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年轮之：武器库
我在这个系列里曾经讲述了一个有关单位武器库的故事，有网友颇为不解的留言“你们单位居然有武器库，不可思议。”显然这是一个有着代沟的问题，其实，只要是经历了那个所谓的“全民皆兵”的时代的人都知道，在那个成天都要“提防美帝苏修亡我之心不死”的时代，在那个被伟大领袖严肃的告诉“要准备打仗”的时代，大大小小的单位其实都有自己的武器库，或者是基本的武器配置。
一般说来，都是半自动步枪，或者手枪，手榴弹之类的。但是，诸如我们单位这种被冠以“战备准军工”的，武器配备就多一些，据我所知道的，当时我们单位至少有轻机枪两挺，半自动步枪六十多支，小钢炮四门，手枪四支，还有两支盒子炮，当然还有不计其数的子弹，还有千八百颗手榴弹。说实话，这种武器配备武装一个连大概是没太大问题。
那真叫一个“一手拿工具，一手拿枪杆”的时代。工厂里的武装编制为“基干民兵团”，基干民兵的训练从来都没有停止过。而长期的作训，在我们单位训出了一批素质过硬的民兵。在一次县团级三线单位武装比武当中，我们单位的射击，武装背负行军，处置临时突发情况的诸多考核之中都是名列前茅。尤其是射击，五发子弹，全中十环的精准高手，在我们单位并不少。连我这个最初听到枪响就腿肚子哆嗦的人，后来也能五发子弹弄个四十七八环。我还有一项绝活，那就是十二秒组装或者拆卸一把半自动步枪的所有机械配件。当然这个记录事实上我一直也没搞清楚，拆卸和组装枪支有什么意义，是要表演给美帝苏修侵略者看吗？
我确实有着太多的理由去怀念那个纯真的，却让我事后回忆的时候捏着一把汗的时代，那时候人还是很老实，很纯真，真的面对那些真家伙的时候没有动歪念，这要是搁在今天，那才是一个“奇迹”。
工厂的武器库，就在厂大门口的右侧的一栋独立的，封闭的石头拱房里，后面没有窗子，据说最早是有的，后来被警惕的革命群众提醒，严防阶级敌人透露军事情报，于是工厂把后面的两扇窗子垒死了。武器库的正面的两扇窗子焊上了粗粗的铁条，而且窗子外面还有着装甲一般的钢板，在里面插销别死，基本就是水泄不通。
谁都不会想到，对开的，看起来很严实的武器库正门会出现一个轰动县市的重大事件。其实，武器库的大门上也就是一跟钢条的门闩，门闩的一端挂着一把黑黝黝据说是精钢打造的大锁头。
从来也没有专人值班负责盯防，而最多让门卫的老师傅们顺便照看一眼。在武器库大门上方，晃晃悠悠的有一盏几十瓦的白炽灯，夜色之中泛着黄色的光晕。
先说说民兵训练的事情吧，我们基本每个月至少有一周是要参加训练的，或瞄准，或刺杀，或队列，或武装负重爬山。而且，基本上两三个月就要来一次武装演习。那基本都是在半夜三更，人们睡意沉沉的时候，突然工厂的警报就凄厉的响起来，于是惺忪着双眼，忙不迭的穿上衣服到指定地点集合。然后看着倒背着“盒子炮”的副团长像真的一样发布急行军命令。这时候，有家伙的肯定是拿着家伙，没家伙的也让你有家伙，每人两颗纸手榴弹，很久以来我一直耿耿于怀于这个东西，这东西如今大概也见不到了。但是，在那个时代，绝对是寻常物品。它浑身都是纸质的，但却是高压缩的那种纸，中间包裹着雷管，火药，大小比真手榴弹大一号，也是需要拉线然后扔出去的，这东西今天看来，绝对具有一定的杀伤力，就那震耳欲聋的爆炸声也足以吓你一跳。试想一下，单位数百人，每人手里两颗这东西，那真的是相当之壮观和震撼。
黑咕隆咚中几百人却能有顺序的上路，不能不说还真的是训练有素。一路的抹黑疾行，只有天幕之上那些眨着眼睛的星星在看着这一切。走出十几公里。来到预定地点，于是演习开始，那真的枪炮齐鸣，震耳欲聋。接下来各个民兵连在指定位置上投弹，轰隆的爆炸声不绝于耳。
一番折腾之后，演习结束，东方既白。大家早就没有了睡意，完全是被枪炮声折腾出来的精神，于是黎明的薄雾里，民兵团的大旗咧咧迎风，班师回营。这样的演习，我至少参加了四五次，很刺激的。当然最遭罪的还是炮兵连的那十几个兄弟，十几个人轮流扛着不轻快的小钢炮，却很少让他们实弹射击，为此他们愤愤不平，找副团长理论，副团长说“一共就那么十几发炮弹，你们打没了，一旦苏修来了怎么办？”掷地有声的一席话，说的那些兄弟们大眼瞪小眼，哑口无言。是啊，一旦苏修来了咋办？可是苏修美帝啥时候来呢？
武器库被盗事件确切地说，不能算是被盗，只能说是胆大妄为。这个人我已经在前面的文字里做过介绍。
可以肯定的是哪个深秋的夜晚，浑人老邹是喝酒了，而且喝了很多，而且喝的基本神志不甚清醒。那肯定是一场让他心里不痛快的酒，因为就在喝酒之前的那个下午，他和另外车间的一个工人起了冲突，两个人打到了一起，被人迅速拉开，基本是平分秋色，半斤八两。但是，浑人老邹咽不下这口“鸟气”，所以一个人躲在宿舍里喝闷酒。不到晚上八点的时候，又限电了，全厂一片漆黑。
浑人老邹咒骂着，从床头柜里摸出一根蜡烛，就着蜡烛跳动的火焰，老邹一口气喝掉了最后大半瓶子高粱烧，这大半瓶高度酒，彻底点燃了浑人老邹的脑袋。他愤怒的大声骂着，从床底下摸出一把钢锯，晃晃悠悠的走出了宿舍。风吹来，酒劲儿上来了，他打了个趔趄，黑洞瞎火的，深一脚浅一脚的朝着门岗走去。
这一切其实都是我揣摩出来的，因为这一切没有人看到。只有一个事实，那就是在黑漆漆的这个秋夜里，这个浑人老邹提着一把钢锯，准确无误的跑到了厂武器库的大门前，而且准确无误的用钢锯锯开了门闩。
有一个人看到了这一切，那就是门卫的那个大头的老爷子，我们戏称他是“大头堡”，停电了，老爷子正坐在门卫室听着小半导体里的节目，忽然就听到了一种不一样的声音，那声音不远，就在和门卫一路之隔的武器库方向。老爷子打了个机灵，于是提着手电筒准备过去看个究竟。
其实这个时候浑人老邹早已经进了武器库，所有的枪械都在另外的一个房间，铁门上还有暗锁，而且枪械本身都是锁进柜子里的。唯有外面这间屋子里摞着的箱子，都是那种翻开锁扣可以打开的那种木箱子。浑人老邹不费吹灰之力，就翻开了箱子，不费吹灰之力的就拿到了十二颗货真价实的手榴弹，绝对不是纸的，是真家伙。他横七竖八的把手榴弹别在了腰里，每只手里还握着一颗。
也就在这时候，门卫老爷子晃着手电走了过来，他刚用手电照了浑人老邹一眼，惊呼一声“你要干什么”？却被浑人老邹挥起手臂，一巴掌打晕在地。
那是一个令人惊惧的夜晚，那个夜晚整个厂区在漆黑的夜色里，只能听到浑人老邹的狂乱叫骂。昏倒在地的老爷子醒来后，挣扎着跑回门卫，用电话通知的保卫科。其实惧后来浑人老邹说，他拿到手榴弹以后，其实他的酒基本就醒了，吓醒的，他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不可饶恕的错。但是，已经没有别的退路，所以将错就错了。他拿着手榴弹回到了宿舍，同宿舍的兄弟早已经年逃之夭夭。
保卫科的几个人当然是第一时间赶到现场，那时候宿舍的一栋楼都空了，是听到这个消息后不用疏散大家自动跑的。诺大的宿舍，只能听到浑人老邹一个人的狂呼乱骂。那个白天和他起冲突的兄弟事后我们知道，一个人跑到加工车间的天车上躲了一个晚上。我们所有的人都在远离那座宿舍楼的地方注视着事态发展。
狂呼乱骂的浑人老邹大概是觉得这样骂没什么效果，于是他一拉线扔出了一颗手榴弹，轰然的一声炸响伴着玻璃破碎的声音，在那个没有电的夜晚，格外刺耳，格外恐。保卫科的几个人用高音喇叭试图和浑人老邹沟通，让他放下武器。老邹对保卫科的科长素无好感，恶毒的回应着“你妈的，你敢进来，老子和你同归于尽。”据说保卫科长当时吓的拿着的高音喇叭都掉地上了。
后半夜什么时候来电的没有人注意到，黎明时分，浑人老邹缴械了。他交出了他搂了一夜的11颗手榴弹，被闻讯赶来的县市公安带走了。其实，动员浑人老邹缴械的是他的授业师傅，这个性子火爆的老师傅，不顾别人的劝说，只身闯进了宿舍，一番苦口婆心，也夹杂着对徒弟的失望和怒斥，最后打动了浑人，他呜呜的哭着缴出了手榴弹。
这是一次相当令人惊恐的事件，但是，却没有发生任何人员伤亡，出了浑人老邹扔出的那颗手榴弹留下的一地碎玻璃片，再没有其他的。当然。门卫老爷子就是晕了一下。这件事的结果是浑人老邹被强劳四年，这都是后话了。
事件发生之后，保卫科长被撤职了，而武器库则在原来的大门位置上，又多了一道厚重的铁门，而且前面多了一个值班室，保卫科的人轮流值守。
十二年后的一天，我走在在新厂区的下班路上，偶遇了浑人老邹于是他拖着我去了新厂区不远的一个小酒馆，三杯酒下肚，我问他“你感觉到自己浑和悔吗？”他端酒杯的手微微的抖了一下，没有回答我，却把一杯酒一饮而尽。
我看到了他脸上流下的两行清泪。
2011年8月1日星期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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