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是南方人,却生活在北方。58年大跃进时期,老百姓日子苦吃饭成问题,听人说东北那地方日子好混,年仅19岁的父亲就是在这个时期,随着闯关东的大潮汆入东北的。
父亲身材矮小,与伟岸不卡边儿,以至于同母亲斗嘴之时,居高临下的俯视感都没有。但父亲相貌端正,温和谦逊。有一张他和母亲的合影照,留着个小分头,书卷气十足,手里捧着《毛主席语录》,坐在一张方凳子上。母亲抿嘴儿笑着旁边站着,那神情也是极羞涩幸福的。母亲特别爱看父亲戴眼镜的样子,据她说,那才是真正的文化人。
父亲是文化人,但又不算是文化人。
机缘巧合,父亲来东北不久做了教师,因在老家学了点儿真才实学,底子还可以,在众望所归的情况下,接下了这食之无肉弃之有味的职业。父亲教学能力很强,课儿也讲得好,几乎不用带备课教案,一堂课儿也上得有声有色。可一口苏北话,东北娃就听不懂,“二”和“爱”分不清,一句话完了,尾音却是阳平调儿上扬。一看到《斗牛》里陶泽如客串的那几句江苏话,我就自然而言想起父亲。这语言上的特点,往往给我带来难堪,他的苏北味儿被学生们流传,一下课,有同学就冲我踢正步:“一爱咦,一爱咦,一爱伞四~~~”,每到此时,我便不由分说羞恼得向挑衅者追打过去。
他会拉二胡。东北冬天一到昼短夜长,下午四五点钟天就黑下来。吃过晚饭,外面天寒地冻,一家人倚坐在火墙旁,母亲做着针线,父亲就从墙上取下二胡,愉快的为我们拉一段儿。那时候听曲儿根本听不出来个好赖,总感觉父亲真是本事,鼓捣点儿东西出来就够我们惊奇半天的。父亲拉二胡颇有名家的范儿,右腿叠在左腿上,身板儿挺直,手、身子、头有节奏的摆动,手指也灵活。他陶醉的时刻我欣赏的并不是曲儿,稀奇的是二胡奇特的样子,二胡马鬃样的弓弦,六棱型的小箱鼓,琴柱上两个圆锥的轴儿,简单之极,丑陋之极,竟然发出一种玄妙的声音。那貌似六棱鼓横卧着的小筒儿是干嘛用的,为什么那里能发出声音?那弓弦有何奥妙,为什么左手琴柱弦时抖时放,右手拉着弓弦这曲调就奔腾开来?我羡慕已极,向父亲讨过二胡拉个试试,声音到是有,可怎么连不成腔儿?父亲乐呵呵得瞧我洋相百出,说你们女孩子学这个有什么用。长大后我欣赏了二胡名曲《二泉映月》、《赛马》,始知父亲拉二胡技术水平仅是个初级,闲时解闷儿娱乐的,而小时候的我,竟以为父亲拉的二胡天下独步。
父亲毛笔字写得也顺溜,当不起名家的范儿,但亦有用处。每逢春节,家家上门求写对联儿的红纸堆如小山。父亲白天忙,晚上便在灯下研了墨,意气风发的,翻着肚里多年积攒的吉祥话儿,一挥而就,然后满有成就感得展开,催促簇在一处看字的我们倒出凳子桌子空儿,晾得满桌满柜儿都是。后来我承了他的业做了教师,对练字这门学问仍不上心,父亲每次见到我的字,都会无奈讥讽道:“写得翘腿拉胳的,还怎么教学生?你看看你妹妹。”妹妹的字写得比我好,我心里暗自嘀咕:“还不是拜你所赐?”父亲对待我们的学习,几乎是无为而治。
父亲喜欢做农活,会编筐,编土篓儿,然拿出去用,都不及别人家的好看。父亲会做家具,但总没别人家的精致耐看。一次他心血来潮要做几把椅子,找出来凿子刨子抠眼儿刨花呜呜喳喳忙活很久,总算大功告成,然椅子背儿几乎是直的,弧度小,支眉楞眼煞是难看。但这几把椅子却成了我的玩伴,恰逢母亲带着弟弟妹妹回关内老家,父亲为一对儿恋人牵线做他们父母的思想工作,夜深了还没有回来。我给椅子起楼高高低低上下叠放着折腾,玩累了就在椅子上睡着了。父亲后半夜带着一对儿恋人回转来,见我睡着了心疼得要命。我的觉瘾过去,兴奋的窃听他们的谈话,男的因女朋友的父亲拒婚长吁短叹,女的流着泪表白要与家长决裂以捍卫自己的爱情,父亲不怎么言语,估计又是折戟而返,后来在父亲的斡旋下这一对儿终于结成连理。
父亲这一辈子保了七个媒成就了七桩婚姻,但父亲说,都是自由恋爱,他只是给牵个头,能讨个猪头吃是好的,多是跑断了腿费力不讨好,谁让小一辈儿求到头上了。母亲说他,“你就是个保媒拉纤儿的,不务正业”。
父亲性格温和,很少看到他发脾气。偶尔也借着喝闷酒的由头,倒些不为我们所知的秘密。讲他年少的苦,年轻的梦,他的初恋。说到动情处,父亲眼含泪花,额角微扬,眼睛斜视右上方,似乎所有的心酸事儿,都在右上方挂着。那儿是满藤架的葡萄,又酸又涩,瞄一眼,摘一粒,再瞄一眼,再摘一粒……他是竭力回忆往事,并控制眼泪流下来。所以,打小,我就怕父亲流眼泪,这个毛病一直烙到现在。我适婚待嫁的那几年,相对象像过筛子眼儿,总想找个“匀乎儿”的,挑挑拣拣总不如意。直到遇到大献殷勤的孩子爸,我仍是意兴懒懒的,父亲才决意找我认真谈话,语重心长一番,见我心如铁石无从认可,苦劝变成了哭劝。他老人家一流泪,我心一软,就答应了这门亲事。这在当时多少有些莫名其妙,很多人并不知我态度转变源自于父亲的眼泪。多年后,他曾为自己这次流泪带来的结果深深自责,我善良的父亲,他未知他的眼泪在自己女儿心中有多沉,也不知现实有多残酷,而竟甘愿为所有的不幸买账。
父亲坚忍,有个什么头疼脑热的从不声张,这点和母亲不一样,母亲有点不适都会意会到很严重的病例上去,空气紧张,我们多是簇拥着她一关关检查,一场场排除,直到主治医师让她把心放到肚子里,她才释然。父亲早起遛弯儿,见人家河堤边儿撞树锻炼体魄,也学着用后背胳膊肘儿撞树,忽一日纳闷头晕,送到医院检查血压高,兼带着脑干毛细血管壁往出渗血,我们吓得面如土色,住院半个月出院,他言语讷讷,“可能是我撞树撞的.......”.一句话我们又气又笑,这简直就是个老小孩儿。不久前社区检查身体,查出他血压高压至220,我换了降压药,逼着他增加一粒药量,并联系弟弟架着他去测了血压,好在下午血压降至160,这一下他倒是有恃无恐啦,一叫他去测血压,他头摇拨浪鼓似的,“我眼不花头不晕心里有数啊......”。
我为他洗脚,他很不好意思,直嚷嚷我自己来我自己来,我倔强得按住他的脚,又见他右脚根儿处那块鸡眼。父亲说现在好多了,以前一走路就疼。父亲的鞋子不敢穿硬底儿的,多是厚厚的棉布底儿。我抬头看看父亲,老年斑不知何时偷偷嵌在他的脸上。
“我这一辈子…….”,父亲说:“孩子孝顺,媳妇没说,苦是吃了点儿,可没白活”,说这话时,父亲一脸的安闲。
欢迎光临 北斗六星网 (http://154.85.43.82/) | Powered by Discuz! X3.1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