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白风清,市声淡远,西南面高高虞山上的霓虹灯,勾勒了城楼城阁的轮廓,彰显着峰坡入城的写意景致。在菱塘河边行走,看粼粼波光中的树、房、桥、灯、月,一派的迷蒙琦丽。拾一块土疙瘩,奋力扔去河心,“骨冬”一声,涟漪四展,托起一朵盛开的浪花。
年少时分,常常拾一块土疙瘩扔去河心。父亲有时看见,就过来拎耳朵,以为我扔的是砖块或瓦片,“要扔就扔土疙瘩,砸不伤鱼,还可罱上来做肥!”过去,我总不明白为何老要向河心扔土疙瘩。现在,仍不十分明白。只有猜测。我猜测,在潜意识里,我是不是不肯做那静躺于路间的土疙瘩?是不是渴慕做一方总为风雨弄皱的半亩方塘?不能肯定。我喜欢看那搅碎了的一池寂静,我喜欢在它恢复了寂静以后对着它呆呆沉思。
左近街巷人家有人在听歌,歌声隐隐飘来,是许美静的《城里的月光》。“每颗心上某一个地方,总有个记忆挥不散;每个深夜某一个地方,总有着最深的思量。”静的夜,静的月,静的水,沐浴着城里的月光,听着这样柔情的歌,自然就忆起了我的来城之路。那年那月那情景,好传奇、好温馨。
每一个乡下人,都有做城里人的憧憬。然而,憧憬归憧憬,在进城条件什么也不具备的情形下,也安心耽在乡下。农家子弟大都信命,我是农家子弟,自然也信。毕业分配,在那个小镇工作了三年,已经很习惯。那个小镇,隶属江阴,位于江阴与无锡交界处,小得玲珑,断断续续几处石板街道、几座小石桥,连接到一起,决计超不过五十米,如一个稍大的村庄。镇区拥有城镇户囗的本地居民仅五户半,供销社、粮管所、食品站、国药店、信用社、邮电所、运输社,尽是些从邻乡邻镇调来的人。小镇小,人头极易混熟,一年半载下来,谁都叫得上谁的名字。割块肉,肥的给别人,瘦的给你;买根油条,又长又粗,比别人大了几分;傍晚闲走于石板街上,不定就有一位热情的少妇、好客的老汉从门里、窗里探出头来,唤你进去坐一坐,或喝一杯小香槟、或嗑一堆葵花子、或杀三局象棋、或打半宿老K。小镇的生活,别的都好,只找不到合适的恋人特别不好。小镇上的同龄人有三十好几,性别比例是极度的失调。踢脚碰手的是喉结突出走路猴急的毛头小伙,寥若晨星的是抬眼望天婷婷袅袅的妙龄少女。形势的严峻性尚不止于此,那些抬眼望天婷婷袅袅的妙龄少女,一个个都思量着借了婚姻这条跳板杀进县城、挤向大镇。我一无品貌,二无地位,三无家财,四无人脉,性格木讷好静,在这小镇的恋爱场上,是死蟹一只。也是缘份,我相信缘份。却说有一天,卫生院的哥们李超来了个电话,说要介绍一个对象给我。等待已经太久,当然要试试。于是,安排见面。对方的老家就在小镇西北方向三四华里处,她接她老爸的班,在常熟城里工作,她的家里希望她回到父母的身边。以为总不成。谁承想,还真成了。恋爱当然甜蜜,恋爱也搅动了不尽的烦忧。关系一俟定下,最现实的,是要调到一处。
无锡、常熟、江阴,原本都在苏州行署辖下,我们犹在初恋中,无锡就携着江阴、捎了宜兴,独立了出来。那时候交通落后,江阴与常熟,只一条204国道通车,而我所在的那小镇,却去204国道甚远,要去常熟,得走两个小时的土路到南漍候客船,再航行近两个小时才到达目的地。印象之中,在婚前,我只来过三四回常熟,一来一回,费在路上的时间实在太多,想多走,却不能。记得第一次来常熟,她就引我去了言子墓。那时的言子墓下,是一片泥土地,正面、侧面矗立着数道古朴的石牌坊,十几株高大的树木将天空切割成形态万千的碎片。我对她说:“要是能调来常熟,该有多好。”她说:“这怎么可能?在这里,你一没有亲友、二没有熟人、三没有房子,没法调,别白日做梦。”
假想着婚后分居两地的不便与麻烦,心急急就去找了主管局的人事部门,他们告诉我,要将女的调过来,一要先结婚,二要自己去联系对调对象。先结婚的事好办,岁数不够,介绍信上可以写大点,镇政府的文书很熟悉,绝对会张只眼闭只眼。难的是落实对调对象,在一年多的时间里,我俩钻天打洞,广泛搜集信息,跑断了腿,打爆了电话,也联系上了十几个对调对象,但到后来,对方不是嫌接收单位远离城区就是嫌工种不好,一个一个全部断了线。
虽然领了结婚证,但调不成,哪敢真结啊!
1985年7月23日,去江阴城里听一个关于审计的讲座,讲座结束,江阴县审计局发了一纸编号为085的《审计通讯员聘任证书》给我,其上云:“经江阴县人民政府同意,现聘任XX单位XXX同志为审计通讯员。”回到家,灵光一闪,就铺开信笺,给常熟市审计局的邹悦维局长写了一封求职函(呵,因我家乡“邹”、“周”读音不分,在这封信上,我将“邹”写成了“周”,闹了个直到现在还让人偶尔提及的久远笑话)。本是病急乱投医的莽撞、幼稚之举,谁想,数天以后,邹局长亲自摇了电话过来,约我去“面试”。“面试”的结果当然OK,邹悦维局长、王俊岳、陆腾虹、葛元庆副局长摆开“三堂会审”的架式,考我理论和实务,让我现场写一篇围绕国民经济宏观管理的文章,这些结束,他们去另一间屋子碰了个短暂的头,出来,当堂就表示了愿意接纳的意向。我原在粮食部门基层单位工作,原来,恰是在那会,因为双轨制,粮食部门违纪违规问题频繁发生、屡被揭露,审计机关正集中力量查纠这一领域的问题,我所掌握的专业知识正是审计机关所急需。
就这样,我就成就了这一段人生传奇。没托一个人、没请一次吃、没费一条烟,1987年3月,我调来了常熟。
内心里总存着报答这一段人生传奇的思想,是以,我将本职工作视做事业和学问来做,多年来,累计查处了超亿元的违纪违规问题,执笔起草了《苏州市国家建设项目审计操作指南》,发表了数十篇业务论文,获得了专业技术高级职称;是以,我将许多的笔触,伸向了挖掘、宣传、传承这美丽地方的人文景观和文化内涵上,《垄上长歌,溯风飞扬》、《谢桥闻听千年诉》、《寻访红豆庄》、《落寞联珠洞》、《三峰茶舍》、《虞山山湾里》、《乡野间的圣殿》、《翁咸封的财富》……
纯真时代的纯真故事,可以记忆到永远。去年,去人事局公干,王忠良局长突然对我说:“你是某某某,我对你有印象,当年我是调配股股长,你的商调函就是由我开发的。”此前,我与他毫无交往,对他毫无印象,二十三年前的一个素昧平生的小人物的调动事,他犹能清晰记起,当真是好记性。
2010、1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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