哑味紧抱着她不满周岁的孩子,匆匆走在回娘家的路上。
六婶平时遇见熟人总是谦卑拘谨地打个招呼就踩着碎步走开,可每回在湾子里看见哑妹,便总要拉着她多说几句话,比如婆婆对她好不好,比如孩子是不是有足够的奶水……哑妹咿咿吖吖,然后看着怀里的孩子笑。六婶看着哑妹笑了,就好比自已闺女过起了平常日子般,也跟着会心地笑起来。
今日,进了村,大家似乎都用一种微妙的眼光看着哑妹,六婶也一改往日模样,只是爱怜地拍拍哑妹的后背,无声地叹息,接着又忍不住念叨:快走吧,看看你到家能不能改变他们的主意……
哑妹不由得又加紧步伐。也顾不上怀里的孩子了。小家伙因为被抱得太紧开始哭闹起来。
家庭会议正在如火如荼地进行着。是堂弟冒着被嫂子责骂的风险通知了哑妹。家丑不可外扬啊,可纸终于包不住火。哑妹的父亲,六十好几的顺伯,坐在四方桌子的正上方,哥嫂四人,分别坐于左右,叔叔坐在最下方。哑妹赶到时,母亲坐在屋角,一直抹眼泪。见着哑妹,赶快起身,抱着孩子就进去,说是给哑妹端杯茶来。哑妹摇头示意,拖着母亲,重让她坐下。孩子见着外婆,倒是欢腾起来,不哭不闹了,只两手伸进外婆的衣袋,只是要吃的。
哑妹不是天生的聋哑女孩,她能听,能吖吖发声,听说是三岁的时候,发烧,又被乡村赤脚医生用错了药而导致“半声哑”。哑妹看着父亲,父亲低头不语,也不看她。她便知道,外边的传言,都是真的,哥哥嫂嫂真是铁了心,要把父亲赶离这个家,再不要回来。他们说父亲给他们脸上给这个家抹黑了。
哑妹看着哥哥嫂嫂愤怒的脸色,意识到这回比前几次家庭会议的情况要严重很多。
顺伯这几年一直做小包工头,就是承揽保温安装之类的业务,从家里带一批人,先是湘潭、长沙,后来去深圳、上海、河南等地,都是临时性的,首先自我供给,做完再结算工钱。这小包工头工作他已经做了好几年,也算是轻车熟路。虽然赚的钱不多,但基本上能让自已两老衣食无忧。可这两年,顺伯拿回家的钱越来越少。他总说:自己六十好几,应该是要让儿子养的时候了,哪还能赚到什么钱。可他依旧天天在外面跑,依旧在拉业务。于是就有人传言,顺伯老牛吃上了嫩草,这两年的钱,都给了队上的伍洋。
伍洋,三十出头,长得并不出色,她是衡阳人,而老公在村上原是个无父无母无兄弟仔妹的双无人员。他们在广州打工相识,就这样嫁过来了,当时也没什么排场。婚后老公还在灯泡厂做事,不料一次工伤,没得到及时全面治疗,最终客死他乡。家里没个特别强悍的人。厂里最终给了两万块抚恤金,就算是了结。从此,伍洋就带着两个孩子守着与老公一起新建不到三年的房子,十岁的大女儿只有双休日在家里,五岁的小女儿,身体不好,一年到头总是看到有医生在她家给孩子输液。因为语言沟通有障碍,加上本性内敛,伍洋跟队上其他邻居都有隔阂,老公走后,孤儿寡母,她更变得沉默不语精神萎靡了。顺伯每次出去,总从她门前过,开始伍洋跟大家一样,规规矩矩叫着顺伯,顺伯走南闯北,衡阳话更是听得顺溜,有时候还能半生不熟地说上一两句。一来二去,伍洋遇上事情便总请顺伯拿主意。农村三姑六婆历来有足够的兴趣风传这样的消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有人甚至还说看到顺伯带着伍洋一起去镇上买东西。
于是,围绕着伍洋的问题,顺伯成为家庭批斗对象,已经会议几次。他总是不承认也不否认。儿子媳妇觉得丢脸,顺婶只知道伤心,每每以泪洗面。
这回,也就是早两月,顺伯带着自己两个儿子和队上十几个人,去河南做了个工程。工程做完之后,老板说要等一个月才能结账。顺伯就安排儿子和其他人都先回家,自己一个人在那里等。一个星期前,顺伯从河南打电话回来告诉大家,工钱都转入各自的账号。自己三父子大概结了一万五左右。这钱等他回来再取现金分给两个儿子。可谁也没料到,顺伯回到家里,脸色惨白,双手发抖,两个儿子问他要工钱,他牙齿打颤,结巴着说:都没了!把整个裤袋掏空,只剩不到一百块在手上!
这下,家里炸开了锅。毕竟,这是他们父子三人一起做了两个多月留下的血汗钱,怎么能说没就没呢?村里议论纷纷,都说顺伯这回真是过份了。这是真正的为老不尊啊!
哑妹只听到大哥声色俱厉地对顺伯吼道:你既然这样护着别人,那还呆在这个家做什么?从现在开始,你出去,出去!再不要回来了!
平日老实的二哥也脸色铁青,接着发狠话:爸,您怎么就这样糊涂啊?人家只是贪我们的钱,您就这样信了?既然这样信她,那您跟她去过日子吧。
哑妹张大嘴巴听着两个哥哥的话,她不相信自己年过花甲的老父亲,竟会如此糊涂晚节不保。
哑妹满脑子都是对父亲爱怜她保护她的回忆。
那时候有人说媒,顺伯死活不同意,生怕自己这个并不健全的女儿在别人家里得不到应有的呵护。来了三四个媒婆,都被顺伯骂了回去。后来,两个哥哥都到了要结婚的年龄,相了几门亲,对方父母都嫌这家里还有个未出嫁的哑妹,亲事没着边就给黄了。父母亲这才开始考虑,自己年老,两个兄长如果因为哑妹而娶不到亲,到时候将一腔怨气撒到哑妹身上,怎么可能指望他们以后保护哑妹?村上的六婶是出了名的菩萨心肠,看着哑妹长大,她打心眼里疼爱这孩子。于是她想到邻村自己娘家邻居刘远。说起来也是个不健全的孩子,听说是一场脑膜炎留下了日后痴痴傻傻的后遗症。快三十岁的人,三岁孩子的智力。整天只会傻傻地笑。力气倒是足,田里地里的事,什么都干。刘远父母都是老实巴交的农民,本来也没指望这傻儿子来传宗接代。可听六婶说起哑妹,只是不会说话,人不蠢,便也动了心思,就说带来看看。那时候村里人都说,这哑妹与刘远在一起,日子可怎么过啊?却万没想到,傻傻的刘远一见哑妹,便不停地围着她转。唉,这也是门当户对啊!
结婚那天,正是深秋时节,阴凉的天空刮起阵阵刺骨的寒风。顺伯比顺婶还哭得伤心。送亲的人都走了好远,他还在村口迎风而立,不时用衣袖揩着老泪。直至后来,从未听说哑妹在婆家受过什么委屈,接着哑妹竟给刘远生了个白白胖胖的儿子,这才让顺伯悬着的心放下了。一个这样爱护自己哑女的父亲,怎么能做这种让大家不耻的事怎么忍心给儿女脸上抹黑呢?
可是,顺伯沉默着,顺婶一直哭,叔叔也只能叹气。哥哥嫂嫂如此文以义愤填膺。哑妹说不出话,只能焦急地比比划划,她走到顺伯旁边,摇着顺伯的肩,又对两个哥哥使劲摇头,意思让他们一定听父亲解释。可顺伯似乎有些迟钝了,根本无法体会哑妹的心思,只是一直微颤着身体。哑妹蹲下来,想像小时候向父亲撒娇一样,再用头枕着父亲的腿,这才发现顺伯竟然连腿也在不停地抖动。哑妹哇地一声,大哭起来。哥哥嫂嫂被她突来的一声大哭给搅乱了。哑妹站起来,抱着顺伯的头,又比比划划向屋里所有人指着墙壁,又指着正在坪里来来往往的一群鸭子。
大家看着这群鸭子,便都想起了奶奶讲的故事。
奶奶曾经对他们兄妹三人,反反复复说过这个故事。她说,以前队上有户人家,家庭条件在全队属中上,因为他家里靠养鸡养鸭,收入自然比专门种几亩薄田要活些。可那家人却对孩子纵容惯了,任他做什么也不管。那时候家家户户都是土砖屋,总有燕子飞进飞出,并在屋檐上搭窝。他们家的堂屋屋檐,竟然有了两对燕子有了两个小窝。有天,只听得两个小窝里叽叽喳喳,原来都有了燕宝宝。这下孩子就捣鼓起来了,竟然用一竹槁就捅下了其中一个燕窝,五只小燕儿就这样掉下来,没命了。当时奶奶经过他们家,看到这一幕,真是心胆俱裂,没想到那孩子的父亲却轻描淡写,说孩子不懂事,丢出去就是。这样一来,七岁的孩子更加肆无忌惮,竟然一不做无不休,将另一个燕窝也一鼓脑给捅下来,仅有的两只小燕儿,出生不到两天,就这样夭折了。
奇怪的是,不到一周,这户人家养的一百多只鸡和五十多只鸭,像不明不白地患了瘟疫,全数死了。有人说,是燕儿报复叼了有毒的谷粒回来。有人说,应该是巧合吧。
可奶奶每次讲起这个故事,总是心有余悸,总是充满着敬畏,说,伤天害理的事情不能做,会有报应的。对动物要爱护,对人要有感情,要讲良心。两个哥哥明白哑妹的意思。
一直饮泣着的顺婶终于号啕大哭起来,她对着两个儿子喊道:你爹是什么人难道你们做崽的不清白?难道你们连自己亲爹都不要了吗?这是要遭天打雷劈的啊!
她把手里的孩子交给哑妹,战战巍巍走到顺伯身边,扶起顺伯往屋里走。顺伯站起来,已是老泪纵横,他似乎心力交瘁,连站起身来也很吃力了,如果不是顺婶在旁边撑着,可能马上就要倒下去,他用混沌的眼神盯着两个儿子,只说了一句话:哑妹比你们更像我的崽女…..
这是一句让人困扰也让人忍不住要深思的话。它让我想起第一次见到哑妹的情景。
好像还是五六岁的时候,大年初二,我们三姐妹去给山里的两个舅舅拜年,两家离得很近,大舅舅家更靠近山头。大姐带我们从山上操近路,于是就先到了大舅家。我们一路飞跑,打打闹闹很快就到了。可门虚掩着,却不见人出来应我们的叫唤。我们寻思,多半是去下面的小舅家了。大姐自小淘气,她推开门,进厨房发现灶上正有两挂不长的鞭炮,大约因为受潮,舅妈放灶上想要烘干。大姐可不管这么多,竟拿着鞭炮给放起来,自己欢迎自己。噼里啪啦的响声尚未绝耳,我们三个便径直朝下面跑。这时候,一个头发稀稀,身材瘦瘦小小的女孩,拉着大舅妈出现在我们面前,她使劲地拍着手,又不停地指着大姐,不停地笑,好像大姐做了件什么惊天动地又极好玩的事情。后来,表哥告诉我,这就是哑妹。与他们一个队,每年初二也都会随着顺伯来给当时还健在的外婆拜年。只是往年都不吃饭,匆匆喝杯茶就走。这次是外婆硬要挽留,哑妹便与表哥他们玩在一起了。
从此,哑妹的纯真面容便定格在我脑海。我每想起她的那双眼睛,便总是觉得与一汪清澈的泉水很相似。
沸沸扬扬的一件事情,好不容易平息下来。可有人依然对哑妹说,你娘是骗你们的。哑妹总是咿咿吖吖,极欲辩解。不要说不是,即便这就是母亲的谎言,又如何呢?母亲撒谎,定是因为对父亲的信任与爱。而爱心,可以掩饰错误。母亲和父亲都老了,他们彼此需要,不能离开。而且,钱没了可以再赚,父亲,只有一个——哑妹比比划划,总算很清楚地向大家表达了这些。
然而,这个唯一的父亲,不到一个星期,却永远闭上双眼,不无眷恋又不无憾恨地离开了这个家离开了哑妹。哑妹奔跑着赶回去时,顺伯已经奄奄一息。顺婶不识字,她从枕下拿出一封信,说是顺伯留给哑女的。信的内容如下:
哑妹,我最舍不得的孩子!为父从河南回来,便已深知时日不多。这双不争气的眼睛,看什么都是模糊的。那天想帮你娘倒煎好的中药,却不料全都倒进了水缸,被你娘好生抱怨。思前想后,我决定把你两个老兄想要知道的事实告诉你。
孩子,伍洋是个苦命的娃。为父是在去县医院探望老友的时候,无意中遇见她,才得知她患了恶性子宫瘤。她老公死在广东,骨灰才捧回两年,还带着两个孩子,哪有钱去治这要命的病?只好去医院弄点药,实在撑不住时就给止止痛。为父想起她也是人之儿女,就不由得心生怜悯,从那时起就悄悄给点钱,多少可以算是点帮助。可是为父个人力量毕竟有限,原计划与村上管理会商议,看看是否能组织给这孩子捐点款什么的。可这孩子个性强,又害怕连累他人,更不想让两个不懂事的女儿遭受别人的闲言碎语,硬是不同意为父的想法。无奈之际,为父本想从这次工程款里拿一点,再从原来为你娘和我自己百年之后准备的一点存款中取一部分,来帮助这孩子先把她的小女儿送去县城作次彻底检查。孩子,你知道吗?那个五岁的娃娃,一年到头都像在感冒,完全没什么抵抗力。为父怀疑她身上有大毛病哪!可是,天不随人愿,到了镇上,钱,存折,都被那帮可恶的流氓给扒走了!
孩子,为父知道你两个哥哥不会原谅我的所作所为,所以也不知道从哪里说起啊!好在你娘看在眼里,并没有抱怨,这是我稍觉安慰之处。然而,为父还是要对你娘对你兄妹三个说声抱歉哪。
孩子,爹走了,没给你们留下一点有用的东西。爹也没资格要求你们做什么,只要你们今后好好照顾你娘,自己好好过日子,爹也就心安了。
哑妹看信的落款时间,是前天傍晚六点。哑妹伏在顺伯身上哭得死去活来。
不到半年,村上传来消息,伍洋死了。两个孩子,被村干部组织辗转送到了衡阳。哑妹捧着顺伯的信,一个人疯跑到那座已长满青草的坟头,再一次泪水长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