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家费尔丁老早认定"爱情"与流言是调茶最好的糖",果然,十九世纪中叶一位公爵夫人安娜发明下午茶会之后,闺秀名媛的笑声泪影都照进白银白磁的茶具之中,在雅致的碎花桌布、黄瓜面包、蛋糕方糖之间搅出茶杯里的分分合合。从此,妇女与茶给文学平添不少酸甜浓淡的灵感:dorothy parker的the last tea和v.s.pritehett的teawith mrs.bittell都是短篇,但纸短情长,个中茶里乾坤,已足教人缅想古人"饮吸"之论所谓一壶之茶,只堪再巡;初巡鲜美,再则甘醇,三巡意欲尽矣,乃以"初巡为婷婷袅袅十三余,再巡为碧玉破瓜年,三巡以来,绿叶成荫矣"!
说得实在技巧。徐先生的《江湖行》是很有中国乡土味道的小说。lord david cecil说毛姆的短篇小说都是很有功力的"故事",可是毛姆的创作想像力平平无奇,因此,毛姆始终不能运用自己的生活体验把读者带进一个"特殊的世界"里去。哈代笔下的dorset村很像dorset村,甚至比真的还要真;珍·奥斯汀写宴会漂亮得像一场真的宴会,可是完全是从作者眼中的宴会写宴会,所以比真宴会多了许多东西。徐先生的创作想像力可能不比毛姆高许多,但是,徐先生把眼中看到的中国社会中国人物想像成受西方思想影响的中国社会中国人物,他笔下的故事总是浮现出一种奇异的气氛,把中国读者带进一个"特殊的世界"里去。于是,在中国,一九四三年是徐汗年。《江湖行》的文字虽然干净,故事虽然动人,但是,徐汗在这本书里遗失了使徐汗成功的徐汗:徐汗走出了徐汗的天地,却找不到徐汗自己。可以在中国文学史上构成一个"整体的徐汗"的,仍然是《荒谬的英法海峡》、《精神病患者的悲歌》、《吉普赛的诱惑》、《鬼恋》、《风萧萧》、《盲恋》等代表徐泽特殊的、西化的创作想像力的作品。
春节前两天,收到伦郭书商寄来v.s.pritchett的新文集a man of lettrs,灯下翻读,满心喜悦。我近年爱读pritchett的文字,短篇小说固然醇美,散文小品更都有学有识有情,这次读他的书中自序,尤其倾倒。他慨叹英美文学传统中的"文人"过去深受敬重,而今世风变了,文人真笔真墨慢慢凋零,只剩最后寥寥几个在应景而已。他们大半没有风靡读者,不教书,也算不得是学人,只管给一些幸免关门的报刊写文章疗饥。这些人既不作兴辅陈高论,反而一心维护文化的静观价值。到了映象科技教条统领天下之际,难免又分外关怀文字的命运,相信朵斯托耶夫斯基"人生不沾艺术等如虚度"之说。传统文人下笔不能自休,每每在月刊季刊上一写洋洋几十页;今日文人福薄,所思所感只合化为几栏文字,多了人家嫌长:二次大战初期,英国纸张限量配给,有期刊请pritchett撰文介绍通俗书,短短一千八百五十字,结果还是删去五十字。机缘如此,文人操觚便不得不借助引喻,讲求简洁;数十年训练下来,文章越练越短,终成风格!
我不难领会pritchett这番心境,读后整个春节竟过得很踏实。等到初五,我又意外收到刘大任从纽约寄来的《秋阳似酒》,那份喜悦也盈然注满心头。我非常喜欢刘大任这批袖珍小说,一年前他寄第一篇《鹤顶红》给我发表的时候,我一读再读,觉得小说写到这样简洁这样深远,真可以当诗下酒了,难怪杨牧点出"当年刘大任的诗勾划着小说的情节,如今他的小说为我们兑现了诗的承诺"。大任说他平生不太能忍受官僚巨贾的肥胖肚子和女人的虎背熊腰以及半生不熟的"划时代"文体和自以为是的滔滔雄辩,下笔于是不惜削、删、减、缩;真是妙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