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叔叔走了。
叔叔走了,我们才忆起他,这真是一件荒谬的事情。
现在,我看着窗外,胡思乱想。
我想这应该是一个雨天吧,一个灵魂的飘升,一定像一个节日,用一些天上才有的仪式来欢迎或者纪念,比如下雨,比如阴天,比如下雪,比如狂风大作。
而现在,窗外阳光明媚,总有些遗憾般的不妥,对着虚空说:叔叔,怎么会这样呢,也许天也也不怜你,或者,你太轻了,没人真的记住你,比如我们。
。
二
我已经记不起家乡,或者说籍贯。
我爸爸的故乡在长江边上的另一个城市,当他12岁离家出走,一个人到另一个陌生的城市自强自立,我们就习惯了把他乡当故乡,我是在那个城市出生的,后来是我弟弟,我妹妹。
读书时,档案栏里总有一项籍贯,我和弟弟不约而同地填了出生的城市,后来又被老师按照户口本上的记录改来改去,以至于很多年,我们对这个籍贯问题比较迷糊,经常会回答不上来。
但爸爸说,我从小到大是回过三次故乡的。
一次是爷爷去世,一次是奶奶去世,一次是姑姑去世。但他们很早就走了。
我的故乡在最早的记忆里,总是与死亡紧密相连的,到了今天,是叔叔去世。
他们打来电话,手机在凌晨响起,电话里陌生的声音传来,我愣了半天,没有反应。
原谅我,我几乎忘了,关于故乡,关于叔叔。
。
三
听妈妈说过,叔叔是爸爸一手供出来读书的。
妈妈说这话的时候,一脸愤慨,喋喋不休骂他是个没良心的人。爸爸呢,更多的时候会沉默,或者突然停下喝茶,边摇头边走出门去,仿佛不想再提。
我能想象他很多年视叔叔做陌生人的无奈,以至于我们每个孩子对叔叔的感情,都是陌生人的感情。
叔叔,你已经走了,我一直犹豫着,该不该回家乡送你最后一程。
你泉下有知,一定会怪罪我们狠心的。
。
四
如果你见过前中央电视台主持人亚宁,你就知道我叔叔是什么样子,如果你见过年轻时的罗京,你就知道我爸爸是什么样子。
比较起来,叔叔比我爸爸更耐看,他年轻时长得比亚宁还帅。
眼睛大而清澈,有我们家族遗传的酒窝。酒窝长在一个男人的脸上,突然多了阴柔之气,但也许也多了点邪气。
所以叔叔的一生注定是要在乱花丛中辗转反侧。
。
听爸爸说,叔叔毕业以后,在家乡农村小学教书,那时候,关于男女关系方面的绯闻就传得无人不晓。
叔叔结婚很早,婶婶是当地农村的美女,不怎么识字,叔叔喜欢和学校的女老师纠缠不清,私奔了很多次,逃出去又狼狈回来,弄得声名狼藉,然后被婶婶一次有一次地接纳回家。
妈妈说这话的时候一脸不屑,然后对我们说,你爸爸就是被他带坏的。爸爸很快的低下头,不吭一声,转身躲出去。
妈妈说叔叔带坏爸爸的时候,已经是叔叔从学校出来,在外面做一个木材贸易公司销售经理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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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妈说,那时候,叔叔印着厚厚一叠名片,名片上是经理的头衔,他来一次,就给爸爸吹嘘他的日常生活,就是吃喝玩乐,就是饭桌,茶楼,那时候还没有洗脚房,但有卡拉OK包房和夜总会,有漆黑,伸手不见五指的舞厅。
叔叔的夜生活是酒池肉林,妈妈好不容易说出了一个成语,然后嘴里嗤嗤地呸着:堕落。
叔叔会拉着爸爸出门,说要教教一辈子老老实实靠工资吃饭的爸爸怎么做生意。
开始妈妈不太明白,直到有一天,妈妈从漆黑得伸手不见五指的舞厅里把爸爸揪出来,质问爸爸说:你不是说加班不回家吗?
妈妈从此恨死了叔叔。
这是妈妈叙述中的叔叔。
。
妈妈还说,她还帮叔叔拉过一单生意,将木材卖给她的单位。因为弟弟要升学了,叔叔答应借给妈妈学费,但叔叔拿着收回来的钱就不见了踪影。
后来,听说,叔叔老家的房子被银行查封了,因为他欠着银行的贷款。而公司收回的货款大多被他吃喝玩乐挥霍一空,单位撤了他的职。
不多久,单位被告上了法庭,因为叔叔在收购木材的时候,遇见了一棵千年古树,农民说:要不要砍掉。叔叔也不回答,只说,这木头太好了,很值钱啊。你们看着办吧。
于是看着办的农民就砍掉了木头,于是农民被抓,家属就闹到了单位,让单位把叔叔交出来。
这时候,叔叔已逃离家乡,四处流浪。
他们再也没有见过我叔叔。
叔叔也从我妈妈爸爸的嘴里消失不见,也许他们一直庆幸着,他们找到了盼望已久的难得的清净。
很多年过去了。
。
四
爸爸通知我,叔叔得了癌症,叔叔再一次出现。
见到他时,叔叔头上已经有了白发,背开始佝偻,他不停地咳嗽,婶婶在一旁插话,这么多年,贪吃滥喝,总该落下点报应吧。
叔叔脾气好像变了,不似年轻时对着婶婶大呼小叫,或者视若不见。糟糠妻总有糟糠妻的心酸,但也让人心软。遇到婶婶,叔叔其实是个有福气的人。
爸爸问及多年遭遇,叔叔说沦落广州卖盒饭,和儿子,婶婶一起,好歹养活了一家人,现在儿子娶了媳妇,有了孙女。
只是长年租住在广州,没有一个真正的落脚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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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别,留下了一万元给他治病。我想我们已经做到了仁至义尽,爸爸说。
但婶婶的眼泪一直在流,我忍不住转身,悄悄答应婶婶,回去再给她一万,让叔叔住院。
我们从来不欠叔叔什么,妈妈在电话里,也恨恨地说。
回家不久,叔叔的电话追过来,说是差两万。到处借遍了,没人可借了。
说是借,拿什么还呢?
想着一条生命,总是于心不忍,最终咬着牙,瞒着家人汇出了两万。
。
五
再后来,我不再接叔叔的电话。
其间,叔叔打过两次。
第三次,是昨日凌晨,手机里输着叔叔的名字,但电话里传来陌生的声音:叔叔已经去世了。
说不出难过,也说不出不难过。
只是微微地吃惊,叔叔不过是食道癌中期,半年时间,怎么会走得这么快,这么快。
后来得到的消息更加吃惊,叔叔根本没去住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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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是这样的,他回到家乡,找到政府,提出要求要一套房子,因为叔叔做过十多年教师,后房子被银行没收,也许政府出于对一个癌症患者的同情,同意以很低的价格给叔叔划了一套房子。
于是叔叔找我借了钱,说是住院。
叔叔的临终留言:我可以闭眼了,终于给儿子留了一套房子。
。
六
我想叔叔最后一次骗了我。以他一生一惯的做人方式。
我再也不能找叔叔还钱了。因为不知道该怎样面对这样一个临终遗言。
也许从最早开始,我已经意识到,也从没指望过他归还。
但依然觉得,一切出乎意外。
我最终没有参加叔叔的葬礼。
听说今天,叔叔的儿子,在叔叔的遗像前哭得昏了过去。
终于说不出什么滋味。
叔叔,你还是走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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