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原谅我带着恍惚去回忆,去叙述一件久远的事情,一个躲在记忆角落里的人。它离真实到底有多远,我其实已没法分辨。关于你,很多年我一直象在真空里漂浮,好像想了很多,其实也许什么也没想,好像很困惑无措很疼痛无奈,其实依然随遇而安麻木地活在这个世界的角落。
我渐渐不太懂得我的生活,也渐渐不太明白记忆里的你了。
我说,陈小满,你一定不会知道,这个夏天,我开始想念你了。
我是不是真的老了。
而你,一直是不会老去的。
。
雨季已经来临,这个城市随时沉浸在湿漉漉的水汽里,雨水像无法掌控的情绪,时而暴烈,时而缠绵,感觉自己象这个季节随随便便的一片树叶,上面总浮上一层软软的潮湿的东西,且身不由己。
记忆里的你,总穿着碎花裙子,有些婴儿肥的脸,细细的眉毛,你通常是不笑的,脸上有一种很冷的东西,但你笑起来有弯弯的眼睛,只有我经常能看见。你有两条好看的小辫子,用各种方法编成麻花,上面插着彩色的绢花或者蝴蝶结。
我总是穿着大人改小了的旧衣服,灰头土脸,丢三落四,又局促不安。
许多年以后,我听郑智化的《麻花辫》---你那美丽的麻花辫/缠那缠住我心田/叫我日夜地想念/那段天真的童年-----脑海里总浮现出你的样子,陈小满,你不会知道吧,那时候我还是很羡慕你的。
那时你的妈妈还健在。我妈妈总在生病,我爸爸总在外地,我们俩都是学校不爱说话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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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爱说话,是因为你的成绩太差,经常罚站,完不成作业,考试拖全班后腿。在班上,你只有我一个好朋友。
上课的时候,老师总喜欢把你抽起来回答问题,你左顾右盼,答非所问,然后在全班的哄笑声中坐下,低着头不发一言。后来你看别人的眼神总是冷的,好像很骄傲很不屑。
老师习惯骂你,那个数学老师是一个尖下巴的老太婆,(原谅我这么形容我的老师,)她总是将你的作业本朝空中一扔,尖着嗓子呵斥你:朽木不可雕也。然后我看见你倔强地转过头去,背着我们悄悄擦掉眼泪。
而我的成绩太好。成绩好是一个优势,仿佛成绩好就没有缺点了,老师同学都喜欢我。但我依然很胆怯很忧郁,其实那时候我们不知道什么叫忧郁,只是我们习惯了在人群中不说话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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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次没完成作业,你的书包就会被老师扣掉,第二天你又带来另一个花花绿绿的书包,那个数学老师,带着嘲讽的口气对着全班同学说:我看你有多少书包可以扣。你低下头不发一言,我难过地转过头去。
你总是被留下来请家长。每一次,你瘦弱病痛的妈妈总是低着头红着脸,一边听着老师骂你,一直不停地点头道歉。
你的爸爸来过两次,第一次回头就给了你一巴掌,那一巴掌打在你脸上,脸上迅速地有了红色的指痕,你的眼泪哗哗地落下,我惊慌地在躲一边偷偷地看着。第二次,你的爸爸就和数学老师狠狠地吵了一架。第二天数学老师当着全班同学的面,又带着嘲讽的口气说:陈小满,你爸爸竟然说,把你交给学校,就是让老师管你,管不好,是老师的水平不够。你爸爸就这么点素质啊,难怪教出你这样的弱智。
你又一次在全班同学的哄笑声中低下头。我惊慌地看见你的肩膀轻轻地颤栗。
从此,你爸爸再也没来给你开过家长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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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你偶尔抄我的作业,我也愿意把作业拿给你抄。
有一次我让你帮我抄生字,作为我们交换的代价,你乐呵呵地接受,不吵也不闹。结果被老师发现,我吓得面红耳赤,你依然一脸不屑一顾。
那天你拍着我的肩说:苏洛,没事,骂过了就没事了,我已经习惯了。
那天,我突然为你心酸,我抱着你,快要哭了。你困惑地看着我,看得我渐渐地不知所措,也渐渐地困惑,陈小满,从什么时候开始,你真的不在乎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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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我们总是结伴回家,一起走很长的一段路程。我们俩在一起,才会有说也说不完的话。
那条弄堂好长啊,漆黑,弯曲,狭窄。
穿过弄堂,是一阵高高低低的石梯,长短不一,曲曲折折,落雨的日子,许多雨水落在石梯上,许多树叶落在石梯上,又被地上的积水冲得七零八落。
很多年,我没有习惯带伞,所以那些日子,我和你总是共同撑着一把你带来的彩色雨伞,你习惯将伞往我这边倾斜,因为你比我高,然后雨水有一半落在你的左肩上。
我家比你离学校要近一些,你送我到家门口,然后转身,你的红色的雨鞋踏在青石板石梯上,溅起细细的水花,一些泥泞就沾上了你的裙子的后摆,我倚着窗户一直看着,看见你的粉红或者蓝色的雨伞,七拐八拐,就消失在曲曲折折的梯子拐角处。
。
陈小满,你就这样来来去去,在我的记忆里,那些年。
二
从小到大,我是一个长得不那么好看的孩子,所以我很怕照相,也不喜欢保存照片。但陈小满不是,陈小满从小是个很漂亮的小姑娘。
陈小满,你一定要原谅我,很遗憾这么多年我只有一张你的照片,那还是四年级我们班去通关庙游玩的集体合照,现在,照片的色彩已经泛黄,有了那么点怀旧的感觉。
照片上的陈小满,小巧挺直的鼻子,明亮漆黑的大眼睛,脸上些微的婴儿肥,穿着淡绿色碎花长裙,比我们很多人都高一头,正歪着头看着镜头,眼光有些不屑,又有点孤僻。
而我站在前排,瘦小单薄,眼睛里总有一种受惊的表情。
我不知道那时候的陈小满有没有意识到她很漂亮,但我知道她心里肯定藏着深深的自卑和倔强。
。
每次考试试卷发下来,我看见她偷偷地藏在课桌里,不敢拿回家。看见她模仿爸爸的字,她经常让我看上面的家长签名,问我:你看,这个字像不像我爸爸写的?
老师也许明白了,也许不在意了,反正也没人真的想好好督促她学习了。只是每一次想起来骂人的时候,陈小满的名字就顺嘴从她们的嘴里溜出来,那么自然,那么顺理成章。
陈小满早已经习惯了,每当老师骂人的时候,她开始咧着嘴,有时候还会笑出声来。
然后数学老师尖利的嗓子就在半空里响起:有些同学脸皮比城墙拐拐还厚,陈小满,站起来。
陈小满于是满不在乎地站起来,眼睛盯着墙角一处白色的污渍,开始漫无目的地胡思乱想,从那一刻开始,老师的话像浪费掉的自来水,从此再没有流进她的耳朵。
老师骂累了,或者好半天醒悟过来,突然意识到该喊她坐下了,她才在同学们的嬉笑声里回过神来。
这是我记忆里的小学同班同学陈小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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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记忆里还有另一个陈小满,那个陈小满是臭美的。
她喜欢碎花裙子,红皮鞋,喜欢扇子,手绢和帽子,喜欢彩色铅笔,印着明星头像和卡通人物的贴纸,她喜欢用手绢捂着嘴,笑不露齿。喜欢掀起她的裙子,让我看上面的花朵有什么不同。喜欢将胭脂花捣碎了,蒙在她长长的指甲上,将指甲染成鲜艳的红色,然后再悄悄地擦掉。
她喜欢在放学回家,拉着我走进一家裁缝店,陈小满所有的碎花裙子都是那个店里缝制的。缝纫店里有灰暗的光线和缝纫机悉悉索索的声音,地上桌上随意地搁着些碎布,粉盒和尺子。桌上大多时候摊开些服装方面的书籍,书上的美女身材婀娜,衣服美轮美奂。
我和陈小满就在这狭窄的小屋里感受着什么叫美丽,流连忘返,恋恋不舍。
陈小满的妈妈喜欢将女儿打扮得漂漂亮亮,每天女儿在她眼里像一朵花一样走来走去,就算她生病躺在床上,她只需轻轻一瞟,也能通过眼睛测量出女儿的身材尺寸大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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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小满最喜欢的是唱歌,她的声音是脆脆的童音,干净甜美。
很小的时候,陈小满学过手风琴,每个黄昏,陈小满的妈妈总是牵着她的手,到她的一个同学处上音乐课。
陈小满的书架上有厚厚的一叠五线谱,那些五线谱像蝌蚪一样躺在书里,我一个也不认识,这时候的陈小满是我见过的最神气的陈小满,她跳起来,拿起书,然后一个一个地考我,然后跌在她家的大床上,笑得前仰后俯。
妈妈生病以后,陈小满就不再学手风琴了,那些厚厚的五线谱于是像寂寞的女子,被抛弃,被遗忘,被灰尘布满,终于被挤到不为人所知的角落。
三
这个城市夏天有很多灰尘,汽车呼啸而过,扑面而来的灰尘味很快将你包裹。
这个城市临一条长江,站在这个城市稍高一点的地方,就可以俯瞰长江滚滚来去的江水,来来往往的船只。
这个城市有很多狭窄逼仄的巷道和石梯,高高低低,弯弯曲曲,你每天气喘吁吁,深一脚浅一脚。
这个城市的夏天,太阳像火炉一样地肆虐,仿佛要把每一件有生命的东西都烤成鱼干。行道树蔫蔫的稀稀落落的立在太阳下,有说不出的饥渴。太阳下奔走的人群似乎都有着很大的火气,好像随时准备着大吵一架,好配合这个炙热的夏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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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爸爸妈妈又吵架了,然后爸爸离家出走。”那天放学前我对陈小满伤心地说。
陈小满回过头来,半天不说话。
突然她咬着我的耳朵:“苏洛,我妈妈病得很重,快死了,你说,我爸爸会不会不要我了?”
“怎么可能?”我吃惊地看着她。
陈小满咬着牙齿,好长一会儿,仿佛下了决心,然后她转头看着我:“我告诉你我的秘密,你不许告诉别人。”
“苏洛,你知道吗?我是我爸爸妈妈抱养的,我妈妈有病,不能生孩子。现在,她快要死了。”陈小满伏在我身上,眼泪鼻涕流了我一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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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多恐惧和慌乱将我们包围,那一刻,我们突然感觉外面的世界太大了,大得超出了我们的想象和承受能力。快落山的太阳缺了一大半,像一道锋利的刀锋,不经意在我们简单的天空里随便那么一划,就划出了一个口子,里面泊泊地流出血来,眼看着天要塌下来。
那天我们互相靠着,拉着手,不再说话,一直望着窗外的那棵黄角树,一直望到天一点一点黑下来,一直到我俩都疲惫地想要睡去。
才想起当天的作业还没有做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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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小满从文具盒里掏出彩色的小贴纸,将作业本上的醒目的红色的“叉”用小贴纸一点一点地贴上。然后问我:这样好看了吗?
我摇摇头,我知道老师看见了,又会批评她的。
平时,陈小满习惯一遍一遍模仿我本子上一百分的连笔的写法。虽然她脸上总是不屑一顾的表情,我不知道她是不是特别羡慕我的100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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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完作业,华灯初上。
城市的夜色有一种动人的温柔。
空气里的热度一点一点的减轻,江水的湿气掠过城市的上空,灰尘在朦胧的灯光下无法分辨,光晕四周是奋不顾身的飞蛾,江风带着凉爽从远处吹来。
我们安静地走在路上,陈小满拉着我的手,路灯将我俩的影子拉长又缩短。
江面上隐隐约约闪烁着灯光,那是泊在码头上的商船和客船,在夜色里像一栋栋闪烁着灯光的房子,每一个窗户都是家的味道。
肚子咕咕地叫,路边的摊子上正卖着这个小城很有特色的萝卜丝煎饼。
陈小满说:我请你吃吧。
陈小满和我翻遍了口袋,才发现没有一分钱,我们互相望了一眼,然后笑了。
陈小满说:苏洛,我们来唱歌吧。
《让我们荡起双桨》,那是我们下周将要表演的节目。
陈小满的声音很脆,很好听,歌声轻轻荡漾,一直到达夜色的深处。
四
让我们荡起双桨,小船儿推开波浪,水面倒映着美丽的白塔,四周环绕着绿树红墙,小船儿轻轻,飘荡在水中,迎面吹来了凉爽的风-----
大教室真热,风扇在空中旋转,依然没有一丝凉爽的风,我偶尔扭头看见,陈小满鼻尖上满是晶亮亮的汗珠,她张着嘴,一副陶醉的样子。
排练是每天放学后的一个小时,这段时间的陈小满作业完成得空前的好,这句话是老师说的。
不过, 数学老师的原话是这样的:陈小满,这几天,你该不会是让别人帮你做的作业吧?
数学老师的眼光扫过我,陈小满小声争辩说:不是。
只有我知道陈小满的秘密,陈小满害怕放学被老师留下,不能去参加歌唱表演的排练,每次作业她必须认真。
那么多的同学心不在焉地唱歌,那么多的同学心不在焉地嬉闹,只有陈小满像在做着她认为最正确最快乐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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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时候,我咧着嘴想嘲笑她的认真,又被她的认真弄得心慌了起来。
那天,陈小满悄悄告诉我:我想让妈妈看见我获奖站在舞台上的照片,我想让她走得高兴一点。
陈小满的妈妈要死了。
我紧紧抱住陈小满,她靠着我,仿佛全身的重量都靠着我,我们闭着眼睛不再说话。
教音乐的陈老师弹着风琴,偶尔用眼光扫过全体同学,视线落在高高的陈小满的头上,满意地点点头。
班主任李老师负责每个同学的位置,服装和每天的点名。这样排练了差不多两周左右,我们班女生分部和声已经听上去像天籁一样动人。
。
汇演那天,空气仿佛兴奋得发颤。
我们在学校大礼堂的更衣室更换服装,这一天,我们会穿上漂亮的白纱裙,白纱裙是李老师骑着自行车从少年宫借出来的,共18套,参加合唱的女生每人一套。
那天借来的18套裙子,陈小满就是穿不上,太小了。10岁的陈小满,高高的个头已经远远地超过了我们每一个人。那天陈小满弄坏了一套裙子的拉链,(后来被另一个同学用针线缝上,勉强上了台。)撕破了一套裙子的蕾丝花边袖子(或许班主任正在考虑以后如何完璧归赵)。
台前的音乐已经响起。
班主任李老师终于皱着眉头,叹着气说:没想到会这样,来不及换了,算了吧,陈小满,要不,你不参加汇演了,以后机会多的是。
昏暗的光线下,我看见陈小满头也不回的冲出了礼堂,大门口垂下的蓝色天鹅绒幕布一直一直地晃动,久久不息。那时,我看不见她的表情,看不见她的我却仿佛什么都看见了,我张着嘴,发不出声,心一点一点地缩紧了。
那个下午,我恍恍惚惚,心神不安,好不容易唱完了所有的歌曲,好不容易看完了所有班级的表演,我来不及换下服装,拼命地挤出人群。
我在寻找陈小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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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礼堂最后一排的凳子上,陈小满蜷成一团,满脸泪痕,手上拿着一件白纱裙。
陈小满后来告诉我:这是她到少年宫去借的,押了十元钱,回来以后,我们班的节目已经表演完了。
她说:我早该知道会是这样。
她的眼泪一点一点地落在我的手上,每一颗都发烫。
后来,听说,李老师也一直在找我,找我换下身上穿的那条白纱裙。
她已经忘了陈小满。
五
那个夏天,我真正闻到了死亡的味道,它黑色忧郁,带着凶狠的味道。我无法排除面对它时浑身乏力,虚弱不堪的感受。
陈小满的妈妈躺在医院肮脏的病床上,输液架上挂着大大小小的玻璃瓶子,透明的液体在细长的管子里无声地流淌。一只飞蛾一直在惨白的灯光下盘旋。
陈小满的妈妈身上插满了各种管子,张着嘴出气,脸色像墙一样苍白,眼神像枯死的井。
她好像要努力地向我抬起手,陈小满坐在病床旁,将我的手,她妈妈的手,她的手放在了一起,陈小满的妈妈艰难地露出了笑容。
很久了,我的手心里都是她妈妈的手的感觉,冰冷,一种彻骨的阴凉,挥之不去。恐惧和慌乱一起传遍了我的全身。
陈小满的爸爸铁青着脸进进出出,那张脸冰冷,带着凛冽的寒气,也许还有暗藏的悲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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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亡的气息第一次如此真实地逼近我的生活,我逃也似地离开了医院。
我跌跌撞撞,穿过曲曲折折的小巷,踏过高高低低的石梯,一头扑进家门。
那天,我将陈小满彻底的遗弃,我甚至没有再回头看她是否有悲戚或者错愕的表情。
我只有一个念头,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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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久以前,死亡对我和陈小满来说,几乎是带着幻觉的想象。有时候是天堂的白色和仙阙飘飘,有时候是地狱的油锅和狰狞凶狠。
反复出现在幻觉里,无法落在地上。
最后,只剩下对死者的敬畏和怜悯,因为我们知道,他或者她,再也回不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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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听见死亡,是小学一年级下册。
音乐老师的爸爸去世了,她请假回了家。
那天,七岁的陈小满决定给老师的爸爸送一个花圈。
我们来到一个光线昏暗的弄堂里,弄堂里摆满了各种样式的花圈,桌上是白花和长条形的纸张。那个卖花圈的大爷,安静地磨着砚台里的墨汁,然后用毛笔一比一划地在挽联上写着死者的名字。
死者叫什么?
我和陈小满摇着头。
地址呢?
郊区。
郊区是什么地方?
我和陈小满继续摇着头。
大爷看着我们,最后摇着头卖给了我们一个小小的花圈,花圈上写着:陈爷爷千古。
对的,就叫陈爷爷。音乐老师姓陈。
。
我们扛着小小的花圈,满城乱转,爬坡上坎。
一路问一路走。
请问阿姨,郊区在什么地方?
哪个郊区?那边吧,也许。
请问叔叔,郊区在什么地方?
哪个郊区?那边吧,是不是啊。
天空飘起雨来,雨越下越大。
七岁的我们在整个城市的郊外像没头的苍蝇一样乱窜。雨水淋湿了我们的衣服,鞋子,雨水淋湿了花圈上的花朵。
我们疲惫不堪地在一家屋檐下休息,将花圈轻轻地搁在墙角。
大门突然开了,一位穿花衬衣的女人开始对着懵懂疲惫的我们破口大骂,我和陈小满惊慌失措,不顾一切地拼命地跑。
那天,卖花圈的大爷充满同情地收回了卖给我们的花圈。
天已经黑尽了,七岁的我和陈小满依然懵懂无知地谈论着那个不讲礼貌的阿姨,说不尽的委屈和惶恐。
。
后来,音乐老师回来了,后来我们知道了音乐老师的家在另一个城市的郊区,郊区并不是一个真正的地名,而每一个郊区都有详细的地名。
我们没敢告诉别人,这是一段羞愧的经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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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我们记忆里第一次对于死亡的感受,却是最荒谬的死亡感受。
我和陈小满一起分担了属于我们的这个秘密。
六
后来的记忆模糊起来,也许我一直在等着,这个夏天快过去吧,快过去吧,直到死亡的阴影重新变得久远,死亡重新变成一种幻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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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已经好久没有见到陈小满了。
对于死亡,我知道陈小满是无处可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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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小满回来上课的时候,她忧伤的眼睛周围突然有了浓重的阴影,她看见我,慢慢露出疲惫而羞怯的笑容。
陈小满的面前是厚厚一叠卷子,快期末考试了,她的书有一半是簇新的。老师上课时轻描淡写地说:苏洛,你帮助陈小满补习功课吧。
。
我的妈妈从厨房里端出红烧茄子和土豆炖肉,香味飘得满屋都是,陈小满从一大堆作业里抬起头来,说:恩,我妈妈也会做这个菜,我最喜欢吃她做的蛋炒饭。
我妈妈眼圈突然红了,她转身进厨房,很快炒了一大盘蛋炒饭,陈小满吃完满满的一大碗,突然说:阿姨,今天我能住在你家吗?
那天晚上,我和陈小满挤在我窄小的单人床上,陈小满说:苏洛,我爸爸天天喝酒,经常不回家,我都饿了好几顿饭了。
陈小满说:我每天看见妈妈在墙上的照片里笑,我每天和她说话,我妈一直看着我呢,她没有死的。
我快睡着了,最后听见陈小满迷迷糊糊地说:苏洛,你们教我炒蛋炒饭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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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段日子,陈小满经常住在我家,她开始叫我妈妈:周阿姨,后来叫:周妈妈。每天早上赖着我妈给她扎麻花辫,她喜欢撒娇:周妈妈,你的手真巧,和我妈一样。你做我妈妈吧。
我妈乐呵呵地笑。
陈小满的碎花裙子都短了,妈妈买来花布,给她每一条裙子都接上了花边,陈小满抱着我妈的脖子又亲又啃,我妈搂着她亲热地笑,我在一边嫉妒得发狂。
陈小满不回家,他爸爸好像也不着急。我妈也看在眼里,心里又是疼又是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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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陈小满回了趟家,竟然抱着她妈妈的遗像到我家来了。晚上睡觉的时候,她把遗像搁在胸前。
遗像上,陈小满的妈妈一直在笑,是那种忧郁的病弱的笑容,但一股冷森森的气息直往我身上钻,我特别害怕,无法睡觉,一晚上一直做着噩梦。
我告诫陈小满:如果再将遗像拿到我家,我就和她翻脸。
陈小满撅着嘴,倔强起来,不吭一声。
我妈为难了,她也觉得这不是个好办法。
那天陈小满将遗像藏到了床头柜里,被我找了出来,我将遗像重重地摔在地上,陈小满哇地哭了起来,她抱着遗像,转身跑了出去。
陈小满再也没有到我家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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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近考试,班主任李老师问陈小满:复习得怎样啊,陈小满支支吾吾地说还好吧,我转过头去不敢回答。
那个期末,陈小满的语文刚刚及格,数学五十四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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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终于又一次见到了陈小满的爸爸。
他穿着一件松松垮垮的蓝色帆布工作服,袖口还留着污渍,扣子掉了一颗,胡子好像长长了不少,整个人像一根松松垮垮的绳子。
李老师和他说话的时候,他一直面无表情,眼神一直在飘,最后李老师问他:你有什么要说的吗?
他转过头去,啪地给了陈小满一巴掌,陈小满捂着脸,眼神冷冷地,倔强地盯着他,不吭声。
陈小满的爸爸好像一点也不在乎,他回头对老师说:看,我就这样收拾她。
李老师既窘迫又怜惜地看了陈小满,又看了看陈小满的爸爸,一时半会儿说不出话来。
七
新学期开学,李老师不再管陈小满的学习了,后来,好像约定俗成一样,所有的老师也不再管陈小满的学习了。
陈小满可以早上睡到自然醒才来上课,没有人说她一声,陈小满也可以下午不上课,出去溜冰和打兵乓球,可以不做作业,不交作业。甚至不需要请家长。
再后来,陈小满上课的时候就是趴在桌上睡觉,或者从兜里掏出一只小镜子,对着自己照呀照呀。
陈小满越长越高,越来越漂亮,也越来越孤独,在班上,依然只有我一个好朋友。
那天轮到了我们小组值日。
。
我,冯刚,陈小满,田禾。在老师眼里,陈小满已经是编外人员了,但那天由于我在,陈小满留下来和我一起扫除。
冯刚是我们班最高的男孩,大嗓音,他和我坐一排,喜欢划三八线,喜欢用手肘故意一推,将你的本子文具盒一起挤到地上,然后挑衅地看着你。
我常常忍耐他,陈小满看不惯了,会突然把他的凳子往后一掀,冯刚于是跌坐在地。
陈小满不屑地神态又回到了脸上,冯刚狠狠地瞪着陈小满,经常抓住机会,捉住陈小满的辫子,然后迅速地扯下一根头发。
陈小满于是恶作剧地在冯刚的背后贴上写着:看,我是猪----这样的字条,冯刚不明就里,招摇过市,引来阵阵哄笑。于是恼羞成怒报复过来。
这样的战争在我们之间经常上演,秘密,恶作剧,有输有赢,都不会给老师打小报告。
我经常眼泪汪汪,又经常擦干眼泪,陈小满依然以不屑的眼光审视着一切,非常专心地投入到战斗中去。
。
那天,做扫除,冯刚一直偷懒,陈小满不服气,把垃圾都扫到了冯刚的脚下,天色很晚了,冯刚只好三下五除二,准备完成扫除。
那天冯刚突然开始大讲特讲鬼故事,我和陈小满不能走,也不敢留,捂着耳朵也不行,冯刚一直不停地讲,田禾听得津津有味,我们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心里越来越恐怖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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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的路上,夜色已深,树木影影绰绰,风不住地吹过来,到处都是各种各样的声音,却不甚分明。
陈小满挽着我的手,说:我才不怕呢,他们故意吓唬我们。
但我依然感觉到她和我一样,在微微颤抖。
校门口碰上表弟,今天他生日,让我上他家吃饭,他一直在等我,我松了一口气。表弟说完,一溜烟走了,他要赶去我三姨家通知均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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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陈小满回家,就要一个人穿过那条漆黑弯曲狭窄的长长的弄堂。以前,都是我俩结伴而行的。
陈小满突然慌了起来,她摇着我说:苏洛,你能不能送送我呀。
我也惊慌地摇头,这怎么行呢?
我送了陈小满,我一个人还要穿过那长长的弄堂返回,我也会吓得半死的。
陈小满口气很软很软,几乎是哀求,这是她从来没有的口气:苏洛,我一个人害怕呀。
我也快哭了:我也害怕。不行不行。
我坚决地摇头,一直地摇头。
陈小满悲伤地看着我,最后她慢慢地转身,一个人慢慢地向远处走去。她一直用手背在擦着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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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心里忐忑不安,越来越慌乱,我终于咬咬牙,拼命地跑了起来。
一直一直地向表弟家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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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陈小满没有来上学。
第三天,陈小满没有来上学。
第四天,第五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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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人问起陈小满,只有我每天盯着那个空位子,心里七上八下,我快崩溃了。
一周以后,陈小满终于到了学校,她没有理我,她是来办转学证明的。陈小满将转到奶奶所在的街道去就近上学,爸爸终于可以不再管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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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小满走的时候,她的眼光在教室里打量了一下,我知道她还是在找我。
她深深看了我一眼,嘴嗫嚅着,想说什么,最终一句话也没说,慢慢走了出去。
她的背影转过教室的拐角,很快消失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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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个很平常的日子,天很蓝,树很绿,阳光很好,一切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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