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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山冈周(全文完) [打印本页]

作者: 临窗独饮    时间: 2010-5-3 02:01
标题: 山冈周(全文完)
本帖最后由 临窗独饮 于 2010-6-9 19:27 编辑

                  题记:每个人的人生走向,其实都在祖先流淌的血液里,埋下了伏笔。


1


也许是由于我的孤僻,或许是不诚,我的朋友一向不多。

在这不多的朋友中,我父亲可算是我真正意义上的知友。也许,我一辈子仅此一个。

温州方言中,神经不正常的人称之为“荡人”。我父亲周友勉在人们心目中就是这样的人,且在芙蓉街大名鼎鼎。但他自己曾私下反对如此归类。在一个遍野黄花的海边小村,我们借坐姑父的阳台一隅,远望夕阳西下,天南海北对饮正酣时,他慷慨陈词:“别人说我荡,真真不懂!荡是神经错乱,癫是行事乖异出乎常理,比如济癫和尚。荡是荡,癫是癫,哪可混为一谈?”因此,别人叫他“荡友勉”,而他自称“周癫”,且癫行层出不穷,也因此备受歧视,经常无故被殴。尽管我知道他为复仇,曾到平阳永嘉等地学过武功,但每次被殴时,从不还手。他说:“人家打你时,你不还手,大家下手自然就轻了。否则,荡人打人,理正也是歪,岂不激起众怒?”

在我九岁时,父亲与被公认聪明能干的妻子离婚。据乡人认证,我父亲因此而伤心欲绝,以致引起神经错乱。但根据母亲回忆,当时在公社调解时,父亲曾口出狂言:“离吧!别说手指印,脚趾印我也捺!”第三年,父亲自称孙悟空附身,从此癫疯,行踪不定。及至我大学毕业,颠沛流离了十几年的父亲才在我三叔的老屋安顿下来,种菜度日。那时,我仍然跟母亲住在外公家。曾有一位妇女前来,诉说我父亲衣衫褴褛,面目可憎,常到她的馄饨店里就餐,以致吓跑顾客,影响了生意,叫我母亲转告我这个做儿子的前去管教父亲。真真是狗眼!当时我正在阁楼上看书,母亲唤我我不应,任由母亲应付。

第二天,我去芙蓉街,见父亲倒在垃圾满地的供销社门口,蓬头垢面,疤痕累累的双手又添新伤,血迹斑斑。他就这样倚着台阶抽烟,微闭双目养神,看观众渐渐离去。我不想追问被殴的缘由,只是舀了两碗老酒,席地而坐,与父亲对饮。父亲忽然笑意盎然地问:“你知道你的聪明为什么如此出名吗?就因为你有我这个癫人阿爸。诸葛亮的儿子聪明不奇怪,荡友满却生了个大学生,怎不教人惊奇!”我闻言大笑:“真是,友满,做你的儿子真是愉快至极!”说罢,捧酒一饮而尽。我接着平静地跟父亲叙述了馄饨店主的事,并说,父子俩去吃碗馄饨,如何?他也一饮而尽,说,走吧。

落座之后,我敬烟给父亲,点上,悠悠吩咐店主:“来两碗,榨菜多放点。”女店主惊魂未定,诺诺而应。我与父亲相视一笑,旁若无人,谈笑风生。吃毕,我暗暗塞给父亲一张百元大钞,大声地说:“做阿爸的别小气,今天该你请客。”父亲长叹一声:“唉——,生儿真是罪过。这可是阿爸的棺材钿哪。”随手将钞票递给女店主。看到女店主急急到邻近水果摊上换钱的背影,我心想着口袋里的零钱,惬意感油然而生。又闲坐一会儿,燃完一根烟,于是父子俩相拥相搀,在众目睽睽之下,扬长而去。

如今,父亲是永远的去了,长眠在浙南山地里。农历六月初五,就是父亲二十周年祭日。在遥远的中原,在这样的深夜,我草草写下这些文字,但愿能慰藉父亲的亡灵……


作者: 临窗独饮    时间: 2010-5-3 02:02
本帖最后由 临窗独饮 于 2010-6-9 18:27 编辑


   
2



芙蓉水接雁湖春,两岸飞花夹去津。

身在太平无避世,座中时有武陵人。


这首古诗描绘的就是芙蓉街。芙蓉街依山傍海,西枕括苍山,东望乐清湾,三条溪流呈川字型由西蜿蜒而来,贯穿其间,汇入海湾。溪边两岸绿树葱葱,野花丛生,溪内碧水长流,冬暖夏凉,常见妇女相继拎来一桶桶衣服或者床单,聚集这里尽情漂洗,边洗边聊,家长里短。洗干净了,拧干,随手搭在边上的溪滩石上,黄昏前收起叠好,散发出一种阳光暴晒后特有的香味。

这里,原是一片无人居住的溪滩高地。因为临海,每临鱼汛,来自海山①的渔民,把一大桶一大桶的鱼鲜搬了上来,与赶来尝鲜的山头人交换粮食木材等等,因此,这里成为山材海货的交易重要集散地,日聚夜散。有头脑活络的生意人,看到大有商机,相继在高地上建起了饭摊和客栈,渐渐地,也引来了四方客来此定居,米行,鱼行,棉布店,制鞋店,中药店,糖果店,酿酒坊,打铁铺,裁缝店,一家挨着一家,形成了以街巷为主体的古村落格局,俗称芙蓉街②。

芙蓉街宋时设芙蓉驿,明时设守备署,北上可抵杭州,南下可达福建,自古以来就是闽浙之间的交通要道。至今,还多处残留着路廊③这个遗迹,诉说着当年的历史。浙南属于亚热带海洋性丘陵地带,气候变化无常,刚刚还是烈日当空照,说不定马上就乌云密布,下起雷阵雨,因此在驿道路中,大都会有善人捐资一个木石结构的路廊安置在道路之上,三开间,硬山两坡顶,通道两侧设有固定的木石条凳,供路人歇脚闲聊,或躲雨避晒,暑热天时,路廊内还常有积德者煮茶免费供应,正如门柱上对联所云:“驻马停车通东西客使,挡风避雨便南北行人。”

这路廊,就是古诗中的驿亭。驿亭是唐诗宋词中最凄美的意象,“十里一长亭,五里一短亭”,人生无时无刻不在赶路,那种“浮云游子意,落日故人情”的苍凉,那种生命是满面风尘的无着落,总在落寞中弥生,折柳送别,不免感伤丛生,缠绵于心,不绝如缕。祝英台十八里相送,要送到长亭时,才忍不住以譬喻透露真情,只可叹碰上梁山伯那只呆头鹅。崔莺莺在长亭设宴送别张生,掩袖轻泣:“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北雁南飞。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也许,此时此情,“江阁嫌津柳,风帆数驿亭”,谁都会像李白一样举酒相问:何处是归程?长亭连短亭。

按理说,芙蓉街的民居沿街连排,都有屋檐可供路人躲雨避晒,无需再建路廊,但是也许是出于习俗,有热心公益事业之人,在穿村而过的中安溪北岸,牵头建起了一座路廊,可使人们在茶余饭后有个聚集闲聊的去处,因为地处上街村,俗称上街路廊。每到晚饭过后,特别农闲季节,人们三三两两地聚集到这里“讲白搭”。讲白搭是讲了也白搭的简略说法,指无由来的东拉西扯瞎说一气。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如果说北京人侃大山以逗人为趣,那么芙蓉人讲白搭就是损人为乐;如果说北京是胡同文化,那么芙蓉就是路廊文化。所以,像路廊这样的公众场合,因为家长里短,因为无聊斗趣,也正是是非最多的地方。

一九九零那年,我大学毕业分配在乐清市政府工作,旋即被下派到芙蓉隔壁的丹芳乡政府挂职锻炼。在临近年关的一个黄昏,我从食堂打了饭,正回办公室吃饭。门咚咚咚地被捶响,伴随着一声声“阿兄阿兄”的叫唤。

打开房门,姑家表弟冲了进来,上气不接下气地嚷道:“大舅爷被人打啦!”

“啊?在哪里?”

“上街路廊。”

“谁打的?”

“不知道!”

“大舅爷喝酒了没?”

“也不知道。外婆告诉我,我就跑来了。”

表弟口中的大舅爷,就是我的父亲。我啪地放下饭碗,推出自行车,朝上街路廊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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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海山,是一个笼统的地名,在被称为海上牧场的乐清湾的东侧,属于玉环县。从芙蓉街这边,越过海平面远远望去,只见湾内岛屿错列,宛如海上仙山,故称海山。


②街在温州方言里,可以专指街道名称,也可以泛指由几条街道组成的集市区域。


作者: 临窗独饮    时间: 2010-5-3 02:05
本帖最后由 临窗独饮 于 2010-6-9 18:29 编辑

3

在芙蓉街,斗嘴叫辩论的“辩”。

辩着辩着,辩上了火,成口角了,叫“诤”。

诤着诤着,当众输了的一方难免要羞。羞了,自然要恼。恼羞之后成了怒,就是“躁”。人一旦躁了,发型一乱,侮辱性词汇就成了常规武器了。

如此,你辱我,我辱你,相互之间成了“相辱”。

在上街路廊里,相辱是常有的事。平时文化活动少,大家聚在一起,往往把相辱的场面当戏看,不但不相劝,甚至有个别居心不良之人,看到一方有点萌生退意了,又在边上挑起话头,煽风点火,于是,相辱场面又见高潮。

一直到相辱的辱累了,看热闹得也看累了,大家才渐渐散去。

当然,相辱激烈的时候,也有可能君子动口也动手,双方开始“相打”。但是,毕竟大家都是乡里乡亲,抬头不见低头见,如果由相辱演变成相打,看客们马上转做和事佬了,除非你是人见人烦的卡眼人——有沙卡在眼睛里,谁都想去之而后快,因此使别人不舒服的人,被称做卡眼人。

在别人眼中,我父亲正是这样的卡眼人。

我父亲生性内向,平时不太说话,但一旦喝了酒,就喜欢跟人辩。不管起先的话头是什么,其情形必然是由辩而诤,由诤而辱,最后必然是以被殴为结局。

这时,路廊里人已稀少,想必一阵热闹之后,在这年关时节,大都散去筹备年货或者准备晚饭去了。我抬眼望去,只见父亲正坐在石凳上,茫然地望着远处抽烟。

我走上前去,劈头就问:“阿爸,你又喝酒了?”

父亲转头见是我,回道:“没有啊。”

“那人家为什么打你?”

“我也不知道啊,辩着辩着,就打我了。”大概是想起了不爽,父亲说完苦了一下脸。

我看在眼里,突然感觉到了一种心酸,大声问道:“是谁?”

“三个人。”父亲说。

这时,路廊里还有些闲人,看见我的神情不对,过来劝慰道:“是诤了几句,推搡了你阿爸几下。没什么大事情呢。”
我知道,在这些看惯我父亲被殴的闲人眼里,只要我父亲这个荡人没有流血,都算不上什么大事的!我心念到此,厌恶感油然而生,不与搭腔,只是眼睛直直地看着父亲:“你说!哪三个?”

我听完父亲一一道来这三个人的名字:

一个是刘洪飞。刘洪飞是我小学同学,从小开始混社会,打人从来不计较后果。一个是刘兴发,是在路廊边上开理发店的女主人之弟,原本比较软户①,仗着姐夫在派出所做了治安员,也随势抖了起来。

还有一个赵忠根,家境不好,本身也是软户,经常被硬码之人欺负,为了出气,反过来欺负比他更软户的人,并且更见手狠。他以前就殴打过我父亲好几次,为此我还特意到过他家:“我父亲有酒病,请你看在我的面子上,以后不要再跟他计较了。”
农村人衡量你的话有没有分量,是习惯于以你是否自己挣饭吃了为标准的。那时我已算是社会中人了,他家人看我不来追究,反而如此诚恳,都连声说,放心吧,放心吧,以后一定不会的!

如今父亲滴酒未沾,却又遭他们群殴,我不禁怒从心起:“阿爸,你这样活着也没意思了!拿刀去砍了他们算啦!”

一听我口出此言,有位赵姓闲人马上劝解道:“何必争气呢,如果真有事,你去派出所告官就是了,自会给你公道的。”

“告官?谁先告官谁先输三分。”我冷哼一声,“先砍了他们,让他们去告官!”

原来装作事不关己在里面专注理发的刘姓女人,此时连忙出来打圆场:“牧天,有事好好说,别这样生气。”

我看都没看那女人一眼,回头向父亲叫了一声“阿爸”,厉声说道:“明天开始,一个一个地去收拾!他们死了,你去偿命;你死了,儿子我替你报仇!”

说罢,我重重拍了一下父亲的肩膀,转身而去……

这一天,是腊月廿五。这一年,我二十二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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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软户,就是软弱可欺的意思,可以指一户人家,也可以指个人。与此相对,厉害之人称之为硬码。做硬码之人,须有钱,或有势。如果二者都没有,就得需要狠。刘洪飞就是因为会狠,自认为硬码的。
作者: 挑灯    时间: 2010-5-3 02:05
临窗,这么晚了还没睡啊,刚才去红袖看了一下你吵架的帖子,真还是那么威风不减当年,令我辈无限敬仰,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又如黄河泛滥而一发不可收拾。
可惜红袖杂谈里字有点小,我最近有点老花眼,密密麻麻的眼快看瞎了,你得赔我。
作者: 临窗独饮    时间: 2010-5-3 02:08
呵呵,楼上的是哪位爷啊?问好个先。
作者: 挑灯    时间: 2010-5-3 02:11
哈哈,别客套,我支持你。。。
作者: 临窗独饮    时间: 2010-5-3 02:15
本帖最后由 临窗独饮 于 2010-6-9 19:28 编辑

4

凡事件的发生,都有起因。这起因,在芙蓉话里就叫火媒头。

这次的火媒头,就是平时路廊里常见的姓族之争。芙蓉街的姓族关系很复杂,衙门基刘姓祖上原在明代官衙做马伙,在当地娶亲生子,繁衍至今,蔚成大族。而另一大族的赵姓祖上来得更早,元兵南下时逃难来此落脚,因为善于经商,购田置宅,繁衍成族,所聚居之地人称赵宅坦。刘赵这两大姓族,时间来得早,繁衍至今人口又居多,自然都以土著自居,加上每届村官选举,为了平衡关系,村书和村长,基本上都是刘赵二姓各占一位,因此这两大姓族的人,在小姓面前愈加牛气和神气。在他们眼里,所有后来人,都是外来户,根本无须放在眼里。

我父亲感觉大家争的很无趣,就插嘴说:“八百年前,大家都是外来户。”

这话动摇了土著们赖以自豪的根基,特别是赵忠根,这个只剩下以姓赵来挺腰杆的人,自然感觉不舒服,何况是荡友勉这个卡眼人说的,于是把矛盾转向我父亲:“外来户也分个一二三等,比如有的是迁居过来的,有的是讨饭过来……”

这话明显地影射我爷爷。我父亲立刻反唇相讥:“逃难也是讨饭。屁跟屎一样臭!”

此时,刘姓刘洪飞按捺不住,过来帮腔:“逃难又不是进婿,有什么啊!”

进婿,就是做上门女婿。我爷爷虽然不是进婿来的,但是众口铄金,难以辩白。我父亲想起刘姓祖上的马伙身份,回嘴道:“幸好不是被人踩着做马蹬!”

“你他妈的讲什么?”刘洪飞一听大怒,指头枪戳到我父亲脑门前,扬眉骂道,“再讲,看老子不揍死你!”

芙蓉人尚武,把一些动作的称呼武器化,食指指向别人叫戳指头枪,鼻子向人冷哼叫打鼻头铳。我父亲不看刘洪飞一眼,头扭向一边,打了一个鼻头铳。

一向恶霸惯了的刘洪飞,哪里受得了这种蔑视,立起一掌就推向我父亲。

赵忠根和刘兴发,一见有刘洪飞带头,马上也动起了手,变成了群殴。


上街路廊,一直是我不愿驻足久留的地方。

饱经风霜雨雪的上街路廊,阅尽了人世间的艰辛凄楚。

看惯相辱相打的上街路廊,见证了我家自爷爷开始的无端受辱……

太公太婆如何身亡,没有流传,我也无从得知,只知道,爷爷六岁时,成为孤儿,从临村下蔡周流浪到了芙蓉街。不久,爷爷被一户赵姓人家收留,做了一个小长工。赵家有几亩好田,一头水牛,外加一条小船,平时贩些山货海鲜,是芙蓉街上讲得响的人家。唯一不足的,头胎生了个女儿,烧香拜佛,也不见送子观音敲门,陆续又生了两个女儿,只好到海岛上抱了一个续烟。这是后话。

爷爷人太小,只能赶赶水牛。太阳落山,犄角挑出新月,炊烟铺成弯弯曲曲的归路,爷爷跟在肚子饱滚滚的水牛后面,将大捆的柴火驮进院门。端碗番薯汤,挟几只腌圆蛏,蹲在屋角,喝得呼噜呼噜响。

爷爷很少讲话;别人说,赵家养了两头牛。

一晃就是十年,这期间赵家大女儿出世了。小孩胖脸胖手胖脚,头系红头绳,身穿大红袄,一笑就露出一对小酒窝;儿歌一学就会,还能装模作样学大人作戏。爷爷田垟里一回来,就要抱抱她,高兴了,让小孩骑在肩头上,自己口里学羊叫,逗得小孩咯咯直乐。小孩扭着爷爷的头发指哪边,爷爷就往哪边走。

到了路廊,赵家族亲一见,就起哄:“噢——矮脚松背新娘罗——”

(爷爷长得矮小,别人起个绰号叫“矮脚松”,真名倒叫人忘了。)

爷爷听了不作声。

有人问:“新娘睏你怀里快活否?”

爷爷顿时涨红了脸,那人于是更起劲。大声念:

和尚要娶亲,娶个叫美英,
和尚睏外角,美英睏里角,
瓜子壳剥剥,奶奶儿摸摸。

爷爷羞愤地逃走了。众人笑得很开心。

从此,爷爷就很少再带孩子去路廊了,大都在房子左右转悠,更多的是呆在后院里玩。后院有个水井,爷爷开心了,就坐在水井边,教小孩念儿歌:

            阿妹帮我洗衣裳,
            我帮阿妹抓抓痒;
            阿妹讲我手恁软,
            我问阿妹几时做新娘?

正忘情地念着,没看到赵家主母来了,她眉毛一蹙,骂到:“人小鬼大!去!”

爷爷羞得不敢抬头,跑到后院。不远处正有一群小猪,围着母猪,把头伸到母猪肚皮下吮奶,搔痒,咿咿地叫,极尽撒娇之态。爷爷坐在石头上,双手托腮痴痴地看,痴痴地流泪。

“阿哥,阿哥~~”小孩从远处跑来。

爷爷抬起头,看着在后门的赵家主母,不答应,又低下头,悄悄抹泪水。

赵家主母说:“我去街上,你带小孩,听到吗?”

爷爷点点头,直等赵家主母的身影消失,一把搂住跑进怀里的小孩,狠狠亲了一口。

小孩摘了一棵桑椹含在嘴里,问:“新娘是什么东西呀?也好吃吗?”

此时,后院里正满眼桃花粉红、梨花雪白。

爷爷想了老半天,说:“就是一个细囡,头上盖块大红布,身上穿着红衣裳,到细儿屋里去。”

“哦,”小孩摸摸身上的红袄,“怪不得叔叔伯伯都叫我新娘呢。”

搂者爷爷脖子,又问:“阿哥,我几时到你屋里去?远不远呀?”

爷爷不知怎么回答,说:“你看,那边黄头雀相打呢”


至于赵家大小姐后来果真成为我的奶奶,那是十几年后的事了。


作者: 因为爱所以爱    时间: 2010-5-3 07:07
:lol临大叔是标准夜猫子:lol
作者: 知音    时间: 2010-5-3 09:00
3# 临窗独饮

在芙蓉街,斗嘴叫辩论的“辩”。辩着辩着,辩上了火,成口角了,叫“诤”。诤的时候,双方都认为对方在放屁,自己说的才是真理,往往理直气壮而气壮山河。诤着诤着,当众输了的一方难免要羞,羞了自然要恼,于是恼羞之后成了怒,口中带出一些侮辱性的词汇来,这就升级为侮辱的“辱”了。你辱我,我辱你,相互之间成了“相辱”。


这一段说的很经典。
作者: 知音    时间: 2010-5-3 09:07
我跟4楼的最后一句话有同感,这小字密密麻麻的看的我头晕!像管他的一样。

还是看完了,故事非常好看,看到最后笑出声来,不知道那个父亲后来有没有去拼哪:lol
作者: 野妞    时间: 2010-5-3 13:57
在六星看到临千万的小说,笑,感觉格外不同。
容我慢慢读来,排版空下格,兄弟。
作者: 简池    时间: 2010-5-3 14:19
这个++
埋头一D!


简池
作者: 聆眸    时间: 2010-5-3 23:55
华哥这段时间空闲了呀
作者: 临窗独饮    时间: 2010-5-4 01:25
华哥这段时间空闲了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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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你在博客上的指点,呵呵,按你说的修改了。请你继续指点。

感谢双爱,知音,野妞,简池的临贴。
作者: 临窗独饮    时间: 2010-5-4 02:53
本帖最后由 临窗独饮 于 2010-6-9 18:46 编辑

5

很快地,又是一个清明。

爷爷拿了一把砍刀摸到山上。

浙南多山,土地珍贵,坟墓大多选择向阳之石山,深挖不易,干脆半埋半露,挖一浅坑,一丈见方,三面垒墙,上盖石板,做为椁室。再从中间分成二室,男左女右,以求夫妻死后依然同眠。椁室上方抹成象征吉祥的龟背状,并筑白色墓环,自后朝前作缓坡式降低,再在椁室前面圈起一丈见方的坟坦,以便于后人跪拜上香。这种坟墓前低后高,前方后圆,远远望去,就如古代象征显贵的太师椅,俗称椅子坟。

这种式样的椅子坟,是一道特有的人文景观,在观赏者的心里,不会产生不适或恐惧,反而会涌上一种难以言说的美感和温情。那比邻而居的坟墓组成的一个个墓群,无疑就是一个个错落有致的村庄;我们在那里重温先人的音容笑貌。房是主人人是客,当我们一个个老去的时候,我们也将迁居到那里,成为那里的一个村民。说到底,对于向死而生的人类而言,墓群才是我们永远居住的村庄。

只是,即使村庄,也分个三六九等,有楼房,也有茅屋。我那大苦大难的太公太婆,没有享受到太师椅的待遇,族亲们凑钱购置的两副簿板棺材,草草安葬他们之后,已经没有余钱去建什么墓环,更不用说什么龟背墓顶和风水坟坦了。看看人家坟墓上的堂皇光景,看看自己父母坟墓上的杂草丛生,爷爷默默地一把一把地铲除着杂草。

爷爷含着眼泪,但没让它流下来。

爷爷铲除完所有杂草,打捆成堆,爷爷顾不上休息一会,漫山遍野地去寻挖柴爿花。

柴爿花就是杜鹃花。传说这种花原本白色,古蜀帝杜宇死后化为杜鹃鸟,长叫“不知归”,口淋鲜血成其红艳。不知是因为传说凄美,“杜鹃啼处血成花”,人们才喜欢采摘杜鹃花扎成一把,献在坟头以表达自己有如啼血的哀思,还是因为杜鹃花正盛开在清明季节,才有了如此凄美的传说,总之,满山遍野的杜鹃花,含露欲滴,有嫣红的,有粉白的,一簇靠着一簇,一朵挨着一朵,象喷吐的火焰,似铺江的落霞,反而渲染了清明的凄凉和肃穆:“南北山头多墓田,清明祭扫各纷然,纸灰飞作白蝴蝶,泪血染成红杜鹃。”

文人雅士又称杜鹃花为映山红,或美其名曰红踯躅,白居易更是赞之“花中此物似西施,芙蓉芍药皆嫫母”,但在山野乡民的眼中,杜鹃花不仅与柴木为伍,自己也是相貌如柴,既没有腊梅花那样傲雪凌霜可壮门庭,也不比松柏那样苍翠挺拔可充栋梁,虽然其花艳丽,采来可插瓶观赏,也可去蕊食之,酸中有甜,满口生津,但毕竟做不得药材,待到秋冬季节,花谢叶枯,无非就是烧饭取暖的一把柴火,所以,不如叫它柴爿花来得更实在。她是贫贱的,只要一丝罅隙,少许土壤,就会立地生枝。但她又是自强的,每当春风走过山野,马上漫山遍坡地迎春怒放,红焰夺目。

也许,因为同样的贫贱,爷爷一直把柴爿花引为同命,除了驻足凝视,从不采摘。

也许,因为同样的自强,爷爷此时视柴爿花为自己,连根带土挖起几十株,一株一株地移栽到坟头,坟前。

忙完这一切,爷爷终于顾得上擦了擦汗水。在下山的路上,远远回望,太公太婆的简陋坟墓,简直成了一座美丽的花坟,在满眼都是富贵太师椅的墓群之中,反而更加充满了野趣和生机……


作者: 临窗独饮    时间: 2010-5-4 02:57
本帖最后由 临窗独饮 于 2010-6-9 18:47 编辑

6
芙蓉街北面,也是一座山,因为古来是屯兵之地,叫营盘山。半山腰上有条古驿道,传说这里死了很多山贼,身首分离,夜里常出现鬼魅向赶夜路的人讨钱;因此这一带就荒着,没人要。

爷爷就在这里开出好几爿小山地,种些洋番薯小麦蚕豆什么的,边上搭了个草棚住。那时爷爷已是快三十岁的人了,不好意思再做长工,离开了赵家。爷爷搬了块大青石当作桌子,用竹筒盛茶水,卖给过路客解渴。日子倒也自在。

据说有一年青黄不接,已饿死了许多人。爷爷去割还未成熟的小麦,凑巧一队当兵的经过,很是奇怪,问爷爷。爷爷不说什么,指指捆着稻草绳的肚皮,队长也是苦出身,陪着叹气,扔下几块大饼做茶钿。

芙蓉人管谋生叫“寻吃”,管粮食叫“肚疼药”,意思是粮食没了,肚子就疼;粮食有了,肚子就不疼了,比药还灵。爷爷的眼睛瞪得贼亮,当兵好,当兵有饼吃!

两三口嚼完两个大饼,剩下的放进怀里,咕噜咕噜灌了一肚子泉水,然后朝草棚撒了一泡长长的尿,稻锯往腰上一插,跟部队走了。

部队驻扎在杭州。爷爷很勤快,不久做了勤务兵,因此有机会跟队长在城里闲逛,有机会到杭州最有名气的剃头店跟最有名气的剃头匠套上交情。平时无事,帮着端水递毛巾,自然剃头匠也推心置腹教会了爷爷手艺。

回到军营,义务替弟兄剃头,上下关系都搞好,混得蛮惬意;想起投伍时撒的那泡尿,爷爷还觉得有一种长长的舒心从脚趾头涌递上来。
有时谈女人,高兴了,配上二胡,来几句芙蓉小调,与弟兄们取乐:


头更点灯黄昏头,妹妹独自坐南楼;
手端灯盏探头望,团箕拄门等郎来。
二更点灯二更天,金钗银钗插头前;
糠筛米筛成双对,只我妹妹独自眠。

当爷爷的剃头刀在弟兄们的头上刮得滚瓜烂熟时,对日战事也瓜熟蒂落了。

七七卢沟桥事变后,日军发动全面侵华战争,不久,以三十余万人的重兵,向上海发动进攻。国军结集七十余万人的兵力,发起猛烈反击。这次战役史称八一三淞沪会战,历时三个月,不分胜负。十一月初,屡遭挫败的日军,突然改从侧后杭州湾北岸登陆。

当时此处的守军大部已调去外援,结果可想而知,刚一开战,爷爷所在的守备部队就象松脆可口的杭州酥饼,没到喉咙就化了。

滩涂上,黄鱼四浮。爷爷也是其中一条,搁在河滩上。

残阳似血。

爷爷悠悠醒来,只不过被炮弹震昏而已。

“狗生儿!”

爷爷骂了一声,摸摸脸,就爬了起来,将弟兄们的尸体拢在一块洼地里,铺上一层烂草淤泥。搬队长尸体时,竟从他口袋里倒出了好几块银元。想起上午临战时,队长对弟兄大诉上头拖欠军饷的苦经的情景,爷爷苦笑,又骂声“狗生儿”,很干脆。
作者: 寡妇门前挑水汉    时间: 2010-5-4 07:55
干架都看了,小说还没看,了解仅限于对小灭对小说的挖掘:)
作者: 简池    时间: 2010-5-4 09:49
认同麻子对小灭的定论++


简池
作者: 临窗独饮    时间: 2010-5-4 13:25
本帖最后由 临窗独饮 于 2010-6-9 18:48 编辑

7

爷爷一身褴褛逃回杭城,也不敢回到已经空荡荡的军营,只躲在杭州火车站里过夜。

这时,杭城里已经乱成一锅粥,谣言四起,说驻军已经接到密令,即刻开挖钱塘江堤,以江水拦截日军南下。钱塘江堤所屏护的,是中国物产最丰庶的杭嘉湖平原,一旦堤溃江灌,滔滔泛滥,昔日富庶将瞬间变成泽国,千邑陆沉,其惨其烈岂堪想象?

隔了一天,又有谣言出来,说避免战事蔓延,桥为敌据,要炸毁通往南方的唯一通道钱塘江大桥。大批惊恐失措的难民,昼夜不息蜂拥南渡。爷爷闻讯,也坐立不住了,看有难民叫卖旧长衫和礼帽,就买了下来,换下军装,连夜赶往钱塘江大桥,爬山涉水,逃回芙蓉街。
经过营盘山驿道,那草棚已荡然无存,地上半埋着几块碎碗片。只有当初撒过尿的青石下,长出了一棵不知名的杂树。爷爷对着杂树又撒了一泡尿,但已是撒不出当初那种舒心了。

爷爷住进客栈。第二天,穿起长衫戴上礼帽,提着时鲜水果杭州糕点,去看望旧主人。赵家围了很多族亲,爷爷一一散给外烟或软糖,大家很稀奇,有滋有味吃出了许多话,说阿松哥有情义,说阿松哥不可貌相,说赵家主人有眼光,待人不薄,当年的长工发了还来探望。

赵家主人听了很受用,更客气地向众人让座、倒茶。

“咦?你大囡怎么不见,是新姑丈来了害羞吧?”有人打趣道,大家都笑了。

赵家大女儿已是芳龄十八,出落得水灵灵,人又慧秀勤快。附近许多后生,不知替赵家义务插过几次秧割过几回稻。她已忘记当年的阿哥,也忘记了后院里的儿话。

“阿松能出得起一百定银,我就把大囡给他。”赵家主人说。

一百块大洋在当时可是个吓人的数目,能买好几头上等水牛。

此时爷爷已是三十二岁了。大家知道主人是说着有趣,于是笑得更欢:“看阿松哥这身打扮,还能拿不出!你说话可算数?”

“当然算数!”赵家主人一拍大腿,吐出一句夹白戏文:“老子一言,四马难追!”

大家转而调趣怂恿我爷爷。爷爷很窘迫,底下头假装吮茶,手伸进口袋里,将仅存的几个银圆捂得发烫。当晚,爷爷跑到老家下蔡周村。
我的那些远亲,虽然都穷,穷面子却很要,全族人自动上山,整整砍了一个月的柴爿,终于东拼西凑出一百块大样。有位远房叔公,跟我聊起当年的情景:“做树为张皮,做人争口气!你外太公讲话恁大的口气,我们怎咽得下!嘿嘿,当时我才二十来岁,红火得很哩,除了你爷爷,树木就算我砍得多。你看(他将左手举到我眼前),那伤疤还是当年留下的。我呀,就算那年饿得苦!把差不多够半年的口粮,都拿给你爷爷换洋钿……”末了,叔公抹抹胡子说:“嘿!你奶奶进门那天,我喝得那个醉呀……”没说完,不好意思地笑了。

终于,十八岁的赵家大女儿,因为父亲的一句戏言,成为我的奶奶。

至于当我那外太公后来知道新房是借的,连眠床都是借的,第三天“会亲”后就搬得空无一物时,我想他是懊悔了,但已经迟了。这一点,我得感谢可爱的外太公,没有一句戏言,就不会有我爸爸叔叔姑姑,更不会有我这个外曾孙于深夜来翻晒这些旧事。

    当然,奶奶当时的心情我无法知道,即使我冒着被扭耳朵的后果去询问,奶奶也决不会告诉。但我深信,为《奴奴命苦配穷郎》这首歌谣,冬日睡在竹床上,奶奶一定掬过热泪,浸湿枕巾:

姆妈娘,把我嫁到山头上。
开了前门溪水白洋洋,
开了后门山狗赶猪娘。
山岭峻,脚爬痛,
怎能回家望亲娘?
怨不得娘,怨不得大,
只怨奴奴命苦配穷郎。
作者: 临窗独饮    时间: 2010-5-4 13:28
本帖最后由 临窗独饮 于 2010-6-9 18:49 编辑

8

第二年,爷爷的长子也即我父亲出世了。

我父亲周岁断奶之后,多了一张吃口,生活愈见艰辛。

外太公慈善,看在眼里,给我奶奶带来口信,说家里活太多,希望大女儿一家能住过去帮个忙。奶奶跟爷爷商量:“到了街上做个小生意,也比这里强。既然我阿爸开口了,我们还是搬过去吧。”爷爷听了不言语,默默拿出竹箩,一只装上衣服什物,一只装着我父亲,将全部的家当和将来挑出下蔡周村,寄人篱下地住进外太公的一间偏房里。

安置停当,爷爷在路廊边上开了爿剃头店,摆副自制象棋,招徕生意,过路客收现钱,长年客剃包头,一年统算,秋收后用谷麦或番薯丝折抵。奶奶在边上摆水果摊,春削甘蔗,夏切西瓜,秋称枇杷,冬买柿饼,后来又加了豆腐稀、糖果饼糕。逢二七芙蓉集市,生意好,赚钿可够花二三日,如果街上或邻村有做大戏的,就挑去卖,比得上二个闲日。

日子,就在奶奶的叫卖声和爷爷的剃头刀下沙沙沙过去了,转眼间已是解放后。

所有的水果摊合并成水果合作社,十来个妇女一起进货一起叫卖,按月发薪水。开始还蛮好,后来越来越差,仅够糊口。剃头匠也集中在一间大屋里,每人一把椅子一面镜子,价佃政府定,赚多赚少大家平分。爷爷因为当过国民党的兵,不让进,爷爷就扛起锄头,除了参加生产队劳动外,偷偷摸摸经营古驿道旁的那块荒地。

有时,邻居为省钱,找爷爷免费剃头,爷爷也乐意,不至于手艺抛废。

相继有了我的叔叔姑姑,我那没血缘又不得不尊称为舅公的也有了一大班小孩,房子显得挤了。两家孩子争一只蟋蟀,吵了起来。

舅婆敲着门板骂:“吵吵吵,到坟山去吵哪!”

坟山是死人的地方,让你去坟山,潜台词就是“你们死出去吧。”

在芙蓉,骂人的方式有好几种:一是辱,辱的本意就是辱骂。二是谗,谗比辱厉害,带有诅咒性质,比如“你家断子绝孙”之类。妇女恨心重,以谗为主,怎么恶毒怎么谗,尤其是家境不好的妇女——既然在其他方面比不过他人,就力图在谗功上盖过他人一头。三是撞,比辱要婉转,比谗要内敛,往往采取指鸡骂狗的手法。三者比起来,如果要比喻的话,辱是少林棍,谗是九阴爪,撞则是太极拳。

奶奶知道嫂子是在撞自己占了房子,但想到父亲已是残年,也不想争什么,黑着脸走出去,把自己的孩子扭着耳朵扯进屋。吃过黄昏饭,奶奶边洗碗边冲爷爷说:“生意做不着一次苦,老倌嫁不着一世苦!”

爷爷坐在柴仓凳上抽旱烟,吧嗒吧嗒响。

“喂,对你讲哪!”奶奶噼吧噼吧洗着筷子,“剃头店不让进,你不如到邻村转转,也许能赚个俩钱。现在屋价低,我们辛苦几年,买间屋堂,也好有个窝……”

爷爷唔了一声,嗑掉烟屎,就睡了。

第二天大早,趁生产队不安排上山开梯田,爷爷用“拦身包”包上剃头家伙,装出走亲戚的样子,出了芙蓉街。来了街上第一把好手,大家很高兴,生意特好,有些熟人还留爷爷吃饭。

大人二角,小孩减半,一天总能剃个二三元,比剃头店里的人赚得多。奶奶掌管的银器匣里的钱慢慢多了,开始筹划买房子的事。
剃头店生意慢慢冷淡下去,向人一打听,才知是有人搞鬼,告到公社,爷爷被关了一夜,按投机倒把论处,没收剃头家伙,罚款十元。

(这十元当夜就在街上唯一的为民饮食店里,被社长书记啃个精光。)

几年后,窝有了,就是现在挂着爷爷遗照的这间老屋。

但为此事,奶奶唠叨了好几年,说我爷爷没心计,说我爷爷是呆头,不会讨好人,爷爷总不吭一声。爷爷不再摸剃头刀了。日落,从田间归来,爷爷爱坐在门槛上抽烟,看狗儿打架,看烟灰成堆。一半天也不挪动身子,等着我奶奶落市回来烧夜饭。

“姑丈,你家没人?”有赵家妇女过来问。

爷爷不做声。

她才知失言,忙堆笑道:“姑丈,我明天晒谷,想问你家借条簟皮。”

爷爷指指里面,还是不作声。

赵家妇女知道我爷爷的脾气,顾自扛着簟皮出来。走了几步,似乎想起了什么,回头吩咐我爷爷:“我明天下午就送转,别忘了告诉姑婆一下啊!”

爷爷装上烟丝,划起火柴,可手突然抖得厉害,怎么也点不着,冲进灶间,倒碗黄酒,一饮而尽,随后,到上街路廊乘凉去了。
作者: 马樱花    时间: 2010-5-4 14:02
接着欣赏~~
临窖不简单呐,钱也赚得盆满钵满,文章也写得那啥那啥
甭跟老灭斗了,那丫是个小气人,所以,你只能大气点,否则,就成斗鸡眼了是吧
作者: 太高    时间: 2010-5-4 15:12
刚开始看
作者: 临窗独饮    时间: 2010-5-5 04:42
本帖最后由 临窗独饮 于 2010-5-5 05:05 编辑

感谢临帖。原第5节调第11节,第5节重新写过了。
作者: 临窗独饮    时间: 2010-5-5 04:43
本帖最后由 临窗独饮 于 2010-6-9 18:50 编辑

9

我爷爷不善于讲白搭,之所以到路廊,是出自于一种习惯。

在这个闷热难耐的夏夜,路廊里纳凉的人是特别的多,大家手上不断拍打着偷袭来的蚊子,嘴上不断抢说着别人的话题,似乎如此一来,就可以忘却酷暑带来的烦躁,忘却蚊子叮咬以后的瘙痒。

路廊里最热闹的要数讲古典,既有《三国演义》《说岳全传》等经典片段,也有流传当地的民间传说。最让当地人津津乐道的,是关于仙叠岩的传说:当年有位神仙心血来潮,想在横亘在芙蓉街东边的白龙山上顶叠座九州岩。一天深夜,这位神仙来到白龙山北麓的石碧冈,鞭石成猪,前赴后继一个劲儿往山上跑。天快亮时,遇一樵夫,也许因为眼看成功在望,神仙得意忘形,问樵夫看见到他的乌猪没。樵夫回答:“哪有什么乌猪啊?我只看见一群石头在往山顶跑。”话音刚落,奔跑着的猪群驻足不前,都恢复了石头原形。神仙深为懊悔,莫名其妙地多嘴一回,让樵夫无意给破了法术,致使九州岩只叠成了一州岩:秋高气爽的时候,登高远望,仅仅可以看见百公里外的温州。
这是一个关于多嘴而遗恨的故事,因此爷爷去路廊,一般不坐中心位置,那是健谈者的位置。爷爷的习惯是坐在边角处,不多嘴,只倾听,听到会心处,微微一笑,然后吧嗒吧嗒地抽几口旱烟。当然,说到自己感兴趣的话题时,爷爷也会凑趣插几句,特别是当大家谈起外面世界的时候。有一次,有人谈起中年掉发的苦恼,爷爷接口说,头上可以栽头发的。

那人看爷爷一眼,说:“你又瞎逼讲了吧?”

爷爷说:“你才瞎逼讲!我在杭州亲眼所见的!”

不提杭州还好,一提杭州,那人心里就嘀咕开了:大家都没去过,就你一人去过,老显摆做什么啊!就你见多识广?我非要让你难堪!

“水稻可以栽,麦子可以栽。”那人指指自己的脑袋说,“头不是田,又不是地,头发怎么栽?”

“我也不很清楚,他们说是在做实验。”

“那我问你,凡是栽下的东西都得施肥。给头发施肥用什么?也用人尿?”

话音刚落,众人大笑。

爷爷感觉争得无趣,低下头,吧嗒吧嗒地抽起旱烟。

大家感觉很开心,摇起了大蒲扇。摇着摇着,又摇出了新的话题,正如那摇出的凉风一般,一阵过去一阵又来,从气温聊到台风,从台风聊到鲡鱼。鲡鱼是浙南地区一种特有鱼类,生长在沿海的溪流中,小如指头,抓来满满一碗,倒进酒糟里一起炖,再搁上几棵葱,味道鲜美异常,是芙蓉人很爱吃的一道菜。

爷爷听大家说得起劲,忘记了刚才的不快,又提起自己当年的经历,说杭州有一种鲤鱼,杀完以后,掏出来的鱼籽都整整装了一碗。
可惜,当时的芙蓉还没有引进鲤鱼,谁也没见过,他人自然以为我爷爷说的是同音的鲡鱼,马上有人翘着小指头,举到爷爷眼皮底下问:“鲡鱼这样大,鱼籽会有一碗?你真会大吹讲!”

大吹讲的意思就是吹得太离谱,有如蚂蚁说伸腿要绊倒大象。

“我说的不是鲡鱼,是鲤鱼!”爷爷争辩道。

“我说的就是鲡鱼啊!我又没说鲨鱼!”

爷爷不禁涨红着脸,用手比划着:“杭州鲤鱼,那么大!知道不?”

那人看了看,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哦,原来你说的是胖头鱼啊!”

胖头鱼就是草鱼,因头大而得此俗名,与鲤鱼大小差不多,芙蓉人的池塘里有养殖。

爷爷白了他一眼,不做声。

那人以为他自己戳破我爷爷的牛皮了,很是得意洋洋,用食指在我爷爷面前点点:“我看你这个矮脚松啊,个子矮嘴巴倒不矮,上嘴唇可顶天,下嘴唇可挨地!”

闲人们再次哄然大笑……

这是闲人们的快乐时刻,这是我家人的长久隐疼。
作者: 临窗独饮    时间: 2010-5-5 04:59
本帖最后由 临窗独饮 于 2010-6-9 18:51 编辑

10
有人群的地方,就有江湖。有江湖的地方,就有争斗。有争斗了,自然父仇子报。

这是千古不灭的真理。打我记事起,就知道父辈们为了一些鸡毛蒜皮的事,不断地跟乡人明争暗斗。特别是我父亲这一辈子中,不知这样无辜被殴多少次,他自己从来没有计算过,家人也不曾替他记忆过,就如他手肘上的伤疤,破了又好,好了又破。

其实,父亲以前不是这样软户。这一切,源于多年前的一场变故……

我父亲弟兄三个,姐妹两个,他居老大,看弟妹尚小,家里劳力少,吃口多,生活很是艰难,于是自告奋勇,十八岁时开始当家,在亲朋邻里间甚得孝顺能干之名。

父亲不仅开设一间理发店,在鱼汛期间和农忙之后,还跑单帮倒腾山货海鲜,社会交游很广,是芙蓉街有名的能人。后来被村里选为团支部书记后,更注意言行,力求处事公道,为人正直,因此每当芙蓉街有人事纠纷,他也是必然被请的中人之一,在最风光的时候,几乎芙蓉街上的场面之人,都成了父亲的朋友;即使没有成为朋友的,至少路上碰见也有点头之谊。

话说芙蓉街西首的蔡家庄,有个叫蔡汉三的年轻人,是芙蓉镇有名的犷人。犷人,也就是水浒里所说的泼皮,看惯样板戏的芙蓉人,暗地里都叫他“胡汉三”。他仗着蔡氏家族人多势大,经常来芙蓉街作威作福。人说强龙难压地头蛇,又说一个好汉三个帮,蔡汉三毕竟不是本街人,有时办起事来也有不便,看我父亲江湖义气,名声也好,蔡汉三有心结交。

有天他来到我父亲的理发店,坐定之后,边理发边坐拉家常,说农村人结婚都早,看我比你还年小,就已经有孩子了,你怎么二十五岁了还是婿儿童啊?

父亲是手艺人,信奉的是“来的都是客”,对蔡汉三实话实说:“一直以来也有来做媒的,只是按习俗长子一结婚,就得分家出去,这样一来,一是担心父母生活压力加大,二是担心二弟,他生性老实,不把他的婚事给先办了,自己分家出去,心理感觉不塌实。”

蔡汉三问:“那你二弟办了吗?”

“办了。”我父亲说,“今年都抱上儿子啦。”

“那你现在也定亲了?”

我父亲摇了摇头。

蔡汉三说:“我帮你介绍一个如何?”

这种玩笑在理发店里是常有的事,父亲见怪不怪,呵呵一笑:“好啊,回头请你一桌谢媒酒。”

蔡汉三也呵呵一笑,说:“是我堂妹,十九岁了,相貌能力都没得说。你看如何?”

我父亲听到这里,才知他是来真的,停了一下剪子,朝镜子里的蔡汉三笑笑,又继续着手上的活儿。蔡汉三明白我父亲用心在听,接着说:“实不相瞒,我来之前,就问过我婶婶了,她跟我阿叔商量过了,说你会手艺,人品也好。现在就看你的意思了。”

其实,蔡汉三还有一层意思没说。农村人都讲实际,芙蓉街码头好,只要不是特别差劲的人,都能混口饭吃。在那年月,有饭吃没饭吃,才是婚姻中起决定作用的砝码。所以,芙蓉街周边的人家都希望把女儿嫁到街上来,不仅女儿将来的生活有了保障,以后自己去街上走动,有了岳父岳母的身份,在自以为高人一等的芙蓉人面前,腰杆也会挺直很多。

父亲想了想,道了一声谢,说:“这样的大事,我得回家跟父母商量一下。”

“应该的,应该的。”蔡汉三点点头说,“你尽快给我答复就是了。”
作者: 临窗独饮    时间: 2010-5-5 05:01
本帖最后由 临窗独饮 于 2010-6-9 18:52 编辑

11


因为生活所迫,农村人一般成亲早。

在芙蓉,还没成亲的男人,不管年纪多大,都会被看成“婿儿童”,因为还是童子身。二十岁以内,被称“婿儿童”是天经地义,如果已经二十好几了,不被叫做“男子客”,还是“婿儿童”,那是很没面子的事情了。因此,一般过了二十岁,家里就张罗着给“讲亲事”,但家人一般不亲自出面,而是托媒人牵桥搭线。

媒人兜里揣着男男女女的生辰八字,天天走村串巷,东家进西家出,信息比较灵通,谁家的孩子还没有成亲,谁家的家境教养怎么样等等,她都知道,可谓“天下晓”。因此,只要自身条件还可以,托媒人十有八九会找到门当户对的,不会像自己去找,往往大海捞针无功而返,浪费了时间也搞坏了心情。更重要的是,如果提什么过高点的条件,可以通过媒人传达;相处了一段时间,感觉对方不合适,也可以通过媒人婉拒。这样即使不成,也顾了大家的面子,毕竟都是一个镇上的,抬头不见低头见,不能因为讲亲事而伤了和气。

芙蓉人认为,做媒的功德胜过修桥铺路,因此,做媒人这行当比较吃香,不管年纪大小,大家都尊称她媒人婆;男的做媒也有,但少,被称为“媒人公”。每做成一条媒,除了一桌“谢媒酒”,男女双方还要各自送给媒人婆一份“媒人钿”。客串做媒人的,大都不好意思收现金,一般是笑纳被面之类的谢礼,因为毕竟相帮的都是亲戚朋友之间的孩子,更在意的是对小辈们诚心诚意的感谢和自己做了一起功德的满足。

当然,时代不同了,也有不通过媒人搭桥而自己谈恋爱的。不过,在芙蓉谈恋爱不叫谈恋爱,而是把“爱”字改成“系”,叫“谈联系”。如此改动,不知道是因为乡下人脸皮薄,如时下一句流行歌词所唱的“爱你在心口难开”?还是“系”字比“爱”字更具有天长地久相厮守的含义?不得而知。但从中可以知道的,是芙蓉人对此事诚恳的态度,谨慎的心态和对未来的期盼。

我父亲本来就当家,按理说,这样的事情自己做主了,家人也不会反对什么,但他不想被人说成是走红。走红,就是趋炎附势。街上有些喜欢走红的小姓人,千方百计地认蔡姓人做干亲,既为了热闹,也希望将来家里有了事,有人来帮衬。特别是娶了蔡家之女,一旦与人发生纠纷,如果旁上有人提醒“他是蔡家女婿”,对方气焰马上会消失不少,蔡家女婿则马上感觉腰板硬了很多。当然,这样一来,腰杆是挺了,但是毕竟借势,有点血性的男人,大都不愿如此。我父亲少年出山,希望以好名声立世,因此他跟蔡汉三说回去跟父母商量下,一是因为这层舆论顾虑,二也确实因为孝道。

黄昏时分,奶奶过来送饭,父亲跟奶奶说了这事。

奶奶回去后,跟爷爷商量,说:“我看这个事不错!你看呢?”

爷爷坐在灶间柴仓凳上,抽了一口旱烟,自言自语道:“囡家高楼,媳娶茅篷。”

奶奶听爷爷如此说,知道爷爷的话意,但也不计较,倒是产生了另外一层想法:儿女们长大后,因为自己父亲曾经受过的欺凌,经常跟赵家人明争暗斗,但毕竟势力单薄,没有占到什么便宜。作为妻子和母亲的她,为此没有少伤心落泪过,但也不好说自家族人什么,只是暗暗里希望自家尽快强势起来,不再受人欺负;现在有比赵家势力更大的蔡家主动来结亲,是个不错的机会。于是,边洗碗边对爷爷说,友勉都二十六了,这个事情拖不得了!

爷爷唔了一声,嗑掉烟屎,重新装上一锅,埋头啪嗒啪嗒地抽着,再无其他言语。

奶奶知道爷爷的脾气,也不再追问,第二天就托人去蔡家庄打听,得知女方读过几年书,相貌端庄,手巧能干,打小跟着父母忙里忙外,是个理家的好手,自然心里很是喜欢,天天催促我父亲赶快去合八字。我父亲内疚于我奶奶的担忧,再个心想自己也不至于像那些吃软饭的男人一样没出息,加上蔡汉三又两次三番地上门探问,于是在合过八字之后,下了三百元的聘礼。到了次年春节,租了赵宅坦的一间房子,大宴宾客地办起了喜事,闹起了洞房。
作者: 王小虎的老虎    时间: 2010-5-5 09:22
临窗也来了?代表马樱花欢迎欢迎。
作者: 知音    时间: 2010-5-5 10:02
本帖最后由 知音 于 2010-5-7 09:47 编辑

哦买噶,原来是耗子拉木锨大头在后边哪。

忒好看了,还没过瘾,继续期待……
作者: 小清河的    时间: 2010-5-6 16:43
刚从雁荡山回来,温州的方言是多,范围小难懂。
作者: 临窗独饮    时间: 2010-5-6 23:26
本帖最后由 临窗独饮 于 2010-6-9 18:53 编辑

12

芙蓉话里有句俗语,叫“洞房里面没大小”,老老少少,饭饱酒足,都在兴头上,说是去洞房贺喜,实质是成心作弄新孺人;当然,在洞房里最爱闹的,还是新郎倌的同辈。这些人精力正是旺盛的时候,不说新孺人娇艳,也不说伴娘漂亮,单是花枝招展的如云女宾,就教他们够兴奋得借酒生疯了——平时眼前没女人的时候,都能在嘴中闲扯出一个女人来,何况是在这样的场合这样的兴头上。可见男人的快乐,都是因为女人而激发,因为女人而丰富,套用联想电脑的一句广告语:“人类没有女人,世界将会怎样?”

于是作弄新孺人的手段是五花八门,有文的,有武的,也有文武一起来的。

武的有教唆小孩赖到新床上,非要新孺人给他礼物才起来的,有骗小孩说新孺人的胸前藏着俩气球,哄得小孩哭着闹着,非要上去摸下来的,更有自己亲自上阵强按新孺人新郎倌当众接吻的。不过,在芙蓉接吻不叫接吻,这个太文绉绉,而是从“握手”里直接引申出一个词,叫“握嘴”,既形象,又有趣。总之,这个大喜的日子,对于新郎倌来说,是金榜题名时,洞房花烛夜,对于那些年轻人来说,却有如西方的愚人节,又是难得的狂欢节。

文的是“讲死话”,也就是讲荤话。讲死话也分个粗细。粗的是嘴上不把门,怎么下流怎么讲,细的是利用谐音暗喻双关语,曲径通幽,逗人于起伏之间,诱人于不防之中,不把新孺人逗得面红耳赤无处可躲,不算精彩。讲这种死话需要肚才加口才,有趣而不出格,听起来就像听相声,在洞房里最受欢迎。

按习俗,女人在见人小一辈,称呼夫家的亲戚朋友都得按自己的孩子排辈,如此,就有了利用辈分错位讲死话的空间。话头一般从新孺人敬茶开始。敬茶的规矩,一是须从最高的辈分者开始敬起,二是递茶前,须得先称呼被敬者的辈分,否则就是失礼。开始一般都顺利,毕竟是长辈,说些早生贵子白头偕老的吉利话,即使调笑也是一带而过。到了伯字辈的,难度开始了,但几经回合,也就千山万水地过来了,毕竟是做“伯伯”的,难得“做大”一回,也就雷声大雨滴小,华容道上放了曹操一马。可是转到叔字辈这里,就是赵子龙挡道长板坡,想过关不那么容易了。正是做大有做大的权威满足,做小有做小的耍赖便利。

新孺人恭恭敬敬端上茶,微微一笑:“叔叔请喝茶。”

做叔叔的故意不接,问:“我是谁的叔叔啊?”

新孺人不吭声。旁人就插话打趣:“你是孩子的叔叔啊。”

做叔叔的就装出豁然大悟的样子对新孺人说:“哦,那你得叫孩子的叔叔喝茶啊。”

新孺人羞得低下头。旁人一见此情形,就大声起哄:“叫啊!叫孩子的叔叔啊!”

新孺人只得硬起头皮说:“请孩子的叔叔喝茶。”

做叔叔的装出生气的样子说:“谁家孩子的叔叔啊?没名没姓的!是张三的还是李四的?不能不管谁家的孩子都叫我叔叔吧?”
新孺人不知如何回答。边上就有人教她应该说是“我孩子的叔叔”。

新孺人脸腾地红了。把求助的目光投向旁人,但大家都笑眯眯地看着,不断地催促她:“叫啊,快叫啊,我们都等着你敬茶呢。”新孺人无奈,只得低下头,把茶杯恭恭敬敬地递过去,忸忸怩怩着说:“我孩子的叔叔请喝茶。”

话未出口,脸却早已红到了耳根后。做叔叔的哈哈大笑,接过茶杯,眼睛直勾勾盯着新孺人的肚子:“孩子都有啦?我怎么没见!”新孺人只好别过身去。旁人发出一阵暧昧而开心的嬉笑。做叔叔的此时就低头吮了一口茶,说:“嗯,新孺人泡的茶就是不一样,香!”

新孺人看叔叔的口吻缓和下来,以为可以下台阶了,脸上终于也轻松了下来,对叔叔的表扬不禁抿嘴笑了笑。做叔叔的吸吸鼻子:“哇!原来香在你身上啊!难怪新郎倌都被你泡了呢!”嘴里说着,身子前冲,把头凑了过去,“我闻闻!我闻闻!”

新孺人急忙躲闪。众人又是一阵哄笑。

做叔叔的等笑声稀落了,很关切地问新孺人:“你觉得跟新郎倌在一起爽不?”

爽在芙蓉是幸福快乐的意思,新孺人当然回答:“爽啊。”

做叔叔的继续问:“真爽还是假爽?”

新孺人回答:“当然真爽啊!”

“嗯,不错不错!”做叔叔的点点头,慢慢地脸上浮现出很陶醉的样子,“告诉我,你在上面爽呢,还是在下面更爽?”

至此,新孺人才知上了圈套,脸羞得比家具还红了,恨不得找个地缝逃走,可是边上都是串通好了的人,哪里逃得走啊,在拉拉扯扯间,刚才所说的种种武戏,在一波高过一波的热闹声浪中又此起彼伏了……
作者: 临窗独饮    时间: 2010-5-6 23:28
本帖最后由 临窗独饮 于 2010-6-9 18:55 编辑

13

洞房外面的道坛里,又是另外一番情景。

一群年轻人分成两队,在道坛里拉开了一场斗歌,你来我往,此起彼伏。不过,这斗歌在芙蓉叫抛歌。最著名的芙蓉抛歌是《对鸟》:

什么飞过青又青哎,什么飞过打铜铃嗬,
什么飞过红夹绿哎,什么飞过抹把胭脂搽嘴唇嗬?

青翠飞过青又青哎,白鸽飞过打铜铃嗬,
雉鸡飞过红夹绿哎,长尾巴丁飞过抹把胭脂搽嘴唇嗬~~

对花的山歌到处都有,而对鸟的山歌全国大概只有这一首,因此非常独特,与《苿莉花》同时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定为亚太地区民歌教材,至今还在当地传唱不衰,在喜庆聚会时,最后都以大家齐声高歌一曲《对鸟》来烘托气氛,掀起高潮……

高潮过后,大家嘻嘻哈哈地散开了,穿行于道坦里的桌子之间,一边与熟人打招呼,一边找个位置,安坐下来,喝水抽烟吃瓜子,开始静静等待温州鼓词先生登场了。

温州鼓词,俗称“唱词”,是温州地区特有的民间说唱艺术。“夕阳古柳赵家庄,负鼓盲翁正作场,身后是非谁管得,满村听说蔡中郎。”陆放翁这首诗,描写的正是温州鼓词的场景。一个人要兼扮各种角色,以道白交代故事背景,以唱词推动情节发展。在内容上,曲句俚质,通俗易懂,道尽世态炎凉人间沧桑在唱腔上,带有浓郁的南国民歌风味。在乐器上,以小竹棍敲打牛筋琴而发音,加上三板的配合,柔美融浑厚于一声,清脆伴响亮于悠远。

芙蓉有句俗语,“讲话像唱词人的琴”,用来讽刺讲漂亮话的人,但由此也反映出温州鼓词的深入人心,凡是逢年过节,婚丧喜事,祭祀神佛,主人都喜欢请来唱词先生为娱乐一番,就如大城市里的唱堂会,是一种文化习俗。父亲作为场面上之人,自然也不会免俗,派人跑到市里请来最好的唱词先生,在道坦里搭起高高的帐篷。

此时,鼓词高台早已有人搭好,在汽灯咝咝有声的明亮照射下,是一张高高的八仙桌,上放太师椅,背靠墙面,前有高脚方凳圆凳各一张,四脚朝天地倒置向上。不一会儿,唱词先生由一个小孩子相牵而来。只见唱词先生戴着墨晶眼镜,肩背一个大布袋,在旁人的扶持下,踩着板凳登上高台,端出牛筋琴,固定在方凳之上,又拿出一个扁鼓,放在圆凳腿脚之中,尔后,手扶椅子扶手,慢慢端坐于太师椅之上,摸索着打开早已备好的茶杯,咕噜咕噜喝了几口,深深地呼吸一口长气,随即左拿三粒板相敲出节奏,右拿一根棒儿敲打琴鼓,开始了今晚的表演。

场内的喧闹声渐渐平息了下来,偶尔有一、二声轻微的咳嗽声,无人走动,响彻其间的是唱词先生的琴板声音,时而鸟语兽吼的动物之音,时而春风夏雨的自然之声。突然,唱词先生一阵急鼓,猛地煞住,开腔念白道:“话讲温州府乐清县,南宋年间出了个大大有名的名人。诸位客官,你讲这名人是介人?”顿时,全场鸦雀无声,静听下文。片刻,唱词先生又是连续三个急鼓,随即敲打牛筋琴,变念白为唱腔:“诸位客官不用急哪啊啊……且听吾唱词人,唱一出《荆钗记》,给你慢慢讲个分明哪啊啊……”

此时,场内吸烟者吐出股股的浓烟,腾绕起一层透明轻纱般的烟雾,这烟雾里,流淌着亲切无比的温州唱腔,像楠溪江水,缓缓潺潺,柔缓宛转,又似瓯江潮候,涨涨落落,天风海涛。剧中各色人等,不管生旦净丑,个个演唱得惟妙惟肖,栩栩如生。偶尔插上几句笑话,逗得全场听众哄动大笑;听到紧张处,可以听到人群的怦怦心跳。

但见有的瞪圆眼睛,抬头看着唱词人的一举一动,听得津津有味,嘴角边滴下几滴口水也不知道,猛地发觉,又咝地一声抽回嘴里。有的闭起眼睛,凝神谛听,想象,似乎自己就是才高八斗的状元郎王十朋,一双眉头,时而紧皱如发愁,时而舒张似暗喜。只可恨正狂笑泣咽之时,却四周骤然平静无声,连忙睁眼朝台上张望,只见唱词先生稍停片刻,猛地一敲竹鼓,音律脆响如雷震,听者精神不禁为之一振,随即耳闻琴鼓交替,和详处温情轻弹,风吹雪飘,惊险处急促敲打,飞马奔腾……

蔡汉三也坐在观众席里,做为女方堂兄,不好意思去闹洞房。但他既是新舅爷,又是媒人公,所有的朋友自然都打趣他。蔡汉三也不含糊,刚刚酒宴之时,烟来就接,酒来就喝,划起拳来更是威风八面,“哥俩好啊”,“五魁手啊”,“全来到啊”,一声高过一声。

在新郎倌过来敬酒之时,他借着酒劲,拍着我父亲的肩膀说,友勉,你以后就是我蔡家的人了!以后啊,谁欺负你友勉,就是欺负我蔡汉三!

我父亲不知如何作答,只得一个劲地点头:舅爷多吃点菜,多喝点酒。

从此,蔡汉三与我父亲二人,以舅爷姑丈相称,相处甚好。

但,天有不测风云。八年后,蔡汉三与我父亲居然反目,结下了血海深仇。
作者: 知音    时间: 2010-5-7 10:01
好看!

“囡家高楼,媳娶茅篷。”就是“嫁女必须胜吾家,娶妻必须不若吾家”的意思吧?
作者: 临窗独饮    时间: 2010-5-7 12:54
呵呵,知音倒是真的通读了,感谢感谢啊!
作者: 临窗独饮    时间: 2010-5-7 13:16
本帖最后由 临窗独饮 于 2010-6-9 18:56 编辑

14

在芙蓉,生活富裕叫“好灿”,勤俭持家叫“灿门头”。

这里的灿,大概是取意于“灿烂”。想来也是,家里住得舒服,吃得也饱,出去自然挺胸昂首,脸上自然也是阳光灿烂。如果脸带菜色,又怎么可以“灿烂”?现在不是有句流行语叫“阳光灿烂猪八戒”么?可见,一旦油水足了,猪头照样灿烂。

无须讳言,对于好灿的向往,正是当年我母亲愿意嫁给大她七岁的我父亲的主要原因。

我母亲在婚礼过后,就换下新嫁衣,穿上家常便服,跟所有的新婚妇女一样,全身心地投入了灿门头的热情之中。我母亲打小就给做米贩的外公做帮手,结婚后,为了实现爽的梦想,贩过私盐,卖过海鲜,摆过水果摊,开过姜糖坊,总之十八般武艺全部使出,什么挣钱做什么。皇天不负苦心人,看每天都有小钱进帐,母亲是数了又数,然后,悄悄压在床垫下,偷偷喜在心头里。几年之后,终于买了一间二层楼,搬离了让人感觉寄人篱下的赵宅坦,母亲围上了大红的羊毛围巾,脸上越发地光鲜起来,越发地投入到灿门头的热情之中。

但是,世界上没有不散的婚宴,世界上也没有平坦的婚姻。

这婚姻,就如唱词人的琴声,起伏不平,有高亢热烈,也有低沉呻吟。

1970年,全国开始了轰轰烈烈的“一打三反”运动,各级政府成立了“打击投机倒把办公室”。俗语说,“打办打办,打了你再办”,可见打办的权力很大,可以随时抓人关人。这种高压政策下,父亲放下剃头刀,母亲藏起秤杆,双双扛起锄头,参加了生产队劳动。父亲打小就跟爷爷理发,对农活不是很在行,再加上生产队长和主要队员都是赵家人,父亲辛辛苦苦一天,也只能跟我母亲一样记个八工分,年底按累计工分分口粮时,自然要比别人少很多。每逢青黄不接,都得问人家借米度日。

芙蓉人说,吃饭不过是为了“哄胃”。胃就如那小孩,得隔三差五地去哄,哄住了就不闹腾了。说穿了,大多数的婚姻,本质上都是为了“哄胃”。生活就是这么的实际。只是,这种陪笑脸的求人借米,对于一贯好强的母亲来说,心里比吃黄连还苦。母亲自然有了怨言。有了怨言的家庭,离解体也就不远了。

话说有一天,父亲的一位永嘉朋友到芙蓉街进完货后,顺便到我家看望。

农村人的习惯,家里最穷,也不能让人看穷,如果“猫逼细”①,会让人一辈子看不起,因此待客一般都可热情,何况朋友远道而来。平时,家里的置办事宜,都是母亲一手包揽的。那天,已经忙于灶头的母亲,看看菜肴不够丰盛,来的又是自己一直尊敬的老友,诚心想待客,让我父亲去街上买一斤牡蛎。

牡蛎鲜味异常,价格又不高,芙蓉人特别爱吃,更重要的是它有多种吃法,既可以生吃,加醋和姜拌了一下,保持了原汁原味,又可以熟炒,加上鸡蛋葱花,色美味香,还可以做汤,用不了二三两,再放下几根韭菜,就能勾起人的馋虫。买上了一斤,至少可以分做成两道菜。我母亲经常叨唠的一句话是:吃不穷,穿不穷,不会画算一世穷②。

很快,父亲拿了一包荷花叶包着的牡蛎回来了。

母亲接过用手掂了掂,问:“你买的是一斤?”

“是啊,一斤。”

“最多九两。肯定是你被他鬼了。”母亲打小就开始小商小贩,对重量敏感的很。

父亲说:“不会吧?我买海鲜都是找他的。老主顾了!”

“你们男人买东西就是喜欢装大手,不还价,不看秤,生怕计较一点就伤了男人面子。”

父亲辩解说:“我也看了一下秤花啊。”

母亲不答话,拿出家里的小秤秤了秤,冲着父亲说:“刚刚八两八。你看!你看!”

当着朋友的面,父亲脸上有点挂不住,一声不啃,从秤上一把拿过牡蛎,就往外走。

母亲知道父亲的脾气,最受不得别人的欺骗,特别是熟人的欺骗,何况刚刚被自己抢白了一顿,就冲着父亲身影喊:“喂!你回来!我去!”

父亲没搭理,头也不回,管自走了。

母亲跟父亲的朋友说,对不起他叔,我去看看,就追了出来。

但是,已经迟了,父亲在那里,脚下是一把折断了的小秤,嘴里还在痛骂对方。边上围上了一圈人,有看热闹的,有指责小贩的,也有打圆场的。

对于小商贩而言,秤被折断是一种很重的惩罚,不仅是财物或者面子受损的事,更是对商誉的彻底打击。小贩喜欢固定在一个社区,做的是熟人生意,没有商誉无法生存,而商誉就表现在货真和秤准两点上。现在父亲折了那人的秤,无疑是有如拆了对方家里的锅灶。自己也做小商贩的母亲深知这一点,急忙插了进去。

“你干吗呢?让他给你补足就可以了,折他的秤做什么?”

“秤不准是你说的,现在折他的秤,你又来罗嗦。”父亲正在气头上,听母亲这么一说,反手就扇了母亲一个耳光,“就你他妈的那么多事!”

母亲先是一怔,我嫁给你这样的人,就是我的苦命了,你还竟敢这样当众羞辱我!

这还有什么活头啊?心中大悲,一下子嚎哭起来,捂住脸冲出了人群,冲出上街,冲到了栏杆桥,顺桥墩爬下塘堤,步入了桥下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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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猫逼细:芙蓉人管大方叫“大手”,管小气叫“细”。家里富裕却“细”,用芙蓉话说就是“猫逼细”。如果小气得比小小的“猫逼”还“细”,岂不很叫人瞧不起?

②画算:按芙蓉人的形象理解,就是蹲在地上,拿根细木棍左画右画,然后闭上眼睛用心算算。


作者: 临窗独饮    时间: 2010-5-7 13:17
本帖最后由 临窗独饮 于 2010-6-9 18:58 编辑

15


栏杆桥位于上街北端,横卧黄金溪之上,是北上驿道的必经之路。它建于清代,六墩七孔,为防小孩落水,加建了石板栏杆,当地人俗称栏杆桥,是有名的“芙蓉夕照”景点所在。桥头溪椤树幽绿,桥下潭潭深水急,鱼虾丰盛,夏季在这里游泳时,时常抓到螃蟹,是我童年的最爱。想不到,这个童趣多多的最爱之地,却成了我永远的心头之疼。

话说母亲被路人从桥下潭救回,送到了离桥最近的我奶奶家。二婶一见,慌忙差我二叔去找我父亲,差我小姑去熬姜汤,自己与奶奶一起给我母亲更换衣服。一会儿,我父亲来了,奶奶当众对他一阵痛骂,家人更是一边指责父亲,一边劝慰母亲。

小姑端进了一碗姜汤,递到我父亲手上。父亲端了过去,说,娇,喝点吧,出了汗,就好了。我母亲看都不看父亲一眼,把头偏向一边。奶奶对父亲诺诺嘴,父亲把姜汤递回给小姑,走出了里间。奶奶坐到了床头,搂住母亲的头,放在自己的大腿上,一阵好生劝慰。

母亲哭了一阵子,渐渐小声了。奶奶接过姜汤,一勺一勺地喂了起来。

一看母亲终于松嘴喝汤了,家人里终于松了一口气。俗话说得好,夫妻没有隔夜的仇。也许,就此以后,家里可以安稳一段时间了。当二婶烧好黄昏饭,正准备招呼大家吃饭时,突然听到门外人声吵杂,有人高声喊着:“周友勉!周友勉!周友勉出来!”

二婶出去一看,黑压压的一群人,再一看,都是蔡家庄的,心想坏了坏了,马上奔回里间告诉还在围着母亲安慰的家人。

信息怎么会传递得那么快?家人都是又惊又怕。

事后才知道,原来是赵宅坦有位妇女,与我家有旧怨,在我母亲被救起的那时,她也是围观者,心想报复的机会终于到了,连黄昏饭也顾不上做,欣喜若狂地跑到蔡家庄,再加油添醋地渲染一番。

俗话说,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真是千古真理。蔡汉三得知堂妹投潭自杀的消息,马上从蔡家庄点上三十来名壮汉,气势汹汹地涌到芙蓉街周家问罪。

犷人,犷悍之人的简称,由此可以想象,犷人蔡汉三是怎么样之人:用芙蓉语来形容,就如烧红的铁块,“挨着就要起水泡”,绝对招惹不得的。如果招惹了,那就又应了另外一句芙蓉俗语:即使不让你去条命,至少也得让你去层皮!如果你想就此好聚好散,那也没门,仍然有句芙蓉俗语等住你:请客容易送客难!

父亲知道来者不善,对家人说,你们都别出来。吩咐完就走了出去,一改平时朋友间的称呼“阿三”,用亲戚间的礼节向蔡汉三打招呼:“舅爷来了?”

“我妹妹都自杀了,谁是你他妈的舅爷?”蔡汉三当街破口大骂。不等我父亲说话,戳着指头枪继续骂道,“你他妈的不是一直讲公正吗?今天你给我说说,逼死人命怎样处理才公正?”

父亲一听,才知蔡汉三意有所指,一下子怔在了那里,不知如何作答。

“不知道了是吧?好!我来告诉你。”蔡汉三向大家一挥手,大声喊道:“弟兄们,给我打!”

父亲来不及作出反映,就被两个壮汉架住胳膊,其他人蜂拥而上,拳打脚踢,群殴暴打。

周家人冲了出去,把我父亲抢了过来,泣声向蔡汉三求情:“舅爷啊,大人大量,求求你啦!”

这时,我母亲也闻声出来了。

蔡汉三说:“求我没用,求我妹妹,只要周友勉跪在她面前,我就放过他一条狗命!”

周家人一听,全部愕然!

闻讯出来的我母亲,也是惊讶地看着她堂哥,不知所措。

我父亲破口大叫:“蔡汉三,你好汉!他妈的你有种就把我打死!”

蔡汉三冷笑一声:“打死你我得偿命,我傻啊?我就是要打你疼疼,他妈的让你长点记性,以后给我学聪明点,别装他妈的公正!”

父亲知道,令蔡汉三下如此狠手,源于前不久的那场赌博纠纷,明显地错在蔡汉三,且对方也是蔡家之人,我父亲只是尽力打圆场,大家都说我父亲公正。蔡汉三很是不满,事后责问于我父亲:“你是我妹夫,在此关键时刻,你不出力,还讲什么公正?你无非就是为了自己公正的名声罢了!”

“不是我不帮,只是找不到对方错在哪里。何况你也占了上风,没必要赶尽杀绝,狗急了也会跳墙。再说,闹大了,对你名声不好,毕竟你们是本族兄弟。阿三兄弟,你仔细想想,我的话在不在理?”

这是一番很中肯的话,但蔡汉三犷人惯了,自己再无理也有三分理,如果自己有了三分理,那就是十分有理了。他张口回道:“什么他妈的名声不名声的,管他天皇老爷,管他本族或亲戚,不跟我同道,就是跟我对头!”

我父亲听出了弦外之音,也不再解释什么,转移话题再闲聊几句,就告辞出来了。走出门外,似乎想起了什么,回头说道:“阿三,有朋友送给我一大壶米醴琼①,存了好几年了,哪天等你有空了,我们好好喝几杯啊,可好?”

蔡汉三冷冷地哦了一声,心里骂道:他妈的现在才知道讨好,晚了!

蔡汉三骂得没错,我父亲确实是醒悟得晚了。此时,父亲只悔恨当初错交了朋友,蔑视地瞪着蔡汉三,牙齿咬出血来。蔡汉三横行一世,哪里看过这种眼神,不禁怒从胆边生,厉声喊道:“兄弟们!抬周友勉去游坑!”

“坑”即“茅坑”的简称。“游坑”在当地是一种最具侮辱性的惩罚,比扒人祖坟的罪孽还大,一般很少使用;即使使用,也仅限于侮辱外人。此时,蔡汉三却准备用来对待号称姑丈的亲戚,本来站在边上不敢声言的邻居,也被激怒了,更不用说从泣求变为了愤怒的周家人。

场面陷入了胡拉乱扯的混乱之中。

我父亲在家人的掩护下,飞身逃走,消失在夜色之间。

此时,正大雨倾盘。

在田野与溪流间游荡了一夜的我父亲,又饥又冷,仇恨之心正如此时夜空,风起云涌……

事隔多年之后,周家人每当回忆起这一幕,总会垂泪说到这场大雨:天都看不下去!天都在落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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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米醴琼:温州特产酒类中最好的酒,家里来了贵宾才舍得拿出来招待。普通的酒,都是以水做原料,米醴琼却以原酒做原料,酿制工艺非常独待,成品后色呈橙黄,醇和甘冽,饮后齿颊留芳,醉人却不头疼。


作者: 知音    时间: 2010-5-7 14:13
第十四节非常好看,感觉身临其境一样。

第十五节,知识性强一些,学习了。
作者: 知音    时间: 2010-5-7 14:14
呵呵,知音倒是真的通读了,感谢感谢啊!
临窗独饮 发表于 2010-5-7 12:54


回谢回谢:lol
作者: 临窗独饮    时间: 2010-5-7 15:55
第十五节,知识性强一些,学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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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你这个婉转的指点,我已经把知识性的闲笔文字大量删除。
作者: 马樱花    时间: 2010-5-7 17:13
我要好好读读,回头写个比知音姐姐精采十分的读后感
作者: 知音    时间: 2010-5-7 23:09
第十五节,知识性强一些,学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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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你这个婉转的指点,我已经把知识性的闲笔文字大量删除。
临窗独饮 发表于 2010-5-7 15:55


啊?!是我造的孽啊。

其实不用删,对于不了解当地习俗的读者来说,知识性的文字也不一定是闲笔啊。:L
作者: 知音    时间: 2010-5-7 23:10
我要好好读读,回头写个比知音姐姐精采十分的读后感
马樱花 发表于 2010-5-7 17:13


说话算数哦,不写是小狗!
作者: 牛鲜花儿    时间: 2010-5-9 13:57
我一直在看这个,就是没回复,今天回一个,期待下集。
作者: 临窗独饮    时间: 2010-5-10 10:07
本帖最后由 临窗独饮 于 2010-6-9 18:58 编辑

16

蔡姓在芙蓉当地,堪称望族。

其芙蓉始祖,南宋人,由仙居县丞辞归,经过芙蓉,见山清水秀,遂筑房定居,人称蔡家庄。传至十二世者蔡湖南,“尝创学院以淑子弟,建祠置田,以供祀事。虽善治生积而能散,恒推其余以周贫”,端的一大乡绅名士做派。难怪其百年之后的墓地,后有孝领,前有三坛,坛前有月池,池前有追远亭,亭前有石门,且有明朝进士为其书写墓表和传记。如此墓制,在芙蓉可谓数一数二,已成古迹文物之一。蔡姓繁衍今天,其盛况可想而知。

只是奇怪,在蔡家庄与芙蓉街之间,竟然出现一个叫下蔡周的自然村。

我的奇怪在于,聚族而居的,为标榜族权,大多是以自己姓氏起地名,比如蔡家庄,比如赵宅坦,周姓聚族之地,为什么偏要来个二合一的“下蔡周”?我的奇怪更在于,周姓于北宋时就从永嘉迁居芙蓉,按时间推算早来一百多年,为什么繁衍至今,人数还不到蔡姓的三分之一?难道中间周姓又迁居外地了?

偶翻芙蓉镇志,看到《大事记》中有一段如此记载:“康熙廿一年,周姓族人因支持反清受株连,遭灭族之灾,所居之地被夷为平地。”行间“灭族”二字的血腥,让我大感震撼,但也让我好奇心大起:被夷为平地的所居之地在哪里?翻至《历代兵事》,始得前面之解:“清康熙十三年五月,三藩之乱中的耿精忠部攻占温州,传檄乐清县附之。八月,耿部先锋经芙蓉去大荆,居芙蓉山冈周,周姓族人策应北上。次年兵败。周姓族人被株连,清政府派兵围剿,实行灭族性大屠杀,无一幸免。”

原来周姓族人所居之地,叫做山冈周。

但我的记忆里,整个芙蓉并没有叫一个山冈周的地名。不过,清康熙的三藩之乱时,正是云南王吴三桂当势之时,也正是韦小宝活跃在金庸《鹿鼎记》中的那个年代,曲指算来距离现在已经三百多年,若有地名湮灭想来也是正常。且不管它。但我心里涌上了另外一个疑问:既然说是“灭族之灾”,“无一幸免”,那下蔡周的周姓族人从何而来?难道另有周姓从外地迁居而来?查阅下蔡周周姓宗谱,明白无误地告诉我,周姓始祖在康熙年间就居住于此,看来,“无一幸免”之说值得怀疑。

解铃还须系铃人,我继续在镇志寻找答案。皇天不负有心人,在《地名考》中终于找到了线索:“下蔡周:山冈周周姓遭致灭族时,有一周姓男丁进婿蔡氏,子女继姓周,所居之地位于蔡家庄之东,称下蔡周。”我寻询周家古稀老者,得知当时在遭致灭族时,那位已不可考的蔡姓丈人,为了保住女婿性命,冒险接女婿到家里,然后买通官家,说女婿已经进婿到蔡家,不再属于周家之人,终使女婿避过大难。事后,蔡姓丈人不仅让其子女继姓周,并且拨给了几亩良田,帮其安居,从此繁衍出了一个下蔡周。

呜呼,原来如此!原来三百年前,周姓人就欠蔡姓人一个天大的恩典!

得知了周姓祖先的这个历史真相,我不知是该对蔡姓祖先感恩戴德,还是该为周姓后人无限悲哀。

下蔡周。下蔡周。原来周姓后人一直默认着蔡之下才是周!

原来这个地名早就铭刻在周姓人的心里!

难怪每当蔡姓后人与周姓后人有了口角,蔡姓后人总爱说,你们姓周人永远是我蔡家的女婿,这是历史事实,谁也改变不了!难怪综观威震芙蓉的流氓犷人,竟然没有一个出自于周姓之人。难怪当年我父亲被侮辱时,没有一个周姓族人站出来说话。也许,男儿血性,即使没在康熙廿一年那年完全被灭杀,也早已在祖先进婿蔡家的日子里被淡忘,从此,流淌在我爷爷他们血管里的,惟有谨小慎微,惟有逆来顺受。

遥想康熙十三年的周姓反清义士,我是多么的神往,多么的想去曾经的山冈周,碰撞那些不屈的祖先灵魂,以唤醒我内心的男儿血性!可惜,多次翻阅镇志,找不到明示山冈周位置的记载。查阅宗谱,也不见对山冈周有只言片语的记述。难道,镇志的记载仅仅是个传说?难道,是周姓族人为了避讳满清朝廷的疑心,故意把山冈周在文字中给抹去了记忆?我不得而知。

只是,山冈周,这个建立在山冈之上的充满阳刚之气的地名,从此在我的心中扎下了根。



作者: 临窗独饮    时间: 2010-5-10 12:16
本帖最后由 临窗独饮 于 2010-6-9 19:00 编辑

17

我在路廊撂下狠话之后,没有回到我借住的外公家,而是跑回丹芳乡政府。因为气愤难消,当夜温了两斤花雕,独自闷声喝完,昏昏睡去。醒来后,已是次日中午。不知父亲那里事态发展如何了,我匆忙起床洗刷一把,急急赶往芙蓉街。

奶奶正站在街道上六神无主,一见我的来到,大呼“不得了了!你快去劝劝你阿爸!”,话未说完,眼泪马上泉涌而出:“要出人命了!”

我从奶奶口中得知,父亲今早当真去刀铺买了两把菜刀,前往各处寻人,但不久即被刘村长知道,给强行没收了。我急问我父亲现在哪里,奶奶说大概还在路廊吧。我劝慰了奶奶几句,匆匆赶往路廊,探头望去,不见父亲,却耳闻路廊里正在热议此事,特别是跟父亲久有宿怨的有位赵姓之人,更是极尽蔑视之泰,对人摇头撇嘴:“哼!吓唬谁呢?”

我一听,心想坏了,原本也只是想吓唬一下,让混蛋们知道,来说句软话也就完事了。现在看来,不动真格的,解决不了问题。我向闲人询问我父亲的去向,有人告诉往下街那边去了。赶往下街,我看见父亲正在刀铺前跟店主吵闹。

我拉住父亲,问:“阿爸,你干吗呢?”

父亲说:“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我又不白要,我拿钱买刀,他却不卖!”

店主认得我,马上对我说道:“周牧天,你劝劝你阿爸吧!生意人有生意了怎么不做?只是刘村长来说了,要是再卖刀给你阿爸,出了事我要负责。”

我连忙对店主道歉:“对不起!实在对不起!”

说着,就拉着父亲要往回走。父亲不愿意,边挣脱边嘴里骂骂咧咧:“他妈的!今天非杀了这班孙子不可!”

我见状马上接口道:“要杀!我们回家去!家里有刀。”

父亲闻言,眼睛一瞪,抬手就拍了我一巴掌:“那还在这里磨蹭什么?走!”

我嗯了一声,扶着父亲,在路人惊恐的注目礼下,离开了下街。回到家时,奶奶正跪在床沿上泣声做祷告。我拉起奶奶,询问西瓜刀在哪里。奶奶早年摆水果摊,家里存有各种削切水果的刀具。奶奶使劲摆手,惊恐万分:“孩子,使不得!使不得啊!”

我按奶奶坐在椅子上,说:“奶奶,阿爸一世吃苦水了,就这次没有喝酒被打,没有理亏。这是唯一的机会,如果不抓住,阿爸一辈子都没有翻身之日了!”

此时,爷爷的遗像正挂在墙上,一言不发地望着我们,似乎在诉说他的曾经……

爷爷去世的时候,为了显摆自己读书人的能耐,我曾经拟就一副挽联:“曾闲坐路廊议古论今;今静卧青山谈天说地。”现在回头看看,真是放屁文字。最早,爷爷给我的印象,只是一个寡言的瘦小老头,一把花白的山羊胡子,一包剃头家伙,以及一根长长的烟杆。如此而已。

真正接触爷爷,是在前年夏天,我放假回家,奶奶告诉我:“真是搞不懂!你爷爷在驿道那边搭草棚,起先我以为作灰间,由他去,谁知道搭好了他竟要住,全家人劝也劝不住。你阿叔给他零用钱他不要,都半身埋泥土的人了,种青菜种茄子,挑到街上卖,活象讨饭人。”
晚上,我独自向驿道走去。营盘山卧在那里,似乎象猛兽要扑过来;路上没有一个人,萤火虫象鬼火在远处忽明忽暗,我感到有点胸闷。我半走半跑,很快看到了草棚。

这草棚就盖在爷爷投伍前的草棚旧基上,是爷爷当年亲手给收拾出来的一小块平地。

“我把你当个宝,你把我当根草。”快到草棚,我听到了爷爷沙哑的声音。

怪!是谁在里面与爷爷聊天?

门是用竹片做的,推进去,只见爷爷在昏暗的煤油灯下独自饮酒;矮窄的棚屋里,除了旧竹床,破脸盆,煤油锅,碗箸以及锄头畚箕等农具之外,就是蚊子的嗡嗡声。爷爷缓慢地打着蒲扇,又苍老了许多,但神情似乎比以前坦然。

他平淡地问声你怎么来了,指指一块石头示意我坐,低头顾自吮酒。

我不知如何开口,东一把西一把打袭来的蚊子。

良久,爷爷问:“有对象了?”

“没有啊。”

“不是讲学校里有个当官的要把囡儿给你?”

“我没胆要,乘龙快婿不好做。”

爷爷举到嘴边的酒杯停住了,抬头,看了我老半天,说:“去,拿碗来,爷孙俩喝几杯。”

我俩喝得很默契,都不吭声,举杯落箸之间,似乎已道尽了千言万语,直喝到酒尽夜深。后来的几天,我不顾奶奶的劝阻,经常到草棚里陪爷爷喝酒,一直到我开学返校。

不久,爷爷也被家人强行接回了家里住。再过了段时间,我接到爷爷病危的电报,赶到家,爷爷已在病床上昏睡了三天三夜,眼睛紧闭,手脚僵硬,仅是鼻孔上一缕颤颤的游丝,表明爷爷还未敲响阎王殿的大门;也许是阳寿已到,家人开始暗中准备后事。

第五天,爷爷竟慢慢睁开眼,眼神一怔,很惊诧的样子。

看到护士给他打针,嘴唇蠕动,拼命挣扎,手臂上青筋条条绽出。

后来才知道,爷爷是吞了五十颗安眠药——是一年来慢慢积起来的,爷爷出院半年后,在一个天气很好的下午,与他的族第闲谈时,无意间透露的。

爷爷经常拿出药瓶,怔怔地望,古怪地笑。

现在我想起,那不可捉摸的笑里,一定蕴有某种含义或暗示,只是奶奶忙于上教堂作礼拜,家人们忙于做生意赚钱,没有留意罢了。

果然不久,爷爷喝烈性农药死了。整整一瓶。时年八十六岁。
作者: 知音    时间: 2010-5-10 12:58
现实中或多或少都有类似的事情,真的是差之毫厘谬之千里,看着心痛!
作者: 红杏之泪    时间: 2010-5-10 13:27
虽是好文,但不合时宜。
好似苏东坡的小妾说:先生一肚子不合时宜。
:lol
做个标记,好好读读。
作者: 因为爱所以爱    时间: 2010-5-10 21:39
俺也来做个标记,写的不错,有厚度啊,我喜欢看这样有生活感真实感厚重感的文字
作者: 临窗独饮    时间: 2010-5-11 17:14
本帖最后由 临窗独饮 于 2010-6-9 19:01 编辑

18
守灵那夜,从不落过泪的爸爸,回忆起爷爷临死那天的情形,眼眶通红,泣不成声。

那天,爷爷起得很早,到银器匣取钱,先到馄饨店有滋有味吃了二碗,踱到驿道的青石上坐了很久,随后在老人亭很认真地听了几段温州鼓词,打了几圈麻将。中午,爷爷拉了几位老人到菜馆,说:“我一生没与你们喝过酒,来,今天我请客。”

他们心想,从不跟人交往的矮脚松今天怎么了,真是六月天落雪。

奇怪归奇怪,面对上来的卤牛肉白斩鸡炒肚片红对虾白海蛰乌贼河鳗等等好菜美酒,白吃白不吃,想那么多干吗。大家边喝酒,边纷纷恭维我爷爷如何有福气,儿孙如何争气。

“这是最后一次吃了。”爷爷说。

“人这一生啊,也就是在路廊里坐了一会儿。”爷爷又说。

他们也许没注意听,也许听不懂,或者不想去懂,酒喝多了,话也多了,家长里短。

爷爷不插一句,散香烟给大家;手伸进口袋里准备掏火柴,想了想,抽回来,问:“谁有火柴?”

“我有!我有!”对面一位忙站了起来,俯过身来,点着火柴,双手拢着,递到我爷爷面前。

爷爷等到火柴梗烧到一半时,慢腾腾凑上去,点着,狠狠吸了一口,蕴在口里回旋了很久很久,慢慢吁出来……

爷爷站起来说:“你们慢慢嚼,我有事先走。”

跨出店门,径直往老石匠家中走去。

老石匠问:“有事吗?阿松哥。”

“我叫周新东!”爷爷借着酒劲,一掌拍在桌上!

不理睬老石匠的惊诧,抓过他夹在耳朵上的木工铅笔,在雪白的墙上,写下了三个东歪西倒却刚劲有力的大字。

这是当兵时一笔一划学会的;这是爷爷一生中唯一的一次签名。

爷爷扔掉笔,一种似撒尿的酣畅慢慢涌上来;但还没有完全体味,突然,感到很累很累,似乎此举用尽了毕生的精力。

“给我打个墓碑!”

爷爷抛下一叠钞票,钞票上留着浓浓的青菜和泥土味。

爷爷踉踉跄跄走进夕阳……

爷爷回家后,痛痛快快洗了澡,刮掉胡须,穿上寿衣,在镜子前整了老半天,然后躺到床上,端起药瓶微笑,象是面对美酒……

奶奶正从教堂回来,伸手去夺时,一瓶药已点滴不剩。奶奶惊慌失措大声叫喊,冲进来了许多邻居。

爷爷摸摸嘴角,面对变了脸色的众人,骤然爆发出哈哈大笑,混浊的眼神骤然灼灼发亮。似洪水轰地冲垮堤坎,闲搁百年的铜锣骤然被人敲响;象刀鹰倏地冲破蓝天,一道耀眼的闪电掠过老屋……

奶奶惊呆了,手中的空药瓶啪的丢在地上砸碎;众人惊呆了。

父亲闻讯赶来时,大家才回过神来,嚷着快送医院抢救。

父亲见此情景,说不必了,眉宇间的神色,似乎对爷爷此举早有预感。

我父亲俯下身,替爷爷慢慢盖好被子,跪下来,握住爷爷的手,一言不发。

爷爷止住了笑,不看任何人,只安详地凝视着自己的长子。

“孩子,难——哪!”

语调极是苦涩,仿佛从大地深处传来。

父亲鼻子一酸,哽咽道:“阿爸,您走好……”

爷爷想留个做为父亲的最后微笑给自己的长子,但最终没笑成,永远合上了眼睛……


按爷爷的生前遗愿,家人把爷爷埋葬在了驿道那棵老杂树旁。

但在开挖坟墓的时候,却挖出了墙基断垣,以及无数的陶器碎片。大家都很惊奇。询问了古稀老人,才从他们依稀的记忆中得知,原来这里死了很多山贼不是传说,而是真实的历史——因为周姓先人来自于山头永嘉,又被清政府宣布为逆贼,自然就是山贼了。

原来,这里竟然就是湮灭已久的我苦苦寻找的山冈周!
作者: 临窗独饮    时间: 2010-5-11 17:23
本帖最后由 临窗独饮 于 2010-6-9 19:02 编辑

19
望着爷爷的遗照,想起曾遭灭族之灾的山冈周,我悲愤交加,扑通一声跪在奶奶面前,流出了眼泪,“奶奶,求您了!忍一忍,吃不尽。打我爷爷手上起,我们家就是软户。难道您愿意我阿爸以后也像爷爷一样,憋着气进棺材吗?奶奶您愿意吗?愿意吗?”

奶奶没有吭声,指指床下。也许是想起了往事,憋屈的眼泪再次有如泉涌。

我钻进床底下,扒拉出西瓜刀,塞到了父亲手里。转身到厨房抓了一把洗衣粉,放到父亲口袋里,说:“你体力不如他们。碰见了,先用洗衣粉撒向他们眼睛!”

临走,我又找出一把大号的裁缝剪刀,塞进自己的军用裤兜里。

在门口,奶奶不敢看我们,低头摸着眼泪……

我让父亲打前,自己退后两步,右手插兜,左手夹烟。看似平静,其实眼睛在四处搜寻。

民谚说,廿六杀大猪,廿七街里嬉。今天正是在上街路廊杀猪过年的日子,围上了很多闲人看热闹。快到路廊时,我对父亲轻声喊道:“阿爸!赵忠根!”

父亲回首急问:“在哪?”

我腾地扔掉香烟,一指围观杀猪的人群:“在那!”

父亲看清了目标,忽地高举西瓜刀,冲了上去。

赵忠根猛然回头。

刀,已在眼前。

赵忠根脸色刹时刷白。

但,一根指头,已经随着赵忠根嗷地一声怪叫,应声落地。

我右手一直紧握的裁缝大剪刀,也瞬间出兜,拦腰刺进。

可惜晚了一步,也许是求生本能,赵忠根抬手遮挡正砍向脑袋的刀锋那刻,身子同时向后急闪一步,猛然扭身,忽地跑出人群。我突袭不成,向父亲大喊一声:“追!”

事出突然,众人一时没反映过来,都呆如木鸡,无人出手阻拦。

赵忠根钻进小巷,跑向赵宅坦。

身后,是追紧不舍的我们周家父子……

赵忠根终于体会到了什么叫恐惧,嗷嗷惨叫着“皇天三宝救命啊!皇天三宝救命啊!”神经错乱似的手舞着向前狂奔,全然不知已经血洒一路。

也许是逃命本能,赵忠根跑得飞快,我们父子紧追不上,始终相隔几丈之远。

不一会儿,就到了赵忠根家门口,也即赵宅坦中心;听到惨叫声的人们,都从家里冲了出来。赵忠根靠着自家围墙的时候,看见赵家的人出来了,才似乎有了依靠,止步弯腰,抓起一块石头,紧握手里。

父亲见状,举刀冲着赵忠根说:“他妈的有种给老子砸过来!今天不把你这个杂种砍死,老子他妈的不姓周!”

赵忠根闻言,叫了一声从来没叫过的“友勉叔”,突然放声大哭:“不是我打你的啊!真的不是我呀!友勉叔!”

此时父亲已冲了上去,离赵忠根不到丈余。

我急忙拉住父亲,说等一下,然后手指赵忠根厉声喊道:“你说不是你打的,你先给我把石头扔掉!否则,今天就是你死!”

赵忠根慌忙把石头扔掉,躲到别人身后,探出头来哭着辩解:“牧天,我真的没打啊!没打啊!”

一会儿,路廊里清醒过来的人群,也赶了过来,跟赵宅坦的人群围成一圈,议论纷纷。但是,也许害怕惹火烧身,没有一人上前干预。刘村长也闻讯赶到了,冲着我训斥:“周牧天!你也恁不懂事?真是书白读了!听刘叔的,快把你阿爸的刀拿下!”

刘村长为人正直,跟周家素有交情,因此他敢于插手干预。我心想村长已经出来了,是该收手的时候了,嗯了一声,让父亲把刀交给我。这时,有人看着村长的威严起了作用,仗着这里又是自己的地盘,顺势开口指责我:“你身为国家干部,也打人啊?啊!天下还有王法没!”

我闻声望去,一看出头的是赵家人,又是妇女,不禁联想起多年前跑到蔡家庄报信的那位赵家妇女,一股无名之火无由来地上升,随即反问那妇女:“国家干部不可以打人,国家干部的阿爸就可以被人随便打?”

那妇女还想争辩,我腾地拿刀指向那妇女:“你他妈的还想活不?再跟老子罗嗦,老子先把你给宰了!”

那妇女嘟囔一句世上怎么有你这样的人,转身就隐入人后了。

这时人群开始开始有点激动起来了。村长担心事态扩大,一把拉住我,眼睛一瞪,骂声“干什么呢你!”,同时,暗地里捏了我一下,说:“你先带你阿爸回去。事情等下处理。”

我拿刀在人群面前点了一下,说:“还早呢,还有两个人!一个一个地收拾!”随后,拉住还在痛骂赵族人的父亲,大声说道:“别人的面子可以不给,刘村长的面子不能不给。我们走!”

围观的人群自动让开了一条路,目送着我们周家父子离去。

从赵宅坦出来的巷子口,我把刀还给父亲,掏烟点上,递给父亲,问:“爽不?”

父亲深深地抽了一口,徐徐吐出,然后说:“爽!”

“阿爸,知道为什么要你亲自操刀了吧?”

“就你猴头儿心里那点弯弯曲曲,阿爸早就看透了!”父亲展颜一笑,冲着我说:“你以为你阿爸真的是荡人?阿爸当年……”

猴头儿是父亲高兴时对我的昵称。想不到这么多年过去了,我都长大成人了,猴头儿的称呼又在父亲的嘴里冒出来了,我感受到了久违父爱的愉快。

“好好好!”我打断父亲的话,说:“为你闹腾半天,你先请我去吃碗馄饨,再说你的当年,可好?”

父亲把刀插到了后腰上,用衣服盖住,对我哼了一声,说,“猴头儿,你可别不服气!”


事隔十六年以后,我开车带着儿子,行程几千公里去大西南游历,在金沙江虎跳峡,在张老师客栈的平台上,望着夕阳下雄壮连绵的群山,听着虎跳峡里隐约传来雷鸣般的水流冲击声,喝着土酒,就着野味,如蓝天上的白云,悠悠地给儿子进行了家史教育。

听完“上阵父子兵”这一幕,年仅十四岁的儿子很是神往,激动地问:“爸爸,咱们以后也有这样的机会吧?”

“没有了。”我对儿子说道,“你太公,你爷爷,曾经的过去,都被爷爷那一刀给终结了。”

儿子听得似懂非懂,有点地遗憾自语道:“要是我早生几年,就好了!”
作者: 因为爱所以爱    时间: 2010-5-11 19:14
拜读过了。期待下集。{:1_89:}
作者: 知音    时间: 2010-5-11 22:56
百年之后的墓地,后有孝领,前有三坛,坛前有月池,池前有追远亭,亭前有石门,


文笔精湛。
作者: 知音    时间: 2010-5-11 23:06
哇!横的怕愣的,愣的怕不要命的,第19节,可以当训练打仗的教材了。
作者: 知音    时间: 2010-5-11 23:07
我惦记的是第17节,那个蔡汉三后来怎样了呢?
作者: 临窗独饮    时间: 2010-5-12 23:15
感谢知音的坚持。感谢双爱的跟读。
作者: 临窗独饮    时间: 2010-5-12 23:15
本帖最后由 临窗独饮 于 2010-5-14 01:52 编辑

20

这是我第二次陪父亲去馄饨店了。。。。。。。。。。。
作者: 临窗独饮    时间: 2010-5-12 23:19
跪求点评者。。。。
作者: 知音    时间: 2010-5-12 23:32
第20节写的非常贴近生活,没有丝毫虚构的痕迹,感觉就像发生在我身边的故事。

情节紧张又耐读,喜欢。
作者: 风飘飘    时间: 2010-5-13 02:02
很吸引人。有一次读完的冲动。
作者: 临窗独饮    时间: 2010-5-13 20:18
感谢风飘飘的鼓励,严重表扬知音的一路点评,轻重鄙视马缨花的言而无信。
作者: 指间花开    时间: 2010-5-13 21:18
那么帅,签个名吧
作者: 临窗独饮    时间: 2010-5-14 01:50
本帖最后由 临窗独饮 于 2010-5-14 01:58 编辑

第20节写的非常贴近生活,没有丝毫虚构的痕迹,感觉就像发生在我身边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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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节改写成三节,插叙父母的曾经。你看看是否好些?
作者: 临窗独饮    时间: 2010-5-14 01:51
本帖最后由 临窗独饮 于 2010-6-9 19:03 编辑

20

到了馄饨店,找到一个临窗位置,我们坐进冬日夕阳的余辉里,心里充满着别样的温暖。

我给父亲敬烟,点上之后,说,“我想听听你给蔡汉三吊孝那一段,如何?”

父亲瞪我一眼:“你猴头儿是不是今天感觉可得意啊?”

“不是啊,”我摇了摇头,说,“有人讲你真荡,有人讲你假荡,我都搞不清楚了。”

父亲听出我话语中的一丝挖苦,头别向窗外抽烟,不再搭理我。


十二年前的那个风雨交加之夜,我父亲逃走之后,蔡汉三仰天狂笑。

眼看已经如愿以偿,蔡汉三得意地高声吩咐来人:兄弟们,带走妹妹!打道回府!

我母亲闻言,怔在哪里,不知如何是从。她也是懂礼之人,深知夫妻间吵闹归吵闹,如果回娘家会落人闲话。但转念想想,似乎这次有点不一样:这些乡邻们平常自以为坐地老虎,说话经常粗声粗气,这次终于让他们看到了自己娘家人如此威风,心里不觉有了一丝自得。何况这次理由充足,既然堂兄开口了,自己不回去,那会让娘家人难堪。再加上心里另有一个小主意:你周友勉不是牛吗?好!我就回去小住一段时间,等你上门来哀求我!

谁知道,这一小住,一住竟是二十年!这是后话。

母亲主意一定,当下抱住我外婆娘娘陶然大哭,在夫家人的挽留声中,在娘家人的扶持下,回到了蔡家庄。当夜,母亲不思吃喝,倒头就睡。第二天上午,中堂上已经坐了不少妇女。一见我母亲从里间出来,大家围了上来:“孩子起来了?怎不多睡会儿,看你瘦的!”

母亲闻言,眼眶马上又红了,被众人扶着坐到了凳子上,低头轻泣。

“要我说,你别想那么多,只管吃好睡好,看他周友勉不来求你?哼!”

“就是,他周友勉算老几?我们家这样出众的孩子,嫁谁谁不会哄着捧着!”

有不懂事的小孩跑了过来,摇着我母亲的手问:“姑姑,你没呛到水吧?我上次掉到河里,呛得可难受……”她母亲一巴掌打在屁股上:“去!小孩子多什么嘴!”孩子莫名其妙,哇地哭开了,于是,中堂里更见嘈杂热闹,有哄那孩子的,有劝我母亲的,总之,在这个可以显示爱心的时候,谁都是充满爱心。

第三天,第四天,依然如此,得知我母亲出了大事的邻居,族亲,远亲,都陆陆续续赶来看望,有婉言劝慰的,有同仇敌忾的,也有打听隐私的。每当提到一个话题,母亲总要细细诉说,想到伤心处,不觉又是黯然神伤,轻泣泪流。但当再有人提到同样的话题,母亲又会不厌其烦地重复一次。渐渐地,流泪成了一种习惯,一种辅助语言。

也许,被关心,被同情,弱者都会认为是一种幸福。

在这被家人亲人呵护的日子里,母亲自然感觉日子也过得比较快,转眼快一周了。

慢慢地,大家很少来了,各忙各的事去了,毕竟生活艰难,谋生要紧,谁也没那个闲工夫天天听你诉苦。一个月又过去了。大家逐渐忘记了我母亲是赌气回娘家小住的,平时该打招呼依然打招呼,该斗个小嘴依然斗个小嘴,似乎我母亲就如没出阁的姑娘住在娘家一样正常,谁也不会再主动问寒问暖了。住着越来越无趣的母亲,越来越想念自己的可爱儿子了,想念芙蓉街自己的家。但一旦想到我父亲,母亲又是满心的怨恨,灰了回去的心……

一天晚上,母亲边切芹菜边说:“这芹菜真老!老了的葫芦还好做水瓢,老了的芹菜只会塞牙缝。”

父亲正坐到饭桌旁,边抽烟边等饭吃,听见母亲的话,随口应道:“老了不能吃,扔了就是了。”

“扔了?讲得轻巧。你摸摸你兜里,硬角子可多?”

“话不带刺,你人会死?你们銮迎客真是的!”

銮迎客是对已婚妇女的称呼。在芙蓉,幼女叫“细囡”,让人想起绿豆芽,很是娇嫩纤细。少女称“媛主”,听起来很是金枝玉叶的感觉,有如大清的格格。结婚时称“新孺人”,在古代,即将册封为贵妃的宫女叫“孺人”。结婚后,就顺理成章叫做“銮迎客”——用銮驾迎进来的客人。在古代谁有资格用銮驾?只有皇家。字面上看起来,女人们在这里很受宠爱。其实不然。仔细想想,客随主便,“銮迎客”中的一个“客”字,就完全透露了有如“客寓”之意。

母亲自然要反口相讥:“銮迎客怎么了?没有銮迎客,你们男人饭都没吃!”

“丈夫寸女!銮迎客最有能耐,还得依附我们大男人才有个名分。”

“一个大男人,连老婆都养不起,吹什么大丈夫啊!”

“养不起你,你可以回你蔡家啊!”父亲有点恼了。

“蔡家怎么你周家了?三百块聘礼打成家具给你周家送回来,还添上了不少!”

父亲抬眼看了我母亲一眼,本来想发火,但想了想,感觉无趣,改口说道:“你要是像荡香一样,只会撒娇不会斗嘴就好了。”

母亲一听,气不打一处来,马上回敬道:“那你去娶荡香啊!”

“要我说,娶荡香,还真的不一定比你差。至少我耳朵清净。”

“我也告诉你,我嫁阎土都比嫁你周友勉强!”

也真是“芙蓉地邪”,几天后的中午,沿街“唱道情”的阎土真的牵着白痴荡香来到我家门口。母亲边施舍食物,边指指屋内,问:“香,你愿意嫁给那个男人吗?”

荡香一听,躲进了阎土背后,翘着嘴巴说:“哼!我才不愿意呢!”

母亲闻言,哈哈大笑,转头对父亲说:“听到了吧,荡香也不愿意嫁给你呢!”

阎土知趣,装出一副傻乎乎的讨好笑容,牵手荡香鞠躬退去。

但母亲依然沉醉在口头的快感之中:“呵呵,还说要娶荡香呢。现在看到了吧?”

父亲白了她一眼,说:“你不也说要嫁给阎土吗?你追上去问问,他愿意娶你么?”
作者: 临窗独饮    时间: 2010-5-14 01:51
本帖最后由 临窗独饮 于 2010-6-9 19:05 编辑

21

曹操说,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李白说,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

我父亲说,四两闹洋花喝下去,天下老子最大,想怎样闹就怎样闹。

闹洋花不是酒的品牌,是酒的另外一种代称。自从杜康发明酒以来,酒一直没在国人的口中断流过。豪情万丈的时候,没有酒无以助兴,低沉苦闷的时候,没有酒无以催眠。芙蓉小地方,生活艰难,但是再怎么样口粮成问题,酒也没有断过,喝不到糯米酒,就喝用糙米酿造的“白眼烧”。白眼烧喝不到了,就发明了以番茹为原料的“番茹烧”。五八年打食堂,天灾人祸一起来,连番茹烧也难以喝到了,有人就去药店买来酒精兑水喝。可见,酒之于男人,就如女人之于男人,长期不沾,无疑夺其魂魄,一旦抱个老脸婆,都当成了美娇娘。

大凡形容喝酒的动作,有慢喝,有狂饮,有细品,有浅尝,我父亲喝酒的特点,却可以用吞酒来形容。他一般喝不多,二三两左右,右手举碗,一下子全部倒入口中,左手捂嘴,连带盖住鼻孔,防止酒气外漏。等酒都慢慢下肚了,才慢慢睁开闭上的眼睛,放手呼气,紧皱起的眉头也随即缓缓舒张开了,神情很见陶醉。

这种喝法,在芙蓉叫“喝快酒”。喝快酒容易醉人,我曾经试过,吞酒那一刻,酒劲会猛地往脑门上一冲,身子也随即猛地一热,此时,人就如瞬间洗刷了心境,所有的郁闷一扫而光。我至此才明白,父亲喜欢喝快酒,不在酒的本身,而是求醉,或者说是曹操的解忧。

所以我父亲喝酒从来不问酒种,也无须下酒菜,对于父亲来说,喝什么酒不重要,重要的是喝酒之后的忘我,或者说是找到忘我之后显露出来的那个真我。当然,母亲不会像我一样解读我父亲,提起我父亲,不是称之为这酒鬼,就是呼之为那赌鬼,因为我父亲喝酒之后,必然要去赌博。

大家知道,赌博也分个文赌与武赌。武赌的就是赌牌九,也叫三十二张,人数无定,多时可达近百人,里三层外三层围住一张方桌子,人声鼎沸。牌九的规矩是一方做庄,三方押宝,分别称为顺门,出门,倒门。押宝一般不限制数额,十元可以,一万元也无妨,只要庄家愿意接受。因此,往往有人一天赌下来,输掉了积蓄一辈子的家产。由此可想而知其中的惊险悲喜,也可想而知参赌者都是什么样的三教九流,有梦想暴富的,有耍老千的,有赖债的,也有揩油的,总之,整整一个乌烟瘴气。

文赌的如麻将,四个人一坐,就可以通宵达旦。不过,这个文,只表现在抓牌动作上,论起讲死话,麻将桌上最是不文明,大家手里忙着,嘴里也不闲着,好多牌花跟男女之事挂上了钩,比如“二饼”叫胸罩,“九条”叫“眠床”。假使恰有女人在座,且颇有几分姿色,男人打出一个“二条”,就会冲着女的嬉笑:“这条给你吃!”如果那女的还嫩,脸红一下也就算了;碰上个老辣的,就会回敬过来:“你这条还太小,老娘不要!”

据过来人说,文革期间,芙蓉百业消停,惟独赌博成风,在上街溪滩上公然摆了十几桌,男女老少几乎全民参赌。我听了很惊奇,可要知道,那时正是大讲阶级斗争,扫四旧打四害是重头大戏,怎么会允许这样胡来?后来细想才明白,那时温州武斗正闹得厉害,两派间为了争权夺利,你方唱罢我登场,哪里还顾得上这等民风小事。流毒至今,芙蓉人赌博成瘾,走街穿巷,不断耳闻麻将噼里啪啦的声响。有红白喜事的人家,更要摆上几桌,以供来宾娱乐消遣,不然就留不住人,烘托不了大办喜事的气氛。

我父亲就在文革这种全民参赌的氛围里下了赌场。说起来,成也萧何,败也萧何,父亲这个失足,跟蔡汉三直接有关系。俗话说,赌场无好人,有时发生了纠纷,往往是大打出手。所以,赌场里也讲究个气势,凡是参赌之人,都希望自己的朋友多一点,可以仗个人势。蔡汉三是个地道的赌棍,一辈子只热衷于两件事,除了聚众打人,就是聚众赌博,并且最喜欢赌牌九。他每次来上街溪滩赌牌九,都非要拉我父亲一起去。我父亲心想每次拒绝也不好,驳了对方,朋友面子上不好看,何况互相之间还是姑丈舅爷关系,于是偶然也就陪着去赌场,壮壮人势。但不幸的是,一来二去,我父亲也就染上了赌博。

芙蓉街的老赌棍爱说,“骨牌是杨贵妃的骨头做的”。想来也是,“人生几何,吃喝嫖赌。”唐明皇为了杨贵妃,把一个大唐帝国都差点赌输在逃蜀的路上;我等蚁民,输掉屋堂两间薄田几亩又何妨?老妻流落街头算什么?哪有杨贵妃的骨头摸着,更叫人意乱情迷!

只是,十赌九输,杨贵妃的骨头摸着再怎么有滋味,滋味到最后的结果,必然是人性的颓废,家境的败落。每临年关,不说做不成新衣裳过年,揭不开锅吃香喝辣,还得东借西借还债。最难的时候,是我六岁那年,父亲借钱赌输了被人逼债,夫妻两人只好远避邻县永嘉山旮旯里补鞋,到第三年挣够了还债的数目,才回到了芙蓉老家……

挨过了中秋,又近年关,母亲就这样既思念又怨恨地度日如年。

白天还好,帮家里做些杂事,忘记烦恼,夜间孤单地躺在床上,母亲一次一次地翻来覆去:周友勉不来,可以理解,这人一直自以为傲骨。但婆婆为什么也不来?

自己嫁到周家八年,从来没对婆婆高声说过话,更没有跟婆婆红脸过一次。古话讲,梅天落雨记前晴,自己这么一直孝敬的婆婆,为什么也不来说几句好话?

为什么,为什么啊?母亲是一遍一遍地问。

但最后的答案,还是天光渐亮,白天照样漫长,黄昏按时来临……
作者: 临窗独饮    时间: 2010-5-14 01:52
本帖最后由 临窗独饮 于 2010-6-9 19:07 编辑

22

其实,周家人何尝不想趁着过年这个借口去接我母亲啊,只是我父亲有话在先:如果你们想我被蔡家人活活打死,你们就去好了!想起那晚的情景,家人都是胆战心惊,谁也不敢轻易造次。

现在回想,父亲当年这句话,仅是为了应付家人的善意干涉而已。他知道解决问题的关键所在,只是不愿意说破,也没必要说破。他在等待机会。其时,文化大革命接近尾声,邓小平上台,经济政策逐渐开始松动。父亲寻思着该找点生意做了。以前很少扎堆闲聊的他,晚饭后有事没事的,有时也到路廊里坐坐,像我爷爷一样,光听不说,对于时事新闻尤其关注。

一天,有人神秘兮兮地说:“知道不?毛主席下了新圣旨,邓小平下台了!”

“瞎逼讲!前天报纸还登着邓小平接见洋人的照片呢。”代销店主插嘴道。

“你才瞎逼讲,我表哥在公社做文书,有什么朝廷大事他不知道的?”那人说着,一脸的自豪。

“呵呵,”代销店主讪笑一声,“就你家朝廷里有人,还老大的官了!”

“你不相信?批邓、反击右倾翻案风,坚决割掉资本主义尾巴,将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这些可都是圣旨上的原话!”

代销店主轻轻打了个鼻头铳,转身忙去了,不再答话。倒是旁边闲坐的我父亲,听了后有点小失落,起身准备走时,一个熟人拉住我父亲问:“友勉,最近没去赌博啊?”

父亲答道:“政府天天严打,谁敢啊?你看溪滩上,一条人毛都没有。”

“活人还能被尿憋死?”那人附在我父亲耳朵边,悄悄说,“现在都在赵宅坦谁家呢。”

其实,父亲是知道这事的,只是不想再参赌了,他哦了一声,把话题轻轻拨了过去:“你怎么还不去啊?”

“我跟那地儿八字不合,他妈的老输。”那人摇了摇头,叹气道,“唉,歇几天先。”

父亲一听,脑里灵光一闪,给那人递了一根烟,说:“要不,你叫些人到我家来,给你转转手气?”

那人老赌棍,苦于自己点背,才无奈出来避风头的。听我父亲一说,马上站了起来:“好啊!我马上去叫人!不过说好了,抽头我们三七开。”
“好!”我父亲爽快地答应着,把半包烟塞给那人,也站了起来,转身往家里去了。

赌具是现成的。父亲担心煤油灯亮度不够,又跑到供销社买了一盏汽灯。等父亲烧好开水,准备好茶叶,赌徒们也到了。父亲给大家一一散烟,大家也不客气,围着桌子就开赌了。

父亲让我去巷口放风。有人疑惑:“一个小孩子能行?”

“你放心,我儿子胆子大着呢。”父亲笑笑说,“何况,小孩子不引人怀疑。”

那人不再言语。我父亲摸摸我的头,给了我五分钱,算是奖励。

其实,我为父亲当差这不是第一次。他经常让我去做一些大人不敢让孩子去做的事情。记得六岁那年的一个大半夜,父亲让我一个人去溪里取鱼。那时正值春汛,一到晚上,溪里的鱼儿就成群结队到处游走。傍晚时分放下捕鱼篓子,到半夜里就能收获个好几斤。

那天,父亲让我去,母亲不同意,但是拗不过父亲,只得作罢。我提着水桶摸黑走出门,借着依稀的星光,爬下塘沽,穿过一片黑黝黝的溪箩林,涉水到了溪中。取回鱼篓,正准备穿过溪箩林,突然听见不远处传出几声凄惨的怪叫。我捡起几块石头,朝那里扔了过去。一会儿,没声音了。

我气喘吁吁地跑回家,见父亲正站在灶间喝水。他接过水桶,问我,路上没事吧?

“没事。”我摸摸额头的冷汗,说,“有人学鬼叫,想半路抢劫呢。被我石头打跑了。”

说到这里,看父亲面无表情,我突然反问父亲:“不会是你吧?”

父亲瞪我一眼,哈哈哈哈地突然笑开了。看着父亲有点不好意思,我也跟着笑了。

这次父亲又派我放风的差事,大概也有锻炼我的意思。我自然也是乐意去做的。几天下来,赌场抽头每天可以分成个二三元,父亲开心,我也开心。偶然能吃上一些好菜,也能多讨几个赏钱,我做起放风工作来更加有劲头。

大约一个月后的一天夜里,我照常坐在巷口,边玩纸牌,边观察路人。过了五六个我不熟悉的男人,其中一个人俯下身子问我:“小朋友,知道周友勉住哪里吗?”

我一听,心里咯噔一下,抬手指了指前面:“好像,嗯,好像是那个巷子里。”

他们一走,我飞快跑到家里通风报信。大家一听,摔下赌牌,抓起钞票,连忙夺门而出。

父亲飞快地收起赌具,用旧衣服包上,连同扫到一起的烟蒂,埋进了灶间灰堆里。尔后,点起煤油灯,灭掉汽灯,让我拿出书包,在饭桌上做作业,他自己坐在一旁独自抽烟。

翻开语文课本,第一课是毛主席万岁!第二课是中国共产党万岁!

我把这几个大字用白纸给蒙上,比照着用铅笔一笔一划地描写空心字。

一会儿,门被咚咚地捣响。父亲开了门。我斜眼看到了刚在巷口问路的那几个人跨进门来,生怕被认出,连忙低下头装作专心写字。
“人呢?”有人高声问。

父亲问他们,“你们找谁啊?”

那人也不答话,楼上楼下转了一圈,问,“就你们两人?”

“是啊。”父亲一边回答,一边把我的作业本拿起递给那人,说,“我没文化。我儿子学写什么空心字,我也不会。你们国家干部学问高,帮我指点一下我儿子,可好?”

那人把父亲的手挡开,说,“犯法是要坐牢的!你要知道!”

“没文化也犯法啊?”父亲一脸迷茫地傻问。

那些人哭笑不得,只得退了出去。关上门,我和父亲掩嘴而笑。

一夜无话。第二天早起,父亲给家里买了一些食物,交给我二块钱,说:“省点用。有什么事了,去找你奶奶。我去海山几天。”

我点了点头,目送父亲出门。
作者: 老田    时间: 2010-5-14 13:31
“二三两左右,右手举碗,一下子全部倒入口中,左手捂嘴,连带盖住鼻孔,防止酒气外漏。等酒都慢慢下肚了,才慢慢睁开闭上的眼睛,放手呼气,紧皱起的眉头也随即缓缓舒张开了,神情很见陶醉”
评:活灵活现
作者: 知音    时间: 2010-5-14 15:29
打麻将那段似乎在前面出现过,没找到,可能是编辑了,插在这里也不显突兀。
作者: 知音    时间: 2010-5-14 15:50
第20节写的非常贴近生活,没有丝毫虚构的痕迹,感觉就像发生在我身边的故事。
-----------------------------------
第20节改写成三节,插叙父母的曾经。你看看是否好些?
临窗独饮 发表于 2010-5-14 01:50


看见了。

作为小说,这段插叙为父母的感情基础做了一个铺垫,使人物更丰富了,比原来不插入的好。

要是单纯地作为一个故事来讲,原来的读起来更简洁明快一些。

PS:我是说出我的真是的感觉,说的对不对我也不知道;P
作者: 因为爱所以爱    时间: 2010-5-15 00:21
我也觉得改的不错。自然顺溜,又丰富了内容 ,又不觉的多余。插得恰到好处。大叔改的越来越好了,表扬一下,加油。哈哈:handshake:victory:
作者: 老田    时间: 2010-5-15 11:31
怎么没了?
作者: 十三    时间: 2010-5-15 15:59
临窗的帖真好看
作者: 临窗独饮    时间: 2010-5-16 14:45
本帖最后由 临窗独饮 于 2010-6-9 19:07 编辑

23

海山水深港阔,码头密布,又盛产鱼鲜贝类,经济条件一直不错,只是经常遭遇台风,缺少高大树木,建房所需的木材,大都是芙蓉人从永嘉山里面贩卖过来,通过芙蓉港偷偷转运而去。做这种营生,芙蓉人叫做“放树”。

此时,父亲已经积累了一些钱,眼看摆赌难以为继,当机立断,坐船去了海山,找老朋友商量。这老朋友原是船老大,以前跑芙蓉港时吃过亏,幸亏我父亲出手帮忙,摆平了事情,从此两人成为好友。我父亲结婚时,婚宴所需鱼鲜,就是他专程送来的。后来海禁,他就赋闲在家了。听我父亲一说,自然感兴趣,两人说干就干,父亲负责贩运,他负责出售。如此一月可以搞个轮回,比别人跑单帮的周转得快。不到半年时间,我们家境逐渐有了回转气象。

奶奶很是欣慰,对我父亲说:“该叫牧天娘回来了。现在,她一定会安心的。”

“你急什么啊?”

“不是我急,你看看牧天,穿的是什么啊,再没有娘带,都要成野孩子了!”

父亲看看我,说:“我明天去给他买套衣服就是了。”

“做官的爹,不如讨饭的娘。”奶奶态度有点坚决,“还是我去趟蔡家庄吧。”

“婆婆去求媳妇,天下哪有这样的理?”我父亲说,“你可是我娘啊!”

“你自己不去,又不让我去,就这样两扛着?”想了想,奶奶又说,“要不去找一下老村长?”

我父亲没有吭声,往门外走了。

当夜,我奶奶备了一些礼物,让我二叔陪着她一起去了老村长家。

第二天早起,老村长去了蔡家庄。我母亲此时早就没了当初的心劲,只要有条独木桥可借着过沟,就认命了,听了我奶奶等人转来的恳切言辞,经不住老村长的一劝再劝,擦了擦眼泪,开始起身收拾包袱了。

恰在此时,蔡汉三路过门口。抬头见上街老村长坐在中堂门口,怔了怔,停住脚步打了个招呼,然后问我母亲:“叔叔呢?”

“可能去后院了。”我母亲连忙搬凳子:“阿三哥,你坐一下,我去叫他。”

“不用了,我自己去找。”蔡汉三转身,径直去了后院菜园里。

“姓周人的脚就那样金贵,一步也不来我们蔡家!我们醒蔡人的脚就这样轻?叫回去就回去了?”见到我外公,蔡汉三劈头就一阵子高声责问。

外公生性老实,凡有家中大事,大都是请见多识广的蔡汉三做主,现在听侄儿把话说得如此这重,不知如何回答。蔡汉三知道自己的话起作用了,临走时,丢下一句话:“叔叔,我可告诉你,你可别让周友勉笑话我们蔡家啊!”

外公虽然恨女婿太过嚣张,但看自己女儿日夜一脸悲戚,也就准备开一只眼闭一只眼,让女儿悄悄回去算了,所以老村长上门时,就回避到了后院。现在听蔡汉三这么一挑唆,想起周友勉过去的种种恶劣处,新仇旧恨涌上心头,跑到杂物间,拿了一根绳子,一把砍刀,来到前门中堂,啪地扔在收拾好了正欲出门的我母亲脚前,说:“上吊,抹脖子,你自己选一样!”

当下,我母亲脸色骤变,惊恐地看着自己那从来不会发火的父亲。老村长一见,有点纳闷,刚才照面时,还很客气地打招呼,现在怎么了?赶快过去圆场:“外公爷,您干吗呢?您不看您囡儿的面上,也得看您外甥孙的苦上啊!”

外公没接老村长的话茬,对我母亲吼道:“你自己丢人,不要连累我们蔡家也跟着丢人!”吼罢,就复往后院里去了。

望着外公蹒跚而去的背影,望着他耸起了肩膀,抬手似乎还摸了摸眼睛,我母亲悲从心起,眼泪就扑簌簌地流了下来……
作者: 临窗独饮    时间: 2010-5-16 14:49
“二三两左右,右手举碗,一下子全部倒入口中,左手捂嘴,连带盖住鼻孔,防止酒气外漏。等酒都慢慢下肚了,才慢慢睁开闭上的眼睛,放手呼气,紧皱起的眉头也随即缓缓舒张开了,神情很见陶醉”
评:活灵活现
老田 发表于 2010-5-14 13:31

多谢老田夸奖。另,最近俗务太忙,只能忙里偷闲了。
作者: 临窗独饮    时间: 2010-5-16 14:50
看见了。

作为小说,这段插叙为父母的感情基础做了一个铺垫,使人物更丰富了,比原来不插入的好。

要是单纯地作为一个故事来讲,原来的读起来更简洁明快一些。

PS:我是说出我的真是的感觉,说的对不对 ...
知音 发表于 2010-5-14 15:50

其实,这个还是修改稿,定稿不知何年何月了。你的点评很正确。
作者: 临窗独饮    时间: 2010-5-16 14:51
我也觉得改的不错。自然顺溜,又丰富了内容 ,又不觉的多余。插得恰到好处。大叔改的越来越好了,表扬一下,加油。哈哈:handshake:victory:
因为爱所以爱 发表于 2010-5-15 00:21

嘿嘿,你们的表扬,是我修改得动力。怎么修炼,去不掉的是虚荣心。
作者: 临窗独饮    时间: 2010-5-16 14:53
临窗的帖真好看
十三 发表于 2010-5-15 15:59

唉,还不如你批评我几句。
你跟元霸的文字灵性,我永远做不到。
作者: 临窗独饮    时间: 2010-5-16 17:41
本帖最后由 临窗独饮 于 2010-6-9 19:09 编辑

24

老村长回去学了情形,奶奶是一筹莫展,唉声叹气。

我父亲知道后,倒是没说什么,暗地加大了做生意力度,每次放树到海山,顺便带些海产品回来私下批发,做起两头生意。我知道父亲忙,也就自力更生,学会了洗衣服做饭。

一天,我正在给自己做中饭,父亲的一位少年朋友走了过来,问我:“你阿爸呢?”

“阿爸一早出去了。叔叔你有事啊?

“你想不想见妈妈啊,牧天?”

“想。”我低下头,轻轻说道。

叔叔搂住我说,“那你赶快去找你阿爸,一起去我家,好不好?”

“好!”我摸摸眼睛,飞快地跑出门去。

找到父亲,听我一说,他忙完手头的事,又回家换了身衣服,牵着我去了叔叔家。

叔叔已经在家门口等。连忙把我们引上了阁楼。我一见母亲,哭着扑到了她的怀里。母亲一把搂住我,也哭开了。

父亲点上烟,静静地看着。

好大一会儿,叔叔把我从母亲怀里拉了出来说:“看你俩闹的事,把孩子伤心的!”

父亲、母亲都没有吭声。

“我带孩子下去,你们先聊聊。那么久了,气也该消了,两人赶快合好是正经。”叔叔说着,要拉我下楼。

“不要了,”父亲摆了摆手,“你也一起坐着吧。”

“也好。”叔叔重新坐下来,转头问母亲,“嫂子,你有什么话,你先说说。”

“只要周友勉他到我家认个错,我可以考虑回来。”

叔叔嗯嗯地点着头,转对父亲说:“外公爷是长辈,你当面认个错也没什么。去吧去吧。”

“我认错没问题,”父亲应道,“只要蔡汉三到上街向我认错,我也马上认错。”

母亲一听急了,也不通过叔叔中转,直接反问父亲:“你还不知道阿三哥性格?”

“那你还不知道我周友勉性格?”父亲马上回了一句。

叔叔一听,赶快打起圆场:“我看啊,你俩半斤八两,谁也不要认错了。我陪友勉哥去趟蔡家庄,说几句好话,把嫂子接回来就是了。嫂子你说好吧?”

父亲接口道:“接什么接,又不是当年新孺人出嫁。有本事自己去,就有本事自己回来!”

母亲脸色通红,腾地站了起来。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斗嘴!”叔叔赶紧放开我,拉住我母亲,扭头数落起我父亲,“今天嫂子主动来的。你怎么能这样?”

“那我该怎样?求他蔡家?做梦!”父亲说着,狠狠把烟头扔在地下。

母亲也不答话,挣脱开叔叔的拉扯,怒火冲天地跑下了阁楼。

唉,叔叔叹了一口气,友勉哥啊友勉哥,摇摇头,不再说下去了。

一个月之后,父亲接到了一个公社通知,让他明天去民政办一趟。父亲有点莫名其妙,一问,才知道是母亲提交了离婚申请。

一定是蔡汉三这狗贼在背后出的损招!父亲不禁怒火中烧。

父亲知道,外公外婆都是爱面子之人,决不可能有离婚这个想法。

原来,那天母亲怒别之后,脸色更加憔悴,做事经常失神无措。外婆感觉异样,耐心追问,才知道我母亲去芙蓉街私会周友勉一事。外婆没有责怪我母亲什么,只是叹了一口气,吃黄昏饭时把此事告诉了我外公。

外公也想不出更好的法子,只得饭后去找蔡汉三商议。

“我看要不去公社提出离婚吧?”蔡汉三想了想说。

在那个年代,离婚是件少而又少的大事,不到万不得已,谁也不会选择这条路。我外公一听,怔在哪里,不知如何回答。

“叔叔啊,周友勉现在是铁了心要跟我们蔡家硬到底,要想逼他服软,只有主动提起离婚这路可走了。”

“那,那周友勉要真是同意离婚,那可怎么办哪?”外公说着,不禁低下头唉声叹气。

“他要真是想离婚,早就提了。我还不知道他,哼,鸭子硬张嘴!”

外公一看也商议不出更好的办法,回来以后把蔡汉三的意思跟我母亲说了。

我母亲听后,没有吭声,夜饭也不吃,躺倒床上,翻来覆去,左想右思,一直拿不定主意,直到天亮才算大致下了决心,罢罢罢,如果你周友勉还念及往日夫妻情份,也许从此可以峰回路转,如果自己命中注定,那就认命罢了!

接到通知的当夜,父亲在灶间坐了一宵。一地的烟蒂。

第二天天刚大亮,父亲就出去挨家敲门,叫回来了三辆板车,装上家具。

有邻居不解,问,友勉哥,只知道你放树,没听说你也做旧家具生意啊。

父亲也不回答,看着车子该起运了,走回灶间,倒了一大碗白酒,一口吞下。等酒劲上来了,晃晃荡荡地领着大家朝公社走去。

到了公社大门,父亲让大家停下,自己走了进去。

一边朝民政办走着,一边大声嚷着:“离吧,离吧!别说手指印,脚趾印我也捺!”

这时,母亲正在民政办里坐着,跟相识的民政调解员诉苦。

民政调解员跟父亲同村,因为有个亲戚在县里当官,招他过来以农代干,算是半脱产干部。那年月,半脱产干部都是祖坟冒烟的事,自然平时说话喜欢打个干部腔。只是我父亲平时不太买他的帐,他心里早就有了看法,一直想找个机会整整我父亲。现在听到我父亲这样嚷嚷,分明是没把政府机关放在眼里,更是恼火。他朝窗外看了一眼,转头对我母亲说:“听到了吧?跟周友勉这样的人一起,你永远没有出头之日!”

我母亲原本割舍不下儿子,也只是拿离婚这事儿来个死牛当做活马医,想不到周友勉居然说出这样绝情的话,做出这样绝情的事,可见其早就存了离婚念头了!母亲不禁对周友勉更加恨之入骨,起身冲出门外喊道:“你有脚趾印,我就没有脚趾印?一起捺啊!”

一段原本可以破镜重圆的婚姻,就这样画上了句号。
作者: 知音    时间: 2010-5-16 18:17
应了那句话:性格决定命运。
作者: 临窗独饮    时间: 2010-5-16 18:20
应了那句话:性格决定命运。
-----------------------
给小说本身指点一下呗。
作者: 知音    时间: 2010-5-16 18:29
应了那句话:性格决定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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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小说本身指点一下呗。
临窗独饮 发表于 2010-5-16 18:20


我水平还没有高到这个地步,我看看能不能找个人给你点评点评吧。
作者: 临窗独饮    时间: 2010-5-17 02:47
问知音好。
半夜酒醒,上来一看,有了个小纠结,关于父母离婚前的叙述,不知这样各表一枝合适,还是顺叙合适?有请坛中方家指点了。
作者: 沁鲮海    时间: 2010-5-17 22:50
提示: 作者被禁止或删除 仅保留发帖内容
作者: 十三    时间: 2010-5-17 23: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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沁鲮海 发表于 2010-5-17 22:50


临窗真厉害,连广告商都看懂并感动了,他们觉得很好,决定投放广告。
作者: 知音    时间: 2010-5-17 23:07
临窗真厉害,连广告商都看懂并感动了,他们觉得很好,决定投放广告。
十三 发表于 2010-5-17 23:05


呵呵,广告也势利眼啊?
作者: 因为爱所以爱    时间: 2010-5-18 07:39
我们都没看篇章,都在等看故事呢。大叔你倒是快点写啊。先写完再倒顺序。我的经验是一口气倒完,回头再来梳理,冲劲过了之后,自己也冷静些。自己梳理其实也可以梳的很好的。
心急等看。大叔你加快点进度。:lol{:1_89:}
作者: 临窗独饮    时间: 2010-5-19 00:06
给知音、双爱也告个假,忙过几天就续写。

另:QQ83544377
作者: 十三    时间: 2010-5-19 00:18
给知音、双爱也告个假,忙过几天就续写。

另:QQ83544377
临窗独饮 发表于 2010-5-19 00:06


这帖估计要等很多天了
作者: 公子小白    时间: 2010-5-20 00:41
祖传秘方,转治阳痿,早泄以及坚而不举,举而不硬,硬而不久

QQ83544377
作者: 云云    时间: 2010-5-20 09:08
有点味
作者: 因为爱所以爱    时间: 2010-5-20 22:43
临大叔你干嘛去了?早点回来啊,等着看呢:lol
作者: 田尼洋    时间: 2010-5-21 09:49
一般说在不健全家庭中长大的孩子,往往以后会步父母的后尘。
父子关系是一种关系,夫妻关系也是一种关系,既然是关系就需要“搞好”关系,要搞好关系就需要做出一些让步和妥协。没有十全十美的各种关系,于是有了悲欢离合,生离死别。
作者: 因为爱所以爱    时间: 2010-5-21 12:10
楼上的大婶说的真好,为大婶顶下{:1_88:}:lol
作者: 质本洁来还洁去    时间: 2010-5-26 20:47
临窗,问个好
作者: 知音    时间: 2010-5-30 21:10
我这一星期没上网,临窗也一星期没更新?

这绝对是纯属巧合哦!
作者: 知音    时间: 2010-6-1 16:43
还写不写啦?{:1_91:}
作者: 王小虎的老虎    时间: 2010-6-1 21:15
这篇还是可以的。
作者: 十三    时间: 2010-6-9 01:36
刚又看了一遍,很有感觉,临窗搞什么,还不续
作者: 临窗独饮    时间: 2010-6-9 17:54
各位朋友,是在抱歉,今天一定把故事发完,并且对前面的所有章节进行调整。请各位再次指教。
作者: 临窗独饮    时间: 2010-6-9 17:54
25


在公社离婚之时,按照协议,我被判给了父亲。

但是两年之后,我也被父亲扫地出门了。那年我十一岁,是一个寒冷的冬夜,父亲忽然冤枉我把饭煮成了夹生,狠扇了我一个耳光,将我掼出门外,大声斥道:“你这贼儿给我死出去,随便死到哪!再不许进周家门!”随即砰的一声关上门。

我惊骇至极,蜷缩门外,靠近门缝不断哽咽,期盼父亲听到产生恻隐之心。

但直到子夜,父亲仍是无动于衷。

我浑身发抖,彻底失望了,只得踩着残雪,象丧家犬一样,直奔蔡家庄而去。

不久,父亲突然自称孙悟空附身,从此癫疯,行踪不定。因为癫疯,已经没人敢把脑袋再放在他的剃头刀下了,于是改行做补鞋匠,天天挑个担子,在周边山村到处转悠。挣了一些钱,就回到芙蓉街卖酒当饭,癫疯更甚,每次见到我奶奶我爷爷等家人,总是辱骂不止,语言极其恶毒。搞到最后,我所有家人一见我父亲,就远远躲开。那些了解我父亲过去的乡邻亲朋,看见我父亲现在变得如此,都惋惜地说:“周友勉真的是荡了!”

荡了以后的父亲,最常去的是雁湖芙蓉峰下的长桥村口,摆个补鞋摊,连续几年,经常是一呆就好几个月。旁人很奇怪,哪有那么多的生意,这荡人怎么天天耗在这里?一天,长桥村里有人到芙蓉街赶集,碰上我奶奶,我奶奶向他问讯我父亲,他回去以后学给了我父亲听。父亲听了后,仰天长叹,第二天就离开了那里,翻山越岭到了永嘉山区,继续补鞋流浪,一直到我大学毕业回乡工作。

关于父亲赶我出门这个事件,一直成为母亲谆谆教诲我要恨父亲的一个铁证。我也一直为此事不解。多年以后,当我明白事理时,才理解父亲的用心良苦。当时,父亲已归于失败,房屋变卖,一无所有,重振家威的梦渐渐破灭,只得搭一草屋与我相依为命,暂避风雨。而我因苦难所逼,经常旷课上山砍柴,下海拣贝,以致荒废了学业。

面临儿子的前程,好强的父亲明知自己无能为力,却又不能去央求财力较好的我母亲收养我,只能赶我出门。十一岁的孩子,除了娘边,还有何处可去?如此既可保全他的自尊,又成全了我的前途。可是,有谁能理解我父亲此时做为男人的悲哀,以及难以诉说的隐疼?又有谁能理解我父亲默默承受被世人戳脊梁,即使被这唯一的儿子恨一辈子也无怨的胸襟?我那可敬的父亲啊,也许只有他这样的癫人,才会有如此的癫行;也许只有我这样的儿子,才会做如此的理解。

禅宗说,“不立文字,教外别传”,尽管父亲没有跟我透露片言只语,但我知道父亲的突然癫疯,是一种预谋,他当年改行做流动鞋匠,也是一种预谋,那把小小的剃头刀,一直暗藏在他的屁股兜里。他连续几年在长桥村口的老樟树下守着补鞋摊,是在耐心等一个人,那个人就是蔡汉三。蔡汉三的岳父住在更里面的一个山村,他由芙蓉街来看望岳父,必须经过长桥村口,而我父亲在村口的路边溪塘下,早就瞄好了一个深坑。父亲很明白,自己在芙蓉街势力单薄,明干蔡汉三是绝对得不了手的。

奇怪的是,这几年蔡汉三却从来没去过岳父家走动。也许,是他早有觉察。

但是,如果不是我奶奶的主动问讯,我父亲也许还会在长桥继续守株待兔,这里是他最有胜算的地方。可惜,我的家人永远不懂,我父亲对他们的恶毒辱骂,只是逼迫家人跟他断绝关系。如此一来,仇杀蔡汉三之后,蔡家人追究到周家人身上时,周家人也有了推脱之词。现在奶奶这么一打听,父亲才知善良的家人还是割舍不下他,即使仇杀蔡汉三成功,周家人还是难逃蔡家人的荼毒,父亲只得长叹一声,不得远遁而放弃了仇杀计划,一直到得知蔡汉三病死,才回到芙蓉街,前往蔡家庄凭吊一番……

说起来,我父亲一辈子中,做得最具戏剧的就是吊孝这件事。父亲放弃仇杀计划以后,担心在芙蓉街偶遇蔡汉三,忍耐不住仇恨而动手,为了眼不见心为净,干脆隐居到了远离芙蓉街的永嘉群山之中。但人走心在,一直关注芙蓉街这边的事态。蔡汉三的死讯传到了他的耳朵里时,他赶回了芙蓉街,买了香纸蜡烛等,专程去了一趟蔡家庄。

更具有戏剧意味的是,他带去的祭品中,居然还有一篮长寿面!

这时,一看荡人友勉登门,当年恶霸一方的蔡汉三的家人,惊恐失措中,竟然慌忙把大门关上,远避在一丈开外!我父亲全然不顾他们的目光,顾自在蔡汉三家门口点起蜡烛,烧起香纸,拉长声音,不快不慢地喊着:“阿三兄弟——我周友勉来看你来啦——给你送点冥币做盘缠啊——别嫌少哦——阴间路远——我的阿三兄弟哎——你要慢慢走噢——”

一想到这一细节,不由得我开怀大笑。

馄饨店主投来疑惑的眼神,不知荡人阿爸跟聪明儿子谈些什么,父子俩竟会这样地开心!
作者: 临窗独饮    时间: 2010-6-9 17:55
本帖最后由 临窗独饮 于 2010-6-9 17:57 编辑

26

话说父亲自导自演的这场吊孝闹剧,曾经在芙蓉轰动一时,成为人们饭后的谈资之一。虽然,我对父亲的吊孝之举,也是充满了疑惑:是由于没了对手之后的失落?还是出自于嘲讽心理?但我没有动问,也不想动问。俗话说看谁笑到最后,父亲能按自己的方式,跟仇人做最后的告别,就是最好的终结,最好的解脱。吃完馄饨,我又抽出一根烟,递了过去。

“你知道你为什么一辈子失败吗?”

父亲看了看我,顾自点烟。

“打蛇不死变蛇精。你心太软。”我接着说,“世界上没有鬼神,鬼神都是我们自己塑造的,世界上也没有真正强者,强者都是弱者给惯出来的,说白了,世上有恶人,是因为世上有太多的善人。”

父亲听了我的话,想了想,还是不做声。

我继续说道:“对付恶人的办法,就是你比他还要恶人!像你这样的,顾这顾那,反而束缚了自己手脚。你有顾忌,他没顾忌,你就先输一筹。投鼠忌器,有时候损失会更大。想做了就去做,结果不一定像预料的那样糟糕。比如蔡汉三,你单挑他,他不一定是你的对手,但你却考虑到家人,又要考虑到他背后的势力。你仔细想想,那次你去来个吊孝闹剧,蔡家人还不是远避在一丈开外?你一生喜欢赌博,却不知道人生才是最大的赌博!”

大概是听我提起了赌博,父亲想起了自己的过去,似笑非笑地瞟我一眼。我没管他,继续说道:“当身处绝境的时候,不要有等待转运的幻想,而是要积极的去寻找绝处逢生之法。不要把破釜沉舟看做态度,有时候更是一种手段,把自己置于死地,往往真正的转机却就在死地之中!”

我滔滔不绝地给父亲说着自己的见解,并不是在显示自己比父亲聪明,只是在阐述自己有限的人生经验。在大学期间,大家都是风华正茂,追求异性青睐,是认真读书之外的又一精力所在,自然地,争风吃醋的事情也就在所难免。大二那年,我喜欢上一个大一的大眼妹妹,于是通过跟她同班的我同乡与她认识,经常约她出来吃饭看电影。谁知道,大眼妹妹刚进校时,就有一个学长瞄上了她,一直在猛烈攻势之中,我的横空出现自然被他认为是横刀夺爱。一天晚上,我与大眼妹妹看完电影,坐在草坪上卿卿我我时,同乡跑过来找我,说那位学长正持刀准备寻找我们。

我听了后心中大惊。这位学长是当地人,人脉比我强多了,如果真斗起来,我自然要占下风。但是,如果此时我闻风而逃,无疑会输得更惨。心念即起,我让老乡送大眼妹妹回宿舍,自己主动去找那位学长。走进他的宿舍,见他正低头抽烟。我招呼了他一声。他抬头看是我,猛地一怔。我盯着他说:“听说你准备拿刀砍我?”他闻言又是一怔,迟疑一下摇了摇头:“没有啊。”“哦,没有就好。”我继续盯着他说,“不过,有也没事。我把自己给你送上门来。”“你说什么呢。我跟你老乡说着玩的。”说着,他嘿嘿笑了起来,给我递了一颗烟:“我跟你老乡是朋友,咱们都是朋友。”一会儿,老乡过来了,看我们谈得挺投机,提议三个人去校外小酒馆喝酒,在推杯换盏之间,他与我真的有如多年朋友了。

当然,这些校园臭事我父亲不可能知道,在他的心目中,跟所有芙蓉人对我的看法一样,眉青目秀,文才出众,是一个知书达理手不缚鸡的读书婿。昨天,当我在路廊里撂出狠话时,不光知道我平时行状的那些闲人,就连我父亲都很是吃惊,怔在那里,对我的话不知如何作答。此时,听我又说起这一番长篇大论,父亲一直在静静抽烟,不置一言,眼睛却越来越眯了起来,盯着我看。打小以来,我做为他心目中的猴头儿,他跟我从来是长话短说,他不知道不知不觉中,儿子已经长大,长大成一个比他更另类的男人。

只是,我父亲自己并不知道,我的另类思想其实来自于他的另类身教。可以说,如果没有父亲的另类经历做为教材范本,也不会有我的另类现在。在我客居蔡家庄长达十几年的时间里,父亲从来没有前来看望过我一次,哪怕托人去叫我。我想,父亲是担心他的偶然看望,会被误会成他对儿子心有牵挂,早晚会带儿子回去,从而影响到外公一家对我的一心一意。在这期间,我只见过他一面,那是初三快毕业那年的一天,有位临班同学跑到教室,告诉我,说校门口有位邻居找我。谁会到学校找我啊?我很奇怪。跑去一看,不出我的所料,固然是父亲!你怎么来县城了?父亲说,看你啊。我问,你怎么说是邻居啊?父亲指指自己一身破旧的衣服,调侃我,要不,你牵我这个荡人阿爸去你校园里走一圈?我无言以答,感动在心。父亲把一叠皱巴巴的钞票塞给我,说了句“自己看着买些补品吧”,转身就走了。

当然,这些所有的回忆都是前尘往事了,正如我对我儿子说的,这一切,随着他爷爷的手起刀落,而全部烟消云散了,但是,还有很多善后事情要做。我对父亲说:“姓刘的那两小子,每天都会从衙门基来街上玩。除非他们避开,只钻小巷不走大路,否则一定要经过我们家门口。明天开始,你就拿刀坐在家口门,等住!”

父亲知道我还要说下去,看着我,不说话。

我接着说:“这叫一不做二不休。人生就是一大玩。看谁玩得过谁!”

“好!”听到这里,父亲呵呵一笑。

“那我们走吧?”我对父亲笑着说,“免得店主回头又向我告状,说你吓跑他的客人了,呵呵。”

父亲闻言,眼睛一瞪,想敲我脑壳,我一扭身逃出了门外。

此时,夕阳已淡,黄昏即将来临。
作者: 临窗独饮    时间: 2010-6-9 17:57
本帖最后由 临窗独饮 于 2010-6-9 17:59 编辑

27

我们父子俩并排走在街上,跨过中安桥,看到路廊里的众人,似乎正在热议什么,此时突然停止了说话。我们心知肚明,没看众人一眼,脚步不停地拐过路廊。没走几步,远远地望见刘村长,正抽着烟在我家门口走来走去。

我对父亲使了个眼色,轻声说:“你先进屋。看情况。”

父亲面无表情地嗯了一声,径直往家里走出。

村长扔掉烟头,喊了声“友勉哥”,我父亲没有搭腔,径直往里走。

我上前一步,掏烟给村长:“刘叔,还没回家吃饭呢?”

村长接过香烟,说:“等你呢。”

我哦了一声,给村长点火。

村长叹口气,说:“你这孩子,也真是的,一点都不注意影响!”

我眼睛看着地,装出很不好意思的样子。

村长吸了一口烟,说“晚上八点,你们两家到村委讲和算了。”

我抬起头来,问:“对方不去派出所报案?”

“报什么案啊,屁大的事!”

“刘叔,我问句不该问的话,讲和是你的意思,还是对方的意思?”

村长看看我,说:“是我的意思,也是对方的意思。”

“那对方什么意思?要医药费?”

“我倒是提了,对方父母说算了,赵忠根也有不对的地方。”村长说完,看看我没反映,接着说,“对方的意思就是两家以后别再纠缠了,过去就过去了,算了。”

此时,父亲冲了出来,大叫:“他说算了,就算了?早着呢,新仇旧恨一起算!”

“你干吗呢你!你给我回屋!”我训斥了父亲一句。

父亲冲着我破口大骂:“他妈的!你小子给老子当家呢?笑话!”

“真拿他没办法!”,我没搭理父亲,对村长摇头叹气,“唉,由他折腾吧。我等下就走了。”

“走?去哪里?”

“找个媳妇,早点生个儿子出来,好给家里留香火。”

村长眉头一皱,忙问道:“你这孩子在想什么啊?”

我望了望父亲,说:“你也看到了,他这个样子,早晚会被人活活打死。古话说父仇子报,我做儿子的,也没办法。”

村长闻言,叹了一口气,“唉,也不知道是谁造的孽。”随后,拍拍我的肩膀,说:“我先走了。你还是尽量劝劝你阿爸吧。”

送走村长,我对父亲说:“阿爸,赵家的事情看来可以了结了。不过,讲和就别去讲了,留个阴影给他,我们以后更主动些。”

“也就这了,逼狗大急了,狗会跳墙。”

我看看父亲,说“姓刘那两家伙可不是什么好货。你一个人搞得定吧?”

父亲说:“没问题。”

“那我现在就去收拾东西了。话已出口,不得不走了。”

“准备去哪?”父亲问。

“不知道。水冲柴茬头,飘哪算哪!”

父亲看看我,说:“去吧。”

“记住,除了把酒洒一点在身上外,千万别真的喝酒。还有,你就坐在家门口,不要去路廊,更不要上门找他们,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猴头儿,快走吧!真罗嗦!”父亲不耐烦地朝我挥了挥手……

当夜,我跑到十公里开外的104国道上,拦住一辆长途客车。

司机问我去哪里,我问司机去哪里,司机说去金华,我说那就金华吧。

第二天早上到了金华,正值春运期间,火车站人山人海,打听了下,只有到江西南昌的还有座位。我在南昌上的大学,也就对那里熟悉些,就买票前往南昌了。在铿锵铿锵的火车声中,我依然沉醉在激动之中,就着列车案板,写下了《给最后的霸王》:

飓风突来
吹赶青石滚滚
自阿房宫废墟上
垒  起  霸  坛

你漫不经心
摆下了鸿门宴考场
其实  只须吹毛之力
江山便成了案上的点心
然一个霸字
当在沙场上
以刀  以剑  以血凝成

你抚须大笑
看一只老虎变成耗子
从狗洞中  远遁

四面楚歌乍起
张开血盆大口
唱起蛇舌喷火的歌

身后的乌江
无非是虚设的界线
抬脚就可以跨过
跨过去便是耻辱
你站成了最后的战旗
向颈
千古潇洒的一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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