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七年九月,祁连山过早地被暴雪覆盖。鹅毛般大小的雪片被西北风挟持着疯狂地砸向大地、绵延千里的祁连山脉在寒风中瑟瑟颤抖。天地一色,大雪封山了。
这天一大早、留守队长就召开了紧急会议,大雪封山、粮食已所剩无几,看护矿山机械设备的几十名弟兄的生存受到严重威胁。会议当机立断,成立两个小分队,第一队狩猎,由年轻力壮的人参加,猎物集体处理、补充日渐紧缺的粮食。第二小分队,寻找当地的藏族、蒙古族的牧羊人,取得他们的帮助,可以高价收买羊肉。
就这样、由九人组成的狩猎队,临危受命。开始了充满危险和刺激的狩猎活动。
打猎对我来说,既好奇,又陌生。我没想那么多。兴致极高地背上762步枪和五十发子弹,踏着过膝的积雪,随着大家消失在茫茫的雪原里。
一 奇遇
这么大的雪,动物都不知去向,一连几天满眼看到的都是白色,听到的是怒吼的风声。带的干粮已经快吃完了,按照约定今天应该是回返的日子了,可是两手空空,毫无收获。我又累又冷、心情急躁地望着远处的群山,漫无目的地搜索,期望能发现什么。
就在我失望地准备返程时,远处一个跳跃的黑点引起了我的关注。我立即处于高度兴奋状态,隐藏好自己、紧盯目标。
目标越来越大,是一只大头羊,在离我几十米的地方寻找着可以裹腹的东西。我一阵紧张、一阵兴奋。调动起全身细胞,牢牢钉着眼前这个来之不易的机会。我慢慢拉开枪栓、把一颗子弹顶上膛、目测距离、选择标尺三仔细地瞄准,调整好呼吸、一秒、两秒、十秒,“砰”的一声,清脆的枪声划过寂静的群山,子弹带着呼啸穿越凌厉的寒风急速飞向目标,只见那只羊,一个跟头栽了下来。击中了目标,我一时激动得差点跳了起来。
我急忙向猎物倒下的方向跑去,急不择路。突然眼前一黑、我掉进一个深沟里。很快我又爬起来,强忍疼痛极力向上爬去,当快接近沟顶时,突然一团黑绒绒的东西向我袭来,几乎碰到我的脸、随即又马上缩了回去。我脑海中一片空白,是什么东西?“狼”?。
没有预兆,更没有咆哮,肯定是只残暴的饿狼。
一瞬间,我全身几乎僵住了。手一松、又急速滑向沟底,在急速下滑中、我满脑子都是恐惧的念头。“或许是只大黑熊?朋友是否听见我的枪声?”。
我慌忙掏出子弹,拉栓上膛,举枪向上瞄准、几个动作在几秒内干净利索地完成,就在我几乎要扣动扳机的霎那间,眼前那个黑绒绒的轮廓也渐渐清晰起来,我立刻放松了扣动扳机的食指。
看清了,原来是只大黑狗,它正蹲在高处,两眼愣愣地看着我,在白色的雪地上勾勒出它那雄浑的身姿。好大的一条黑狗啊!
但我心里没有丝毫的大意,我慢慢地向上攀登。那条黑狗看着我向上爬去,它一动不动。我一手拿着枪,一手紧扣岩壁向上爬。就在我的头部露出地面的瞬间,黑狗突然向我扑来,一口咬住我的衣领、用力往后缩,就这样在它的帮助下,我顺利地爬了上来。
尽管这样,我还是保持着戒心,一手拿着上了膛的枪,一边看着这条漂亮的黑狗。而这条黑狗对我好像没有敌意,站在那里看着我。我用右手示意让他蹲下,我做了三次手势,黑狗竟然真的蹲在了我的面前。我兴奋之余就想上前抱抱这条懂事的黑狗。但眼前出现的情况使得我马上放弃了这样的冲动。
我的同伴听到我的枪声后,迅速向我靠拢。按照约定、一声枪响后,如果是正常的狩猎,就再打一枪。如果只响一枪、则可能是出了问题,大家必须放弃各自的任务,寻找放枪的同伴。这是原则。
当我的同伴来到我大约五十米处,突然发现我被一个黑色动物纠缠,他们立即举枪瞄准。就在这时,稍有不慎那条黑狗就有可能被枪击。或者激起它的野性,那就麻烦了。我立即举起枪向他们喊话;“不要开枪,那只是条狗。”
大家保持着高度警惕,留下一人继续用上了膛的枪瞄准黑狗、其余人则从侧面向我走来。
此时黑狗有点躁动。我用手势安慰它。不一会的功夫大家都靠了上来。看到眼前这条十分温顺的黑狗,心里都特别高兴。此时我才敢走近黑狗,用手摸摸它的头。而它则很亲热地摇摇尾巴,靠在我的身边。
到此时,我想起我打倒的猎物,我用手指向前方,那里不到一百米处有一只羊,被我打倒了,就在那里。大家带着黑狗去捡那只猎物。
二 忠实的朋友
我们抬着猎物,带着黑狗,满载而归。
接下来,厨房师傅把羊剖开,我要来了一点羊杂碎,慰劳慰劳我的黑狗。只见它两眼盯着我看,我说;“小黑呀,饿了吧,吃吧。”我把食物放在它的面前,它好像并不急于吞食,我开玩笑地说;“给你的,别不好意思了,吃吧!”。它仿佛听懂了我说的话,这才开始狼吞虎咽。吃完后还冲着我“汪汪”叫了几声。我听不懂是不够吃,还是在感谢我,管它呢。现在要解决的是它的住宿问题。
我把我床上的毡垫拿了下来,再找点旧的工作服之类的东西,在我宿舍的一角给它搭了一个窝。外面太冷、还是住屋里吧,我把黑狗拉到它的窝跟前说;“小黑你就睡这里吧。”“汪、汪。”什么意思啊,不明白,就算是你同意了。
矿山总部派来了大型机械,护送几十辆卡车,经过几天的奋战,终于把物资送了上来。我们的生活有了保障。小黑经过一阶段的调养,浑身的毛发变得乌黑发亮,更加漂亮了。大家都十分喜爱这条狗,一时间它成了我们大家的“明星”。
一天周师傅对我说;“你知道你捡来的这条狗是个什么品种吗?”。“不知道”。“我告诉你吧,这是一条名贵的藏獒,现在只有几个月大,再过一阶段你就养不起了它了。它的食量很大,生长速度很快。”。“真的是藏獒?那更不能把它饿死,总会有办法的。对了,周师傅,你也帮我打听一下这狗的主人,让人家知道小黑在这里。”
就这样、这只据说是很名贵的藏獒就在这里安下了家。
每天起来调理小黑,慢慢成了我生活的一部分。尽管它的身世还是个谜,但这并不影响我们之间的交流。我俩很快就成为了好朋友。我常常从厨房拿来点好吃的给它吃,闲来没事,我抚摸着它那乌黑发亮的毛发和那个特大的脑袋。拍拍它,和它唠叨。当然是我讲它听了。它常把憨态可掬的大脑袋,搭在我的腿上。我轻轻抚摸着它,它那对褐色的大眼睛痴痴地望着我,似乎很认真地在听我的叙述。它成了我倾诉烦恼的第一位忠实听众。
多少次在寒冷的天气中,我用天然的山坡做挡风墙,燃起篝火。他总是蜷伏在我的身边,慢慢地进入梦乡。小黑很懒、天天睡觉。我看着它越长越大的身体、在黑里透亮的毛发中竟然找不到一根杂色。我越发喜爱这只狗。
“打点猎物让小黑解解馋。”这个想法一冒头,我一把拍在小黑的屁股上,小黑机灵地抬起头、精神抖擞地看着我。“走、打猎去,给你改善一下生活。去不去!”“汪、汪”听得出来,它是愿意的。
我没有带狗打猎的经验。
准备好枪支弹药,小黑懂事地在前面开路。
山谷中一条河流,在冰盖下缓缓流淌。河的对面有两只野兔。我用手拍拍小黑的大脑袋,它听话地蹲低了身体,静悄悄地趴在我的身边。我瞄准体型较大的一只野兔、“砰”的一声,子弹裹着北风,呼啸而去。只见猎物猛地一跳,倒下不动了。火药味弥散在空中。小黑就像一支离弦的箭一般向前冲出去。庞大的身体压碎冰盖,掉进了河里。只见它毫无畏惧、黑色的头和肩部在水面上一起一伏,泛起层层涟漪,向对岸冲击。他用嘴叼起猎物,掉头游回岸上,轻轻把猎物放在我的脚边、又跑开几步,使劲抖抖身上的水珠。然后往下一座,期盼的眼神看着我。“小黑幸苦了。你知道吗,生肉不好吃,回家我给你煮熟了再吃,好吗!”。
我和小黑在新的环境中渐渐地增进了感情,而小黑也在新的环境中渐渐地长大。
矿山上机械队的朋友,总是在完成任务后喜欢开开玩笑、用来调剂一下简单枯燥的生活。
挖掘机手小郑今天心情格外的好,他那调皮的性格也发挥出来了,下了机车、就跑到我的面前又是抱,又是拳头地闹了起来。还没几个回合呢,就听见我的身后“小黑”在呼呼地喘气,俩大眼直愣愣地盯着小郑,我还没反应过来,小黑就像箭一样窜出,用硕大的脑袋对着小郑的屁股狠狠地撞了过去,可想而知,小郑被狗顶的退出十几米远。在那里摸着屁股,莫名其妙呢。这个小黑平时很温顺的,今天是怎么了。其实它是怕它的主人吃亏,向小郑提出警告呢。
小黑从没有伤过任何一人,最多就是用头顶他人以示警告。
三 与狼共舞
看护矿山的任务完成后、我们开始下山休整。
下山分批进行。
我们要下山了,把小黑交给谁呢?一时间成了难题。经过我再三考虑,就把小黑交给了我的一个朋友。那时矿山有规矩,不能带活物回基地,检疫是那时最大的难关。只好把它留在矿山了。
再三向朋友交代了小黑的饮食起居以及注意事项后。我就随着大队人马最后一批下山了。
回到了家里,生活好了许多。但总觉得闷闷不乐,心中有个没放下的结,那就是小黑了。
回家后的第八天凌晨。我被外面的异常响动惊醒、我赶忙穿衣、就在打开门的一瞬间,一个巨大的黑影向我扑来,硕大的脑袋紧顶我的胸膛。我立即意识到是小黑。我紧紧抱着小黑的脖子、狠狠地把它摔在地上。小黑喘着粗气,翻身又把我压在身子下面、我压得喘不过气来,我用力又把它掀翻在地,赶紧站了起来。小黑则半躺半卧地抬起头来,褐色的大眼睛看着我。“你是怎么回来的,天啊,这可怎么得了啊!”。满脑子疑问一个也打不开。不管怎么说它是奔我来的,赶紧弄点吃的。几个大馒头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在人口密集的街区,突然出现这么大的一条狗,而且没经检疫,出了问题那可不是玩的。我急的在屋里团团转,天就快亮了。幸好没和母亲住在一起,要不把老人家吓出个毛病该怎么办呢?
在焦虑中天亮了。
我紧锁房门,把它留在屋里。来到了街道上、上班的人就像洪流一般,一个挨着一个。我急忙来到矿长办公室。主任问“你怎么了,大清早慌慌张张的。见鬼了?”。我急忙向他讲了事情的经过。
矿办罗主任听我说完,也感到事态严重。“别急,容我想想办法。”,几分钟后“要不这样,你带狗上山,找一个可靠的牧民把狗交给他饲养。”,“现在找一个兽医,先给它检查一下,好吗!”我说。“你现在就去通知兽医。”。
兽医很快就来了,当他看到这只狗时,竟然吓得不敢上前,我按照兽医的指示,检查了小黑。小黑看见我、摇头摆尾很是亲热。我也就放下心了。在检查到小黑的脚掌时发现,脚掌溃烂的很厉害。我顿时心疼得难以自制,紧紧抱住小黑的头;“你真傻呀,跑这么远的路,到底是为了什么?”。小黑把大脑袋往我的怀里拱,嘴里不时地发出“呜呜”的声音。
兽医看到这也不害怕了;“我真没见过人和狗能有这么深的感情。”。
又过了两天,矿上派出两辆车,满载生活物资,让我带着小黑重返大山。
这天是一九八八年六月八号。
天阴沉沉的、北风。早上六点我们出发了。
小黑由于体型很大,只能放在车厢里、我给它临时搭的窝内。
当车行进到鹰嘴山时,离矿山还不到一半的路程。大家昏昏欲睡,天也暗了下来。外面风很大,很冷。就在这时,突然听到外面“砰”的一声,整个车辆急速向外倾斜,后轮胎爆裂了。在经过一阵紧张的操作后,车辆终于安全停了下来。司机小董说;“大家吃点东西,稍后换个备用胎就可以了。”我们就在车里稍事休息。
天完全黑了下来。
突然感觉到小黑烦躁不安起来,一阵接一阵的狂吠,一阵比一阵厉害,我不得不上去看看它。就在我向外张望时,发现远处有几个亮点在闪烁,小黑猛地挣脱我的怀抱向车外跳去。
现在看清了,是群狼,在那里虎视眈眈。
我顾不上喊小黑,急忙进到驾驶室,“有狼,大家注意了。把枪拿出来。”。
大家紧张地注视着外面。
只见狼群越来越靠近我们的车辆,在这种情况下我说“开枪吧!”,话音未落,我就把枪从车窗玻璃处伸了出去,我稍一瞄准“砰”的一声,一只狼应声而倒。我心里一阵兴奋,但还没等我喘过气来、就被眼前的景象吓呆了。
后来我知道此时开枪是极其错误的。
狼的尸体很快就被同伙抢食一空,而且血腥味又引来了另外的狼。眼前的危险系数骤然增加,我赶紧叫另外一辆车和我们并排停在一起。
“我们就一支枪,怎么办?”。
而此时在外面的小黑,突然勇猛地向狼群发起了第一次攻击。只听见狼的惨叫,听不到小黑的声音。我拿枪下车,找到一个坑趴在那里,密切注意小黑的动向,等待时机进行射击。.
天越来越黑,风也越来越大。现在已经分不清哪是狼,那是狗。一时不敢开枪。
猛然间我看见一团黑影左突右进,又一次杀入狼群。
狼的惨叫伴随着寒风,使我浑身颤抖。在这天边的原野中,一场罕见的狼、狗大战正在激烈地进行着。
突然想起狼很怕火,我大喊着,赶快下车把车厢板拆下来点火、狼怕火。
不大的功夫,火光冲天。风裹着火头,火仗着风势越烧越大,越烧越旺。我们紧紧围在火堆旁、我大叫小黑,小黑快步向火堆跑来。我看见了小黑满身的鲜血,分不清是狼血还是狗血。但明显地感觉到小黑受伤了。就这样狼群在离火堆几十米的地方、不进也不退。双方僵持在空旷的原野中。
不知过了多久,我发现,远处有一只狼,个头很大,站在那里向我们张望。我怀疑这就是人们传说的头狼,我悄悄举枪瞄准、只听“砰”的一声、锐利的枪声划破寂静的夜空,带着复仇的火焰向目标飞去。那只高高在上的狼,身体猛然一抖、一头栽下去不动了。
其它狼群赶紧后撤,把那只死狼围了起来,在那里嚎叫、叫声使人毛骨悚然。当我们还没回过神来、只见狼群又突然不顾一切地冲向大火,向我们扑来。局势又开始紧张起来。
我不顾一切地举枪就射,又击中了一只。小黑带着一团风咆哮者冲进狼群,狼的惨叫声不绝于耳。在昏暗的夜色中,我看见我的小黑,被一只狼,紧紧咬住了大腿。小黑翻身倒地,一口咬着那头狼的脖子,往后急速退步,小黑也趴在狼的身上,再也没有起来。我急忙又向目标放了几枪,也不知击中没有。但是远处的狼群已经开始慢慢散开了。
风也停了,东方也露出鱼肚白色,天就要亮了。大地一片寂静,静得让人害怕。
“小黑呢”?
我嗓子都喊哑了、小黑也没反应。
小黑累坏了,脚掌还有伤。
一小时过去了,没任何反应。
我坐不住了,我要看看小黑去。
我紧握上了膛的枪,一步一步慢慢往前走,当我走到小黑面前时,我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
小黑倒在狼群里,嘴里死死咬着一条狼的脖子,那只狼已经死了,在它的旁边、已经有四只狼尸。我脚步沉重地走上前,抚摸着小黑的身躯,乌黑发亮的毛发已被鲜血覆盖,我的眼睛模糊了,什么也看不清了。
小黑挣扎了一下,我赶紧拉它,拉不动。大家一起走上前来、翻看小黑的伤势。天啊,小黑的腿断了,肠子流了出来、两眼泪光闪闪,好像再说“我完成任务了”!我拍拍它的头,顿时觉得天晕地转,胸口堵得难受。我一下瘫在那里,满眼都是小黑调皮的身影,就几个小时,我的小黑就成了这样了,我难以接受眼前的这个现实。
司机小董把我拉起来,让我休息一会,“小黑怕是不行了、咱们挖坑把它安葬吧。”“它还没死呢!再等等吧!”。我们坐在小黑的身边,谁都没说话,静静地看着小黑。我实在不忍心再看下去了,实在不忍心再让小黑受这份罪,我举起了枪,对着小黑的脑袋射出了子弹。然后我发疯般地对着天空,打完了所有的子弹。
枪声在这寂静的天空中一声声地传递着,折射着,此起彼伏。群山在看着我们,空气在触摸着我们。大地好像在颤抖,我们的车队终于回来了,大家看到这一切,都默默无语。队长拿起铁锹,开始挖坑。我们安葬了小黑,用车厢板做了一块墓碑,用鲜血写下“我忠实的朋友,小黑安眠与此!”全体默哀。
大队车辆在隆隆的轰鸣中,慢慢驶向远方,每一辆车经过这块特殊的墓碑都要打响喇叭,一时之间,车辆发动机的轰鸣和汽车喇叭的响声交织在一起,形成一道悲壮的交响曲。我那不会说话的朋友,再见了。
谨以此文悼念我那不会说话的朋友。
从此我不再养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