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说你什么时候回家乡来,万安桥已经被水淹没了。
万安桥,我读书时代必经的桥,我已经很久没有听到它的名字,更久的时间没有见过它了,它和童年的橡皮筋,小人书一样藏在我记忆的深处,那个角落一直是清凉的安静的颜色,单薄得象我们单纯的年少时光。
外婆已经八十多岁了,她的目光混浊,耳朵迟钝,大多时候她已经辨不出每一个站在面前的儿孙,会叫错每一个名字,但是那些陈年旧事却绝不会轻易弄错。她会拉着你的手,自顾自地唠叨多年前的鸡毛蒜皮,不管你是否在听,说到好笑之处,她会一个人自顾自地笑上半天。
外公去世已十多年了,他的照片一直挂在外婆斑驳的灰墙上,相框油漆剥落,颜色泛黄。但照片中的外公,还是十多年前的微笑,外婆每天看着照片,记忆就留在了那个岁月里,再也走不出来了。
小时候外婆逗我,说我是在万安桥捡回来的。外婆在电话里时断时续地说,那天的我在桥边哭了一个晚上,很傻的样子,是她牵着我的手回家的。
外婆的笑声远远的传来,恍惚间,我仿佛看见身体还很硬朗的外婆牵着小小的我,走在万安桥昏黄的灯光里,风拖动我们瘦弱的影子,吹散越来越细小的哭泣,桥下河水安静地翻着浪花。
爸爸说万安桥炸了两次,那桥墩依然岿立不动,爸爸退休前是搞建筑的,而今他的身材已不再挺拔,花白的头发要一年一年地染黑,他的话题总不离三峡移民,总是感慨现在的豆腐渣工程。
闭上眼睛,我开始回忆万安桥那结实的桥墩。记忆中的万安桥是一座拱桥,总是灰的,很脏的尘土的颜色,桥不长,桥身也不宽,中间是汽车道,两边是人行道,中间用混凝土块隔开,和今天的桥有点不一样,它的人行道比汽车道要低一些。.桥边是石栏杆,水泥砌的,夏天摸上去冰凉光滑,栏杆上总有许多粉笔写的各种口号或者某个小朋友的恶作剧:某某是个大坏蛋,字迹歪歪扭扭。桥的中间是万安桥几个大字,酋劲有力,属阴文那种,用红色的油漆涂过,每天上学放学,我都会用手指临摹,一遍又一遍。
夏天晚上,到桥边吹吹风是一种习惯,隔着栏杆的缝看去,是桥下不甚湍急的河水,河水不深,却也不见底。再长高一点,站在栏杆边的圆钢管上,手臂刚好可以趴在桥边,桥下的流水,河边的石头,天边的晚霞,水中的倒映,是一幅静静的水彩画,偶尔飞过的蝙蝠或者偶尔水中游泳的人,就是活泼的一笔。
夏夜,穿着色彩鲜艳的衣服,头顶上就会盘旋些细小的飞虫,扑在你的衣服上,扑在你的脸上,挥之不去。桥上路灯昏昏黄黄,光圈四周是奋不顾身的蛾子,人行道上是重重叠叠的影子。我仿佛听见年青的爸爸不住地用乡音,和迎面而来的熟悉的朋友呀邻居呀寒喧,笑声和水声一起飘向夜色的深处。
栏杆不高,他们说一翻身就可以跳进河里去,从来不知道是不是真有人从那跨过去,跨过生与死的距离,记忆里隐隐约约是水鬼的故事,想象不出的面目,只有一头披散的长发,至今依稀听见在许多一个人走过的夜里,幼时的我那止不住的心跳。
桥的两头是许多百货店呀钟表店呀,门牌模糊,象店里那些货物陈旧的款式。桥头有一个稍有气派的餐馆,那时是国有企业,生意清淡,只有一个很醒目的招牌,叫阅江楼,据说是某个很有名气的人写的,临窗放眼望去,是满江的水和远远的船,风景绝佳,阅尽江中来南北往的船和南来北往的客。
桥头有一个眼镜店,配了我整个学生时代的眼镜。我对课本里帐房先生最早的印象,就是那个配镜的老人,手握着笔,搁在柜台上,眼镜架在鼻子上,快要掉下来,眉毛上扬,一双昏浊的眼睛高过镜片打量你。
桥头还有一家修鞋的小门市,师傅总是围着洗不干净的围裙,还有一双洗不干净的灵巧的手。我在那修过鞋,修过书包,配过钥匙,等过晚归的爸爸,并把我第一个用旧的皮书包送给了他。后来那儿改为了面店,味道出奇的好,吸引过几乎大半个小城的人的食欲。
记忆里唯一的一次,那年涨很大很大的水,水几乎漫过了桥面,桥上早不允许通过了,桥两边的人们隔桥相望,无可奈何,忧虑每天写在脸上,那时我想可能天上的牛郎织女就那样子。我每天到桥边去,看看桥身上新划的水位线,,踩踩冰凉的河水,想着不用每天去上学,窃喜不已。多年以后,我从未忘记那时的快乐。
整整六年,万安桥摊在那里,象我的一本日记,记录了我的风雨无阻,`行色匆匆的学生时代,家住在下半城,学校在上半城,我一步一步地跨过它,然后拾级而上,然后越走越远,走过我整个的少女时代,再也走不回去。
记得邻班的那个男生,每天和我一样,除了偶尔回望时交汇的羞涩的目光,从来没有说过一句话,就走出了那个青葱的岁月,然后象沙子一样散在天涯,有再也记不取的名字和身影。
万安桥,我的万安桥,你走完了你的历史,而今我再也不能重新越过你了。
我只能不断地回望,回望时光深处,那些人那些景那曾经熟悉的一幕幕,带着多年前月光的淡淡的忧伤,复苏在多年以后的梦里,依旧安静得象桥下缓缓的流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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