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是夜，月光如水。
寺院红墙外，野草没膝，荒冢处处，坡上白杨树，树上乌鸦巢，果不虚言。
刨开黄土，手心微汗，捡拾土中遗骨，用衣衾包好，一壶女儿红洒地。
月光清冷，酒香浮动，有风喘息，草木影影绰绰，晃动如杯中酒，四周寂静，渐觉冷寒，我抬头望月，心下怜惜，我说；小倩，随我归乡吧。
临别，燕生皮囊相赠，燕生说：君信义刚直，此剑袋也。宝藏可远魑魅。
其实，我不怕鬼，小倩，我只怕扔下你，一个人孤零零，无所依附。
二
那夜，你魅惑与我。
灯下读诗，水月通禅寂。
暗处有香气袭来，不是花香，恍若衣香，不是衣香，是胭脂水粉，香气馥郁，恍然间，你月下巧笑倩兮，肌肤胜雪，娇柔羞怯，妩媚动人。我听你细声软语：月夜不寐，愿修燕好。
我惊惧，这远离闹市，隐于荒野的寺院，如何有这如花美眷，况即日欲启程赴考，书上丘壑万千，腹中道德文章，多年与我，已入血入髓，我厉声呵斥：我畏人言，略一失足，廉耻道丧。
我说：再不走，我呼燕生。燕生即燕赤霞，住我隔壁。
你怯怯退却，脸色畏惧，临别搁一金子于床，我转手仍于台阶。
你回眸深看，后来，你说，你记住我了。
后来，你跪拜于我，说：世人贪恋财色，必遭吸血丧命之报应，正直贤德如公子，自身修行却是福祉。冥界孤冷，受制于恶鬼欺凌，欲遗骨相托，逃至清静之地。而公子必是可托之人。
衣衫动处，你已远，香气渐逝，犹记得月光里的脸，有泪滑过，轻而无声，月光破窗而入，照我枕边旧书，桌上笔砚，一夜无眠。
三
杏花，春雨，江南。
雨丝如织，我葬你于郊野，邻我书斋。
夜半读书，你飘然而至，明眸皓齿，楚楚动人，四野俱静，灯光如豆，你坐于桌旁，欲红袖添香。一低头，一回眸，羞涩浅笑。
起风了，风入室，掀动案上诗书，我青衣单薄，你倒来茶水暖我，用眼神暖我，那递水的手颤抖，茶水泼出，你惊慌去拭，杯碟跌落。
风入心中，我比你乱。
我已有妻室，虽病卧于床，接受必是伤她，病更重，人更忧，母亲念你孤魂野鬼，拒你，爱与孝终是无法两全。作人与我，重诺守诺，承受担当。
况你我阴阳俩隔，人鬼殊途，这爱该多重多厚，才可穿越这尘世纠葛，道德藩篱，三界阻隔，去共赴那三生木石前盟。
我们有过木石前盟吗？
我们有过三生相约吗？
四
雨季伊始。
你说要相信，要相信，相遇已是不易，于千万人中辨认出唯一，更是不易之中的不易。你挥泪如雨，雨水浇灌园中海棠，次年，海棠血一样红。
你不离不弃，亲我母亲，和她相伴，照顾我和妻衣食起居。妻不知晓你，但久病难愈，每况愈下。你烧香祈佛，和我母亲一起。
你开始叫我哥，你说，无论如何，我们是亲人，是这一世互相辨认出的亲人，亲人都是不会告别的，无论生死离别，无论人鬼殊途，无论天涯海角，一旦认出，就不会错失，就会住在彼此心里。无论我们以什么方式相处，心终是近的，还会越来越靠近，越来越信赖，越来越依恋。
你说，你要相信，你要相信。
每夜，你经我书房，端坐陪我，借着烛光念经。烛光中的你，脸上有圣洁的光泽，我心如烛火，晃来晃去，荡来荡去。
你依旧递茶于我，那手，月光一样白，我伸出手去，你眼中欣然又凄然，一阵风吹，你已离去，孤身至荒郊野外的墓地。
一只蟋蟀在草丛里鸣叫，夜凉如水。
我枯坐影里，失眠，念诗：明月夜，短松冈。
五
那年，妻逝，我续弦与你。
尘埃落定。
寒窗数载，赶考，上榜，求功名，娶糟糠妻，生儿育女，俗世生活一点一滴，花好月圆。
灯下，笔端墨香，你摘我头上白发，我抚你额头皱纹。
这一世，我们是亲人。
你依我怀中，泪光盈盈，你说：做鬼做仙都没意思，这俗世的幸福好歹要贪念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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