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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狗脚迹(续写山村漫记中的疯婆子)每日更新 [打印本页]

作者: 七色槿    时间: 2012-9-26 11:41
标题: 狗脚迹(续写山村漫记中的疯婆子)每日更新
本帖最后由 七色槿 于 2012-9-26 13:31 编辑

                                    狗脚迹



     狗脚迹,何处寻?狡兔乱走妖狐吟,北风扬沙一尺深。狗脚迹,何处寻?
                                                         ——取材自《野菜谱》  (明) 王磐




                                         狗娃 (一)

      我们家的院子又大又敞,前院后院都荒着,屋门前边的石阶缝里钻出几道毛烘烘的狗尾巴草,走下台阶就像掉进荒沟里一样,各样野草都疯着长,往东墙角茅厕去的小道两旁,灰条和人形菜长得比人还高,把小道都遮盖严实了,我奶奶就拿弯镰割上一气,露出小道来。院子是跟隔壁二婶婶家一个样的进深,可人家院里的青菜长得水灵灵的。开春的时候,我跟奶奶也是翻了地做成菜畦,种下生菜豆角和水萝卜的,那天,等队长把上工的钟声敲过,我们下地走了以后,我娘出屋来整整忙活半天,她把地胡乱拱了个遍,拱成坑坑洼洼一大片。
        我们家是沟底那几家老房子中间的一个,到沟上边干活的人们聚齐的饲养处门前去,要经过一条长长的斜坡,坡上蔓草丛生,满是裸露的石头,有条一脚宽的小道蚰蜒一样盘上去。我娘常常在这条小道上走来走去的,她磕磕绊绊地走,还会捡起一根树棍来,嘴里叨咕着一下一下抽打地上的草尖石头蛋子,也会仰起脸来瞭向坡顶上,把人呀树呀牲口棚呀都看上一遍,可是坡上的人也看她,人们乐呵呵地瞅着她,有人还“嗷嗷”两声,有人就哈哈大笑了。我讨厌人们这样笑她,等我明白了笑话她的人不是一个两个,而是全体,而她却浑不在意以后,我对这些笑声就有些害怕了。
        “愣狗娃,你奶呢?”队长吆喝我。
        “就来。” 我小声小气地回答他,我总是发不出大的声气。真不愿意人家叫我狗娃,可是奶奶说,叫狗娃好养活,名字贱了,灾祸就会躲开你。
        “回屋去喊你奶!让你奶拿上剪子,南头地里剪红薯蔓去,你跟二丫三婶子都去,咱要插红薯吊子呀。”停了停他又说:“叫上你大也跟着去,别让他进地剪,他给咱背上剪好的节节,顺顺当当送过来就不错了,恁还指望他会干什么?”
        我能说什么呢?我的大,也不比我娘强多少,他也是个愣(傻)人,短了不少心眼只会出死力气。村里人宽厚没有欺负我家,尽管做活计不顶事,我大挣的也是最高工分十分。我去年才十五岁,本来不够参加队里劳动的年岁,队长也照顾我家缺少人手,去年春天就让干活了,我还能说什么呢?
        隔壁的二婶婶杵着搂镐,脊背靠着牲口棚的泥墙,正跟几个婆娘们说悄悄话,她们没有想到我在听呢,二婶婶低声说道:“唉,狗娃她奶奶是个什么烂命啊,一大家子五六张嘴全靠她一个支撑着,……”
        “说起那两个娃子,小的还是个男娃吧,可也是没用,连哭都不会,你听见过他家有小娃子哭叫吗?狗娃也不行,脸瘦得像鬼,一副受惊吓的样子,早早晚晚也得走她娘那条道。”
        “恁还等到早晚?我听说,自打去年冬天,那娃已经隔长不短的狗癫儿过几回了……”
        “哎呀!这倒没听说过……”
        我跑去找奶奶了。眼前是大太阳底下,一切都白晃晃的,我告诉自己什么都不要想,你不想,妖怪就不找你来。奔跑中恍如溜进了一扇陌生的门,我身在一个从没见过的地方了,或者我成了一个什么另外的东西,再不是我自己了。
        头顶上的天很蓝,云彩很白,但是天空有时也会变得一片漆黑。

作者: 凌云享耳    时间: 2012-9-26 12:53
看来还有续集,期待{:soso_e160:}
作者: 南沙贝    时间: 2012-9-26 12:55
姐的这篇《狗脚迹》的开篇像姐以往的小说一样,一下子就把一幅场景拉到了眼前,细腻的小草和尘土使人浮想,期待狗娃的继续精彩
作者: 七色槿    时间: 2012-9-26 13:28
  天太热了,我们走到村子南边的红薯地头的时候,个个的腋下都遢湿了袄袄贴在身上。地头上有一棵榆树,还有个不大的水坑子,人们就朝树荫走过去了。树下的水坑是一片深绿,红薯地是一片翠绿,亮闪闪的。我奶奶掀起袄襟抹一把额头上的汗,她的上唇还在冒出汗珠,我刚一伸手替她抹掉,她却说:“咱别歇啦,快干活吧,地里等着使唤插条呢。”于是我们又离开树荫,到毒日头底下的红薯地里去了。几个人一字排开,猫着腰往前走,挑拣长的壮实的红薯蔓剪下一截搭在臂弯里。
  我在二丫姐的旁边走,觉得她那天特别好看,粉红花布的袄袄穿在她身上简直像画上人一样,我总是不由得掉转眼光去瞭上一眼。我的眼光可能挺馋的吧,她高兴了,唱起歌来:“哎呦呦,嫂呀嫂,起炕撩,咱上南头地里打酸枣……”她唱的调子够快活,可歌词含含糊糊我听不大明白,再加上她的嗓门不亮,唱到高音时就打颤,接不上气来,我就轻轻地笑一声。我一笑,她就恼了,“去去!笑什么笑?你要装瞎就装瞎,要装聋就装聋,你这个讨人嫌的愣鬼!你还不会唱哩!”她红涨了脸恶狠狠地说。
  “我会唱几个歌,还会唱几句梆子。”
  “谁听见过你会唱?光会瞎说说。叫什么名字不好?偏叫个狗娃,你能唱什么?狗叫唤还差不多。”她说着呵呵呵笑起来,说我唱起歌来一准像踩住了鸡脖子,鬼都招得来。
  “不是,我唱过,没招来什么,我在家里总唱歌。”
  “瞎谝话!你们家里狗叫唤耗子叫唤,就是没人会唱歌。”
  她说她听人家说的可不是这样的,说我家里两个大愣子两个小愣子,除奶奶以外一家都是愣子;说我们穷的没有油没有盐,吃煮疙瘩也是光喝米汤没几个疙瘩;说我们躺在炕上能数星星,一下雨就拿葫芦瓢舀水玩……
  我跌进一个黑屋里了,听见外边一片呼啸声,像北风使劲地抽打着屋顶和窗户棂,有不知道的野牲口在风里嚎叫,北面的土坯墙上被人捅出了数不清的窟窿……我知道身后有个人追我,他鞋上沾满了湿泥巴,他盯着我的后脑勺朝我咚咚地跑过来,头皮被他盯着的那块地方立时发麻,而且肿了起来,……周围有人在黑咕隆咚的地方嗤嗤笑,等我的眼睛适应了漆黑,笑的人一个也不见了,周围静的可怕,我耳朵被什么东西堵住了,脚底板痒痒的,只想飞跑快逃……
  忽然我脑袋里打了个闪,有点明白要不好了,我带着哭声喊了声:“奶!”就蹲在地上。
  我奶奶奔过来,她跪下抱住我的脑袋,两只泥手在我汗湿的身上摸着拍着,狗呀乖呀宝呀混叫一气,我被她搂得喘不过气来,不知道是汗还是眼泪直往嘴里流,咸咸的,身子像被什么东西包住了捆紧了一样,这样那个追我的人就找不见我了。闻着奶奶酸乎乎的汗臭味,我浑身软了,松懈下来了,迷迷糊糊地出溜下去瘫在地上,耳朵听见三婶子轻声说道:“犯过去了,咱把娃抬到树荫吧……”
  

作者: 七色槿    时间: 2012-9-26 13:30
凌云享耳 发表于 2012-9-26 12:53
看来还有续集,期待

谢谢来读,问好。是个小中篇。
作者: 七色槿    时间: 2012-9-26 13:30
南沙贝 发表于 2012-9-26 12:55
姐的这篇《狗脚迹》的开篇像姐以往的小说一样,一下子就把一幅场景拉到了眼前,细腻的小草和尘土使人浮想, ...

贝贝好!
作者: 昊哥    时间: 2012-9-26 13:39
拜读七色槿的新作!
作者: 七色槿    时间: 2012-9-26 13:45
昊哥 发表于 2012-9-26 13:39
拜读七色槿的新作!

大概要让你失望了,还是不咸不淡的字。
作者: 昊哥    时间: 2012-9-26 13:57
七色槿 发表于 2012-9-26 13:45
大概要让你失望了,还是不咸不淡的字。

太淡了没味道,太咸了容易引起血压高,还是不咸不淡的好!
作者: 昊哥    时间: 2012-9-27 07:11
我喜欢读七色槿的文字,有生活底蕴,厚重、细腻、深刻,能让人产生强烈的阅读欲望。
作者: 七色槿    时间: 2012-9-27 08:27
本帖最后由 七色槿 于 2012-9-27 08:28 编辑

  我们家的房子真像二丫说的,到黑夜里躺到土炕上能看见星星,山墙也是东倒西歪的,每年秋后都要像缝补衣裳一样,用牲口粪合着黄泥贴贴补补,补得看不出它原来的摸样。我问过我奶奶:这房子是什么时候盖的呀?它开初的时候是什么样子的呀?
  “它是经你爷爷盖的,是死老汉干过的唯一一宗正经事,娶我的那一年盖下的,除了这个他就没干过一宗好事,养下一个愣子就够倒霉的了,还必得死拧着娶进一个更愣的婆娘来,他倒是撒手合眼享福去了,把我给坑塌了。……你爷爷早早就死掉了,死掉倒是好造化,躺在坟里边歇着,也不用抻着脖子拽了,也不用发愁怎么样能顾住一家子的嘴了,不用拼掇这份糟烂的日子了……你问这个干吗?你干吗老缠着我翻腾这些窝心的事?不翻腾我就够窝心的了。”这样说完了她就垮着个脸,好半天都不跟我说句话,也不看我一眼。她忙着烧锅煮米汤,喝呼着我娘给小娃子喂奶。
  收工以后我不愿意早早回家去,我在沟边地埂上转,找嫩一点的野菜剜回家,留待我奶奶明天起早做水饭。沟边上稀稀落落的有几棵野棉花,枝头挺翘着就要开花了,花苞一个个都咧开了嘴,靠近花苞的小叶子还是挺嫩的,这叶子煮在米汤里好吃,我把它们一片一片摘下来。二婶婶说它不叫野棉花,叫狗脚迹,她准是弄错了,这么好看的花跟狗蹄印一点都沾不上边。
  我愿意在外边多呆一会儿,呆到天将黑。我总是到平日没去过的地方,那些地方不是荒沟就是石头砬子,没有路,连毛毛道也没有,拉拉秧和尖利的石片经常划破我的胳膊和腿,可我不在乎,总比跟人在一起好,总比在人堆里被她们叽叽咕咕地批点要好,
  我大和我娘住的那间屋子我不想进去,我娘一到冬天冷起来的时候,就会把灶膛里的火扒到屋里去,闪着火星的热灰在地上幽幽地冒烟,熏得四面墙都像灶膛里一样黑,真奇怪她怎么没把房子点着,我奶奶说有老天爷罩着呢,老天爷不会让她这个苦命的老婆子没有窝,又说真要点着了就好了,她也享福去了。娘那屋里没有箱笼桌凳,土炕上只有一团乌漆吗黑的东西,那是一堆破布和老套子搅缠在一起的烂棉絮,我小弟就在土炕上躺着,不声不响地总是睡。屋子里有一股钻鼻子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气味。这屋子老是让我害怕,我怕漆黑的墙上哪一会儿会伸出一只没有血色的鬼手来,我怕那堆烂棉絮里猫着癞蛤蟆蛇或是其它东西……

作者: 七色槿    时间: 2012-9-27 08:28
  从老早我就是跟着奶奶睡的,那天黑夜她盘腿坐在炕头,把一堆零碎布角倒在炕上翻找,准备缝补破鞋的时候我就上炕躺下了。天热的够呛,窗子被窗帘遮得严严实实,我叫奶奶把窗帘打开,因为一到黑夜里就有微风从山那边吹来,而且今天是个月亮圆的日子,没有浮云,隔着窗帘就可以看见一个圆盘一动不动的贴在天上。奶奶不耐烦了,她说:“胡说个什么呀,哪能在月亮底下睡觉呢?再别说还是个满月了,它会把人的脑袋里边照得昏蒙,会把人弄疯的。”
  顾不得暑热,一会功夫我就睡着了。我做梦了,在梦里是一大片无人的草地,没有树棵子和高大的艾蒿,全是茸茸的绿草,露水珠儿停在叶片上也是绿色的,晶莹得像蚂蚱血一样,前面有一团狗脚迹开花了,粉白的花跟棉花花一个样,我朝它走,想摘一朵,忽然脚下一松就坠下去了,下坠了好半天才跌落到地上,周围漆黑一团猜想是个枯井吧,这时我看见有个像旱龟又像蛇的东西,它伸着三角脑袋,豆样的小眼睛亮亮的盯着我,我吓坏了,顾不得跌的很痛站起来往上爬,可是刚爬了几步又坠下去了,那东西也懒洋洋地向我爬来,我吓得拼命叫喊,可是手脚都不会动弹了,我哭醒了。睁眼看看,我奶奶正低头看着我,“狗娃不怕,狗娃不怕,又做梦了吧?”
  “嗯。”
  她叹着气说:“唉,你折腾得忒厉害啦,炕席都让你给抓坏了。”她把我汗湿的枕头翻过来拍拍,对我说:“还睡下吧,别吓唬自个儿啦,娃睡,奶给你看着打鬼呀,睡吧,睡吧。”
  
作者: 南沙贝    时间: 2012-9-27 08:39
二婶婶说它不叫野棉花,叫狗脚迹----------原来狗脚迹是一种植物呀
作者: 七色槿    时间: 2012-9-28 14:09
  伏天过去了,虽然晌午还是火辣辣的,一早一晚却凉快起来。隔壁的二婶婶来了几回,她家院里摘的豆角倭瓜吃不完,给我奶奶送过来一些。她今天过来可不像是单为送来一把小白菜的,她有别的事情了,傍天黑我薅了一篮子马齿笕和笤帚苗回来,一进屋就看出来了。
  二婶婶笑盈盈地看着我,伸直两条胳膊把手搭在我肩头上,用看生人一样的眼光从头到脚把我看了一遍,然后笑着说:“狗娃你长得够高了,比我还高,就是忒瘦了,要是吃胖了准是挺好看。”
  我被她看得害臊了,扭捏着小声说:“我……胖不了,也不好看。”
  “哪儿会呢,女娃子要是嫁了人,都能发实起来。”
  “我咋能嫁人呢我?……”
  想必是我的样子愣透了,因为她逗起我来了:“你是猫呀还是狗呀,你咋就不能嫁人呢?找着婆婆家赶紧走人,垒自个儿的窝去吧!”
  “不对……”
  “啥不对、部队的?还大兵呢,嗬嗬嗬”
  看她笑的那个样子,我迷惑了,心扑通扑通地使劲跳,惶惶的连话都说不出来了。院子里墙头上还挂着几缕红黄色的亮光,墙根下已经是一溜阴影,屋子里更暗,我扭过头,看不清我奶奶的脸。有一股煮灰条菜的苦涩涩的味道,还能听见我娘睡觉发出来的声气,呼噜呼噜的,像是有个猪娃子睡在那屋里。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心里窃想着:我不说话,事情就不会是真的了,所以我就干脆闭上嘴什么都不说了。
  有事情要发生了,一想到这儿我就很慌张,觉得不安全,又憋出一身汗来。
  我洗净了锅碗,把锅台擦抹一遍,把菜刀锅铲都藏好,把碗橱锁起来。我奶奶正坐在屋门前边的院子里,就着不明不暗的那一点天将黑以前的亮光,缝被我娘摔成两半的葫芦瓢。听见我过去,她没抬头,对我说:“都拾掇完了?”说着用脚把一个小凳子往前推了推。我没理会小凳,却挨近她坐在石头阶上,摩挲她身上的蓝袄袄,这袄袄上两个肩膀头都打了补丁,领圈下边又破了一个小洞,她还没来得及缝。
  “奶,你这儿又破了,换一件吧。”
  “拿什么换?天上掉下来吗?只剩下这一件了。”
  “不对,不是还有个灰色的吗?放在什么地方了吧,找出来吧。”
  “唉,那件呀,拆了,不是给小娃子改了个夹袄、给你改了个腰腰吗?你忘了?”
  从小洞里露出一点皮肉,一股汗香味也悠悠的发散出来,我曲起鼻子贴上去闻闻,觉得那股酸酸的甜甜的味道闻起来很舒服。“奶,你身上的味真好闻。”我说。
  “说的是什么话呀?哪有臭汗味好闻的?”她扯直了麻线,用嘴唇把它抿湿,也不看我就接着说下去。“东院二婶婶干什么来,想来你也猜到了吧?”
  又来了。我不吭声,要是我不说话,那件事也许就不会发生。
  “我跟你说话呢,你吱个声!别不言不语的。”奶奶低头用锥子在瓢上扎了个眼,再把麻线抻得吱吱响。
  “我不。你们让我到哪儿去呀?到一个谁也不认识的地方去,让人家都指指点点的说我吗?不,我不去。我才十六岁,这么早就出门子了,村里人全都会笑话我。”
  “你要是走了,人家不会笑话你的,反倒会替你欢喜,我娃可逃出去了。”
  “不!我不走。”
  “唉,你这娃,可真给我添麻烦,非让我费话不可吗?叫你走你就走,拧个什么劲呀!大人们都是为娃子好,不会坑害你的。”
  “那也不,我不……”我的心揪成了一团,这么痛苦的事情临到我脑袋上了,可熬不过去了,会要了命的,于是不由得抽抽咽咽哭了起来。
  “唉,真拿你没法子。快别哭了,把脸蛋抹得跟花猫一样,一脸愣相。别哭,哭什么用处也没有,擦擦眼泪好好听着,奶奶教给你怎么做。别管年岁大呀小的,你就嫁过去吧,那家的人口轻,就是爷俩个,姑爷性子是慢点,可是不碍干活,老汉五十岁多岁身板精壮,爷两个都能挣工分。你去了也不用下地挣分去,在屋里做个饭、洗洗涮涮就行了,往后要是有个男娃女娃的,也是个囫囫囵囵的好人家。你那毛病,生生是让咱屋里的窝心日子给挤兑出来的,日子过得舒心了,毛病也就好了。走吧,别在这屋里熬着了,咱家的日子,你看有多憋屈呀,你走吧,我真怕把你也熬成你娘那样的……”
  “就没有旁的法子试试吗?”
  奶奶的脸色阴沉,“你别想着往后还有好人家要你了,没有了。十里八村的,谁不知道咱家?两个愣子,又养下个小愣子,你也……有毛病,人家都知道根底了,你越是熬着,越没人上门来提亲,我怕你的毛病越熬越厉害,咱熬不起呀,狗娃……”
  我又哭起来:“是西 边大山里边吧?挺远的,连一条平展点的道儿都没有……”
  “唉,真是个愣娃呀,道儿平展不平展有什么关系?难不成你还打算回来?去吧,逃个活路吧,走了就不用再回来。再说,山里也没什么不好的,山里人实诚,比平原的人好多了,我听说咱这儿县城里,有人掏兜的手像鬼一样轻飘,你刚把卖核桃的钱装好,走几步,哎呀!钱没了!让鬼手给掏去了……”
  我一个劲地哭,吧嗒吧嗒掉眼泪,哭得奶奶都摸不着我到底想的是什么了。我脑袋木木的,也确实不知道想了些什么
  
  我望着西天边隐隐约约的群山和遮盖着山峦真面目的薄雾。白露过去好几天了,天气渐渐转凉,现在无风,清爽。不论是什么节气和天气,这儿都是我惯熟了的可爱的地方,无论我走出多远,都没有如这般熟悉和可爱的地方了。寒冬已经不远了,每年冬天的冷风,都是从西边山里刮过来的,它一边呼喊,一边奔跑,一边大笑,把草吹枯,把虫蚁冻死。山外边的冬天冷成这样,山里边说不准得有多冷。
  在家里呆不了多久了。过去的十几年,从没有一天好好看过家里人,我现在愿意好好看看他们了——奶奶是每天都要看几遍的,没有奶奶就没有这个家,也就没有我狗娃——娘还是每天披散着一脑袋乱发,笑一阵喊一阵,吃饱了肚子躺倒就睡,还有整天死气沉沉躺着的小弟,还有像哑巴牲口一样干死活的大,我现在看着他们,心里已经有了从来没有过的内容,我再也不会每天看着他们心烦了。
  不知不觉的眼泪又流出来,都是让阴天招惹的。天上灰蒙蒙的,没有太阳,没有太阳。
  
  我早早就醒了。奶奶说:“醒了就起来吧,有三十多里路呢,得早早走可别误了时辰。我给你做饭去,吃饱饱的。”
  我们这地方的老规矩,娶新媳妇要在午时之前娶进门,办寡妇得在酉时以后才能出村,违了时辰,新媳妇就不是个黄花闺女,寡妇改嫁不等天黑透了就走,一路上谁都可以打她。我才十六,还不到能拉结婚证的年岁,他家不敢操办,只能悄悄的结黑婚。一会儿二婶婶会过来,她带着我过去。
  我起来了,走进对面我娘的屋子,我大也醒了,正鼓鼓捣捣的扎上那条黑粗布腰带,他什么也没跟我说,揉了揉眼屎就出早工去了。我娘摊手摊脚的还在睡,她嘴角有口水,脑门上有深深的皱纹,我推推她,叫她:“娘,娘,”她合着眼睛挥了一下胳膊,咕哝道:“哎呀,别打我,别打我……”等我听明白她说的是什么,她又翻转身睡过去了。我不由得叹一口气,转头去找我小弟,他们把他塞进那团破棉絮里了。小弟瘦得厉害,脸上没有血色,要不是看见他喘气时候肩膀一耸一耸的,简直看不出是个活着的小娃子。我抱起他,他浑身软塌塌的,就连脖子也不能挺直,脑袋往下垂到胸口上,他看上去睡得正香,我又把他放回到棉絮里了,心里说你睡吧,要是能一直睡,就不会感到惊慌和害怕了。
  二婶婶来了,她拿过来一个鸡蛋给我洗了头,再替我编成两根辫子。衣裳全是新的,新的绛紫色的绒袄绒裤,蓝裤子,红色的有两个倒插插的袄袄,就连鞋袜也是买来的,不是家里自己做的。穿戴齐整了二婶婶说:“简直像换了个人一样!我都认不出咱狗娃啦。”可我还是愁眉苦脸的,一点都高兴不起来。
  跟在二婶婶后面走出大门的时候周围很安静,可我回头找我奶奶,只见她的两只手在胸口那儿虚按着,见我回头看她,她撩起一把袄襟按在眼睛上了,我哭了起来。
  “狗娃,大伙儿在笑话你呢,别让人家笑话你呀!”二婶婶说道。
  奶奶向我们挥了挥手,她没有说话。
  斜坡小道上有个汉子挑着担子从后面赶过来,他不看我,却对二婶婶说:“嫂啊,你干了一宗好事情,这可是积德积寿的事情啊。”说着话他走过去了。
  二婶婶家的二叔把一辆驴车停在坡上边,看见我们过来他大声喊道:“我说,别磨蹭了,赶紧走吧,你看日头都露脸了!”
  二婶子也粗声大气地回他:“闭上你那嘴吧!瞎叫唤什么?谁还不知道该走了吗?”
  这时,就在不远处,我看见二丫姐了,她急匆匆地走过来,看见我们又一下子站住了,愣愣地看着我们。我朝她跑过去了,因为她是我同年仿月的伙伴,她才比我大一岁,我们都是在穷苦和没人在意当中不知不觉长大的,我们曾经在同一块地埂上剜菜,在同一块地里干活流汗,我边跑边想,尽管她曾骂得我心智错乱,可我不恨她,有什么好恨的呢?听奶奶说,她家正张罗着拿她给她哥换亲呢,老天爷能给二丫姐一个什么样的命呢?
  我跑近一看,二丫姐满脸都是泪水,她也不抹,泪湿的眼珠定定的看着我,我也看着她,刚才在奶奶跟前强忍下去的哭泣这会儿汹涌地翻了上来,我俩同时放声大哭了。两双泪眼互相瞪着,她脸上的泪水往下流,我脸上的泪水往下淌,我们都在对方的脸上看到了自己,就像照镜子一样。
  

作者: 七色槿    时间: 2012-9-28 14:11
南沙贝 发表于 2012-9-27 08:39
二婶婶说它不叫野棉花,叫狗脚迹----------原来狗脚迹是一种植物呀

贝贝辛苦了。我只会写这个样不咸不淡的字,贴上来一点凑数吧,
作者: 昊哥    时间: 2012-9-28 15:58
人物栩栩如生,语言性格生动,拜读!
作者: 天野    时间: 2012-9-28 22:05
好文字!
作者: 七色槿    时间: 2012-9-29 14:45
   狗娃(二)
  
  我在哔哔啵啵的燃柴声中醒来了,屋里弥漫着呵气,还有树叶子烧着以后的苦涩气味,我浑身都疼,不是以前着凉以后的酸疼,而是另外一种疼,像是剔出了筋骨一样的疼。我费了好大劲才抬起一只胳膊来,看见手腕肿着。火是刚烧起来的吧,因为屋里很冷,我躺着浑身净打哆嗦。我看见公公撅在灶坑前往里填柴禾,他填满了一灶,就在小凳上坐直扯动风箱把火吹旺,
  我慢慢坐起来了,大腿和屁股一扯动又大疼了一阵。我摩挲着膝盖心里直纳闷,这是怎么了?我为什么鞋都不脱就横躺在炕上了?新衣裳也脏得不成样子,裤脚上边还扯了一个口子,什么原因啊?一定是有原因。
  我往板柜上靠墙立着的镜子看一眼,不知道现在自己成什么样子了,想照照镜子,但是呵气把镜面蒙住了,白茫茫的什么也没瞅见。
  昨天见过的隔壁四婶婶进来了,她手扶炕沿弯下腰跟我说:“娃你醒了?”
  “嗯,婶婶。”
  “给你舀盆热水,洗洗手脸吧?”
  “嗯。……婶婶,我这是怎么了?”
  “唉,娃呀,你……你一点都不知道昨儿黑夜的事了?”
  “昨儿黑夜怎么了?”
  “唉,不记得就不记得吧,你听婶子告诉你,人都是带着个人的命投生的,都有根红线拴着的,老天爷给你个什么人就是什么人,人争不过命去,好歹也是一辈子,往宽泛里想吧娃,你也没个婆婆或是姑子照看你,就得自个儿心疼自个儿了,再不敢多思多想难为自个儿了,听见了吗?娃?”
  听四婶婶这样说话,我脑袋里又嗡嗡响上了。原来仍然有我听了好多年的、指指画画说我的声音,只不过不是二丫姐三婶婶和别的熟人,换了不同的口音而已。
  我想起昨儿个黑夜拾掇完盆碗,两个来帮忙的本门当户嫂子说:“三伯我回呀。”“三叔我把炕席拿回去了。”她把炕上的新席卷了起来,露出底下破了个大窟窿的旧席,我还没琢磨清楚是怎么回事,就听见屋外边有嘁嘁喳喳说话的声音,又来了,一准儿是说我的,但是说的是什么我听不清楚。外边乱上了,空着手的那个嫂子推着盛元往这儿来了,他被推得趔趄着就是不肯过来,抱着席的那个嫂子就说:“别管他了,盛元兄弟就是个羞脸大,等咱走了他就会回屋了。”
  空着手的嫂子就不推他了,一松手,盛元像个小鼠一样地蹿回去了。我那个公公逮住他往回拽,他抱住院里的那棵榆树嚎开了,边嚎边嚷:“嗷啊……我不上那屋睡去……我不……”我只见过小娃子们嚎哭,像他这么大的人也这样嚎哭实在让我害怕。这时候公公抬手就往他脸上搧了两巴掌,鼻血流出来了,他喊得更欢了,杀猪一样的嚎,鼻涕眼泪和着血糊了一下巴,像天边上火烧云的颜色,像火的颜色。
  我看见了灶膛里的火苗,火苗里边我奶奶正掀起袄襟擦眼睛,还看见一坡的青草和野花,五颜六色的都有,有一棵狗脚迹枝头上的花骨朵一点一点的张开,开成一朵碗大的花,我刚想抱住我奶奶,忽然这一切都呼呼的往天上飞去了。
  我在这地方干什么?我是谁呢?我是坐驴车上往刘家前婆婆家去的,刘家前在哪儿啊?我想我们一定是走错道儿了,几时走错的?我都记不得了,反正是迷路了,是不是我跟二丫姐对着脸哭的那会儿就走错了呢?
  这会儿公公吆喝我:“你过来!掰开他手指头,拽他回你屋去!”
  坏了坏了!他别是要把我也打出血来吧!我鼻子立马被血烧着了,火焰冒了出来……总追得我无处跑的那个坏人又来了,因为我的后脑勺又酸胀麻木,吓得我大声哭喊:“奶奶呀快救我!奶奶!……”
  我拼命跑,跑,或者不是跑,是飘起来了,是飞吧?
  …………
  我脱下脏了的新衣裳,换上四婶婶给找出来的旧的,这是我在家时候穿的,我认得它,穿上这身衣裳,我就还是我了。
  我把脏衣裳按进水盆子里搓洗,这时有两个小女娃呱嗒呱嗒跑过来了,趴在大门框子那儿一边一个偷偷看着我,个子小的那个头上梳个朝天厥的小辫子,两个都不出声,也不进来。四婶婶朝她们喊:“彩彩,家去问你娘秋天打的酸枣还有没有?给送一把来!”
  彩彩跑走了,高个儿的女娃也说:“我娘还留着醉枣呢,我也给新婶婶拿去。”也跑了。
  结果是拿醉枣的那个先回来了,她张着嘴羞羞地笑,露出壑着的门牙,把一包枣交到我手里。另一个是端着大碗来的,碗里盛着满满的红酸枣,小女娃粗声大气地咯咯笑着,把碗砰一声扔石阶上就跑了。
  四婶婶说:“娃你吃酸枣吧,这东西是安神的,吃了就能心里清明,不犯糊涂了。”
  吃酸枣没有用的。我耳朵里还是填满了声音,有嘀嘀咕咕说小话的语声,有沙沙下雨的声音,耳朵又被奶奶捂住了,闷闷的,等待着闪电过后的焦雷。
  
  四婶婶脚小,追不上我,她跟在我后边直喊:“截住她!盛元屋里的又犯病了!”
  我没有,不是犯病了,我是出门来看见村道中间有两道车辙,陷在泥里歪歪扭扭的出村去了,我追着车辙往前跑,往刘家前去。我快快地跑,脚在车辙里别了一下,就栽到了,鞋从脚上落下来也顾不得捡,跑起来还是跑,不然车辙可不会等着我。栽倒了脚腕子一点不疼,光脚踩在石子上也不咯得慌。
  道中间就站上了一个婆娘,她乍着两个胳膊哈腰截着我,我一头朝她撞去,她倒了,我又跑了。
  跑到河边车辙没了,往岭上去有一条沙白的小道,曲曲弯弯的道上还有我那个小驴车呢,我跑得挺快挺快的,拼了命的追,可就是追不上。
  我跑过一个稀稀落落长几根茅草的山窝,又跑过一片没有一根草刺只有石头砬子山坡,跑着跑着就不知道腿和脚丢到哪里去了,因为光线暗了,四周围一片昏黑,我已经跑过了白天,就要跑进黑夜里去了,这可是绝不会错的,因为我听见天上唿隆隆的闷响,那是有人在亮处空推着石磨。
  我记不大清楚那天我都往哪儿跑了,只记得轻飘的像风托着一样,跑两步跌一跤,跑三步又跌一跤,爬起来我还是跑,怎样摔倒的,怎样哭的,我都记不得了,可是末了我一看,这回我跌倒在一棵扎撒着树膀子的杨树根下了,雨唰唰唰一片声地响,一根一根从天上戳进土里,转眼就是一根根的草,草们嘘嘘唰唰乐得直摇晃。我看见绊倒我的这棵树站起来了,根须朝上树梢朝下贼亮地闪了一下,正正当当垂挂在半天上,再闪一下就是个鬼脸儿的妖精,紧跟着一个红火球飞一样滚了过来,碰到树膀子喀嚓一声暴响,半棵树冒着黑烟掉下去了。我嘶吼了一声:“奶奶!救我……”就瘫倒在泥地上了。

作者: 七色槿    时间: 2012-9-29 14:47
昊哥 发表于 2012-9-28 15:58
人物栩栩如生,语言性格生动,拜读!

谢昊哥夸奖。
作者: 七色槿    时间: 2012-9-29 14:48
天野 发表于 2012-9-28 22:05
好文字!

天野好,谢谢你喜欢小作文。
作者: 南沙贝    时间: 2012-9-29 15:34
本帖最后由 七色槿 于 2012-10-2 14:08 编辑

这娃的命够苦了,父母的精神病也遗传给她了呀。七色姐笔下的人的命运都是很悲惨地。她嫁给了一个什么样的人家呀?盛元是怎么回事?

这次在山西看见她,就是个安安静静的老婆子,一点没看出来以前疯癫过。她现在有儿有孙,真替她庆幸,活成一个山里寻常婆娘。

作者: 山人录    时间: 2012-9-30 07:45
大姐的文笔凝重、力透纸背呀!
作者: 南沙贝    时间: 2012-10-2 09:08
再来等七色姐的狗脚迹,盛元屋里的女人最后的命运如何?
作者: 七色槿    时间: 2012-10-2 14:00
  有人捡起我,像扛布袋子一样甩到肩上,我瘫软的像抽去筋一样,什么也不知道了。
  等我醒来,已经是又一个白天,太阳还是白生生地照着,从窗户望见那棵榆树,满树新放出来的叶子嫩绿,叶片一翻一翻地闪着亮光,我不由得叹了口气。来这儿快半年了,白天黑夜,黑夜白天,半年的日月都从我手指缝溜出去了,有什么意思呢?好的时候我烧锅做饭洗洗涮涮,整日里闷声不响的,临到赖的时候,就是给鬼魂支使着疯跑上半晌,直跑到力竭瘫倒。每一回犯过去都像失了魂,得将养好几天才能缓过来,真不知道往后的日子可怎么过。
  坐起来的时候我知道出事了,我光着屁股,两腿间沾着干了的血,惊得我一骨碌翻身跪在那里,脏污的炕席上也有血,那条精湿的黑夹裤扔在炕沿根下,上面有个胶鞋底踩上的泥印子。天是晌午,正当顶的日头穿透榆树枝干上闪亮的新叶,在窗台上落下有斑点的光影,日阳里飘飞着春天的风,不冷不热的,远处有山风刮过上梁上壑口时的呼呼声,听起来十分遥远。
  太静了,院子里似乎没有活物的气息,我心里怕得直想哭,可这时我听见窗户外边有轻轻喘气的声气,我穿上裤子,边趿拉着鞋往外走,边问道:“你在窗户边上听够了没有?”
  我看见做了贼一样的公公,他见我出来,转身想跑,我接着喊他:“牲口!放着好好的人不当你要当牲口!吃了人饭干牲口事,他眼珠子准得吊了,要是哪个干下没脸的事了,就叫他一个汗毛眼里长一个疔疮!”
  他站住了,把手里拿的一个瓶子搁到地上,说:“瞎喝啰什么?恁真是疯的没得治了?你少做声!好心好意给买了灯油来,反被当成驴肝肺了……”
  我一眼看见他脚上穿的沾着黄泥的胶鞋,什么都顾不得了,“你就是个嚼草的牲口!我宁可死了也不要认得你!宁可瞎了眼睛也不要看见你这个狗模样!”
  我一喊叫,就招得有人在门口那儿探头探脑的,一有人看热闹,他跟我一样疯了,我看见他眼睛下面凹陷的眼窝一跳一跳的,耷拉的嘴角直抽动,眼睛躲闪着不敢看我。他说:“愣娘养下的疯丫头,你真要是死了,或是眼睛瞎了倒是上上大吉了,真是倒霉催的我,办这么个疯婆娘来!”他扭头朝大门哪儿看热闹的人瞭一眼,走上一步抓住我胳膊:“去!回屋去!别在这儿犯疯病!哎呦!……”
  我朝他胳膊上咬一口,他就撂开手了,我又弯腰捡起灯油瓶子,朝地上一磕,瓶底就掉下去了,满院子的灯油味,我拿着半截的瓶子站着,两眼灼灼的往外冒火,“你再敢碰我一下,我就戳烂你的狗脸,你盘算着我是可以随便欺负的吗?我可不是你那样的狗杂种!”
  门外边看热闹的人都跑进来了,有人按住我,抢下我手里的半截瓶子,有人劝我公公,不真不假的跟他说逗笑话,原本冷清的院子里现在挤满了人,接下来我把从小到大听来的所有骂人的话都骂给他了,明白的不明白的都骂出来了,我骂他的眼睛,骂他的嘴,骂他踩在我裤子上的泥胶鞋,满院子人声噪杂,这些平素从不跟我唠嗑的婶婶嫂子们围着我,劝着我,真像是场梦,我断断续续听见几句人们说的话:“唉,熬光棍熬伤了,熬不起了……”“哼哼,糊涂油蒙住了心,吃了五谷想六谷……”“好个掏灰耙呀,呵呵……”
  就在这迷迷糊糊的做梦的时候,我听见有人把半农半医找来了,他哄着我打了一针,我就睡过去了。
  
  这以后的好长一段时间我都是迷迷糊糊的,因为那个半农半医每天都给我打一针镇静药,我睡的时候多,不睡的时候也是瘫软的像做梦一样,只记得公公死了,盛元就是个哭什么都不顶事,大伙儿帮忙把他发送出去了。还记得生产队解散了,往后大伙儿不用聚到一起干活,而是各家的地各家种。等我脑袋里清明了,到地里看看,别人家的地都耕过了,满坡上都是新鲜的黄土陇,只有我家的还是陈旧的褐色,夹在满块地里像补上去的补丁。我不怵下力气干活,可是不知道这地该怎么种,以前都是听生产队长安排的,隔壁的四婶婶帮了我,她说让她家满盘套上驴帮我先耕成垄,你给他拉着驴,然后趁着地潮乎,刨坑埋上种就行了。
  那天我扛着搂镐背着玉茭种出门的时候天刚见亮,清早的雾霭正浓,家雀在河边上的树行里吵成一片,昨日新耕的地垄潮乎乎的晾在晨光之中。盛元也扛一把宽镢随后来了,我让他把地头上牲口没耕到的边边角角刨起来也叠成垄。东边的地头上是一条小道,长满了茅拉子草,节儿草,还有野蒿,盛元先从哪儿刨起,他刨出结成团的黑红的草根,这让他来了兴致,挖井一样往深处刨,刨出个深坑我也没去管他。
  我倒退着刨出来一根垄的坑,再一个个撒上玉茭种踢土埋好,然后刨下一根垄。地都分给各家了,在属于自己的地里下种和收获,这是不同以往的事情。往后的日子全指靠这些地了,可得种好了糊弄不得。
  天傍晌午,日头已经射出灼人的亮光,该回家做饭吃了。我捡块石子,蹲在地头刮净楼镐上的泥,这时突然的,没来由的,小肚子里有东西蠕动了一下,轻轻的,由左边胯骨里开始往右边伸去,我惊呆了,手摸着肚子想要摸清楚是怎么回事,他又不动了。这可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这一波动,他拽住我那长久以来没落过底的心,使心里沉静,安稳。
  刘家前的地,大都在村子前后山坡上挂着,乍一有了自己的地,哪一家都是在地里没日没夜的受,迎着节气种下玉茭谷子和各样煮锅的豆子,村道上没有闲人了,人都在地里,忙活着下一年的吃食,好好的饭,不能白倒了。在地里干活眼前敞亮,把力气使出去心里就不慌张,我接连一个来月天天下地,把找到的种子都种下了,累着,心里倒也安稳,这些日子一直没有犯病。
  每天清早,肚子里的宝儿都会动几下,召唤我醒来。我狗娃,从小到大没有过一天舒心的日子,没有过一件能由着我喜爱的东西,现在有宝儿了,他在我肚子里,是我的,该由我来宝贵他,管怎么的,就算真的天不佑了地不收了被唾沫星子淹死,我也要护得他周全。
  
  世事总是不能可人心意,你怕着什么,什么就偏找上你。
  这是个月亮圆的黑夜里,银盘样的满月在天上挂着,下界给它照得离离花花的。从记事起,奶奶就教给我满月不是个好东西,它能把人神智晃乱的,我看见天上的大月亮又想起奶奶来了。奶奶就是个不定性的念想,心里苦的时候想起她更苦,心里甜的时候想起她会越发的甜。
  起风了,一片云彩遮住了月亮,罩在院子里的银白的光暗淡了,榆树的阴影也在消失,已经分辨不清几步外的黑影里有什么东西了。忽然天上有个蓝光一闪,我吓得叫了一声,把脑袋扎进墙旮旯里。随即我明白过来,这闪光不就是夏天黑夜常有的露水闪么,但是明白过来已经晚了,心砰砰跳得撼动着身子,手和腿也开始颤动了,脑袋深处随着心跳一下一下的有铁器家伙的敲打声,心越是跳的急,敲打声也同时变得更响亮。这时冷丁的一声狗叫唤,墙旮旯没有了,眼前的墙一下子躺下去了,变成那条一条道了,我认识这条道,那个坏人每次都是从这条道上来追我,现在他脚步踩得嗵嗵响,又追过来了。我用仅剩的一点明白告诉我自己:可不敢疯跑,跌进沟里,我的宝儿就没了。可我管不住两只脚,跌跌撞撞地跑着出门了。
  出了门,不知道用哪一个眼睛一扫,我看见四婶婶家的大门开着,屋里有灯亮,我就朝着那点亮光跑过去了。撞开屋门的时候,正扑进四婶婶的怀里,我哆嗦着说:“搂住我,搂紧我……像我奶奶……那样,”我抱住四婶婶,抖得连带着她也哆嗦起来。
  四婶婶喊:“满盘!赶紧搂紧了她别让她跑了!”随即我的后腰就被一双有劲的臂膀箍住了,满盘是从后面搂住我的,他把我紧紧的箍在怀里动惮不得,他出的气热乎乎的落在我肩窝那儿了。脑袋被四婶婶搂着,喘气都困难,我挣扎着说:“婶子,捆上我吧,捆紧了,别让我跑……”
  四婶婶说:“娃不怕!不怕,婶婶给你打鬼去……”
  这语声,多像我奶奶呀,我在她怀里闻到酸乎乎的热汗味,还有尘土味,狂乱的心渐渐稳当了,汗像披雨一样冒了出来,这当口,宝儿又在肚子里动弹了,他好像伸了个懒腰,先是小手在肚里划了一下,接着小脚慢慢踹了一下右边腰窝。我完全清醒了,心里苦涩涩,甜丝丝。我从四婶婶怀里抬起脑袋,懈了一样的坐下来,往屋外看去。
  月亮从风吹开的云缝里露了出来,墙头上插着的碗茬子闪着亮光,远处的群山轮廓分明,天上一颗一颗的星星都看的清清楚楚。这一刻我已是心明如月了,没沾半点云翳,不管以前我的魂灵在什么地方漂浮过,游荡过,现在已经回到我的肉身,它归位了。腔子里的这颗心,从没有像现在这样柔软,这样安稳。
  

作者: 七色槿    时间: 2012-10-2 14:10
山人录 发表于 2012-9-30 07:45
大姐的文笔凝重、力透纸背呀!

山人录你好!笔力对照你说的还差得远呢。
作者: 七色槿    时间: 2012-10-2 14:12
南沙贝 发表于 2012-10-2 09:08
再来等七色姐的狗脚迹,盛元屋里的女人最后的命运如何?

来了来了。
作者: 昊哥    时间: 2012-10-2 22:21
月亮从风吹开的云缝里露了出来,墙头上插着的碗茬子闪着亮光,远处的群山轮廓分明,天上一颗一颗的星星都看的清清楚楚。这一刻我已是心明如月了,没沾半点云翳,不管以前我的魂灵在什么地方漂浮过,游荡过,现在已经回到我的肉身,它归位了。


这一段写的文化味浓了些。
作者: 七色槿    时间: 2012-10-4 21:02
本帖最后由 七色槿 于 2012-10-4 21:04 编辑

     腊生
  
  我背起书包出门了,书包带子有点长,颠起来的时候一下一下地磕我的屁股。右手拎着的小布兜里是一个玉茭面和麦面两掺和的馍,娘把它从中间切了一道缝,抹了点猪油,再夹上一点切细的咸菜条,还有一个红薯留待我晌午吃。学校在洼河头,离刘家前有五里地,晌午跑一趟回家吃饭就不赶趟了,娘都是给预备下吃食,包好了装在布兜里,让我带到学校去,晌午下课以后再吃。对此我是挺愿意的,光是黑夜里回家睡觉去就够呛了,家里总是死气沉沉的,两个屋子就像两条看不见的战线,我自认为是属于娘那一条线上。你要是有一个阴气很重的、像耗子一样灰溜溜的爸,再有一个生你养你、宝贵你、时时刻刻拿你在心上的娘相比,你会是站在哪条线上?
  不过家里死气沉沉那是以前了,自打娘生了弟弟,他可给家里添了不少动静,这小家伙!
  走近佳和家篱笆寨子的时候,我看见佳和也出门来,他看见我过来,就招呼我:“嗨,腊生,腊月尾巴巴生的!”
  “回家找你娘换尿布去吧,喊什么喊?!”
  “你冤屈什么?大早起的气就不顺啦?”
  “顺你个娘!看见你就来气,脸蛋长得跟猴子屁股一样样的。”
  红脸膛的佳和脸更红了,“倒了霉了我!我搭理你干什么?”说着扭转头头前走了。
  我在后面吼他:“别他娘的穷臭美!后晌放学以后,我在东沟底下等着你,狗娘养下的才不敢来!”
  吼喊着,我已经超过了佳和。我穿着旧胶鞋的脚踩在山道上很稳定,脚步轻巧的倒换当中没有沙沙声,我又耸了下肩膀,做了一个深吸气的动作,觉得肚子在往里吸,用空闲的那只手摸摸,肚皮结实的像石板一样,我心里很满意。等着吧,小子!等到后晌,你就该为你娘的胡吣付出代价了。这是你那个胖猪一样的娘给你赚来的。
  佳和的娘越胖越没有出息了,她整天坐在街上,数落起闲话来可没个完,编排这个贬斥那个,造人家的谣,看见我,总要拐弯抹角地打听我家每天都吃什么。她胡谝别个我不管,编排我娘可不行。昨天放学回来路过他家门口时,她正坐在篱笆根下的石头上,跟一个婆娘瞎谝:“……又养了一个小的,倒是虎头虎脑的,唉,又是个男娃子,老天爷不开眼啊,养下一个是男娃,再养下一个还是男娃,别人家可是得养下三个两个女娃才给换个样的。可有什么用呢?嗬嗬嗬,杂种不杂姓呗……”
  
  我站在东沟里边往刘家前去的岔道旁,书包和外边穿的袄已经放在树根下的石头上,免得打坏了。不断有张庄的李庄的刘家前的小学生们走过去,没有人停下来。我在学校里已经打架出了名,大家一发现我不对头了,个个都躲开我,所以我选择在课后校外等着他。佳和还没有过来,我站着不动,两条腿随便的叉开,两条胳膊随便的耷拉在身体两侧,心里却激动得要命,脸上直淌汗。
  佳和过来了,他摆着胳膊走在小道上,像他娘一样的胖脸绷得紧紧的,红蓝相间的运动服底下被胖肉塞得满满的,但是他看着很壮实,个头比我高多了。我感到自己的大腿上传上来一阵轻微的颤动,这种多少带一点惶恐的感觉再熟悉不过了,每次干架之前都是这样的感觉,这反倒给最后的胜利添加了期待。来吧,小子。
  佳和走近我的时候说:“你真要打架呀?找死吧!”他用一只胳膊拨拉我一下,露出很不屑的模样,就要走过去了。
  “你个软蛋包,跑什么?”我一把攥住了他的胸口,“你跑不了了!”
  他吃惊地站住,手抚上胸口,按在我那只手上,低着头瞅着我。他至少比我高出一头。“你疯了,小杂种!赶紧撒开手!”他用另外一只胳膊推了我一下。
  “你推谁?肥猪!”我说着手上一用力,“呲啦”一声,漂亮运动服的两个纽扣掉到地上,半个领子也耷拉下来。
  他拎直那半片领子,低头斜眼看看撕成什么样了,“嗨!你娘的!你把我新买的运动服给扯坏了!”他把书包从肩上卸下来扔到地上,“我不管你比我小了,撕坏我衣裳你就别想逃!”说着转身就是一巴掌。
  我不躲,反倒迎上去,让这一巴掌打在肩上,然后攥紧拳头,由下往上朝他脸上兜去,这一拳没多大劲,只想撩拨他,让他跟我干一架。
  佳和的鼻子出血了,他用手背抹一下,弄得半个脸都血呼啦啦的。这下好了,说什么他也要跟我打架了,他叫道:“小杂种!看我不打扁了你,这可是你自找的!”
  他叫唤的当口,我悄没声地靠近他,借着扑过去的力量,飞快的用胳膊肘狠狠撞了一下他的胖肚子,趁他一弯腰的机会,又用另一只拳头打中了他的脸。我听见他叹气一样从腔子里喘出一口大气来。我退回来,把右臂伸直,手指乍开等待着。
  佳和平举着拳头,重重地朝我打来,我低头躲过,抢上半步去用两只拳头擂鼓一样轮番打在他的前胸和肚皮上,他痛得朝前弯下,都快把身子折成两截了,我又狠揍他的肩背和后脑勺。佳和慢慢地跪下一条腿,随即又倒到地上。
  我连气都没喘,用胜利者的口气叫他:“起来!你个软蛋!你起来不起来?”
  他光是瞅着我,又抹了一把脸,这下,血呼啦啦的脸上又粘上了黄土。
  娘的!太不禁打了,前后加一块也没打上屁大工夫。我捡起书包和袄,拍拍土,“告诉你那个胖猪娘,叫她少说我娘的坏话,她说一回,我就揍你一回!”
  我转身走了,慢慢地走,半闭起眼睛回想拳头打在软肚皮上、打在硬筋骨上的震动。我已经给她们一点颜色看了,她们,他们。谁要是欺负我娘,我还会给他点颜色看看。
  
  我准备绕个大圈,走很长的一段路再回家去。
  我沿着沟底小道,迎着被太阳晒出来的、还没有散尽的苦涩的蒿草气味往前走。沟里渐渐的昏暗了,我蹦跳着绕过一些榆树和杨树棵子,攀到了沟上面。压在西山梁上的日头只剩下一点点,淡红色的,它已不再发出光亮,半个天空都是一片火红。从老远的地方我就看见我们家屋顶上的烟囱正冒着奶白的烟,看见炊烟我似乎闻到一股煮米汤的香气。虽然没刮大风,可我看见沟边上的树枝在簌簌地发抖,发出一阵阵的呜呜声。天上的红霞渐渐散去,换成空空荡荡的一片青色。
  我转过村东头的龙王庙拐进村道的时候,看见我爸扛着一把宽镢刚走过去,他缩着肩膀探着脑袋急急忙忙地往家走,我就在庙台上等了一小会儿,从地上捡几片枯黄的杨树叶子,揪下叶柄自己跟自己勒狗子玩。我不愿意跟他说话,从小起他也没跟我说过一句亲热的话。我娘从没让他抱过我。但是有几次我发现,跟前没别人的时候,他瞅着我的眼睛里面有亮光一闪。也许哪一天我要费费心思弄弄明白,他那个亮光里闪的是什么。
  我估摸着他已经进了家门,坐在堂屋的板凳上吃饭的时候,才穿过隔壁满盘伯家的菜园子,走到我们家大门前。我就出生在这个灰扑扑的房子里,娘怀我时有多么的不容易、娘生我时要死要活地折腾了整整两天,这些故事在满盘家四奶奶活着的时候给我讲多了。眼前的院子看着破旧,黄泥墙上补着一块新鲜的补丁,白茬子木门窗像是要睡着了的样子。我朝地上唾了口唾沫,揉揉鼻子尖,再看一眼窗棱子上糊着的有不少破洞的毛头纸,刚才干架时的得意和快乐都飘走了。
  
  我耷拉着脑袋进屋了,我爸正捧着老碗喝米汤,碗把他的脸都盖住了,看见我进来,他嘟囔一句:“打架?又打架……”
  我冷冷地看看他,一家人里边,只有我长着大眼睛双眼皮,还有眼眶底下颧骨上边那两道皮褶,人家说都跟我死去的爷爷一样样的。我厌恶地看着这张跟我不一样的脸,恨不得捏烂了它。我分不清楚自己想要捏烂的是他的脸还是我的脸。有人背地里说过,我的脸是从我爷的脸上揭下来的,说我爷才是我的亲爸,这话到底是不是真的呢?我也是暗暗地思谋过娘和我爸的关系,揣度他们是不是像别的老两口子那样,相互抱怨又相互记挂着,不是,不是的。我娘从没有挑起过眼皮子瞅瞅我爸,她正眼也不看他,我爸也总是撂下饭碗就赶紧走开,从不在娘跟前多露脸,他除了在地里磨蹭着干一点活儿,就是在他那间黑屋里睡觉。他在家里根本不算个什么。
  我回答他:“为什么不揍?留着那个胖杂种干什么?”
  他不出声了,又举起碗来喝他的去了。
  我娘叹着气说:“娃呀,你什么时候才能不打架呀……”娘给我盛上一碗煮疙瘩,再把咸菜碟醋瓶子朝我跟前推了推,弟弟在娘背上咿咿啊啊地跟我打招呼,他一天到晚没有不高兴的时候。
  娘把背篼带子解开,把他放在炕上,他就在炕席上转着圈爬来爬去,嘴里轻声地咕哝着。我走到炕跟前招呼他:“嗨!氓氓,你今天过得好吗?”
  小家伙停下来,他扬起脸朝我笑,嘴里噗噗噗地响了几声。我探过身去,把手伸给他,他麻利的一转身就坐起来了,抓住我的一根手指,摇晃着站了起来,得意的咧开没牙小嘴笑开啦。他的小手可真有劲,把我的指头攥得紧紧的。他嘴里又哒哒两声,然后松开手一屁股坐在炕上。
  我伸手抱起他来,一阵暖呼呼的感觉涨满了胸腔。弟弟现在是快活的,不知道这快活小弟弟还能享受多久。千万不能让他遭受我这样的苦闷和困惑。等我再长大一点,我就离开这里,离开这些鬼话连篇的烂婆娘们。带着娘和弟弟。
  

作者: 七色槿    时间: 2012-10-4 21:06
昊哥 发表于 2012-10-2 22:21
月亮从风吹开的云缝里露了出来,墙头上插着的碗茬子闪着亮光,远处的群山轮廓分明,天上一颗一颗的星星都看 ...

嗯,你说得对,这段是得改,装了半天土气,这下露出马蹄子啦。
作者: 七色槿    时间: 2012-10-4 21:07
谢谢昊哥,你还真是看过了,本来以为这样的东西不合时宜,贴上来凑数的。
作者: 昊哥    时间: 2012-10-4 21:13
七色槿 发表于 2012-10-4 21:06
嗯,你说得对,这段是得改,装了半天土气,这下露出马蹄子啦。

哈哈,锅底灰抹得不严实,还是露出俊媳妇的模样了!
作者: 昊哥    时间: 2012-10-4 21:14
这是你的真功夫,实实在在的东西,真正喜欢文学作品的人都爱看,可以从中感悟、学习。
作者: 荷花淀    时间: 2012-10-5 01:13
人物写得好,语言朴实。
作者: 南沙贝    时间: 2012-10-7 16:42
七色槿 发表于 2012-10-4 21:07
谢谢昊哥,你还真是看过了,本来以为这样的东西不合时宜,贴上来凑数的。

我也有昊哥的感觉,但是如果通篇太一致也显得平直,保持大的风格这个不碍事,各见!
作者: 七色槿    时间: 2012-10-7 18:30
  我还记得那天问过娘的一些话。
  “咱们怎么没有姥姥家呀?娘,”
  “没有姥姥家了,你愣姥姥一把火把房子点着烧塌了,姥爷和小舅舅都死了,我奶奶和你姥姥在福利院里,可远了,我不知道在什么地方。”
  “姥姥怎么就愣呢?”
  “老天爷叫她愣,她就愣呗。”
  “不是老天爷叫的。你告诉我,她怎么点火烧房子的?”
  “唉,老天爷的安排拗不得,早早晚晚也会有这么一天的。你姥姥半夜冻醒了,就扒灶膛里的热灰去了,把预备早起做饭烧的秸秆点着了。火一起,她吓得不敢出声,跑回屋里炕上猫着去了,等我奶奶醒来已经没个救了,她跑到对面屋里,喊你姥爷快起来,你姥爷却死睡着不醒,这当口房架子都烧着了,一根檩掉下来把你姥爷砸死了。我当然没看见,我在刘家前咱家屋里,哪里能知道这些?都是姥姥家隔壁的二婶婶回娘家来跟我说的。”
  “真好啊,娘,你没在那屋里睡觉,你来咱刘家前了。”
  “可也是,出了那样的祸事,吓也能把人吓死。”我娘轻轻地说。“过去呀,我在那屋里睡着睡着就做噩梦,总梦见黑咕隆咚的有人追着我跑,吓得要死了你还是得跑,梦见天塌了地陷了把我夹在里边,醒过来好半天心都是咚咚地跳,弄不准那些梦是不是真的。过去我就是怕成这幅模样。”
  “不就是做梦吗?怕什么?”
  我娘缓缓地晃了晃脑袋:“不怕什么。什么都怕。”
  过了一会儿娘又轻声地、好像跟她自己说话似的说道:“真是的,一天不落的,睡觉前得把镰啊镢啊干活的家伙都藏起来,菜刀锅铲也得藏起来,黑夜睡的时候也得醒着一半,现在想起来,真是吓人。”
  “勺子、剔尖板也藏吗?”
  “都差不多,铁器家伙都得藏起来。”
  “我姥姥要那些东西干什么?”
  “预备祸害人的时候使唤。”
  “我姥姥经常祸害人吗?”
  “唉,老天爷呀,没有一天安生的,你都说不准她会弄出什么样的祸事来。”
  每当娘说起这些,我都是目瞪口呆,我小时候,姥姥家在我想象里是个魔鬼出没的地方,有一个荒沟一样的院子,有三间破草房,墙东倒西歪的,顶上是木架和草,因为年头多了已经变成了黑色,草里边钻着蝎子和蚰蜒。一家人猫在里边像是互不认识一样,我那个愣姥姥总是漫不经意的给别人带来祸害。
  但是娘已经离开那里了,干嘛还会老想着这些?
  “有什么法子?不过是惯了罢了。什么东西都有个根,把你生养出来的那个根,怎么也不会忘记。”娘说。
  我记得那天跟娘说这些话时,是傍晚天渐渐黑下来的时候,乌鸦呱呱地闹过一阵就钻进柴棚里和门楼顶上歇息去了,一只羽毛土黄色、长着个猫脸的猫头鹰从墙头的茅草上飞过,落在门外光秃秃的槐树枝上了,它呵呵呜呜地叫起来,我分不清它是在哭还是在笑。
  “猫头鹰哭呢还是笑呢?娘?”
  “不怕它哭,就怕它笑,它一笑可就要招来祸事了。让鬼把它抓去吧,要是有谁打一枪,吓唬吓唬它也好啊。一听见它叫,我就心里慌慌的,可别又要有什么祸事吧?老天爷呀,老天爷,你发发善心,保佑我平安无事吧!”娘喃喃地祷告起来。
  “别求老天爷保佑了,求他没用,没准儿他根本听不见,也许是忙得顾不上你。等我和弟弟长大了,我们保佑你,我们好好干活挣钱都给你,你就会又平安又幸福了。”
  娘难得的咧开嘴笑笑,她摸摸我的脸,说:“这倒是真话。你们两个小娃子真成了我的主心骨了,有你们就觉得安稳。”
  照我看娘说的是实话,不是随便说说哄人的。娘心里到底有多少害怕和恐慌呢?全是早先年姥姥家留给她的吗?可她是怎么把那些恐慌大老远的弄到刘家前来的?我暗自设想,是她动身到刘家前来,把它揣在新衣裳里边,或是包成一个小包搁到驴车上带过来的吧?怎么弄的?反正它就是在这儿了,在娘的心里压着。
  我看出娘现在的神态安详,像是压在她心上的东西轻了很多。难道就没有平安无事、安宁和幸福给我娘吗?当然应该有啊,一定有的。娘现在能用平静的声调把那些害怕讲出来,她就是不那么害怕了吧,得了,没准儿已经有一点幸福了。
  
  有一天放学后我从沟里上来的时候,看见满盘伯赶着小毛驴车在前边,我喊他一声,然后飞快地跑过去,他装出满不在意的样子,可我看出他眼睛里边隐藏着笑意。我从车尾巴爬上去,靠在他身后的车帮上伸开腿,书包也从肩头拿下来了,坐在车上一颠一颠的往家走。我看见那个婆娘在道边上捶黄豆,她见我们过来撇了撇嘴,脸上似笑不笑的样子,到底还是坏笑了一下又去捶她的豆子了。这婆娘两年以前总好捞住我套话儿,她常常先塞给我一块馍,也许是一把枣,趁我大口小口地吃着,就问我:“你满盘伯是不是总上你家串门呀?他总帮你娘干地里的活计吧?”
  我说是的,总帮娘干活儿。
  这婆娘还要问:“都帮你娘干什么了?”
  我说把玉茭棒子从地里拉回来了,又架到月台上了。
  “嗯,架完玉茭棒子还干什么呀?”
  我说不上来了。我不知道她希望满盘伯还得干些什么。
  当我回到家把这个婆娘的问话说给娘的时候,我觉得我是闯祸了,因为我看到娘的脸上起了黑云,眼神有些躲躲闪闪的。娘那些天话少多了,下地干活去走在道上的时候也总是左顾右看的,像做了贼人一样。
  有一回娘领着我的手买盐买醋去,我看见满盘伯在崖底下的河沟里捞河虾,我跟娘说我要看他捞虾米去呀,娘板着脸什么都不说,只是牵着我的手快走。我不明白娘为什么不让我去,心想都是那个婆娘东问西问的惹娘不高兴了吧,从那以后我再不理那个婆娘了,她再拿着馍馍招呼我,我就冲她唾唾沫。
  头一回看见满盘伯的情景我记不大清楚了,我那时候还小,记住的事情不多,只记得那是个天暖和以后的太阳很好的一天,从一早起,娘就抱着我到隔壁四奶奶家去过两趟了,还有几个婆娘也在墙根下聚堆儿,大伙儿都在等着他当完兵复员回家来。有个婆娘拿起我家门洞里的锹,来回走了两趟,把村道上的两摊牛粪铲起来扔进她家的猪圈里,她说不能让当完兵的人看见家门口有这些埋汰东西。
  那天满盘伯一看见我娘抱着我就走过来了,他摸我的脸了,我就冲他笑起来,他抱过我去,张开双臂把我举过头顶,我咯咯咯的笑得更开心了。这情景是我娘记住了告诉我的,我可没记住这么多,我只记住他身上很温暖,我追随着这股温暖一直喜欢着满盘伯。
  小时候,我总会趁娘不注意偷偷跑进隔壁院子去找他,当过兵的满盘伯会讲好多外边的事。有一天我在天擦黑的时候跑过去,他正在灶跟前蹲着烧火做饭。四奶奶已经死了,他只好自己做饭吃了。柴禾有点潮,火烧得活一阵死一阵的,我晃着扫地笤帚往灶膛里扇风,帮他把火烧旺了,他说:“行!你娃子,还真长点心眼了!”
  我那天高兴得不行,回家后我就跟娘说了,我说我满盘伯夸我长了心眼了,娘却换了一副愁模样,她说:“娃呀,别总过去给人家添乱了,你满盘伯干一天活了,到黑夜还得自个儿烧锅做饭,唉,没个婆娘也是难啊……”娘说满盘伯没有钱了只有饥荒,他的钱都给四奶奶治病花光了,没有钱,就娶不上婆娘。
  满盘伯在门口蹲蹴的时候我常趴在他后背上,问那些没完没了的问题:“当兵的每人都有一杆真枪吗?跟咱这儿的鸟枪有什么不一样?”“一枪就能打死一个人吗?”“一枪能打出多大个血窟窿来?流血多吗?比宰猪时候流的还多吗?”……
  满盘伯不回答我,却扭过头朝一边蹲着的我爸说:“你瞅瞅你瞅瞅,这娃子!问来问去总着这一套话,简直成了杀人凶手了!”
  我爸诺诺两声,他什么也没有说出来。
  我不喜欢我爸,在我的印象里,他没有满盘伯跟我亲。假如能让我自己挑,我愿意让满盘伯当我爸。
  
  

作者: 七色槿    时间: 2012-10-7 18:32
昊哥 发表于 2012-10-4 21:13
哈哈,锅底灰抹得不严实,还是露出俊媳妇的模样了!

呵呵,
作者: 七色槿    时间: 2012-10-7 18:33
昊哥 发表于 2012-10-4 21:14
这是你的真功夫,实实在在的东西,真正喜欢文学作品的人都爱看,可以从中感悟、学习。

也只有这个年岁的人能看看。
作者: 七色槿    时间: 2012-10-7 18:34
荷花淀 发表于 2012-10-5 01:13
人物写得好,语言朴实。

谢谢你,问好。
作者: 七色槿    时间: 2012-10-7 18:35
南沙贝 发表于 2012-10-7 16:42
我也有昊哥的感觉,但是如果通篇太一致也显得平直,保持大的风格这个不碍事,各见!

昊哥说的挺有道理。不过要是像我这样的,写点字就为了哄着自己玩,写什么样都没关系。
作者: 昊哥    时间: 2012-10-8 07:08
七色槿 发表于 2012-10-7 18:35
昊哥说的挺有道理。不过要是像我这样的,写点字就为了哄着自己玩,写什么样都没关系。

看透人生,自娱自乐,让生活充满阳光!
作者: 七色槿    时间: 2012-10-9 19:29
     满盘
  
  从城里回来,攀上回刘家前的西山梁上的时候天已过晌午了,这条小道一直往上,一边是密实的、秃着枝干没有一片叶子的楸树行,一边是直达山下深沟的陡坡,虽然暖和和的日头在天上照着,可是树影把小道遮蔽的阴沉沉的,那些树还是冻得嘎巴嘎巴响,垂头丧气的没有一点欢喜劲。我明白娃子们为什么非要往山外跑,非要进城市里去苦扒苦拽的讨活路了,这地方不单荒凉,而且偏僻,这些山将人团团包围了,还把电视信号、手机信号什么什么也挡住了,这很不合年轻人的脾性,也难怪他们个个都往山外跑,出了山就不想回来。
  半年前氓氓该毕业的时候,我跟他唠过一回让人心惊的磕,我算是摸着一点现在的娃子们心里都想些什么了。氓氓中学上完了,我让他跟我回山里来,不上学了,就别再在腊生家住着了。他说:“让我回去?才不呢,我明天就出去找活儿干,挣学车的钱,我得考个驾照,然后再租个出租车开开。”
  “你才十六,谁要你?先回家去,等两年再出来。”
  “我个头长得够大了,人家才不会问我是不是满十八岁。个头大,谁也不会找茬欺负我,你就放心吧,我不会摊上窝囊事的。”
  “人家要找你茬的原因可多了,这跟个头大小没多大关系。”我这样跟他说。照年岁来说,他个头够高的了,比腊生还高出半头,没有腊生粗壮但是看着浑身是劲。她那个经血旺盛的身子生养的两个好娃啊!
  “那你就总在你哥家挤着了?统共这点地方窄得窝似的,还得给你隔开一块支个床,你哥嫂连着娃子三个人挤一张床上……”
  “我嫂说,咱们咬咬牙忍着,挣钱了再换大房子。”他笑了笑,又绷住脸跟我说:“现在让我干什么活儿都行,就是别把我弄回你们那个山窝窝里去,我看够了你们这些凑凑合合活着的人,每天追着太阳汗珠子摔八瓣在地里受,也挣不来几个钱,挣来钱也没地方花去,人像蚂蚁一样垒个土窝猫进去,一猫就是一辈子。……连个手机也不能用,更别说玩游戏啦,这世上的好东西都跟你们不沾边,最要命的是你们没有一个人知道为什么要这样活着。天爷!你可别拽着我回到你们那里去!……”
  
  从岭上下来我没有进村去,而是直接拐下东沟,往洼河头的小学校去了。那年秋天撤了乡,转过年小学校也关门了,民政上安排我给看着空院子,算是政府照顾老荣军。我还到村里去干什么呢?人们争着往山外走,村子里十成人口走了八成,拿眼一看净是空院子,破门破户的没一点生气,村道上难得见到个人影子。再说也没有惦记的东西必得去看看了,俩娃子在城里,她自打盛元死了以后也搬过来了,拉心拉肝的熬了十好几年,我们这回走到一堆了。她那个院子锁上了,我的院子干脆敞着,三间老屋子塌了一间半,我还锁它干什么?
  出了沟就看见学校了。日头正足,晴朗的天空不是蓝色的了,变得一片金黄,周围没有人声,远近不时传来一声鸟啼,还有一群家雀在枯树枝上唧唧喳喳的叫个不停,鸟叫声盖住了风声。
  绕过两排空教室走到后院,我看见一地的阳光,她正侧朝着我,坐在窗根下的矮凳上晒日阳。她微微低着头,脑袋上的红花头巾扎得紧紧的,那是上回儿媳妇回来买给她的,她把两只骨节粗大的手叠放在腿上,安静的像画上人一样,陪伴着一大院子的寂静。听见我走过来,她站起来说:“噢,回来了,”跟在我身后进屋了。
  屋里烧着蜂窝煤炉子,暖暖和和的,给她收拾得没有一星尘土,炉台和锅盆都擦的起了亮光,桌上有四个白瓷碗,反扣在一块白布上。有婆娘照料的家真好,再不是我过去一个人时,花子潦庙的模样了。她也不像过去那样看着总是惶惶不安了,她现在安宁得就像一个富裕人家的内当家一样。
  她问我:“娃身上都好?小娃子的棉裤合适不?”
  “都好着呢。棉裤长了点,媳妇给缝进去一圈。”
  她一拍巴掌,“看看,到底还是长了。”
  我跟她说:“腊生媳妇说了,一过二十八他们就回来过年,想吃你给包的肉饺子。”
  她一下子坐不住了,“问问哪家宰猪,咱多定下点肉吧,……”
  我说:“还早呢,你急什么呀?”
  
  她是愣盛元的婆娘,可我才是她本命的亲老汉。盛元是个天阉,这在刘家前是个没包裹严实秘密,逢到下河洗澡的时候,刘家前的好几个汉子都看见过他那个豆大的小玩意,知道他不够个汉子的材料了。但是他爸喜成伯不是这样说,喜成伯说:“娃小,正长哩。”
  还长什么呀?个头小,年岁比鬼都老了。
    盛元娶亲的那天前晌,我出了门就看见隔壁喜成伯家的大门前聚着三个婆娘,刘三儿家嫂子本来是背对着村道嘀咕话的,这时转过身来对我说:“也跑出来看新媳妇?你也着急了?快叫四婶婶给你也娶一个吧!”她的神情十足是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想要看新郎官笑话的同时还不忘嘲笑我。她这个人真是没劲,说话不实,刻毒,老让人觉得她居心不善,村子里没一个婆娘像她这样。我那时面皮嫩,她嘲笑我,我就觉得怪抹不开的,只好一声不吭蹲坐在门槛上。
  对面的那个婆娘一边用手比划一边说着话,说的是喜成伯诳到儿媳妇的来龙去脉,这婆娘口齿不利落,说起话来就像是扯棉花,支支吾吾的瞎谝着说没有断线:“……说来的是个远处的,近处的哪里还说得来?听说是东边平原地方的,家里有两个愣子,也许还是三个愣子,新媳妇愣不愣谁知道呢?没准也是愣一点吧,不的话,谁能给他家?……”
  喜成伯家的大门敞开着,本家当户的两个婆娘在堂屋里切菜烧锅。瘦小的新郎官盛元抱着个笤帚出来了,他看见门口有一帮人就站下了,忘记了扫地愣愣地看着我们。他今天也穿得齐整,一身新蓝布裤袄,袄襟底下耷拉着一截污黑的裤腰带,两条裤腿被他扎得一个长一个短。
  三个婆娘就逗起他来:“嗨!盛元,当上新郎官啦,大喜呀!”
  盛元学着人家的语调也说:“大喜,大喜,”
  有个婆娘小声提议道:“三嫂子,你问问他今年几岁啦。”
  刘三儿家的就笑嘻嘻地轻声问他:“新郎官,你今年几岁啦?”
  看来盛元是被临到他头上的喜事给闹迷糊了,他不知道人们这样关注他是好事赖事,吓得小眼睛直泛白,见刘三儿家的问他话,就用商量的口气回答道:“十九了吧?你说呢?”
  “不可能!政府定下的二十二岁才能娶媳妇,十九岁哪儿成啊?”
  “那就是二十二岁吧。”他急急忙忙改口说,似乎是在讨好刘三儿家的。
  三个婆娘嘎嘎大笑起来:“不成不成!到底是几岁了,你可得说明白了!”
  人家一笑,盛元就害怕了,他咧开嘴哭起来,鼻涕眼泪一块往外流。
  喜成伯在屋里吼他一声,他就转身进去了,笤帚扔地到地上,嘴里还在嚎哭。
  

作者: 昊哥    时间: 2012-10-9 21:44
 她一拍巴掌,“看看,到底还是长了。”

很多地方描写的极其生动,语言魅力尽显灵动。
但是总体上还是有些拖拉。

一点浅见。

作者: 山人录    时间: 2012-10-10 10:07
拜读大姐佳作!
作者: 七色槿    时间: 2012-10-11 08:25
  我还记得她刚来刘家前的模样:瘦高的个子,看着挺单薄的,穿着一身新衣裳,两条黑亮的辫子软软的搭在肩头上,见了人就垂下眼皮怯怯的不敢抬头。
  新媳妇头一天黑夜就犯了疯病,可不是这幅小女娃的样子了,她从沟上到沟下、从崖顶到山梁上来回疯跑,漆黑的夜里,没有月亮和星星,只能隐隐约约看见那条曲里拐弯攀上山梁的小道,可她就像长了夜眼,硬是看得清这条羊肠子道,不磕不绊鹿一样地往上飞跑,反复吼一个这里人都不熟悉的土调调:“嫂呀嫂,起床瞭,咱去东沟地里打酸枣……”直到跑得力竭,死了似的瘫倒到山坡上。我们一群婆娘汉子们在后面跟着她,后来喜成伯把她捡起来搭到肩上,像扛布袋子一样弄回家去了。
  我娘二一天过那院去看看,回来说:“娃可怜的,吓得净打哆嗦。”
  还有一回是在他家院子里犯病疯闹的,招得一街两行的人,她吵嚷的嗓子都哑了,似乎是喜成伯干下没脸的事了,第二天老汉臊得把他自个儿吊死在后坡歪脖树上了。
  不犯病的时候,她轻易不在人前露脸,有谁要是瞅她一眼,她就会慌慌的受了惊吓一般,似乎立马就会哭出来。她遇事总是含含糊糊的,拿不准主意,任何事情临到她头上都是一副慌张样。
  那回娘应下给她耕地,她在前边拉着驴,我在后边扶着犁,我问她:“耕多宽的垄?种玉茭还是谷子呢?”
  她急急忙忙地说:“种谷子不用着急吧?玉茭一定是得种的,我们家那边,都是先种玉茭后种谷子。”
  接着又说:“可种什么谁又说得准呢,都得听生产队长招呼。”
  然后再说:“耕吧,耕出垄来,种什么也行。”
  我当兵离开刘家前的前三天,那天黑夜里她撞进来了,抖得像一片落叶一样,求告我娘搂紧她,或者把她捆起来。我和娘一前一后箍着她,后来她出了通身的汗,清醒了,没犯成疯病。我那天真的是可怜她,从哪头开始数,她也还是个孩子,一个瘦弱的没长开的女娃,一个可怜的婆娘。
  
  等我当了三年兵回来,再看见她我惊呆了,她比以前还瘦了,但是脸上的血色不减,安安静静的站在人后,怀里抱着个小娃,要是不细看她空落落的眼神,她跟寻常婆娘们也不两样。娘说:“满盘你卖什么呆呀,这不是你盛元家嫂子吗?人家自打有了腊生,病就好了再没犯过。”
  这是我回家来听到的最好的事情了,我想不出言语来向她祝贺,只能抱过她怀里的腊生,往头顶上举了又举。
  我发现她有些主见了,特别是碰到娃子的事情,那可是一点都不含糊。腊生这娃子从小就话多,捞起一个话头来非要问你个底掉,那娃要是缠住我问这问那,我也许糊弄他,或者干脆不回答,她可不行,哪一回都是有问必答,但是说来说去,总会拉回到老天爷呀,土地奶奶那里去,而且说的一板正经。她这样笃信,我怎么好说什么呢?我说:“腊生就是个话痨嘛,你也不用搜肠刮肚的答对他。”
  “不,不是的,娃可不是话痨,可不敢这样说娃呀。”
  只要她的手空闲着,就会揽着那娃说着说那,我问她:“你对小娃子为什么又搂又亲的?”
  “这有什么不好?”
  “反正我是不会对娃子又搂又亲的,我可做不到。”
  她听了这话竟然笑了笑,也不告诉我为什么发笑。
  
  我还记得那个秋天的晌午,我走在刘家前北边的山道上,阳光明晃晃的,坡上坡下的玉茭都已经灌腊,还能闻到芝麻、苏子、以及山楂苹果晒出来的香味,有一股令人陶醉的清新。年年都有秋天,这香味似乎比往年更浓,这让我十分欣喜。至于我脑袋里的欣喜那就更不用说了,她的肚子里已经有了我满盘的娃,满世界还能找出比这更让人高兴的事吗?
  腊生晌午下学不回家,我叫她到这地场来,我有话跟她商量。脚下小道的一边是直立的土崖壁,一边是连成片的玉茭地,此时在阳光下一片宁静。从土崖根下伸出一块石头尖角,顺着它流出来的山泉水透着银光。她摘下一片玉茭叶子折成窝,接一点水喝了,再摘一片叶子,折成窝接了水递给我,“你喝喝,这儿的水又凉又甜。”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从来没有发现她有这么好看,她的头发柔滑地垂向耳后,还像姑娘一样的腰身婷婷秀秀。
  我对她说:“你听我说,领上腊生搬我这头来吧,我不能让你带着孩子苦受了。”
  “可为什么呢?”
  “为什么,这不是明摆着吗?赶明儿这一个娃子生养了,咱得让他有娘也有爸。”
  她低着头坐在土崖下了,一声不吭。我在相距不远的地方也坐下,轻声问她:“喂,怎么回事?我哪里说的不对了吗?”
  她还是一言不发。
  “你不愿意搬过我那头去?”
  “嗯,不愿意。”她说话声音很低。
  “为什么不愿意呢?”
  “我怕会出什么事情。”
  “怎么会出事呢?你一个人带着两个娃子,地里的活计也都得你干,会累坏你。”
  “不是这个,是腊生,娃心里苦,我是知道的。我累不累苦不苦都没有关系,因为我的命不济,就像个虫蚁,全凭老天爷保佑着,我无能为力。但是娃是要紧的,不该让娃苦,是不是?”
  “就是个小娃嘛,什么苦不苦的,再说他跟我早就熟的不能再熟了。”
  “不是这个,娃知道他是从哪条根上来的,这些年人家已经见怪不怪了,也就这个样了,再领上他走一家,闲婆娘们又要胡吣,我怕娃受不住。”
  “你光想着娃,就不给自个儿想想?”
  “没有娃以前,我根本就不想活了,老盼着死了倒干净,自打有了娃才算熬出头了,你没见,自打那回以后我就没犯过病?”
  “我知道。难道你不想咱们在一块过日子吗?”
  “想,可我心里害怕。”
  她嘴边凝起两道纹,抬眼看着我,眼神是那样的落落寡合,就像四下里的荒沟野岭一样凄凉寂寞,我不禁张开臂膀搂住她。不能这样逼她了,由她去吧。
  那时我们还年轻,我们年轻时的时光是短暂的。
  …………
  氓氓小时候淘气得出奇,除非睡着了,他可没有一会儿安静的时候,纯粹就是个活驴驹。
  六岁那年,立秋的那天,我在坡上找黍子,远远的看着他娘带他踩着石头墩子过河来了,他娘在玉茭地里薅草,氓氓在坡底下逮蚂蚱,揪一根狗尾巴草穿成串。
  天上不知什么时候上来黑云了,刚才还是白花花的日头,现在钻进了云块后面。
    我低头干活,没有闲暇抬头看天。把最后两穗黍子签下来搭在胳膊上的时候,听得一声喊:“下雨啦!下白毛雨啦!”只见一个人扛着锄头,喊着跑过河下游的漫水桥,往村里跑去了。
  只一眨眼的功夫,钢镚大的雨点子便“乒乒乓乓”地砸了下来,砸到脸上胳膊上生疼,天地间已是白茫茫一片,分不清哪里是天,哪里是地,雨柱瓢泼似得往下倒,白茫茫的水气腾起半人高,地里的庄稼棵子都被抽打的摇摇晃晃。
  山里人都见惯了老天这样下雨的,在这荒岭野沟之间,老天爷又能把谁当回事了?满世界只有他的肆虐,周围暗的像是天还没亮,雨声压过了一切声音,响的让人心惊胆颤,我往坡下走,喊着她们娘两个,可声音出了喉咙就被雨扯碎了,娘两个也像被闷在水底的鱼,听不到她们的声响,我在雨幕里往下走抻着脖子瞅,瞅了好一阵子,也没瞅见什么。除了雨,什么也看不见。
  渐渐的雨点子能分出个数了,虽然还是哗哗地下着,可是天亮了一点,终于变成了哗哗啦啦的大雨,我看见娘两个光着脚提着鞋踩着烂泥地往河边走,氓氓在前边跑,她在后边赶。
  岸上地里的水在退,河里的水却在涨,两旁地里的水汇集成一股股,无数个溪流一样泄进河里去。被上游不断加入的水流催着,我看见洼河在一点点的加宽,刚来时还能站脚的地方,一点一点的被水浸漫,西边那个高土坎变得似乎跟河水齐平,汹涌的黄水打着旋,裹夹着连根的小树、木棒、柴草翻滚而下。
  我喊着:“氓氓!可不敢下河!等水小一点再过去!”
  氓氓不理会我,他被浇成落汤鸡了心里乐着呢,哪还管什么水不水的。氓氓不管不顾趟下水去,离开岸刚有几步,就下来一股猛流,转眼间就被冲得旋起来,像一片树叶跌跌撞撞往下踉跄而去,慌乱中听得他娘一声惊叫,也跳进河里去了,眼看着河水围着她们转,水面上的柴禾屑带着泡沫在俩人周围打旋,人在这样急的水里连站立都困难,忽然氓氓一晃悠,脚板往一旁滑去,身子不听招呼地往下坠,双脚突然举了上来,他娘伸手去拉,也倒了,浑黄的水毫不留情地卷着她俩往下游冲去。我心里慌得没底,甩脱了泥鞋快快跑,顺着河沿追下去。我看见前不远处俩人先后冒头了,她先站住了,去拉身后的氓氓,这时又一个溜子过来,两个先后又被摁进水底。
  漂过几步远我看见她冒头了,似乎是脚下踩到底了,因为她没等站直了,就伸手朝氓氓捞去,然后拉着他往河边移动。渐渐的水浅了,露出她的胸,胸前搂着氓氓。
  我跑到娘两个跟前的时候看见她一点都没惊慌,她对我一笑,这是我头一回看见她笑得这么开心自然,也许她真是头一回不带自卑的笑了,小驴驹这回倒是吓得够呛,咧开嘴啊啊的嚎起来。
  …………

作者: 七色槿    时间: 2012-10-11 08:27
本帖最后由 七色槿 于 2012-10-11 08:41 编辑

  回想起往事来,我们在这个山窝窝里可是有不少故事。
    今天天将黑我俩在校门前的小桥那儿看日头落山,我们看到一个杏红的火球压在西边山梁上,天边大块大块的云朵周围都放射出火苗样的光彩,她看着看着,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这地方人烟忒少了,是不?”
  “是太荒凉了,可咱在这儿住着,不是挺好的吗?你觉得不好吗?”
  “谁会说这儿不好呢,我对这里,比对世上的任何地方都喜爱,就像喜欢一个人,一个亲近的人,没准儿还超过一个人。”
  “别说世上了,你也没出山去见过世面。”我逗她说。
  “是啊,一辈子都是在刘家前了。早以前在我娘家那个村子住过,就再没去过别的地方。你说说,外边的世上是不是要比这儿好多了?”
  这话叫我怎么跟她说明白呢?我只好说:“不一样,各地有各地的好处,人在哪儿住惯了,就觉得哪儿好吧,要怎么说故土难离呢。”
  她点点头,寻寻思思地说:“在咱这儿山里,我喘气都痛快,离开这里我哪儿都不去。春天腊生媳妇回来说,城里的汽车呀超市呀都有喇叭呜呜叫,到黑夜半趟街都是烤羊肉串的,整得乌烟瘴气的,我一想啊,城里的人可怎么活呀,也许他们的耳朵鼻子闻惯了喇叭声和膻气的油烟味吧。”她啐了一口唾沫,又说道:“我得在这儿住到老了,我哪儿都不去。再说娃子们记着的是在这里的我,换个地方就不是这个我了,娃子们认不出,我也会不自在。”
  她时常问我一些当兵时候看到的外面的情况,也留神听着我回答,不过我相信,我说的话起不了什么作用,她的观念已经确定了:她不熟悉的地方都不安全的观念;不明白的事情就不要想、要是想了只会迷惑心烦意乱的观念;人不可以跟命争、一切都听老天爷安排的观念;不能再月亮底下睡觉,满月不是个好东西的观念;大概什么也改变不了她在痛苦中形成的这些观念吧。
  我想起上一回去城里看娃们的时候,腊生问过我的一句话:我娘还是那么那么胆小。成天就知道向老天爷祷告吗?
  我那天跟他说:不能这样说你娘,她以前是天底下最最好的的娘,现在也是个最慈心的奶奶了。
  那天腊生冲我呲牙一笑,说:伯,你不懂的。
  她说她喜欢这个地方,不愿意离开这个地方,我倒是思谋出来另一个意思,她在这里有了两个娃子,有了我,是我们三个让她大半辈子受累也让她欢欣,让她真实的活成一个寻常婆娘,不再是那张茫然、胆怯、发狂的脸容,她在这群山环抱当中苦过,累过,哭过,笑过,那都是因为娃子和我。
  起风了,变幻无常的小风,飘忽不定、轻轻柔柔的微风跑进暮色里来了,开始是静悄悄的,轻声细语的,越来越大,越来越响,越来越持久。每到天将黑就刮起来的山里的风,是这儿惯常的音乐。
  (完)

作者: 七色槿    时间: 2012-10-11 08:34
昊哥 发表于 2012-10-9 21:44
 她一拍巴掌,“看看,到底还是长了。”

很多地方描写的极其生动,语言魅力尽显灵动。

嗯,容我想一想。我倒是觉得该这样啰嗦吧?假如要写长篇,还得往长了抻。
作者: 七色槿    时间: 2012-10-11 08:35
山人录 发表于 2012-10-10 10:07
拜读大姐佳作!

山人客气了,都是不咸不淡的字,哪里有佳作呀,
作者: 南沙贝    时间: 2012-10-11 09:34
故事围绕着疯婆娘的命运展开,讲人性的小说都好看,姐不要谦虚说什么不咸不淡,生活本来没有多少惊心动魄的事情嘛
作者: 昊哥    时间: 2012-10-11 13:57
我就是爱看七色槿写的乡土文学!有点山药蛋流派的味道!
作者: 重磅企鹅    时间: 2012-10-17 16:51
颁个鲁院证书给七姐,可以优秀成绩毕业了{:soso_e179:}
作者: 南沙贝    时间: 2012-11-19 20:34
七色姐姐,没有办法联系到你,不知道你是否知道网站曾经关闭又再度开坛?
作者: 南沙贝    时间: 2012-11-19 20:35
重磅企鹅 发表于 2012-10-17 16:51
颁个鲁院证书给七姐,可以优秀成绩毕业了

鹅大哥。开坛了,你怎么还不来看我们?
作者: 山人录    时间: 2012-11-25 07:37
来晚了!问好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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