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捧起枕上书,他说睡吧,我说你先睡,他说别看了咱俩说说话,我说你闭嘴别理我,他闭了闭嘴,终于忍不住又探出头来,说,你知道明天啥日子不,我说啥日子——啊,不会吧,我生日?他说嗯啊,我绝倒床头,张书覆脸,仰天花板长叹曰,为什么要提醒我,昂?!
北京时间五点整,闹钟炸响,我辗了一下,想,今天生日呢,不想早起了,又转了一下,想,撒什么娇,小孩得上早自习呢。打上豆浆,偷偷看一下小孩熟睡的模样,馏上馒头,悄悄掖一下小孩的被角,炒上菜蔬,轻轻亲一下小孩的额头,柔声喊,起床了起床了。
工业区里的主干道崭新宽阔,没亮路灯,也跑得欢快。每天总能碰上那辆三轮,车斗里支着案板,案板上盖着白布。他大概是附近的村民吧,夜里做了豆腐,往城里送货回来。他远比我们起床早。
拐上南关大桥,便能看见双语学校教楼上整齐的灯光,孩子在后座上兴奋状,呀,灯亮了,快点快点,俺同学都进教室了,得背英语呀!
看小孩踏着运动员进行曲跑进校园,转身关掉电源,慢慢骑行。清晨应该是古塔路上最热闹的时分,匆匆赴校的学子,悠悠晨炼的老人。不远便是南海寺西门广场,晨光熹微之际自是另有一番样子,悠扬的笛音,铿锵的操令,舒缓的太极。
把电动车寄存在堂姐家,舒展几下腰身开始慢跑。烈士陵园一带我太熟悉,一草一木一带围墙都让人觉得亲切。那个厕所已经开门,那个黄马甲已经上班,那个小院已经易了主人,爬山虎掩映的那扇小窗没有灯光,那张被我丢弃的大床正驮载着别人的幽梦吧,祝福他们。
跑到小铁道已经微微发汗,便弃了大路,沿着铁轨漫步徐行。这是一条运送石料的专线,偶尔有小火车蹒跚通过,小心翼翼的样子。贪走近道的人们不畏坎坷,用鞋底车轮在枕木旁造出了一条小蚰蜒路,洋马车电动车摩托车一路颠簸,为荒寂的小铁路增添了几许生机。铁路两边是田野工地,秋末冬初自有一段风情,青翠盎然的麦田,黄叶静美的老树,枯草离披的路埂。最妙的是那一带带沟坡路角的油菜苗,芜杂践踏间,它们怀揣一个隐秘的梦想坦然静默,只等来年三月华丽起身,演绎一场摧枯拉朽的灿烂花事。它们被我觑破了秘密,悄悄向我许下一个约定,我小心珍藏,暗暗期待。
从一个光滑的斜坡小心下铁路,一段奔跑,又回到那条崭新宽阔的主干道上。天色大明,上班的人们裹着大衣头巾骑车疾行,偶尔有人扭头看我,估计是看我敞衫撸袖的样子怕我冷。对面跑来孩子爹,我快跑几步迎上去,故作踉跄,把身体在他脖子上吊一吊,接耳道,晚上回来走慢点,车子快没电了,叫你充电你不听,哼!然后分开,各自奔跑。这个笨蛋,跑这么点远就出汗了,我不惜顶风冒寒送孩子,就是为了让他步行上班锻炼锻炼,因为他最近老是抚着微微凸起的肚腩闹着肩膀疼,这明显是的哥职业病。路边刚睡醒的货车司机探出脑袋,一脸奇异看我们,估计他心里已经有了N个故事版本要跟人讲:刚才呀,一对男女……
路边传来动感的音乐,是几个残疾人在遛弯,他们是县民政局下设的福利单位方圆铜厂的工人。他们的工厂在工业区一角,他们的宿舍却在我们的校园里,由厂方出面租了两栋廉租房,建了食堂,集体生活。我去他们的食堂买过两次饭,从门岗到保洁,从厨师到职工,一例都是残疾人,他们以各种各样的身形姿势走着站着,说着笑着,吃着喝着,神态轻松,表情自然,一团和气,其乐融融。我端着饭一路走过,对着他们的眼睛点头微笑,觉得那个小院真是极乐世界。
门卫已经接班,正在大门外挥舞扫帚。穿过小广场,正对大门的就是我们的办公楼,四楼正中偏右有我们的一扇窗,崭新的桌椅,干净的地板,温暖的阳光。语文组五朵妇女,备课,品茶,亲亲密密晒太阳,嘻嘻哈哈讲段子,口无遮拦,心满意足。每当阳光和女人在窗台内外拥挤逗闹,大家感叹最多的一句话是,呀,真幸福,这辈子能坐上这么好的办公室!最近各初中组织学生来校参观准备春季分流,每次围在窗口看年轻貌美的小教师们戴着话筒导游介绍,年老色衰塌材无用的我们就更觉幸福,一致表示,以后让她们吃肉,我们喝汤。
新播的草坪娇嫩张扬,一路侧目,曲径通处便看到“2010年廉租房项目工程”的牌匾。六栋由政府投资兴建的朱漆单元楼坐落在我们校园的西北角,除了被方圆铜厂包租的两栋和分配给附近拆迁村民的三栋外,南边第一栋就是我们的教师宿舍了。底楼一角住着我们老板的双亲,路过他们的窗口,总能听到酣畅淋漓的豫剧唱段。两个老人一生辛苦,老来富贵却还保留着乡民的淳朴生活,住在学校这样的温和的环境里,应该是对他们最好的安排了,远胜过寂寞的豪宅别墅。他们一方面守着儿子的成就,一方面谦和自在地跟大家打着招呼,虽然只有一个儿子,却拥有了很多儿子,甚至孙子。这才是大孝,生子当如此呀。
打开房门,温热扑面。拉开窗户,脱掉外套,撒水,扫地,揩抹桌椅。小时候扫地要先撒水,因为地板原生态,一扫就尘土飞扬。后来就住上了公家的瓦房楼房,打扫过砖铺地水泥地瓷砖地,终于,首次住上了新房。房是廉租房,五十平米,好在有厨房有厕所。可惜上面说我们不是穷人,过渡安置一下,要付双倍租金,并限期搬离,这也没关系,只要不用跑出去找厕所并时刻提防着雨水溅到屁股上。没有阳台也不要紧,主要是地板有点问题,大概他们认为穷人没必要那么讲究,只抹了一层粗沙浆,不能用拖把,一扫就沙土飞扬。勤奋,执着,乐于奉献之后,终于我们住上了廉租房,并最终又回归到了撒水扫地的生活,甚满足。
孩子爸爸下班后打电话叫我进城,说要庆祝。离小孩下晚自习还早,我们就在街上步行,走了半个县城去吃鸡肉丸子,归途中看见面包房,进去买了两个小老鼠脆皮蛋糕。接了孩子到家,来不及卸下围巾手套,说,快快快小孩,美味蛋糕!蛋糕还没拿出来,身后的孩子突然放声大哭,两个大人吓了一大跳,赶紧上前问咋了,孩子伏在我胸前抽抽搭搭,说,忘了给妈妈送礼物!原来他爸爸两天前已经告诉她,她悄悄要给妈妈个惊喜,可是给忘了。我好一阵笑,咬掉了小老鼠的鼻子和耳朵她才开心。
又一个生日就这么无可阻挡地来临了,又一个年头将要悄无声息地过去了,平静之中总有一丝惶然,好在时光忙碌,岁月安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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