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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货郎手记(小说连载) [打印本页]
作者: 李小懒 时间: 2010-8-14 13:18
标题: 货郎手记(小说连载)
1、
我们第四次如约赶到营业所,终于见到了传说中的老南。
“南主任。”
他一抬头,笑意便如卷闸门一般,呼啦一下堆下来,乘着肉波,满脸荡漾。
“来来来,坐坐坐!”
点头微笑抽出手,我退身坐下。对面墙上挂着一幅西洋裸体,画框画面都退了色,唇角眉眼若隐若现,恍若隔世的样子。人体艺术的下面是一张小方桌,桌上散放着一些花花绿绿的杂志,另有一副碗筷,两枚蒜头,几圈碗底印。
我忍了几忍,还是没忍住:
“我跑了几趟,一直都没能见到您。”
“噢呵呵,知道知道,我忙!哎呀,见天忙!你那事儿我知道,五万这么大笔的我还没放过,不过咱们自己人,我尽量想办法,好吧好吧。”
他说话快而滑,两片厚唇微微翕辟,一个一个字音还没来得及排好队,就旋扭着从喉间滚出来,犹如吞凉粉。
我面带微笑盯着他的大肉鼻子,心里面充满鄙夷。
老南,农行关坡乡营业所的信贷员,四十开外,窄额头,胖腮帮,大肚腩。老南负责关坡村几个生产队的业务,有一天他正夹着黑皮包迈着小碎步在街上急急行走,被爹叫住了。爹可不是一般人,他曾经在关坡乡关坡村村委秘书的职位上呆过多年,虽然现在老了退了,但走在街面上,那还是相当的名老头。爹一说用点钱,老南立即眉开眼笑,说,好好好中中中,别人用没有,咱老叔用肯定有,好办好办!
爹叫我们备齐了资料直接去找老南,爹说,去吧,老南跟我熟。爹说的是“老南跟我熟”而不是“我跟老南熟”,这很有气势,充分表现了爹对自己名望的自信。
但当我们第三次无功而返后,爹彻底恼了,骂骂咧咧,要上街吆喝老南擅离职守不负责任。邻居看了笑他不开窍,说,你以为他真的不在?故意躲的吧!咱街上谁不知道老南啥人,不给他好处他会给你痛快办?除非你是女的去找他!
爹听了更恼,说,我当然知道他啥人,可那得看跟谁,跟我也来这套?当年催款我没少帮他忙……我掂着锅盖上街吆喝他去,我手里有他材料,那谁家谁家的妇女……
我们当然不能让爹掂着锅盖吆喝人家并顺便揭发“那谁家谁家的妇女”,贷到款要紧,他这个过气的村委秘书不行,我们就找在职的乡委秘书。关坡乡党委秘书余波是我同事爱巧的老公,彼此熟稔。余波说,这算个啥事呀,发放小额贷款这是国家政策,咱不理他,直接跟他所长说,所长是我同学!
余波打完一个电话,带我们直奔营业所。所长已经等在大门外,他对我们点点头,说,老南在,去吧,然后就跟余波嘻嘻哈哈拍拍握握。
老南简直是个业务高手,为了体现银行方便快捷的服务宗旨,他亲自帮我们填写各种表格,甚至对一个担保人的过期身份证都毫不在意。签了许多名摁了许多指押,半小时后,我们就拿到了奔波多日的取款条。
事情就是这么简单。
“一起吃个饭吧”,办完手续我诚恳邀请。
老南一摆手:
“不用不用,咱谁跟谁呀,不用客气,以后有机会有机会!”
出来看见余波,他的所长同学已经进去。我说:
“请老南吃饭他不去。”
“别理他,估计是想要钱。”
我一听怪恼:
“我凭啥给他钱——不过,应该请你同学吃个饭。”
余波手一挥:
“不用,他正找我办事呢,要个党员指标,这下扯平了。
作者: 马樱花 时间: 2010-8-14 13:21
小懒来了,开心呀:lol
作者: 李小懒 时间: 2010-8-14 13:21
2、
我们贷款是为了挣钱。
到底是先有钱才能挣钱还是先挣钱才能有钱,这话题在我们家就跟“先有鸡还是先有蛋”一样扯皮。毛方观点是先有钱才有条件挣钱,我方观点是先挣钱才能有钱。毛说,没钱啥生意也做不成,我说,正因为没钱才需要你去挣。毛说,没钱扎本你叫我咋去挣?我说,我要知道咋挣就直接去挣了还跟你废话?!
貌似我张口闭口都是钱,其实我不是财迷,真的,年轻时我基本对钱没概念。
小时候爹当民师,先是一个月五块钱,再是七块、八块,后来竟然涨到三十多块。娘揣着爹的薪水去赶集,走在妇女群里那是相当有底气。关键是娘每次赶集都捎“包儿”回来,这是别家的小孩无法企及的。几个歪瓜,两捧劣枣,一堆疙瘩梨,这些都足以吸引我们撒丫子跑几地身子,去接赶集归来的娘。
后来爹由民师转正,工资也由三十多块一下涨到一百多块。那时候流行涤纶裤子,熨斗一烫,裤腿笔直笔直,里面即使不装腿也能站稳。要到镇上读初中了,娘一下就给我买两条涤纶裤子,一条红一条绿,阔绰极了,可惜我那时屁股不够饱,不能扭几扭。
读高中进了县城,我才见了世面。我的同桌是个城里姑娘,白皙,甜润,贵妃状,行动处衣袂招展,花枝乱颤。同桌经常有颜色鲜艳样式新颖的衣服穿,而我几乎一年四季都是白鞋黑裤黄军褂,以至于后来毛同学一回忆起早恋时我的模样总是撇着嘴说:整天穿件黄军褂,留个郭富成头……现在想想,我怀疑我同桌当年有那么多追求者不完全是因为她的花枝招展,应该也跟我寒碜土气的衬托有关系。那时候的黄军褂就像学生制服,几乎每个女孩子都有一件。感谢那个年轻的女老师,她那时候刚毕业吧,短发,亮眼睛,浅酒窝。她住在我们寝楼下的一间房里,门口吊着大竹帘,门外煤炉上的锅似乎永远冒着热气,有时候会有一个男的掀帘出来,我们经常偷看他——就是那个女老师,她说女生最好看的衣服还是白鞋黑裤黄军褂,朴素,大方,不过时。她的这句话,让一身“制服”的我在我同桌的照人光彩前从不自卑。
当然,不自卑也不完全因为我“着装主流”,还因为平静坦然。我知道我的同桌是城里孩子,我无从跟她比。我也想过我若穿上她的花衣服会是什么样子,但想想就算了,不嫉妒,不羡慕,不难受,因为我知道那是不可能的,我不可能拿着娘给我的生活费去买花衣服穿,穿花衣服远远没有考上大学吃上商品粮离开农村更重要。我只是在不小心衣服被人偷去的时候,才张口给娘要钱,再买件黄军褂,再做条黑裤子。不知道那个整天眯眯笑着抛人媚眼、为了下晚自习路上顺道恋爱而不让妈妈出来接经常让我陪她回家睡的、不怎么用功就考上郑大的女孩子,她现在在哪里,过得怎么样。
大学时我的全部理想就是毕业后能跟“转正”的爹一样,有一个工作,有一份薪水,有一间房子——一间就够,足够我跟毛俩个人抵触偃仆俯仰天地。那时候毛已经落榜,在某大学读着一个财会自考班,功课老不及格,看不到毕业的希望。我想,没关系,我会养着他。
大学毕业,理想实现。一个破落的校园,一间破旧的瓦房,两个甜蜜的小人儿。为了光明堂皇的厮守,我们很快结了婚。结婚需要钱吗,我没觉得,我压根没在意钱的事情,一只钢精锅可以煮面,一张小铁床足以拥抱,还要钱干嘛?没想到毛爹爹——就是上文帮我们贷款的老村委秘书——他竟然找人做了一张大床送来。那是一张豪华的床,实木床板,弹簧垫子,朱红颜色,房间里一摆喜庆庄重。我站在上面蹦了几蹦,心里就有了主意,跑去找我爹。我说爹呀,你看他爹都做床了,你就给买台电视吧,爹说好吧,于是,我们就有了一个满满当当的家。
幸福的日子了无痕迹,我实在想不起我们婚后几年的二人世界里都干了什么。后来,孩子缠磨俗务缠身、睡眠不能充足游玩不能尽兴的时候,总会感叹年轻时候的傻,那时候没孩子,不打麻将,也不打架,大把的时间都怎么消磨的呢,怎么不知道旅行呢,怎么不知道看书呢,真是傻。特别是如今一把年纪了还需为糊口到处奔忙,就更觉得年轻时候的没心没肺,出名要趁早,挣钱也一样。
就在我们傻拉吧唧浑然不觉的时候,十几年间,身边的世界发生了巨然的变化。曾经削尖脑袋不惜重金购得商品粮户口的人,开始偷偷走关系在老家给孩子安个假农业户口了;曾经头悬梁锥刺股囊萤映雪凿壁偷光想要摆脱的农村,开始楼上楼下电灯电话网络聊天煤气做饭了;曾经迷茫徘徊走投无路黯然无聊痛不欲生的落榜姐妹,开始居有房出有车披金挂银走南闯北意气风发了。而我,我们,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的,中规中矩努力进取的,遵纪守法按时孕检的,作为70后农家女中曾经的佼佼者,我们个体生命围绕“跳农门”曾经付出的万分努力,一个倏忽,就被时代的巨变轻轻抹杀。我们就像一粒微尘,安乐无为中贴着波峰浪谷的纹理,不知不觉被抛到了海底,猛然发觉,浪头已打远。所以我,工作还是那份工作,瓦房还是那间瓦房,老公还是那个老公,孩子还是只有一个,徒有眼角的皱纹如脚下的荒草一般,正萋萋。
进了几趟城,上了几回网,吃了几次请之后,我们突然发现,哇,原来这个世界这么多钱——都在别人手里,咱们也试着挣点?好,挣点,还是钱多比较体面。于是借钱,借不够就贷高利贷,不怕还不起,挣钱是手到擒来的事情,一个亲戚已经瞅好了一个项目,他说只要我们投资,就等着在家哗哗啦啦数钱。欣欣然,两个天真的书呆子揣着借来的钱和美好梦想来到黄河边,但连个水响都没听见,我们就已经灰之溜溜。
安贫自守贵在一份平静,债台高筑叫人惊慌失措。为了还债,为了争口气,也为了毛先生“先有钱才能挣钱”的理论,我们决定再贷款。
作者: 马樱花 时间: 2010-8-14 13:25
这小说写得,官场市侩人间乡原写活了
这第一截也算得上一个小小说了
活泼泼的老南要从屏幕里走出来
作者: 李小懒 时间: 2010-8-14 13:25
小懒来了,开心呀:lol
马樱花 发表于 2010-8-14 13:21
来看俺的偶像马樱花~``:loveliness:
作者: 竹林吹箫 时间: 2010-8-16 15:05
曾经削尖脑袋不惜重金购得商品粮户口的人,开始偷偷走关系在老家给孩子安个假农业户口了;曾经头悬梁锥刺股囊萤映雪凿壁偷光想要摆脱的农村,开始楼上楼下电灯电话网络聊天沼气做饭了;曾经迷茫徘徊走投无路黯然无聊痛不欲生的落榜姐妹,开始居有房出有车披金挂银走南闯北意气风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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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ol这些句子,颇有赵本山小品语言的味道。
作者: 雪天使君 时间: 2010-8-16 22:53
读这字感觉一个个得在蹦,鲜活~
小懒可别懒,赶紧写~
作者: 雪天使君 时间: 2010-8-16 22:54
到底是先有钱才能挣钱还是先挣钱才能有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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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果呢?;P
作者: 李小懒 时间: 2010-12-4 11:45
谢谢亲爱的们进来。
我记得贴了好几段,怎么没了呢?
作者: 李小懒 时间: 2010-12-4 11:47
3、
凡事都讲究个出身门第,不瞒您说,俺们可来自货郎世家。
开店做生意的叫坐商,又叫门朝里的生意,挑担的货郎叫游商,也叫门朝外的生意。据说,坐商忌讳一天的头宗生意就赊帐、早晨有人坐门槛及说不吉利话,而货郎出门则忌讳碰见女人解手和哑巴乱叫。
旧时货郎是有等级的,分为高挑和低挑。高挑又叫京货挑,主要经营绫罗绸缎及五彩丝线类,可出入大户宅院、闺房及宫廷。低挑又叫打拨浪鼓的,手持拨浪鼓,进村先打“出动,出动,出出动”招揽顾客,主要经营针头线脑小百货,停放挑子时不能对着人家的门口,卖货接钱时不能用手而只能用钱板。
传说我们爷爷的爷爷曾是豫南县城里的大商户,专营绫罗绸缎,抗日战争爆发后生意萧条,只得挑着货物到乡下各处赶庙会,最后落户关坡,以货郎为业,并渐渐由高挑沦为低挑——每当听爹讲起这段家史,毛同学总是很不满,他说,好好的城里人咋会想着跑到乡下来!你们一跑变成了乡下人,我们想回头变作城里人却一跑再跑难如登天!就是跑乡下你也别跑关坡这穷乡僻壤呀,你跑到广州不中?你跑到深圳不中?昂?!爹只是笑,说,我爷爷的爷爷,那可是贵族!我一旁听了差点喷饭,嘿,见过贵族吗您!我不相信他们家的货挑真能“出入大户宅院、闺房及宫廷”,我撇着嘴角很书呆气地想,宝玉贾家那样的大户宅院他能进?黛玉宝钗那样的闺房他能入?吹牛吧!
我亲爹年少时为了挣钱买钢笔,也做过货郎,不卖针头不卖线脑,只卖糖豆。糖豆是奶奶做的,糖水和面,搓成长条,然后切成一个一个的小豆豆放在锅里炒,文火慢烧,不停翻动,直炒得焦黄酥脆香甜可口。爹挑着货郎担上路了,扁担颤悠悠,一头是糖豆,一头是转盘,手里摇着拨浪鼓,一路吆喝:破铺陈烂套子、破鞋骨嘟麻绳头儿,打糖豆儿咧——!
爹的转盘跟央视二套高博主持的《购物街》中的幸运大转盘相似,一个可绕轴心自由转动的圆形木盘,盘面按圆心角平均划分若干份,每份标注一、二、三、五、三十、一百等数字。不同的是,爹的转盘由两部分组成,与转盘相对的还有一根竖轴,竖轴顶端装有一只镖针,竖轴外侧有一根竹篾,竹篾弹性好力度大,一拉一弹间把镖针打出去,打中正在旋动的转盘,打中数字几,就得到几颗糖豆,故曰打糖豆。
打糖豆是很有些游戏性质的,孩子们花钱不多图个娱乐,还能有甜蜜的糖豆吃。现在的孩子是再不稀罕这些了,他们有辣条辣片等各种各样的垃圾食品,并把自己整个身心都交给电视电脑电子游戏,再也不屑那种简单但健康的快乐。
货郎挑多与大姑娘小媳妇孩子们打交道,所以货郎需要能说会道伶牙俐齿。我想象不出已过花甲却依然拙嘴笨舌的爹当年是如何应付蜂拥围观吵闹刁滑的,他怀着怎样的勇气走村穿巷,他操着怎样的腔调吆喝叫卖,他挂着怎样的表情挑担前行。
货郎的历史,是与封闭的经济和不便的交通相伴的。开放搞活之后,交通便利,杂货店遍地开花,货郎担也便失去了市场。但是,货郎并没有就此消失,在沉寂了十几年后,随着“村村通工程”和“千乡万村市场工程”的全面实施,昔日的货郎业焕发生机,他们开着汽车回到了乡间大路上,只是他们不再直接跟乡亲们打交道,而是专为村口路边大大小小的农家店配送货物。
“村村通”是国家的一个系统工程,其中包括公路、电力、电话网、互联网等,其中公路工程最关民生。“村村通公路工程”是指中国力争用5年时间实现所有村庄通沥青路或水泥路,以打破农村经济发展的交通瓶颈,解决9亿农民的出行难题。
“千村万乡市场工程”是国家商务部、国家财政部决定,由中华全国供销联社具体实施的又一项民心工程,力争用3年时间,扶植培育出大量农家店,形成以城区店为龙头、乡镇店为骨干、村级店为基础的农村消费经营网络,逐步缩小城乡消费差距,保障农民方便消费、放心消费。
很多职业都是有地域特点的。天津男人喜欢开着带玻璃罩的汽车全国各地卖大麻花,信阳妇女喜欢背着挎包走街穿巷拉着长腔叫卖“茶叶谁要茶叶”,我姥姥那村的人喜欢夜间到处溜河沟逮黄鳝补贴家用,我们村的爷们靠收鸭毛鹅毛猪肠子发了家。乡下人眼皮薄,一看啥生意挣钱便蜂拥趋之,于是渐成规模。
我们马店镇的货郎队便是如此。
马店镇隶属豫南县,地处豫南跟真阳两县交界处,商户们进货到县城,辗转装卸倒腾到家,拖拖拉拉动辄一两天,一些偏僻的乡间店就更不方便。马店镇上第一个开车送货的是王松林。当他的批发部门前突然停了一辆箱货车时,大家面面相觑一脸疑惑:这家伙想干啥?当王松林的门前一下停了三辆箱货车时,人们终于惊慌起来:这家伙发财啦?!
王松林的确是发了,他乘着“村村通”和“千乡万户”的东风,两年之内暴发。他凭借逃计划生育时走南闯北积累下的胆识与见闻,直接到各地食品厂或省城批发市场拉货,回来倒给乡间超市,赚取差价。人们很快看出了门道,不久,马店镇上的箱货车激增到二十几辆,市场不断扩张,乃至周围乡镇一看见箱货车就会问:马店的?
作者: 李小懒 时间: 2010-12-4 11:49
4、
以前,我从来没有注意过货车——大大小小的货车,从来没有正眼瞧过。印象中它们总是灰头土脸满身泥污,要么轰隆隆呼啸而过凶悍霸道的样子,要么呼哧呼哧喷着沉重的体味蹒跚横行。我甚至觉得,那些货车里的司机们肯定也都是粗野邋遢机械无聊缺少情趣的,就像他们开着的车。我想,好好的公路为什么要有货车呢,光有小车不行吗,小车多好啊,光鲜体面,轻巧灵活。它们箭头一般嗖地一下从身边经过时,我总是忍不住猜想:那墨窗里的男人,他该是体面整洁的吧,他身边的女人,她该是优雅幸福的吧。小轿车真好啊,虽然它们不给我坐,但它让我敬羡,让这个世界舒服,它们的存在让生活显得美好而神秘,令人向往,奋进。
可是,当我从温暖的被窝里爬出来,在夜幕里满怀兴奋地爬上隆隆发动的货车驾驶室,开出大门,穿过街道,驶上公路后,我的看法完全改变了。我身边的货车司机是我的男人,他下巴微翘,嘴唇紧绷,有力的臂膀紧抓方向,炯炯的眼睛专注前方。我有些紧张,直直坐着,瞪眼看着车灯里的路面,无暇理会身边孩子们的兴奋叫闹。
“我开货车还像吧,我想都没想过这辈子能开这么大的车!”
毛口气里有种自豪,好象开大车需要掏大劲儿。我往他耳朵上凑了凑,扯起嗓门:
“太响了,震动太大!”
“柴油车就这样,习惯就好了。”
我一点都不习惯。不是不习惯这种颠簸,而是不习惯毛开货车。我扭头看他,目光热切。微卷的头发,深邃的眼窝,清秀的鼻梁,都怪我没本事,真的,长成这样,我应该给他开小轿车的。
当我渐渐适应了柴油机的轰鸣后,我开始细细观察路面上过往的车辆。连夜赶路的大多是货车。拉粮食的步履迟缓,拉生猪的臭气熏天,拉石子的四轮没有驾驶室,一个个蓬头垢面的汉子裹着棉大衣露天颠簸。车上高速,可以看到更多的加长货车,其中运送小轿车的最为壮观,它车身巨长,上下两层,小轿车们像一个个面包,排队静伏。
坐在货车里观察货车,这真是一个全新的角度,它让我用从未有过的温情目光关注世界。我注意的不再是它们的外表是否光鲜,而是它车身有多长,拉的重不重;猜想它们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曾经怎么的故事,怀着怎样的梦想。我突然发现,货车才是这个世界的主人,才是路面上不可缺少的主角,它们肩负重任南来北往,有力地支撑着整个人类活动。没有它们,这个世界将会静止,工程没法展开,粮食无法调配,货物不能到位,流通不能进行。
坐在毛身边,我终于知道,那些货车司机也并不是“粗野邋遢机械无聊缺少情趣的”,他们跟我的丈夫一样,有血有肉生机勃勃,有说有笑情趣昂然。他们开的可能是自己的车,那车可能跟我们一样是贷款买来的,他们想利用那车拼搏一回改变生活,所以他们满怀希望又小心紧张。他们也可能只是司机在替别人打工,那样他们就轻松了,他们只是想赶紧到达赶紧返回赶紧回家——或许沾家又得走相聚短暂,但就是这片刻的温情却足以抵消长途的疲乏,让他们有力量继续上路。不管怎样,他们都在努力,努力,就是值得尊敬的。
夜间的服务区睡意恍惚,有车悄悄进来,有车悄悄离去,有车静默酣睡,有车刚刚停稳冒着热气喘息甫定,司机正掂着扳手一个一个敲打轮胎检测气压。春夜料峭,我们裹紧了衣裳,缩着脖子一路小跑去找厕所。厕所里真暖和呀,红毯铺地,檀香浓郁,身穿棉制服的保洁员正抱着拖把,靠墙坐在地毯上打盹。她两腿平伸,身子歪斜,甚至还发出了鼾声。我突然有些感动,此时此刻,如果我们能劈刀把时空斩截,在这个突然的横截面上,是拥有这个厕所乃至整条高速路的老板幸福呢,还是这个不饥不寒身心轻松酣然入梦的保洁员更舒坦?这很难说。
妞和丫在厕所里跑来跑去不愿离开,感应水龙头和烘手器让她们觉得新奇无比,她们冲一下手烘一下,再冲一下,再烘,反复嬉闹。我趁机照镜子,稍稍凌乱的头发透着几分俏皮,略显苍白的脸色显出一丝慵懒,这就是征途某一站夜间厕所镜子里的我。我用湿手抿一下额上的刘海,然后,心满意足,信心满满,上路。
凌晨五点,我们悄悄掀开夜幕的边角,钻进了省城。就像与人兼行的小老鼠,我们小心翼翼且洋洋窃喜。没有流光溢彩的夜景,没有车水马龙的喧嚣,城郊处有的只是杂乱的工地、困倦的灯火以及古怪的气味。在这灯光和气息里,一辆辆破旧的三轮车满载菜蔬杂物,像一只只步履蹒跚的磕头虫,在路面上一磕一磕,行色匆匆。他们是城市里起床最早的人吧,没有人知道他们为了这个城市拥有可口的餐粥和清洁的路面所付出的辛劳,包括磕头虫他们自己,他们只是一步一磕,低头前行,为了一己的梦想,一路奔忙。
作者: 梦m 时间: 2010-12-4 18:52
先顶起来{:4_126:}
作者: 梦m 时间: 2010-12-5 21:05
我爹年少时为了挣钱买钢笔,也做过货郎,不卖针头不卖线脑,只卖糖豆。糖豆是奶奶做的,糖水和面,搓成长条,然后切成一个一个的小豆豆放在锅里炒,文火慢烧,不停翻动,直炒得焦黄酥脆香甜可口。爹挑着货郎担上路了,扁担颤悠悠,一头是糖豆,一头是转盘,手里摇着拨浪鼓,一路吆喝:破铺陈烂套子、破鞋骨嘟麻绳头儿,打糖豆儿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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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生动形象呢
作者: 梦m 时间: 2010-12-5 21:10
在这灯光和气息里,一辆辆破旧的三轮车满载菜蔬杂物,像一只只步履蹒跚的磕头虫,在路面上一磕一磕,行色匆匆。他们是城市里起床最早的人吧,没有人知道他们为了这个城市拥有可口的餐粥和清洁的路面所付出的辛劳,包括磕头虫他们自己,他们只是一步一磕,低头前行,为了一己的梦想,一路奔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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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人就是这么艰辛且顽强地生活着的
作者: 梦m 时间: 2010-12-5 21:12
这小说一字一句都冒着热腾腾的生活的气息
作者: 梦m 时间: 2010-12-5 21:13
给小懒 献花
作者: 李小懒 时间: 2011-2-25 08:11
梦妹妹春天好,谢谢阅读。
作者: 李小懒 时间: 2011-2-25 08:15
5、
南三环摩配城大门紧闭,睡意尚浓。我跳下车,舒展一下手脚,清晨的三环路上车辆不多,空气还算清新,悠悠走着,冷。想想觉得奇怪,每常这个时候我应该还在自家的床上,要么纠结在残梦里不愿醒来,要么一家人唧唧咕咕纠缠耍闹,要么嘟嘟囔囔怨声载床痛恨即将到来的早自习辅导,而现在,却正缩着脖子袖着两手溜达于陌生的街头。一夜之间,时空转换。是谁发明了交通工具,它就像一只大手,把我们渺小的身躯掂来掂去。回头已看不清来路,突然间有些惊慌,定定神告诉自己:没关系,他们都在,我的亲人们,他们正窝在路边的车里休息,外面冷,让他们睡吧;我不会迷路,我们是来进货的,我们这样是为了生活更美好。
转身继续前行,心底坦然了许多。过了物流港,过了建材城,过了天桥,天色微明。路边竟有一片麦田,麦苗已经起身打苞,柔韧的叶片弯出一道道美丽的弧线,熹微辰光中,安静和美。寸土寸金的都市里,这麦田的存在可真是一个奇迹。放眼远处,林立的高楼眨着朦胧的眼睛渐渐苏醒,它们似乎正慢慢蠕动,一步一步逼近。或许不久的将来,这青青麦苗就会变成这块土地上一个渐行渐远飘逝无踪的梦。
“统一润滑油”的招牌在前排商铺高高耸立,赫然醒目。估计是生意做大了吧,老板不太热情,他一边斗地主一边回头跟我们打招呼,抓鼠标的手指上闪着三枚大戒指。
货架上摆满了样品,小素招呼毛一瓶一瓶研究比对。小素是我妹妹,也是毛曾经的老板,她家里开店卖摩托,对摩配相对熟悉,怕我们第一次进货受人蒙骗,跟来现场指导的。
小素挑出了几款常用的,戒指却说豫南县市场上已经有了,老秋在代理。
老秋我们当然知道,豫南县最大的摩配批发商,经常给小素家送货。原来老秋就是在这里进货呀,摸到老窝了。小素立即来了兴趣,眨巴着眼睛问价钱,戒指摇摇头:
“我不能给你,当然也就不能跟你说价钱,你再看其他的吧。”
我们有些失望,看来看去,要么价位高,要么包装难看。看我们犹豫不决,戒指推荐了一款叫“超值皇牌”的,说是价位低,适合农村市场。
从“统一润滑油”出来往里走,转过一排铺面我们就后悔了,后悔刚才不该定货。哇,原来市场那么大,卖机油的那么多,随便进一家门店,老板都是笑脸相迎。“老黑机油大全”的老板是个小伙子,他嘴上摸蜜,殷勤倍至。当他知道我们来自农村、要做摩配批发后,一招手把我们引到一个靠墙的货架前。货架上赫然摆着统一、长城、昆仑、美孚道达尔等知名品牌,毛拿起一桶铁盒包装的美孚问价钱,老黑伸出拇指食指晃一下,毛一愣:
“质量咋样?”
老黑也不说话,随手拧开盒盖,拿过一个起子照着封口一戳,伸出手指蘸一下,然后一捏,一弹,说:
“看看这个粘性,扯多长的线!放心吧,质量绝对保证。”
我立即想到电视里那个“弹弹弹,弹走鱼尾纹”的雷人手势,原来那化妆品的广告创意来源于卖机油。
“统一老板还臭捏呢,这个不让卖那个不让卖,这不到处都是嘛!”从“老黑机油”出来,毛撇着嘴说。
“是不是假的呀,人家大品牌都专卖,他啥都有,别让人给骗了咱!”
看我一脸紧张,小素轻推一把:
“你知道啥,别吭声,带小孩一边玩去。”
市场开始热闹起来,大门外停满了各种车辆,蹬着三轮板车的姑娘小伙来往穿梭,配送货物。面对一片繁忙我不觉忐忑,商海莫测,从没下过水的我们,会有怎样的表现呢。带着孩子们转了两圈,突然看见小素正在一家门口跟人理论,赶紧上前问情况。
“车筐,刚才说好了价儿,现在过来装车却涨一块。”
“非要他的?一个市场那么大!不守信用还跟他说啥!”
小素扯我一下,悄声说:
“别吭声,这家的货全,都是名牌,又好又便宜,一模一样的车筐,他涨一块还比其他家的便宜!”
我便不吭声了,抬头看看那家的招牌:北方拉线。
天近中午,毛开车一家一家把货装齐,门口小餐馆里吃了饭,我们匆匆赶往安徐庄。
安徐庄是郑州市另一个摩配批发市场。正值车流高峰,毛不敢开货车在市区乱闯。找了一个相对清净的路段,把车停好,毛和小素搭公交去安徐庄,我负责看车带孩子。
车窗外一片陌生。车辆,行人,不知怎么都贼头贼脑起来,只有不远处一个身着黄马甲的环卫工人叫我稍觉亲切。我锁好车门车窗,把钱包和小妞紧紧抱在怀里,假寐。“呀,风筝!我要下去玩!”小丫眼巴巴望向窗外,拍着手叫。
我真的不知道,竟有一个明媚春天在这里等我们。草坪,石子路,高坡,树林,似锦繁花,灿烂春光,老人和孩子,从容和悠闲。在这一派祥和里,我抱着钱包心神不定,瞅一眼撒欢乱跑的孩子,再瞅一眼路边停放的车子。为什么久居乡下的人总对城市有一种排斥,那是因为紧张,因为对未知环境的恐惧,因为来去匆匆不停奔走没有归属感。从出门到现在,我一直都在紧张亢奋中,怕走错路,怕弄丢小孩,怕给人抢去钱包,以至不足一天,便恍若隔世。置身于喧嚣都市中的这一方宁静,我才想起我家也有一个花园,想起昨夜离家时的情景:收拾停当要出门,竟有点不舍,摸一下温热的被窝,推一下锁好的门窗,瞅一眼夜色里的花草树木。梨棠的枝条上已经缀满了绿黄色的花苞,碧桃树遒曲的铁色枝杆上一抹腮红已经忍俊不禁,海棠已经急不可耐绽开花蕊,还有那朵梅花,它依然独立枝头吐露芬芳,从容淡定。我嘟起嘴唇悄悄飞出一个吻,那吻就在空气里仪态翻飞,轻触着每一朵花苞每一片叶子。我说,慢点生长哦,等我回来,咱们一起,怒放。
安徐庄最大的一单货物是飞驰轮胎,我们带车过去的时候那个和蔼的大姐刚从仓库里拿货回来。她一看见妞和小丫就满面慈祥,拿出一些零食:
“哎呀,小乖乖多可爱,真辛苦啊,进货还带着孩子。”
装好货准备出发,大姐亲自为我们拉车门,看我们一个个坐好,又进屋拿出一盒纸巾递过来:
“有孩子,路上用。”
我心里温暖极了,跟毛说:
“这个大姐真好,下次还进她的货。”
下午四点多,我们离开市区往家赶。前面还有四五个小时的路程,满载货物,我们不敢耽搁。远远望见世纪欢乐园的摩天轮,孩子们满眼渴望,我说,睡吧睡吧,睡醒了带你们去玩。
车上高速,倦意袭来,小素和孩子们早已睡倒。我哈欠连连,嘟哝道:
“瞌睡。”
毛说:
“我也瞌睡。”
我立即欠身坐好,一脸紧张看着他:
“你可不能瞌睡!我陪你吧,我保证不睡。”
可是,劳累亢奋后猛一松弛,瞌睡就像浓墨的夜,瓷实密匝,一波一波将我淹没。一磕头惊醒,迷糊中看见车流呼啸,看见毛一个人枯燥地闭着嘴巴,赶紧东张西望大声问走到哪了,可不等回答,脑袋又不自主磕下去;强打精神吃东西,刚嚼一半,就张着嘴巴不动了。
“我又搬货又开车比你们都累,我要像你们那样就坏啦,睡吧,不用操心我。”
我不放心,推一把小素:
“你值班,我睡会儿。”
小素一拧身:
“别吵!”
没办法,我只得硬撑着灌了铅的眼皮,跟铺天盖地的瞌睡虫做艰苦卓绝的斗争。我必须陪毛说话,虽然我的努力毫无用处,但我不能让他一个人奋斗。
困意稍退的时候,车已经到了漯市。夜色渐染,华灯初上。毛用下巴指一下远处的灯火,说:
“看见没,漯市,咱街上那些送副食的都到这里来进货,饮料厂饼干厂到处都是。”
我坐直身子,拍手道:
“不睡了不睡了,唱歌!”
于是开唱,孩子们奶声奶气,大人们荒腔走板,最精彩的是毛的豫剧清唱,“咱两个在学校整整三年”,“下位去劝一劝贵妃娘娘”,“洼洼地里好庄稼”,他一会真声,一会假嗓,摇头晃脑,陶醉万状,惹得孩子们咯咯直笑,惹得我用崇拜的眼神看他。这个家伙真是不简单,从夜里到现在一刻不得休息,可怜呐。
唱累了我们听收音机。收音机里正播着一档互动节目,挺简单的题目,愣是没人答对,急得我直拍驾驶台 。嗲嗲的主持人不停重复热线号码,我赶紧播打,通了,对方操着机械的腔调说:
“对不起,请稍后再试。”
我以为热线得排队,便不停播打,但一连六次都是这句,我有些泄气。刚一停,滴滴滴接连来了六个短信,内容是:谢谢您的支持,参与竟猜请回复1,本条信息2元。我傻眼了,毛看我目瞪口呆的样子,突然大笑:
“哈,扣钱了吧!”
我K,还谢谢支持呢,你就这样谢我?骗子!不过没关系,我们的司机正目光炯炯,而我们就要到家了。
作者: 李小懒 时间: 2015-5-7 10:54
这个想接着往下贴,可以吗
作者: 李小懒 时间: 2015-5-7 10:55
可是前面的内容我不能修改了吗
作者: 苏力 时间: 2015-5-10 07:39
晕,恁好的文章竟然才看到
作者: 苏力 时间: 2015-5-10 07:40
能改吧。。。需动哪里,您说
作者: 醉笑陪君三千场 时间: 2015-5-10 09:52
另起一帖吧。
这个烂尾的不要了。
把修改稿另一一帖。
第一段写的精彩。
作者: 苏力 时间: 2015-5-10 10:12
也可以把修改后的文章用QQ贴给我,由我进行修改
作者: 锦瑟 时间: 2015-5-10 20:43
小懒姐好文,找时间定当细读。
此处先问个好。
作者: 北原 时间: 2015-5-11 11:46
读过
这么久了竟然还能加分
作者: 李小懒 时间: 2015-5-12 11:16
谢醉笑大哥来读。另起一贴舍不得呢,这里有很多朋友的回帖,由于年代久远,可以怀念一下当年的朋友哈
作者: 李小懒 时间: 2015-5-12 11:17
问好锦瑟
作者: 李小懒 时间: 2015-5-12 11:18
谢谢加分,好慷慨呀,谢谢亲
作者: 李小懒 时间: 2015-5-12 11:19
6、
哎……打起鼓来,敲起锣来哎,
推着小车来送货,
车上的东西实在是好阿!
有文化学习的笔记本,
钢笔,铅笔,文具盒,
姑娘喜欢的小花布,小伙扎的线围脖,
…………
这是一首欢快的歌,流畅的旋律,喜悦的心情,完全一幅商民鱼水乐的情景。这唱的是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的货郎生活,改革开放好光景,货郎同志也鸟枪换了炮,我们开着汽车,昂然出门。
我们的第一站当然是关坡。关坡是毛的老家,是亲三分向,熟人多吃二两盐,自己家门口的生意,他们能会不照顾?
通往关坡的是一条新修的柏油路,路基坚固,路面平整。宽阔的公路两旁,杨树伸展着简洁的枝杈直逼蓝天。那疏朗的线条上,分明点缀着一只只逗号顿号感叹号,它们是鼓胀的芽苞和花蕾。是的,杨树也会开花,它是和桃杏李一样,先出花蕾再长叶的,只是它没有桃红杏粉的张扬,所以很难被人注意到。但杨树不在乎,它心平气和独自灿烂,只把开花当作生命中一个自然的环节,然后用一簇簇叶片魔幻般地演绎生命的色彩,褐红,娇黄,嫩绿,深绿,艳黄。
关坡集上的摩托车店集中在一条街上,一报家门,认识,也就咿咿呀呀客气起来。根据毛之前的设想,走到哪里都应该是“呼啦呼啦”的,他说,没人下来送过配件,到谁门口不呼啦呼啦卸个三千两千的!他用“卸”字,“卸货”的“卸”。我一窍不通,端着架子呆在车里等着人家喊开票。车身不停的摇晃,就幻想他们在后面“呼啦呼啦”的“卸”,忍不住下去看,却发现完全没有预期的效果,他们都是自己进城进货或者打电话发货,没见过这么送的,又是熟人,不好意思问价格比质量,只是象征性的随便要点。
不过没关系,我们已经满怀感激了,第一次出来就有人捧场,这多么让人温暖并信心大增呀。告别上路,我捧着发货单一行一行念,毛一样一样算利润,不到一千块,我们竟然赚了一百块,鼓舞人心呐——此后的日子里,我们行驶在路的基本工作就是一个人捧着货单念,一个人开着汽车算,然后,两个人得意洋洋,一路奔跑。
出了关坡一直向西,我们的第二站是舍屯。舍屯地处豫南县边界,西接竹市,交通便利。这里是有名的花木基地,前几年靠种植雪松等景观苗木大挣了一钱,虽说近几年花木市场行情波动,一些地块又种回庄稼,但一路走来,苗木基地的大致风貌还在。时值初春,迎春还未凋谢,紫荆正在盛开,一簇明黄,几束莹紫,这些都增加了我们旅途的乐趣,让我们雀跃欢喜。
舍屯背集,这很好,逢集人家正忙着生意是顾不上理我们的。可是,到了地方我们才知道太“背”了,我们开车从街道上呼啸而过,竟然没找到开着的摩托店,就连行人也很少碰见,毛大失所望,直挠头皮:
“这哪象街道呀,跟把子扫的一样!为什么不开门呢,不开门你挣个屁钱呀!春天?淡季?没生意?”
嘟囔完了,拐到小美家打探情况。小美是毛的表妹,当初舅舅不惜重金为她买了商品粮户口并托人安排在县供销社上班,但没两年就赶上供销社解体下了岗,重新回到农村姑娘结婚生子的道路上来,不过见了世面的小美不甘心围着二亩田地一个灶台过日子,在街上开了家化妆精品店,慢慢经营。
闲谈中得知,舍屯街上经常有来自竹市送摩配的车辆出没,这情况让我们俩面面相觑,我和毛。
一无所获出了舍屯,我们下个目的地是常兴。一路走去树木森森,路边不时停有收购树苗的大货车,车上车下十几个人忙活着。他们先起出树苗,拿草绳包缠好树根,用架车一棵一棵拉到路边,再用吊勾吊到大货车上,树根树干装进车厢,树冠就枝枝杈杈横行在路上。现在城市里买树越来越喜欢大的,他们常常把上百年的老树连窝搬走,一路上拿各种各样的营养液给树木打点滴。
停下错车的时候我说:
“你不是说没人送配件咱们是独门生意吗,咋有啊?”
毛把脸搁在方向盘上,痛心疾首:
“没想到,竹市的竟然下来送货,估计是顺路。”
从路上络绎不绝的行人车辆看,常兴好象是逢集。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正在路边练习骑自行车,我摇下车窗,对她喊:
“小朋友,你们这里今儿个逢集?”
那孩子立即一欠身滑下车座,两腿叉开用力的把住车身,边抹额前的刘海边说:
“我们这里?哦,公社里逢集。”
她说“公社”,太可爱了,这个词语跟她那稍稍有些紧张的举止和黑里透红的脸蛋儿一样朴实动人。我猜想她应该是经常跟爷爷奶奶生活在一起,因为“公社”一词给他们留下的印象最深刻,并依然活跃在他们的口头语言里。
第一家门店前停着几辆破摩托车,主人正两手乌黑蹲在地上忙活着。
“有事吗?”
毛就势蹲下:
“我送配件的,你看看有没有需要的。”
那人回头瞥一眼我们的车:
“这种箱货不都送饼干饮料啥的吗?”
“我专业送摩托配件。”
“真的假的?别是跑相吧,哪儿的呀?”
“马店的,咱们不远,你放心,我以后一个星期来一趟。”
“嘻,马店会有个啥货呀,不要,我的货都从城里拿,一个电话就搁公交上发来,方便得很。”
“那没关系呀,你可以先看看,比比质量,问问价格。”
“顾不得。”
毛讪讪的,只好回到车上。
第二家门店前摆满了崭新的摩托车电动车三轮车,几个伙计各自忙活,老板正跟两个顾客推荐车型。毛站在一边耐心等待,那老板一回头看见他,立即敬过一支烟:
“来啦,想看车?”
毛摆摆手:
“我送配件的。”
老板看看我们的车,很和蔼:
“等一下好吧,等一下我看看。”
毛立即很欣慰:
“你忙你忙,没关系。”
毛就开始了等待。他先是在成排的新车间走走看看,跟小伙计拉两句话,然后进入门店,站在货架前细细看人家的配件,似乎要一件一件刻进脑子。看完出来,老板还在跟人周旋,毛就扛着傻脸站在门口,看天,看地,看街道,看得一脸落寞。老板终于有了空闲,毛跨步上前:
“配件,你看看吧。”
那老板看见毛,一脸恍然:
“哦,配件呀,要不下次再看吧,好吧,下次再看。”
阳光有些刺眼,毛似乎不太适应,他咧嘴蹙额,腰身松得像一匹麻绳,一步一步走过来,开门,上车。
我本来很不耐烦,想说,怎么那么费劲,他不要就走,站那干啥,浪费时间,要饭的一样!但我什么都没说。
快出街口的时候,毛终于再次鼓起勇气。这是一家规模颇大的摩托车商行,店主人和颜悦色的样子,提起县城的摩配商户和省城的摩配市场,他如数家珍,弄得毛不好张口向他推销。大概是出于友情支持,他最终要了两把皮绳和几盒补皮。接过他递上的一张崭新百元钞,我毕恭毕敬找出五十八块。
收获不大,但总算是开了张。正举着那张鲜艳的钞票大发感慨,毛突然把车停在了路边,一把抓过我手里的钞票,随手一搓,看定我:
“假的,这钱。”
我一下傻掉了,眼前即刻浮现出那张和颜悦色的脸。怎么会这样呢,他给我钱时我连看都没看,原以为他是雪中送炭,却原来是雪上加霜。我气愤极了,却又无计可施,一路上悲悲切切,简直开始怀疑人生。
好在,我们心头的创伤很快被大王庄抚平。
挺直的鼻梁,妩媚的眼角,金黄的烫发,白皙的脖颈,一件绿色的韩版毛衫,一双大红的尖根皮鞋,她掂着扳子站在门口的铁皮棚子下看我们,嘴角眉眼的温和简直让我们觉得遇见了神仙姐姐。
“你们哪儿的呀,开这种车送配件?。”
毛稍愣一下,立即说起了瞎话:
“我们是豫南县城的。”
“哦,豫南县城我只用过老秋的货,最近两年也不咋用了。”
毛立即说:
“老秋的货——有点假吧。”
“假是一个,我讨厌他乱蒙价钱。”
毛拉开车门,她瞄了一眼,立即关切地指点:
“咦,够乱的,你应该给车厢四周焊上架子,一样一样都摆起来,拿的时候好找。”
我刚想说“才开始干没经验”,毛扯我一把,对她笑:
“可不是,正准备焊呢。”
她回头看一眼自家门店:
“也不缺啥货,要不我随便要点吧。”
我们两人一眼对视,强摁欢喜。毛噌地一步窜上车厢,回头说:
“要啥?我给你拿。”
我转身拉开驾驶室,拿出笔和发货单,准备记录。可是,接下来我们都傻了眼,因为神仙姐姐随便说出的几样我们都没有,有的听都没听说过。她一脸和气:
“你们才开始干没经验吧,这些都是修车常用的。”
我正要张口,毛却抢先道:
“不是的,今儿个卸货的多,都卖完了,要不我记住,下次一定带来。”
姐姐一笑:
“那好吧,你都有啥我随便要点。”
毛立即攀爬在杂乱的货物间,推荐,展示,滔滔不绝,满脸期待,手碰淌血了都顾不上擦一下。我看着看着,转过身去。
不远处正有一个小女孩提着水桶过马路,八九岁的年龄,略显寒碜的穿戴,那水桶对她来说显然是太大了,挪一步歇一下还是溅湿了裤脚。我立即过去:
“来,你领路,我帮你掂。”
我们像一对亲密的母女牵着手过马路,我感到自己强大极了。马路对面是一个简易的棚子,用泥糊搪过的火炉,缺了一只耳朵的钢精锅,锈迹斑斑的盆架,早已被时代抛弃了的破旧简陋的剃头挑子。她的爷爷正在一个老人头上忙活着,抬头看见我,立即说:
“你看,还麻烦你。”
他的口气就好象我们是相熟的邻居。他全神贯注于手中的剃刀,我转身走开,感觉很舒服。
毛正抱着两件机油健步如飞,我拿起发货本一看,六百一十六元,天呐!毛抹着汗水回来,朝我嗔瞪一眼,我一笑,抱起地上的排气管走开。姐姐正在柜台里一件一件清点货物,我想跟她说话,但不知怎么说,放下东西,转身回来。毛已经锁好车门,撕下发货单给我,一抬下巴:
“去,拿钱。”
神仙姐姐接过发货单大致看一眼:
“没错吧。”
“应该没错,要不你再算一遍,我去帮你拿计算器。”
姐姐一摆手:
“不用,有单子,错了下次再说。”
她转身爬上阁楼去拿钱,我静静站在柜台前,窃喜且忐忑。这应该是一家资历悠久的摩托修理店,头顶的绳上是一嘟噜一嘟噜的车壳头盔等塑料散件,墙上挂着排气管油门线,货架上更是满满堆积。
神仙姐姐一步一步退下木梯,展开货单再看一眼:
“六百一十六,我给你六百一十五,那一块钱不给你了。”
“没事没事”,我赶紧说。其实,我本来就没准备要那六块钱零头的。
我接过最后一张钱,客气,道别,一转身,一抹笑意不可遏止的浮上嘴角。车子发动,身子禁不住往前倾,心说,快走快走快走!似乎怕她再叫住我们把货退了。
一脚油门驶出街口,我们相视而笑,压抑不住的兴奋。
“看人家,这才是大手笔,随便要点就六百多,人还特爽快!”
毛掂起发货本看一眼:
“这女的说话不一样,是个行家,我给她的都是最低价,她应该知道。”
我突然不满:
“你为啥不说实话,新手就是新手,神仙一样的姐姐,那么热情那么诚恳,咱们正好向她学习!”
“你不知道,你要说新手人家看不起你。”
“不对,我觉得敞开心扉求得理解比说瞎话要好,再说,谁看不出你是新手啊!还有,你是县城里的吗,并且,你刚才还攻击人家老秋!”
“你知道个屁。”
“一做生意张口就是瞎话,你快学会马文明了。哎——你说,刚才那神仙姐姐,她店里收拾一个墙角都比咱们车上的货多,她为啥还要咱的,还对咱那么好?”
“缘分呗。”
“为缘分而干杯!”我们握紧拳头撞一下,挤眉弄眼。
这一单生意的成功一扫之前的郁闷无聊,更让我们信心满满,春风得意。
大王庄向东十公里是和平镇。和平是离我们的老窝马店最近的乡镇,这镇上摩托生意最大的是石三喜,一路上随处可见他卖出的摩托车,挡泥皮上写着他的广告:三喜车行,幸福吉祥。
但毛却不愿意在三喜车行门前停下。原来几年前,毛曾跟着马文明冒充竹市总代理到和平镇寻找下级代理商,当时石三喜一看见他们就恼了,说,装啥呀,你不就马店的马文明吗,你生意搞得大,有本事把俺和平镇的老百姓都拉过去!石三喜恼马文明,是因为作为同一品牌的邻邦乡镇代理,他怀疑马文明故意压价捣生意——其实,也真是那样。那天,毛和文明刚出街面,就被一辆工商执法车拦住了,说是有人举报他们无证经营……
“他要不要咱停下问问,他就是认出你又能咋滴,吃人?”
毛把车停在路边,往方向盘上一趴:
“我保证他不要,你没看他门口有一辆小半截头,缺点啥他自己进城很方便,要问你下去问,我是不去。”
我用生动形象的语言耐心细致地跟他讲书上的推销实例,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唾花翻飞,他却依然趴着不动,我恼了:
“你还是个男人呢,看我的!”
我气势昂然,推门进店。石三喜很热情,我一说送配件的,他愣了一下,然后便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我,大概是没见过女的送配件,还戴着眼镜儿。我不怯不惧,用老师对学生般的强悍口气跟他说:
“车在外面,看看好吧。”
他跟我出来,毛已经拉开了车门。他伸头往车厢里看,然后看一眼毛,问我:
“哪儿的呀?。”
我主张说实话,于是说:
“马店的。”
他的神情立即轻松起来,一丝笑意从眼底掠过。他又伸头往车厢里瞅一眼,说:
“马店的?马店现在有批发配件的了?要不要?我批给你们一车!”
堆笑点头,扭身上车,我咬牙切齿,逐个慰问他的祖宗八代。气死我了,你不要就不要,客气点能死人?我骂完了还是不解气,正想说等他下次进城再路过马店把他轮胎给扎了,一愣神,毛已经停车下去了。
这一家的门楣上挂着“豪爵铃木、五羊本田售后服务部”的牌子,一个套着铃木工作服的男人正蹲在地上忙活,一个小娃正绕在他身边蹒跚玩耍,门槛上坐着一个妇女,四十多岁的样子,一边跟人聊天,一边瞅着那孩子,不时喊:
“小蛋儿,别拿扳子,看拌倒了!”
毛径直走向铃木工作服:
“忙着呢?我带点摩托配件——”
那男人抬头看一眼,冲门槛上的妇女喊:
“你去看看,配件。”
妇女站起来拍拍肥硕的屁股,那玩耍的孩子看她起身,慌忙过来抱腿,她抱起孩子走向车门。我猜了几猜并仔细观察,最终不能确定他们是母子还是祖孙。
面对她,毛似乎轻松起来,甜蜜地叫大姐,指着斜对面的铃木专卖店说:
“国富哥我们关系都不错,你看看有没有需要的。”
大姐却漫不经心:
“是吧,好象也不缺啥,看看机油吧。”
毛立即给她推荐一直无人问津的统一超值皇牌,不料她嘴一撇:
“这个我屋里就有,前年老秋送的,老掉牙的包装,难看死了,一看就不上档次,卖不上价!”
我心里咯噔一下,我们进的新货原来是人家淘汰的,怪不得郑州南三环摩配城的那个金牙给我们推荐这个。
毛无奈,又拿出一盒来自“老黑机油”的铁桶美孚,她拿在手里摇两下:
“不便宜吧。”
毛把两个十指架在一起比画一下,她立即亮了眼睛,凑上来说:
“假的吧,不过这个包装可以,能蒙上价钱,拿五壶吧。”
毛一下泄了气:
“五壶咋卖呀,我批发一壶只加你几毛钱,你最少来一件吧。”
大姐一咬牙:
“那就拿十壶吧,不好卖我可要退给你。”
毛又给她推荐飞驰轮胎,她脸一扬:
“我要卖就卖正新,名牌。”
毛递过一个内胎:
“正新不是贵嘛,飞驰也是名牌,质量也好,你看看。”
说话间她怀里的孩子挣扎着要下去,她附身把他放在地上。小孩歪歪扭扭乱跑,她就边看孩子边跟人打招呼拉家常。正说着话呢,她的邻居掂着一件棉马甲过来,她立即迎上去,又拉又扯:
“便宜了吧,十五?我日,我上午买还十八呢,走,我找他去!”
毛皱了皱眉,索性坐下来。我悄悄说:
“这女的咋这样啊,正进着货呢说走就走,真是没尾巴鹰!”
她到底没能去找卖马甲的,因为正当她在马路对面跟人咿呀不清时,那个没头苍蝇似的小孩又撞了回来。她跟过来,斜靠在车门上,嘴里吆喝着孩子,顺手接过轮胎,撕掉包装纸盒,一抖,一扯,说:
“质量还可以,但就是价钱不高不低的没法卖,现在换条里胎,老百姓他只认十五块,我撅着屁股又是扒又是装,吭吭哧哧好半天才挣个三块两块的,还不如歇着,所以我要卖就卖正新,二十块,一分都不能少,还价就给他换假的,下次再来你带点五六块的,反正坏了你包换,是吧。”
她终于点好了货算清了帐,钱都数好捏在手里了,又跟着孩子转了半条街才回来给我们。
挥手道别的时候天色已晚,我火气鼓鼓:
“浪费别人的时间就等于图财害命!要不是为了卖东西,这种女的我一辈子都不想跟她打交道!”
毛叹口气:
“马文明总是羡慕张国富生意做得大,可他没有那个心胸,啥钱都想抓。人家张国富只管销售,售后服务全拨给他一挑礼(连襟),他也省心了,别人也能挣钱了,多好,要是当初文明他舍得把修理这一块让给我,我现在还至于受这样的鳖气?!”
我没吭声,停了一会说:
“现在说啥都没有意义了,咱车也买了,好好干自己的吧”
小丫已经放学,打电话问我们在哪,正着急往家赶,偏偏遇到了麻烦——我们的车顶把人家的电线挂断了。这家正在盖新房,临时从路对面扯了一根线过来,凌乱低矮。毛赶紧把车停在路边,下车把断落的线头收起,好一会,电线的主妇才从一个胡同里跑出来,她一看毛手里的线头,立即黑了脸:
“我们家线好好的咋会撞断了,你得给我买盘新的!”
毛赶紧赔笑:
“不好意思,没看见呢。”
她一撇嘴,说:
“你为啥没看见,一天到晚那么多车,咋单单就你没看见!”
毛堆笑道:
“不好意思,给你接上吧。”
她眼一瞪,说:
“那不行,我好好的线现在变成了两截,你再接也是断的,你得给我买盘新线!”
百般纠缠,她终于同意接线,我赶紧给哥打电话,哥接到求救很快赶到,带了电笔钳子绝缘胶布,三下两下弄好了,怕再有车挂到,又义务把她家线路归整了一翻。最后我跟她微笑道别,她哼也不哼就扭头走了,我只好对着围观群众吐一下舌头以掩尴尬。
嗯,有个哥哥真好,没有在早晨出发的时候挂断别人家的电线同样的好,那个黑脸的大嫂没有坚持要求我们给她买一盘线更加好,谢谢。
作者: 李小懒 时间: 2015-5-12 11:22
7、
小丫一蹦一跳过来催我出发时,我正在精心设计名片。不是都嫌我们没有门面吗,那我们也不用遮遮掩掩,流动服务就是我们的特色;不是都嫌我们地处乡下吗,英雄莫问来路,流动服务的特点就是随叫随到,你们买的是货不是来路。
我正在为“流动服务车”的创意自鸣得意,毛进来了,他一眼看见立即摆手,像是要把屏幕撕下来揉巴揉巴一团扔掉:
“关了关了,今儿个趁星期天早点出门。”
我急于跟他显摆,一把拉住让他看:
“人家都给咱要名片你不知道啊,做生意谁不弄个名片。”
他一瞪眼:
“咱不能弄,做名片就得打上地址,你说你是哪儿的?”
“我是马店的,我流动服务,别在乎我是哪儿的!”
毛一脸气愤:
“你还不知道咱一说马店人家啥反应吗,不能说实话,现在人贱,你非得说你是城里的他才理你!”
“你是城里的吗,我看不惯你说瞎话时含糊其词吞吞吐吐的样子!”
“你知道个屁,走,真阳物流打电话了。”
虽然豫南真阳两个县城相距50公里,但物流收费是一样的。马店镇夹在中间,离豫南县城30公里,离真阳县城却只有20公里,关键是,向北到豫南要经过一个收费站,一来一回需交纳20块过路费,更关键是,由于豫南县最大的摩配批发商老秋的盘踞,我们的目标客户大多分布在马店到真阳之间。所以,我们虽隶属豫南,却常常把货发到真阳。
从真阳到大王庄镇不到十五公里,我们接完货兴冲冲直奔大王。因为我们已经进来了神仙姐姐所点的那些货,信守承诺,我们必须及时给人家送去。
平头,方脸,条纹毛衫,棕色皮鞋。要不是两手油污,你简直会认为他是一名基层公务员——后来才知道,他的确曾经是某单位职员,只是几年前迷上了传销走了一段邪路。多亏爱人守候帮扶,他最终回头,重新定位。抬头看见我们,他热情让座:
“我不太管进货的事情呢,等一下,我给你嫂子打电话。”
接到电话,美丽的神仙姐姐很快赶来,她竟然骑着一辆骑式125大摩托。两腿支地,熄火站定,她说:
“我正在家铡草呢。”
“铡草?”我大为惊奇。
“是啊,养了十来头,肉牛。”她抹一下额前的刘海,欠身下车。
铡草是男人干的重体力活,近些年来,随着机械化的普及和牲口的日渐稀少,现在的农村几乎不需要铡草了,我实在没想到她家里还养着牛,也没看不出貌似柔弱的她竟然会铡草。
我忍不住赞叹:
“你真厉害!”
她一笑:
“那有啥,我还能开四轮种地呢,你哥从来不干农活。”
我更加惊奇了:
“你家生意那么忙还种地?”
“咋不种?现在种地又不交公粮,有除草剂不用锄地,大机器收收种种,几天就忙完了,我种了二十多亩呢,家里除了牛还有几圈猪。”
毛满脸羡慕,摇头感叹:
“厉害,女强人!”
“啥女强人呀——你们这么快就转来了?”
“上次你要的,套链,刹车蹄,化油器,起重机,怕耽误你用,我专门跑一趟给你送来。”
“哎呀,”姐姐立即面露难色,“那些东西我前天急着用,都从真阳发过了”。
毛怔了一下:
“那没关系,你看看还有没有其他需要的。”
“也没啥缺的,咋办?要不——我再看看。”
神仙姐姐转身进屋,我和毛面面相觑。
“你看,咱把人家难为的!”
毛斜瞟一眼,悄声说:
“别吭声,来了。”
神仙姐姐只要了些补皮清洗剂,又把套链刹车蹄等象征性地各样要两个,总计不足一百元。算帐的时候,她又指出有一样东西比别人贵了,毛赶紧赔笑:
“可能是质量不一样或品牌不一样,不过你说出来了,我一定便宜,价钱听你的!”
“也不能那样,生意都不容易,都得挣点,不胡蒙就行。”
告别上路,我耿耿于怀:
“看见没,货不全不卖钱,等咱又是发货又是接货终于有了,人家却不要了。”
毛却说:
“看人家的女人,打着灯笼都难找,那么能干,可惜呀,我没能娶到!还会铡草喂牛,还会开四轮种地,你会吗,铡把子你都扶不住!”
我噎了半天:
“我,我,我,我会上网写博客!”
“啊哈”,毛一声怪叫,晕倒状。
菜花黄和麦苗青组成的原始画卷里安卧着一座座古老的大小村庄,这些村庄在春日暖阳的沐浴下正在苏醒,那褐色的屋脊和树枝间偶尔闪现的粉粉白白就是它们醒来时面颊的红晕。一幢幢光鲜的小楼在菜花清香里氤氲浮沉,门前懒洋洋的人们或站或坐,一脸悠闲。看到他们我不禁感叹,在这样一个温和的时代里,对于一个单纯的生命个体来说,我们到底应该让我们的生命以怎样的状态生长并衰老,是整天躲在钢筋混凝土构建的城市里听震天的广告混响呼吸城市浑浊的体味更舒服,还是沐浴着清醇的空气聆听着单纯的天籁每天睡到自然醒更自在呢。
已是午饭时间,村口有孩子扛着饭碗,用竹筷抵了牙齿定定地看我们,小丫见了就喊饿。正嘟囔,突然被田野尽头的一处所在吸引了目光,像山又不能成其为山的一个高台,台顶上树木房舍悉然,是个小村庄?毛瞥了一眼:
“红罗山书院。”
我一听大喜,什么劳什子生意,我们那么热爱生活的人,看风景要紧。车未停稳,我和小丫已扑通通滚落,跳过水沟,踩着满埂的枯草新芽向前奔去。
红罗山书院,梁山伯祝英台读书的地方,就是这里,孕育了一曲凄美动人传诵千古的爱情绝唱。现在是早春时节,除了墨绿的松柏就是遒曲的铁色枝杆,只有墙角逸出的一树雪白悄悄传送出一丝活力和温情。红罗山书院四面环水,只有正南面一板石桥可供出入。石桥下枯干的水草杂乱离披,丝毫没有阅尽沧桑的厚重。我们顺着水沟在外面转了大半圈,想要窥探历史的秘密。我原本想,应该是雕梁画栋翘檐古朴的吧,没想到房子很普通,红砖红瓦,缺门少窗,在松柏掩映下显得唐突轻浮,更不要说跟那份源远的历史相配称了。
石桥外的大树下倚坐着一位牧羊的老人,他的脚边放着几根顺手砍来的柴——从那棱角卓著的线条和斑斑油漆来看分明就是门轴或窗格。我们一跳一跳跑到他跟前,刚张口说话,他立刻微笑点头啊啊不停,我就知道了他耳朵不好。果不其然,我蹲下身一喊大爷,他就张大了嘴巴做谛听状并随即说,啊,是啊是啊我吃过了。当我脸上挨了他N朵唾沫星子还没能让他明白我的问题之后我就放弃了努力,一屁股坐下来,殷勤的冲着他啊啊点头,于是,他便滔滔不绝起来:
“啥时开发啊,那谁知道啊,今儿一上午就有四个小包车来问我,天天都有人来看,你们上面来的人都不知道,我哪里会知道。破坏啦,都破坏光了,五八年破四旧,多大的一棵白果树啊,三个人都搂不住,锯啊砍啊。好人当然不用动手,叫坏分子上,腰里绑着绳爬上去锯,锯啊锯啊,几天才锯掉一股杈,全公社的人都来帮忙……树是死了,不知咋地就是不倒,现在那枯树桩还在后院杵着呢……后来又挖出了佛像,好多人来偷,一伙又一伙,后来几伙联合起来,用撬杠,用千斤顶,撬啊顶啊,终于把佛头弄走了,那佛身子现在还在那东间里……你们想进去呀,翻墙头就进去了,他们来了都翻墙头……”
告别大爷,返身踩过石桥,小丫雀跃着要翻墙头,我坚决不,一个是我觉得翻墙溜瓦有辱斯文,再一个我有点害怕,怕进去万一撞上了什么葛巾长衫的鬼魂,还不得被吓死呀,我只是想透过门缝看一眼。可我刚走几步就停住了,因为我听到了一种声音,婴婴细细的,像是谁捏了嗓子在哭,谁?祝英台?啊呀呀!惊疑片刻,原来是风吹门轴响。门缝里瞅一眼,小丫立即要进去,吵着要进去走一走那小路。那的确是一条别致的路,细细长长的石阶直伸到台顶,上面铺满了层层的苔痕和落叶,幽静而落寞,我立即想到了两句诗:映阶碧草自春色,隔叶黄鹂空好音。
据载这个地方始建与西晋,先是做书院,后来建了寺庙,建国之后又设了村小学,这期间,有无数的人间故事在这里上演。先是作为书院而见证了历代书生他们的憧憬或失意,后又因为建过寺庙而被作为“四旧”的代表惹得方圆四围的百姓前来进行疯狂破坏,现在又因了当年梁祝的凄美传说而倍受关注,几十年之后会怎么样呢——五八年距今不才几十年吗,几百年之后呢,几千年之后呢,总有故事发生。这一片天空,这一方土地,这离披的衰草,还有这环绕的蛙声,他们总用温和的目光看着我们,看任性的人类,尽情折腾。
一踮一踮往回跑,奔跑间惊奇于麦穗已经打苞,那么快呀,要出穗了。田埂下一群孩子并排趴在茅草丛里寻着什么,我停下脚步问:
“小朋友干啥呢?”
他们齐刷刷抬起红扑扑的小脸:
“抽茅艳!”
茅艳是我们的方言,我不知道该用哪两个字,但我想既然是茅草刚打苞的穗,穗抽出来就是花,花是艳丽的,即茅艳。抽茅艳是我们小时候最爱的勾当,暖融融的春日里,地角田边路埂下,茅草丛里仰卧翻爬,呼吸的是香,感触的是柔——那种闲适轻松和简单纯粹的快乐是再不会有了。回到车上,毛起身坐好,揉着惺忪的睡眼,说,咱们也算做生意?简直旅游么。
作者: 锦瑟 时间: 2015-5-12 12:09
看完了,赚钱不易啊。
作者: 锦瑟 时间: 2015-5-12 12:10
文中女主一下子就让人联想到冰雪聪敏的小懒姐。
作者: 锦瑟 时间: 2015-5-12 12:10
毛起身坐好,揉着惺忪的睡眼,说,咱们也算做生意?简直旅游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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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边辛苦赚钱,一边享受生活,未尝不可呀。
作者: 锦瑟 时间: 2015-5-12 12:12
对,对,这叫“搂草打兔子----捎带手儿”
作者: 醉笑陪君三千场 时间: 2015-5-12 16:13
那你想怎样?
作者: 醉笑陪君三千场 时间: 2015-5-12 16:22
秀才造反,三年不成。
这大学生做生意,一波三折。
作者: 醉笑陪君三千场 时间: 2015-5-12 16:34
“抽茅艳!”
茅艳是我们的方言,我不知道该用哪两个字,但我想既然是茅草刚打苞的穗,穗抽出来就是花,花是艳丽的,即茅艳。抽茅艳是我们小时候最爱的勾当,暖融融的春日里,地角田边路埂下,茅草丛里仰卧翻爬,呼吸的是香,感触的是柔——那种闲适轻松和简单纯粹的快乐是再不会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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抽茅艳干嘛呢?吃,还是玩?
作者: 李小染 时间: 2015-5-12 21:20
强帖当顶
作者: 北原 时间: 2015-5-13 08:52
俺也会上网写博客
作者: 李小懒 时间: 2015-5-14 10:05
嗯嗯,日记体小说~
作者: 李小懒 时间: 2015-5-14 10:07
继续PIA:)
作者: 李小懒 时间: 2015-5-14 10:08
可以吃,但最大的乐趣在于揪的过程
作者: 李小懒 时间: 2015-5-14 10:09
作者: 李小懒 时间: 2015-5-14 10:11
8、
沿路东行,第一次跟车出门的小丫被路边一座座漂亮楼房吸引,不停地叫,呀,这个小楼好看,我想住!
或许是受新农村传言的影响,近几年的农民建房大多集中在公路两侧,这一点,真阳县走在了前头。宽敞的宅基,简单的设计,雷同的装饰,鲜亮的门窗,无不透露出农村人性格中的疏朗和质朴,但房前路边那些简陋的厨房和厕所则充分显露出一种暴发的粗砺。
引起小丫兴趣的多是带阳台的小楼。或许对于农村来说,阳光不是太奢侈的事情,所以他们建房大部分不留阳台,只有齐刷刷的墙壁直上直上,这就少了情趣。方便的厨房,舒适的厕所,宽绰的阳台,飘逸的窗帘,我想,美好家居,这几样必须有。
小丫每次看见喜欢的房子总是满眼羡慕,说,咱们啥时候能有这样的房子啊!弄得两个大人很尴尬。我很肯定地设想,假如当年我没有努力读书,假如当年我没有考上大学,假如当年我不那么奋力摆脱农村,以我的勤劳和智慧,作为农村妇女中的一员,我一定已经住上这样的楼房了。不过跟他们一样,在我气派堂皇的小楼前,可能也会有一个低矮窄狭的厨房,一个简陋寒碜的厕所。
到达真阳县付楼乡时已是午后。付楼乡地处真阳县边界,面积不大,稍显偏僻,西北边与我们马店隔河相望,隶属于不同县区的两个乡镇之间不通官道,但民间多有往来。
我们要找的人叫老付,他是“付贵摩托商行”的老板,毛之前经常替马文明给他送货,彼此熟悉。跟老付的合作是马文明冒充竹市代理商的最成功范例。当初马文明没事带着宣传彩页到处溜达,正碰上老付刚刚开业选品牌,马文明就以竹市大老板的身份向他推荐了上海木田。大概是因为稍稍上了点年纪,老付从来没有要求过到马文明在竹市的门店里看一眼,估计他想不到,所谓竹市大老板其实跟他一样,也在乡间小镇上,并且门面规模远远不及他,他更想不到是,所谓的上海木田,厂房就在他们真阳县南郊的工业园区里。木田本田一字之差,既逃避了打假,又蒙骗了百姓。
上海木田的老板是一对浙江籍年轻夫妇,身材瘦小,有着南方人特有的精明。他们的厂房隐藏在开发区后排,跟开纸箱厂的浙江老乡合租一个大院,门口不挂招牌。所谓摩托车厂其实就是一个组装车间,他们先从家乡拉来简单的生产线以及摩托车所需的各种零件,再在真阳当地招聘十几个廉价劳力,女人在家指挥生产,男人各地奔跑推销。车辆组装完毕,装车走货的时候,才由老板悄悄贴上“上海木田”的商标,所以那些工人天天干活,也并不知道自己做的是什么品牌。如果让老百姓知道了那些高级莫测酷似本田的摩托车竟出自自家隔壁,那他们是绝对不买的,外来的和尚会念经,他们希望自己花费几千块钱满怀隆重买回的大件东西来自大地方,出自大厂家。
老付正在指挥伙计们卸货。
“乖乖,一进就是几十辆,看样子他生意比马文明大多了,咋会做了文明的代理?”
“文明多会忽悠呀,等会儿千万别说漏了,他对我们是竹市的深信不疑。”
老付果然很热情,他接连拨打了好几个电话:
“过来过来,竹市送配件的来了,便宜得很,过来看看。”
其他集镇上,每选中一样,那些修理铺的老板们常常满脸戒备,一再嘱咐不要再给别人。同行是冤家,他们忌讳卖同样的东西,容易互相压价倒生意。而付楼这个小街却特别,付贵一通电话都来了,集体进货,可见老付不是一般人。
他们围着车门翻翻拣拣打问价格的时候,我和小丫躲开人群舒展一下手脚。这是一条新辟的街道,两旁的楼房一律是翘檐跳脊的仿古样式,但米黄色的涂料却是一大败笔,显得庸俗轻佻,就像一个荆环钗裙的古代女子做着街舞的造型。这条街的大部分房子还没人入住,老付家的六间门面就显得特别招眼。
我们转一圈在付婶身边坐下。付婶五十多岁,富态和气的样子。她正眯着眼睛认针,脚边笸箩里放着几双尚未完工的鞋垫,看小丫对她的笸箩感兴趣,她便摸摸小丫的头:
“你们城里的小孩没见过这个吧,吃饭了吗?”
我怕小丫说出她不是城里的,赶紧接口道:
“吃过了。”
哪知小丫头一瞪眼:
“哪呀,没吃,我正饿呢!”
我呵呵笑,拿起付婶的鞋垫使劲夸奖以掩饰尴尬。
交割清楚,道别上车。我随手翻看发货本,发现进货都不多,并且没有老付的名字。
原来老付是付楼乡国税所退休干部,虽开店卖摩托,却对装车修理一窍不通,售后服务全推给别人,那些搞修理的都巴望着跟他合作。靠着广博的人际和雄厚的资金,老付把持着付楼乡百分之八十的摩托车市场。老付占有市场的法宝就是赊帐,一般老百姓,只要能找到可靠的中间人,不掏一分钱就能把车骑走。现钱进货,赊帐卖出,他怎么那么大本钱呢?不知道,反正就是有钱,好象那半条街的房子都是他的。
根据老付的推荐,从付楼出来我们直奔张营。张营虽只是一个村子,却俨然一个小集镇,各种商铺具全。
从额头上明晃晃的大刀疤来看,小强应该是个有故事的人。光头,圆脸,金牙闪闪,敦厚身材。他显然已经接到了电话,直接跳上车看一圈,然后一个一个指,这个要五个,这个要十个,这个要一件……。他掂着轮胎扑通通往下撂,我终于知道了啥叫卸货。但我有点怕他,因为他额上的疤。我业务不够熟练,又不好意思一直趴地上数,他说,记上了不?我说,记上了,他就对他的小伙计一挥手,说,拿屋里去。我怀疑我有疏漏,但不敢吭声,我把发货单给毛看,毛说,都记上了吧,我说你看看,有没有记漏的,他瞅了一眼,说,差不多吧。我后来也没跟毛说我的疑虑,怕他怪我,这事就像感觉自己丢了钱一样,为了心情好,最好别去证实,下次小心就是。
小强的女人有一点陕西口音,短发,圆脸,稍胖,安静温和的样子,一颦一笑有着少女的羞涩,估计是小强在外面打工时“拐”来的。打工潮带来了人口流动,行走乡间,不经意在哪条村巷里,就能遇上这样口音不同的小夫妻。小强的女人一手抱着孩子,一手抓了一把零食给小丫:
“你们是竹市的?”
“嗯。”
“街上的付叔介绍你们来的吧?”
“是的。”
“我说呢,俺们这儿路不好,基本没见过送配件的。”
“那个老付叔——他跟你们是亲戚?”
“不是,小强想赊他的摩托车卖呢,正跟他谈。”
“哪个品牌?”
“上海木田。”
我微笑地看着这个质朴可爱的女人,几乎想要跟她说点什么,但只是在心底轻叹一声。这个世界上,有多少真相掩盖在笑脸之下啊。闲聊间,我问她从张营有没有近路到马店,她眼睛一亮:
“你咋知道马店?”
我立即意识到自己失口,忙说:
“哦,我有个亲戚在马店。”
“是吗,我们也有亲戚在马店,小强他妈,我们前一阵还去看她,小强在河里逮了鱼,我炸好了专门给她送去。”
“嗯?小强的妈妈?”我一头雾水,满脸疑惑。
“小强很小的时候,她妈就离婚,改嫁到马店了。”
明白了,我对小强的感觉没错,那个刀疤瘌里应该还隐藏着更多的故事。但我已经开始对他有好感,从小离了母亲,年纪轻轻就拥有几间门面一份不错的生意,还有这么可爱的妻儿,他肯定是付出了很大的努力,浪子回头也未可知。
张营往东,道路更加难走,一个一个大坑布满路面,车子一颠一簸翻山一般。正爬行,一辆拉砖的卡车挡住了去路。那车的一只轮子陷在坑里,它试图冲上去,但一加油门就打滑,泥土碎石从轮下飞出,坑就更大更深了,显然一时半会儿动弹不得。毛下去勘察一翻,上来发动了车子,刚往路边靠几步,围观的群众里突然窜出一个男人:
“走哪呀,走哪呀,看不见沙堆吗,是你走的地儿吗?!”
毛赶紧刹车站住,伸头往外看,的确有一只前轮正站在沙堆边上。毛立即下车,陪着笑脸上前:
“你看,我想借这路边过去——”
毛的话还没说完,那人红头涨脸跳下沙堆:
“你爱咋过咋过,但你不能碾我的沙堆,你也碾他也碾,来往那么多车早给我碾没了!”
毛像一个犯错的孩子,一脸恳求往他跟前凑:
“你看,出门在外不容易,要不你先让我过去,我一定把沙堆给你弄好,你帮个忙,好吧!”
“你容易不容易跟我没关系,你就是不能走我沙堆上!”
那人说话间拂袖转身,毛无计可施回到车上,发动了车子挂倒档。
我心有不甘:
“咋办?就这么折回去?”
毛一直没说话。
要不是折回来取道真阳,我们还真不知道这里有这么可爱的一家人。
袁寨集呈“7”字形,悄悄伏在路边,很难被粗心的外地人发现。多亏我们是细心的,因为我们要时刻注意路边有没有摩托修理店。路口的一块招牌引起了我的注意,猛一看中间三个黑体大字“看脸型”,我以为是算卦相面的,再看两边的小字“设计”“发型”才知是理发的。我正指着那招牌大肆嘲笑,毛却顺着路口拐了进去。一路碰了几个钉子,折过拐角即将驶出街道的时候碰上了她。她正牵着一个蹒跚学步的孩子在路边玩耍,一招手拦住了我们。我摇开窗户问有事吗,她指着我们的车厢问:
“里面拉的有爽歪歪吗?”
我笑了,说没有,她却上前一步:
“那你都拉的啥,我批点好走亲戚。”
我告诉她我们不卖食品,她却一脸狐疑:
“这车不卖吃的卖啥,你放心,我保证不跟门市部乱说,你就按给他们的价钱给我一点,行不,我保证不说。”
我不得不告诉她我们是卖摩托车配件的,谁知她眼睛一亮:
“呀,啥配件呀,俺就是修摩托的!小虎,快过来看看,卖配件的!”
她说话间回头招手叫,我才注意到她身后的门店前竖着一个“喜梅摩托修理”的小木牌。毛赶紧下车拉开偏门,小虎已经从屋里出来,边把两只黑手在身上蹭,边冲着小娃做鬼脸:
“来宝贝儿,叫爸亲一个。”
女人把孩子交给小虎,两手扒着车门探身张望,毛一件件推荐,她一件件问价钱,不时回头,满眼惊喜看小虎:
“这个这个——咱要点吧?”
这一路算是走对了,看来真阳还没人下来送货,或者是人家不屑跟这小门店打交道?也未可知。
小虎嘴里咿咿呀呀,对着儿子亲来逗去:
“你是领导你当家,你进啥我就卖啥。”
我能感觉到我的目光越来越温情,因为这幸福的一家人。这夫妇两个都不会超过25岁,衣着却少见地朴素。男的瘦高甚至瘦弱,油污斑斑的眉目间却透着阳光,几乎还是一个半大孩子;女的脸色相对滋润,但那偶尔闪露的耳根后分明是养了一冬的老垢;在这样两个人的怀抱里转来转去,那个小娃当然也是灰模郎蛋的样子,连小屁股都被爸爸亲上了黑污。
一阵翻检后,女人却很是谨慎,摸摸这个,拿拿那个,一脸为难,终于说出刚买了房子手里没钱的话。第一次打交道,我当然不能说没钱先赊着,但看着这小女人生动的表情和脚面上质朴的手工红布鞋,我的心里充满了敬重。在当下这样一个浮躁的社会里,有多少像他们这样的农村青年,为了一己的逍遥和对金钱的渴望,完全不顾上孝下养的责任义务,屁股上裹着花花绿绿的廉价时装,一扭一扭,误把他乡当故乡。而他们,同心协力,有情谊有担当,哪儿,还有不幸福的日子呢。
宁走十步远不走一步喘,从袁寨折回又取道真阳。来时匆忙没注意,这原来是一条别致的路。没有参天的白杨,没有飘拂的垂柳,有的是一簇紧挨一簇的紫色鸢尾花,枝叶花苞亭亭于晚风中,一颦一笑让人想起孔雀舞。鸢尾花的外边是一道灌木矮墙,刚在春风里展开腰身,繁密娇嫩的样子。这种灌木我们叫它白生条子,由于它枝条光洁,修长柔韧,常被拿来编箩斗条筐。秋季叶落,白生条子生长成熟,一簇簇浓密的枝条像怒放的烟花,男人们手持镰刀刷刷刷将他们全部割倒,这叫做平茬,是为了它来年更好地生长。还记得幼时看爹坐在月亮地里,一边听收音机一边编箩筐的情形,现在想想,那才叫如诗如画呀。这种东西像茅草一样,一般野生在沟边地角,现在成排栽种用来护路,真是不错的主意。
从真阳回来天色尚早,我们顺便在八里坡停下。八里坡是个路口小集市,距离马店街八里地,因此得名。甄高兴正蹲在一个侧翻的三轮边忙碌着,毛下车就叫:
“甄高兴!”
甄高兴一回头,做出吃惊的样子:
“豁,赵老板!听说你发达了,咋舍得到我这里看看呀,以为你忘了俺这些穷哥们哩!”
毛上去一拳:
“去,别腥你哥!”
甄高兴起身,用脚拖过一个小凳:
“说真的,生意咋样?以我说你早就应该自己干——对了,马文明还欠我一个控制器呢,他不是个东西,推来推去不给换,还有,有一辆车我老卖不掉,你给文明说说看能不能给他退回去。”
毛一摆手往屋里走:
“别提你们之间的事,我啥都不知道,要说你自己打电话。”
毛在屋里转一圈,对着门外喊:
“甄高兴,你不江湖,光用老秋的货,就不能也用点咱的?”
高兴嘿嘿笑:
“咋不中,你不是没来嘛。”
“我日,咱啥关系呀,还用我来?缺了直接打电话嘛。”
“中中中,以后打,哎,对了——你看看咱的洋玩意儿”,甄高兴一拍手,起身进屋。
原来是所谓的摩托音响,一个圆柱体,一个内存卡,配上一块旧电瓶,就热歌劲舞响起来。毛相中了,问多少钱,甄高兴撇着嘴角,神神秘秘的样子:
“我估计老秋蒙我,给我一百二,叫我卖一百六,有点贵你说是吧?你想要一百二拿走,我以后不进了,怕不好卖。”
毛一扬手:
“我不管你多少钱,车上的货你随便搬,钱是没有。”
“你这不土匪吗,来,欣赏欣赏你的货”。
友情支持,甄高兴大致要了几样。挥手道别的时候,毛突然环顾左右,凑近甄高兴,挤眉弄眼道:
“走哇,上真阳。”
甄高兴哈哈一笑,偷眼看我:
“走哇,你敢吗,我请客。”
毛一声怪笑,挥手上路。
“上真阳干啥?”
毛只管抿嘴乐,我捅一把他的腰窝:
“上真阳到底干啥?”
毛嘎嘎笑,小声说:
“找小姐。”
“啊?!”我大吃一惊,“他咋那样啊,老婆那么苗条那么漂亮他还不满足?又矮又胖貌似忠厚他怎么那么恶心呀!”
毛摇摇头,感叹道:
“不知道,各人爱好吧,搞不懂。”
我突然警觉,扭头定定地看着毛:
“老实交代,你是不是经常跟他一块儿去?!”
毛“啊哈”大笑,一拍方向盘:
“你说哩?”
“你说你说你说!”我噼里啪啦又抓又挠。
“别闹别闹,开车呢,别瞎联想,我咋可能干那事。”
“那你咋知道他那事?”
“我听小素说的。”
我大怒,对着他的肩膀猛抓一把:
“你放屁!”
毛满脸委屈,继而坏笑道:
“你看你看,我又没咋滴你妹子。”
“滚!不要脸!”
“你看你看,我真没啥意思,你不兴生气”,毛扑呲一笑,算是败下阵来。
这个贱货,每次故意挑起事端,非要我拳打脚踢破口大骂他才舒服,不过,这次好象是话赶话,我忙切换话题:
“小素咋知道?”
“她听文明说的。”
“那肯定文明跟他去过。”
“你看你看,又瞎想,文明根本不是那号人,文明去过还会跟小素说?甄高兴那村流行那个,即使做个泥巴匠,钱一到手就得到真阳东关大盘鸡搓一顿,甄高兴曾经要求马文明请客,说哪哪儿的小姐好,文明没去,文明那小气样儿的,我估计是心疼钱,嘿嘿。”
毛说着,伸手摸一下我的头顶:
“明白了吧。”
我错身一躲:
“滚一边,我嫌你脏!”
毛大笑,差点把方向盘拍断。
不到一个月,我们基本把周遍集市跑了两遍,并逐渐对自己的生意有了一定的了解。流动配送不用死守门店,说走就走说停就停,开车上路自由自在,老实说,这种经营方式的确很符合我们散漫的脾气,但同时,也给我们带来了很大的麻烦。人分两种,一种财大气粗的,一种财小气细的。后者之于我们应付起来就容易的多了,因为我们同病相怜,我们只需要真挚坦诚就OK了,而应付前者就必须连哄带吓,因为他们鼻孔朝天势利油滑,一看毛一个人又开车又搬货汗水淋漓的样子就斜了眼睛问,哪的呀?开始的时候我们老实,说,马店的,有人就露出鄙夷来。后来我们再出门就不是马马店的了,县内集镇上我们就是县城里的,问哪市场哪位置啊,我们就A市场B区C号说地一字一般;出了县界我们就是市里下来的,问哪市场哪位置啊,我们就B市场C区A号又说地一字一般。有时候也会出现意外,有爱忘事的下次去了又问,哎,你们哪儿的呀,我们就背过脸面面相觑:上次跟他说我们哪儿的?
专业修理和售后服务完全是两回事,由于业务的粗疏,很多精密的配件我们闻所未闻,每有客户要货,我们只能现学现卖慌忙记下,几天后发回来再给人送去,大多已经晚了。这不但影响了声誉,还造成了货物积压。再有,频繁的发货接货,又大大增加了交通物流的费用。
除了第一天回关坡老家战绩不错外,此后的营业额再没有超过一千的。这个卖法想赚钱是不可能的,裹车的费用都困难,但我们不着急。荒春淡季,百业萧条,客户门一张口就抱怨,说会骑摩托的都出去打工了,留守的都是老弱病残不骑摩托更不修摩托。打工这个事情真厉害,它让我们的青壮年倾巢而出充实了他乡的城镇,而让我们的村庄大面积虚空。
除了淡季,还有就是我们是新手,市场有限。我们的活动基本局限于豫南和真阳两县交界一些乡镇,其他地方由于老秋的盘踞,我们不敢擅入。其实我们跑过的地方也基本都是老秋的地盘,所到之处一攀谈,人们总会随口说起老秋。老秋,他就像一团无形的乌云,始终盘旋在我们头顶。所以我们的客户都是些生意寡淡的小门店,跑了好多家还抵不上人家一笔买卖。但我们并不气馁,只要对方稍稍随和,能到车边看一眼,毛一定能靠三寸烂舌和低廉的价位勾引住他。难的是一些老顽固,他压根不往车上看,不理不睬,说什么他都不需要,更有甚者直接满脸不屑:
“除了老秋的货我谁的都不用!”
K,老秋应该给他立贞节牌坊。
每每走在陌生的路上,我们总是不停瞪着眼睛仔细搜寻摩托修理的招牌,偶尔碰上一个,欣喜,停车。毛下去,一步一步走到人家门前,我就坐在车里一眼一眼看着他。如果看他跟人比比画画说完话一个人转身回来,我就不再看他,坐直了身子准备上路;如果有人跟他一起过来,我就知道,嗯,有戏,然后准备好发货单计算器,耐心等待。大部分时间,毛都是一个人转身回来,一脸落寞。开始我还要问,为啥,他为啥不要?后来我就不再问。有时候走着走着都绝望了,但不定在哪个转角却突然有了收获,慢慢地,我们不再着急,因为只要前行,总有惊喜。
作者: 李小懒 时间: 2015-5-14 10:12
9、
春风和煦草先知。经过一冬能量的积蓄,我们的小菜园生机勃发。收剩的萝卜开出了粉紫的小花,一朵一朵招摇在春风里,白菜的卷心里窜出菜薹,顶着满脑袋细碎明黄风情摇曳,菠菜焕发了嫩绿轻舞婆娑,蒜苗揉着惺忪的睡眼渐渐返青。
毛坐在菜园田埂上看我割韭菜,朱伟大掂着半瓶绿茶一摇一晃走过来。
“卖假辣条的,这么早就收工了?”
伟大抡起绿茶瓶子做投掷状:
“咋啦咋啦,你个卖假机油的!”
这是朱伟大和毛每次见面时的经典对白。朱伟大是我们的邻居,我校退休老教师的家属,就是他,多次鼓动我们一起当货郎。那时候毛还在小素家的摩托店里打工,他每每说:
“给他干个屁,一个月千把几百块,还不如我两天,还是自己买个车,想干就干不想干歇着,挣多挣少都是自己的,心里舒坦!”
这话正说中毛的心事。当初马文明异想天开要卖摩托,亲戚朋友大都反对,卖什么摩托呀,摩托是咱们乡下人骑的?卖给谁呀,乡里有几个人舍得买摩托?可是毛支持,毛说摩托下乡这是发展趋势,卖!于是,两个对摩托一无所知的人一商量竟然开起了门店,第一辆车卖出去,两个人几天都忐忑不安,害怕第一次装车没经验人家跑掉了车轱辘。凭着两人的辛苦摸索,不到十年,小素家的五金杂货铺就变成了一个生意兴隆的摩托车店,这其间,毛从进货到销售,从经理到伙计,从帐目整理到门面打扫,样样打理得井井有条。但是,小学没毕业的马文明由一个缩手缩脚的小摊贩变成了一个像模像样的小老板,读过大学的毛同学却依然是一个打工仔,做着老板的工作,领着伙计的薪水。这不要说毛,就是我,有时候也觉得不平衡。
店是人家开的,又是千刀割不断的实在亲戚,再怎么觉得亏,也不好张口争个丁丁卯卯。加之我们对金钱的突然觉醒以及投资失败带来的沉重压力,这些都促使毛下决心要自己闯一闯——挣钱,挣钱,挣钱!
我当然是支持毛的,亲姊妹也不行,谁有钱谁花,话说出来庸俗但道理实在。门卫大妈爱说,爹有娘有不胜自己有,两口子还要隔道手。我觉得爹有娘有肯定自己也能有,因为爹娘是最看不得孩子作难的,我们常常见到的倒是孩子吃香的喝辣的而父母在一旁凄凉无聊。
“两口子还要隔道手”,这句话着实叫人心寒,不过我的确见过这样的情况,就是朱伟大他爹。那时候朱老师还没退休,教外语——本来当年跟苏联好的时候他学俄语,后来不好了他就嘟噜着舌头顺手教英语——都是外语就对了。那时我们同在一个办公室,偶尔会碰上伟大他妈忘记带钥匙去找朱老师要,每次朱老师都要从镜框上边蹬着失神的眼睛表达不满,然后勾头从裤腰带上解下钥匙串,再细心从众钥匙中找出一个最小的,抠弄着取下来,装进口袋。有一次伟大妈失急慌忙,等不得他取下那小钥匙,一把夺过,一脸愠色,说,别解啦,我不偷你!朱老师猝不及防,只得起身跟回家去。“两口子还要隔道手”,我觉得这绝不是健康的两口子关系,假如我们家阿毛那样对我,我指定不跟他白头偕老。
作为两个大学生,我们是打心眼里看不起朱伟大的,他是个笨货,当初车都买回半年了,还不敢独自到省城。再说光一个小小的马店镇,专卖辣条等小百货的就是七八家,市场已经饱和,他却还去趟那个浑水,而我们买车做货郎绝不是盲从朱伟大,有头脑的人要做就做个独门生意,做个别人想做也做不了的。摩配批发是有技术含量的,所涉货物品种多型号复杂,没在这个行业呆过几年根本无从下手。一个人他饿了,你给他饼干他能吃饱,你给他方便面他也能不饿;但一个摩托车不走了,火花塞爆了你就不能换刹车片,缸淹了你就不能换轮胎。
调侃归调侃,就像机油有真假,小小辣条也是鱼龙混杂的。辣条是一种小零食,主要原料应该是面粉,大多是无厂名、无厂址,无生产日期的三无产品。辣条生产成本低,价格便宜,刺激性味道又特别吸引小孩子,所以他们常常制成小包装,专供应孩子们。花上三五毛钱,这些垃圾就可以跟我们孩子稚嫩的口腔和味蕾来个亲密接触,上学路上,他们经常一手抓着花花绿绿的塑料袋,一手捏着或红或黑的辣条辣片,嘴唇通红,边嚼边吸溜,津津有味状。
第一次听小丫说“名牌辣条”几个字,我简直要笑喷,我说辣条本身就是垃圾食品,垃圾还有真假品牌?小丫说当然有,“卫龙”就是名牌,嚼着筋道,假的写成“味龙”或“卫隆,嚼着面面的。小丫说地头头是道,我却忧心忡忡,在我的监控范围内,我从来不允许她吃那些东西,但她会在学校里偷偷吃。她只要吃一点,放学回来我立即就能闻到那种怪味,大喝一声拉过来,说,又偷吃辣条了?!孩子就怯怯的,继而可怜兮兮,哭着说,同学们都吃,我眼气,他们就给我一点。
每每这个时候我就深恨朱伟大等人,他们每个星期都要到省城拉回一大车,然后一箱一箱批发给乡间超市和学校门口的小卖部。正是因为有他们这样的货郎存在,马店乃至周围乡镇的孩子们多吃了多少垃圾啊,有谁能告诉我,被孩子们吃掉的这些东西里到底有没有苏丹红或苏丹绿呢。当然,他们的经营范围远不止辣条辣片,还有彩豆糖绿豆糕以及各种各样廉价的膨花食品。要想知道他们卖了多少种垃圾食品,只需到上学路上学校周边看一看形形色色的塑料袋就知道了。
毛拍拍身边的田埂,伟大坐下,举起绿茶在毛面前让一下:
“今儿个没下去?”
“我下去干啥呀,一天挣个万儿八千的,我嫌腥,懒得挣。”
伟大撇撇嘴,正色道:
“你知道我去年刚开始干有多难,没资金没市场,不敢上郑州进货,没办法拉张秀丽的,一天下来连本带利总共卖几百块钱,有时候还跑空,天天恨不得坐路边抱着脚脖子哭!”
毛叹口气:
“我也是,一天几百块,油钱都裹不住,咋弄,没法干。”
“别泄气,万事开头难,熬过一年就好了,况且你那是独门生意。”
毛撒掉手里的一把草尖,撇嘴道:
“屁独门,我现在才发现,摩配生意不适合这么送,跟你那吃的不一样。”
伟大满脸诚恳:
“要不你也送吃的,咱们一块跑。”
我一旁撇嘴:
“也送吃的你不怕俺们争你生意?”
伟大仰脸一笑,自信满满:
“随便争,我不怕,同样东西同样价钱,他们要我的不要你的,信不?即便你便宜他也不一定要,我的客户我都喂熟啦,不信试试!”
我眼里的笑意渐渐凝固,是嫉妒乃至嫉恨,不要脸的,就那么小看我们,咱们走着瞧。
毛接过伟大手里的绿茶喝一口,举着瓶子看标签,突然说:
“哎,伟大,你见过比这小的绿茶不?”
“啥?”
“小绿茶,标签啥的都一样,里面也是这样的绿水儿,口味差不多,就瓶子比这个小一半,卖一块钱一瓶。”
“对对对,我在郑州食品城见过,薄膜包装,一件二十四瓶,还有小红茶,小果粒橙,都是一块钱一瓶,那个主要卖给小孩。”
“大人也能喝,不比你卖那五毛钱一袋的冰果看着高档吗。”
“那当然,卖给初中小孩最适合,他们手里有钱,想喝点又便宜又体面的,统一绿茶两三块,他们大多舍不得。”
“食品城有?那你咋没拉点?”
“不划算,我问了,十五块钱一件,那么远那么沉,拉到家就得合十六,不赚钱。”
我不动声色,说:
“要是十五块钱一件给你送到家,你说能干不?”
伟大立即来了精神:
“中啊,一件赚两块钱绝对能干,关键你到哪儿弄去?”
“你别管我到哪弄,你就说好卖不好卖吧。”
“好卖肯定好卖,你要是低于十五块能弄来,你有多少我要多少,关键是你弄不来,我一直在瞅附近县市有没有那种小厂,想搞个代理,没瞅到。”
我说:
“附近没有,我得到北京去拉。”
作者: 李小懒 时间: 2015-5-14 10:13
10、
春天里那个百花香
啷哩个啷哩个啷
春天里的那个百花香
啷哩个啷哩个啷
春天里的那个百花香
啷哩个啷哩个啷
冬天的花香它在那里藏
我一直在路上
……
嘘——趁朱伟大还没上路,我偷偷告诉你,我们这是要去真阳。今天我们不送货,也不是去接货,车上只有一个音响,“啷哩个啷哩个啷”,唱个不停。要说甄高兴那个流氓还真做了好事一件,他弄的这个音响让我们的征途一路欢歌。
我们这是到真阳去拉小绿茶。朱伟大你还能呢,你再能也能不过俺们吧,看俺弄个代理给你瞧瞧。
我们要找的人叫牛得青,一家食品加工厂的老板。老牛是马文明的老搭档,当初文明卖五金杂货,经常到他的厂里进货。老牛的工厂生产塑料制品,恰逢有一年大旱,老牛靠加工抗旱用的水管水袋一举暴富。之后,他转产做了两年塑料粮囤,又大赚了一把。但粮囤很快失去了市场,因为农民们发现,除了口粮,没有必要把粮食大囤小囤存在家里了,国家有保护价,早卖早利索。
一个偶然的机会,马文明邂逅牛得青,不想老牛早已不做水管不做粮囤,转而做起了饮料生意——农村市场海阔天空,老牛总能瞄到青草。闲谈中得知,老牛正在寻求各县代理,马文明立即推荐了我们。话说毛在决定买车的时候已经夸下海口:只要我有个车,见啥拉啥,绝不能歇着!现在突然有了这样的机会,我们当然踌躇满志。
丽美食品有限公司地处真阳县工业区中部,相比四邻,丽美的规模不大。门口一排平房办公接待,后面一排厂房加工声场,院子一角是一个仓库,正有工人推着平板车进进出出。
老牛不在家,牛嫂接待了我们。牛嫂的办公桌上摆满了花花绿绿的样品,绿茶,红茶,橙汁,汽水,苏打水,竹叶水,红枣汁等,这些产品的个头都比市场上常见的小一号。随手拿起一瓶小绿茶看,除了商标“雨菲”代替“统一”二字外,整个标签的设计完全模仿统一绿茶,从颜色到字体,从排版到内容;只是制造商换成了“北京雨菲力食品饮料有限公司”,地址是“北京市昌平区”。同样,冰红茶仿的是娃哈哈冰红茶的包装,粒粒橙仿的是美汁源果粒橙的包装,口乐汽水更是不在话下,完全就是一瓶小巧玲珑的可口可乐。
牛嫂身后的墙上赫然挂着经营许可证。企业名称:河南丽美食品有限公司;企业法人:牛得青;企业地址:真阳县工业园区,注册资金:420万。而桌上的各类产品,却没有任何一瓶的标签上有“真阳”的字样,只有一个措辞不明的“豫边工业开发园区”。我提出疑问,牛嫂立即拿出了和北京雨菲力公司签定的授权材料:
“就是你们下去卖,也千万别提‘真阳’,直接就是北京雨菲力,你想啊,你回家一说这东西是真阳生产的,那么近,谁还买呀,咱们质量再好他们也不认,外来的和尚会念经,啥东西都是行远不行近,我们在外省的销售可好了,河北,山东,安徽,到处都有咱的客户,老牛整天在外面跑。”
又一个“外来的和尚会念经”,我立即想起了“上海木田”。我还有疑问,既然是北京雨菲力的分厂,为什么商标不直接打“雨菲力”而打“雨菲”,牛嫂的目光有些躲闪,嘟囔了一句什么,我正要追问,毛一把将我拉起:
“走,到车间里参观一下。”
我不知道现在的“北京市昌平区”到底有没有“北京雨菲力”这家公司,但我知道雨菲力汽水。大概90年代,雨菲力卖得非常火暴,绿色玻璃瓶装,一块钱一瓶,小饭馆吃饭,随手拿过一瓶,起子翘开,便有一缕雾气缭绕,喝一口,解渴又解腻,很爽。雨菲力是要当场喝完的,因为店家要回收玻璃瓶,这就更增加了我们对它的信赖。但自从大打广告战的可口可乐、统一、康师傅、娃哈哈等中外“豪门”饮料登陆市场后,雨菲力便渐渐淡出了人们的视线,销声匿迹了。牛得青之所以选择雨菲力,我估计他是想打一个擦边球,即避免了仿冒侵权的纠纷(因为雨菲力公司不一定还存在),又解决了无名小企业打不响品牌的尴尬,又可以利用雨菲力在人们记忆深处的隐约影响打开销路。
厂房里一片繁忙,他们正在生产粒粒橙。灌装车间机器轰鸣,灌水,加色素,加味素,加悬浮剂,最后一道程序是加果肉果粒。果肉果粒是市场上买来的瓶装成品,貌似由橘子瓤制作而成。工人们直接用手捏,一个小瓶里装上一小撮,在悬浮剂的作用下,橘子粒均匀分布,那加了橘黄色素的水,立即变成了一瓶带果肉的果汁饮料。加完果粒,那些小瓶被送到一个小窗口,由外面包装车间的人接出去,放在一个机器上,压盖,贴标签,然后通过一个传送带转到另一台机器上,码放整齐,打包成件。当一件件成品从包装机器上下来时,包装膜里立即结了一层水汽:
“呀,还烫手。”
身边工人说:
“那当然,我们这是大机器,高温消毒,八十度呢。”
我吃了一惊:
“八十度还不开呢,喝了不闹肚子?”
他立即摆手:
“不会不会,咱们的水都来自200米深井,消过毒的,八十度绝对没问题,我们自己的小孩都喝这个,来,尝尝。”
他从传送带上拿过几瓶没贴标签的塞给我们:
“喝,喝吧,别客气!”
我捏了捏瓶子,拧开喝了一口,香精的甜腻立即充满口腔,我点点头:
“嗯,甜。就是——这个瓶子太软了,看着不上档次。”
那人一瞪眼,正色道:
“这还不上档次?乡里小孩你给他一瓶,他喜欢得屁颠屁颠!瓶子再厚了成本就上去了,成本上去你们经销商也不赚钱是吧,这瓶子可是咱牛厂长的专利,这么薄的瓶子别人根本吹不了,多亏咱们牛厂长从前是搞塑料的,想做什么瓶形才那么方便。”
我心想,怪不得什么品牌都能仿冒呢,自己会做瓶子。
趁他们装货的时候,我在仓库里大致浏览。门口除了几垛刚出车间薄膜包装的小号红茶绿茶和橙汁,还有几堆逼真的雪碧(雪菲)和可乐(口乐)。再往里,是一些纸箱礼盒包装的大绿茶和枣汁牛奶类,从纸箱上厚厚的灰尘来看,这些显然都是滞销品,应该是过年卖剩下的。
牛嫂子正坐在一垛饮料上指挥工人,我转了一圈回到门口,指着里面的那些纸箱问:
“那些饮料好象时间长了,打算怎么办?”
牛嫂扭头看一眼:
“倒了,纸箱卖破烂,瓶子刷刷重做,饮料不值啥,一个瓶子好几分呢。”
她指着身边的一件小绿茶叫我坐,我随手搬起挪一下,突然发现包装上的日期竟是5月1号。
“你看,今儿个才26号,早产了!”
牛嫂一笑:
“没关系,你回去停两天再卖,如果按实际日期打,就几天,也算是四月份出厂,过了五一,看着就不新鲜了。”
行驶在宽阔的环城路上,我们兴奋异常。我手里捧着产品出库单一行行高声念:
小雨菲绿茶,200件,2400元;
小雨菲冰红茶,100件,1200元;
小粒粒橙,100件,1200元,
总计,4800元。
四千八百块呀,我们的血汗钱,你能给我们赚回多少呢,一件平均按十五块卖,那就能赚三块,四百件,三四一千二,一千二百块呀!如果一天卖完,那我们就一天赚一千二,如果两天卖完,那我们就一天赚六百块,如果三天卖完……阿弥陀佛,保佑一天卖完吧!
作者: 醉笑陪君三千场 时间: 2015-5-14 10:43
写的好。
看得津津有味。
作者: 莫冉 时间: 2015-5-14 11:05
李小懒同学,你看看你第一帖和最后一帖间隔的时间……
真不愧是懒啊!
作者: 北原 时间: 2015-5-14 15:09
不懂,看起来这生意也做的风生水起的
作者: 李小懒 时间: 2015-5-14 18:43
醉笑陪君三千场 发表于 2015-5-14 10:43
写的好。
看得津津有味。
谢醉笑大哥跟踪鼓励:)
作者: 李小懒 时间: 2015-5-14 18:46
莫冉 发表于 2015-5-14 11:05
李小懒同学,你看看你第一帖和最后一帖间隔的时间……
真不愧是懒啊!
惭愧哈,也不完全是懒,主要是写着写着没信心了,忐忑于是不是该继续浪费论坛资源呢~
作者: 李小懒 时间: 2015-5-14 18:47
北原 发表于 2015-5-14 15:09
不懂,看起来这生意也做的风生水起的
瞎折腾~
作者: 醉笑陪君三千场 时间: 2015-5-14 19:05
加油哦。
作者: 莫冉 时间: 2015-5-14 19:28
接着写就好
作者: 般若山人 时间: 2015-5-16 07:09
从2010年写到现在,毅力真好!
换个角度,够磨几,够懒,文如其名
作者: 般若山人 时间: 2015-5-16 07:09
不过确实好看,大赞
作者: 李小懒 时间: 2015-5-18 11:02
醉笑大哥辛苦了
作者: 李小懒 时间: 2015-5-18 11:03
谢谢来读,辛苦啦
作者: 李小懒 时间: 2015-5-18 11:03
我是个大晕子哈~·
作者: 李小懒 时间: 2015-5-18 11:07
11、
马铃儿响来玉鸟儿唱
我跟阿诗玛回家乡
远远离开热布巴拉家
从此妈妈不忧伤
蜜蜂儿不落刺蓬棵
蜜蜂落在鲜花上
笛子吹来口呀口弦响
我织布来你放羊
我织布来你放羊
哥哥像顶帽子盖在妹妹头上
妹妹像朵菌子长在哥哥的大树旁
……
别说我总是抄歌词,因为听歌是我们货郎生活的一部分。音箱的红外感应被粘在驾驶室的房顶上,我手拿遥控器,身子尽量放低,两腿尽量翘高,脚丫子触碰到挡风玻璃,然后手指一动,一首抒情,手指再一动,一首摇滚。如果有一辆车迎面驶来,他一定要惊诧:呀,对面那副驾驶上也没见人,怎么却有一群脚丫子在玻璃上跳舞啊!
毛爱郑钧,几十年如一日。当年也正是他整天故作忧伤状地对我唱郑钧,我才发现世界的奇妙。也的确,你看看这些歌词有多美,时空流转,它们依然像荒蔓枝头上的一粒花,给我们欣喜与熨贴。含英咀华,相比之下,“出卖我的爱你背了良心债”之类的歌词,就只能捣捣喂老母猪了。可是,令人忧伤的是,小丫喜欢后者,她经常跟她的小朋友们操着稚嫩的童音齐声高唱:
当初是你要分开
分开就分开
现在又要用真爱把我哄回来
爱情不是你想买
想买就能买
让我挣开让我明白
放手你的爱
能把一首掏心掏肺指天挠地的怨妇歌唱成当红儿歌,这也真要点本事。
我们这是去卖小水儿。水儿,儿化音,就是指我们拉的绿茶红茶粒粒橙,我们之所以叫它小水儿,是心里偷偷觉得它不是绿茶红茶,有点搞笑,带点调侃。
停车第一站,我出马,亲自。这是一个路口,一南一北两家副食店隔路相望。我掂着三瓶饮料下车站定,像一只觅食的母鸡,转着脑袋左右观瞧,然后,径直走向规模较小的一家——卖小水儿,我没勇气进大店。
一个瘦高微驼的大爷正站在柜台里摆弄着什么,屋里有点暗,我站了一下,又向前走,突然发现那大爷已停下动作,正翻着眼睛站在暗影里看我,我愣一下,忙组织笑容。那大爷说:
“要啥?”
我就势跨前一步,把样品放在柜台上:
“不要啥,我带了点饮料,你看看能卖不。”
大爷保持着原来的姿势,依然翻着眼睛:
“啥饮料?”
我拿起一瓶递过去:
“你看看,小绿茶。”
“啥是个小绿茶?”
“北京的一个厂家新推出的小包装,300毫升,价格便宜很多,适合咱卖,要不你尝尝,味道很好的,跟统一差不多。”
我之所以首先推荐小绿茶,是因为当下农村市场上最流行的就是统一绿茶,谁要是请客买瓶绿茶,那是相当排场的。而我们小绿茶的包装又特别逼真,就像一个稚嫩娃娃穿着一身小号的西装礼服,叫人觉得奇怪而好玩,进而激发摆弄欣赏的兴趣。
大爷慢慢拧开瓶盖,慢慢喝了一口:
“净是骗人的东西,跟统一差得远!”
我不尴不尬陪着笑:
“咱都是明白人,几毛钱一瓶,成本在那管着呢……”
大爷一脸不屑:
“几分钱的成本吧,咋卖的?”
“大爷开玩笑呢。一件二十四瓶,头份生意,给你按十六块五好了。”
大爷举着瓶子转了两圈,突然笑了:
“我就说是骗人的东西,‘北京雨菲力’,不就是真阳出的嘛!”
我目瞪口呆。
他随手从货架上拿过一瓶大绿茶递给我:
“看看,一样不!”
这完全是一瓶500毫升的统一绿茶,只是“统一”二字换成了“雨菲”。
“你,你怎么有这个,谁送的?”我语无伦次,脸上火烧火燎。
“还有谁呀,马店街上的李卫国呗,嘴特能说,非要叫给他卖,难卖死了。”
我在心底吐一下舌头,定定神:
“他那个难卖,咱这个一定好卖,小包装,便宜,你卖一块钱一瓶,小孩肯定喜欢。”
“小孩有多少喝绿茶的呀,我看这个小孩喝还差不多。”
大爷说着,随手拿起那瓶粒粒橙,眯起眼睛念:
“颗颗登。”
我强忍笑意,挠着头说:
“这个肯定好卖,里面全是果肉,真材实料。”
“现在天还不太热,卖不卖呢?”大爷有些犹豫。
我立即端起了架子:
“你看吧,这个产品咱们全县就我一个人代理,李卫国他只能卖大包装,我们都签有协议的,一个村我只设一个点,你如果不要,我就给对面那家。”
我估计大爷跟对面那家是冤家对头,为了先占着茅坑——不,是小水儿——为了不让那家获得代理权,在翻着白眼朝对面看了几看之后,他痛下决心:
“好吧,来一件颗颗登。”
磨了半天嘴皮子他只要一件,我大失所望:
“那不行,一件太少了,你最起码一样一件,三件,行不,试试哪个好卖,不行下次我给你调换。”
大爷面露难色,终于一挥手:
“三件颗颗登。”
我转身出门,站在太阳底下长出一口气,舔舔嘴唇,一步一步走回去,伸手去拉偏门。毛纵身跳下车,几步窜到跟前,一把拉开车门:
“要啥?多少?”
我说:
“三件颗颗登。”
毛一愣,继而要笑,但很快抿紧嘴唇跳上车,从饮料垛里挑出三件粒粒橙摞在一起,对我说:
“别摸,我一块搬。”
大爷把货码好,直接数出四十八块:
“虚头儿不给了,十六块一件。”
“哎呀大爷,咱们厂价直销,根本没要虚头……”毛咿咿呀呀故做心疼状。
发车上路,一家人万分兴奋。毛向我翘起大拇指:
“还是俺媳子厉害,一下卖了三件颗颗登!”
小丫很奇怪,看看爹,再看看妈:
“啥是颗颗登?”
我们终于能够哈哈大笑,笑够了,我顺手给小丫上了一堂字形辨析课,乐得小丫前仰后合,说:
“我要喝颗颗登!”
我立即唬了脸:
“不行,喝了肚子疼!”
这是一个路边店,一个俏俏的小媳妇正斜倚门框嗑瓜子。突然想起《金瓶梅》“斜倚门儿立,人来倒目随,托腮并咬指,无故整衣裳……未言先欲笑,必定与人私”的句子,我不觉抿嘴,意味深长看着毛:
“这回你下去。”
毛欣然下车,佯佯无事状,一踱一摆走过去。小俏抬起头,看看车,又看看毛,甩掉挂在嘴唇上的瓜子皮:
“送啥的?”
毛在檐下的一只小凳上坐下,一副要打持久战的样子,随手从墙根边一堆花花绿绿的饮料中抽出一瓶:
“这个小水儿咋卖?”
小俏扫一眼,似乎她的目光是扫帚,想把那堆饮料一股脑扫到隐蔽的地方去:
“别摸那个,那个是小孩喝的,五毛一瓶。”
毛笑笑地看着小俏:
“我车上有好的,绿茶,要不?”
小俏立即凑过来,眨巴着眼睛问:
“好的?有多好?”
毛立即站起身,风一样旋到车边,拉开车门,掂过一件小绿茶,放到小俏脚边:
“看看我这个,肯定比你那五毛的高档。”
小俏大失所望:
“这啥绿茶呀,你神神秘秘的,我还以为是那种。”
“哪种?假的?”毛一脸惊奇。
“啥假的呀,高仿的,一般人根本喝不出来。”
“你敢卖那个?查出来可不是玩的!”
“我有真的,掺着卖,再说我在这路边,人家买完随走就喝了,没事的。”
毛摇摇头:
“那个我没有。”
小俏一撇嘴:
“你有也不轻易拿出来吧,他们都那样,不是可靠的人不乱给,怕举报。”
毛说:
“那个我真没有,要不,你先卖卖这个试试?”
小俏漫不经心看一眼:
“今年老有推销这种小包装的,什么“太阳娃”啦,什么“自然风”啦,现在又来个“雨菲”,都是一路货色,其实这个还没那五毛的好卖,高不成低不就的,小孩嫌贵,大人嫌赖,要十件吧。”
毛正洗耳状听她嘟嘟囔囔,没想到她那么有魄力,一要就是十件,毛忙往车边走,一扭身跟人撞在一起。来的是个中年男子,他嘴里嚼着什么,慢慢踱着:
“送的啥呀又是?”
小俏的脸上立即生动,抠出一瓶小绿茶递过去:
“二留哥你来得正好,尝尝,看能卖不。”
那人拧开盖子抿一口,咂了咂嘴,然后咕咚咕咚连喝几口:
“也有个绿茶味,可以,咋卖的?”
毛看看小俏,没吭声,小俏说:
“都是自己人,说吧。”
毛转身回到车上,拿下两瓶红茶和粒粒橙,递过去说:
“你看,还有这两种,给你按一样的价,一件十六,给人家都是十六块五。”
那人喝几口红茶,又喝几口粒粒橙,然后翻着眼睛咂嘴巴。毛正要转身去搬货,随口问:
“咋样,味道可以吧?”
那个扫把男,他竟然捂着胸口说:
“我,我咋感觉肚子疼啊。”
毛拧着的身体立即定格,嘴角动了几动,终于说:
“开玩笑吧?!”
那人脸上闪过一丝尴尬,但随即把手捂到胃上,一口咬定:
“真的,我刚才还好好的,现在真肚子疼了。”
小俏在旁边抱着肩膀咯咯笑,脸上带着几分轻佻,摇着手道:
“算了,不要了,不要了。”
毛恼了,一把抓起那件被撕开了的小绿茶:
“你这话不是糟践人吗,我好好的饮料咋会肚子疼咧,你不想叫我卖我不卖,别等会我还得拉你上医院,我可赔不起!”
那人还在比比画画,毛掂起饮料撂进车厢,哗啦扣上车门,坐进驾驶室发车就走。
我说:
“美男计宣告失败。”
毛嘿一声笑了,摇头骂道:
“我日,我的饮料喝了肚子疼,这不坏我的门头儿吗!我真是没见过这号人,我日——”毛咬牙切齿,一个“日”字气贯长虹,似乎要折出车窗掀翻那个路边店。
我一脸无奈:
“真是典型,咱卖的啥玩意儿呀,竟然真能让人肚子疼!”
小丫一脸惊愕:
“真的吗,幸亏我没喝!”
“他放屁,我试试,看能死不!”毛愤愤然,抓过一瓶小绿茶咕咚咕咚灌下去。
“你刚才说话干啥那么冲,出门在外的,不怕惹恼他们地头蛇,打你一顿?”
“他敢!不过,嘿嘿,他敢不敢我都得赶紧跑,万一他撕开嘴吆喝起来,说咱的东西喝了肚子疼,那可就太难看了。”
我们倍受打击,一路上感叹自嘲。终于有勇气在一家门店前停下,毛死活不肯再下车,我只得继续出马。一脚跨出车门,我拉着把手回头问:
“感觉咋样?你确信肚子不疼吧?”
“别瞎说,快下去。”毛摆手,一脸嗔怪。
这是一个村口超市,门面敞亮百货齐全,油盐酱醋,熟食青菜,拖鞋睡衣,锅碗瓢盆,货架一角竟然还摆着摩托车机油。我转了一圈,选了一包口香糖到门口付钱,搭讪道:
“东西可真够全的!”
老板是个大嫂,泼辣干练的样子。她看我一眼,接过钱,说:
“送啥的?”
我一笑:
“咋就看出我是送货的了?”
她“嗤”地一笑,不说话。
我从包里掏出两瓶小水儿放到她面前:
“绿茶红茶,看看,能卖不。”
“咋卖的?”
“一件二十四瓶,给别人都是十七,给你按十六块五。”
大嫂沉吟了一下,自语道:
“不知道好卖不,绿茶红茶都缺了,正想进货呢。”
我赶紧说:
“那不正好嘛,我给你送来了。”
哪知大嫂子嘴一撇,满脸不屑:
“你这东西中个屁,主要还得卖统一和娃哈哈,你这只是个配头儿,十五块钱一件,愿意卖就卸二十件。”
我正为她那句粗话感觉好笑,一听她说二十件不由得激动,厉害,还是生意好的人有魄力。
“十五我不够本啊,少了十六我都没卖过。”我面露难色,很诚恳的样子。
“你看吧,能卸就卸,这类东西我见多了,利润大着哩,人家送一件真绿茶也就弄块把几毛钱,这旮货一件你能赚好几块。我是知道。”
“老板,冰红茶,让你久等啦。”
我刚要纠缠,一个洪亮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大嫂的表情立即生动,她一边跟那人点头,一边对我摆手:
“别慌,不要恁多了,十件吧。”
货郎市场狼烟四起,我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她似乎有些过意不去,没等我反应过来,又摆手道:
“算了算了,十五件吧,先垛外面——你再不来,我就都卸了人家的货!”我还没扭脸,她就跟那个人嘻哈起来。
趁她还没改变主意说不要,我转身出门。短短几分钟,门外已齐刷刷停了四辆车,他们都是品牌代理,车箱外贴着巨幅彩页,旺旺牛奶,双汇火腿,紧挨我们身后的是娃哈哈冰红茶。
毛已经下车,正歪头看后面的车队,饶有趣味的样子。我一挥手:
“快,十五件。”
身穿围裙腰挎钱包卷发披头的冰红茶老板娘推门下车,毛一拉后门,她一脸惊讶:
“呀,你咋卖的跟我们一样啊,你在哪弄的?”
毛嘿嘿笑:
“你能弄来我就弄不来?倒的呗!”
卷发探身车厢,抠了抠小红茶外的包装膜,突然一拍:
“哈,不一样,你们的瓶儿小,牌不一样,‘雨菲’,没听说过,旮货吧。”
毛正搬着几件红茶往门口走,冰红茶老板从店里出来,他看见毛,点着食指,酸酸笑道:
“你厉害,把我们正经红茶的生意都抢了,卸完了不?卸完该我啦。”
我收了钱上车,还没坐稳,毛踩油门就跑。我愤愤不平:
“咋恁巧,那车早不来晚不来,耽误我生意,要不我能卖二十件。”
“咱的小水儿厉害吧,把人家娃哈哈的生意都抢了!”
毛洋洋得意,从屁股下摸出遥控器,一摁开关,跟着音响唱起了“洼洼地里好庄稼”。看他摇头晃脑没心没肺的样子,我不觉叹气。百无一用是书生,书呆子呀书呆子,总是自以为是自作聪明,什么理论知识什么营销筹划,一出门才知一切都是纸上谈兵,远不如村头老叟路边村妇。
回到街上天色尚早,我决定要不耻下问,跟腊梅同学取取经。
车还没停稳,腊梅已从柜台后探出身子,扯着长腔悠悠喊:“小丫丫——来呀——下来玩儿会。”
腊梅是我的初中同学,身量矮胖,面目平庸。学生时代的腊梅沉默寡言成绩平平,初三上期刚读一半,突然辍学不见了。再见腊梅是几年之后,那时候我还是学生,她已经成了一个服装店的小老板,身边跟着一个四五岁的孩子,至此我才相信她跟一个男同学怀孕私奔的传说,心里暗暗惊叹,惊叹那个懵懂无知的时代,貌不惊人的她竟然能做出那种雷人之举。从退学结婚到服装店小老板,从小商品批零到初具规模的超市,从一无所有到拥有几处门面房产,每次看见腊梅,我对求学科考的怀疑总会进一步加深。
我在货架间转一圈回来,接过腊梅手里的绿茶猛喝几口,探身抱住腊梅的胳膊,把头靠在她宽软的肩膀上,说:“救救我呀腊梅,我快难为死了!”腊梅拍着我咯咯笑,说:
“知道做生意难了吧。”
“咋办呢,不好卖,你给点建议嘛”,我哭丧着脸,摇着她的胳膊撒娇。
腊梅环视一眼,说:
“咋办呢,你看,我这儿也卖不了你那小东西。”
毛拿起我喝过的绿茶喝两口,举起瓶子看:
“腊梅呀,你帮我联系点这正经绿茶行不?”
“行啊,我肯定能帮你搞到货,关键是价位太透明,到你手里也就只有几毛钱的利儿了,不划算的,钱都已经让县代理赚了。”
毛摇摇头:
“啥时候咱也弄个代理做做。”
腊梅一瞪眼:
“噫,你知道一个县级代理得多少钱不?稍微大一点的品牌,像这统一绿茶,没有千把几百万根本拿不下,就俺们这些门市部,要想卖产品都必须提前打款的……”
“老板,该卸货啦!”
循声望去,又一辆箱货停在门前,腊梅伸头瞅一眼,撇嘴道:
“大喷子来了。”
“大喷子?”
腊梅一笑,使了一个眼色,悄声说:
“李卫国!我给他起的外号,回回来了坐死板凳腿,不接他的货就是不走,一张嘴叨唠叨唠喷壶一样!”
说话间李卫国已经下车,腊梅趴在柜台上,带笑撇嘴上上下下瞅他,候他进了门,才说:
“大老板来了?今儿个没少赚吧,看看,钱包都要撑破了——卸货中啊,就是没钱。”
李卫国手一挥:
“没钱也让卸,咱谁跟谁啊!”
“哎,对了”,腊梅看毛一眼,“大老板帮个忙,俺这兄弟,才开始干,传授点经验呗。”
李卫国对毛点头,又探头看了看我们的车牌号,恍然一拍大腿:
“噢,我知道了,你原来帮马文明卖摩托——你那小绿水儿卖地咋样?”
“你咋知道我在卖小绿水?”
李卫国一挤眼,嘿嘿笑:
“我在老牛厂里见过。”
毛本来想问他那小水儿会不会有市场的,但想到他正卖着老牛的大绿茶,又看他那样嘿嘿笑,也吃不准他啥意思,便也跟着笑:
“才开始干不懂行,以后跟着你混好不?”
李卫国一笑:
“中啊,有腊梅在这呢,我仓库里的货你随便拉着卖。”
正说话,腊梅突然一扬手:
“呀,别卸了,别卸了,都卸的啥玩意儿呀,好不好卖呀就知道往下撂!”
原来这边说着话,李卫国的小伙计已经在门外忙活开了,方便面,八宝粥,饼干,一样摞了几十件。李卫国回头看一眼,嘿嘿笑:
“好卖好卖,不好卖退货你怕啥。”
腊梅撇嘴道:
“反正旮货你是挣钱!”
李卫国嘻嘻笑:
“咋旮货呀,上次卸的不都卖完了嘛,结个帐吧。”
腊梅立即绷起脸,咂嘴道:
“看,还说不要钱!”
李卫国赔笑:
“咱不得进货嘛。”
时代发展,年节礼品也与时俱进。
小时候过年走亲戚,一个大馍,几瓣枣花(过年上供用的面食),两封果子糖(一种油炸面点),就可以混得一顿“肉食儿”外带几毛压岁钱。大馍枣花子一般媳妇走娘家才会拿,因为只有娘家娘才有资格吃,有“吃了闺女的供一辈子不生病”的说法。一般亲戚,两封果子还只能收一封,另一封得留着压筐底。饭后道别,客人起身“掏包儿”,主人极力阻止,拉拉扯扯间,便营造出了浓浓的年节气氛。
不知何时起,大馍枣花果子糖悄然退出人们的视线,取而代之的是整箱整箱的饼干酸奶方便面火腿肠等,包装精美,气派堂皇。农村小家庭,一圈十几家亲戚走下来,都拿这些东西当然价格不菲,要体面又要便宜,怎么办,假冒伪劣便应运而生。比如“营养快线”卖得好,便有“营养前线”“健康快线”“健康前线”等一大群仿冒者充斥市场。就像“上海木田”一样,仿冒者主要在包装上下工夫,商标随便改动一个字,猛一看,同样的图案,同样的字体,同样的颜色,不留心很容易上当。但一般老板不会骗人,他们大多会问你要好的还是要便宜的,好的五十多,便宜的二十多。很多人知道“营养前线”不是“营养快线”,但他们还是毫不犹豫搬起就走——真真假假的无所谓,反正自己不喝,体面又便宜才是关键。就是那些接受礼品的人往往也无所谓,顶多一撇嘴,“嘁,一顿饭搭上十块压腰钱,换得一件假‘快线’,诺,搬着走亲戚去”。这些东西转来转去最后都给谁喝了呢,老人和孩子。老人辈分高,收了礼品不用往外送,并且老年人相信现代文明,他们相信那些包装精美的汤汤水水一定比稀饭馒头好,就舍不得吃,一定要留给孙子们,所以,越来越多的垃圾,被无辜的老人和孩子吃掉。
广大农村是假冒伪劣产品的倾销地,李卫国之流的货郎们在这些产品的流通销售领域起着举足轻重的地位。他们摸爬滚打,积累了雄厚的资金,培植了广阔的市场,练就了超前的眼光。雄厚的资金可以让他们以抄底的价格大量定货,广阔的市场能保证他们的货物短期内顺利出手,超前的目光则能让他们的货物包装新颖利润丰厚。年节市场有股邪劲,今年流行绿豆糕,明年可能一件都卖不出去,要是看走了眼,很可能造成货物大量积压。假冒伪劣产品利润空间大,但质量不保,不退不换,年节里卖不完,节后便无人问津,只能悄悄倒进自家的猪圈。不过,如能及时调整也问题不大,比如定完货了发现市场有变,可以赶紧打电话给厂家要求换包装,只要愿意补出一个纸箱钱,一切OK。所以我们经常看到一些箱子气派大方,搬起来却“轻得跟屁一样”;看到包装上写着蛋黄派,打开来却是几块碎饼干。
李卫国拿了钱,又罗嗦了半天,终于走了。我想着他那句话,便跟毛说:
“要不,咱配点他的货下去试试?”
腊梅立即摇头摆手:
“不行不行,他肯定不会给你留太多利润,跑来跑去你等于替他干笨活。再说食品跟你卖配件不一样,退换货厉害,就像我,变质的,过期的,不好卖的,甚至老鼠咬的,我都要求退换,所以不是熟人不经常送货我根本不理他们。”
毛有些不服气:
“他不就到漯河进货嘛,要不我也直接到厂里去拉。”
腊梅一笑,一脸真诚:
“你没干过,直接去不中,拉肯定能拉到货,但在市场里拉货跟从厂家拉价格肯定不一样,再说他们都是厂家发货到家,你自己去拉成本肯定又高些——哎对了,你没事的时候经常往漯河跑跑,摸两个饮料厂,你不知道那低档的酸奶枣汁什么的利润有多大,八块进的你能卖到十八块,包装对路了,过一个节气你就发财啦!”
“发财不敢想,我主要是觉得我那配件生意不适合这么干,车闲着也是闲着。”
毛帮腊梅把刚卸的货往屋里搬,正忙活,突然挤眉弄眼冲我招手,我忙凑过去,毛指着八宝粥的商标给我看,我一脸不解,毛说:
“仔细看。”
我又看,却原来不是“银露”,而是“很露”,我翻着箱子仔细看,除了“银”写成“很”,从颜色到字体,从图案到箱形,基本看不出和正品银露有什么区别。正感叹,毛又指着一箱饼干给我看,我一看赵薇的笑脸,就模仿着她做广告时的口气说“好吃点,好吃你就多吃点”,可仔细一看,却发现“吃”和“点”中间多出一笔,“好吃点”变成了“好吃一点”,其中的“一”写得歪斜细小,不细看会以为是“吃”的连笔。
我指着“好吃一点”给腊梅看,腊梅却一副司空见惯的样子:
“吃着也可以呀。”
“可以也是假冒嘛,卸那么多卖给谁呀,反正这种东西我是不要。”
腊梅笑道:
“你要我也不给你拿这种。这不算多,过几天还得卸,眼看麦黄了,今年忙端午,乡里老百姓该提前走亲戚了。”
正说话,一个弓身驼背的大爷走过来,还没进门,腊梅就冲他摇手:
“没有了,没货。”
大爷站住脚,豁牙露齿,一脸讨好,嘿嘿笑:
“你又哄我,卖给我两盒,就两盒,好不?”
腊梅脸一板,嗔怒道:
“看你这老头子,我咋能哄你咧,你庄上的超市里没有吗?”
大爷赔笑:
“有是有,一盒贵几毛哩!”
“我是真没有,烟草的车刚走,不信你打电话问,他们都没货,只有帝豪,你要不?”
大爷一脸尴尬:
“那,那,帝豪能是咱抽的?我还是回家卷烟叶吧——烟叶也没有了呢,孩子们卖完了……”
老人蹒跚转身,慢慢走了。看着柜台里琳琅的香烟,我满怀狐疑:
“这不都是烟吗,你咋不卖给他?”
腊梅顺手拽过一把食品袋盖上:
“他要最赖的。”
“那你咋不卖?”
腊梅扯我一把,讳莫如深的样子,一挤眼,走开给人拿东西去了。
原来烟草配货有一个地方性的业内规定,进一件低档烟必须搭配两条帝豪等相对高档一点的烟,就像从前买一斤煤油必须搭一包火柴一样。农村市场主要消费低档烟,年轻人大量外出,顾客基本是留守的老汉们,帝豪烟十块钱一包,他们是决计舍不得买的,那搭来的两条好烟也就常常滞销,所以一些平淡经营的乡间超市,他们宁愿不卖,也不愿意冒险从烟草局进货。可是,没烟不成店,不卖又不行,腊梅等人的生意就来了。卖几条帝豪烟对于腊梅这样街上的超市是不成问题的,她或他们瞅准商机,大量进货,然后加价倒给乡间超市,同时顺便搭上自己从私秘渠道弄来的其他货物,既赚感激,又赚银子。
作者: 李小懒 时间: 2015-5-18 11:10
12、
我正冲着毛拍桌子打板凳的时候,冯海洋夹着一卷资料从外面踱进来。
“豁,这小院,神仙洞府啊!”
他随手揪下一朵梨棠,又回头看一眼门楼上如泻的紫藤,循着月季虞美人踱一圈。我撅着嘴不吭声。冯海洋取出腋下的资料抓在手里,在水泥桌面上一敲:
“看看,又欺负俺老表哩!”
我脸一黑,端起碗盘送到压井边,哗啦呼啦压水洗刷,弄得碗碟叮当作响。
我最讨厌谁说我欺负那人了。不跟谁一家不知谁啥样,你凭啥就觉得受欺负的一定是他,不就是那点浅薄的旧观念吗,认为毛作为一个男人没有固定工作在家庭里面会尴尬,我呸,呸呸!就是因为你们这些偏见,还有那厮常常故做小媳妇状,害得我时不时迁就他,纵容了他懒散爱玩遇事退缩的缺点,培养了他光享男人待遇不尽男人本分的毛病。就比如说今天,我让你到联中跑一跑咋不对了,现在办事不就得找熟人吗,不就得老母猪拱刺棵——仗着脸扛吗,名单我都给你列好了,多么便利的条件,后勤主管是我爹的老同事,你到那儿一说,他能不给个面子?你却不好意思出头,怕丢人,试问你光头老百姓一个,你有啥人可丢的!动不动就把我一个女人往前推,叫我亲自去,我能去吗,那是我的母校我爹的老单位我曾经安家的地方,抬头不见低头见都是熟人,人家一说,那谁谁谁的闺女,不是在当老师吗,咋现在推销假饮料哩?我丢人丢大发了,我把我爹都给丢了……
毛扯过抹布擦桌子,嬉皮笑脸看海洋:
“咋了168,今儿个不进城?”
冯海洋是我的同事,招生办主任,老家也在关坡,不知怎么跟毛排了转折亲,两个人互称老表。自从海洋买了一辆比亚迪汽车,毛就不再叫他老表了,而是叫他“比亚迪”或是“168”——“168”是他汽车牌号的后三位。
比亚迪是毛参谋着买的。那时候毛正弯心着买个车在我们小镇上跑出租,主要想靠着我们学校拉点活,就整天趴在网上研究车型价位,海洋也刚考了驾照,带会不会地手正痒痒,就怂恿着毛快买快买。可是,毛没钱。正犹豫,海洋却突然取了钱来叫毛,说走哇,帮我去买车,于是他们就买回了比亚迪,而毛的的哥梦也随之破灭。
冯海洋家住县城,他除了平时开车回家外,主要的业务就是拉着学校领导去县城。为了结帐有个名堂,他经常以“车主是毛”的名义拿着各种票据去找领导签字。
海洋坐下,把手里的资料扔到桌面上:
“今儿个咱俩换换,你开比亚迪,行不?”
“哦?换我小解放?”毛一脸好奇。
“不是,你帮我借马文明的半截头,我拉宣传牌,下去招生。”
毛拿起桌上的材料翻了翻:
“招生简章——咋又宣传呀,不是说学校快搬迁嘛,你们马上就要变成城里人喽!”
海洋身子往后一仰,叹口气:
“搬个屁,说着念着,计划赶不上变化。”
我丢下手里的盘子,甩着湿手几步跨到毛跟前:
“赵毛孩你跟着海洋去。”
“我去干啥?”毛看着我,深感莫名。
“去卖咱的小水儿呀,初中小孩最喜欢那个,你不知道前天体育加试,朱伟大在操场门口卖饮料,端了一盆水,一个一个擦掉生产日期,最后卖得一瓶不剩,他有多缺德吧,咱的小水儿不比他那已经过期几百年的强?”
“咋卖呀,我谁都不认识”,毛一脸为难。
一看到他这个习惯性表情我就恼。我说:
“你不认识不是有海洋吗,海洋年年下去招生,哪学校不认识几个人呀,一说给他们小卖部弄点饮料,他们还能不给面子?卖谁的不是卖呀,只要他们能接货,咱请客!一说你就往后缩,那你干脆别做生意了,啥认识不认识呀,海洋认识就等于你认识,这是一个机会,你必须去!”
大概是被我的侃侃气势震住了,冯海洋目不转睛地看着我,就象在专心看一出表演。我意识到自己失态,忙调整了一下面部肌肉,对他笑:
“我说的对吧”
海洋晃了一下身体,带笑不笑含含糊糊“嗯“了一声。我绞着两手看着他,退后一步:
“你帮帮忙,你在班里宣传完了,瞅空跟他们说说,我觉得一说就成,这不是啥大事,经常接触,他们会给你面子。”
海洋还是用那种眼神看着我:
“行不行呢,我也不知道,人家凭啥听我的,试试吧。”
我知道他为啥用那种眼神看我,他肯定是在想,这个同志,平时看着温文尔雅彬彬有礼一副书卷气,咋一做生意变这样呀,庸俗势利,投机钻营,强悍霸道,油嘴滑舌。哼,我倒是想温文淑静淡定优雅,可我得有那个条件呀,男人不出头,我再不露面,不要说几千块钱的小水儿,就是几万块钱的汽车,说赔也就赔干了。为什么好好的女孩子结了婚就会变得庸俗唠叨,那是因为不满意,因为男人没做好而让女人过多承受了生活的压力。
当他们开着马文明的半截头拉着小水儿彩旗和贴满了历届毕业生照片的宣传牌即将出门的时候,我正好夹着教材从院里出来。冯海洋坐在驾驶室里冲我招手:
“走哇,你会卖些,亲自卖去。”
“你才会卖呢,你帮毛好好卖,我今儿有课。”
“卖”字我加了重音,惹得他们哈哈大笑。
下课一进办公室,便看到爱巧和申静又在大谈股票,两个人叽叽咕咕满嘴术语,一会儿捶胸顿足,一会儿仰天长叹。我把教材一撂探头过去:
“咋了申老师,跌了?”
申静老师哭丧着脸:
“跌死了,跳楼了!”
“不要紧,昨天不是赚了嘛。”
“哎呀,赚个虱子赔个牛!”
“没事,等会儿麻将桌上摸一把就回来了。”
“摸个屁,连棺材本都赔光啦!”
爱巧接了个电话,回过头时脸上竟有些红晕。
“啧啧,谁的电话呀,脸都红了,情人?”
申静上前抓爱巧的胳膊:
“走,回去,帮我分析下中国石油。”
爱巧只管发呆,痴痴道:
“咱办公室有谁知道三湾乡的乡政府在哪儿?”
三湾是个大乡,在马店北边,我送货经常去。大家抬头看爱巧,但没有人说话。我说:
“我知道,干啥?”
哪知爱巧并不理我,继续看大家:
“有谁知道余岗乡的乡政府在哪儿?”
余岗在我们马店东边,相对偏僻,我更是经常路过。大家都看爱巧,满脸疑惑。爱巧问了半天回到自己桌前坐下。我说:
“干啥呀,你们家余波升官了?”
余波就是那个在本文开头帮我们贷款的人。在哪山砍哪柴,我们在乡间一个濒临倒闭的破学校里消磨岁月,时间久了便只能乐天知命心如止水,而如果一个政府机关的公务员不想着升迁,那是不正常的,从他身处的环境来看,就是不思进取。余波就是一个勤勉努力的人,他有幸最后一批自然过度为公务员,一直担负着关坡乡的文秘工作,同时还兼任一个村的大学生村官。虽然余波整天忙着给书记写材料,但却没有相应的名分和升迁的机会,没办法,不是副科,累断笔杆子也没用。
为了升副科,余波差点连腰杆子都累断。有一段时间,爱巧一有空闲就往外跑,我说你干啥那么忙呀,俺们打麻将都不够手,她就唉声叹气,说余波这个新领导他老婆爱旅游……她说你知道吗,上好的红豆毛线我织好了毛衣给人家的儿子穿,几百块的保暖内衣我看都不敢看却买了送给别人的老婆,同样为人,咋就差别那么大呢……
如果不是爱巧,我到现在也不知道啥是个副科级。我说你整天副科副科地挂在嘴上,到底有啥用啊,不升副科不也一样是公务员吗?爱巧就掰开了揉碎了一点一点剖析给我听,她说你看,升了副科级就可以主抓一个口,比如房产,比如计生,比如殡葬。如果抓房产,那老百姓谁想批个宅基啥的就得找咱,找咱他就不能空手;如果抓计生,谁家想生个二胎,那他也一定得找咱,不然交了罚款也不行,因为每年都有流产指标;如果抓殡葬那就更有油水了,不通过咱,老百姓他都不敢死,敢不吭不啊偷偷埋了,那就坚决扒出来,烧。
正是因为频繁的接触“上层”,爱巧的眼界比我们要高出很多。她说你不知道呀,人家有钱人跟咱就是不一样呀,吃饭,穿衣,游玩,举手投足都不一样,并且越有钱人家还越容易挣钱,没办法,就咱那点工资跟人比,简直要饭的都不如。眼界开阔,理想就远大,对金钱的渴望也更强烈,所以,爱巧是我们学校第一个开始炒股的。
虽然在我们学校是第一个,但在整个股票市场她可能是涉足较晚的,乡下闭塞,摸到枕头天明了,爱巧一进入,便被套了个正着。但爱巧是个执着的人,就象她考研时天天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每顿只吃饼干一样,炒股也是全身心投入。她整天趴在网上,拿着学校发的几个教案本,密密麻麻群蚁排衙地做笔记,全是股票知识以及股神巴菲特的传奇故事。
我整理好办公桌准备回家,爱巧敲着桌子问:
“上街不?”
“不去,不买不卖,上街干啥?”
“走吧走吧,跟我一块转转。”
一出门,爱巧一把搂着我的肩膀,呼吸竟然有些急促。我推开她的胳膊,一脸惊诧:
“你咋了?”
“我激动死啦!余波考上副科了!可能要调到三湾或余岗去!”
“呀,我说你打听乡政府呢,恭喜呀!”我替她蹦了蹦,抓着她的肩膀摇几摇。
“刚才余波给我电话报喜,我高兴死了,又不好意思在办公室跟大家说,想来想去,只有你能分享我的快乐。”
我立即很配合,再次对着她拍拍打打:
“你家的理想终于实现啦!”
“可不是吗,这次真得感谢政府,如果不是论考试,俺余波啥时能出头啊,眼看就没机会了,这次考试是真公平啊,真公平,没掺一点假。那次你上我家,还记得不,你说看见余波正捧着什么书看,一看你去了他赶紧把书藏起来,你当时还跟我笑,说他肯定是在看黄书——那看的就是考副科的书,他不好意思让人知道……”
爱巧正在喋喋不休,我的手机响了。接完电话,我拍一拍仍处于亢奋中的爱巧:
“我不能跟你上街了,我家来客了。”
来的不是客,是网友。
他是我爹的学生,我哥的同学,名字早听说过,但相识却缘于网络。一天晚上聊QQ,我跟他说起小水儿的事情,我知道他虽然在教管站上班,但曾在联中呆过,并且现在还住在联中,或许能帮上忙。果然,他很爽快的答应了,并且在我还没想好怎样接头的情况下,亲自找上门来。
大墨镜,大摩托,大个子。我说,来了?他说,嗯。我开门进院,他跟在后面,就像一个熟悉的同事,还好,他走在后面,看不见我的一丝紧张。我打开屋门说请进,他在门前站住,说,把东西拿出来吧。我看他一眼,发现他面孔黝黑,不苟言笑,就更紧张。我找了一个塑料袋,各样装了一瓶交给他,并交代规格价位。当我说“一件二十四瓶共十五块”的时候我局促极了,觉得很尴尬,觉得纯洁的网友情谊受到玷污,觉得自己庸俗不堪。
为了推销我们的小水儿,午饭后破例送小丫上学。我的目标是小丫上学路上的一个小门市部。这是我一直耿耿于怀的一个地方,就在我们学校的围墙外,我每次上完课站在楼上就能看到它。它基本都是关着的,只有在上学放学的时段里才开门营业。我无数次看到上学或放学的孩子,走着走着悄悄地鱼贯拐入,然后手里抓着各种零溜墙而出。我常常想,正是这种地方的存在,才培养了我们孩子的许多恶习并侵害了他们的身体,而我,也即将成为他们的帮凶。
我把车子扎在路边,抓起车篮里的小水儿,一转身,就觉得有强烈的刺鼻气味从那小门里扑面而出。这是一间倚墙搭建的小房子,所有的东西都摆在一块支起的门板上。我往门口一站,大嫂立即被一团暗影警醒,她抬起头,一脸疑惑并有些敌意的看着我。一排孩子站在门板前,他们手里捏着几个零钱,正在精心挑选爱吃的东西。巴西驴肉,孜然牛排,麻辣肉串,铁板鱿鱼,这些有着堂皇名头的东西其实都是面筋食品。
“都是假肉啊?”
一个满嘴大嚼的孩子立即举起一个小塑料包向我显摆:
“有真肉!”
我接过看,印刷拙劣的图案间写着“红烧鸡块”几个字,果然是真肉,一块一块,全是鸡肺。鸡肺是鸡身上最脏的部位,是我们平时吃鸡首先要扔掉的东西,但现在被人收集起来,裹上粉面儿过油煎了,成了我们孩子口中滋滋流油的美味。
那孩子接过“红烧鸡块”塞进口袋,又趴在门板上一样一样挑拣,一根辣条,一个泡泡糖,一块巧克力,一撮麦片,一包打卤面,一共花去五毛钱。
“豁,五毛钱买那么多啊!”
孩子小脸一仰,忽闪着纯净的眼睛:
“嗯,一毛钱一个,就那鸡块最贵,五毛钱一包呢!”
门板里侧的大嫂似乎紧张起来,她坐直了身子看着我:
“你有事吗?”
我递过手里的食品袋:
“你看看,这个饮料能卖不。”
她一眼相中了粒粒橙,正要问价钱,一个已经出门的孩子折回来,举着一个冰果说:
“这个里面有石子,你给换一个吧。”
大嫂接过,看一眼,背手一扔,对着冰柜一努嘴:
“自己拿。”
冰果是食品批发市场里最常见的东西,由糖精水加色素配制而成的,装成一个一个拳头大小的塑料袋,零售商批回来往冰柜里一冻,就是冰果了。
我看着孩子转身出门,回头对大嫂笑:
“你看,也太不像话了,家长知道会骂人的,你卖卖咱这个试试。”
大嫂问了价钱,有些犹豫:
“小孩手里没多少钱,三毛五毛的,你这个太高档了,估计不好卖,他们有一块钱还想多买几样呢。”
她竟然说“你这个太高档了”,我心里觉得好笑:
“这样吧,我先给你拿两件,能卖你就卖,卖不掉给我送去,反正咱们离得近。”
我送完小水儿刚到家,毛就开着半截头回来了。我迎上去问情况,毛却不说话,一件一件往院里卸。我扒着车斗看一眼:
“咋还剩恁多呀,你咋卖的?”
毛五肚六气的样子:
“卖了三四十件,还是我下乡转了好远卖给小超市了,不去你非让去,现在人家校园里的小卖部都属于公家,学校出面管理,根本不好说。”
我一听奇怪:
“公家不更好说吗,赔了赚了也不是他们自己的,海洋哩,他不管?”
“咋不管呀,他跟认识的人都说了,人家也没拒绝,可人家说得开会研究,叫等两天,啥事一牵扯公家就扯皮,咱能催着人家赶快开会?!”
我觉得泄气极了,坐在院子里对着一垛一垛的小水儿发呆。毛卸完,正要把车还给马文明,我的手机响了,我“喂”了一声,示意毛别慌送车。果然,我的网友说已经搞定,各样送三十件去。我挂了电话对毛以挥手:
“快,装上。”
我们一直磨蹭到天挨黑才到联中去,因为怕碰见熟人。本来我想叫毛自己去,可他死活不干,说一个人都不认识不知道怎么办,我怒其不争,但也只得跟他一块去。我们到的时候晚自习已经开始,校园里只有几个散步的老师和家属,我胳膊支在车窗上,尽量掩面。母校校园的格局基本没变,我们顺着路往里走,在伙房旁边找到了小卖部。小卖部里坐着一个衣着朴素的大姐,她正在飞针走线织毛衣,这年头还有人织毛衣,少见。我进去说明来意,她一脸奇怪:
“没听说要上货呀。”
“孙主任叫来的。”
我掏出手机拨号,一报家门,孙主任说:
“呀,你这妮子,我等你好半天,你咋天黑了才来呀,我有事出去了,你先等一会,我叫小张去。”
孙主任是我爹的老同事,他叫我“妮子”,证明还是很给面子的。
小卖部规模不大,除了柜台里少许的笔墨文具外,货架上全是小零食,花花绿绿,琳琅满目。我拿过两瓶小水儿给大姐看,叫她估计一下好卖不,大姐伸手从柜台里拿出一个塑料杯:
“你看,我们都卖这个,五毛钱一杯,不知道你这个好卖不。”
我接过那杯绿莹莹亮晶晶的水在手里端详:
“这啥饮料呀,颜色这么艳,喝了不好吧,你卸点咱们小绿茶试试,肯定好卖。”
大姐一笑,说:
“我只是干活的,其他一概不管。”
正说话,一个人骑着脚登三轮停在门外,灯光里一站,竟然是王永远。我微笑着跟他打招呼,他很奇怪,边整理地上的辣条箱子,边看我:
“你咋在这儿?”
我讪讪道:
“嗯,来送点东西。”
他一怔:
“外面那车是你的?”
“是的,你先忙吧。”
我转身出门,毛正站在车边搓手掌。我走过去,低声说:
“他来送货的?”
毛呲牙笑,悄声说:
“咳,走对桌了。”
王永远是小食品批发大户张秀丽的丈夫,我的闺密同学王永佳的哥哥,马店联中政工处主任。因为下手较早,张秀丽几乎垄断了全乡中小学校小卖部的生意。联中小卖部虽属学校管理,但碍于王永远的身份,基本等于是张秀丽个人开的。
我的尴尬还不单单是无意间插足了王永远的生意,更因为最近得知N年前我们差点有交集。那时候我还在读高中,要好的同学之间窜来窜去互相到家里玩,彼时永佳的哥哥王永远刚刚师范毕业,不知怎么永佳的父亲看见我就想起了他儿子的终身大事。他当时托他的堂妹王妮到我家提媒——王妮是我娘家的邻居,一个远房婶子。王妮婶子接到托付并没到我家去说媒,几天之后直接回绝了永佳的父亲。想当年傻里傻气没心没肺,对永佳父亲的心思我当然一无所知。不久前王妮婶子跟娘闲聊,说起毛的生意,谁知她一拍大腿:
“早知道当年嫁给永远,也比跟着毛孩强!”
娘莫名其妙,王妮婶子才讲了原委。她说:
“当时永远那孩子又瘦又小一个小师范,而咱妮子正读高中马上考大学,觉得长相啥的都不配,所以我提都没提。”
且不说当年如果王妮婶子多句话我家会不会同意这门亲事,单就是人生路上这一份无常就足以令人感叹。人生何处不相逢,看似多么没有可能扯上关系的两个人,说不定在人生某一站就会以各种各样意想不到的方式相遇。此时此刻,我跟毛初涉商海稍显生涩的两个人,在富态十足游刃有余的王永远面前,难掩一丝慌乱,似乎无意间被多年的对手看穿了贫瘠。
下课铃响了,在教室里憋了一节课的学生以百米冲刺的速度涌来,小卖部的窗口立即被一只只捏钱的手堵了个严实,一袋辣条,一个冰果,一瓶汽水,一杯果冻,一根香烟,一只笔芯……不一会儿,麻辣香甜的各种味道便混合在一起,弥散开来。
课间十分钟很快结束,小卖部门前又恢复了平静,只留下满地飘飞的塑料垃圾。王永远带着两个空纸箱点头微笑,消失在灯影里,我们俩各自绞缠着自己的手指,无聊等待。
小张终于来了,他简单问了几句,叫我们把货卸下,然后打了一张欠条就算完事。拿到欠条,我颇有成就感,一路上趁机教育毛,我说你看,凡事要做努力,才知行不行,毛说,别着急,你总是有点着急,我说呸,我要不着急,光指着你,黄瓜菜都凉了,黄豆芽都老了!
作者: 李小懒 时间: 2015-5-18 11:13
13、
400件小水儿,除去倒给朱伟大的一百件,我们费尽心机使尽手段,卖了一个星期还是没卖完,彻底破碎了日进千元的梦想。一是因为新奇玩意儿非主流大部分人不接受,二是新货郎生面孔大部分客户不愿意打交道怕退换货不方便。就在我们咬牙切齿指天发誓再也不进这鸟货的时候,无意间闯入了舍屯中学。
舍屯中学地处街外,一条坑洼的石子路,一座寒碜的破大门,一幢简陋的教学楼,房前屋后,花木倒是繁茂。那时我们刚碰了N个钉子,四面八方条条大路却不知道再往哪里去,停在路边垂头丧气相对无言。猛然看到“罗屯中学”几个斑驳大字的时候,两个饱受打击的书呆子突然又鼓起了勇气,我抓起样品再次跳下车,昂首阔步,满怀悲壮。我就不信了,所有学校的小卖部都是铜墙铁壁?我非要试试不拉关系不求熟人能不能找到突破口,破罐子这回就索性摔破了。
没走几步,我就被大门里侧的一排小瓦房吸引,因为门前遍地的食品包装袋。我探头探脑走到一扇开着的门前,果然是一个小卖部。一个戴眼镜的中年男人正坐在柜台里批改作业。稍做寒暄,我随手把小水儿放在柜台上,踱了两步,目光落在五颜六色的冰果汽水等各种饮料上。眼镜老师放下作业本,拿过一瓶粒粒橙扶着眼镜仔细观看:
“推销饮料的?”
“是的,看看能卖不。”
眼镜老师举起粒粒橙摇了摇:
“嗯,这个看着不错,有果肉。
我一指柜台上成捆的橘黄色半透明液体:
“应该比你这个好卖,看着高档些。”
“咋卖?”
“给外面都十六块五,咱们是学校,一步到位给你按十五块。
他立即显出很感兴趣的样子,仰脸估算了一会儿:
“合六毛多点?能再便宜些不,我们是私人承包,如果价钱合适,我们两家都会大量要,学校的生意你也知道,我两个星期就能销你一百件,并且还能给你介绍其他学校。”
我心里一声一声尖叫,大眼镜片子覆在脸上也难掩兴奋,心不在焉地附和着他的讨价还价,不几个回合就落实到十四块,十四块钱一件。
有点小文化的人一旦喜欢算计,那就好办。那老师果然窃喜状,似乎拣了很大的便宜,说:
“我早就嫌那冰果啥的档次太低,检查的时候不好看,想卖点好的吧,太贵,就你刚才看那果汁,连个果粒都没有,进价还七毛呢——对了,一票通你有吧,你得给我开一张,我好应付检查。”
“一票通?有,一定开。不过我现在车上货不够,你确定各样要多少我明天给你送来。”
那老师想了想,说:
“这样吧,我先把手里的货处理一下,过几天我给你电话,以后就专卖你这个,不过你得保证不能断货,我一打电话你就得送,不能耽误我的生意。”
“没问题,放心吧。”
看他郑重其事的样子,我暗自得意,巧买家哄不住拙卖家,十四块一件的价格足以将他雷倒,殊不知我进价才十二块。如果真能像他说的一进就是上百件,多联络一些学校,那我们的小水儿就有了充分的市场光明的前景,这个刚才还让我们万分沮丧的小东西还真不能丢。
我一说十四块钱一件,毛差点蹦到方向盘上,他一脸惊愕瞪着眼睛看我:
“你咋了,神经了?你再着急卖也不能十四呀,你叫伟大知道了算咋回事,咱批给他十五,自己零卖才十四,你叫他咋卖呀,他不恼死才怪,你不是自己捣自己的生意吗?!”
毛这么一嚷嚷,我也傻了脸,强辩道:
“你知道我不行,还每次都叫我下去!”
“不是说你不行,你总是太急噪,人家还没还价呢,你自己先呼啦降下来,那就证明利润空间大,人家还不使劲给你还?你得一毛一毛慢慢往下降,要显出很痛苦的样子。”
我咯咯笑起来:
“我还痛苦呢,好不容易碰上个买家,我激动死了,恨不得连心带肺还有进价一起掏给他!”
“那不行,十四不卖。”毛脖子一拧,很严肃地目视前方。
我吃惊地看他:
“你傻呀,一件两块钱还不能干吗,我原本想着只要他愿意接货,够本就处理呢,再说我都跟人家说好了,怎么能反悔呢!”
“不是反悔,过两天他打电话,就说天热了销量大,厂家涨价了,他能要就要,不能要咱也没办法。”
“他要真不要了呢。”
“不要就不要,一件毛利两块钱,除除费用落不了多少,伟大知道了咱也没法做人,万一咱再拉一车回来他要不完,就还得求爷爷告奶奶地到处卖。再说他不一定就不要,你得掌握他的心理,市场上这类东西都卖十六十七,他心里清楚,咱给他十五已经很便宜了。”
说来说去,最终达成一致意见——哄抬物价,哼,看俺们也摆摆谱,牛叉一回。
不管成不成,这都是一个巨大的刺激,足以让我们阴翳的心情为之一爽,蓦然明朗。憧憬设想,讨论停当,两个人再次信心满满,豪情万丈。听戏,《吹大气》:
“叫一声老乡亲你是听,听我把山东收成说一说,俺山东八十年没有下过雨,收成一年能吃二百年。稻粒子就像石磙大,一个粒能磨白面三斗三,说起豆粒你可别害怕,一个粒三间瓦屋没装完。俺山东柏树枝上结元宝,皂荚树枝挂金砖,白果树枝长金豆,榆树枝上结挂面,俺山东冬天没有下过雪,一色乎地下白面,芝麻粒开了口,香油呼呼地往外钻,人人说山东出财主,在山东我是一个大穷酸。好田地我有八千顷,楼房瓦舍我有九千间,盖房子不用砖头垒,统统是金钱银锭地铺台,孔圣人在俺家管着帐,七仙女给我当丫鬟,宣统是我的种地户,龙王爷给我浇菜园,菜园里有棵辣椒高万丈,院东边有个青瓜像轮船,院北边结个小南瓜,好象喜马拉雅山。院南边有棵老眉豆,拖拖拉拉到西天,王母娘娘去摘豆眉,连去带回二百年,菜园里麻雀学驴家,蛐蛐都能进戏班,家里娶妻多少咱不表,光儿子我有一千三,我的儿文武高官都不做,都在天上成神仙,玉皇待我如故友,俺大儿认到他跟前,玉皇帝是我的干亲家,神仙见面跪着安,不是大砍我吹大气,喊一声潮水一丈三。俺亲家叫我来赶泰安会,光元宝我带来三百船,三天大会没赶了,这些元宝都花完,张大砍从头到尾讲一遍,你看我吹得全不全。”
这是一出荒诞小戏。山东济南张大砍,山西太原胡砍砖,两个流浪汉到泰安赶会,相遇在一个小客栈。两个人闲聊,各自夸耀自己的家乡,以上是山东张大砍的唱词。这故事的结局是,两个人正吹得起劲,因为赖吃赖喝交不起店钱,双双被店家扫地出门。且不论这出小戏的搞笑性,单是张大砍同志吹起牛来那份细腻的想象力,就足以令人叹为观止,还有朴实亲切的方言,流畅丰富的唱腔。整个一大段唱词中,只有“在山东我是一个大穷酸”这一句是实话,但这句话从一个流浪汉嘴里大大方方说出来,怎么听怎么都像是在谦虚在客气,这是大幽默,我们一路奔忙跌跌撞撞的人不懂。
作者: 李小懒 时间: 2015-5-18 11:14
14、
三天后,眼镜老师的电话果然来了。彼时我们正在家里闲磨牙,愁闷着配件生意客户有限,烦恼着剩下的几十件小水如何处置。毛一看“眼镜”两个字,赶紧把手机递给我,并随手关了电视,说,快,你接,你比我镇定些!我瞪他,说,你的主意凭啥让我说呀,我不知道咋说!毛把手机往我手里一塞,作势要出门,说,快快快,再不接人家就挂了。碰上这样的男人,我只好接起。我做出失急慌忙的样子,说,哎呀,不好意思,我刚才在下面卸货,没听见手机响,……哦,要货是吧,是这样的,我得提前跟你说一下好让你心里有个谱,这两天天热,厂家调价了,一件上调一块钱,原来的那个价格我恐怕没法给你,我也觉得很不好意思,但是没办法……您考虑一下好吧,觉得合适就给我报个量,我下午给您送过去,不过可能得晚点,我现在还在东边几个乡镇,天一热要货的特多,哎呀,我都顾不过来了,忙死了!电话那头的眼镜老师似乎被我忽悠得一愣一愣,他哼了几声表达不满,犹豫了一会,似乎一挥手,说,好好好,你先送来再说,我邻居也要,最少二百件!
一脚门里一脚门外的赵毛孩同学完全被我折服了,他无限崇拜满怀深情地看着我:
“老婆大人你太厉害了,来,拥个抱!”
我击一下他伸出的手掌,无比潇洒地一甩头:
“走哇,拉小水去!”
通往真阳的那条公路越发坑凹不平尘土飞扬,摆脱了嫩黄的柳枝日渐丰满,渴望着一场细雨来“浥轻尘”,路边的野花演绎了一场又一场绚丽的花事,五月麦黄的时候,终于轮到了蔷薇挥云流丹。野蔷薇花瓣单调花型简单,但当一朵一朵粉色小花结成束开满株连成片乘着最后一抹春风以摧枯拉朽之势漫过田角埂边,那是相当壮观的,那一片片是初夏递给原野的粉色手帕,是一份份轰轰烈烈的温柔。
人逢刺激精神爽,毛同学就像打了兴奋剂,一边猛踩油门,一边成筐成斗地向我抛媚眼。我拉紧车门上方的把手,强忍着一脸严肃和下车摘蔷薇的冲动,看过往车辆在尘嚣中辗转奔忙,看他们转弯,掉头,目标明确。人类生活繁忙而有序,这个“序”说深奥就深奥,说简单也简单,它像一只无形的大手,摆弄着我们的表情和姿势,让我们的一切行为都能找到注脚。
总觉得拉沙石的大货车跟女人没有关系,但恰恰就是这些车里,全神贯注的司机旁边,常常坐着一个衣着朴素表情温和的女人。看到毛同学那个轻薄样儿,我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因为有了女人们在身边,男人累月的辛劳不经意间得到化解,他们觉得安心、踏实、有主心骨,渴了,有人递上水瓶,热了,有人递上毛巾,下车了,有人看管车门,甚至他们无聊了,可以直接很粗野地说,我想和你困觉。
正加足油门往前跑,手机响了,一听那蹩脚的普通话就知道是北方拉线。我立即不耐烦,故意冲着手机大声喊:
“别说了,开着车呢!”
我一直对北方拉线没有好印象。第一次进车筐,出尔反尔无故涨价的就是他。此后每次发货,他总会这样那样的出错,要么货物短少,要么以次充好,要么抬高价格,要么帐目搞错。从装箱单来看他错得很明显,甚至有时候算对了又故意改错。总之他的目的就是要粘着你,让你不停地给他打电话,他呢,也不说不承认,只是答应下次发货的时候补过来,然后下次再出错。我们看穿了他的小把戏,决定不再跟他打交道。
可是毛似乎又动心了,大概对方说发十件机油送一台VCD。我忙在一旁劝阻,但是他们已经成交撂下了电话。我大为不满:
“你还没被他骗够呀,要台破VCD干啥呀,人家促销的手段,贪小便宜吃大亏你不知道吗?!”
毛不理会我的质问,等我嘟囔完了,他说:
“你不知道,这几天卖小水儿我发现了,东一头西一头打仗一般,说不完的好话看不完的脸色,搬来卸去累得丢盔掉甲,一天也就卖三五十件还怕人家下次退货。还是卖配件好,一个乡镇就那么几家,也不用麻烦你下去周旋。我打算好好卖配件哩,十件机油不算多,都是名牌专用,其他地方弄不来,关键是他给的便宜,再说机油他也没啥骗的,我接货时小点心就是了。”
我便不吭声了。我不吭声并不意味着我服气了,而是我不想打击他,我最希望的是男人有魄力,他好不容易果断一回,我想给他充分的空间。再说我也的确不懂并且不想插手他的生意。毛经常羡慕朱伟大的老婆小蛮。小蛮是四川人,低矮瘦小,宽嘴大眼,朴实耐劳。小蛮是朱伟大生意上的得力助手,从进货到销售,从帐务到搬运,事事躬亲。每进一车货她都要先背发货单,进价卖价,张口就来,简直就是活字典,省去朱伟大的很多精力。毛经常希望我跟她学习,我才不,各人的事情各人操心才好。
丽美食品有限公司的院子里一片繁忙,这让我们吃惊不小,本来我们准备质问牛嫂,生产的什么玩意儿,耗子药一样难卖,但一看人家生意兴隆,我们先自在心里矮了气焰。几辆外地的大卡车正在库房门口装配仿冒的雪碧可乐,我们只好等在一旁。牛嫂看见我们很高兴,热情地把我们让进办公室,说正等着我们呢,知道我们爱卖小包装,加班生产了一批小粒粒橙,谁都没舍得给。我趁机向她咨询一票通的事情,原来所谓的一票通就是各县工商局自行印制的带有“工商”字样的发货单。花几十元到工商局注册食品经营许可证,即可购买,一本二十几块。说白了,一票通就是工商管理单位用来敛财的工具,是食品安全问题的保护伞,不管哪个部门下来检查,商户们拿出带有工商局印章的货单一扬,便可一路绿灯。至于食品质量,只好由老百姓的肚皮去检测了。
为了打消我们没有一票通的顾虑,牛嫂子给了我们几份材料,是驻市食品质量监督局开具的关于小绿茶和小红茶的质检报告,我问她要粒粒橙的报告,她说已经批了,还没拿回来。
市局开出的报告果然有威慑力,舍屯中学的眼镜老师和他的女邻居再也不讲一票通的事情,只是竭尽全力的给我们磨缠价格。根据之前毛同学的指示精神,我们完美配合,分角色表演,一分一分,拉锯战争夺,充分演绎了跳楼喋血状,最后以十四块七成交。唯一的遗憾是眼镜老师的女邻居因为没目睹我们讨价还价的全过程,不知道为什么十四块变成了十四块七,就怀疑眼镜老师跟我们串通一气故意骗她,弄得大家都很尴尬。我估计他们虽是邻居,也是面和心不和,同行是冤家嘛,再说眼镜老师的生意明显好些。
作者: 李小懒 时间: 2015-5-18 11:15
15、
除了舍屯中学卸去一百五十件,剩下的小水又让我们奔波了一个多星期,在推销小水儿的这段日子里,我完全投入到货郎角色里,我坚决相信自己的忽悠沟通能力远远超过毛,每到一家门前停下,他往方向盘上一趴,说,你去,你厉害些。我就去,我就是厉害些。我每常总看不上毛跟人搭讪时畏首畏尾的样子,所以我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强悍:坤包斜挎,脊背挺直,目光沉着,语气轻松。我咯噔噔走过去,迅速确认出老板,不怯不惧的迎着他,朗声说,老板,绿茶要吗?
就这样,我掂着一瓶小水儿不停地下车,上车,上车,下车。这其间,我察言观色,废话连篇,含腰低眉,哼哈赔笑,还有窃喜、失望,得意、忧心......以至于小丫对我竖起大拇指盛情夸赞,说,妈妈现在骗起人来越来越熟练了!我一脸吃惊张大了嘴巴,说,啊?咋了?我咋骗人了?小丫说,你看你,每到一家门口,就喝着饮料跟人说你的产品多好多好。我说,那咋是骗人呀?小丫说,那你一回到车上咋就骂,“奶奶滴,又害我灌了一肚子旮货”?两个大人面面相觑,我搂过小丫的肩膀,亲亲她的小额头,语重心长,来,丫丫,妈妈告诉你……
实话说,我不在乎好端端一个小教师沦落到走街窜巷嘻嘻哈哈窥人眉眼庸俗了形象,因为我知道,我们是在为生活而努力,这不丢人。但我却常常被一种不安侵扰着,这不安不是来自烈日下我低眉蹙额手搭凉棚拖着沉重的双腿一次又一次无功而返,不是来自我们早出晚归疯子一样在路上奔跑却常常一无所获,也不是来自夕阳衔山之时放学的路口我们一边牵挂着留守的孩子一边不知何去何从。这些都没关系。可是,当我偶然分出身形,冷眼旁观自己的表演时,眼神里会有羞愧,进而鄙夷。
那个老人足有八十岁,耄耋之年还在工作。他的小店在村口路边,红砖墙,石棉瓦,但从柜台里外杂乱堆积的货物来看,这简易的窝棚式小屋已经有些年头。老人坐在门口包粽子,干净的竹叶,洁白的糯米,鲜艳的红枣,折叠,装米,包裹,缠系,一个一个乌亮优美的小牛梭一层层码放整齐,圆润鼓胀的样子。我拿起一个端在掌上:
“啧,比街上卖的两个大呢!”
老人就一脸骄傲:“那可是,我包的粽子还好吃呢,结实筋道。我年纪大啦,也不图挣个啥钱,闲着也是闲着,只当给前村后邻的孩子们解解馋。”
“现在有吗,我买一个,想吃了!”
老人一脸慈祥,呵呵笑:
“一个粽子买啥买,赶上刚出锅,叫你吃个够,今儿没有啦,这些夜里煮,明天才能吃,不到晌午就卖光啦!”
对于我的滔滔介绍,老人基本不甚在意,我估计以他的年岁和精力,即便用心,他也很难搞明白各路货郎们塞过来的五花八门的各路货色。他自顾忙着:
“送来了就要点,都是生意都不容易,你就看着这小摊儿,随便卸两件吧。”
三件小水儿,四十九块五毛钱。要价十六块五,本来等着他还价呢,结果他一块一块一分不少的数了厚厚的一沓给我。看着最上面那张五毛的钞票,我满心羞愧,十六也卖过,十五也卖过,十四块七也卖过,偏偏一个慈祥的老人,我跟他要十六块五,偏偏他又乐呵呵地不还价。正捏着钱发愣,两个骑电动车的青年妇女下车进门,她们推推搡搡高声大气要买一件菠萝啤。老人不知道啥是菠萝啤,掂出一件啤酒给她们,她们叽叽咯咯地笑,嫌啤酒劲儿大,怕喝醉了。老人正在为难,突然看见我们刚卸的小水儿:
“这个,刚卸的,妇女们喝着正好,还便宜,一块钱一瓶,一件二十四,给你们人情一块钱,二十三吧。”
她们嘻嘻哈哈地讨价还价,正说得热闹,其中一个一回头看见了我们半掩的车门,忙捅一下同伴,两个人一番挤眉弄眼,转身出门。柜台一端的老奶奶立即满脸愠色,低声埋怨老伴儿:
“你看你,二十就能给她,看那娘们儿猴头日脑的样儿,老猴精!”
我们关上车门正要走,两个妇女眨着一脸诡秘凑过来:
“哎,把你们的饮料卖给我们两件吧?”
我一愣,扭头看毛。窗外,那老人从屋里出来,正扶着一把椅子,费力地往下坐。毛回过头摆摆手:
“不行,我们搞批发的,不直接零售,你们买大爷的吧。”
妇女甲一扭身转过车那边,悄声说:
“老头子的不是贵嘛,你行行好给我们两件,我保证不告诉他,再说他不才进你三件嘛,我们还不只要两件呢,前面有俺村割大麦的,他们都可能要,我帮你宣传。”
路边,老奶奶阴着脸站在门里往外瞅,而爷爷已经心平气和,正专心致志包粽子。我一眨眼,若无其事地坐直身体,手臂掩了嘴巴,小声说:
“快,头里走,前面路口等着!”
妇女乙得令忙转身折回,骑上电动车高声喊同伴:
“走啊走啊,不买了,回家啦……”
除了这个爷爷,我还常常满怀愧疚想起那个跛脚的大哥。
因为走岔路,我们遇见了那个大哥。他有着轩昂的气宇,宽阔的耳面,如果不是起身给我们拿钱,怎么都看不出他是个残疾人。他架着拐杖,一边数钱一边对我们笑:
“据说俺们真阳也有这种小饮料厂,你这东西肯定不是真阳生产的吧——我这偏僻的小店也卖不了啥东西,你大老远从豫南跑来我也不能不要,这样吧,我先进两件,你留个电话,好卖的话我给你们打电话。”
我正在心里骂着偏僻的鬼地方发誓永不再来,鬼使神差地,笔尖一拐,我把139写成了138。在我砰砰的心跳中,大哥把那记电话的纸条郑重其事地收进了抽屉。
我们总是伤害给予自己帮助的人。
家有家规,行有行规,货郎有货郎的职业操守。当着客户的面开展零售业务,最忌讳的,这么做会陷零售商于尴尬的境地,这么做会让他们无法经营,得罪乃至惹恼他们是一定的。那个村口的窝棚前我为什么会有那种不齿的行径呢,是小瞧那个简陋的摊位,还是欺负他们年老孤弱呢。见利忘义,这是多么贴切的一个词语,我总是能看见那一刻挤眉弄眼庸俗无耻的自己。还有那个架拐杖的大哥,我不知道他后来有没有拨打过我写给他的那个号码,我不知道当他听到打错了或者是空号的时候,他脸上会有怎样的表情。有多少次,途经那个岔路口,我都想去找他,专程去找他,专程告诉他号码写错了,告诉他那个小水儿正是真阳生产的,可是,每次都因为急着往前赶或毛的一句“神经病”而作罢。希望他转脸就把那纸条撕掉吧。
除了不安,还有迷茫和虚无。
无知者无畏,凭着一股好奇和傻气,有一天我咯噔噔闯进了真阳县职业高中。我想看看是不是像牛嫂说的那样,他们的小水儿已经占领了他们真阳县的中小学市场,我还想看看传说中的真阳职高发展到何种状况。
真阳职高地处县城北郊,环境清幽,交通便捷。校园里,校舍林立,花木严整,恰逢周末,同学们坐立行走,自在悠闲。我东张西望,打听得小卖部,直奔而去。
这是一个颇具规模的校内商店,一排一排的货架上琳琅满目,门口三台收款机都忙个不停。我走走停停,转了一圈退回到门口,并没发现我们小水儿的踪影,便在心底暗暗嘲笑牛嫂吹牛。正盘算着怎么乘虚而入,一回头,发现坐在门口的女老板正静静地看我。我赶紧微笑点头,她说,有事吗?我从包里掏出一瓶小水儿放到柜台上:
“这个,看看能卖不。”
那女的瞟了一眼,坐着没动:
“那个不让卖,我们上个星期下架了。”
我一愣:
“不让卖?谁?为啥?”
她一脸淡然:
“教育局下来检查了,说那个质量不合格。”
我一脸尴尬,收起瓶子,转身出门。商店门口热闹繁华,左边是几个大冰柜,右边是一排热水管,同学门来来往往,买东西的,打开水的,各自忙碌。我把小水儿装进包里,锁上拉链,不叫人看见;两手突然没处放,插进裤袋,走了几步觉得不对,又忙拿出来;斜肩包在屁股上啪嗒啪嗒,傻傻地磕,转到前面,也觉得不妥,绕过脖子取下来,挂到右肩上,走几步又嫌带子太长。一步一步的局促不安中,低头看脚上征尘满布的鞋面和皱皱巴巴的裤角,抬头扶一下汗水迷蒙的眼镜,想,身边这些擦肩而过的学生,他们不知道我是一个老师吧。
我真是一个老师,并曾经给他们的老师讲过示范课的。那是七八年前吧,真阳职高已经空巢多年,生源枯竭,教师赋闲,学校面临生存危机。那时候我们学校也已经在倒闭的边缘挣扎多时,只不过我们抓住了“对口升学”这根救命稻草,每年弄来几班学生,苟延残喘。所谓“对口升学”就是国家从高校招生计划中选择部分专业,拿出专门指标,让希望继续深造的职高生能有机会进入高校。说是为了适应社会对人才的需求,其实是为了扶持中等职业学校的发展,迎合某些高校无限扩招的趋势。对口招生的特点就是给“通过普通高考累死也考不上”的同学们以大学深造的机会,教材简单,试题简单,分数线根据各专业计划招生人数而定,所以很多游手好闲的学混子,只要选对专业,哪怕数学英语考零分,也能堂而皇之地步入大学的校园,让平时被他们气得瞪眼的任课老师仰天长叹,感叹他们能上大学简直是天理难容伤天害理。
当年真阳职高一番调研后,把重生的希望寄托在对口升学上,就派老师到我们学校听课取经。那节课上我是神采飞扬的吧,而现在神采飞扬的是真阳职高。在县局大力支持下,他们明确目标,励精图治,短短几年时间,在校生已达四千多人,在县内区内树立了良好的形象。据说——是据说——我们的校长爱讲各种段子,有一次讲到真阳职高的校长,说那校长特“二”,仗着主管教育的县长是他同学,为了学校发展的事动不动就跟领导拍桌子撂挑子。一次县长设宴招待全县高中校长,商讨暑假招生的事情,席间商定普高招生的最低分数线,规定分数线以下的学生必须留给职业高中,几个普高校长心不在焉,职高校长就急了,筷子一挥说:“先说好,谁敢收俺的学生我X他娘!”
这的确是有点“二”呵,不过我想,真阳职高之所以能那么迅速的崛起,应该多亏了这股“二”劲。我们学校没有这样的“二信球”领导,我们县应该也没有,所以在国家对职业教育扶持力度不断加大的今天,我们依然在苟延残喘。
初夏的阳光清新明媚,蔷薇花编织的篱笆墙在阳光下恣意烂漫,微风拂来,碎了一地花影。纵目处,黄绿、浅绿、鲜绿、深绿,连接交错,波动变化;花坛中,一簇簇赤橙黄绿正尽力舒展它们身姿的娇艳,尽情张扬它们生命的绚丽。花坛边的宣传栏里贴着一张张设计精美极具个性的绘画书法和剪纸作品,板报前正站着一些同学,他们手捧粉笔米尺等物,比画着,探讨着,一张张如花的脸庞,朝气蓬勃,青春飞扬。
我茫然间步出大门,背对一片繁华站住脚步,摁摁包里的小水儿,仰天一望,怆然涕下。
作者: 锦瑟 时间: 2015-5-18 12:20
忙碌着
收获着
幸福着
作者: 锦瑟 时间: 2015-5-18 12:20
继续跟踪。
作者: 锦瑟 时间: 2015-5-18 12:21
小懒姐天生做生意的料啊。
作者: 北原 时间: 2015-5-18 13:42
小懒变得越来越勤快了
作者: 般若山人 时间: 2015-5-20 06:36
大晕子?
作者: 李小懒 时间: 2015-5-22 18:39
嗯,不靠谱,不着调,迷迷瞪瞪……
作者: 李小懒 时间: 2015-5-22 18:43
16、
“我赚钱啦赚钱啦我都不知道怎么去花,我左手一个诺基亚右手摩托罗拉,我移动联通小灵通一天换一个电话号码呀,我坐完奔驰开宝马没事洗完桑拿吃龙虾……”
正在酣梦里凌波微步长袖擅舞,突然被大作的铃声吵醒。毛一机灵坐起,摸过手机摁一下,随手拉开电棒,赤白的灯光呼啦一下砸下来。我拉过褥子往头上蒙,毛却拍着床头大叫:
“起床啦起床啦,伟大马上过来!”
不管准备多么充分的旅行,临出门的时候总有些犹豫,特别是从被窝里爬出来的瞬间,简直都想要放弃。我翻个身,咕哝道:
“我不想去了。”
旁边丫丫已经醒来,一骨碌爬起,揉着眼睛喊:
“等着我,等着我!”
这小孩也真是傻,每次都这么急咧咧的叫,没想想,半夜三更的,我们两个大人就你这么一个娃,舍得把你独个扔家里?
稍做磨蹭,我们迅速起床,怀着一丝兴奋,说话轻声低语,行动轻手轻脚。我们好象经常这样从被窝里爬出来,冒着夜色出门,或为生计,或为玩耍。朱伟大的车轰隆隆驶过来,拉开车门往上爬,就听卧铺上的小蛮操着四川味的河南话笑道:
“这回可有人替伟大开车了。”
我们这是要到省城去,伟大去进货,我们趁他的车去逛配件市场。没有亲自开车是因为我们资金有限,进货少,裹不住费用;再者,我们主要想去摸摸市场,选选品牌,收集些名片。一年学个庄稼汉,十年学个买卖人,开业几个月来,我们越来越感到这里面的学问大。摩托配件货品繁杂,要想把所涉及到的所有品种型号都备全,就我们的能力来说那是不可能的,很多东西卖一个就得进一件,下剩的就得压本儿。而我们的本钱是经不起压的,我们之所以没开门店选择流动经营,一个是怕门店麻烦不自由,再一个就是因为本钱少。可惜我们家的毛先生又看走了眼,他只看到货郎生意中摩配是个冷门,却不知道“冷”是因为不适合。货郎生意最适合的是副食批发,经营周期短,资金回笼快,靠勤谨和成交量赚钱,而摩配却是经营周期长资金回收慢并需要有良好的门店信誉的。
说到长期经营,这一点我们好象又做不到。我们下去送货,有人不敢接,怕我们干半年几个月突然消失,到时候没处退换货,毛当然信誓旦旦说不会不会,每当这时,我都在心里暗暗撇嘴。一直以来,似乎还没有一件事情让他死心塌地,不论他手边干着什么,总觉得只是权宜之计。打工,开店,当老师,卖摩托,什么都会一点,又什么都不精通,东一榔头西一棒槌,终于下决心做货郎,也是扎好了跑桩的架子,因为没有门店,说不干就不干容易收手,又据说这个生意来钱快,就想随便干二年,挣了钱还了账就改行当的哥去。开出租依然是目前毛同学最伟大的中国梦,他说,开出租好啊,又过车瘾又挣钱,没事还可拉着你们到处玩去。
既不打算长期经营,又已经明白摩配生意不适合以货郎的形式来开展,但我们还是决定先做下去,一是立志赌气地独立做生意,动不动就收手惹人笑话,二是好不容易摸出点门道也不想轻易改行。经过一段时间的奔波,我们基本明白了自己的处境:资金有限,货物不全,客户少,信任度低等。鉴于此,我们只好在备足常用货品的同时,尽力满足某些客户的特殊需要,姑且经营。
毛正要上车,伟大摆手道:
“来来来,你开,我还没睡醒哩”,说着绕过档杆,欠身挪过来,挤眉弄眼对我笑,“这就对啦,我跟美女坐一块儿!”
小丫见状忙挤身过来,把一瓶果汁往伟大怀里一摔说,“不行,我坐中间”,惹得大家哈哈大笑。
伟大把果汁放到驾驶台上,掏出手机打电话,说了几句,收了手机骂道:
“不要脸的张秀丽,说好一块儿走呢,不吭不啊先跑了!”
“张秀丽也去?
“啊”,伟大突然想起什么,扭头看着毛:
“哎,对了——你给联中送货了?”
“是啊,送了”,毛一脸得意。
“还是你厉害,我干那么久了,还不敢打学校的主意。”
“你中个屁,看咱,一下送去百十件。”
伟大一笑,欲言又止。毛说:
“咋了,嫉妒了?”
伟大挠挠后脑,终于说:
“我听张秀丽的小伙计说,咋拉去的叫你咋拉走呢。”
毛一愣,笑容凝在脸上:
“我碍她啥事了,我送的东西她又没有,她也太霸道了吧,她能当着学校的家?”
“你傻呀,你的一卖,不把她那乱七八糟的小饮料给顶了?营业员都是她喂熟的,把你的压下不卖不就行了,到时候结帐就说卖不掉,不拉走你又能咋样,泼人家脸上?我不跟学校打交道就在这儿,全赊帐,货卖完也不一定给你钱,一牵涉到公家,啥事就难缠了。”
“她敢!”毛嘴上硬着,心里却没了底气。伟大一拍毛的肩膀:
“也不一定,我只是听他那么一说——对了,我问你,你实话说那小水你都卖啥价,不是说好了咱们统一价格,低于十六不卖吗?”
“是啊,我都卖十六块五。”
“不对,那天那女的非说她进的十五。”
“那不可能,她故意骗你,想让你给她便宜!”毛一拍方向盘,一口咬定。伟大还在嘟嘟囔囔,毛伸手拧开收音机:
“来来来,听评书。”
我突然想起一票通的事情,便想跟伟大借几张,伟大哼唧两声不情愿的样子:
“中啊,就是票号都连着呢,撕给你也不一定能用。”
我撇嘴:
“啥票号不票号啊,我根本就知道那是唬人的,你分明是小气舍不得!”
伟大突然一拍手:
“你还问我要,咱县经营许可证恰好就是你同学黄启明在办理,办个证才几十块钱,你跟他随便要两本就妥!”
许昌服务区里溜达一圈回到车上,朱伟大还在呼呼酣睡,毛一把将他推醒:
“起来起来,快到郑州了,我睡会儿,你开。”
伟大下车,伸着懒腰踱几步,拿手啪啪在脸上拍。小蛮喊:
“厕所里洗洗脸去。”
伟大就去洗了两把,出来看看天色将明,上车就走,刚上高速引线,又突然停车下去了,绕过车身,岔腿在路边站定。毛伸头往外看一眼,笑道:
“这家伙,尿泡哩。”
毛这边话音刚落,就见那边服务区里窜出一群十几个人来,晃着雪亮的矿灯,将伟大团团围住,嘴里吆喝着:
“尿哪儿呀尿哪儿呀?!”
伟大刚尿完还没来得及收拾裤腰,冷不防被齐刷刷雪亮的灯光照着眼睛,惊愕慌乱,嘴里说着:
“咋了咋了?没尿呀!”
为首的一个把灯光往地上一晃,随即落在伟大正在忙乱的两手上:
“敢说你没尿?才装进去就当我们没看见?你也不问问我们是干啥吃的!”
伟大好比行窃间被人抓住了双手,满面尴尬,嗫嚅着说不出话来。便有人上前拉扯:
“走吧,办手续去,自觉留下义务劳动,打扫卫生三天,一天伙食费200元。”
伟大刚要分辨,毛抓起一包香烟跳下车,上前挡在伟大前面,对着众人堆笑哈腰,边散烟边说:
“对不起对不起,各位辛苦了,弟兄们不懂规矩,咱教育为主行不,看能不能——少罚点?”
其中一个听说,立即伸过一份材料,一脸严肃:
“谁说我们要罚款,我们是在执行条例,这里是尿尿的地方吗,你也尿他也尿,岂不乱了套?”
毛笑着推开材料正要纠缠,伟大禁不住满腔气愤小声咕哝道:
“不就一泡尿吗,多大点熊事……”
那捧材料的一听变了脸色,掏出纸笔就要开票,厉声道:
“别说了别说了,让他留下干活,三天,一天都不能少!”
众人便上去推推搡搡,毛赶紧摁住那人拿笔的手,一脸讨好:
“别慌别慌,再商量,你看出门在外都不容易,俺们也是给人打工,路上耽搁不起的,行个方便好不?”
那人口气缓下来:
“他话不是那个说法,兄弟们天天蹲着也不容易……”
“理解理解”,毛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张钞悄悄递上,“来,兄弟们买瓶水喝。”
那人瞟了一眼,作势又要开票,正色道:
“这不行,还是让他在这儿干活吧。”
好说歹说,那人终于同意让伟大只交伙食费不干活,但伙食费的数目又商讨不定,经过一番激烈的争持,从六百一步步降到三百,然后对方就再不让步。毛不便做主,只得回身跟伟大商量,伟大已经被他们连喊带拽的唬住了,只想快快离了此地进货回家,便含恨回头,扒着车窗跟小蛮要钱。
发车上路,天色已经大亮。伟大气鼓鼓猛踩油门,小蛮心疼钱,不免嘟囔:
“这不是土匪吗!他们又没有事先提醒,凭啥恁霸道,直接摁倒就要钱,你不是能说会道嘛,咋不跟他们理论……要说你也真是毛病大,明明进了厕所却不尿,那里面又干净又暖和,还烧着香……”
伟大本来已经后悔,哪禁得住小蛮这一通数落,不觉红头躁脸,但也只得听着。毛早已没了睡意,一看两口子要恼,赶紧向伟大打趣道:
“还是你的尿金贵,300块钱一泡,厉害!”
伟大恨恨骂道:
“他娘的,只当这趟货给狗赚俩钱……”
毛嘻嘻笑,安慰道:
“别生气了,回头一箱辣条多加几块钱就有了,以后走高速注点意。”
正嘟囔,接到张秀丽电话,说已到薛店出口处,但却下不了高速,因为卡找不到了,估计是洪河大桥北头解手的时候不小心弄掉了,叮嘱我们路过桥头,一定停车细细察看,若找不到那卡,她就要被罚一千块。又是因为尿尿的事情,我们听了哈哈大笑,就连小蛮也丢开了刚才的不快,叽叽咯咯说着笑着,数落张秀丽平日的刻薄:
“一个收费卡还时刻装包里,搁驾驶台上不就得了,小气得很!”
驶过洪河大桥,毛忙下去搜索,弯腰没走几步,便在紧急停车带外沿找到了那卡,旁边果有一滩尿迹。我们一路幸灾乐祸赶到薛店,张秀丽正望着出站口搓手转圈,见我们到了急忙迎上。伟大递过卡,撇嘴道:
“说好一块儿走呢,你不吭声跑了,慌恁狠也没见你能早到,大小尽赶着呢,你还不是得等着俺们?!”
张秀丽接了卡说声谢谢,跳上驾驶室,轰隆隆发车就走。伟大还在嘟嘟囔囔,我却不禁佩服。第一次见张秀丽是在十几年前吧,王永佳结婚,叫我去陪伴。乡村里没有什么伴娘的说法,永佳叫我去是因为她嫂子正跟家里闹别扭,扬言绝不送她出嫁,永佳怕孤单尴尬,就叫上我。我当时当然不知道永佳父亲的儿媳妇人选名单中曾经有过我,所以欣欣然。那时候的张秀丽的确性气足,院里院外人来客去她一概不管,只有上厕所的时候才走出房间,耷眼撅嘴谁都不理。永佳披红挂花上车走,作为嫂子她果然没有送一程。后来才知道张秀丽生气是因为怨恨公公偏心眼。原来王永佳和张秀丽当年双双辍学待业在家,永佳的父亲钻窟窿打洞找人给她们安排工作,张秀丽进了乡粮所,王永佳进了乡卫生院,皆大欢喜。却不料一年之后就遇上粮食系统改革,张秀丽下岗回家,便恨公公没给她安排进卫生院。一个亲闺女,一个准儿媳,谁知道当年永佳的父亲有没有偏心呢,再说那时候粮所还是好单位呢。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如果张秀丽没下岗,哪里有现如今叱咤风云的女老板呢。早就听说张秀丽老跟司机不对付,现在看来终于自己拿了驾照,万事不求人了。
作者: 李小懒 时间: 2015-5-22 18:49
17、
南三环摩配市场的第一站是北方拉线。北方拉线的老板还在打哈欠,伙计们都已经各就各位,抱着一字排开的十几部电话叽哩哇啦。看见我们抱着纸箱进门,以前接待过我们的黄头发小伙计立即撂下手里的活儿,捧着一杯水迎上来,小嘴蜜甜:
“哥你来了?来,快坐,姐也来了?来,喝点水。”
毛放下纸箱在货架间翻检溜达,小黄毛一脸殷勤跟在身边,不停问:
“哥你这趟带点啥货?”
货架上摆的都是名牌,并且货真价实。毛转了一圈回到柜台前坐下,一指脚边的纸箱,对小黄毛说:
“你先看看,我接了货还没动,这种型号的轴承我们那儿用不着,想调换成其他货,你看行不?”
小黄毛随手扒拉一下纸箱,堆笑说:
你看那么沉你还亲自带过来,用物流发货多方便呀。行,没问题,你说怎么调换吧,我尽量让你满意,好吧。”
毛起身从货架上拿过一盒火花塞:
“给我换成这个吧,我就要货架上的这些,现在装箱,我开车来的,直接带走。”
小黄毛立即显出为难状:
“那恐怕不行,货在仓库呢。”
“不用到仓库拿了,货架上的这些就够。”
“那不行,这些都是样品,我们有规定,发货都要经过仓库,再说你刚来还得到处转呢,要不下午你来带吧,下午一定帮你装好。”
毛想了想,只得同意。
其实,我们退掉的那箱轴承并不是用不着,是因为我们发现被骗了。无端少了两盒还是小问题,关键是他利用我们初入道不懂行,价位高得太离谱。我们下乡一报价,人人惊诧,没办法,给其他老板打电话咨询,同样品牌规格的轴承才要两块五一盒,他竟然开到五块多。毛打定注意,这次一定要当场验货随身带走,彻底清帐后再也不跟他们打交道。
祥泰机油在市场深处的一个旮旯里,不是接到他们再三的电话邀请,还真不容易发现他们。祥泰的门脸儿不大,但里面的机油却出奇的丰富,从进口到国产,从高端到低档,从品牌到专用,应有尽有。琳琅的货架上,毛突然发现几个熟悉的包装,便不动声色,拿过其中的一瓶仔细辨别。老板是个中年男子,江浙口音,一脸精明,他稍做寒暄,上下打量我们。毛举着瓶子看了一会儿,边摇边问价钱,老板却不回答,先问我们是哪的,当知道了我们姓赵并来自豫南县之后,立即现出殷勤来:
“价钱好说,都是自己人,听那边老乡说你的市场主要在农村,所以请你过来看看。”
“哦——这个,到底啥价?”
“这个包装这个分量,给你最低价,六块五。”
毛暗自惊愕。手中的这瓶机油跟北方拉线的那批机油一模一样,价位却相差悬殊。毛把那瓶机油放回货架上,顺手拿下另外几瓶:
“这些呢?”
“都一样,六块五。”
毛往前凑了凑,压低声音道:
“假的吧?”
不料对方却很大方,朗声道:
“仿真的。”
“那不还是假的嘛,我说那么便宜!”
老板却一脸好奇了,他看定毛的眼睛:
“你在这市场里拿到真的了?他们给你啥价儿?”
“二十一块五。”
“你在谁那儿拿货?”
“北方拉线。”
老板呲一声笑了,摇头道:
“那家伙真够狠,实话跟你说了吧,他也是在我这儿拿的货。这种专用油只有专卖店有可能卖真的,一般门店都是假的。那小子也真敢喊价,呵!”
其实北方拉线没敢喊那么高,毛说二十一块五是因为他知道专卖店里就是这个价儿,让毛觉得吃惊的是假机油的价格可以如此悬殊。当时一听北方拉线报价十四块五毛就知道是假的,但那时他还幻想拿回去后以假乱真,但现在,他没信心了,报价才六块八,成本会有多少呢,废机油还收到两块多呢。
“你刚才说包装分量,这些货都是你自己加工的吗?”
“对,我有生产线,所以我的价格全市场最低。包装瓶形都可以选的,要铃木就打铃木,要本田就打本田,关键要看你们当地啥车卖得俏;分量也可以定的,你要1升的我就给你灌满,你要0.9的也可以,价钱便宜点,0.6、0.7的我也装过,但看着只有半瓶,你下去不好卖。”
毛在一块“火暴销售中”的牌子边拿下一瓶“夏粘宝”,标签上赫然打着“壳牌统一”。老板说:
“夏天来了,这个好卖。”
“啥价位?”
“七块。”
“咋贵些?”
“这个是豪华精装高仿版,你完全可以当真的卖,累死他也看不出是假的。”
毛笑了:
“豪华精装?”
老板一本正经:
“当然,我们瓶子是有版型的,款式新的版型卖得就好,你看,最新包装,打着‘壳牌’呢,别家都没有这个包装,他们只打‘统一’,现在都合并啦。”
毛仔细掂量着那瓶“豪华精装”:
“最近市面上‘夏粘宝’满天飞,真的才卖12,你这个咋卖哩?”
“也卖12呀,即便你卖10块,也比真的赚钱,真的你进十块零五毛,只能卖12,关键是真的你弄不来呀,人家走代理,市场保护呢。
最后这句他算是说到了点子上。统一专卖店里我们已经去过几次,但每次都空手而归,高端的产品价位高我们农村市场承受不起,价位适中的低端产品各县都已有代理我们插手不得。于是,假冒伪劣便乘虚而入充斥市场,不要说我们这样的小散户,就像豫南县老秋那样的大户,也会打着代理的旗号掺杂使假,因为假货利润空间大。
毛选了几个包装,但又不放心,怕回头把人家车给弄坏了。老板大手一挥:
“质量你尽管放心,我保证没问题,发动机不是人嘴,它就是品出味道不对也说不出,再说天热了机油换地勤,能看出啥质量不质量。你不放心是因为你觉得价位低,其实很多东西到消费者手里价格都要翻好多倍,我老婆做化妆品,十几块进的卖到几百块,那些有钱的女人照样宝贝似的一层一层往脸上涂……”
从祥泰机油出来我们又转了一些门店。我们的目标是品牌新价位低的产品,新品牌销量小但价位不透明,适合我们这样暂时的小打小闹和我们那些爱占小便宜的小客户。天近中午,我们集得了大量名片,回头路过北方拉线进去拿货,却说已经通过物流发走了,我们只得悻悻而去。赶到安徐庄已经是午后,飞驰轮胎的那个大姐正闲坐在门口,冷眼看我们走来走去出入左右两边的杂牌轮胎店。她已经不记得我们,我很想上去跟她打招呼,感谢她曾经的热情,可是一想到家里还积压大量的飞驰轮胎,只得作罢。
作者: 李小懒 时间: 2015-5-22 18:51
16、
朱伟大打电话说已经装好了货准备回家时,我们正站在街边讨论到哪里落脚。毛主张到北郊鱼市场,一来看望哥哥姐姐,二来打听一下沙场的情况。我不去,我想起那些人就生气。我说我生气毛竟然不同意,他说你咋会怨我哥哩,我说我当然怨他,当初不是他提议合伙贩鱼咱咋会借那么多钱跑到这里来?不是嫂子嘟囔生意淡爱理不理的咱咋会稀哩糊涂把钱给了姐夫投资沙场?不是莫名其妙陷进什么破沙场咱咋会债台高筑?毛看我气势汹汹并言之成理,只得赔笑,说,人家最初也都是好心嘛,我说我当然知道他们是好心,我谁都理解谁都能原谅,就是没办法哄自己!于是我们分道扬镳。
一下公交就听见有人叫我,东张西望了好半天,才在一大片麻将桌间看见姨夫,他正弯腰盯着牌面,捏着一颗麻将朝这边招手。这是一个偏僻的路口,麻友们大都精头赤脚衣衫随意,倒也有几个奇装异服发型考究描眉画眼的,她们鲜红的指尖在麻将桌上煞是醒目。
姨夫掂着一兜馒头带我回家:
“你打工挺悠闲嘛,还有麻将打!”
“你还没看俺们忙起来哩,饭都顾不得吃,今儿个是听说你要来,下班早。”
我回头看一眼那些麻友们:
“你们都打多大的?”
“玩儿哩,都是打工的,舍得打多大?”
这是一个典型的平民小区,曲折的巷子,杂乱的建筑,粗糙的路面,班驳的墙壁。姨夫住在一栋半旧的筒子楼里,一进楼门,尿臊扑鼻。摸索中脚下被塑料袋绊了一下,我小心翼翼不敢举步:
“看不清啊!”
姨夫侧身站住:
“没事,只管走,脚底下干净净的。”
我定一下神,渐渐适应了昏暗的光线,发现自己正站在一块不见天的小天井里,身边筑着两排水管,每个水龙头都用小铁盒套着,上面加了锁。很明显,这楼房是专门用来出租的。
顺着水管往里走,靠墙是一架铁制楼梯,上面铺着薄薄的铁皮,脚踏上去吱呀乱响。姨夫走了几步停下来,回头指着正对楼梯的一扇小门:
“厕所啊。”
我把提包交给姨夫,进了厕所。厕所很小,只从门框上的一扇玻璃透进微弱的光,但在这微弱的光线里,也能看到四壁上繁荣的厕所文化。证件办理,代开发票,无息贷款,担保投资,枪支迷药,修理马桶……一层一层的电话号码中间,几个歪歪扭扭的毛笔大字很是醒目:大小便不入池者日他娘。
我仔细插好插销,犹犹豫豫不敢蹲下,正心神不定,忽听得楼梯响,猛抬头,见一个敞怀掀衫的彪形大汉正往下走。我惶然站好,他已经走到门前,拉一下门扇,嘟哝道:
“有人?”
我怕极了,颤声说了句“有人啊”,一推门抢步出去,不顾门扇撞向那人,大步窜上楼梯,边走边喊姨妈,回头瞥一眼,那人还愣愣地站在门口,一脸惊疑。
小姨腰扎围裙手拿锅铲,应声从一间房里迎出来,我一闪进门:
“厕所门口站个男的!”
“哪呀,傻丫头,那厕所是男女合用的,你里面把门插好不就行了!”
“啥厕所呀,插好也不行,透过窗户能看见,吓死我了!”
小姨见我惊魂不定,拍拍我的肩膀:
“傻妮子,一个小窗口,你在里面能看见他,他在外面看不见你,里面光线暗!”
小姨的房间是朝阳的,虽然杂乱,光线却好。一张闲置的木床上摆列着锅碗瓢盆,煤气灶上炒着菜,床边火炉上还咕嘟咕嘟炖着鸡汤。我拉开外套呼扇两下,小姨说:
“咦,穿恁厚,俺们都穿短袖啦!”
“谁想到呀,我们从家走时还春天,你们这里已经是夏天了。”
我把衣服搭在床边的绳子上,绳子是用各种包装带搓成的,上面搭满了各色文化衫:维纳斯水泥、梦娜丽萨地板砖、一扫光除草剂、快又壮猪饲料……小姨见我仰着脸瞅,笑道:
“你姨夫干的窝囊活呀,一天一身衣裳,天天得洗。”
我脱了外套要洗手,小姨忙掂起一个塑料盆去接水,我跟出去。二楼的天井敞亮了许多,旮旯里堆着些废旧电器及破棉鞋烂拖把之类。厕所门口撞见的那个人正拖拉着鞋子走过,跟小姨打招呼,并看了我两眼。外面打麻将的两个女孩子也上楼来,卷发,小吊带,紧身短裤,凉夹拖,一阵香风袭过,进了旁边的房间。小姨拿钥匙打开一个水龙头,我边洗边四周打量:
“天天得锁着呀?”
“步步得锁,一家一个水表,不锁人家光偷咱的”,小姨说着,朝刚才女孩子进的房门努一努嘴,“前天做饭时忘了锁,出来看她们正拿个大桶对着咱的水管接哩!”
我想起她们描眉画眼的样子,有些好奇:
“她们干什么的呀?”
小姨摇摇头:
“不知道,天天见她们打牌。”
小姨捧着水盆进屋,靠个墙角放下,原来是塑料老化,盆沿豁了一个大口子。我一看笑了:
“小姨呀,你把你们小吕庄的那个烂盆带来了?”
小姨一愣,继而哈哈大笑,骂道:
“你个龟孙!”
我也哈哈笑:
“真的呢,我从小到大在你家没见过好盆,每次端了水都得靠墙搁!”
姨夫正蹲在地上摘菜,回头笑道:
“你小姨就是太小气呀。”
“才不叫小气呢,那是会过日子,偷着乐吧你!”
说话间,我的眼前浮现出小姨年轻时的模样。那时候刚定亲吧,大家都不太乐意,嫌姨夫个子太矮,怕以后干活没劲,十八岁的小姨娇憨任性,扬言说,这辈子除了小吕庄哪都不去。端午节去给婆婆回拜头,小姨拉上我做掩护。初夏的田野明媚丰满,大块大块的金黄中点缀着些娇红嫩紫,路边高大的杨树在和风吹拂下伸枝展叶,生机勃勃,似在对我们鼓掌致意。一条如茵铺裹的乡间小路上,一大一小两个女孩子,大的身着喇叭裤,屁股饱饱的,一扭一扭前面走,小的臂弯里挎着馓子筐,一歪一歪后面跟。小女孩走着走着有些吃力:
“小姨呀,那人有啥好,大家都不乐意,咱还去给他送馓子?”
大的回头一笑:
“快走,他娘做的饭好吃!”
姨夫的母亲做饭好吃不好吃我不知道,只记得一抹嘴就不见了小姨,无聊间我发现了围墙边的仙人掌,掰了好多藏在馓子筐底,返回的时候挎着竹篮磕磕绊绊跑,弄了一身仙人刺,到家痒了好多天,惹得姥姥骂小姨不管我。
眨眼间,当年那个扬言“这辈子除了小吕庄哪都不去”的姑娘已经人到中年,并且早已离开了小吕庄,以农民工的身份长期工作生活在繁华的都市里了。
姨夫掀开鸡汤,随手把锅盖放在床上,一脸陶醉:
“啊,好香!”
我环顾一眼房间的杂乱:
“姨夫,你说城里好还是乡下好?”
姨夫一笑:
“这个问题你看咋说哩,有钱在哪儿都好,像咱没钱的,我觉得还是城里好,挣钱机会多。反正我是习惯了,城里水养人呀,就我这手,有三天不干活,那可以说白嫩白嫩的,乡下不行,我一回咱家,啥活不干立即就黑,家里风硬!”
姨夫的双手粗糙皲裂,十个指头缠满了胶布。我想象着他在人家的新房子里挥汗如雨的样子,说:
“哎,明天我们跟你去贴瓷砖吧!叫毛跟着你学学好挣钱。”
姨夫一摆手:16、
朱伟大打电话说已经装好了货准备回家时,我们正站在街边讨论到哪里落脚。毛主张到北郊鱼市场,一来看望哥哥姐姐,二来打听一下沙场的情况。我不去,我想起那些人就生气。我说我生气毛竟然不同意,他说你咋会怨我哥哩,我说我当然怨他,当初不是他提议合伙贩鱼咱咋会借那么多钱跑到这里来?不是嫂子嘟囔生意淡爱理不理的咱咋会稀哩糊涂把钱给了姐夫投资沙场?不是莫名其妙陷进什么破沙场咱咋会债台高筑?毛看我气势汹汹并言之成理,只得赔笑,说,人家最初也都是好心嘛,我说我当然知道他们是好心,我谁都理解谁都能原谅,就是没办法哄自己!于是我们分道扬镳。
一下公交就听见有人叫我,东张西望了好半天,才在一大片麻将桌间看见姨夫,他正弯腰盯着牌面,捏着一颗麻将朝这边招手。这是一个偏僻的路口,麻友们大都精头赤脚衣衫随意,倒也有几个奇装异服发型考究描眉画眼的,她们鲜红的指尖在麻将桌上煞是醒目。
姨夫掂着一兜馒头带我回家:
“你打工挺悠闲嘛,还有麻将打!”
“你还没看俺们忙起来哩,饭都顾不得吃,今儿个是听说你要来,下班早。”
我回头看一眼那些麻友们:
“你们都打多大的?”
“玩儿哩,都是打工的,舍得打多大?”
这是一个典型的平民小区,曲折的巷子,杂乱的建筑,粗糙的路面,班驳的墙壁。姨夫住在一栋半旧的筒子楼里,一进楼门,尿臊扑鼻。摸索中脚下被塑料袋绊了一下,我小心翼翼不敢举步:
“看不清啊!”
姨夫侧身站住:
“没事,只管走,脚底下干净净的。”
我定一下神,渐渐适应了昏暗的光线,发现自己正站在一块不见天的小天井里,身边筑着两排水管,每个水龙头都用小铁盒套着,上面加了锁。很明显,这楼房是专门用来出租的。
顺着水管往里走,靠墙是一架铁制楼梯,上面铺着薄薄的铁皮,脚踏上去吱呀乱响。姨夫走了几步停下来,回头指着正对楼梯的一扇小门:
“厕所啊。”
我把提包交给姨夫,进了厕所。厕所很小,只从门框上的一扇玻璃透进微弱的光,但在这微弱的光线里,也能看到四壁上繁荣的厕所文化。证件办理,代开发票,无息贷款,担保投资,枪支迷药,修理马桶……一层一层的电话号码中间,几个歪歪扭扭的毛笔大字很是醒目:大小便不入池者日他娘。
我仔细插好插销,犹犹豫豫不敢蹲下,正心神不定,忽听得楼梯响,猛抬头,见一个敞怀掀衫的彪形大汉正往下走。我惶然站好,他已经走到门前,拉一下门扇,嘟哝道:
“有人?”
我怕极了,颤声说了句“有人啊”,一推门抢步出去,不顾门扇撞向那人,大步窜上楼梯,边走边喊姨妈,回头瞥一眼,那人还愣愣地站在门口,一脸惊疑。
小姨腰扎围裙手拿锅铲,应声从一间房里迎出来,我一闪进门:
“厕所门口站个男的!”
“哪呀,傻丫头,那厕所是男女合用的,你里面把门插好不就行了!”
“啥厕所呀,插好也不行,透过窗户能看见,吓死我了!”
小姨见我惊魂不定,拍拍我的肩膀:
“傻妮子,一个小窗口,你在里面能看见他,他在外面看不见你,里面光线暗!”
小姨的房间是朝阳的,虽然杂乱,光线却好。一张闲置的木床上摆列着锅碗瓢盆,煤气灶上炒着菜,床边火炉上还咕嘟咕嘟炖着鸡汤。我拉开外套呼扇两下,小姨说:
“咦,穿恁厚,俺们都穿短袖啦!”
“谁想到呀,我们从家走时还春天,你们这里已经是夏天了。”
我把衣服搭在床边的绳子上,绳子是用各种包装带搓成的,上面搭满了各色文化衫:维纳斯水泥、梦娜丽萨地板砖、一扫光除草剂、快又壮猪饲料……小姨见我仰着脸瞅,笑道:
“你姨夫干的窝囊活呀,一天一身衣裳,天天得洗。”
我脱了外套要洗手,小姨忙掂起一个塑料盆去接水,我跟出去。二楼的天井敞亮了许多,旮旯里堆着些废旧电器及破棉鞋烂拖把之类。厕所门口撞见的那个人正拖拉着鞋子走过,跟小姨打招呼,并看了我两眼。外面打麻将的两个女孩子也上楼来,卷发,小吊带,紧身短裤,凉夹拖,一阵香风袭过,进了旁边的房间。小姨拿钥匙打开一个水龙头,我边洗边四周打量:
“天天得锁着呀?”
“步步得锁,一家一个水表,不锁人家光偷咱的”,小姨说着,朝刚才女孩子进的房门努一努嘴,“前天做饭时忘了锁,出来看她们正拿个大桶对着咱的水管接哩!”
我想起她们描眉画眼的样子,有些好奇:
“她们干什么的呀?”
小姨摇摇头:
“不知道,天天见她们打牌。”
小姨捧着水盆进屋,靠个墙角放下,原来是塑料老化,盆沿豁了一个大口子。我一看笑了:
“小姨呀,你把你们小吕庄的那个烂盆带来了?”
小姨一愣,继而哈哈大笑,骂道:
“你个龟孙!”
我也哈哈笑:
“真的呢,我从小到大在你家没见过好盆,每次端了水都得靠墙搁!”
姨夫正蹲在地上摘菜,回头笑道:
“你小姨就是太小气呀。”
“才不叫小气呢,那是会过日子,偷着乐吧你!”
说话间,我的眼前浮现出小姨年轻时的模样。那时候刚定亲吧,大家都不太乐意,嫌姨夫个子太矮,怕以后干活没劲,十八岁的小姨娇憨任性,扬言说,这辈子除了小吕庄哪都不去。端午节去给婆婆回拜头,小姨拉上我做掩护。初夏的田野明媚丰满,大块大块的金黄中点缀着些娇红嫩紫,路边高大的杨树在和风吹拂下伸枝展叶,生机勃勃,似在对我们鼓掌致意。一条如茵铺裹的乡间小路上,一大一小两个女孩子,大的身着喇叭裤,屁股饱饱的,一扭一扭前面走,小的臂弯里挎着馓子筐,一歪一歪后面跟。小女孩走着走着有些吃力:
“小姨呀,那人有啥好,大家都不乐意,咱还去给他送馓子?”
大的回头一笑:
“快走,他娘做的饭好吃!”
姨夫的母亲做饭好吃不好吃我不知道,只记得一抹嘴就不见了小姨,无聊间我发现了围墙边的仙人掌,掰了好多藏在馓子筐底,返回的时候挎着竹篮磕磕绊绊跑,弄了一身仙人刺,到家痒了好多天,惹得姥姥骂小姨不管我。
眨眼间,当年那个扬言“这辈子除了小吕庄哪都不去”的姑娘已经人到中年,并且早已离开了小吕庄,以农民工的身份长期工作生活在繁华的都市里了。
姨夫掀开鸡汤,随手把锅盖放在床上,一脸陶醉:
“啊,好香!”
我环顾一眼房间的杂乱:
“姨夫,你说城里好还是乡下好?”
姨夫一笑:
“这个问题你看咋说哩,有钱在哪儿都好,像咱没钱的,我觉得还是城里好,挣钱机会多。反正我是习惯了,城里水养人呀,就我这手,有三天不干活,那可以说白嫩白嫩的,乡下不行,我一回咱家,啥活不干立即就黑,家里风硬!”
姨夫的双手粗糙皲裂,十个指头缠满了胶布。我想象着他在人家的新房子里挥汗如雨的样子,说:
“哎,明天我们跟你去贴瓷砖吧!叫毛跟着你学学好挣钱。”
姨夫一摆手:
“妥了吧,那不是你们干的活,别的不说,光是切割机的噪音你就受不了,看着是挣俩钱,你不知道受多大的罪!”
一夜闷热,早早起床。顺着一架木梯爬上楼顶,却发现上面别有洞天。在四围高耸的建筑中间,这一方楼顶的存在为生活在昏乱狭窄中的人们提供了一个喘息的空间。熹微的晨光给城市带来新的一天,清凉的晨风稍稍缓解着即将沸腾的紧张。几个废弃的油漆桶,几只丢弃的破拖鞋,几根歪斜的瘦竹竿,几条花花绿绿的晾衣绳。这些枯燥的物事对面,却有一处别致的风景。那是对面人家阁楼旁的一架丝瓜,繁密的碧绿间,一朵朵明黄正开得热闹。正定睛艳羡,突然从丝瓜架下爬起一个人来,他抖落身上的床单,挠了几把赤裸的上身,揉了两下朦胧的睡眼,转身进屋去了。他是谁?他来自哪里?他做什么工作?他知道自己刚享了一夜清福吗?
楼下狭窄的过道里已经开始有人活动,最先出门的是几辆挂有“回收旧家电”的脚蹬三轮,祝福他们,新的一天好运。
作者: 李小懒 时间: 2015-5-22 18:52
本帖最后由 李小懒 于 2015-5-22 19:00 编辑
17、
儿童节一过,夏天呼啦一下就来了。田野经过一个丰收季,褪去雍容的金黄,裸露出原始的单调,继而又投入新一轮的孕育,不久,就又满眼青碧,生机勃勃了。野蔷薇演绎的野性妩媚已经华丽落幕,取而代之的是成片成片的野胡萝卜花,细碎稀疏的叶片,羸弱高挑的茎秆,苍白平淡的花束,他们静静开在路边的树林里,坦然面对尘世繁华。倒是路边的合欢树,铺排着一蓬蓬含羞草一样的枝叶,正悄悄排演着一场霓虹时尚。原本你以为是一抹红霞飘落树梢,仔细看,却是一只只蝴蝶翩然起舞,一颗颗绒球点缀枝头,一袂袂嫣红漂染的裙角凌空飞扬。
我年轻的时候总晕车,翻江倒海间看见售票员阿姨挂在车门上晃来荡去,我想,我这辈子无论如何不做乘务员,世界上那么多工作,随便做个啥不行?可悲催的是,偏偏的,我做上了跟车的,你瞧瞧这命吧。
高考结束,我便彻底投入到了货郎工作中,一天天早出晚归,颠簸算计,磨薄了嘴唇,晒黑了面庞,粗野了性情。不过,我已经喜欢上了跟车上路的生活。烈日粉尘或清风细雨里,身段尽量放低,两腿尽量跷高,任脚丫在挡风玻璃上轻重缓急的打着拍子,随音乐奔跑。这个经典的姿势被奶奶叫作“蝎子倒爬墙”,需得少女时代柔软的身体躺在靠墙的床上才做地规范,每每双腿跟身体成直角竖在墙上,总是惹得奶奶厉声骂:
“坐好不中吗俺奶奶?!恁大个妮子没正形!”
现在想想,那时候奶奶为什么总是要骂呢,那个姿势多好啊,自在,自得,身心松弛。
蓊郁的田边,蝉躁的树林,午间的慵懒凶猛来袭,停在旷野大树下睡一觉是最美的享受了。位高权重的包文正想要辞官归田,给大宋皇帝描绘农家乐,说,“除去杂草禾苗壮,趁南风树影下好乘凉,头枕锄缰睡一觉,强似你万岁龙凤床”,这是一种辨证的幸福呀。车门打开,野风吹来,音乐响起:
时光一逝永不回,往事只能回味,忆童年时竹马青梅,两小无猜日夜相随,春风呀吹红了花蕾……
一条绿草如茵的田埂路,一个马尾翻飞的小姑娘,两腿一弓一跳小马跑,哈,8岁的小孩要去姥姥家……金黄的沙土,碧绿的瓜田,瓦蓝的天空,低矮的茅棚,12岁的女孩在太阳下低头,啊,我就要读初中了吗……一袭廉价的长裙,一副宽宽的腰带,一握盈盈的腰枝,正前前后后顾影自怜,一根绳子从厨房飞出:背柴火去!哦,15岁的少女花影凌乱……通明的教室,专注的脸庞,书山题海中一回头,突然遭遇那眼眸深处熊熊燃烧的明亮,18岁女生怦然心动……
有谁,能永驻童话世界呢,为天真而烂漫,为成长而喜悦,为梦想而憧憬,为爱情而甜蜜……当所有的一切都慢慢变成美好记忆的时候,我们就堕入了日子的深渊,然后一点一点挣扎,一步一步攀趴,一次一次跌落,一天一天前行,全神贯注的,心平气和的,脚踏实地的,勇往直前的。小美,小蛮,神仙姐姐,没尾巴鹰大嫂,还有,小虎的女人,小强的娘子,货郎路上的一张张面孔,安静的时候,我总会想起她们,而我,也是她们中的一员。
当然,大部分时间,我们不能老呆在路边“忆童年时竹马青梅”,穿村过巷一路呼啸,也是很有趣味的。每每看到有路人驻足回眸或扛了大碗张胯扭眼,我便有种优越感,因为那一段段酣畅淋漓韵味十足的豫剧唱段是我们的车辆带来的,我真想停下来跟他们慢慢分享,可又怕他们觉得唐突或急等着下地干活。乡村公路上,跟我们同样一路高唱的是一些兜揽工程的三轮车,他们大多是夫妻档,男的开车,女的坐在侧帮上看着男人,在绵密的锣鼓家伙中偶尔吆喝两声“谁打压井”或是“专修平房漏水喽”。追赶流行的当下,年轻人一听到戏曲常会皱眉摇头惟避之而不及,其实,让他们做出如此反应的,除了一点自诩时尚的浮躁做作外,就是无知了。这里的无知除了浅薄幼稚,还有缺乏了解。没有历史,就很难理解“我决心在农村干上一百年”的坚定和执着;没有生活,就很难品味“今日是我出闺的前一晚上”的喜悦和憧憬;没有境界,就很难欣赏“包公辞朝”的从容和淡定;没有情趣,就很难领略“王金豆借粮”的俏皮和生动。
同处一车,毛老板的兴趣却不在于文艺欣赏,而是,撵野鸡,看美女。
野鸡之于鸡,一字之差,却生得自在,活得有趣,尽享生命的快活。它们常常出现在相对偏僻的路段,或呼朋引伴,或独自蹲伏,或从浓密的灌丛中突然惊起,或在裸露的麦田里蹒跚踱步。野鸡,从幽默的名字,到俏皮的体态,从绚丽的颜色,到诱人的行状,无不引起我们家阿毛的高度兴奋。只要它芳踪一现,无论正匆忙赶路,还是正神思困倦,毛同学总会立即停车,先是一路小跑翻沟越埂,再是猫腰缩头蹑手蹑脚,及至目标发现险情遽然飞散,他便奋然跃起撒丫狂奔,直跑得蜂闪蝶落绿浪涌起,至此,一场赤手狩猎就变作了一场田野里的百米冲刺,惹得车上的我们嘎嘎大笑。有些时候那野鸡在禾苗间拽来拽去陶醉于自己的仪态万方,或者母鸡带了鸡崽们专心致志信步觅食,注意不到即将到来的危险,眼看阿毛敛声屏气大张两臂就要扑上去,情急之下我们只好尖声怪叫,野鸡们得到信号四散飞逃,空旷的田野里,便只留下阿毛一个人怅然顿足。
撵野鸡需要“无鞋”的热情,而看美女则是阿毛同学偏执的嗜好了。无论是人头攒动的街头,还是坎坷坑洼的村路,全神贯注间,目不斜视的司机阿毛常常会突然冒出一句“那女的腿真白”或者“那女的灯(乳)真大”,而我赶紧伸长了脖子瞪着眼睛搜寻,嘴里说,哪呢哪呢?遍寻不着,却见他脸上狡黠的笑,就唬着脸道,好好开车,不许看女的!他便不平,说,你说哪个男人不爱看美女,不爱看女人的男人他还是男人吗,昂?我故作不理,心里却想,这家伙怎么那么眼尖,同样走路,除了树木花草,我什么都看不见。
不过,有一次在真阳,我终于也被美腿折服。
我们经常在结束了一天的工作后拐到真阳县城,消磨夕阳氤氲的温情时光。邻里的身份几多轻松,陌生的街头几多新奇。真阳陡沟馍绵软筋道麦香纯正,老张卤煮的小吃车荤素琳琅色香诱人,或者干脆就在夜市摊上坐下吧,盛两碗米酒汤圆,煎一个韭菜盒子,一碟麻辣鸡头,几个泡椒凤爪,简简单单,却足以让幸福来得酣畅淋漓。
遭遇美腿,就是在那样的幸福时刻。夏日向晚的步行街口,溽热初退,爽风渐起,赤肩裸背的人群中懒散漫步,毛同学突然眼睛一亮,惊呼道,快看,腿!那是素色裙裾下的一截小腿,细腻洁净的肤色,柔和修长的线条,优雅灵动的步伐。我强忍羡慕嫉妒恨驻足回眸,直至那一袭玲珑身影消失不见,顾不上愤怒那家伙的如痴如醉,禁不住赞叹,真是美啊,那腿!毛同学从此念念不忘,一看见腿就说,咦,看那腿,唉,没有真阳的美!后来的日子里,我们无数次到真阳,无数次喝完米酒汤圆溜达到那个步行街口,无数次举目张望后也看了些粗腿细腿长腿短腿,但上看下看左看右看,终不见那样摄人心魄的美腿了。
除了听歌听戏撵野鸡看美腿,一路走来,也看些浮世光景。
还是那卖韭菜盒子米酒汤圆的夜市摊上。一根开裂的竹竿,一条硕大的垃圾袋,一个佝偻的老人。她弓腰在桌子间展转,手里的竹竿不时伸到桌下去,笨拙地扒拉着。她有八十岁了吧,要完成这一系列动作并不容易,因为她还得时刻小心,不要让手里的垃圾袋碰到尊贵的客人们。
我们的桌子下大概有什么,她小心翼翼地探过拐杖,我歪头看看,并没发现她要的东西。一时间,摊位的老板已出了恶声:
“看不见没一点空吗,还往里边挤!”
她闻声快速拢一下身后的垃圾袋,弓身站定不再动作,低眉抱歉的样子。我立即埋下头不再看她,怕她会以为自己影响到我而惶然,而更加竭力的把那抓住垃圾袋的手臂往身后背。我心里抱歉极了,抱歉自己没有塑料杯饮料瓶可以给她。
她终于趁老板不吆喝,悄悄走开。
一个大爷过来,伸一只搪瓷碗到每个桌边,但没有收获,也有客气的,指着满桌的杯盘跟他解释:
“你看,我能给你啥哩,连点馍都没有!”
他伸过碗在我们桌边晃一下就要移开,似乎不抱希望,我立即低下头在包里翻找,他便站定。我翻出一块钱给他,旁边就有人看我,似乎看一件很稀奇的事情。毛照例在一旁撇嘴:
“跟你说都是骗人的,你看看哪有人给他!”
正说着,又一个老人过来伸手,他更老弱,身前身后嘟噜提溜的挂着什么。我毅然低下头再次翻找,可匆忙间只翻到一张一角的纸币。
他走开了,我忐忑不安。刚才那个不太老的给了一块,这个却只给了一角,唉。可是,我怕他等久了会以为我不想给而走开,又怕翻出大点钞票而不知所措。我并不理会毛的撇嘴,每次遇到老人伸手我都会给,或许他们好多人的确是职业乞丐,但我们不能因为这个而让自己的同情心荡然无存,也或许与同情没有关系,低首哈腰的跟人伸手不是代价吗。我娘说,老鼠盗不穷,要饭的要不穷。
那个奶奶已经围着邻桌转了三圈,她走走站站,眼睛一直盯着桌面,身子弓得更厉害,脸上却堆起了讪讪的笑。我愣愣的看着她,废弃的塑料杯子能卖多少钱?她为什么不跟别人一样也直接要钱呢,我会给,因为我感觉她像我奶奶,看见她,我心疼。
这是亲密的一家子,两个大人三个孩子,年轻的妈妈一边鼓励两个大的多吃,一边给怀里的小儿剥虾,爸爸则捧着大桶果汁殷勤服侍。那爸爸手里果汁桶终于快倒空,可是他又停下了,饮料瓶被端端正正放回桌面,那黄澄澄的液体又回到瓶底,足有一指高。
老奶奶也就更不能离开,只好继续围着桌子转,她目不转睛,满脸渴望与急切。那个男人似乎有些恼,板了面孔命令一个孩子到旁边的摊位上要烧烤,然后喝着啤酒东张西望。奶奶再次停下来,再次死死的盯着那瓶饮料,不,是饮料瓶。那个男人面皮绷的更紧,他眼皮耷拉着,但终于伸手抓过,一仰脖喝尽了饮料,抬手递过,冷冷道:
“非要等,非要等!”
当那个男人喝完饮料抬起手臂的时候,我紧张极了,我怕他一松手丢下去,丢到地上。还好,他没有,他亲自递到了奶奶手里,只是有些恼,不高兴奶奶“非要等”。
奶奶终于得到了那个饮料瓶,那是一个大瓶,抵得上好几个一次性塑料杯吧。奶奶小心拢着手里的垃圾袋,慢慢退到边上,静静地弓身站着,等待哪一桌散场。
作者: 苏力 时间: 2015-5-22 22:08
好不容易跟下来了
赞叹下
作者: 北原 时间: 2015-5-23 12:18
作者: 锦瑟 时间: 2015-5-23 22:23
儿童节一过,夏天呼啦一下就来了。田野经过一个丰收季,褪去雍容的金黄,裸露出原始的单调,继而又投入新一轮的孕育,不久,就又满眼青碧,生机勃勃了。野蔷薇演绎的野性妩媚已经华丽落幕,取而代之的是成片成片的野胡萝卜花,细碎稀疏的叶片,羸弱高挑的茎秆,苍白平淡的花束,他们静静开在路边的树林里,坦然面对尘世繁华。倒是路边的合欢树,铺排着一蓬蓬含羞草一样的枝叶,正悄悄排演着一场霓虹时尚。原本你以为是一抹红霞飘落树梢,仔细看,却是一只只蝴蝶翩然起舞,一颗颗绒球点缀枝头,一袂袂嫣红漂染的裙角凌空飞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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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喜欢这样的描写......
作者: 锦瑟 时间: 2015-5-23 22:25
高考结束,我便彻底投入到了货郎工作中,一天天早出晚归,颠簸算计,磨薄了嘴唇,晒黑了面庞,粗野了性情。不过,我已经喜欢上了跟车上路的生活。烈日粉尘或清风细雨里,身段尽量放低,两腿尽量跷高,任脚丫在挡风玻璃上轻重缓急的打着拍子,随音乐奔跑。这个经典的姿势被奶奶叫作“蝎子倒爬墙”,需得少女时代柔软的身体躺在靠墙的床上才做地规范,每每双腿跟身体成直角竖在墙上,总是惹得奶奶厉声骂:
“坐好不中吗俺奶奶?!恁大个妮子没正形!”
现在想想,那时候奶奶为什么总是要骂呢,那个姿势多好啊,自在,自得,身心松弛。
蓊郁的田边,蝉躁的树林,午间的慵懒凶猛来袭,停在旷野大树下睡一觉是最美的享受了。位高权重的包文正想要辞官归田,给大宋皇帝描绘农家乐,说,“除去杂草禾苗壮,趁南风树影下好乘凉,头枕锄缰睡一觉,强似你万岁龙凤床”,这是一种辨证的幸福呀。车门打开,野风吹来,音乐响起:
时光一逝永不回,往事只能回味,忆童年时竹马青梅,两小无猜日夜相随,春风呀吹红了花蕾……
一条绿草如茵的田埂路,一个马尾翻飞的小姑娘,两腿一弓一跳小马跑,哈,8岁的小孩要去姥姥家……金黄的沙土,碧绿的瓜田,瓦蓝的天空,低矮的茅棚,12岁的女孩在太阳下低头,啊,我就要读初中了吗……一袭廉价的长裙,一副宽宽的腰带,一握盈盈的腰枝,正前前后后顾影自怜,一根绳子从厨房飞出:背柴火去!哦,15岁的少女花影凌乱……通明的教室,专注的脸庞,书山题海中一回头,突然遭遇那眼眸深处熊熊燃烧的明亮,18岁女生怦然心动……
有谁,能永驻童话世界呢,为天真而烂漫,为成长而喜悦,为梦想而憧憬,为爱情而甜蜜……当所有的一切都慢慢变成美好记忆的时候,我们就堕入了日子的深渊,然后一点一点挣扎,一步一步攀趴,一次一次跌落,一天一天前行,全神贯注的,心平气和的,脚踏实地的,勇往直前的。小美,小蛮,神仙姐姐,没尾巴鹰大嫂,还有,小虎的女人,小强的娘子,货郎路上的一张张面孔,安静的时候,我总会想起她们,而我,也是她们中的一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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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部分好煽情啊!
作者: 般若山人 时间: 2015-5-25 07:03
这些歌词正经不错,朗朗上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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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般若山人 时间: 2015-5-25 07:05
作者: 李小懒 时间: 2015-5-27 21:52
辛苦了
作者: 李小懒 时间: 2015-5-27 21:54
谢亲们来读,这厢有礼了
作者: 李小懒 时间: 2015-5-27 22:07
18、
是谁说无巧不成书,我简直都有些迷信了。
如果我们出门先往南呢。和平镇的那个没尾鹰大嫂两次三翻打电话要“正新控股”轮胎,她说,老弟,把你那“正新”内胎带几十条来,天热,换胎的多。很显然,“正新控股”不是“正新”,可老百姓谁会注意到“正新”旁边的两个小字“控股”呢,即便他们看到了,也可能会更生敬畏吧,控制股份,厉害!这就是我们最近一趟郑州之行的新收获,名牌进不来,质量好的卖不动,只有搞点小动作了。“正新”一条十二块,“正新控股”一条才六块,没尾巴鹰大嫂之流特喜欢。
没有出门先往南也行,如果我们在关坡交易完毕回家吃饭呢。爷爷已经发出了邀请,但大热天吃顿饭还得本媳妇亲自动手,菜园里摘菜,灶台上和面,压井里打水,柴窝里烧锅,烟熏火燎中锅上一把锅下一把,一边忙碌,一边嫉妒他们爷儿俩抱着风扇啃着西瓜看着电视的悠闲,想想还是算了,客走主家安,两不张忙的好。
没有回家吃饭也行,如果我们在那树林里多呆一会儿或少呆一会呢。骄阳似火,暑气蒸腾,午后的世界粘滞而困倦。我们走在通往花木基地舍屯乡的公路上,一路上倒也舒爽。蝉鸣啾啾的树林边偶尔可见静静停泊的箱货车,他们或独自靠边,将光腿翘到驾驶台上,垂涎酣睡,或三两相向,几个人在路边的树阴下兴致勃勃打扑克,这光景,应该是货郎生活的幸福一刻了。考虑到客户们需要午休,一片蓊郁的树林边,我们也停下车辆。挟了蒲席,拿了扑克,抱了西瓜,掂了吃食,欣然雀跃翻过沟渠,满腔兴奋钻进树林,松软的落叶上铺开蒲席,迫不及待撂了东西,扑下身子一躺,啊,立即舒服得闭上了眼睛。鸟鸣虫叫中再睁开眼,便看到遮天的青翠间,一个碧绿的虫子抱着一根亮晶晶的丝线从枝叶间挂下来,荡呀荡。
“我们天天都像是在旅游哇!”
蒲席那端的小丫一边扒拉零食一边美滋滋。在她看来,旅游,就是可以不按时吃饭,可以不吃正经饭,而我们现在这样开车上路,走走停停,胡乱玩耍,大肆吃零食的状况就是旅游。我们开始名正言顺、理直气壮地吃零食,虾条,薯片,火腿肠,辣片,海苔,卤鸡蛋,直吃得麻辣难当,口干舌燥,于是又吃西瓜。吃西瓜不用找刀,小勺子是随身携带的,精心在顶端挖开一个小洞,一勺一勺掏出来,你一口,我一口,既避免了汁液淋漓,又倍觉甘甜爽脆生津解渴。吃饱喝足开始打扑克,捉鳖,斗地主,接竹竿,丁勾钓鱼,当所有的花样都玩遍了还不能输掉的时候,我就一骨碌躺下,任凭那小孩捧着扑克在旁边哀求“再玩一会儿吧再玩一会吧”。睡肯定是睡不着的,于是起来照相,小丫正戴着爸爸宽大的墨镜穿着妈妈胖大的高根鞋在树林里扭来扭去顾影自怜,我说,来,小丫,摆个POSS,小丫便两臂一展,做了个国标动作,可惜抬腿的时候将那高跟凉鞋踢出好远。待到小丫不耐烦配合,我就开始自拍,伸直了两臂,站着,坐着,躺着,挤眉弄眼,拿姿作态。
正当我们采了好多野麻梭子蘸了唾沫在手臂上印花时,车上听音乐的毛老板终于睡醒了,他不早不晚恰巧在那一刻醒来,醒来就对我们大加训斥,说,吃好了不?玩够了不?咱们还算做生意的吗,眼瞅着马上天黑了——其实离天黑还早着呢,但我们不敢顶撞,赶紧收拾了东西,发车上路。
树阴转了方向并铺满了路面,人们已经结束了午休开始活动,路面上车辆多起来。来来往往中,运送建筑材料的卡车霸道凶悍。他们大概来自确山方向,靠山吃山,那里好多人炸开山皮开了采石场。将近舍屯街,又一辆稍大的石子车迎面驶来。一看对方车载较重车身较宽,我们赶紧靠边避让。眼看对方车头已经通过,不想那驾驶员伸出脑袋前后看了看,对毛说:
“你再往边靠点。”
毫不犹豫的,不假思索的,我们的司机阿毛先生推上了档位,踩下了油门。就在车身刚刚开始挪动的一瞬间,我只觉猛地一栽,身子就被重重拍在车门上,随即,小丫没头没脑压到我身上,驾驶台上的东西也纷纷滚落。要翻车?惊恐中我一边尖叫一边瞪大了眼睛,恰看见等待错毂的那辆重卡疾驶而去。车身终于停止下翻,慢慢稳住。我还在瞪着眼睛发懵,阿毛已经跳下车门,我正在想他下去了我们这边是不是更重,却见他一脸紧张把住车门,冲我们喊:
“快下来!”
我恍然明白得逃命,赶紧把小丫推过去。小丫被连拉带拽好不容易弄出去,我才稍稍松了一口气,挣扎起身体,拾起脚边的手机相机,又在驾驶台下摸出两只凉鞋,同时心里想,别翻啊,千万别慌翻啊!就在我抖抖簌簌努力想要把凉鞋套到脚上的时候,车门下的阿毛同学终于气急败坏,他厉声叫道:
“你快点呀,没看啥时候了还瞎摆弄!”
我没瞎摆弄,我只是想穿上鞋子,但听他口气明显对我有不满。我立即放弃了努力,脚下赤着丫板,脖里挂着背包,一手抓住手机相机,一手拎着高跟凉鞋零食袋。我准备下车,我从哪门下呀?我问了一句,毛瞪着眼睛不理我,似乎嫌我这副披挂从车里出去会丢人。我管不了那么多,从哪门下车呢,右边门一开我还不得摔出去?急中生智,我绕过档杆,躲过方向盘,爬过主驾驶,跳下了车门。
赤脚紧走几步,我心想,现在好了,即便车翻,也不会有人员伤亡了。我蹲身穿好凉鞋,牵过躲在一旁的小丫,车头绕到车尾,看了一圈。这是一段新修的水泥路,路基高垫,路面稍窄,路旁是一截干沟,沟底覆着一层丢弃的麦草,看不出下面有没有水。沟对岸就是舍屯村,为了出行方便,村民大多把自家门前的沟渠填平了,有的又盖上了简易窝棚,做起了生意。我们栽进的,恰好是被村民们忽略的一段。
说栽进也不确切,我们的大部分车身还在路面上,只是右后轮已经悬空,右前轮已经滑下路基,但危急时刻,一棵半大杨数挡住了车头,这一挡,使车身避免了当场倾覆的危险。村民们慢慢注意到了这场事故,他们远远蹲着,冷眼旁观。毛前前后后观察研究,恨不得即刻变成超人,一把抓起让车辆脱离困境,但终归还是束手无策,只是尖着嘴巴,一言不发。
我看看那些冷眼的村民,又看看我们冷面的阿毛,突然迈开大步横穿马路。毛看见我急忙忙走开,随手牵住身边的小丫,喊:
“哎——你干啥?”
听声音便知道他一脸严肃,大概是在怪我紧急时刻还乱逛,但我没回头,直走进对面一间小卖部,花十块钱,买了一盒路边小店里比较高档的香烟。抓住香烟回来,毛一脸迷茫看我,我没说话,只是把烟塞到他手里,点了点头。毛立即会意,随手撕开烟盒,抽出几支,远远近近,堆笑散发。接了烟的乡亲们表情立即生动起来,他们纷纷围拢过来,七嘴八舌,热情指点,最后统一意见——用四轮拖拽。可是举目无亲的,到哪里去找四轮呢,我们还在唉声叹气,已经有人把旁边乡民们驮粮食打面的四轮开了过来,在村民指引下,毛到前面农机修理铺里借来钢丝梗。一番忙碌,拴系停当,四轮启动,汽车上档,乡亲们撤到后面扶定车厢撅起屁股喊号子。可正当车轮打滑车身抖动的时候,紧绷的钢丝梗铿然断掉了。一瞬间,没了牵引的车身在车头的振动下继续倾斜,后面推车的人们赶紧散开,急急冲毛打手势,沟边的那棵杨树已经被我们的车头剥掉了一大截树皮。
一个大妈过来,反反复复瞅那棵树,想要说点什么似乎又不忍心,我只好一脸歉意对她笑。毛一脸黯然,解了被扯断的钢丝梗,捧在手里不知所措,那农机修理铺的大叔走过来,说:
“给我吧,刚才你借的时候我就想说不行,太细了。”
毛一脸愧疚,递上两根烟,赔笑道:
“不好意思,你看,要不——给你拿点钱吧?”
大叔一挥手:
“算了,出门在外谁不遇着个难处!”
营救暂告一个段落,本来就帮不上忙的我更加无所适从。我牵着小丫蹲在沟边,低头看见自己脚上颜色鲜亮的高跟凉鞋都有些羞愧。叫你臭美,叫你爱玩,吃什么西瓜呢,打什么扑克呢,照什么自拍呢,早走一分钟还有这事吗,为什么不早不晚就赶上了呢,瞑瞑之中注定的吗,那个卡车怎么那么自私呢,看见别人出事了一溜烟就跑,笨蛋阿毛你怎么那么听话呢,叫你往前走你就走……现在怎么办呢,难道就这么搁这儿了?一辆车加上一车货,说是全部的身家性命也不妥帖,因为这都是借贷买来的,不过即便全部化为泡影也没关系吧,这辈子还能还不清这些债?有什么大不了,一家三口不是好好的吗……
正在不着边际胡思乱想,一辆白色昌河尘头高卷疾驶而来,停在了我们身后。正疑惑,老家关坡的几个兄弟在老大宋河的带领下跳下车来,原来毛已经给他们打了求救电话。几个人仗着年轻,简单勘察了情况后便摩拳擦掌,这样那样做着尝试,但无论他们怎么努力,终归无济于事。正在商量讨论,一个热心的村民举着手机过来,说吊车已经联系到位,费用六百块,问毛需不需要。六百块呀……
是谁又说天无绝人之路,这话才好。正在犹豫不决,一辆铲车的出现打破了僵局。铲车,顾名思义,前面带一个大铲子的那种,专门装卸沙石用的。这种车一般工作在工地或沙场,不知怎么这会儿却跑到了公路上。老大宋河远远看见就笑了,他正好认识开铲车的。他两步跨到路中间,挥手将其拦下。简单几句交流,那铲车一抹头来到了沟边,我正要说小心,那车竟然直接开到了沟底。我的担心立即变成了惊异,这铲车分明就是坦克嘛。我正惊诧于它的貌似粗笨却那么灵活,它已经在沟底伸出臂膀,用铲子牢牢托住了我们车箱的右后角。
毛爬进了驾驶室,身手之敏捷前所未有。汽车发动,铲车的臂膀慢慢加力,整个车厢被铲得咯吱乱响,车厢下的保险杠也很快变形破损,那棵档住车头的杨树在强烈的振动下慢慢后退,树干上的伤口进一步撕裂。带着全新的希望,借着铲车的托举,司机阿毛全神贯注猛踩油门,一声吼鸣,我们那饱经磨难的车辆终于窜上了路面。
一片欢呼,大家长舒一口气。毛把车辆靠边停好,抓了烟盒跳下车,一转身,被人抓住了胳膊:
“来来来,你看看俺家的树!”
是那个反复瞅树的大妈。那棵杨树在一角车厢的拖挂下已经严重佝偻,被剥了树皮的伤口惨白触目。毛捏着两支香烟一脸尴尬,想把手里的香烟递上去又似乎觉得不妥。
“你看咋赔吧,俺这树都长成了!”
杨树大妈貌似很生气,口气强硬。
“不好意思,你看——咋赔哩?”
毛也感觉很抱歉,正支吾,宋河他们几个围拢过来,宋河一拍大妈的肩膀,嘻嘻笑道:
“咋了嫂子,不认识了?”
大妈显然是真不认识,但又怕是因为自己老眼昏花怠慢了熟人,于是一脸无奈,指着她那惨遭蹂躏的杨树嘟囔道:
“认识也不中啊,你看我的树,快成材啦,就是现在卖也值一百多呀!”
“算了算了,前村后邻的,都不是多远的人,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讲啥钱呀,过两天我请俺哥喝酒!”
当我们终于摆脱所有纠缠调头回家的时候,即将衔山的太阳把我们的身影掷出好远。毛只是尖了嘴巴,怃然瞪着前方,就连小丫也出奇地安静。我想,那个杨树大妈真善良,没有在最危急的时候跟我们纠缠,那棵树,应该赔的,还有那条钢丝梗,也应该赔。
作者: 李小懒 时间: 2015-5-27 22:09
19、
愚人节那天被检察院小车带走的三个领导一直没见回来,眼瞅着一个笑话变成现实,有担心同情的,有幸灾乐祸的,有静观其变的,有趁机作乱的。闲人们探头探脑却又讳莫如深的样子,到门口商店里买东西,老板极力掩饰住面皮下的兴奋,伸过一张堆满同情的脸,眨巴着眼睛悄悄问:你们学校…那什么…有消息了吗?
某在校女生,假期里带领一帮社会上的男孩子到学校操场玩,门卫大妈不让进,两个人言来语去大打出手。女生啼而归后又搬来母亲,母亲奔来劈头打骂,父亲紧随其后而来……如此这般,大妈还躺在医院里,学校也没个人出面问一声。
前面医院的大楼破土动工了,挖土机轰隆隆开过来,紧贴着我们学校的围墙猛挖下去,大量的土石堆放在我们出入的主干道上,并据说他们的一个楼角占到了我们的宅基。退休的老教师群情激愤,在职的年轻人冷眼观看,进进出出在瓦砾间磕磕绊绊,互相牢骚两声,也便闭了嘴。
大厦将倾,虎落平阳。
代理校长倒是越来越忙。他先是简单组织了一下招生工作,然后便天天带人在校园里大肆砍伐。一棵棵伴随学校成长变迁、正值盛年的大树带着盛夏的勃勃生机在刺耳的电锯声中轰然倒地,这声轰然立即引得那些正为学校宅基被占而激愤的老人们围拢过来,他们一边用苍老的手臂折取那些幼细的枝条,一边呼喊老伴儿赶紧回家拿斧头——明天有没有路走先不管,眼下拾点柴火烧锅最重要。年轻人不屑于拾柴火,他们也不关心这些汁液淋漓生命鲜活的大树会被怎么处理,树是集体财产,而跟他们切身利益最有关系的是招生工作。
掂着脚脖子号脉,个人有个人的治法,往年都是确定招生指标和奖惩方案后,趁假期大家风里来雨里去分头奔波,新生开学缴费注册后兑现奖惩。而今年的代理校长比较干脆,直接下令每人交纳三百块作为招生费用,24小时之内交齐,否则取消下学期参聘资格。老师们早已受够了招生的苦恼,交了三百块就可以甩手不管这很好,关键是“否则取消下学期参聘资格”,这一招太狠了,苦苦挣扎了很多年,终于熬到山雨欲来一片迷茫——迷茫不见得是坏事情,转机往往蕴藏其间——搬迁的传说一轮一轮袭来,大家都在蠢蠢欲动,如此关键的时刻怎能因为三百块钱而被取消了参聘资格、扫地出门呢,所以大家积极踊跃。
相对于别人来说,或许我家对搬迁进城是最渴望的,因为我们的货郎生意。只为成功找理由,不为失败找借口,而我们家吃苦耐劳的阿毛同学,总有各种各样的理由不能成功。跟人打工,他埋怨自己不是老板,自己做生意,他为没有足够的本钱而苦恼,终于贷了款买了车有自己的生意,现在,他又为地处偏僻而不满。他天天憧憬着搬迁进城,盘算着进城后怎么扩大生意范围,最起码,物流接货不用再跑上几十里,耗时耗力。
麦收一结束,人们就又带着简单的行李回到了城市,给我们留下了一个个空心的村庄,让我们的生意很快回复惨淡,惨淡得让人懒得经营。正当我们满怀心事聚在路边猜测着代理校长那锋利的电锯接下来将挥向哪里的时候,手机响了,是我爹的老同事、联中的后勤孙主任,他叫我们去结帐。
郁闷的日子终于有了一点刺激,我扬声叫毛:
“快快快,拿钱去!”
毛当然又是一番磨蹭,要求我陪同,我嘁哩喀嚓一顿数落,把他轰出了家门。其实,我也不完全是恨他遇事就把女人往外推不像个男人,主要是,我更加懒于应酬。你想想,当初人家看着面子帮了忙,我去了不得笑脸相向、嘴上抹蜜?不得毕恭毕敬、感恩戴德?哎呀呀,我无法想象自己在人面前点头赔笑俯仰周旋的样子。
我正在想象毛手抓钞票边走边数意气风发的样子,他推着一辆三轮车咣当撞了开大门。我心里咯噔一下,奶奶的,真叫朱伟大说着了?
“还剩多少,一点没卖?”
毛不回答,一脸神秘冲我招手,我看看车上花花绿绿的小水儿,大惑不解:
“不就没卖完吗,咋了?”
“看颜色!”
毛说着掂起一件小粒粒橙放在井台上,看着我笑,竟然还有点幸灾乐祸。这是一件完整的饮料,锡膜包装完好无损,但就像在太阳下久晒退了色,原来的橘黄色变得深浅不一斑驳陆离。我扭头看毛,两个人面面相觑:
“保质期一年呢,这才几天呀?他们故意给撂在外面晒的?”
“他说没有晒,唉,你不知道,我往车上搬的时候羞死了,恨不得找个地逢钻进去。”
“咋不随手扔了呀,还拉回来!”
“扔都没处扔呀,叫人看见咋说呀!”
撕开锡膜,24瓶饮料颜色依次深浅,甚至同一瓶饮料,上下颜色也不同。毛抽出一瓶颜色最浅的,拧开瓶盖呷了一口,咂摸了半天嘴,说:
“嗯,味道没变,还是那么甜。”
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接过瓶子仔细研究,奇怪,怎么原来的橘子瓣都变成白色的了呢,什么鬼东西。回头看车上,小绿茶和小红茶也有不同程度的退色,只是没有粒粒橙明显。怎么办,让孩子看见成何体统,消灭罪证吧。我们快速整理了一下,退色严重的撂进水池,退色不太严重的拣出来重新组件装进锡膜,然后两个人蹲在水池边头对头咕咚咕咚一瓶一瓶倒,直弄得满院子香精味。看着毛为了冲走那些饮料而抱着压井杆轰隆轰隆猛压,我站在旁边哭笑不得。这弄的什么事呢,当初我还为了这笔生意得意洋洋,可现在……想想我跟毛我们两个人,我总嫌他不积极,他总说我太着急,现在看来,积极消极,有什么区别呢。
送去联中的90件小水儿,退回来差不多60件,除去我们倒掉的,还有将近五十件,怎么办,成本整整六百块啊,还得出去卖。毛又在卸货了,摩托车配件,一箱一箱,挺起肚子撑着,一摇一摆,唉,幸亏长了个肚子。五十件小水儿装进车厢太不成规模,我们又跑到朱伟大家,辣条薯片鸡爪卤蛋等倒了一些货,虚虚的半车,也算看得过去。
拐上通往真阳县小强家那条坑洼不平的石子路,我们就又高兴起来,有种胜利逃亡的窃喜。我们之所以选择这一路,是因为朱伟大说他曾经卖出的那些小水儿在人家商店里退色了,好多人要找他退货呢。小水儿退色的事是个机密,小丫我们都不给她知道,伟大这么说应该不是吓唬我们。没人跟我们退货是因为他们找不到我们——卖完小水儿我们就卖机油去了,他们哪能再见到我们。好多人不要陌生人的货,大概就是被我们这样打一枪就跑的货郎哄怕了吧。只有一个舍屯中学的眼镜老师,当初有点货底儿想处理给他,结果他在电话里一口回绝,并咕咕哝哝,很不高兴的样子,估计也是因为他所钟爱的小粒粒橙出现了问题,唉,惭愧。
颠簸间拐过一个直角弯,车子突然停下了,一抬头,一辆白色面包正停在路边,车屁股上标有“真阳工商”的字样。我一脸紧张看着毛:
“怕他查咱们?”
毛坦然一笑:
“怕他干啥,他有啥查的,驾驶证,资格证,营运证,我啥证都有!”
我就更奇怪:
“那你干嘛不敢走?”
毛笑了,朝前一努嘴:
“我怕你呀,少儿不宜。”
我定睛看去,才发现那车旁边的沟沿上,几个男人正一字排开站着撒尿。我咯咯笑着往后一靠,想起了贾平凹小说里关于“队长尿尿也摇呀”的桥段。正嘻嘻笑着给毛讲,发现那些人已经尿完准备上车。鬼使神差的,其中一个人往后看了一眼,就这么毫不经意的一眼,让他收回已经翘向车门的一只脚。他整理着皮带里的衣襟,摇摇摆摆向我们走来,另外几个人随即跟上。我们俩停止了嬉笑。那为首的走到车前,毛赶紧开门跳下去。那人歪头看了一眼我们的车牌号,问:
“豫南县的?”
“是的”,毛老老实实回答。
那人立即面带嘲讽,脸一扬,说:
“你们豫南厉害呀,江湖传言,‘手续再全,过不了豫南’!”
毛胡噜一声笑了,笑完了却不知作何回答。怎么说呢,作为一个小百姓,面对邻县的执法者,该如何评价本县执法者呢,随声附和吧,显得咱没有主人翁意识不爱家乡,予以驳斥吧,又不知对方打地什么算盘。正为难,那人绕过车头向后踱了几步,指着偏门命令道:
“打开,叫我看看拉的啥。”
毛转身上车拔了钥匙,打开偏门。那些人围拢过去,伸头往车里瞅一眼,表情立即生动起来:
“吃的呀,食品经营许可证有吗?”
怕神就有鬼,他们果然问到了这个。所谓食品经营许可证,是由县工商局颁发的一种资格证,几十块钱即可注册备案,体现在客户那端,就是眼镜老师等索要的一票通。这个证件我们还真着手办理过。在跟朱伟大借用几张一票通被拒绝后,经他指点,毛给同学黄启明打过电话。但当时黄启明只是让人给捎回了一本一票通,许可证他说没必要办理,几十块钱是小意思,关键是那个办理之后,一碰上质量检查,我们就得烧香进贡了,我们基本不卖食品,不值当的,再说,即便是逮住了,黄启明说,豫南县范围内,咱说了算!
可是偏偏的,我们就落在了真阳县。毛赶紧上车翻出了那本一票通,毕恭毕敬递上去。那人眼皮都不抬:
“我要的是证,证!你给我票本干啥?”
毛捧着票本赔笑道:
“证——有啊,就是——没带,忘家里了。”
那人手一挥:
“忘家里了回家拿,车先扣下!”
毛慌了,又有点恼,失口道:
“俺们豫南就不要这个!”
那人嘎一声笑,随即沉下脸来:
“这里是真阳,你们豫南不要你回豫南说理去,开走开走!”
说话间已经有人爬上驾驶室,坐在副驾驶上的我目瞪口呆不知所措,扭头看见毛边打电话边向我招手,我赶紧下车。
电话是打给黄启明的,可是黄启明也没办法,他说真阳工商他没熟人,说这事可大可小,叫我们先拖住容他想办法,并嘱咐不要把车给他们开走,要起来太麻烦。
有了黄启明的安排,我们稍稍镇定了些。有人过来找毛要钥匙,毛不给,理论了几句,那为首的就大怒,嚷道:
“打电话打电话,叫拖车!”
看着他们一个个凶神恶煞摩拳擦掌,我们站在一边委屈无助。这算多大点事呢,比起那些贪污腐败作奸犯科的,我们会对社会造成多大危害呢?管理管理,不能教育为先吗?执法为民,可他们在小民面前怎么就那么凶呢?
大概他们的拖车就在附近随时待命,很快,一辆卡车开了过来,三下两下拴好。有人回到面包车上拿来票单,那为首的刷刷几笔,撕下一张拍在毛手上,扬长而去。
我们的车辆被人牵走,路面上恢复了平静,只撂下一对垂头丧气的贫贱夫妻。强盗!卖碳翁!眼睁睁看着他们远去,我恨恨骂道,一脚踢在身旁的树干上。毛傻愣愣地站着,看看被人拖走的车辆,又看看手里紧紧捏着的钥匙和两千块的罚单,突然想起了我的一个同学。
我有一个很厉害的同学,他在某局做办公室主任。毕业之后很少见他,每次打电话都要听他显摆,唉,哥忙啊妹子,不是开会就是学习,不是调查就是研究,漠河海南西藏蓬莱哥都去过了,就差你们那村啦……偶尔聚会,同学们能喝到从他车里搬出的成箱的茅台;跟他吃饭,他会哄小孩一样,说,想吃啥稀罕的跟哥说,龙虾,中不?鲍鱼,行不?不过我这辈子唯一一次吃到鲍鱼,我看见他亲自付了帐。我那些混得很好有见识的同学们,喝着他的茅台也会偷偷不屑,觉得他太爱显摆。我倒是觉得没什么不妥,甚至会觉得新奇开眼界,并丝毫不掩饰自己的幼稚,作一个忠实的听众不时提出一些幼稚的问题,惹得他哈哈大笑,从而更喜欢眨巴着小眼睛跟我显摆。
我知道我有一个很厉害的同学,不过我具体不知道他有多厉害。毛提到他,我说试试吧。果然,电话一通,他就说,哎呀,哥忙呀,连跟妹妹喷空的时间都没有……我打断他,跟他叙述事情的开端发展高潮结局,刚说一半,他就说,知道了,真阳县是吧,把那人姓名电话报过来。不一会,他的电话就来了,说,妥了,他们局长正跟县长一块吃饭呢,可倒好,不用再专门叫他。去拿车吧,罚款一分钱他也不敢收你的,不过有一点,拖车费500块得交,人家也辛苦一场,要说你家那个小阿毛也真是笨,我真不知道当初妹子你怎么就看上了他,咋恁没见过事!要车你把钥匙给他,他敢吃了你的咋的,少一样东西你就能起诉他!交了钥匙,停车费一天最多100块,哪单位扣车都是这样,常识知道不?不过500块也不算太多,去吧,不值当哥再给你找县长。
500块还不算多吗,唉,下次一定要乖乖交钥匙。
作者: 李小懒 时间: 2015-5-27 22:11
20、
早点店里一片繁忙,闻名街面的职业扒手小甲进来坐下,老板娘忙碌间不忘问候:
“今天这么早啊,最近还摸吗?“
“俩肉包一碗稀饭,不摸啦。”小甲倒也坦然。
老板娘撇嘴:
“不摸了?骗谁呀,不摸你干啥天天搭汽车?”
“嘿,摸是摸,不在咱这块儿摸了。”
听着他们大明大白的谈话,我心下暗揣,是不是小偷们见面打招呼都要说:嗨,今天,你摸了没?
中心小学路对面的拐角处多了一则墙体广告,黄底红字,崭新醒目:母猪发情找扬翔。小丫问:
“妈妈,发情啥意思?”
“那个呀,就是想谈恋爱的意思。”
“那是不是有一头男猪叫扬翔?”
十字街口有一家正办丧事,哭丧队忙着表演。主哭手披麻带孝哀痛欲绝,三步一跪拜,一跪三叩首,有板有眼边哭边唱,以逝者闺女的身份回顾逝者生前的辛苦操劳,以表达对逝者的怀念和不舍,直哭得悲痛欲绝以头跄地。一段哭完,司仪快步跨到灵前,一手操小喇叭,一手举着一张百元钞,扯着高腔喊:
“下面请听孙女XXX为老奶奶哭一百块钱的!”
于是,那哭手身子都没摇一下,立即变成了孙女:奶奶呀,我的奶奶呀……
我们的生活如火如荼呀。
检察院的小车依然频频造访,群龙无首的校园依然惶恐不安,但对于一所学校来说,虽则实亡名存,可到了九月一日,是必须开业大吉的。拿着我们每人缴纳的300块,那个只知疯狂卖树的代理校长以及他招生小组的成员们,只给我们招来了六七十名新生,暂且分成两个班,加上上期剩下的三四十人,将就开锣,虚张声势。新的学期如期开学,搬迁流言遭遇尴尬,残喘还需苟延,生活终将继续,新学期的第一个周末,我们又翻过门前的瓦砾堆,发车出门。
我不太高兴,但为了共同的货郎事业,还是跟他上路了。
我不太高兴是因为毛跟他的网友,我都已经表明态度了,他们竟然还勾搭。
大清早,我们还并排睡着,手机响了,他看一眼随即掖到枕头下。我奇怪,问他咋不接,他说不用,是短信,我起了疑心,一把抢过来。的确是短信,又是小秋:还好吗,别总那么辛苦,多保重。
小秋,全名秋叶飘零,他的网友。曾经,我帮他跟她搭话,拙手笨脚我帮他运指如飞,拙嘴笨舌我帮他幽默风趣,一本正经我帮他调侃打趣——他整天辛苦,没时间玩耍,轻松一下没什么的,主要是,那时候我已经脱离了低级趣味的聊天开始写博客,特自信,丝毫不觉得她的水平会对我造成啥威胁。可是很快我就吃醋了,一聊天就打开视频这没什么,她在视频里穿着睡衣低眉浅笑这也不要紧,问题是我们家的这一位太投入了,吃饭喊一遍又一遍没动静,一发觉有人走近就抬头卖笑,每打出一句话都要搓手指捏关节歪脑袋耸肩膀,认真动情紧张陶醉的样子,我甚至怀疑他就是一颗酥心糖,一碰就会散掉了。我故意出现在视频里,她见了只得叫姐姐,我将计就计做起了知心姐姐,对她遭遇的第三者困扰出谋划策。不久,他们的交流升级到手机短信,不想离婚啦,心里不舒服啦,无法面对啦,有障碍啦,云云,多是她在倾诉。而让我满怀狐疑的是,他的发件箱里一片空白,这明显是做了坏事嘛。是狐狸总会露出尾巴,终于有一天,大家都在饭桌上,她短信又来了:好孤独,抱抱我好吗?我强摁着涌上来的热血大叫道,好哇,你!随即起哄道:快快快,快抱抱!他真的放下筷子,一笔一画写:好,抱抱。证据确凿,知心姐姐不顾当初对小秋“我们全家都是你朋友”的承诺,当场翻脸,我霹雳喀嚓一阵泼闹,明令禁止他继续骚情,又当即给她打电话,义正严词勒令她好自为之。
从前每每看到闺怨戏,我总是想,要是我遇到这情况,哼,且看我如此这般!一边毒毒点头,一边摩拳霍霍。终于,英雄有了用武之地,却叫人深觉尴尬,老豆虫爬到脚面上,不咬人它膈应人,这简直是对本姑奶奶耐心的严重挑衅嘛。目前为止我依然深信他们闹不出什么大动静,那个失意于小三寻求安慰的小秋我不敢确定,但我们家的这位我还是比较了解的,没钱没势就不说了,关键是还没魄力没野心没恒心没意志,调个情意个淫啥的还可能,真叫他抛家离子重新洗牌还是有一定难度的。但是,叔可忍,婶不可忍,既然再怎样折腾生活也不会有太大变动,何必装清高玩赌气任他们的暧昧影响和谐。那个被老公抛弃的小秋着实值得同情,可我没必要抛弃老公去安慰她吧。都已经触及底线要抱抱了,这就必须当头棒喝。
那小秋还是比较尊重的人,对于我的义正严词也是相当惶恐的,可是没想到他们还在联系。“还好吗,别总那么辛苦,多保重”,这算什么性质呢,见招拆招,可是我高举牛刀,却实在无从接招。
甄高兴远远看见我们就摆手,貌似急着关门走人,这家伙最近老这样。毛装作没看见,直接抱了几个音箱上前去。这音箱就是当初老秋以一百二十块高价批给甄高兴、甄高兴又以原价卖给我们的那种,后来,毛在郑州南三环摩配城里终于找到这东西,一问,竟然才三十五块,于是进了一批,以六十块的价格倒给甄高兴等人,直接降低了神秘的摩托音响在终端市场上的价位,吸引得年轻的骑手们纷纷为自己的爱车装上那稚拙的圆柱体,从此伴着时尚的流行歌曲行驶在的乡间公路上,一路陶醉。
甄高兴正两手油污给人清洗化油器,见毛过去便撇了嘴笑:
“有啊,还有啊,你个土匪!”
毛抱着东西直接往里走,瞥一眼甄高兴:
“你准备关门?”
甄高兴一愣,随即笑道:
“没有啊,我刚才是想叫你别耽误时间,我也不缺啥货,晚上你回来路过了再说。”
“晚上回来恐怕更没我的戏吧,你那货架上都满了”,毛放下东西从屋里出来,面带讥讽,酸味十足地说。
甄高兴脸上现出尴尬来,说:
“秋杰呀,非要搁这儿。”
秋杰,汝南县最大的摩配批发商老秋的儿子,早就听小素说这个人对我们在摩配市场上的出现很紧张。这一点很正常,同行是冤家嘛,可是没想到他下手这么狠,不但主动送赊,还大幅度压低价格。他压低价格的都是一些价位透明的常用商品,比如朝阳轮胎,进价二十九,他还卖二十九,一分钱不赚,专门为了打压我们。才大气粗,他当然可以这么干,而我们就不行了,本小利薄禁不起赊欠,销量有限又吃不到返利,完全没有与之抗衡的竞争力,只能眼睁睁看着甄高兴等人被他收复。
从甄高兴家出来我更不高兴,生意做到这份上,唉。
“你就不能想想办法——”
我刚嘟囔一句,就被他气臌臌打断了:
“别说人家,你没看看马文明,里里外外都是老秋的货,还亲戚呢,我有啥办法!?”
马文明是我妹夫,妹夫不是妹妹。而妹妹小素也不对,上次还跟我说秋杰对我们多么多么不满,赖好毛也是你亲姐夫,你就不能反驳他几句?连你们都大量进他的货,难怪他不把我们放眼里到处败坏……正郁闷,手机响了,他又是看一眼不接,我腾起一股无名业火,一把夺过手机,一看,北方拉线。原来不是小秋,我舒了口气,说:
“这一家没烧死?咋还打电话?”
北方拉线是我们从业货郎以来遇到的最无良商家,从物流老板口中得知,几乎所有到南三环进过货的人都上过他的当。他利用在市场内优越的地理位置、装修堂皇的门店和物美价廉的样品来吸引客户,又用一支训练有素的电话兵来维护客户,一旦跟他打上交道,就很难能轻易脱身。他充分利用物流公司先交钱再提货的弊端,故意弄出各种各样的差错,然后承诺下次发货一定补偿。他纠正补偿的前提是你必须有下一次发货,就这样,客户们一步步陷进他的圈套并被他牢牢拉住。
多行不义必自毙,听说最近他失火了,三间门面烧了个精光,这一点从南三环的好多老板那里都得到了证实。毛不听他电话是因为之前下的一单货到了,在物流老板的建议下毛决定不再接收,门店都没了,他不定又在单子里弄出什么错误,以后找谁理论呢,原来的亏吃就吃了吧,不想再跟他打交道。
可是,他的电话一再响起,我的眼前浮现出那三间门店里一溜十几个怀抱电话的黄毛儿们。我说,接,他还能吃了谁?谁知我刚喂了一声,就听那个蹩脚的普通话厉声令下:
“叫赵老板听电话!”
我把手机凑近毛耳朵,毛喂了一声,那人立即缓和了语气,好言好语劝毛接货,毛也说不出不接货的理由,支吾间,那人急了,竟突然破口大骂,我赶紧挂了电话,心口腾腾直跳,把手机撂到驾驶台上不敢再碰,似乎那里面正有一个张牙利爪的鬼。天,这是什么人呀,要是够得着,看来非把我们暴打一顿不可。
电话一个接一个打来,我一动不动盯着手机看,说:
“我倒要看看他有多大耐心!”
铃声一阵一阵,固执地响着,毛终于不耐烦,伸手摁下关机键:
“一会儿没电了。”
“瞧这生意做的”,我说,又意味深长看毛一眼,“连个电话都不敢接了。”
接下来的时间一直都相安无事。他下去跟人周旋,我盘腿坐在车里看《聊斋》。我早已不再热衷于看他的表演,生意成不成,眼一瞟就知道了。我想,压车的就好比压寨的,谁见过压寨夫人还需要忙前忙后呢。我越来越爱看聊斋里的小短篇,短小精致意味深长。每每郁闷,我就想找那些狐仙去,比如少年公子马介甫,文雅倜傥法力无边,跟着他过肯定爽。当然,能结识山洞溪水边的翩翩姑娘那就更好了,夏天可以穿她裁的芭蕉裙,冬天可以穿她做的白云袄,哪里还稀罕什么淘宝衫。
——接下来的时间一直都相安无事,但路过“法国老巴黎”的时候我们又起了冲突。“法国老巴黎”是一家乡村摩托修理店,虽地处乡间,生意却出奇地好。本来这家没有门头牌匾,只是院墙上被人喷上“法国巴黎婚纱摄影”的广告,是我们家阿毛碰了一鼻子灰出来后,愤愤然给他取了“法国老巴黎”的绰号。本来生意不成也不该愤愤然,只是毛最讨厌谁一张口就“我都是上郑州南三环进货”。上郑州南三环进货是我们摩配货郎赵阿毛的老底,你一个小修理铺动不动显摆个啥?所以,“法国老巴黎”那里,毛只去过一次。
也许是有些烦躁,当阿毛又要从“法国老巴黎”门前呼啸而过的时候,我说:
“你就不能停下问问?”
“他不要。”说着话一脚油门,车子已经窜出好远。我恼了,厉声叫道:
“老客户被人抢跑了,新客户你又开发不了,还做什么生意!大老远颠簸耗油的来了,你下去问一声咋就那么难!”
他紧闭着嘴巴一言不发。他越不发言我就越生气,越生气就越想说难听话,越想说又不忍说就更生气,终于忍不住,对着他的胳膊肩膀霹雳啪啦打起来,边打边嘟囔:
“你为啥不说话,你不说话就有理了吗,你大老远来了问一声咋就那么难!他不借米还能把升子拉住?”
“‘不借蜜拉着生殖器’啥意思?”他终于开口,问得一本正经。
“滚,不要脸!”
正笑闹,一辆货车挡住了去路。跟我们一样的箱货车,老板腰挎钱包站在车箱口接货,一件一件,火腿肠,方便面,杏仁酥。车厢里的人看不见,大概是他的女人。我们急着赶路,摁喇叭,但那人看都不看我们,一边慢条斯理的接货,一边跟身旁的店主人殷勤推销,一脸期待。毛有些急,叫我下去问他走不走,不走就把车往路边提。 我坐着没动,专心看他们的表演,宛如在看我自己:
“有啥问的,他弄完就走了,咱恁大车他又不是看不见。”
“那叫你来干啥?”
他有些恼,我当然也不甘示弱,正要理论,我的手机响了,一个女人的声音,口齿不清睡意朦胧的样子。我又喂一声,她还是含混不清有气无力,我就没好气:
“你谁呀,打错了吧?”
“没打错!”她似乎一下坐直了身子,语速很快,有些严厉,我终于听出来了,是小蝶。
小蝶,我们的高中同学,想当年经常跟毛两个人搭档,一个写一个画为班级出板报。小蝶是同学们当中最让我有优越感的人,矮胖身材,扁圆脸盘,小眼睛,疙瘩鼻,两颊雀斑。但凭着优秀的艺术天赋和丰厚的内心修为,她很早就把自己塑造得清新脱俗有型有款,并成功拿下了班里面貌最端正身材最魁伟的男生。高校专业调剂让小蝶错过了心仪的服装设计,歪打正着,却让她凭着不情愿学得的室内装潢设计收获了人生第一桶金。事业风生水起的同时,小蝶的感情生活却出现了瓶颈,以“心灵无法沟通”为借口跟那个高大帅男友分手后,她的个人问题就成了亲朋好友最头疼的事情。平庸的相貌显而易见,高雅的气质却少有人识……可是,30岁那年,小蝶突然回老家大摆宴席,宣布结婚。孕相十足的小蝶已经让人觉得忐忑,而新郎过分的成熟稳重则更让人心生疑惑,果然,小蝶偷偷跟我说:
“他还没有离婚……但是我30岁了,作为女人我必须有个自己的孩子。”
小蝶的孩子由妹妹帮着抚养,那个人隔三岔五去尽一次爸爸的责任。小蝶很独立,不论是经济上还是精神上,她什么都不在乎,她生了儿子,做了母亲,就已经拥有了全世界。我一直很佩服小蝶的果敢,作为一个女人,她感性又理性,她单纯又成熟,她浪漫又现实,她远比我活得要丰富。不过,情随事迁,在她最近两年的诗行里,我隐约读到了一场场蚀骨的痛殇,一个个挥手的决绝,一次次回眸的眷恋……
“最近怎么样,生意好吗?”
我的喉间叽哩哇啦千言万语,嘴里却淡淡的:
“没啥好不好,就那样吧。”
“慢慢来吧,慢慢来”,她声音静沉,似乎刚害了一场大病。我说:
“你怎么样,在哪儿?”
“我在广西,这个手机号你记住,合适的话以后我就带着孩子呆这儿了。”
我愣住了,好半天才磕磕巴巴说出话:
“广西,你怎么会在广西,广西在哪儿?”
她笑了一下,说:
“广西在广东的西边。”
亲爱的小蝶,她终于出走了,或者说,她终于走出去了。我跟她说过,我一想起她就觉得不安,而她总笑我瞎操心。我是瞎操心啊,我知道,我们两个有着完全不一样的生活,我是循规蹈矩凑凑合合,她是追风追梦力求完美,哪种生活好些呢,我现在是更糊涂了。可是她突然说要放弃打拼了十几年的城市而落脚他乡,我还是没办法不伤感。
我的心里五味杂陈,想说的却一句也说不出,只是痴痴地问:
“那边冷吗?”
作者: 苏力 时间: 2015-5-27 22:16
工商局这帮孙子
就没见他们办什么正事儿
作者: 北原 时间: 2015-5-29 09:18
作者: 般若山人 时间: 2015-5-30 07:06
今天,你摸了没?
作者: 般若山人 时间: 2015-5-30 07:06
好看
作者: 般若山人 时间: 2015-5-30 07:06
催更
作者: 李小懒 时间: 2015-6-1 15:53
谢鼓励,辛苦了
作者: 李小懒 时间: 2015-6-1 15:56
21、
当我们满怀兴奋奔跑在通往市区的公路上时,月亮还没有出来。不管前因后果,人生常常满怀兴奋,总是好的。
早听说腊月最挣钱,哗啦哗啦,搂豆叶一样,一个月堪比一年。我们熬啊熬啊,转眼腊月已过大半,我们还没摸到门道。朱伟大整天早出晚归,估计已经赚得盆满钵满,这家伙,我们没做货郎的时候他天天炫耀生意经,现在想跟他打听个方向,他都没时间接电话了。不说拉倒,鼻子底下是大路,我们不会自己摸索?
小丫明天开始放寒假。我前天已经放了,不过领导不让说,叫对外统一口径,也说明天放。领导说放假早了人家笑话,显得不正规。
越是不正规的人越爱假装正规。
学期结束,搬迁的传说江湖又起,并且有了新版本——某老板正在请风水大师看地方。我们向往已久的实验中学已经确定由县二高接手,并开始动工增补原来投资商留下的烂尾部分。实验中学应该算是豫南县招商引资工作最显著的后果了。在原有教育资源的基础上,小小一个县城,突然一下新开了两所规模较大的私立学校,这在十年前,目光短浅的我们普通百姓都是有疑虑的:生源,生源的问题怎么解决呢?果然,另一所私立学校如期开学,而实验中学却一拖再拖,好不容易两年后开张,却只招来了一百多人,一个学期没完,又因为学生斗殴致死人命而草草关门。
一群崭新的建筑,一片撂荒的土地,位于出入县城要道口的实验中学,一直以来都是一个尴尬。时隔数年,借着教育资源整合的契机,县里终于着手收拾这个烂摊子了。听说他们花了好大的价钱才从原来的投资商手里买回当年送出去的土地,然后把这片地方连同县二高收拾收拾一并交给了一个什么江浙老板。好端端的县二高从此由公变私搬出了县城前途未卜,祝福吧。
我们一直想象着入主实验中学后的情形,我们可不在乎吉祥不吉祥,我们只想离开眼下这个没头没绪的破地方,哪怕我们的菜园郁郁葱葱,哪怕我们的庭院百花盛开。可现在,显然我们没戏了,何去何从呢,食肉者谋之吧,先做好货郎再说。
超限站前排起了长队,一辆辆超长超高的重型卡车载着满满的沙子正等着过地磅,它们呼哧呼哧喘着粗气,车身下泥水淋漓。这种车辆对公路损毁特别严重,本身超重,又随时洒水,一碾一压,路面就松动了。从地磅上下来的车辆出现了分流,交了罚款的直接通过,下一个超限站再交罚款再通过,这么一路交下来,八九十块钱从淮河里买来的一车沙,拉到周口就得卖到两千块了。不愿意交罚款的也很自觉,直接把车辆开到旁边的沙场里卸下一部分。卸下的沙子堆积如山,然后由超限站一铲一铲、一袋一袋,面粉一样卖掉。
这些沙车貌似很贱,他们不能不超重吗,答案是否定的。河沙是很特殊的商品,随便一装就超重了,一个十几轮的大卡车,如果完全遵守核载量几乎是白落辛苦。关键是,即使不超重,他们一路走来也摆脱不了各种各样名目繁多的纠缠,公路,工商,营运,甚至城管,不论什么人伸手一拦,他们就得诚惶诚恐乖乖停下,然后堆起一脸讨好的笑,在心底祈祷对方下手轻一些。所以,他们选择尽量超载,只有多载,别人拿够了,才能给自己多剩些。
超限站前方不远是收费站,这个公路中央简易的小亭已经存在了十几年,正是为了避开这个地方一来一往20元的过路费,我们才常常把货发到真阳物流去。收费站灯火通明,“一车一挡,闯岗重罚”的标示很是醒目,为了避免到时慌张,我得先拿出十块钱捏在手里。正低头翻找,却发现我们的车子突然拐弯,我嘴里说着“干啥干啥”,已来不及阻止。这是一条坑洼不平的土路,路的一边是冬眠的麦田,一边是高高的围墙,围墙里便是收费站员工们办公和生活的地方。
这条路我是知道的,从前或搭车或开车也走过,从收费站一端下公路,再从收费站另一端上公路,一百米的路程绕成一千米,就可节省10块钱,大概是有了收费站之后才被为了逃避收费的人们开发出来的。说逃避收费也不确切,这条小路也是要收费的,不过只要一块钱,由附近村庄的村民收取,看来,收费站的设立也能带动了一方经济呀。我不愿意走小路是因为天太黑,黑暗总让人恐惧。夜晚的小路空无一人,车灯把黑暗掏出一条隧道,隧道边沿,偶尔闪过一两个坟堆,还有几垛包谷杆,它们都在寒夜里静默着,似乎披着一层白霜。颠簸中我瞪着眼睛直直坐着,想,那些忙碌把守了一天的妇女们,该已经搂着孩子钻进了温暖的被窝吧。
正紧张,竟突然发现有人出现在灯光里,他弓身跨步到路中央,挥舞着两臂示意我们停下。车辆猛然刹住,一股尘土卷过来扑向那人,那人咳嗽着走近前来。我捂着怦怦心跳,好半天才看清挡在路上的是位老人,有七十多岁了吧,穿着厚重的棉袄棉裤,等到看见包谷杆垛边露出的棉被,我才明白他是从包谷杆堆里钻出来的。
毛一时很茫然,摇下车窗看到老人手里捏着的钱才猛然醒悟。老人接了钱很快闪开,谁知刚走了几米,又一个老人出现了,这是一个老奶奶,她穿着一件露了棉絮的军绿大衣,一边示意我们等一下,一边朝我们身后喊:
“给了吗?给了是吧!”
大概是得到了肯定的答复,老人挥手让我们通过。我们慢慢拐过一个弯,以为哨卡已经过完,刚要加速,又有人从包谷杆堆里钻出来,这是一个更老的奶奶,她穿着斜襟大棉袄,棉裤脚上缠着绑腿,头上戴着厚厚的绒帽。老人没有拦路,只是弓腰在路边站着,嘴里哈出的白气在灯光里滚了两下,很快与扑上来的灰尘融为一体。我立即拉开了钱包,刚要摇窗户,后视镜里,那个穿黄大衣的老人正伴着翻滚的尘土摇摇摆摆往前跑,边跑边摆手。我把钱递过去,老人已经听到了后面同伴的喊声,摆了一下手,说:
“交过了是吧,交过了就走吧。”
终于驶上公路,我暗暗松了口气。
“这么冷的夜,这么老的人,唉。老人太老了睡不着觉才出来值夜班吧,还是他们太老了、用不着陪别人、也没有别人陪,所以方便出来值夜班呢。可是,为什么只要1块钱呢……”
毛不说话,只是加足了油门往前跑。
公路两旁的树干上涂满了白灰,灯光远远打过去,白色的树干似乎为我们筑起了两道篱墙,穿行其间,有种梦幻般的温暖和踏实。
“你看这两排树,保护我们呢——”
正想象,毛突然松下了油门,与此同时我大叫一声:
“停车!”
灯光扫过的一瞬间我们都看到了,那是一辆红色摩托车,车把前轮已经严重变形,显然是撞上了树干,不用说,人已经飞到了路边的深沟里。
稍一愣神,松了的油门又被毛轻踩下去。我很吃惊,推了一把他的手臂,瞪着眼道:
“停车呀,你没看见吗?”
毛将车开出一百多米后靠边停下:
“有啥事别推我胳膊,开着车呢。”
“那你为啥不停车,你没看出事了吗?”
“就是因为出事了,我才得离他远点,你停他旁边他要诬赖是你撞的呢?”
毛抓起手电筒推门下车扑通扑通向后跑去,我愣愣的,佩服他想得真周到。正在设想出现在毛手电筒光束里的会是一种怎样的场景,他却很快回来了,带着一身凉气爬上车,直着两眼只管发呆。
“咋了,啥情况啊,你看见啥啦?!”
毛慢慢扭过脸看着我:
“没走到地方,我害怕。”
我一听有些着急:
“那咋办?不能不管啊!”
毛依然呆呆的:
“我走着走着不敢往前走了,你想想,那沟底都是修路时丢弃的废石,人要是摔下去磕着脑袋……我拿着手电筒一照,哎呀,我害怕,不敢看。”
我也突然恐惧起来,觉得的确不能让他去看,可是,怎么办呢?
“报警吧”,毛说,“就是看了也没办法,咱们还等着赶路,是吧”。
我赶紧拨打110,。通了,接线员打着哈欠,问了大致情况和具体位置,我刚要说“请你们快点救人要紧”,那边已经挂掉了。
到底是什么情况呢,那红色摩托车的主人到底在哪儿呢,是已经被家人带走还是正躺在沟底呢,是已经冰凉还是正期盼救援呢。唉,惭愧,我们……希望110快点赶到吧,快点,快点,快点……
一路走一路念叨着110,可是眼巴巴瞅着一辆一辆呼啸而过,到了豫南县城也没见110出动,不知道110从接警到出警一般需要多长时间,难道是他们不亮警灯不拉警笛?
赶到驻市已经是夜晚九点,水果批发市场里冷冷清清。大部分商户已经收摊,只有几个三轮穿行其间,从车上品种繁多的水果来看,他们大概是市里的小贩。我们在塑料布覆盖着的大垛大垛的水果箱间钻来钻去,终于找到一家有人的。没说几句,那老板就看出我们是新手,当明白了我们的市场主要在农村后,他直接把我们领到一个更大的垛前,掀开蓬布:
“诺,农村来的都拉这个,便宜又好看。”
果然好看,大红的磨沙纸箱上,烫金的“富贵”或“发财”字样在灯光下显得富丽堂皇,正是乡间超市里处处可见的那种。我们要求打开看看,老板把箱盖一拿,一朵大红花赫然绽放,我刚要伸手去摸,那老板已迅速把盖子扣上了,我说:
“看看嘛,包装恁好里面啥样?”
那人笑了:
“看来你们真是新手,大扣盒就是这样,你要是懂行就别看,我一套包装下来就八九块,苹果还用看?”
这叫什么话,蒙人吗不是,我小声咕哝着,拉起阿毛转身走开。可是转来转去,凡是打开箱子让看的,每箱批发价都在三十块以上,这个价位在农村的年节市场上是不行的,既然来了也不能空车回去,只好再去找那刚才的老板。谈定价钱组织装车,老板很热情,一再提醒每个箱子都要倒过来放。我感觉奇怪,问为啥,他一仰脸:
“别问为啥,我是看你们没经验才帮你们,听我的就对了。”
我心里还是没底,抱起一箱到磅上称,老板见了大手一挥,信心满满:
“随便称,二十斤高高的,少一两补十斤!”
点数停当,又另外装了几十袋货真价实的,水晶富士,一咬嘎嘎脆甜,要好的同事们老早就鬼着吃我捎的苹果呢,且看我明天给她们惊喜。
结账告别,启程回家。白霜匝地,月色清冷,公路上的车流已经不再汹涌,原本拥挤的路面变得宽阔。行驶在宁谧的深夜里,我们对即将到来的明天充满希望。有雾从路边的沟底冒出,升腾,氤氲,扭转,盘旋。当那白色的丝缕滚成一团扑向车头横亘路面时,我突然紧张。那混沌的一团有脸有手啊,它似乎张牙舞爪想要吞噬我们的车灯,这就是传说中的“鬼打墙”吗,即便是,也应该是“白艮”吧。小时候听人说,“黑艮”是坏的,会让人迷失方向转到坟场去,“白艮”是善良的,他会保护赶夜路的人一路平安不至迷失方向。我总愿意相信吉人自有天相,翻滚扑转的白雾里,渐渐安心。我说,这么慢,要是有人偷苹果就坏啦,从后门卸完咱也不知道!毛没说话,大概他是觉得没有人敢到这浓雾里来。接近事故路段时我们又为难起来,不知道应该怎么办,所幸那辆红色摩托车已经不见,我们终于释然。
作者: 李小懒 时间: 2015-6-1 15:57
22、
不顾连夜劳顿早早起床。正在灶间忙碌,毛一脸凝重进来了,低声说:
“后门——昨天晚上你没锁吗?”
我的心脏一阵狂跳:
“咋?”
“你过来看。”
我们的箱货车还停在原地,只是后门门扇微微开启,透过门缝可见几袋苹果散落下来,被门扇档在车厢口。毛上车,把散乱的苹果袋垛好,仔细点查,一共少了四袋,原本应该锁在门鼻上的大铁锁也不见了踪影。我们面面相觑,茫然无措。怎么回事呢,遭贼了?什么时候下手的呢?步履蹒跚的浓雾里,还是精疲力尽的午夜门前?要是贼,他们不会下手那么轻吧?
“我算账的时候叫你关门你没关吗?”
“关了呀。”
“锁了没?”
“你没说让我锁呀——”
我一下愣住了,心头顷刻聚满了沮丧。怪我了,我没锁门,我只是扣了一下门搭,因为我平时从未操心过锁门的事情。唉,幸亏雾大不能快跑。
“怪我了,我忘了再检查一遍”,毛说着跳下车,回手把门扣好,推着我的肩膀往院走。观望多时的门卫大妈终于结束哈欠露出一脸狐疑,说:
“咋啦?进的啥货呀又?”
“没咋”,毛笑了一下,推我进屋,然后拿出一把新锁,返身出门。
吃饱早饭,梳洗停当。当我们拉着一车倒置的苹果箱驶上乡间公路时,便又慢慢活泼起来。
“派大星,派大星,我是海绵宝宝!”
“海绵宝宝,海绵宝宝,我是派大星!”
听着他们欢快的唱和,我脸一唬变成了苛刻的蟹老板,就差映着钞票的眼珠咣当一声竖到脑门上去。
“嗨,我是蟹老板,海绵宝宝,快给我赚钱去……”
在“海绵宝宝”特有的笑声中,“蟹老板”又开始了暗暗盘算:进十八卖二十,一件两块钱,三百件就是六百块,除去一百块费用,除去……这一趟还算不赔钱,嗯,不错。
可是,不太好卖。规模稍大的超市不理我们,扛着脸硬上去拉话,人家只说预定好了,价钱都不问;门脸小的要么嫌早,要么挑挑拣拣卸几箱。一路走来,苹果没卖掉多少,卖苹果的倒碰到不少,一开车门,一色大红烫金的“富贵”或“发财”。我们开始后悔了,毛后悔的是不该那么早丢了摩配生意转行来卖苹果,我后悔的是不应该进这些千篇一律的大红箱子,等到碰见那个村口小店的老板娘,我就更后悔了。
她的小店在一家规模较大的超市旁边,门脸窄小,很不起眼的样子,我们在她门前停下是因为旁边那家超市门前已经停满了大小箱货。她正坐在门前朝邻居望,以至没注意到我们的到来。
“苹果要吗?”我小心翼翼地问。
她坐着没动:
“啥苹果?”
毛慌忙拉开车门,她看一眼立即撇嘴:
“来一车红彤彤,来一车红彤彤,我坚决不卖大壳子!”
“大壳子?”这个名字我还是第一次听说。
“对呀,看着包装怪漂亮,里面都是空的,没多少苹果!”
“不可能吧,咱的货你放心,随便称,二十斤高高的,少一两补十斤!”斤两我倒是有把握的,所以我拍着胸脯说。不想她嘴一撇:
“这种包装能有二十斤苹果?谁信啊,水泥箱子吧!”
“水泥箱子?”
“啊,不信你们自己抠开看!”
天黑到家,第一件事就是搬下一箱苹果打开看。揪掉大红花,解开塑料袋,套着泡沫网的苹果一行行整齐排列,网边往外翻着,露出粉红色塑料膜,膜上贴着标有“精品”字样的小标签。退掉粉色泡沫网,撕开粉色塑料膜,终于触到了苹果,苹果不是红色的,青黄色,斑点疤瘌的样子。苹果下面是蛋托一样的塑料板,塑料托下是一层纸箱板,纸箱板下又是一层苹果,所不同的是这层苹果统统裸着,更小更青且皱缩干枯,下层的这十二个丑陋的小苹果躺在一个一个格子里,格子高大,苹果瘦小,可怜兮兮的样子。伸手翻到第三层,又是一个一个纸格子,格子里面,空空如也。我终于明白那老板为什么提醒苹果箱要倒着放了。
上上下下二十多个小苹果怎么可能“二十斤高高的”呢,原来机关真的在箱子上——纸板的夹层间灌满了已经凝固的白色浆状物。这东西是水泥?可以确定,这箱子的坚固和“二十斤高高的”一定跟这东西有关。
我气坏了,勒令阿毛再也不许拉这种苹果,并高瞻远瞩做出预测:这种东西肯定不会有市场,一级一级的奸商都想骗老百姓,老百姓能是那么好骗的?大家要买的是苹果不是箱子,到时候都知道了那个包装是骗人的,叫那些超市的小老板抱着一垛一垛的大壳子哭去吧!我们趁机拉些实在的,爆个冷门成为货郎界黑马也未可知!孩子爹点头称是,两个人踌躇满志,觉得自己很有才。
腊月二十二日下午,卸下半车大壳子,我们再次开往驻市。充分考察比较之后,我们选定了一垛草箱花牛,箱子寒碜了点,但苹果香,香气扑鼻。卖花牛的是一对老姊弟,高高的个子,妮儿呀孩儿呀叫得人心里暖暖。
腊月二十三大清早,一开门,便看见朱伟大正歪了脑袋围着我们的汽车转。
“咋啦蚂虾,想偷我车轱辘呀。”
“车上装的啥?”朱伟大并不理会毛的调侃,一本正经的样子。
“还能装啥,辣条呗,想跟你取取经你也不理。”
“不可能,看轮胎你肯定拉水果了。”
阿毛到底没忍住,打开车门叫伟大欣赏我们的创意。谁知朱伟大一看竖起了眉毛,大惊道:
“草箱花牛?你别屙手里了!”
切,天杀的朱伟大,你这是严重的羡慕嫉妒恨,我非要叫你看看有文化的人是怎么做生意的,哼!
早饭没吃,我们就拉着将近四百箱花牛和剩下的一部分大壳子有上路了。一路上,我无比高傲的在心底盘算:等着吧,这个苹果一箱不给二十二我绝对不卖,我保证他们在别的货郎那里找不到这么好的苹果,一箱赚四块,四百箱就是一千多,哇塞!倒是那些大壳子,一定得赶紧处理,别等大家都知道了那个是假的,就不好出手了。
许是年节临近,停站第一家小超市就有好兆头。一说苹果,老板立即走到车边,我一拉车门,他说,呀,啥苹果那么香!我说花牛,你看,都是实在东西,苹果好,斤两足……。我滔滔不绝,一边夸花牛,一边说大壳子的坏话,提醒他千万不要上当。那人伸手拿了一个花牛,在身上一抹,喀喀吱吱吃起来,边吃边说,嗯,好吃好吃!我跟毛相视一笑,说话间那人已经探身到车厢里,指着垛在后边的大壳子问,那个咋卖?我们傻眼了,我说花牛呢?你不要点实在的?他只是盯着大壳子,撇着嚼满花牛的嘴说,这种草箱你们拉都不该拉,一个是价位肯定高,一个是包装不好看。我说,大壳子包装好但苹果不好呢,他一撇嘴说,好不好我自己又不吃。
跑了半天,情况大多如此。我丧气极了,可心说,苹果很香,卖起来很臭;毛说,弄毁了,真屙手里了!
连着卖了四天,大壳子早已告罄,花牛报价不敢超过二十块,还是有七八十箱压在手里,弄得我们身心俱疲。到底是怎么了呢,两个自诩有文化的人怎么就那么笨呢,人家一天卖一车呼呼啦啦数钱,怎么到我们这儿就那么难呢,我们错在哪呢?想来想去,我们没错,错的是那些虚伪的超市小老板,他们不进实在货,乡亲们想买也没处买呀。我突然灵机一动,小超市难缠我们就绕开他们,直接让利给老百姓,批发价二十元一箱,我就不信他们不要,买谁的不得掏钱呀。
给一个小学同学打电话,说,有几十箱苹果,好吃的,实在的,看你们村谁家过年走亲戚需要。他说,现在估计没人要,走亲戚谁还大箱小箱的带呀,兜里装着钱走到哪儿就近买点就行了。我说那不是贵嘛,咱这个是批发价。他说那有啥,贵个三块五块的图个方便,现在人都懒呢。我说咱这个实在呀,那些包装好的不实在。他笑了,说,实在不实在是样礼品看着好看就行了,反正走亲戚又不是自己吃,我给他拿去他不能骂我,再说他说不定看都不看又转送给别人了。我说这可咋办呀我还有几十箱卖不掉,他咕哝了一会儿,说,怎么想着干这个,你们不适合,平时跟那些超市都没什么联系,肯定不好做,他们只认熟人,这样吧,你拉过来,我给俺村一家弄一箱自己吃,谁不要我就拿脸硬扛。
就这样,我们结束了苹果战斗,确切的说,战争还没打响,我们就已丢盔弃甲,落荒而逃。同事们见了我都问苹果卖得怎么样挣了不少钱吧,我瞪着祥林嫂一样痴呆的眼睛傻傻的说,谁知道呀,今年流行大壳子。
作者: 李小懒 时间: 2015-6-1 15:58
23、
冬天尚且不肯败阵,春天却已昂然而来。
不只为砖缝间那一线茸茸翠青,不只为院墙角那一树灼灼桃红,但只是那鲜车怒马的一行出现在我们落满灰尘的会议室里,已足以让我们迷蒙的双眼直接看到了春暖花开——来的据说是县局领导和我们未来的东家(竹市某技校的老板)。全体教职工大会在午后召开,他们分明都带了酒意。会议首先由县局领导传达政策,资源整合,招商引资,四校合并,整体搬迁;然后是新东家表态致意,造福桑梓,回报父老,齐心协力,众志成城;最后是我们的代理校长励志感言,天宽地广,前途光明,感恩戴德,积极进取。在热烈亢奋憧憬忐忑的氛围中,我们接过印刷精美的“职教中心效果图”,气势恢宏的学校大门,高大巍峨的教学楼群,设施完善的体育场馆……正感叹图片制作技术的精湛绝伦日新月异,紧接着便见识了那招生主管的舌灿莲花雄才大略……
地处县城工业区的新学校还酣睡图纸,招生工作却已经轰轰烈烈。相比之下,我们呕心沥血的货郎生意却是毫无起色,甚至是淡出个鸟来,虽然我们筚路蓝缕勇往直前,虽然我一手拿笔一手拿鞭把我们家的春联写成“金豹奋蹄奔小康,银虎展翅铸辉煌”(阿毛同学学名金豹)。唉,白瞎了我们在春节前送给那些客户们一家一箱的花牛苹果。
趁闲开辟新市场,我们信马由缰逛到了真阳南部。
兴店和铜锣两个乡镇是我们此行的目的地。这两个乡镇毗邻信阳地处交界,我们想在偏僻的地方寻找一下商机。不知道两个镇之间有没有直达的公路,正在岔路口对着地图点点画画,突然想起了大学同学大宝和小贝。大宝正在赶往市里的车上,一听是我很着急:
“哎呀你看真不巧,你们先到家吧,小贝在家,去吧去吧,到家吃饭,到俺兴店的水泥路好漂亮!”
我只是想问路,却抵不过他的热情,特别是他说“到俺兴店的水泥路好漂亮”,叫我觉得他对眼前这片眯蒙的天地原野有着强烈的热爱。
“好啊好啊,我去看小贝。”
小贝是我大学时的同寝室姐妹,开学第一天就得到老师的表扬,因为我们全班五十二个人里她是唯一没人陪护独自扛着硕大行李卷趔趔趄趄前来报道的一个。老师当时是想教育我们要自立自强的,但我却想,她怎么那么可怜呢。印象中的小贝总是乌着嘴唇皱着眉头抱肩缩颈浑身上下到处胃疼的样子。青春飞扬的岁月里,当我们一手情书一手球拍蝴蝶一样翩跹忙碌之际,她总是蜷缩在上铺的一角,楚楚可怜的样子。有时候我们逗她:
“嗨,走哇小贝,约会去!”
她就一缩脖子,夹着细细的颤音一声长哼:
“哎呀,不行呀,俺害冷呀!”
不知道现在的她还冷不。
到兴店的路的确漂亮,坚实的路基,宽阔的路面,一条崭新的白线伸向远方,在两旁油菜花的映衬下显得洁净而清新。大宝和小贝的家就在前方,我很想知道大宝当年不惜把班主任气得摔电话而坚持要回的地方是个什么样子。
“摔电话”的事情我是前不久才知道的。
在云同学仙去的送别宴会上,几年不见的同学们拍拍握握唏嘘感叹,印象中一向沉默拘谨的大宝竟也端着酒杯一路碰过来,从容自若。我不禁赞叹,身边的同学却说,你是不了解大宝,他当年可是班主任最器重的一个,老头子看中了他的踏实稳重能喝酒要招他当上门女婿呢,工作都给安排好了,可惜他不干。
我“呀”了一声,觉得他真傻。
正在盘算着兴店街上会不会有生意,小贝的电话来了,声音没变,语气却斩截了不少。
“在哪呢,快到了吗,我在街口等你们,我们在街上吃!”
我赶紧客气:
“哎呀,在家随便吃点就行啦,俺主要是想看看你呀!”
小贝的家在一条小巷深处,一条崎岖的土路,路面上坑坑洼洼留着雨天的脚印,路边不时有一滩一滩从路旁院子里流出的脏水,怎么看都不像是置身在集镇上。
“你怎么没住学校?每天上班来来去去这路可怎么走哇。”
“能走,大宝的爹妈就在里面,我们一直住家里。”
没了少女时代那些娇娇的语气词,小贝的语言简洁多了,言谈间再不见当年的眉峰紧蹙。我想象着她站在讲台上为人师表的样子,禁不住扭头细细打量:紫色翻领窄腰小褂,乌黑直板披肩长发,眼角面颊基本光洁,但额头眉心当年的那条小纹却是深不见底了。
大宝跟小贝的爱情在我们班是最突然的事情。谁都没想到,当大家满腹忧伤执手话别喋喋凝噎之际,一直蜷缩在上铺一角摇头蹙颚的小贝竟突然打起背包抿着嘴唇跟着大宝低眉浅笑袅袅而去。更让我没想到的是,市郊长大的她竟躲在这么一个陌生偏远的旮旯里过起纯粹的乡村生活,一过就是十五年。
小贝家的院子挺宽敞,一进门,各种农家元素扑面而来:小狗,老猫,鸡窝,猪圈,压井,农具,花香,粪臭,青菜,柴堆,青砖,红瓦……大宝的爹妈正在厨房里忙活,刚杀了鸡,新剖了鱼,案板灶台碗碟杂陈。我弯腰进门,迎头碰碎了一团炊烟:
“婶,我来帮忙!”
“坐着吧坐着吧,跟小贝到那屋坐!”老人一脸拘谨,连连摆手。
小贝却是坐不住的,她又现出当年的样子,似乎总有着不安和歉意,不停拿出各种零食玩具殷勤招待:
“你看,也没啥好东西,屋里也乱,也没好好收拾……”
毛拿起遥控器搜体育频道,小贝更显出不安:
“哎呀,你看俺家也没装闭路,我给你放碟吧,故事,儿歌,都好看,好吧好吧……”
毛被她的呵哄逗得咯咯直笑,起身到院子里去了。这是一座带走廊的青砖红瓦房,斑驳的门框门扇显示出它已经有些年头,门框两边挂住的熏肉腊肠更增添了这房屋的质朴敦厚。与这乡村古朴相对照的是小贝窗前的现代文明——两个一米多高的木质大音箱。
“这个,哎,这个有创意!”
“好玩吧,大宝弄的,我们在院子里玩耍洗衣服的时候好听。”
看着小贝的一脸得意,我能想象她们一家人在这小院中其乐融融的情形。
小贝的闺女不到四岁,浓眉大眼白白壮壮。小孩子都是人来疯,我们一说话她就缠着小贝闹,一会要穿花花衣裳,一会要换美美皮靴。看她活泼喜性的小模样,我无从猜测她的身世,但总觉心头不够爽朗,就连“啊小宝贝真可爱”都不敢说的太张扬,虽然她真的很可爱。小贝走来走去满足孩子的要求,回头对我笑:
“你看,小孩总怕被大人忽视!”
“小日子很幸福嘛!”我静静地看着她们,随口道。
“幸福幸福,我现在觉得幸福死了!幸福又没啥统一标准,没谁规定有多少多少钱就是幸福,没谁说必须要住啥样的房子才是幸福,幸福只在自己的感觉,我现在感觉很幸福!”小贝立即接口,她说到幸福的时候有些兴奋,语速很快,似乎急于表白。
我愣愣地看着她,偶尔附和,其实,我并不太想说“小日子很幸福嘛”这句话。
饭终于好了,八菜两汤,极丰盛。客气错了,我完全没料到在家里吃竟然更隆重。大婶把菜上齐就退回了厨房,我过去请,她正弓腰递一碗饭给灶下的老伴
“吃吧吃吧,只管吃,灶屋里啥都有,不用管俺们!”
她把我们看作尊贵的客人了,我的心里满是不安。我们农村的父母就是这样,他们永远把自己放在幕后,默默支撑着儿女的门面,心甘情愿,满怀热情。
刷洗完毕,大宝的父亲第一次走出厨房,不知是有些驼背还是泔水桶太满,他的脚步小心翼翼。大婶端着猪食紧步赶上,把料盆和水桶放上猪圈矮墙,然后跨上矮墙慢慢翻进去。心急的猪们伸过嘴来乱拱乱叫,墙外的大叔就摸起墙边的一根棍子在矮墙上啪啪猛敲,嘴里吆喝:
“猪啊!猪啊!”
猪们终于平静下来埋头吃食儿,大叔回转身到堂屋陪毛坐下。他应该有七十岁,布衣布鞋,灰白须发,双手搁在膝上,端端正正坐着。他的眼睛静静的睁着,目光有着婴孩的纯净和长者的庄重。说起附近乡镇间的路线问题,他如数家珍。我站在廊下看他,他突然抬头,说:
“你坐呀,有板凳。”
我知道他看不见我,但我立即坐下了,不知为什么,面对一双失明的眼睛,我的目光竟不自觉地躲闪了一下。
小贝说他的眼睛是早年在粮所干活被熏麦药给熏坏的。那个时候还不兴出外打工,大家为了挣几个吃盐钱就到粮所扛包,他身量小扛不动只好撑袋子,天长日久呆在大仓里熏啊熏,眼睛就坏了,视网膜脱落。
原来大宝他不是傻。
辞别了小贝一家人已经是下午三点多,走在那条两旁开满油菜花的路上,想着大宝小贝的故事,不觉哼起一首歌:一条大路呦通呀通我家,我家住在呦梁呀梁山下,山下土肥呦地呀地五亩啊,五亩良田呦油菜花……
刚到铜锣镇还没开张,大宝的电话就来了:
“在哪呢,我马上到家,等我,我们吃饭!”
我笑起来,说
“刚从你家吃完饭出来,还撑着呢,吃不下啦!”
“不行不行,必须吃,我安排!”
“我安排”,这是同学聚会时听到最多的一句话,无论多么腼腆的人,只要一说这句话,就显得特别豪爽大气。每当他们拉拉扯扯互相邀请拍着胸脯说“我安排”的时候,我心里就充满甜蜜,特别崇拜他们——呀,我的同学都出息了。
铜锣镇上转了一圈收获甚微,正在讨论一路向南还是打道回府,大宝的电话又来了:
“我已经到了真阳县城呀,你们先忙,我先订好餐厅等你们!”
盛情难却。
一家颇具特色的信阳菜馆里,大宝组织了阵容豪华的陪客团队,但因为我们开着车,他们几个推来让去也没能尽兴。倒是大宝,不用哄不用劝也不吃菜,只喝得双眼微眯言语絮叨,最后弄得他的朋友们不得不劝起他来,说大宝别喝了,吃点饭吧,空肚子醉了难受。
作为公务员,大宝属于兴店乡政府,但近几年来他一直借调在县纪检会,每天拿着月票坐公交车上班下班;作为那个小院的户主,他需要帮爹妈端猪食,替小贝绑音响,陪小妞做游戏,关键是,农忙的时候他需开着四轮到田里亲自耕种。忙碌而充实,辛劳而坚强,这,就是大宝的生活吧。可是,他分明是贪杯的。在我看来,贪杯的人大多喜欢迷醉的感觉,希望暂时放松一下脱离正常的生活轨道。我又想起了小贝的幸福——我丝毫不怀疑并真挚的尊重那份幸福——只是我的心底不够阳光,我执拗的认为,如果是我,我不能生育,我不会完全释怀。可是,我又能怎样呢。
我们步伐坚定走在一条选定路上,却常常会偷偷设想另一条路上的风景。我不知道大宝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有没有回头想过——我知道我这么想是鄙俗的,虽然我对他们满怀尊重甚至崇敬,但话一出口就造成了不尊重——我想说的是,如果大宝当年接受了老师的安排,现在会是什么情形呢。换个角度,对于父母来说,他们内心深处是觉得儿子媳妇带着一个领养的孩子膝前尽孝来得踏实呢,还是留守家园满怀牵挂抱着电话听孙子甜甜的叫爷爷奶奶更觉得舒坦呢,不知道。
我回到办公室里讲大宝,我说,他傻不傻呢?所有的女人都拍桌子,说,傻!肯定傻!绝对傻……所有的男人都打板凳,说,不傻!肯定不傻,绝对不傻……
他们展开了激烈的讨论。
其实,不用讨论,作为一个感性的人,作为一个饱受传统道德约束的感性的人,你再给他一次机会,他还会做出同样的选择。他完全明白如果稍稍变通一些自己可能会活的更舒服,但他更注重的是心底的坦然,他一旦上路就不会旁骛,他当然害怕未知的风雨,但是风雨真的来了,他不会允许自己逃避。
作者: 李小懒 时间: 2015-6-1 15:59
24、
学校来了新保安。
他在下面看大门,我在楼上看他。
他耸肩,弓背,两手插裤袋,看校园,看街道,看天空,看脚尖。
他尤其爱看我。我上班下班,肩上挎着包,蹭蹭蹭快走,他便一眼一眼,似乎正在酝酿一场恋爱。我想起一句广告词:看我,再看我就把你喝掉!于是我唬起脸,可是,食指才伸出,胳膊还未抬起,他却慌忙转身,给人开门去了,绷着腰身,撅着屁股,推得伸缩门轴吭哧吭哧响。
那天小丫拍着小手跳着小脚嘻嘻直笑,说,真好真好,妈妈当老师,我当学生,爸爸给咱们看大门!
爸爸还是小丫的旧爸爸,学校却已不是原来的老学校。
结束了大旱望云的渴望,结束了迫不及待的向往,结束了心驰神飞的憧憬,结束了翘首跂踵的期盼,公元2010年8月25日上午9时许,我们马店职业高中男女老少四十多口欣欣然登上了一辆豪华大巴。
豪华大巴是我们的新东家特意派来迎娶我们的,已经调好了车头,稳稳当当停在学校门前的街道上。细雨蒙蒙的街道稍显冷清,没有围观,没有送别,没有祝福,但我们都挺直了腰杆,用一脸矜持来回应想象中街道两旁小商户们的探头探脑。羡慕嫉妒恨吧他们,是的,他们再不能边在我们操场散步边打听我们“还有几个学生”,再不能边在我们的菜园里挖野菜边询问我们“上你们职高能干啥”,再不能边挣着我们的钞票边嘲笑我们学校“老师比学生多”。结束尴尬,结束等待,我们期盼更有尊严的生活,虽然前途未卜,虽然世事难料。别了,熟悉的小镇,别了,沧桑的校园,别了,温馨的小院,还有,嫣红的指甲草,繁茂的牵牛花,葱郁的小白菜。
如果有谁提个歌,相信一定没人跟着唱,但这并不否定这是一次愉快的行程。端庄和平静堆在大家脸上,但偶尔的一应一答泄露了我们掩藏的愉快。是的,我们的愉悦需要掩藏,我们不能让人家笑话我们“一说进城慌得不知道哪个脚朝前了”,我们得端起架子,稍显忧虑,撇着嘴角说,“进城有什么好啊”,“要流落街头啦”,“皇家的女儿下嫁民间啦”,“正室下堂做小妾啦”……
“快看,我们的新学校!”
行至县城外环,有人喊了一声,大家纷纷扭头,有人甚至隔了过道探过身来。但车窗外一片迷蒙,偶尔有几块牌子在细雨中一闪而过。
“哪儿呢哪儿呢,我咋看不见?”
当然看不见,因为我们的新校区还只是一片玉米地。我们要投奔的,是投资方在市里的老学校,我们麦收之前招来的一千多人已经在那里等着我们,我们要在那儿生活一年,一年后搬回县城的新学校。一年,那块玉米地能够实现桑田沧海吗?
不过效果的确很好,很多人你得骗他,真的。从前我们下去招生,一说职业高中,人家恨不得放狗咬你,而现在,一说搬县城了,一说暂时到市里某技校上课,一说先军训完了拉到南方勤工俭学两个月,那帮正在初三教室里冲刺中考的孩子们,哎呀,眼睛都亮贼了。那是相当壮观呀,一车一车,呼啦呼啦潮水一般,直接就卷了小铺盖跟我们走……
毛先生送走了随校搬迁的老婆和随妈妈转学的孩子后,开始了一个人的货郎生活。前回书说过,作为一个家属,阿毛同学是最希望我们学校搬迁进县城的。他整天雄心勃勃设想着进城后怎样大展宏图开展货郎工作,可我们终于搬迁了,却不是一次到位直达县城。到市里做生意?这完全超出了他的想象。没有了刚当货郎的热情,也没熬到如期而至的兴隆,再加上没耐心、没长兴、守不住寂寞,在陪我们颠沛流离的过程中,他对自己的事业渐渐失去了兴趣。他在竹市和马店之间穿梭往来,起初是一个星期回家跑一圈,后来是两个星期回家卖一趟,天气越来越冷,我们又都沉湎于热炕暖灶的生活,生意也就慢慢丢了。其间恰好大门口缺人,看毛天天闲在宿舍楼里,就有热心的同事提议他去干门卫。起初我是一口回绝的。我说,不干,年轻二八的大老爷们,干点啥不行呢,整天揣个手站门口老头儿似的,寒碜不!?可为了“一家人暖暖和和在一起”和每月一千多块的佣金,我最终还是亲自批准了。
此后毛的生活就完全充实起来,他除了偶尔倒班回家处理一下摩配货底儿,就整天呆在大门口,开门,关门,收发报纸,陀螺一样忙着,吃口饭都得一路小跑。一天中午我正替他值班,突然听到喇叭响——其实不是突然,是响了半天了我没在意——我从报纸上抬起头,有一辆车正停在大门外,司机已经急得探出头来。我一脸迷茫看着他,好半天才明白他正等我开门,当我终于想起自己是门卫并要张口盘问他找谁时,突然觉得有点眼熟,咳,他分明就是我们的老板呀。我赶紧跑出去,撅起屁股就去推门,一口气把伸缩门推进门洞里,然后转身站住,看他经过。而他好像不着急了,一脸疑惑看着我,说,你——门卫哪去了?我想都没想,脱口道,他上个厕所,一会儿就来!他点点头,走了。我回到门房研究了半天遥控开关,并成功把门关上,看着那门扇咯吱咯吱慢慢伸展,心想,毛明明去吃饭,我怎么说他上厕所呢。
猜忌,戒备,徘徊,观望,碰撞融合中,一个学期很快结束了,这期间,我们曾经摩拳擦掌的摩配生意以灰溜溜的方式彻底宣告终结。虎头蛇尾,说的就是我们家。生意做丢了,车还在,干点什么呢,对,卖苹果。正经生意不做却热衷于客串贩苹果,从这一点来看,我们这家人也真是二得可以。寒假开始,年节将至,大壳子岂能不登场?有了去年的历练,有了今年的赋闲,大壳子小壳子都无所谓啦,我们要的是,赚钱,赚钱,赚钱。
2010年农历腊月19日晨,踩着一点薄雪,一跳一跳,我们爬上了久未发动的箱货车。小雪是夜里偷偷降临的,都没忍心打扰我们的酣梦,只在晨起推窗的时候带来一份意外的欣喜。路面上的积雪禁不起早起的车轮,已经化作一层水糊暗浥轻尘,而草木房舍轻轻托捧的片片绒白却泄露了夜里的秘密,从而给人们平添了几分兴奋。
“今年再卖苹果我肯定有经验!”
“得给我进几箱好苹果。”
“咱们是去做生意好不?动不动就想着吃吃吃!”
“王武也买新车了。”
“见啦,十万块钱买那车,白瞎了,土老帽,不带全景天窗,不带真皮座椅,不带双气囊……白送我都不要!”
“你没看他媳子,显摆的,嘴角都撇掉地上了!”
“眼气啥?等赶明儿看我……”
是谁说闲谈莫论他人非呀,净胡扯,只有嘲笑别人才能开怀自己。可是,当我们嚼着别人的舌头不知不觉驶上开源大桥桥顶的一瞬间,一下子傻眼了——路面上竟然躺着两个人。哎,怎么躺路上呢?旁边还有个电动车?突然间,我的眼前呈现出一个慢镜头,白色的桥面是画面背景,活动主体是一辆辆小轿车,它们正慢慢漂移,小心绕过那倒地的行人。就在这样一个慢镜头里,一辆货车突然出现,它在桥顶一楞,瞬间玩起了滑转蛇形,然后选准方向,直直撞向一辆抛锚的红色出租车。
出租司机正站在车边跟人理论,听到响声一闪身,便看见自己的车辆被追着尾巴向前滑去。
“哎——哎——咋回事?”
他伸出手臂边跑边喊,试图拽着溜动的汽车。
碰碰车也不过如此吧。当我高高在上眼睁睁看着我们撞向那一团红色,我甚至觉得有点好玩。速度一点都不快,经过刚才的瞬间失控,阿毛同学已经及时反应过来,通过别档强制熄火了。不能撞倒地的行人,不能撞桥顶的护栏,别无选择,我们只能轻轻撞一下出租车。真是轻轻的,我只是觉得微震了一下,我只是听到不大的声响,我只是看见那车出溜了一段。轻轻撞一下,应该没什么后果吧。
正在庆幸我们抉择的英明行动的果断,那出租司机一路蹒跚过来了,圆脸,矮胖,骆驼弯条绒棉鞋。
“咋开的车呀,你看你!”
毛已经跳下车,回头看雪地上两道长长的滑痕和一溜红红白白的碎片,满脸歉意:
“对不起啊大哥,路太滑了,还下坡。”
“路滑你还踩刹车,你会不会开车呀!”
“没有啊,我只是打了一把方向。”
“没踩谁信呀,都是老开车的你骗谁?没踩刹车你会打滑甩尾?”
一向自信的技术受到质疑,阿毛同学红了脸,有点着急:
“谁想出事呀,我还不够倒霉的,前面躺了两个人……”
“你倒霉怪谁,谁叫你跑恁块,你看看人家都在咋走!”
人家咋走的我刚才就看见了,慢镜头。得意易忘形,乐极常生悲,还有啥说的。奶奶的,开源大桥真不是东西,全市下的那点小雪都集中到这儿来了?过往的车辆一轧,桥洞的冷风一吹,滑溜溜结了一层冰!
“事情出了,你看咋办吧!”
“咋办呀,我的车也烂了呢,保险杆,大灯……”
“你烂你跟我说不着,你追尾,你全责!”
“我——”那倒地的行人已经爬起,正推着电动车小心翼翼朝桥顶走去 。毛看他们一眼,又看一眼,满腹委屈:
“这事谁都不想发生,都够倒霉的,我给你拿二百块钱,你看行不。”
那人似乎吓了一跳,继而哈哈笑起来:
“你开什么玩笑,二百块钱能干啥?别说修理费,光误工费你知道得多少?我现在一天净挣最少五百块,骗你是小狗!”
“那我也耽误事了,找谁要误工费!”
“那我不管,反正你全责——这样吧,年关生意正忙,咱们谁都耗不起,误工费我也不要了,你给我拿两千块修车好了。”
“一个保险杆一个尾灯,你……”
晕,两千块,本来还以为轻轻撞一下没什么大碍,没想到撞出一地碎片,更没想到这一地碎片价值两千块。看他们言来语去争执不休,我突然想起我那个很厉害的同学,我想问问他该咋办。可是,没等我说完他就不耐烦了,他说:
“我就不明白了,你家阿毛怎么总是碰上这种事,怎么一碰上事就不知所措!一个小小的剐蹭追尾不值当惊动别人,该修车给人修车,有保险公司你怕啥!真不行再给我打电话,他敢讹你一个试试!”
挂了电话我感觉很委屈也很没面子。是啊,为什么总是我们阿毛碰上这样的事情,我们阿毛要是跟你一样天天风吹不着日晒不到衣帽整齐呆在办公室里,还能有这事吗。为什么他一碰上事就不知所措呢,这我也不知道,小百姓都是这样吧。“有保险公司你怕啥”,这句话好,我们光买保险,怎么就没想到这一点。
一听说我们要报保险,出租大哥很不赞成,他主动把修理费降至一千五,并推心置腹跟我们说:
“经常在路上,这种事情我见得多了,保险公司能不能全额理赔先不说,关键你一出险,明年再买保险就涨了。”
对于他的诚恳我们不予理睬。明年的事情明年再说,就目前,我们特别信保险公司,简直就是信仰的信。
保险公司很快就来了,简单拍了几张照,又匆匆离开。一场小雪忙得他们人仰马翻,到处都是事故现场。
定损在一家雪铁龙专修店进行。中国人寿财产保险股份有限公司派出的业务员是个白白胖胖的年轻人,花框镜,花棉袄,花头巾,一看就让人想起范伟小品里“头上包着花花绸子”的时装模特,但他短脖子上黄澄澄的粗链子,却叫人觉得买保险白白给人拿钱真是太冤枉。他一来就嘟嘟囔囔,很不满意,因为我们没有到他电话里指定的修理店去。到哪里修我们是无所谓,但出租大哥很讲究,他说他必须要原装配件。直到白胖模特最后摊牌,我们才明白修理店的选择对我们意味着什么。他说:
“到那边修全额理赔,定多少我们赔多少,否则我就不敢保证了。”
但没办法,我们拗不过出租车。
白模特见劝说无果,噌噌噌拽下出租车尾损毁的零部件,数了数,量了量,算了算,开出一张单据递给毛,说:
“六百块,明天上午到公司领”。
然后夹起皮包,面无表情上了车。
看他的车辆调头离去,雪铁龙专修店的老板才从办公室里走出来。出租大哥忙掏了烟卷递上去,他接了一棵,回头叫伙计:
“来,给他看看。”
伙计们展开了更为仔细的勘察,重新确定了需要更换的零件,柜台里的小妞啪啪啪列出单子,合计了费用。
从跟着出租车七拐八弯赶到雪铁龙专修店至今,我一直稀里糊涂,我不明白找个修理厂为什么要绕半个市区,我不明白白模特所谓理赔标准跟修理店的选择有什么关系,我不明白保险公司评估完了之后雪铁龙专修店的伙计为什么还要重新核算。这期间,出租大嫂闻讯赶来,短发,瘦高,朴实干练的样子。她来了之后并没有抱怨什么,我们谈得很好,她说她有两个孩子,一个高中一个初中,她说她除了在家给孩子们做饭,有空也出来开出租,给男人替手换脚叫他歇歇,她说没事,天天在路上跑谁能保证不碰上点事情,她还问我有几个孩子,我告诉她我只有一个女孩后她很是着急,说再要一个呀,一个女孩太单了。男人们围着车辆指指点点的时候我们一直站在一边聊,就像两个相识的街坊,她的和气与家常叫我倍感亲切,我甚至想叫她一声姐姐。当出租大哥拿着重新核算的单子找我要钱的时候我还觉得意犹未尽——苹果虽然没卖成,车头虽然撞烂了,但认识了这么鲜活的一位大姐还是挺不错的。可当看清单子上的数字时我们傻脸了,我们,我和毛。
“一千三,不会吧!”
“咋不会呀,就这还人情了呢,要搁其他地方你两千也拿不下来!”
“可保险公司才报六百呀!”
“我就说你别报保险,你非要相信他们!”
“是你非要在这儿修,到那边不就能全报吗!”
“我不可能到那边修,谁不知道保险公司业务员都有自己的关系户,他拿完回扣,给我的车随便一糊弄,他以为人家都是傻子呀!”
“那这边也太贵了吧!”
“不贵,保险报完你才掏几百块钱,一场事故花几百块算花钱?再说了,你看你撞的,大梁变没变形且不说,后备箱盖子都盖不上了,里面的液化瓶有没有问题就难说了……”
“呀,气瓶那东西要撞了可危险,换一个得几千块!”一直面带和善的出租大嫂突然紧张,几步跨到车边,“好好检查一下,高压的东西不能马虎……”
我扭身出了院子,回到自家车上。那女人还在叽叽喳喳心疼她家的气瓶,那男人跟在毛身边走过来,一拽一拽,小碎步。地上的水雪越来越稀,他的黑色骆驼弯条绒布棉鞋踩在上面,吧唧吧唧,已经湿了大半。这种棉鞋开车穿着很舒服吧,又软又暖和,可惜弄湿了,不过,他出门的时候也没想到要在雪水里面走来走去吧。
“你俩商量商量吧,要是同意,钱给我你们就可以走了,咱谁也不耽误谁。”
我们隔着车窗面面相觑。怎么办?有什么可商量的,除了赔钱还能怎么样。赔就赔吧,早了结早安生。
正犹豫,那烂着屁股的出租车被女人开出大门外。
“怎么?不修了?”
“修不修你不用管,你只要把钱给我咱就两清了。”
“咦,那不行,我给你修车你不修,回头你再开着坏车来找我!”
毛的认真与傻气惹笑了那男人,他掏出一棵烟递过来,说:
“兄弟,你放心,我这么大年纪了,不可能干那种缺德事,我可以跟你赌咒发誓!”
“那让他们赶紧修吧,修完了开票我交钱。”
“咳,小兄弟你咋就不明白!”那男人一把甩开手上的香烟,转身窜了两步,猛搓一阵手掌,“明告诉你吧,我不会在这里修,你直接把钱给我就完了!”
不知道毛有没有听明白,反正我是越来越糊涂了。磨来泡去,时间已到午后,肚子想不起饥饿,人却惦起了家里的孩子。给就给他吧,赶紧了结了好回家。我拉开出租坐进了后排,女人回头对我笑了一下。我包里有钱,七八千块,贩苹果的钱。毛也上车坐到我旁边,我开始数钱,我数了一千三,数了一遍又数一遍,数完了扭脸看毛,毛接过钱,又数了一遍,然后给我,我递给了前面的女人。女人侧过身,把一叠钞票明明白白捧在我们面前大致数了一遍,数完了卷做一卷握进手心,一笑,说
“不够啊。”
我吃了一惊。
“咋不够?”
“误工费。”
我一下子愣住了,泪水一瞬间涌满眼眶,滚泻而下。女人一怔,说:
“你看你一哭好像我讹你了,你也知道现在的生意,一天就耽误五六百块,车撞成这样一天两天也别想修好……”
我没有说话,推门下去了。我哭的时候说不出话。毛支楞着两手跟在我身后,像个犯错的孩子不知所措。正靠着电线杆抽烟的男人也怔了一下,他叫了一声妹子,我径直走开。当我面向大街站住的时候,我的泪水已经停止,继而连面颊上的痕迹都被风抹掉了。这是一条相对宽阔的柏油马路,湿冷冷的路面稍显寂寥,偶尔有车辆急速驶过,溅起几束细碎的水花。我静静站了一会,似乎想了很多,又似乎无从可想,但最终惦起了我那数来数去被她紧紧攥进手心的一千三百元。我跟毛说:
“二百块,他们要愿意就拿着,不愿意爱咋咋!”我口气很干脆,其实心里没底,他们要是不同意,我估计我还得往上加,因为除此之外我不知道该如何应对他们。
他们同意了。
毛把二百块钱交给他们后回到车上,我们相对默然。坐了一会,我突然觉得不对劲。
“咱就这么不明不白把钱给他了?啥凭据呀,他要不承认再找咱要呢?”
毛也认为这是个相当严重的问题,我们立即下车,敲他们的车窗。他们稳稳坐着,似乎在等待什么。听了我们的担心,他们立即现出不耐烦来,觉得我们真是太麻烦没见过世面,指天发誓说他们绝对不是那样的小人,可是我不管,我坚决要一张正式的票据。费了半天口舌,他最终极不情愿地带着我们折返到院子里。雪铁龙专修店的老板看见我们又回来有些诧异,但弄明白缘由后一口拒绝了,他说开发票得上税,而他又没收到我们的钱。出租车司机好说歹说,那老板勉强同意,并一脸不屑对那出租司机说:
“靠,挣你球一百块钱咋恁难,早知道不管你这麻烦事!”
发票最终开成了一千一百元。我当即表示不理解,但没有人解释,倒是那出租司机还显出委屈的样子,他说:
“你非要要票,有啥用哩!”
我拿着那张一千一百元的发票,思来想去,思来想去。当阳光出现在第二天的窗外时,那曾经糊里糊涂的一幕幕渐渐明晰起来,我越想越生气。我的一千五百块钱,二百块被讹去当了误工费,一百块给了雪铁龙老板当了辛苦费,一百块替雪铁龙老板交了税收,剩下一千一被出租司机装进腰包,他花几百块钱随便找个地方把车一修,还能赚得几百块。这被分割成的几份都不算多,即便是我一把手拿出一千五百块也不算多,可是,保险公司业务员,出租司机夫妻俩,雪铁龙专修店的老板以及他的小伙计们,他们在联合出演的这场戏剧里全情投入的表现,让我和毛这两个被动的主角深感委屈无助和心酸。
中国人寿财产保险股份有限公司那个白胖模特业务员,对自己有利就可以不顾公司利益无原则的全额理赔,捞不到好处就草草对待自己的客户。雪铁龙专修店的老板及伙计们,为了一百块钱的好处费就见怪不怪麻木不仁,积极主动充当讹诈者的帮凶。那貌似忠厚的出租司机,他为了自己利益不受损失费尽心机自导自演牵着我们的鼻子耍来耍去。在这纷繁复杂的过程中,我们成了完全被动的冤大头。一向自信精明伶俐,我怎能咽下这口腌臜窝囊气。我拨通了他的手机。
“喂。”是那个男人的声音。
“我是昨天撞车的那个。”
“哦,谁呀?”电话立即被转给了那个女人。
大上午的两口子都在,看来车拿去修了。
“那个,我想谈谈昨天的——”
我还没想好怎么说,那边电话却断了,立即再打,关机,我大怒。心虚了,这明显是心虚,他们的心虚更证实了之前我对案情的分析。一怒作气,我立即编辑了一条措辞严厉的短信:做了亏心事就关机吗,关掉手机这件事情就算完了吗,大过年的,小心点!
我这算威胁吗,好像是,口气不小,可我又能怎么样呢。正品味自己的短信内容,那出租司机的电话来了,他显然深受我短信的刺激,嗓音失控情绪激动,先解释了不是关机是手机没电了,然后便赌咒发誓他没做亏心事他们两口子从来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接下来又苦诉修车得花钱得排队他真没有讹我们……我的一腔怒火很快被他隔着手机汹涌而来的唾沫星子浇灭了。准备好的义正言辞在正面交锋的一瞬间立即被瓦解,我经常这么笨。
正发呆,手机又响了,是我那个很厉害的同学。
“咋样?事情妥了不?哥忙啊……他要讹咱给哥说,白道不行咱找黑道……”
我的同学滔滔不绝,我的眼前却浮现出那出租司机矮胖的身影和那双吧唧吧唧踩着碎步被雪水浸湿的棉布鞋……我撇起了嘴角,哼,黑道白道,吹牛吧,我撞了人家车还能反过来欺负人家?还有没有王法……我说:
“没什么,都挺好。”
刚放下电话,毛一脸兴奋推门进来,呵了两下手,从怀里掏出刚从保险公司领出的六百块,啪啪啪在手心里摔:
“收拾东西,快,别耽误下午拉着苹果回老家,过年喽!”
作者: 般若山人 时间: 2015-6-3 06:58
越是不正规的人越爱假装正规。
作者: 般若山人 时间: 2015-6-3 06:59
看我,再看我就把你喝掉!
作者: 般若山人 时间: 2015-6-3 06:59
清新,活泼,好看
作者: 李小懒 时间: 2015-6-3 19:26
25、
新年新计谋,我们,决定卖车了。2009年春天买进,2011年春天开卖,新车四万多,开了两年,又有大部分时间闲呆着,所以我们的理想,两万五,最低两万二。可是恒得利二手车店里一估价,哗啦,两万块打烂,一万八。不打烂也可以,老板说,得碰上买主,直接跟人家谈。等了半个多月,终于接到通知说有人想买,但见面一谈,人家最高出价两万,扣掉恒得利老板的中介费,还是一万八。又耗了半个月,各种手续到期,只得开回来逐一办理。
由于年前的追尾事件,保险金额果然上调了不少。多交几个钱不算什么,最麻烦的是各种证件的审理。
从县里开完介绍信回到市里,运管局大门外已经排起了长队,大大小小的客货车辆旁边,司机们一脸焦躁。我们远远停下,便见有手捧资料的司机紧皱眉头踱来踱去,他们应该是昨天没有顺利通过检测的。
“一天还弄不完?”
“还差一个章!唉,老早起床赶过来还是晚了,跑长途回来一趟不容易,耽误一天就是钱!”
“需要帮忙不?”一个女人悄悄凑过来。
她显然是个包小姐。
这里说的包小姐不是电线杆墙头角牛皮癣小广告上以色情服务为诱饵实施诈骗的包小姐。这里说的包小姐不是骗子,有时候她们简直是天使。她们经常活跃在驾校、车管所、运管局等相关单位大门内外,在你需要帮助的时候及时出现。从事这个职业的通常是上述单位的领导他们远远近近迂回曲折的亲戚,或是专卖车险的业务员,她们靠着跟各个窗口的熟络,帮被繁杂程序绕晕了的客户门大大缩短办理时间。当然,她们是要收钱的,代考科目一200块,包办车辆上牌300块。虽然有偿服务,但他们的生意还是不错的,因为很多时候,那些以种种理由被抛出来的、害得车主来来回回跑尽冤枉路的所谓不合格手续,再经他们递进去往往就一路绿灯。每每看到他们悄悄兜揽生意或是满手单据在各个大厅里风风火火跑来跑去便不觉感叹,同样是普通百姓,为啥咱挣个钱那么难而某些人却轻而易举呢。
“咋帮?”
“你把资料给我,你只管开车上线。”
“多少钱?”
“五十。”
毛笑了:
“还真不算多,不过手续费也就百儿八十,还需要代理?”
包小姐一脸诚恳:
“不是钱的事,现在管理严格了,你耽误不起时间!”
“严点好!省得不明不白给人买烟。”
包小姐刚转身走开,一个全副武装的男人大咧咧走来。他一手举着一瓶自喷漆呼啦呼啦摇着,一手从挂着臂弯的布兜里掏出一张喷字板,扬声问:
“喷号不?”
“喷啥号?”
“车宽车重栏板高度。”
“多少钱?”
“20。”
“你随便喷一下就20块?”
“那你,都得喷,要不你外检过不去。”
“两块,喷不?”
那人扭脸走了。
一步一步往前挪,终于轮到我们。先过外检,一胖一瘦两个外检员,一个车里,一个车外。没有掉漆,没有剐蹭,三角牌完好,可是,他们说灭火器过期了。
“这是大事,赶紧去买,一百二十八一个,便宜……”瘦子一脸严肃。
毛挠了挠头,从身上摸出二十块随手放到驾驶台上:
“哥辛苦了,买盒烟。”
“现在管理严格了,下次注意啊,都是为你好。”瘦子面无表情,佯顾左右,随手一抹,掖了钱下去了。
瘦子还没走开,胖子过来了:
“反光条,重新贴!”
“你看这——不是有吗?”
毛一脸求助看着手心里藏着钞票的瘦子,瘦子稍显同情却无比坚定:
“没办法,你这都烂了失效了,大门口有卖的,你去,随便买两张一贴,不值啥钱。”
他说得轻巧又亲切,毛张了张嘴,无奈转身到大门口。
卖反光条的恰是那个手摇自喷漆的男人,彼时他正坐在大门外的售货亭里闭目养神。感觉有人站到窗口,他动了一下眼皮:
“要烟?”
“反光条咋卖的?”
“五块。”他抬起了眼皮,口气淡然,显然没有复仇加价的意思。
“恁贵,便宜点行不?”由于心虚于刚才“两块,喷不”的事情,阿毛赔上了笑脸。
“不还价。”
“郑州卖车那地方,才七毛钱一张呢!”
“那你上郑州买。”
毛被噎得干瞪眼,但又不想上郑州,只得掏出二十块,买了四张。回到外检处一张张贴好,信心满满前后打量,还没欣赏完,瘦子过来了,他随手一指:
“不够啊,保险杠得挨着贴,这两边的车帮贴得都太稀,你这至少还得六张!”
“这……”
“没啥商量的,这都是为你好!”
毛停止了哀求,跑到大门口买回六张。五十块钱十张反光条,把个车身贴得亮亮堂堂花里胡哨,胖子相机一闪摁下快门,外检算是过去了。
玻璃房里的电脑前坐着几个制服美女,毛从她们手中领出表格,一块钱买一支碳素笔芯,三块钱复印了相关证件,二十块钱体检,二十块钱照相。所有手续办理完毕,便排队等候上检测线。前面一个大哥对着我们的车头看来看去,终于问:
“没喷号也能过外检?”
毛歪头看他的车门上鲜红的数字,随口吹起牛来:
“他算老几?完全是吓唬人!叫我喷我就喷?懒得理他!”
“谁知道呀,他说的跟真的一样,我以为上面规定必须喷呢!”
那人一脸委屈,毛正要火上浇油,突然发现了新问题:
“你这反光条——贴六张会够?”
“啊,他们就让我买六张……”
轮到我们,刚把车开到检测线大厅门口,一个身着便装的男人过来拉开了车门,对毛一努嘴:
“坐那边去。”
毛跨过档杆坐过来,那人又对我一努嘴:
“你先下去。”
“她不用下了,自己人。”
看毛一副心领神会的样子,那人便开了车慢慢往前走。走到第一道检测线边,看毛始终没有什么表示,那人一语不发,推门下去了。毛只得再次跨过档杆抱起了方向盘,把车开上了检测线。第一关,检查大灯,远光,近光,摁各种按钮。那刚下车的便装男子站在旁边看着,不时喊:
“走到位不行吗!”
第二关检查刹车。滚动的检测线上,挂档,扒拉,猛踩,毛全神贯注,可旁边的便装男子不时高声嘟囔:
“哎呀,早啦!”
“哎呀哎呀,又晚了!”
“偏刹,明显偏刹!”
毛被弄得心烦意乱。下了检测线,又跨过档杆坐到我身边,从怀里摸出一张二十的钞攥在手心,对车边的便装男子招了招手,悄声说:
“哥,你看我太紧张了,要不你帮我再过一遍?”
“我看看。”
那人面无表情,拉开车门进了驾驶室。毛从座位边悄悄塞过手里的钞,那人随手掖进裤腰,启动车辆,轰隆隆驶上检测线,一轴前刹,二轴后杀,手刹,咯噔,车辆被稳稳撂下检测线。
“过。”
小窗口一声喊,那人作势下车,推门间耷拉了眼皮说:
“的确偏刹,下次注意。”
“下一关下一关”,毛一脸讨好对那人笑,不想让他下车。
“你开吧,都一样。”那人整理一下裤腰,下去了。
第三道检测线上轰隆了半天,直到小窗口里喊“开出去开出去别耽误后面的”,毛才把车开出检测大厅,开到大门外。停好车辆,兴冲冲去拿报告单,不曾想一大溜的圈圈中竟然有个叉,后面批了几个字:发动机功率不足。
这就没有通过。
毛傻了眼。环顾四周却不见那个便装男子,咬牙切齿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只得忍气吞声开了车回家。第二天一早开到修理店找人检查,查了半天没查到什么问题,只得调大了油门。调完了开车再到运管局,大门口碰上昨天那个便装男子,他一脸惊讶:
“你咋又来了?”
“昨天没过,说是发动机功率不足。”
“哎呀,”那人一拍大腿,说,“你咋不跟我说呀,你看你这事弄的……这样,你先过,过不去直接来找我,唉,你看这事弄的……”
轰隆隆大油门一响,第三道检测线顺利通过,兴冲冲拿到了都是圈圈的报告单。但在交报告注册的时候发生了一点不愉快,因为玻璃房里的制服美女把之前掏一块钱买的碳素笔芯收走了。
“俺掏钱买的笔为啥收走?”毛瞅着电脑后面的几个女人赔笑询问,似乎并不在乎那笔芯只是想故意搭讪。没有人理他,美女们头都不抬。
“奶奶滴,自己花一块钱买个笔也被收走!”毛回到车上厉声叫骂,怒气冲冲。
买保险,审资格证,审行驶证,二级维护,一个个项目跑下来,颇费了些时日。这期间,有同学联系了一笔生意,遂县贾寨乡送饲料,运费150元人民币。这条门路是早就想到的,拜托了几个人,终于有了反馈,我们当然欣欣然。
毛从市里装了货路过校门邀我压车,我冒着被扣5毛钱的风险很洒脱地旷了一节坐班,我喜欢跟车上路的感觉,走不同的路,看不同的风景。
一上车,他就汇报说闯红灯了刚才,一辆大车在前面走,很大很高的车,挡住了视线看不得分明,走到街心人家突然转弯,竟发现自己正走在红灯里。我勃然,但立即息怒,张一张嘴,切一切齿,捋一捋胸口,说,没事儿。
我不是不在乎,我是不愿意相信他会有那么笨。
出市区到县城,一路上工地连绵尘土飞扬,但仍遮不住一片一片撩人的生机,那是杏花白菜花黄麦苗青。从桃红柳绿到硕果累累,从草长莺飞到万木萧疏,从骄阳似火到朔风刺骨,从冰凌禁锢到绿满枝桠,大自然,是最高明的魔法师。又是一年春来到,我们依然在路上,寻找方向。
出了遂县望西北,没想到贾寨那么远,好不容易赶到,一打电话,却说在乡间,还得十几里,晕,即便刚才没闯红灯,150块也大部分得给中国石油。
卸完货拍拍手,堆笑接过150元,暗骂一声万恶的金钱,揣进腰包儿,按了两按。踏上归程,身心轻松。路过遂平县城正值下班人流高峰,中心十字口抬头却看不见红绿灯。毛说,怎么好象没有红绿灯?我瞅了又瞅:
“就是,真没有,估计根本就没有吧。”
两个人说着话,犹犹豫豫往前滑,刚走到中心地带,坏了,只见汽车行人潮水般从两侧涌来,他们头顶上分明亮着绿灯,再看前方,对面来车规规矩矩排起了一条长龙。我们被人流冲击着,进退唯谷,一瞬间似乎被抛到了孤岛上。怎么回事,昂?我立即绝望地意识到,我们又闯红灯了,头上一排三个摄像头正眨着诡秘的眼。
可是,苍天明鉴,后土共知,我们要去的方向真的没有红绿灯。我们辗转腾挪移出重围,突然发现,隔离栅栏边,几个男人正抬着灯柱慢慢往地上放,灯柱上赫然缀着几粒灯盏。我……(此处略去四百九十九字)
骂完了灯,我想骂人,可是,人海茫茫,斜阳苍苍。
结束腹诽,我开始自责。如果说闯第一个红灯怪他太混蛋,这一次就怪我了。我怎么就那么笨呢,前面没灯怎么就不知道看看左右呢,他有疑惑我怎么会说“估计根本就没有吧”呢,繁华人间的繁华路口,怎么能会没有红绿灯呢!我突然一激灵,难道,我就是传说中的扫把星?人们都说旺夫相旺夫相,可知男人发不发达全靠女人,都怪我,没长好。
不自觉多叹了几口气,毛倒越发坚强,不停安慰我。我没吭声,我想起了那些穿梭在各单位大门里外的包小姐及各色检测员们,同时我还在想,老祖宗智慧的结晶总是会无时无地闪耀光辉:饿死干慌,饿不死老等。
花了几千块,办齐各项手续,我们的小解放箱货车理直气壮回到了恒得利二手车店的展示台上。
车辆插上了卖身的草标,我们的毛同学也做好了远行的准备。
大堂姐家里去告别,说到出门打工,信佛的大姐定要毛抽一签。签筒是一个两面针牙膏盒,卦签由硬纸板剪成。姐姐铺开地毯,净手上香,叩拜有词,然后叫毛下跪磕头悄许愿望。姐姐孀居多年找到信仰,毛不敢反驳惹其不快,便忍了笑意跪下磕头,礼毕,姐姐轻摇签筒,毛随手抽出一只,姐姐看一眼,翻书念道:上上签,出门求财财到手……姐姐话音未落,毛一脸激动主动跪下,慌忙间顾不上考究姿势姿态,扑通扑通连磕仨头,看我在旁边友邦惊诧,他涨红了脸,说,恁稀罕,跟我想的一模一样!
我们同学时毛十七八岁,星眸,卷发,高鼻梁,会写诗,会跳霹雳舞,每次进教室一窜一跳,顾盼生辉。现如今他早已为人夫主,眉宇间不自觉常带些无奈的神气,嘴角紧闭,两肩耷拉,既没了当年的精灵俊秀,也还没有“男人一枝花”的从容豪迈,并已经会因几句卦词而兴奋,看得我一旁好不心酸呐。
为了配合毛的钱途,大姐给了我一个手镯,米黄色石珠中间夹着一个小小貔貅。姐姐笃诚,她帮我戴手镯的时候专门强调,貔貅的嘴要冲着手腕外侧,好广纳四方钱财,特别是能保佑我们家阿毛财源滚滚。
我一向无神论,但牢牢记住了“广纳钱财”,决定从此,日日夜夜戴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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