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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那人 那事 那岁月(一二三四)【拜山】 [打印本页]

作者: 昨夜    时间: 2011-11-14 19:47
标题: 那人 那事 那岁月(一二三四)【拜山】

(一)算命瞎子
  朱九老爷是解放前我们那里的大老爷,大到什么程度呢?说两个事,你就明白了。九老爷死了老婆办丧事,账房往外出银元得箩筐挑,送葬的队伍前头到了五里之外的石磴子,后头在家里还没走得通。老爷还有个习惯:以前总是一个人吃饭。别说长工、下人,老婆孩子也不能跟他一起吃。
  可世界上的事情就这么怪,九老爷偏偏就跟家里的长工文四蛮牛成了朋友。
  事情还得从那个算八字的瞎子说起。那天老爷吃了午饭,躺在厅里椅子上正在养神,几个长工也在门外晒谷坪里晒太阳、休息休息。过来个算八字的瞎子。老爷说:“算命的,过来一下,给我算算”。朱九老爷的命还要算吗?老爷的命不好,谁能算好呢?老爷要算命,一是图个好玩,打发时光;二是看看这个瞎子的本事。瞎子说:“您报时辰吧”,老爷报了,长工们也围了上来,隔了一来丈听。瞎子算得准:这是个好八字,大富大贵,不是一般的好。最后老爷问最关心的问题:“你说,我能活多久呢?说直话,我不生气。”瞎子说:“给您算到七十六吧。”迟疑了一下,又加了一句:“老爷您其他都好,就是这个死不好。”老爷坐直了身子,问:“怎么个不好法,你说。”瞎子自言自语:“这么好的命,怎么会死于非命呢?”老爷呆了一阵子,躺下,吩咐说:“冬梅,给先生一个银元。”冬梅是老爷的小老婆,不情愿了,算个八字,值得了这么多吗?没动。老爷又说了一次:“给一个银元。”
  旁边一个长工叫文四蛮牛,一辈子没算过命。其实也不用算,一个长工,能算出什么呢?偏偏文四蛮牛想算,他说:“算命先生,我没钱给,您能给我随便算一下吗?”瞎子大概得了一个银元,觉得太多了,就同意了。报了生辰八字,算了,是个一辈子辛苦的命。想了好久,又加了一句:“有点怪,你和刚才这个老爷都是死于非命,而且是同年同月同日死。”
  这天晚上,晚饭时了,老爷把文四蛮牛叫了过来,说:“文四,今天你陪我一起吃饭。”吃饭时老爷多喝了几杯,醉了。老爷好像是跟文四蛮牛说,又像是自言自语:“文四啊,你说这人真有个命吗?•••••••怎么就会这么巧呢?”
  民国三十三年,日本人过湘乡,路过我们那里。朱九老爷和文四蛮牛被抓了,绑在一根绳子上,日本兵只开了一枪,两个人都死了。这一年,老爷正好七十六岁。
  后来,村民都说,不知道那个瞎子是哪里的,怎么就这么准呢?
  解放后,文四蛮牛的孙子参了军,又因为有“阶级仇、民族恨”被保送进了军校。当到团长,转业到了长沙。
  
  
  
  (二)海老爷
  海老爷是朱九老爷的亲弟弟,两人从父亲那里继承了相同的财产。可不久海老爷就没九老爷有钱了。虽然比不上九老爷,但依然是我们那里的大财主,而且海老爷还有一个身份:保长。不说上头安排的捐税人丁这样的大事,就连邻里纠纷、夫妻吵架、兄弟失和这样的小事,没有哪一件离得开海老爷。
  虽说是亲兄弟,可两个人有很大的差别:九老爷吝啬刻薄,海老爷豪爽大方;九老爷生活节俭,海老爷有时胡吃海喝;九老爷让不认识的人一看像个下人,而海老爷不同,一件白色的绸长袍、不管晴天雨天总是一把当时少见的黑洋伞、中气足、声音响、人也高大漂亮。老人们回忆起海老爷都是伸出大拇指:“海老爷那人才,谁也比不了。”
  海老爷在我们那里说话有分量,谁都愿意听,为什么呢?一是有钱;二是有身份;第三就是:处事公正,是个好人。
  村头九老爷家的长工赵老倌死了,家里穷的叮当响,什么都没有,唯一的财产就是两个儿子。而且只是血缘上、名义上的儿子,这两个真正做儿子的义务可没怎么尽过。
  我们那地方的规矩是,人死了,由本家里最亲的侄子辈里挑一个明白人做账房,主持丧事。不管家里如何穷,丧事也必须办得风风光光。人嘛,就一辈子,在阳间做牛做马,没过上好日子,死了,再不风光一次那就是儿子的不孝。
  账房推举出来了、道士师傅也进了屋、起身轿子也烧了、几个主要的亲戚也坐下了,正商量怎么办呢。账房说话了:“两个儿子先表个态吧,办个什么样?”意思就是问两兄弟出多少钱。大儿子祖生没说话,低头看了弟弟宗生一眼。宗生想了想说:“爷养大我们不容易,这样吧,我把牛买了。”账房问:“就要春耕了,没牛,田里怎么搞?”宗生嚅嚅了半天也没说出第二句话,旁边他老婆却早已哭了起来。
  账房把目光转向祖生,祖生脸都胀红了,半天蹦出一句:“我分家的时候,爷啥也没有给我,这你们都知道的。这钱我不出!”祖生老婆也帮腔了:“那年我们生儿子,还要去作田,忙得不得了,你们都说说,他帮过我们什么,人都没带过。”屋里静了下来,没人说话。大家都知道,祖生这样其实也是被逼的,早一个月,一个女人挖了祖生家一兜红薯,祖生把人家腿一下打断了,为了赔钱,牛都买了。大家愣了半天,祖生他叔说:“祖生,爷死了不出钱是不可能的。你要是这样,我们赵家族里可就不客气了!”祖生腾的站了起来,顺手拿了一把柴刀说:“就是不出,怎么样?大不了我跟他一起死了。”祖生的老婆哭了起来、祖生的娘也哭了起来。
  事情到了这个份上,只有海老爷有办法了,外头早有懂事的人跑去喊海老爷了。隔不久,远远的看见那黑洋伞、白袍子来了,大家松了一口气。隔十来丈,黑洋伞收了起来,只听见海老爷的洪亮声音:“祖生、宗生,你们爷去了,怎么不早一点来个信啊?看不起海叔啊?”人都出来了,迎到坪里,账房解释:“本来是不敢启动海老爷的、本来是不敢的••••••,您到里头坐、里头坐。”海老爷坐下了,所有人也团团坐下,只有祖生远远的站着。海老爷招呼道:“祖生,你过来嘛,海叔吃了你?”祖生壮起胆过来坐在外围,众人七嘴八舌说了事情的原委,祖生站起来还想说几句,海老爷说话了:“祖生,你坐下,海叔说三句话,说完了你再说。”祖生坐下了,从来没有敢不让海老爷说话的人。
  “第一,爷死了,出钱那是应该的。至于分家嘛,你说说,你弟弟得了什么?比你多吗?你爷有什么东西可以分呢?”大家使劲的点头。
  “第二,你要是硬不出,也算了,不出就不要你出。”缓了一口气,接着说:“不过海叔我就自己出钱请人在村头立一块石碑,上面写几个字:祖生爷死了,他不出钱,人是宗生一个人埋的。”海老爷看都没看祖生一眼,加了一句“就这样办了,祖生,你说行不?”祖生一下焉了。谁丢得起那个脸啊?
  “祖生啊,这一段时间,你的事情多,你的困难我们都知道。不过,人穷啊,得穷的有志气!你和你老婆勤劳发狠,总会好起来的。何况儿子慢慢大了。是吧?”海老爷从口袋里掏出两个银元,放在桌上,“这两个银元,一个是我借给你的,等你儿子大了、日子好了,什么时候还我都行。另一个,我和你爷邻居几十年了,算是尽我的一份心意吧。”
  丧事办完了,大家都说:只有海老爷才能把事情办得这样绝!
  如果说海老爷心里有什么放不下又解决不了的事情,那只有一个:就是他那宝贝儿子。海老爷就这一个儿子,前些年海老爷把他送到长沙的洋学堂读书。读了几年,海老爷托人捎信去叫他回来,可他说不回来。后来好像来过一封信,说在做一些很秘密的事,叫家里不要想他了,还说他是中华民族的儿子这样的鬼话。海老爷气得直骂:“老子做的,变成了别人的儿子?”。再后来干脆信都没有了,是生是死也没个人知道。为这事,海老爷的老婆寻死觅活都好几回了,海老爷每一次都笑着跟她说:“老婆啊,没有这个儿子,我海老爷就养不活你?你死了,我就不能让你风风光光上山?”或者说:“这杂种,被哪个女人把魂勾走了?”话是这样说,可海老爷一个人的时候也没少流泪。到后来,时间久了,大家都说,这人怕是没了。还说,海老爷这么好的人,命怎么就不好呢?
  可是有一天,海老爷家里来了个漂亮的女人,说自己是海大爷的儿媳妇,并带来了老爷儿子的消息:还活着。其他的具体情况也没说,邻居们只知道,这一夜海大爷家里的灯点了一个通宵。
  第二天一早,海大爷挨家挨户串门,说全家要外出几年,跟乡亲们、老朋友们告个别。家里的产业怎么办呢?那么多田地、那么大的房子。海老爷笑笑说谁想种谁去种。有人问去哪里?海老爷还是笑笑,去儿子那里。至于儿子在哪里,连最好的朋友海老爷也没说。就这一天夜里,没人知道什么时候,海老爷还有老婆,跟着那个女人走了,这一走就再也没有回来过。
  老人们回忆说,海老爷走后只有两个月不到,一队一队的军队开过往南方去。再隔不久,传来消息说蒋总统去了台湾。再后来,土改了。土改时,上面来调查了解说原来那个海老爷该评地主。贫农代表赵祖生骂骂咧咧:“猪嬲的,人都不见了,评评评,评你娘的尸。”后来就这样不了了之,海大爷一家彻底人间蒸发了!
  很多年后,老人们回忆起来恍然大悟说:海老爷那儿子应该是共产党吧。再加一句感叹说:唉,海老爷和九老爷两兄弟,人不同、命也不同啊。
  
  
  (三)刘七
  
  刘七家总共才三、四亩水田,三、四间平房,生活水平也就是填饱肚子而已。可是他却和大名鼎鼎的海老爷是喝过血酒的拜把子弟兄。不管谁见了他,包括架子最大的九老爷,都恭恭敬敬、客客气气的叫声“七叔”。为什么呢?原因只有一个:七叔手里有绝活,真正的绝活。
  桥生家在我们那小地方算个中等人家:有二、三十亩水田,一口鱼塘。三年前桥生娶了一个老婆,是三十里外谢家的女儿,叫秀芹。谢家是大族,人多,发达的还有在省城做官的举人老爷。秀芹娘家虽然不算发达,勉勉强强也算中等,况且秀芹长得好,桥生对这个老婆是心满意足的。
  可是三年过去了,秀芹的肚子却不见有什么动静。桥生倒是没说什么,桥生娘可不同了,开始还是指桑骂槐的,到后来就干脆指名道姓的骂人。
  这天天黑了,一大堆女人聚在晒谷坪里聊天,话题不知道怎么扯到小孩子身上去了。桥生娘心里不痛快,又开始骂了:“我们家不知道哪辈子造了孽,娶了这样一个不会生崽的女人。占着这个位置不生崽,我们家断了后怎么办啊!”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秀芹脸挂不住了,低声回了一句:“那次我回娘家,我娘问我,我什么都说了,我娘说,应该是桥生不行吧!”桥生正好过来,听了这句话,上去就给了秀芹一巴掌,这可是桥生第一次打老婆。秀芹呆了一下,哭哭啼啼的跑了,也没人去追。这一夜,秀芹没回家,大家都以为她是跑回娘家去了,没怎么在意。可是第二天早上,有人在村东头的池塘里发现了秀芹的尸体。
  中午消息才传到谢家,下午谢家就来人了,总共八顶轿子、六七十个精壮汉子。这伙人进门就把桥生家的两头肥猪杀翻、鱼塘里的水放干,鱼全部捞上来、仓里出了两担谷碾了米,开始生火做饭。桥生跪跪拜拜,说尽了好话,没人理他。最后谢家领头的老爷说:“我们家秀芹没生人,她回家也跟她娘说了。到底是谁的问题我们也不管了。退一万步讲,你可以把她退给我们谢家啊,你们两娘崽何必非得把她推到池塘里淹死呢?”谢老爷这一句话把桥生吓得脸都白了,桥生娘则干脆吓昏过去了。
  村里人见了这个阵势,没人敢说话。还是去请海老爷吧!
  报信的见了海老爷,说了个大致情况,海老爷想了一下说:“你再跑一趟,去叫一下刘七叔。就说我在往桥生家去的那个坳头等他,叫他快点。”
  终于来了,海老爷在前面,后面跟着精精瘦瘦的七叔。
  海老爷是名人,大家都认识。可七叔,谢家没人认识,也没人把他放在眼里,以为这是海老爷带来的一个下人呢。谈判与交协是在谢老爷与海老爷之间进行的,中间摆了一张八仙桌。谢老爷身后站着六、七十个汉子虎视眈眈的看着,海老爷身后呢,就一个不起眼的七叔。
  不知道话说到什么地步,谢老爷生气了,咳了一声。身后飞出几个年轻汉子,把八仙桌猛地一掀,八仙桌在空中翻腾了几个筋斗,桌面朝下重重的落在地上。还有两个顺手操起两条长凳,朝海老爷砸了过来!可他们都忘了海老爷身后的七叔。只见七叔一屈腰、一个飞脚起去,像一只老鹰落在海老爷前面,“啪啪”两声响,两个小伙子已经倒在地上了。七叔身子一缩、收住势,单手抓住倒翻在地上的八仙桌的一个腿,身子一沉,就把它抓了起来,倒了个头,稳稳的举在胸前,然后轻轻地放下。另一只手一把抓住了谢老爷的手,两只眼盯着谢老爷,黑黑的眼睛如两口深井、闪着森森的寒光,谢老爷不禁打了一个寒战。海老爷笑了笑说:“老七,年轻人不懂事,教训一下也可以;谢老爷是贵人,你可不能伤了他啊。”本来已经围上来了的那六七十个人也没人敢动了。
  如果说这就是七叔的绝活,那你就太小看七叔了。七叔还有更大的、真正的绝活。这个绝活可与打打杀杀没什么关系。
  七叔能治病,能治一种别人治不了的病。这种病我们那里叫做“扯猪婆疯”,也叫做“羊癫疯”,就是“癫痫”。七叔治这种病很简单,只要两个条件:一是病人发病时七叔在旁边;二是准备有新鲜的艾叶。所以每年端午节前后、艾叶长得正茂盛的时候,是七叔最忙的时候,远近的患者都带着生活用品住到七叔家里来了。有人发病,口吐白沫的倒在地上,七叔就不慌不忙的开始他的程序:口中念念有词,手做一些奇怪的动作,让人紧张中带了一些肃穆;所有这一切做完后,把病人上衣脱了,拿一些艾叶覆盖着病人的某些穴位,再拿点燃的线香隔着艾叶在身上不轻不重的点来点去;点完后从井里舀一碗水,依旧是口中念念有词,一手端水,一手拿着线香在水碗上方划来划去,等病人醒来,叫他把水喝下去,治疗过程就完全结束了。至于钱,七叔是不计较多少的,可一定得有,七叔说,这是师傅传下来的规矩。贺三家里穷,偏生儿子得了这病,找七叔治病,可实在拿不出钱,七叔说:“三哥,你给个鸡蛋得了”,最后真就一个鸡蛋。从此,只要七叔在,贺三是不敢坐的。七叔治过的人少说也有二、三十个,没见人再发过病。那些在有艾叶的时候偏偏不发病错过治疗机会的人,等到艾叶没了,只好收拾东西准备走了的时候,七叔一定会把他们送到村口,充满愧疚的说:“对不起啊,明年,明年再来吧。记得啊,明年再来。”
  可正是这给七叔带来自豪和声誉的绝活,最后却给七叔带来了杀身之祸!
  解放了,一切都变了:海老爷走了,也不知道去了哪里;穷的叮当响的贺三表现积极,当了民长营长••••••。可是七叔没什么怕的,自己是贫农、手里又有绝活,况且救过贺三儿子的命,怕什么呢?破四旧、破除封建迷信活动来了,七叔也没在意,依旧用自己的那套法子给人治病。可是有一天,乡里来了人,找七叔说:“你那套是封建迷信,以后不要搞了。你是贫农,所以先给你打个招呼。”七叔真是想不通,正想去找贺三说说,这天晚上,贺三昂首挺胸来了,进屋捡了一条干净凳子坐下。
  贺三说:“七哥啊,有人反映到乡里了,说你搞封建迷信活动啊。”七叔笑了笑说:“是不是迷信,你贺三还不知道啊?”
  贺三大声笑了几下,压低声音说:“我是知道,可怎么跟乡里说呢?”把凳子搬过一点点,凑到七叔耳朵边接着说,“你把这法子传给我儿子,乡里的事情我来担下,保你没事,怎么样?”
  七叔楞了一下,冷冷的看着贺三,慢慢的站起来,一字一顿的说:“原来是你。这法子可以传,可我师傅传我时说过:传人不传畜生!”七叔跟贺三说的最后一个字就是:“滚!”
  第二天,乡里来了一个民警,带了几个民兵,都拿着枪,把七叔押走了。罪名一是利用封建迷信骗取钱财,二是替解放前的伪保长充当打手,并互相勾结横行乡里、欺压百姓。一个月后回来的时候,七叔已经连路都走不了了,那双眼再也没有了当初的锐气。这天夜里,七叔的儿子跪在七叔床前哭着说:“爷,我会替你报仇的!”七叔断断续续的说:“不要,你要给我留条根•••”喘了一口气,又说,“那法子我就不传你了,其实海老爷早就跟我说过,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啊。”说完,七叔就断了气。
  后来,只要有人得了“扯猪婆疯”的病,老人们都说:“可惜七叔死了,要不可以治好。”又说“七叔你们不知道,那是一只老虎啊,那次如果不是几根枪,他们就是三十个也别想把七叔捉走!”




四)十七少爷
  
  十七少爷姓杨,他父亲蔚枝老爷是三兄弟中的老大,老婆生了一摞子不带把的,到了五十岁还没有生出个儿子来。老爷思前想后决定从兄弟那里过继一个侄子算了,拿这事和老婆去商量,老婆想了好久说:“想要我生只怕是没指望了,过继一个吧,又毕竟是别人的孩子,况且侄子们年龄都大了。或许是我八字里没有生崽的命,老爷怎么不娶个小试试看?”老爷想想也是,就娶了一房小,第一胎还是生了个女儿,到第二胎才生下少爷。少爷堂兄弟十七个,他排行十七,大家都叫十七少爷。
   十七少爷出生时家里是很富足的,楠木大山这边半个山,山下一冲的田地都姓杨。再加上老爷是老来得此独子,十七少爷是比摆在家里厅堂上的那一对明代的“永宣瓷”还金贵,那对瓷器原来是老爷的命根子,现在少爷才是老爷的命根子。一家人包括大娘、娘把少爷上上下下打理的聪聪翠翠,比金星仑上的萝卜还要白、还要胖。少爷读书也是极聪明的,入学从《幼学》、《三字经》开始,私塾里的老先生只要教一次,便依依呀呀的能倒背如流。可惜的是十七少爷出生时一只脚就是畸形,大家都说老天爷是不肯让他一个人占尽了世界上的便宜。然而老爷是不在乎的,老爷说了:“难不成我们这样的家庭还要他下地干活不成?”是啊,少爷出生时虽然宣统爷退位了,可是袁大头与那个姓孙的闹腾了一段时间,说是民国了,这社会还不是老样子?
   日子就这么过着,后来老爷和大娘都死了,少爷也娶了老婆。家里的事情少爷是不管的,田土佃给谁种、收多少租谷那是母亲和老婆的事情。少爷每天最大的事情就是去祠堂里族上办的学堂领着族里的一群孩子认几个字、读几页书。少爷自己说:“这十里八乡,读过书的不多,干这个事还只能我来。”少爷还写了一副对联:领着群小麻拐猫弹狗跳,为了这半升米喉断气干。小麻拐是乡下称呼小孩子的俗话,半升米是当时的工资。少爷教这个书,当然不是为了这半升米。
   少爷爱交朋友,朋友也多,海老爷、刘七等都是拜把子的兄弟。家里有钱,有的是吃喝,酒肉朋友也不少,要不是少爷性子直得罪了不少人,那朋友是更多。一次,好多人在一起喝酒,其中有一个人姓胡是个屠户,跟水浒里镇关西一类的人物,杀猪颇赚了几个钱,然而有些横行,脾气大,有一次连父亲也被他打了。几杯酒下肚,胡屠户站起来说:“十七少爷,我说我们这个地方啊,有三个半聪明人。您算一个、海老爷算一个、九老爷算一个,我算半个。”胡屠户真是个聪明人呢,谦虚,自己只算半个。海老爷笑笑不说话,十七少爷淡淡的回了一句:“你可以算一个,我只能算这半个。”胡屠户笑了,说这是哪里话,我怎么比得上您啊。少爷接着说:“你会打爷老子,我不会。所以你比我聪明。”满座绝倒哈哈大笑。胡屠户悻悻而去,少爷站起来说:“我们继续喝酒,不管他。”干了一杯,又加了一句:“古人说,不敢妄为些子事,只因曾读数行书。”
   可是解放了,少爷的好日子也到头了。少爷一开始是满不在乎的,改朝换代,历史上多了,民国把宣统爷赶跑了不一样吗?关我什么事情呢?还是和原来一样喝酒、读书。读书时还是和原来一样喜欢高声吟诵,写字还是用毛笔,拒绝钢笔。只不过是别人的称呼从十七少爷改成了十七阿公。
   土改了,财产被没收,十七阿公才感到一丝丝寒意。公共食堂,三个儿子饿死了两个,留下一个做了新中国的老师。儿子人缘好,与学生以及学生家长关系好,没有人与他为难。可是十七阿公不明白这个道理,以为是自己行得正坐得端,没有空话给人说。终究事情还是来了:邻居家孩子娶媳妇,请阿公写对联,阿公心血来潮,拿起笔写了一个:愿天下有情人都成眷属;向中国共产党学作好人。还是那个脾性,隐隐有一点点牢骚。对联这天傍晚贴了上去,准备第二天举行仪式,晚上对联被人撕去上下各一个字,变成了:天下有情人都成眷属;中国共产党学作好人。这个性质就完全变了:中国共产党不是好人,需要学作好人,这是恶毒诅咒党了。第二天,一乡哗然,十七阿公成了轮番批斗的对象。批斗的人中,胡屠户是最积极的,拿起一根木棒一下差点把阿公打死。昏迷中阿公口中喃喃说的还是“不敢妄为些子事,只因曾读数行书”。最后还是贫农代表赵祖生说:“娘的尸,人家一个残疾人,你打死他算个卵啊。”
   十七阿公算是彻底醒悟了,自己算个鸟啊!笔墨纸砚全部丢在井里,从此不再写一个字,也不再有一句话议论任何事情。一个人离开家,搬到楠木大山冲里最边缘的地方,搭了两间茅棚独自住了下来,过起了与世隔绝的生活。
   阿公七十三岁生日那一天,已经是八十年代,儿子为他操办了一个简单的酒席。邀请了至亲好友三四十人,喝完酒,十七阿公突然说:“给我拿纸和笔,”儿子把纸笔奉上,十七阿公写了四句诗:谁知地老天荒后,今日犹存此幻身。七十三年成转瞬,到头只是梦中人。写完掷笔于地,放声痛哭,所有人都几乎哭出声来。一个老朋友紧紧的抱住他说:“虽是幻身,毕竟尚在,也算好事。”
   一九九五年中秋之夜,十七阿公病重躺在床上,嘴里念着一首宋词“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连念三次,终于死去,窗外的月光明亮的照着这个世界。大家都说,阿公能活到今天,一得力于儿子,二得力于文化大革命中能不说话并远离人群。
  




作者: 沈盼盼    时间: 2011-11-14 21:33

作者: 沈盼盼    时间: 2011-11-14 21:34
先问好,这得慢慢看呀
作者: 雷老三    时间: 2011-11-15 08:47
就是啊,这算命瞎子可真准啊
作者: 雷老三    时间: 2011-11-15 08:48
一枪要了两条命,真奇了怪了
作者: 雷老三    时间: 2011-11-15 08:54
美了霍霍精儿,苦了穷命赚……这就是土改的翻天覆地,是穷人的好事,是富人的噩梦
作者: 雷老三    时间: 2011-11-15 08:54
不过海爷的价值观值得推崇
作者: 雷老三    时间: 2011-11-15 09:02
七叔有奇术啊……够神奇的
作者: 雷老三    时间: 2011-11-15 09:11
结尾这篇最富有现实主义意义
作者: 雷老三    时间: 2011-11-15 09:12
欢迎昨夜,出手不凡,一来就给我们带来了浓郁乡村特色的传奇故事
作者: 昨夜    时间: 2011-11-15 14:09
谢谢沈版,雷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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