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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瑞儿 [打印本页]

作者: 秦悲歌 时间: 2011-9-22 22:57
标题: 瑞儿

我六岁的时候得了轻微哮喘，矿上的医生建议我爸妈把我送到乡下去住一段时间，多呼吸山林间新鲜纯净的空气。于是在我上小学的前一年夏天，我暂别了煤尘肆虐的矿区，住到了乡下的舅舅家里。

舅舅是村里的民兵队长，当时刚新婚不久，娶得是邻村支书的小女儿凤儿。凤儿舅妈高高瘦瘦，瓜子脸，眼睛细细长长，笑起来，脸颊上有一对若有若无的酒窝，稍觉不足的是皮肤有点黑，不过即便如此，凤儿舅妈也是闻名十里八乡的大美人。我一直很奇怪，凤儿舅妈这样俊俏的女人，怎么会看上壮的像头牛，长得像土匪似地舅舅，某天在院子里吃晚饭的时候，我终于憋不住当着舅舅和舅妈的面把我的疑惑说了出来，凤儿舅妈笑得前仰后合，舅舅假装生气，蒲扇般的大手刚举起来，舅妈眼睛一瞪，道：“作甚？”舅舅“嘿嘿”一笑，顺手挠了挠刮得青皮油油的脑袋瓜子说：“我们家蓉丫头，小脑袋里都装了些啥啊？”凤儿舅妈坐过来，把我搂在怀里，咬着我的小耳朵柔声地问：“那么，蓉丫头，你长大了要嫁个什么样的人啊？”我傻傻地寻思了半天，突然灵机一动，大声说：“我也要嫁舅舅这样的！”舅妈一愣，随即打趣地道：“原来蓉丫头喜欢舅舅这么丑的啊！”我鼓了鼓腮帮子，斜了斜眼睛，然后不紧不慢地说：“因为舅妈这么漂亮都喜欢舅舅，舅舅优点一定很多喽！”凤儿舅妈和舅舅互相瞅了瞅，同时捧腹大笑起来，受了他们的感染，我银铃般的笑声和他们的笑声混合在一起，在小院的上空经久不散。

住在舅舅家的第二天，我一个人蹲在舅舅家门口拾羊拐，拾羊拐是我小时候玩的一种游戏，用大小一样的六个羊拐和一个抛子儿玩，玩法多样。玩着玩着，一颗羊拐就飞了出去，一直飞到旁边的石头堆里。我瞅了瞅那堆每块有我脑袋大的石头，瘪了瘪嘴，特想哭。这时，一个比我高不了多少的小男孩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朝我咧嘴一笑，道：“蓉丫头，我来帮你弄出来。”我歪着头，斜了他一眼说：“你怎么知道我是蓉丫头啊？”小男孩用手指摸了摸鼻尖，依然笑嘻嘻地道：“村里人都知道啊，都知道凤婶子家来的蓉丫头和凤婶子长得一样一样啊！”咦，原来我和凤儿舅妈长得一样一样，我怎么不知道。“喂，你叫什么名字？几岁啊？”“我叫瑞儿，瑞雪兆丰年的瑞，八岁了。”“八岁了，怎么不去上学啊？”我奇怪地问。瑞儿不作声了，我推推他，“是不是不乖，让老师赶出来了？”瑞儿看我一连严肃劲儿，扑哧一笑，道：“村里好多小孩比我大也没上学啊，不过，我会写我的名字，你会不会写名字？”我一听大窘，都怪爸爸给我起的名字，笔画那么多，我总是忘记其中的一两笔，让人笑话缺胳膊短腿的，可我不甘示弱，就点点头，好在瑞儿也没有提议大家写写看，他正趴在石头上找我的那颗羊拐呢！

羊拐掉在石堆底下的缝里，我和瑞儿合力将上面的几块石头抬了下来，然后把胳膊伸到下面，捞了那颗羊拐出来，再把石头搬回去。羊拐拿出来了，我们俩却出了一身臭汗。瑞儿拽着我往村尾跑，远远地我就瞧见一条亮闪闪地小溪，我甩开瑞儿，高兴地蹦跳着，呼喊着，三两步来到小溪边，挽起裤腿，蹬掉鞋子，跳进溪水里，溪水清澈冰凉，包围着我的小脚丫，感觉真是舒服极了。等我想起被我抛在身后的瑞儿时，转过头，却发现他不见了，我有些心慌，大声喊道“瑞儿，瑞儿！”“我在这儿！”不远处，瑞儿从溪水里探出头来，看我往他那边走，瑞儿赶紧摆摆手道：“蓉丫头，别过来，这边水深着呢！”我没来由地发了小脾气，恨恨地跺了一下脚，溅起无数小水花，“不理你了！”撅着嘴，用脚丫抠起溪水里的小石头来。过了半天，也没见瑞儿跑过来和我赔不是，我偷偷往他那边瞄了瞄，气死我了！这家伙浮在水面上睡大觉呢！我从水里捡起一块小石头，使劲儿扔了过去，就听瑞儿“哎呦”一声，摸着脑袋龇牙咧嘴地从水里站了起来，溪水没到了他的小胸脯。“别装啦，又没打着你！”瑞儿一只手背在身后，笑嘻嘻地趟着水走过来，这家伙光着膀子，他那高高吊在小腿上，且打了好几个补丁的兰布裤子湿漉漉地贴在身上。“给！”瑞儿突然把藏在身后的手抽出来伸到我眼前，吓了我一大跳，却见一只青色透明的虾子被瑞儿捏在手里，眼睛像黑米一般，身子正不停地扭动，我小心翼翼地接过来，瑞儿笑着说：“你敢吃吗？小丫头一般都不敢吃的。”我一听，抬手就把虾子伸到嘴里，一口咬掉了虾子尾巴，咬完了才反应过来，把还动弹着的虾子脑袋往溪水里一扔，就放声大哭，哭了两声，觉得嘴里鲜鲜嫩嫩的，忍不住停了嚎哭，细细咀嚼起来。

在童年过后的许许多多日子里，我一直避免自己想起瑞儿，想起他那张总是微笑着，如小姑娘般清秀的小脸。瑞儿个头不算高，皮肤稍稍有些苍白，这让他看起来不像一般精瘦黝黑的乡下孩子，倒更像是和我一起从矿上来的。瑞儿是我认识的第一个村里的孩子，后来，我又逐渐认识了二妮、锤子、革命、反修等等和我差不多大的小孩。那个年代，即使偏远山区生的孩子，名字也不可避免地打上了政治烙印，我记得还有一个小女孩的名字叫江青，想来粉碎“四人帮”之后，她的名字在相当一段时间里会令她苦恼万分。

瑞儿好像怕我舅舅，我们认识的那天，当舅舅把我从溪水里生拉硬拽，最后打横抱着出来的时候，瑞儿躲得远远地，我叫他，他也不肯回应。舅舅也没搭理瑞儿，直接把我放在脖子上，让我破涕为笑，趾高气昂地骑着他回了家。吃饭的时候，我和凤儿舅妈提起瑞儿，凤儿舅妈叹了口气，说了句：“瑞儿是个好孩子。”我拽着凤儿舅妈衣襟，让她多说说瑞儿的事，凤儿舅妈弯下腰，用头顶顶我的小脑门，笑着道：“蓉丫头是不是喜欢小瑞儿啊？”我一听，撅起小嘴说：“凤儿舅妈就知道欺负我！”舅舅在一旁，板着脸吼道：“瞎胡闹！”我和凤儿舅妈吓了一大跳，一起朝他翻了翻白眼，然后呵呵笑起来。

在乡下呆了几天，左邻右舍的小孩子都熟了，不过，我还是同瑞儿最是亲近。舅舅和舅妈活儿忙，我也总不能老黏着他们，于是，野地、林边便成了我的乐园。好在那时民风淳朴，大人也不会过多地考虑小孩子是不是会被人拐走了之类的问题，只是偶尔告诫一下，不要跑得太远，不要到深山里去等等。

农村的孩子懂事早，像我当时那么大的孩子，一般是能帮大人干一些简单的活，例如照看弟弟妹妹、挖野菜、拾柴等。瑞儿没有弟弟妹妹，他总是背着一个大大的荆条筐子，提溜着一把小铁橛子到野地里拾柴、刨树根，我则溜溜达达跟在瑞儿后头，信手摘些野花之类的戴在头上，别在衣襟，我们常常走的离村子很远很远。

瑞儿胆子大，喜欢到从没有人迹的地方去，力图能发现什么秘密，我却老是拖他的后腿，感觉太远或心里害怕，就死死地拽着他，勒令他往回走，瑞儿开始嘻嘻哈哈不予理睬，最后还是拗不过我，无可奈何地听我号令。

一次，瑞儿在草丛里发现了一个洞口，他禁止我出声，然后慢慢走过去，仔细观察一会儿，小声地命令我守住洞口。然后，又用脚量了一量，找个地方，用铁橛子飞快地掘起来。这天，我们兴高采烈地捉住了一只拱猪儿，就是学名“獾”的小兽。

当我们心情愉悦，一路吆喝着走到村头时，一个三十多岁，黑黑瘦瘦，长着龅牙的汉子突然窜到路中间，一巴掌把瑞儿打了个跟头，筐子里被草绳捆得结结实实的拱猪儿滚了出来，那汉子一把抓住，一边“嘿嘿”笑着，一边还骂骂咧咧的。我吓傻了，愣了半天，然后“哇”地一声大哭起来。这时分，瑞儿从地上爬了起来，抡起手里的铁橛子就朝那汉子扑去，那汉子躲了躲，腿上还是被铁橛子撩了一下，他恼羞成怒，一脚把瑞儿踹在地上，弯腰捡起一块碗大的石头，扬手就要砸瑞儿。我脑袋“嗡”的一声，冲上去跳到他身上，张口就咬。突然，一只大手把我拦腰抱起，接着，我就看到舅舅硕大的拳头，一拳打在那汉子的下巴上，那汉子像条死狗一样，仰面飞了出去，躺在地上半天才哆嗦着站起来，被这一拳揍得不轻的汉子用一对浑浊的眼珠子，恶狠狠地瞪着舅舅，舅舅不说话也死死地瞪着他，眼睛红得像要滴出血来，那汉子终于抵不住舅舅的目光，把脑袋拧到一边，一瘸一拐地往村里走去，一边走一边吼道：“三子，你不用护着那个狗崽子，早晚我弄死他！”舅舅大喝一声：“你再说，我先弄死你！”那汉子“哼哼”着，不屑一顾地走远了。舅舅把掉在路边沟里的拱猪儿捡回放进瑞儿的筐子，看了看嘴角还淌血的瑞儿，舅舅叹了一口气，道： “跟我回去，让你婶给看看，打没打坏。”瑞儿没搭理舅舅，一声不吭地背起筐子，紧紧握着小铁橛子，看也不看我和舅舅，低着头，快步往自己家的方向走去。舅舅望着大大的荆条筐下他瘦瘦小小的身影，怔怔愣了很久很久。

舅舅把我抱回了自家的院子，看到正在院子里忙活的凤儿舅妈，一直窝在舅舅怀里小声哼唧的我放声大哭，吓得凤儿舅妈赶紧跑过来搂住我，问我咋回事？结果我却哭得更凶了，凤儿舅妈看我胳膊腿都没事，就朝舅舅吼道：“怎么让孩子哭成这样？谁欺负蓉丫头啦？我找他算账去！”舅舅叹了口气，道：“没什么事，就是二狗又欺负瑞儿了，我们家蓉丫头打抱不平呢！”凤儿舅妈一听，把我往舅舅怀里一放，抄起墙边的铁锨就往外走。舅舅一把拉住她，瞪着眼道：“干什么，你个娘们儿家逞个什么能？长本事了还，给我老实呆着！”我也从舅舅身上出溜下来，抱着凤儿舅妈的腿，不让她动。凤儿舅妈把铁锨狠狠丢在院子里，大声骂道：“妈逼李二狗，欺负孩子算什么本事，姑娘我削了他！”舅舅哭笑不得的嘀咕一声：“还姑娘呢，老娘吧。”凤儿舅妈回手一巴掌摁在舅舅肚皮上，说：“告诉你，三子，要是李二狗再欺负瑞儿，你这个民兵队长就把他捆起来，枪毙！”我一听这话，“扑哧”一声笑了，舅舅慌忙配合道：“是长官，一定，一定！”舅妈白了他一眼，然后蹲下来哄我。

因为哭得太累，加上的确是被李二狗吓得不轻，我从头天晚上一直睡到第二天下午，其间噩梦不断，总是梦见瑞儿被李二狗用石头砸得满脸是血，结果好几次在梦里尖叫起来，搅得舅舅舅妈一晚上也没睡好。

下午从炕上爬起来，我就出门去找瑞儿，瑞儿家离舅舅家不远，很破败的一个小院子，三间老房，房顶上长满了青苔、娃娃松及稀疏的杂草。瑞儿的爸爸妈妈早就不在了，家里只剩瑞儿和他奶奶，祖孙俩相依为命。

我那时对瑞儿的奶奶印象可不好，她的腿脚不便，平时拄着一根紫色的竹拐，经常无缘无故地，这根竹拐就会没轻没重地落在瑞儿的身上。她还抽烟，抽那种咕噜咕噜响的水烟袋，这越发地让我从内心里厌恶起她来，在我心里她简直就是那种旧社会地主婆的化身。

瑞儿奶奶的嗓音沙哑无比，说起话来就像夜枭的啼叫，每到吃饭的点儿，在响彻村头村尾的大呼小叫中，她的声音显得格外的阴森另类，若是唤两声，不见瑞儿遥遥地应答，那么接下来的就是她滔滔不绝、粗鲁至极的谩骂，等瑞儿躲躲闪闪地蹩进家来，她就高举竹拐没头没脑地抽过去。瑞儿却不怕她，朝她做个鬼脸，“嗖”地就逃了。

有次我问瑞儿竹拐打得疼不疼？瑞儿嘿嘿笑着说他皮糙呢，一点儿都不疼！不过一会儿他又有些恼火地告诉我，他最怕他奶奶用痰吐他，他奶奶吐出的痰可比神枪手的子弹，甚至还带转弯地，火力猛的时候，铺天盖地。老人的痰黏糊糊，腥臭无比，瑞儿什么都不怕，就怕他奶奶的痰。

站在瑞儿家紧闭的院门前，我就吆喝：“瑞儿，瑞儿！”一会儿，门哐当一声打开，瑞儿奶奶探出头来，看见是我，脸上就堆满了笑，说瑞儿到林子边拾柴火去了。我胡乱应付了她几句，就往村外跑去。

原以为很快就能在林子边遇见瑞儿，可把我们常去的地方都找遍了，我也没发现瑞儿的半个影子，我有些心慌，这一心慌就有些犯迷糊，本来觉得熟悉的林子一下变得陌生起来。我开始大喊瑞儿的名字，喊了半天，没有回应，我的喊声就开始带着哭音，后来干脆就嚎啕大哭起来，在哭叫的间歇中喊几声瑞儿。幸运地是在我嗓子哭哑之前我听到瑞儿在远处吆喝：“蓉丫头，我在这儿！”我马上停止嚎哭，朝声音传来的方向跑过去，远远地我就看见瑞儿坐在一块巨大的石头上面，双腿悬空，一荡一荡的。这地方我还真跟瑞儿来过一次，石头下面就是一处深谷。那次回去我跟凤儿舅妈说来着，结果把凤儿舅妈吓得够呛，再三告诫我别再到这来。看瑞儿若无其事地坐在那里，我不由生气，大声命令他下来。瑞儿先懒洋洋地伸了神胳膊，然后快速地从大石头上出溜下来，跑到我身边。“不许笑我哭！”没等瑞儿张口，我就来了一句。“哎？瑞儿你怎么哭了啊？”我猛然发现瑞儿的脸上有两道脏兮兮的泪痕，“没有啊，哪哭了？我没有！”瑞儿有些慌张地道。“别骗我啦，眼睛都红啦！”“我，那是风吹的。”瑞儿根本不承认哭过，我笑话他说：“是不是想妈妈了啊？”说完，我就后悔了，我想起瑞儿的爸爸妈妈早就不在了。瑞儿的脸色一下子变得非常苍白，他扭过头去，望着石头下的山谷，嘴抿得紧紧的，似乎在强忍着眼泪。我刚想道歉来着，就听瑞儿抽噎着道：“我妈妈就是从这里跳下去，摔死的！”我感觉身上“唰”的一下，从头发梢凉到脚后跟，讷讷的说不出话来。瑞儿接着说道：“我想妈妈的时候，就来这里看看她，她死的时候，我才两岁，我还记得她的模样，她可漂亮了，比凤婶子都漂亮！”那天接下来，我记不清自己说过什么，是否安慰过瑞儿，只记得当时我幼小的心灵被巨大的悲痛笼罩着，我下意识地把自己带入其中，想象着自己突然没有了妈妈会怎么样痛苦，答案是我定然会痛苦的死去。山风呼啸，林子哗啦啦作响，我和瑞儿手拉着手坐在大石头上，我看见几朵白云从山谷里飘出来，一直飘到天上。

我并没有问凤儿舅妈瑞儿的妈妈为什么会舍弃瑞儿，毅然跳进深谷。我从小就尽量避免自己去想一些令人痛苦的事情，我怕自己会因为过度悲伤，小小的心会一下迸裂开来。而瑞儿从那次以后，也再没有提起过他妈妈的事情，那天的忧伤被我们俩埋在心底，只是感觉我们已经是最好最好的朋友。

寒来暑往，不知不觉，我在舅舅家已经过了两个季节。冬天来的时候，爸爸来接我回矿上，瑞儿和一帮小伙伴送了我很远很远，我答应瑞儿过完年就回来看他们。然而我却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这竟然是我和瑞儿的永别。

那年春节过后，爸爸妈妈找了各式各样的理由不让我回乡下，我在抗争无果后，也就渐渐息了回乡下的念头。时光匆匆，一晃十年过去，期间我竟从没有机会到舅舅家去，这十年里我见过舅舅几次，却一次也没有见过最疼我的凤儿舅妈，直到凤儿舅妈在生了两个丫头之后，终于为舅舅家添了一个男丁，我才获准陪妈妈回乡庆贺。

近乡情怯，坐在舅舅接我们的拖拉机上，我心里一阵忐忑，想着旧日熟悉的小伙伴该会有怎样的变化，他们是否还记得当初的蓉丫头。当然最牵扯我心思的还是瑞儿，那个胆子特别大，把我当亲妹妹一样照顾的小男孩，应该已经出息成帅气清秀的大小伙子了吧！

终于到了，我看到纵贯村子的依然是那条窄窄的土路，我看到那承载着我无数欢笑的小溪依旧在村尾奔腾流淌。路旁的老屋更老了，偶尔从墙后屋角转出来一个人来，感觉熟悉却不认识。童年啊，就像流连在海边的脚印。回忆起来，是那样的清晰畅快。而这里就是我曾伫足，捡拾到心爱的贝壳的地方。

妈妈的心情比我更激动，这里是她从小长大的地方，村里上年纪的人她都熟悉，一下了拖拉机，她就被一大帮街坊邻居围住，又哭又笑说个不停，妈妈慌不迭地给每一个人介绍我，大家都笑着说“知道，知道，就是那个爱哭的蓉丫头嘛，都成大姑娘了，有婆家没？”妈妈赶紧说这孩子还念书呐！我就脸红红地一头钻进舅舅家。还在院子里，我就听见还在月子里的凤儿舅妈在屋子里喊：“蓉丫头啊，想死舅妈了，快进来，快进来！”我眼泪唰地流了出来，几步窜进屋子，舅妈胖了一些，曾经光洁的脸上也有了细细的皱纹，不过依然是个大美人。我抱着舅妈哭了半天，直到妈妈和舅舅进了屋才止住眼泪。

夜里在院子里坐着聊天时，我问起了瑞儿，一直笑着的舅舅和舅妈马上收起了笑脸，舅妈跟着就眼泪婆娑起来。我一看慌了，摇着舅舅的胳膊，问到底咋了？凤儿舅妈那边已经哭喊上了：“我那苦命的瑞儿啊！”舅舅长叹了一口气，道：“瑞儿早就不在了，你走了没几天，他就不在了！”“什么？”我一下子怔住，随即站起来急促地对着舅舅说“舅舅，你是不是在骗我，瑞儿怎么不在了？他死了？瑞儿死了？”舅舅把我摁在凳子上，然后蹲在地上，掏出烟袋，打着火抽了两口，开始给我讲关于瑞儿死因的来龙去脉。

那年腊月二十六的晚上，天格外的寒冷，空中飘着零星的雪花。忙活了一天的舅舅和舅妈早早就睡下了。半夜的时候舅妈被外面的叫喊声惊醒，忙推醒睡得正酣的舅舅。舅舅还迷糊呢，就听自家大门被砸得哐哐响，外面有人大喊：“着火了，快起来救火啊！”两口子慌忙爬起来，手忙脚乱穿上衣服，提溜着脸盆、水桶就跑了出来。抬头一看，瑞儿家已是浓烟滚滚，火星子刮得到处都是。很多人在忙活着救火，有几个年轻的小伙子爬到旁边房子顶上，正用锄头，耙子等工具拆瑞儿家的房顶，防止火势蔓延开来，舅舅和舅妈赶紧冲上去帮忙。冬天风大物燥，瑞儿家的房子很快就被烧塌了，好在瑞儿家房子比别人家都矮，火头没等窜到别人家的房子就被控制住了。大家刚松了口气，凤儿舅妈突然一把拉住旁边人的胳膊问瑞儿和他奶奶呢？结果问了几个人都没看见。大家都慌了，不少人开始喊瑞儿的名字。舅舅领着几个人拿着铁锨冲进还没完全熄灭的火堆里，四处扒拉。结果什么也没找到，所有的东西都烧成了灰烬。村里人都不敢相信，瑞儿和他奶奶似乎就这么就没了，有人开始抽泣，很快妇女们都跟着哭了起来。

村里人并没有想到其实这场火灾是蓄意人为的。是啊，有谁能想到自己村里的人会是那种丧心病狂，对老弱妇幼下手的凶徒呢！但是不久，县里来了公安，抓走了村里的李二狗。听说是李二狗的姘头把他告了。李二狗和瑞儿家有仇，这事村里人都知道。本来以为这么多年过去，瑞儿家只剩孤老薄丁，这仇怨该淡了吧，却没有想到李二狗是如此的心狠手辣。

事情要从瑞儿的爷爷说起。瑞儿的爷爷是国民党军队的医生，国民党败退后，由于各种原因，瑞儿的爷爷离开了军队，带着瑞儿奶奶和瑞儿爸爸回到了乡下老家。没想到，镇反运动时，县里来人说瑞儿的爷爷是罪大恶极的国民党反动派，开了宣判大会，然后枪毙了。当时瑞儿的爸爸还不到十岁，瑞儿奶奶是城里人，一个人在农村拉扯着孩子，日子非常艰难。村里人当时都忙不迭的和他们家划清界限，没有谁敢帮助他们。

直到瑞儿的爸爸渐渐长大，他们家的情况才有所好转。瑞儿爸爸很聪明，因为小时候受瑞儿爷爷的熏陶，所以闲暇时喜欢研究中医，偶然机会治好了误食毒蘑菇的隔壁二嫂，一下子成了闻名乡里的大夫。

瑞儿妈妈很漂亮，长得就像电影《青春之歌》里的林道静。她和瑞儿爸爸是指腹为婚，家庭成分也不好。两人感情非常好，瑞儿的出生给他们这个小家庭带来了无尽的欢乐，那段时间，瑞儿爸爸的脸上总是带着笑。

不曾想悲剧在瑞儿两岁多点的时候降临了，村里有一家懒人，养了两个儿子，性情刁泼无赖，大的叫李大狗，小的叫李二狗。那一天，大狗瞅着瑞儿爸爸到邻村给人看病的时候，闯进瑞儿家把瑞儿奶奶绑起来，当着瑞儿奶奶的面把瑞儿妈妈糟蹋了。

等瑞儿爸爸兴高采烈地提溜着病人感谢他的二斤猪肉迈进大门的时候，迎接他的是被捆在椅子上口吐白沫的母亲和躺在地上哭得失声的儿子。他一下子懵了，半天才把捆住母亲的绳子解开，想起儿子还躺在地上，又去抱儿子，抱着儿子想起要按母亲的人中。他一边救治着母亲，一边喊瑞儿妈妈的名字，喊了半天也没有回应。这时瑞儿奶奶的却醒过来了，哆嗦着告诉着儿子瑞儿妈被李大狗糟蹋了，先赶紧去把瑞儿妈找回来，别让她寻死去！

瑞儿爸爸全身剧烈的颤抖着，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嚎叫，把孩子往母亲手里一放，转身冲出了家门，几步窜进李大狗家，却发现李大狗家一个人也没有。瑞儿爸爸疯了一样，满村子里跑，高叫着李大狗的名字。村里人看瑞儿爸爸眼珠子都红了，不敢靠近来问怎么回事，都远远地跟着他并互相问询着。

终于瑞儿爸爸失魂落魄地回到了家里，一进门瑞儿奶奶就给了他两巴掌，让他赶紧去把瑞儿妈妈找回来。瑞儿爸爸仿佛一下子被打醒了，跌跌撞撞奔出院子，遇见一个人就拽着问看没看见瑞儿妈妈。问了好几个人之后，有人告诉他在村外谷顶附近看见过瑞儿妈妈。瑞儿爸爸哭喊着向村外跑去。

在谷底，瑞儿爸爸抱着已经摔得不成样子的瑞儿妈妈的尸体坐在碎石上一动不动，一直从傍晚坐到了天明，对着老婆那双尽管失去了光泽，但一直圆睁着几乎突出眼眶的眼睛，发出了一个又一个毒誓。一定要把糟蹋她的李大狗千刀万剐，乱刃分尸！”

一个月后，县城的大街上，李大狗和李二狗一步三晃地在闹市中晃悠着，突然一个人贴近李大狗，一拍他的肩膀，在狗日的刚转过身子的瞬间，一把尺多长的杀猪刀就捅进了这小子的肚子。还没等周围人反应过来，那人又在血花四溅之中，朝李大狗的身上接连捅了无数刀。鲜血顺着长刀的起落不停地喷射着、迸溅着，溅的那人满身都是，可那人连躲都没躲，就那么站在路中间，左手捏着已经烂成一团泥的李大狗的脖子，右手玩命地捅着。

大街上在突然静止之后，瞬间整个炸开了，人们纷纷惊叫着四散躲开，整条街上除了李大狗和那小子，空荡荡的不见一个人影。不，还有一个，那个李二狗早就软在地上，吓得屎尿一起流了。那人理都不理地上的李二狗，把筛子一样的李大狗往地上一扔，双手持刀，“咔嚓”一声砍下李大狗的脑袋。然后把刀一扔，脱下身上的褂子包住砍下来的脑袋，沿着长街慢慢前行。

他走了没多远，死寂的大街又喧闹起来，人们围住没头的尸体叽叽喳喳地进行着各种猜测和演绎。胆子稍大的一些人远远地吊在那人的后头，有些兴奋和莫名地期待着，想看看他往哪里去，又会有什么惊天动地之举。

这个时候，一阵警笛鸣响，呼啦啦涌出了一大帮警察，那人看见警察就笑了起来，两臂左右伸直，一只手空着，一只手提溜着包着李大狗脑袋的褂子。冲过来四五个警察把他摁在地上，他丝毫也不反抗，任凭警察把拷起来，拖到警车上。这人就是瑞儿的爸爸，半年后被判处死刑，立即执行。

李大狗死后，李二狗的怂样也跟着李大狗的惨死传遍了十里八乡。李二狗好长一段时间窝在家里不敢出门。等事态渐渐平息后，，人们发现走出家门的李二狗比以前老实多了。虽然有时候看见瑞儿和瑞儿奶奶气哼哼地，但遇到像凤儿舅妈那样的抱不平说他两句，他也会嬉皮笑脸地插诨打科。时间久了，村里人就觉得李二狗只是过过嘴瘾，这段仇怨似乎已经随着时间的流逝逐渐淡化了。然而却没有想到事情过去六七年之后，丧心病狂的李二狗还是对老妇幼儿伸出了罪恶的双手。

李二狗在公安局里招供，那天晚上他在外村赌博，身上输的一干二净。路过瑞儿家的时候，突然产生一个念头，他想瑞儿奶奶是城里人，家里说不定有什么金银首饰之类的值钱的东西。于是他就趁着夜色，翻进瑞儿家的院子，破门而入，一进屋他就把瑞儿和瑞儿奶奶打昏，然后翻箱倒柜，还真翻出了一些首饰。本来没想到要杀死这祖孙俩，可是他忽然想起往事，想起他被瑞儿爸爸吓得屎尿齐流的怂样，就恶向胆边生，顺手放了一把火。之后因为和姘头为首饰起了争执，被他的姘头一怒之下告发了。

我听完舅舅的讲述，五脏六腑都似乎在不停地痉挛、抽搐，好像全身心一下子都陷进了无边无际的黑暗绝地。我浑身颤抖，竭力不让自己嚎啕大哭。舅舅走过来，无声地拍了拍我的肩头，一句话也没有说。

走的那天，我坐在拖拉机上，遥望着逐渐掩没在山林中的山道，心里闪过阵阵带着苍凉的心酸。我仿佛看见八九岁的瑞儿穿着月白小褂，坐在山谷顶上得那块巨石上，双脚垂下，身子晃来晃去。突然，他转过头来，朝我微微一笑，大声喊道：“蓉丫头，我在这里！”

写到这儿，我的眼泪终于不可抑制地流淌了出来，那些深埋心底的记忆喷薄而出，汇集成瓢泼的苦雨。

作者: 沈盼盼 时间: 2011-9-22 23: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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