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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浮生散记】娘亲记舅 [打印本页]

作者: 听彝堂    时间: 2010-11-5 08:41
标题: 【浮生散记】娘亲记舅
本帖最后由 淡淡一片云 于 2010-11-5 17:39 编辑

我的母亲是我姥姥的独生女,我还有一个二舅。

我的二舅,原来住在鞍山市立山区太平村。听名字是个村庄,过去当然也是。但是,因为大跃进时代鞍钢的大发展,我去的时候,这个立山区已经是高楼林立,车水马龙,成为蔚为壮观的工人宿舍区了。就像北京的公主坟,只不过保持了原来的名字而已。二舅家门前,是有轨电车的终点站,相反的方向,是去千山风景区的通道;二舅的单位,是曙光小学校,他是这个小学校的老工友、更夫。而他们家,却是楼群里的一趟红瓦房。

我在小学毕业之前,每年寒假,都要到二舅家去玩。二舅与舅妈没有孩子,喜欢我去添一点热闹。

二舅是个瘦老头,满脸皱纹,红红的脸膛,短短的白发,还坏了一支眼睛,看起来很可怕的。但是,二舅笑起来却像个孩子,单纯得很。二舅喜欢洗澡,还喜欢结交朋友,经常招聚几个人来家里喝酒,也从来都让我上桌与他们一起吃喝,还说一些我不知道的什么对炉山等等地名。二舅妈是个小脚老太太,白白胖胖的,经常头疼。

小脚老太太是我姥姥对她的专称。

我每次去他们家,吃完晚饭,就同二舅一起去学校。他先是到各个办公室看一圈,跟那些男男女女的老师得意的介绍他的外甥。晚上,我们舅甥俩就住在传达室,屋里炉火通红,炕头很热。说起来年头久远,近半个世纪了,那个小学,至今我仅仅记得两件事,一是曾经看见一个年轻的老师,文质彬彬,带着眼镜,手捧书本高声朗读“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刃山,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读到后一句,脖子就犹如迅翁三味书斋的私塾先生寿镜吾一样的向后面拗过去、拗过去。当然,这是我后来看见王之涣《凉州词》才知道他当时说的是什么的。还有,就是二舅教我下象棋,马走日,象走田,小卒过河不回还。他下得严肃认真,棋子摔得啪啪直响。棋下到要结局了,二舅就试探的说,我要将死你了,便孩子一样乐不可支地嘿嘿笑起来。

到了除夕,二舅领我回家了。进了我们家院子,他就急匆匆进屋,进门旋即跪在地上,喊着“我妈您老好我妈您老好”的向着我的姥姥连磕三个响头,头砸地咣咣作响。姥姥端坐在炕头受礼,我则吓得目瞪口呆,不知所措,不知道这是干什么为什么。

我生下来,仅仅认识我的姥姥。我的姥爷、爷爷、奶奶都早已经离世了。

我的姥姥家,在一个叫小北河的地方,姥姥的娘家是个富农,据说家里有围墙,四角有岗楼,还养了枪,防“胡子”的。这个规模按照“阶级分析”本来是应该定为地主的。但是,因为家里的三儿子,常年与猪倌、羊倌吃住在一起,不算完全寄生于剥削,就是富农了。姥姥兄弟姊妹九个,姥姥是老大。据我妈说,她姥爷那个老头非常凶恶,年到了,嫁给贫农的老女儿过不去年了,来找他爹。这个老头竟然说,笸箩里还有一点米糠,你扫一扫就拿去过年吧。但是,他对他的大女儿即我姥姥的话却言听计从。我记得小的时候,我的太姥姥还来过我们家,一个八十多岁的小老太太,说话细声细语,非常和蔼慈祥的,每天要我跟她下一种叫“五道”的简单的游戏。我母亲的娘家则是小北河街面上号称“大树根底下老徐家”,是个大家族。据说在我母亲一岁的时候,我的姥爷病重在长春,已经不行了。他们徐家有人在伪满洲国作官的,姥爷就去了长春,去做什么活计我至今也不知道。我们家父母在家里是不大谈老故事的。这样,姥姥和妈妈就去长春看望病人,结果是,病人死了,她们母女两个人也是死里逃生。当是时,解放军正在围困长春,一罐头金条,连个馒头也换不来。枪林弹雨、险境环生,母女俩胡乱装扮坐马车回到了徐家。从此,姥姥便带着我妈守了一辈子寡。我的那些姨妈说,小时候,谁也不敢欺负你妈,你姥姥厉害啊!可能是姥姥的背后有她娘家作后盾吧。母亲后来说,她姥爷,那个老头看见我姥姥带女儿回家,一脸不屑地说,一个丫头片子,读书有什么用?我姥姥不言不语,自有算计,不知道生活费什么地方出的,竟然将我母亲培养成一个小学教师。

我的父母结婚后,姥姥就一直住在我们家。姥姥说自己年轻时咯血,肺结核,以为只能活到四十岁。结果,在我们家,高寿八十三岁无疾而终,睡觉中离开了世间。徐家的亲戚经常夸奖我的父亲对丈母娘照顾的好。父亲家成分是富农,母亲徐家却是贫农。我想,姥姥高寿,除了家人照顾得好,还有她自己的保养,她吃饭必先用温水洗碗,从来不多吃一口,却长年喝牛奶吃甘草片,她吃了几大瓶子不知道,估计应该有一、二个水桶吧。晚年的时候,脸色鲜艳得超过孩子们。

回头说我二舅。中学以后,我就再不去他们家了,因为自己与同学玩得正天昏地暗,哪里也不去的。一天,听说二舅出车祸了,被一个什么车轧断了一条腿,住进了立山区医院。动手术的时候,我跟姥姥、父母去医院看望。出院以后,他还是一瘸一拐的来我家给我姥姥磕头。

我该毕业了,接受的教育却不及格,安排继续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去。当时,党的政策是独生子女可以留城。我妈怕我不能吃苦,就想把我过继给二舅,做他的儿子,这样,我可以免去下乡劳累,将来也可以给二舅送终。事情基本谈妥了,事到临头,姥姥还是给否决了,说小脚老太太不会喜欢我的。这样,我便理所当然地汇入了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滚滚洪流。那个时候,一个叫李庆霖的,与《蝶恋花·答李淑一》好像有什么关系,给毛主席写了一封信,说知识青年在农村怎么理发也没有钱,老人家就给了他300元,地方则搞起了“厂社挂钩”。我本来应该跟教育系统子女下乡到泗河堡的,因为父亲单位仅仅我一个是应届毕业生,进校管理上层建筑的工宣队就说,跟我们企业的孩子走吧,这样,我就也下乡到了小北河公社。在农村,我与我的姥家娘家亲戚都走得多一些。但是,我至今也搞不清我那些姥姥、姥爷、舅舅、姨妈等等与我们家是什么关系,太复杂了。例如,家兄当时下乡在另一个公社,因为某些原因,想转青年点,难度非常大。结果是姥姥出面回到大树底下,徐家众亲属群策群力,找到一个姓吴的书记我叫大哥的给调到他们大队去了。后来我才知道,这个吴家,是我姥爷前房的娘家。

    说到这里,就可以交待我的二舅了。我的姥爷,原来是娶过一房媳妇的,这个女人生了两个儿子后就去世了。后来,姥爷就续弦娶了我姥姥,生了我母亲。我的二舅,原来是我母亲的同父异母兄弟。当然,我就应该还有一个大舅。但是,这个人,我从来没有见过。他早年就离家出走去黑龙江海拉尔什么地方谋生去了,而且是一去不返,再没有回到过河边街上。我的二舅,则是我姥姥养大的,不是母子,亲如母子。还有姥姥的三妹妹的一个女儿,因为他们家贫穷且孩子多,我母亲仅一个,也是姥姥带着,与我母亲一起长大了。

1977年底我回城了,二舅已经死去了。翌年的春天,我与朋友去千山游玩回来,在太平村下了车,想去看看二舅妈。在院子我看见一个年龄同我仿佛的女孩在晾晒衣服,并且与舅妈在一起生活。闲聊才知道,是舅妈的一个家里侄女,过继到他们家躲去了毕业下乡的命运。与我们家当初一样的想法,只是她实现了。

如今,我的父母仍然健在,姥姥已去世多年,亲戚走动得越来越少了。来我们家串门的,一个是与我母亲从小一起玩的六姨姥的女儿,住在小屯,我叫小屯姨的;一个便是那个未曾谋面的大舅的女儿,我的老梁大姐,住在辽中县,去年也过八十大寿了。

说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干吗?我是觉得当年所谓的“阶级分析”理论太教条、太片面化,太形而上学了。就我一个普通家庭复杂的血缘贫富关系,我都说不明白,仅仅看人家几个钱几亩地,就决定了一个人的好坏善恶?除了煽动仇恨,根本不科学嘛?


作者: 潘霞    时间: 2010-11-5 09:33
这章字,很厚重。也许历史从来都是厚重的吧。
作者: 潘霞    时间: 2010-11-5 09:39
姥姥,连生活费都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出,却培养出了母亲这个教师,在那个年月,的确是令人敬佩的。
二舅,在“我”的成长过程中,有着不可磨灭的记忆,他的境况却让人唏嘘。
问候老师!
作者: 远去的烟云    时间: 2010-11-5 09:55
我是很喜欢看这样的字的,写二舅写得也很传神!
作者: 雷老三    时间: 2010-11-5 13:38
这些地方我都老熟悉了,对炉山,现在叫对炉,就是现在的胜利路鞍山繁华段。我还在那生活过一段,我在小北河读过一年中学,长春我在那里三年,立山千山更不用说了!
作者: 雷老三    时间: 2010-11-5 13:39
我前几天还带着爸爸妈妈去小北河赶集去了呢。
作者: 雷老三    时间: 2010-11-5 13:40
“我的母亲是我姥姥的独生女,我还有一个二舅。”起笔就和我们兜圈子。结果才交代: “说到这里,就可以交待我的二舅了。我的姥爷,原来是娶过一房媳妇的,这个女人生了两个儿子后就去世了。后来,姥爷就续弦娶了我姥姥,生了我母亲。我的二舅,原来是我母亲的同父异母兄弟。”
作者: 淡淡一片云    时间: 2010-11-5 17:44
在这样的文字面前,流水都会安静下来,思索回望,身后是一条长长的路........
作者: 妙韵怡然    时间: 2010-11-5 19:28
跟着虢老师兜了一圈,感觉这亲属关系确实有点复杂,难怪虢老师连大舅都没见过面。
我奶奶是我太婆的独生女,可我太公娶了二房,生了儿女,但我家对那边的亲戚无从认识。
作者: 香姐    时间: 2010-11-5 21:07
怨不得郭老能为人师,感情是记性好啊,小时的事情还记得这么真切。
作者: 真水无香    时间: 2010-11-5 21:09
那些年那些事还有那些人,构成中国独特的历史。
作者: 听彝堂    时间: 2010-11-5 21:31
这章字,很厚重。也许历史从来都是厚重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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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不是家家都是这样呢?宗法社会的家庭,又是群居,可能大致差不多。

我是很喜欢看这样的字的,写二舅写得也很传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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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老头我很怀念他的。

这些地方我都老熟悉了,对炉山,现在叫对炉,就是现在的胜利路鞍山繁华段。我还在那生活过一段,我在小北河读过一年中学,长春我在那里三年,立山千山更不用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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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年前,去立山区看个朋友,真是恍如隔世。

在这样的文字面前,流水都会安静下来,思索回望,身后是一条长长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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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算写一点回忆录了。

我奶奶是我太婆的独生女,可我太公娶了二房,生了儿女,但我家对那边的亲戚无从认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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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社会很有故事的。

怨不得郭老能为人师,感情是记性好啊,小时的事情还记得这么真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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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如果老了怎么说的,过去的事情忘不掉,眼前的事情记不住。

那些年那些事还有那些人,构成中国独特的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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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百姓的历史总比3000一家一姓的历史有意思。
作者: 秋风袭人    时间: 2010-11-5 22:16
什么是疏朗淡定,什么是笔力老道,在楼主的文字里体悟着一切。
作者: 雷老三    时间: 2010-11-6 09:40
呵呵
作者: 听彝堂    时间: 2010-11-7 09:07
1、谢谢给实习记者又加一个勋章
2、谢谢帮助排版这么疏朗淡定
作者: 花祭    时间: 2010-11-8 12:29
来看郭老师。听他讲过去的事情。的确如秋风所说,笔力老道。
作者: 听彝堂    时间: 2010-11-9 10:02
我是我自己的罂粟花
作者: 淡淡一片云    时间: 2010-11-10 20:25
我是我自己的罂粟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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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花,可以下酒吗
作者: 听彝堂    时间: 2010-11-11 22:24
可以,饮鸩止渴
作者: 思安    时间: 2010-11-11 22:52
欣赏美文!
作者: 宫飞燕    时间: 2010-11-12 22:18
在浓厚的亲情里读完这篇缓缓流淌着的文字,浑身舒畅。你与二舅的情燕子好生羡慕,燕子没有姨没有舅,不知这样的亲情有多好!唯在与家人在一起的日子才会有这样宁静安心的感觉,尤其是远离家乡和亲人,回忆让人甜蜜。欣赏,学习!
作者: 尚书青云    时间: 2010-11-13 15:15
这篇文章,刚发上来就细读了。
跟人说过,文笔了得,我读此文有老舍《我的母亲》的风韵。
作者: 听彝堂    时间: 2010-11-14 22:22
欣赏美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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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敢,见笑。

远离家乡和亲人,回忆让人甜蜜。欣赏,学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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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里就这么点事儿,多了我也不知道。

这篇文章,刚发上来就细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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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不愿意回忆。
作者: 淡淡一片云    时间: 2010-11-15 07:19
尚书难得夸奖谁的文字啊,颇有惺惺相惜的意味。
作者: 倚清秋    时间: 2010-11-21 14:40
这样的回忆何止是耗费笔墨之简单,一字一句勾动多少陈年旧事。。。。。。
作者: 淡淡一片云    时间: 2010-11-21 18:19
老虢老师,周末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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