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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回不去的原乡 [打印本页]
作者: 一米幸福 时间: 2011-9-3 21:25
标题: 回不去的原乡
去年三月,绵绵春雨阴霾着整座城市好长一段日子。接到胖子突发的信息时,我看到这场绵绵春雨却突然改变了长久的痴缠状态,以一种极其凌厉冷峻的方式从天而降。胖子说,他六十岁的父亲走了,终老在这座对于老人来说全然陌生的城市。他还问,追悼会上午进行,你能来么?
从来没有去刻意计算十五年是多长的一段时间,但的的确确,与胖子相交,整整十五年了。从最初的陌生人,到同事,到上下级领导关系,再分道扬镳,又重聚于与湖南相隔千里的异乡。除了曾经共处一间办公室五年,除了彼此间已习惯称呼对方的小名,除了都用对方听得懂的自己的家乡语音对话,我实在想不出我们之间还有什么别的可以在记忆深处浓墨重彩划上一笔的。即使同在一座城市,我们半年才一次电话,一年才“遇见”一次,这一次还有可能是偶遇。只是,每次他都对我说:有不能解决的问题时,直管找他去。这话,我当作是一个成功男人的口头弹,偶尔,在寒凉的日子里温暖某时某刻的沮丧心理。与他的爱人却是在超市遇见过好几次,她更漂亮更时尚了,只是不改当年习惯,喜欢搭着我的背,然后不管三七二十一拉我于稍僻静处,对我说:“胖子总念及,怎么不见你常来走动?却好像刻意地保持着一段距离?”说完,她会叹息,为了生意,曾经很近的朋友,如今已不在。我便笑说,这就对了,如果太近,可能早就不是朋友。
我习惯于这样做朋友,简单,互相了解却又互不相扰,无论过去多久,也不觉着对方陌生。我想,胖子也是默许的吧。所以,看到这样的信息时,除了为他悲伤,我没有诧异。怎么能不去呢?如果他不希望我去,便不会将这个消息通知于我。没有犹豫,我几乎是奔跑着出了公司门。他的车停在楼下——他是算准了我会参加的。在他的脸上,除了哀切与疲惫,似乎还有一种我从未见过的不安,他的爱人示意我不要安慰,只须安静,而且轻轻对我说,这场追悼会,有点特别。他也许只是希望有那么两个真正的朋友能在身边。这让我意外,也让我忐忑起来。这么多年,我所了解的他,从来都是自信坚强、神采飞扬的。他常说的一句话就是,这世上,没有过不去的坎,不要怕,不必怕。可那时候,手握方向盘的他,紧皱着眉头,沉默着,似乎将要面临的不仅是追悼会,而是战斗。是的,在当时,我很自然地便从他肃穆的表情里感觉到一种压抑,悲伤是可以说的,而压抑,说不出口。
这压抑,不是空穴来风。到达之后,我才明白。
殡仪馆并不远,不到十五分钟,车子已驶进大院。我第一次直面这样的场合。到处是呼天抢地的哭声,到处是黑色,加上阴雨连绵,似乎空气中漂浮的都是哀乐。我随他们进去,已经有近百人列队在内。那是胖子工厂的员工,还有从家乡来的亲戚朋友。按照既定程序,各人先逐个行礼祭奠。第一次见这个老人三年前的事,他被胖子从岳阳家乡接来这座城市。没想到,再见却是遗容,心有戚戚。很长的队伍走完之后,我以为,追悼仪式便要开始。
最前排的五个人,他们说,两个婆婆是胖子的姑姑,三个老爷子分别是他的两个伯伯和叔叔,他的父亲,是六兄妹中走得最早的一个。只见那个年长的老爷子,头发已全白,牙齿也已脱落无几,他摔开旁人的搀扶,自己颤颤巍巍地走到了老人的遗体前,紧接着,其余四兄妹也陆续跟上去。台下一片死寂。主持人也措手不及,只以为老爷子们兄弟情深,再作最后的告别。却不料,年长的那位,也就是胖子的伯伯,却用极其隆重的岳阳口音充满悲愤(不知道其他人是如何感觉那样的喊话,我却是明明白白听出了一种愤怒,一种谴责,一种永不原谅的悲痛)地朝着胖子喊道:“你过来,给我跪下!”胖子没有半秒的犹豫,就跪倒在父亲的遗体前。接下来,他的五个至亲的人,每人狠狠给了他一巴掌!
我惊呆了。台下的近一百人也骚动起来。大家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可毕竟这是极庄重的场合,请来的人又大部分与胖子有着深厚交情,很快恢复了平静。胖子跪在那里,一动也不动。他的母亲,被媳妇搀扶着,除了无声地哭泣,竟然也未去阻止这每一个巴掌的落下。
胖子是长子,他的弟弟和妹妹都在这个城市,在他的庇护下安家立业。我实在想不通,为什么这些老人会如此对他?追悼会,竟然在一个时段,变相地成为对胖子的批判大会。这是我始料不及的。
胖子在这座城市,早已谋得了自己的一席之地。房子不仅只是一套,车子也不仅只是一台。圈子内,谁都知道他做生意的那股拼搏劲。他曾经为了敦促工厂完成生产任务,两天两夜不合眼。正常上班时间与客户交流对各个流程作审核校对,员工下班后又整理资料核算价位,几乎每一笔生意都是自己的血汗。当初弟妹都在高中,他便负担了家里的一切费用。记得他曾不无欣喜地对我,第一次开车回家,自己那年迈的父母亲别提多高兴了,鞭炮从村口一直放到了家门口。那是二00五年。后来,他不断扩大阵容,不仅改善了自家的情况,还把村里的无业青年带进了自己的工厂。这样的他,曾经是父母亲最大的骄傲。我不知道,为什么在这一刻,亲人长辈们会如此责难于他?
他的叔叔却在台上对着诧异无比的人群喊话道:这个逆子,竟然不顾我们的反对,把家里的老屋卖掉,逞自己一时之强,把他爹接来这里生活,他从来没想过,他爹不愿意离开老家……
这便是全部的根源?台下已有人泣不成声。胖子的弟弟和妹妹,还有他自己,更多的,是胖子的几个至亲长辈。面对那个安静躺着的老人,他们捶胸顿足。下午,这遗体便要进行火化。三年前一个活生生的人,到今天能带回去的却只是一小盒骨灰。追悼会在一片凄然的氛围中结束。
送走亲友的第二天,恰逢周日,胖子爱人给我电话,让我去看看他。烟雾缭绕中,他缓缓对我说起这一切。
三年前,他扩建工厂,极需资金周转。在一段时间的筹备之后,依旧有缺口。这时候他想起之前有人欲要买下他老家那块地,办养殖场。人家给价不低。只是老屋原是大家庭世代沿袭下来的祖屋,分给他父亲这一房的部分,尽管父亲老早说已让他们两兄弟掌管,但他知道父亲对于那房子的情感,也知道除了父亲之外的几个长辈对于老屋的情感,就连他自己,儿时所有的美好回忆都与老屋有关,那个质朴、健康、烂漫的童年,在老屋渡过;那些清纯无猜的伙伴,曾在老屋门后和他一起躲猫猫,那些木门上,到处都有他们曾经留下的纪念,不成文不成图,却随时能唤醒一段段最纯粹的友情和他们共同干过的窘事。“一个人长大了若不能怀恋自己童年的痴,若不能默然长思或仍耿耿于怀孩提时的往事,当是莫大的遗憾。”他没有这种遗憾。没有这种遗憾,不能说不是因为古朴的老屋的存在。想起这些,他犹豫过,不舍过。可是,最终无法抵制价钱的诱惑,他想起自己在梧州已购房两套,且弟妹都在这里建立了自己的小家。启动三寸不烂之舌,并发动母亲,一次次疏导着父亲固执的心。
在他和母亲的轮番劝说下,父亲终于点头了。
五十七岁的父亲,于三年前的那个早晨,在自己所有兄弟姐妹的注视下,父亲离开了生活一辈子的老屋,一步三回头地走向了胖子的宝马。他心存愧疚,但认为父亲一定会理解,毕竟,共享天伦比孤单终老要强过千百倍,更何况母亲早已来梧好几年,接父亲过来,天经地义,也顺理成章。他以为,面对两个可爱的孙子,父亲便会忘掉老屋,忘掉他生活了一世的村庄。
父亲却并不快乐。他不想让儿女们操心,不想成为他们的负担,他抢着帮他去查看工厂的生产设备,说这些活儿对于一个乡村老电工来说,完全不成问题;他又让他把工厂保安调任别处,自己担起了这个责任。尽管每天他看起来有忙不完的事,可是胖子每一次隔着玻璃窗看父亲时,都能看到父亲抽着纸烟,失神地望着窗外;他还时常在深夜隔墙听到父亲长长地叹息。每当这时,胖子便充满歉疚。
去年春节后不久,他的父亲终于病了。可老人不肯去医院,拒绝治疗。后来,他们只好请医生来家里。医生说这老人除去糖尿病症外,心病很重,血压不稳,急需调理。可父亲说什么也不肯用药。他对母亲说:都已经是无根的人了,哪还在乎什么生死?他迅速地憔悴消瘦下去。父亲是读过古书的人,那天晚上,待他们兄弟俩来探视时,又幽幽念叨:“人家范老爷子早有诗说,‘纵有千年铁门槛,终须一个土馒头。’我活了一辈子,到最后连个土馒头也得不着……”
三月本是莺飞草长的生命盎然之季,胖子的父亲就在说完这句话的第二天早上,静静地离开了他们。父亲才六十岁,他这一去,完全粉碎了胖子“好好孝敬父亲三十年”的计划与心意。。
“无论是今天的客隆还是古时的炼丹,都不可能使肉身不死”。这是既定的事实,我们都知道,再多的金钱、再撕心的悔恨,都无法使一颗停止呼吸的心脏恢复律动。可不必说,胖子的父亲是带着深深的遗憾走的。这遗憾,或者不仅与肉身的安放有关,更因一种灵魂深处的根被强行拨起之后的失落所致。胖子说,穷尽一生,他都无法原谅自己犯下的这个错。所以,他甘愿承受所有亲人的责难。他甚至因此而明白,理解、尊重,有时候比盲目的爱要重要千百万倍。
我默然。落叶归根是我们传统的、强烈的乡恋情怀。如果说生命终究是一个圆,那么起点与终点的接交点,一定是那个叫做故乡的地方。回不去的原乡,注定是生命里恒久的殇。老年的自己与孩提的自己,影影相遇,并重合在故乡,或许才能够成一个圆满的生命之圆。
作者: 暮雪 时间: 2011-9-4 07:15
朋友好糊涂啊,一米,老屋是我们的根,是老人的命,卖掉老家是断不应该的,无论多么艰难,这是常识的问题,你的朋友失去的绝不仅仅是父亲。。。。。。
作者: 芳紫陌 时间: 2011-9-4 22:22
回不去的原乡,注定是生命里恒久的殇。
作者: 远去的烟云 时间: 2011-9-6 04:56
我习惯于这样做朋友,简单,互相了解却又互不相扰,无论过去多久,也不觉着对方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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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朋友观,我也喜欢!
作者: 远去的烟云 时间: 2011-9-6 04:56
看过了,有些黯然。不过,字是好字,情绪,语言都好!
作者: 香姐 时间: 2011-9-7 16:53
孝顺,首先应该是顺,胖子无疑是孝的,但忽视了顺从老人的意愿。
作者: 尚书青云 时间: 2011-9-7 17:43
好文章。
这小子是该打。
作者: 马樱花 时间: 2011-9-8 15:27
一柄凄苦的匕首直接刺内心深处、搅动五脏六腑,让人恸绝让人窒息
回不去的岂止是故乡,斩不断的何止是乡愁,还有那方土地那条根呐
作者: 马樱花 时间: 2011-9-8 15:30
能改短吗?直接描写后段故事,字数控制在1200字左右。
可荐滨海时报。
作者: 一米幸福 时间: 2011-9-9 18:10
谢谢大家的热情跟帖与支持鼓励。近日小忙,回覆来迟,一米深为抱歉。
作者: 一米幸福 时间: 2011-9-9 18:11
本帖最后由 一米幸福 于 2011-9-10 09:32 编辑
回复 9# 马樱花
谢谢。一米试试看。改好再重发至此。
作者: 一米幸福 时间: 2011-9-10 02:37
回复 9# 马樱花
谢谢。修改如下。
去年三月,绵绵春雨突然一改长久的痴缠状态,以一种极其凌厉冷峻的方式从天而降。
殡仪馆里,呼天抢地的哭泣声不绝于耳。风吹雨落,哀乐弥漫,气氛分外庄严肃穆。胖子父亲的遗体,正安静地躺着。
祭奠队伍的最前排,有他自家乡远道而来的伯父、叔叔和两个姑姑。年长的老爷子,头发已全白,牙齿也已脱落无几。他摔开旁人的搀扶,颤颤巍巍地走到台上,其余四兄妹陆续跟着。
台下一片死寂。只听老爷子用极其隆重的家乡口音,充满悲愤,近似号啕地指着胖子喊道:“你给我过来,给我跪下!”
胖子没有半秒的犹豫,就跪倒在父亲的遗体前。
接下来,五个至亲的长辈,每人狠狠给了他一巴掌!
台下近百人一片哗然。大家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胖子跪在那里,一动也不动。
他是长子,靠自己灵活的头脑和勤于打拼的手,在这座城市扎根,早已有房有车。一双弟妹也在他的庇护下于异乡安家立业。当年第一次开车回家,父母将鞭炮从村口一直放到家门口。毫无疑问,他曾是家庭甚至是家族的骄傲与荣光。
可此刻,在父亲的追悼会上,他众叛亲离?
他的叔叔,在台上对着诧异无比的人群,指着胖子,断断续续地责骂:你这个逆子,竟然不顾我们的反对,为了扩建工厂,把老屋卖掉……你逞自己一时之强,把你爹接来城市生活,说什么要好好孝敬,可你从来没想过,你爹他不愿意离开老家……
这便是全部的根源么?
五十七岁的父亲,在胖子的一再请求下,于三年前的那个早晨,在自己所有兄弟姐妹的目送之中,一步三回头,恋恋不舍地离开生活一辈子的老屋,走向儿子的宝马。来到城市,他不停地为胖子打理工厂琐事,借以打发时间。
可不经意间,胖子总是看到父亲吧嗒吧嗒抽着自带的纸烟,失神地望着窗外;深夜隔墙传来的长长叹息,更是时常撞击着他原本不安的心。
春节后不久,父亲终于病了。医生说,老人除去糖尿病症外,心病很重,血压不稳,急需调理。而老人只是郁郁寡欢地重复一句话:都已经是无根的人了,哪还在乎什么生死?那天晚上,待他们兄弟俩来探视时,他幽幽念叨:“人家范老爷子早有诗说,‘纵有千年铁门槛,终须一个土馒头。’我活了一辈子,到最后连个土馒头也得不着……”
第二天早上,六十岁的父亲,静静地离开了他们。
他这一去,完全粉碎了胖子“好好孝敬父亲三十年”的计划与心意。
台下依旧有人泣不成声捶胸顿足。遗体下午进行火化。三年前那个神采奕奕的父亲,如今能回故土的,只是一小盒骨灰。这是怎样的肝肠寸断?追悼会在一片凄然的氛围中结束。
理解、尊重,有时候千百倍地重于盲目的爱。胖子说,穷尽一生,他无法原谅自己。孝顺,就是孝敬、顺从。可他明白的时候,唯剩愧悔。父亲,已带着深深的遗憾离开。这遗憾,不仅与肉身的安放有关,更因一种灵魂深处的根被他强行拨起之后的失落所致。我黯然。“无论是今天的客隆还是古时的炼丹,都不可能使肉身不死”。再多的金钱再深的自责,都无法使一颗停止呼吸的心脏恢复律动。
落叶归根是我们传统的、强烈的乡恋情怀。如果说生命终究是一个圆,那么起点与终点的接交处,一定是那个叫做故乡的地方。回不去的原乡,注定是生命里恒久的殇。老年的自己与孩提的自己,影影相遇,并重合在故乡,或许才能够成一个圆满的生命之圆。
作者: 马樱花 时间: 2011-9-10 15:38
他摔开旁人的搀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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甩开
无论是今天的客隆还是古时的炼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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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隆
作者: 马樱花 时间: 2011-9-10 15:38
收到,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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