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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苏绣旗袍 (连载,胆小勿入) [打印本页]

作者: 王三麻子    时间: 2012-12-13 14:54
标题: 苏绣旗袍 (连载,胆小勿入)
  韩振东大步流星追上去,跟外国女孩并排,哗啦啦摇动着手里的肖像画,“小姐,beauty,画一张,很快的。”
  
  女孩笑着指了指手表,“不,不……”摆摆手离去。
  
  树荫下面,罗朗歪歪斜斜地坐在小马扎上,不怀好意地递过去一瓶水,“还beauty呢,你都没瞅瞅是哪国人?俄罗斯小姐啊,人家能听懂你这胡楼口音的英语?”
  
  韩振东呲了呲牙,猛灌了一大口水,“beauty,据韩氏权威机构调查显示,在女性世界的普及率比yes、no还高十五个百分点,”他的眼睛四处踆巡着,忽然顿了一下,扭上瓶盖,“罗哥,该你上了。”
  
  日头有些疲惫地散落在古城墙上,整座胡楼古建筑群象往日一样阴郁,游人三三两两,门可罗雀,罗朗懒懒地站起来,向远处过来的中年女人迎过去。
  
  韩振东转身走到有些裂缝的古城墙脚下,忍不住骂了一句,妈的,管理真他妈的掉链子,非要等这些大青砖块塌下来,砸死一两个才称心?掏出手机,他看到六个未接电话显示,追拨过去,“小雨,屁股着火了?啥事?”
  
  对方哼哧半天,终于开了口,“振东,刘宁回来了,晚上请咱们吃饭呢。”
  
  韩振东面色不由自主地沉了下去,小雨的暗恋者之一赚钱归来,跑这儿炫耀呢,他心里一百个不痛快,却无法拒绝这个邀请,嘴里含含糊糊胡乱答应着。然后他听到画摊传来一阵喧闹,忍不住扭过头,只看一眼就明白了事情的经过。
  
  他匆忙走过去,打发着三五个围观的游客,拍拍罗朗的肩头,“帮我买盒烟。”对方想要辩解什么,却终于低头走开了。
  
  他蓬松的长发俏皮地遮住额头,脸上现出青春而晴朗地微笑,转向中年女人,“大姐,我帮您再画一张。”
  
  女人不耐烦地说,“算了算了。”推托了几次终于坐在了写生椅上,嘴里兀自嘟哝不停,“画的什么玩艺,还好意思出来挣钱?”
  
  韩振东笑着接口,“我这伙计正经美院毕业,基本功扎实,在美展中得过大奖呢,”他挥动着碳条,“就是不怎么会说话,您别生气。”女人仍在嘟囔,声音却弱了很多。不一会儿白纸上便出现了女人的轮廓,二十分钟后,他把画板递了过去,“您看看满意吗?”
  
  肖像惟妙惟肖,却比模特看着顺眼得多,女人喜上眉梢,“画的真象啊!”接过裱好的画像,痛快地掏出五十块钱离去。
  
  韩振东无言地拿过那个污浊的硬皮本,在罗朗名字后面的“正”字添上一横,石牌坊下那个落魄的身影罩在袅袅的烟圈里,肃立了很久终于按灭了烟蒂,走了回来,他推开韩振东递过来的五十元钱,“你拿着吧……”摇摇头,四十多岁男人的无奈和沧桑写满了一脸。
  
  韩振东把钱一分为二,“大哥,一人一半总成吧?”他安慰着对方,“干咱们这一行的,得拿出勇气来强奸艺术才行,媚俗啊,必须媚俗,任她再老再丑,咱都得画成一朵花,艺术算个屁,糊口才是真的。”
  
  罗朗笑了笑,接过钱放进口袋,“谢了,兄弟,我这一辈子就你这一个朋友了。”远处停车场上的几辆旅游车缓缓地开走了,整个胡楼建筑群又一次在掩映在昏暗的寂静里,他苦笑着,“收工?”
  
  韩振东点点头,两人默默地收拾着招牌,把范画展板抬进租用的亭子间。罗朗眯着眼睛望着暮色掩映下的胡楼城门愣怔了很久,终于下定了决心,“振东,半年多了,这儿生意不好做,我准备换换地方。”
  
  韩振东吃惊地阻拦,“罗哥,何必呢,不值当生气。”
  
  罗朗认真地看着他,“这个古城管理不善,本来客源就少,我还硬生生从你嘴里夺饭,大家都得饿死,”脸部线条呈现出中年男人特有的坚韧和魅力,“我喜欢四处流浪,”忽然笑起来,“晚上到我那里喝一杯。”
  
  韩振东模模糊糊想起了小雨的电话,让那个该死的刘宁见鬼去吧!他几乎是报复似地一口应承下来,两个男人的手臂挽在一起,向喧哗的街道走过去。
  
  

作者: 王三麻子    时间: 2012-12-13 14:57
  罗朗暂居的小屋被支架、画箱、颜料堆挤得几乎无处下脚,茶几上一片狼籍,花生米、猪耳丝、拌黄瓜所剩无几,那瓶白酒二一添作五也喝得见底了,两人面色微醺,话便稠了些。韩振东把刘宁骂了个狗血喷头,什么闷骚、花花太岁这些夸耀公子哥的词语没完没了地重复播放,被罗朗大着舌头制止,“兄弟,有毛病的是你的女人,若不是水性扬花,你用不着受这个罪,对不对?”
  
  韩振东的头没节奏地摇摆着,“不不,小雨对我还是不错的。”
  
  罗朗嗤着鼻子,“你明白女人吗?女人是苍蝇,若是有权有势,会成群结队地跟在你屁股后面,轰都轰不走,”他不给对方辩驳的机会,“你那个小雨也一样,你们俩早晚要完,相信哥哥的眼光。”
  
  他走到墙角,“还是自己画点实在,来,看看我的东西……”打开特制的画袋,厚厚的一摞画稿露了出来,韩振东一张一张翻阅着,神态却不以为然,作品笔触从容洒脱,但大部分的构思主题局限于古建筑风景,似乎禁锢于某种框架之中,他选出几幅递过去,“这几张有点意思”。
  
  罗朗兴奋地点点头,“好眼力……”然后俯下身体拉出那个有些年头的实木画箱,拍拍上面的浮灰,打开箱盖,小心翼翼地从侧面翻看着,取出里面存放的几幅油画,“看看这几幅。”
  
  韩振东霎时脸红耳热,一种不动声色的穿透向他袭来。作为一个艺术青年,他自然明白真心认输比杀了自己都难,却不得不承认,罗朗是他见过的最优秀的画者之一,这几幅作品灵秀和敏慧,那种超越现实以外的舒张和伤感,有意无意移植于画笔之中,默默地传递过来,他一阵窒息,才知道,对这个骄傲的画者来说,日常的谋生是多么的无聊和庸碌。他应该选择另一种生活,只要肯下功夫找伯乐,他就会寸纸寸金,功成名就。
  
  作品使用的不是正规的油画布,只是那种练习用的简易的厚纸板,从黄色的印痕来看应该有些年头,果然,签名除了罗朗花里胡哨的英文字母“LL”外,还有1981年的落款,这应该是早期作品,自己那时候是个才会玩尿泥的孩子。
  
  他注意到画箱里还有一幅画,忍不住用手拉了出来,随后他心里一紧,这是幅肖像画,女人的面部被红褐色的颜料横七竖八覆盖得严严实实,而黄金分割的躯体包裹在一件旗袍里,银灰色的面料,右半身粉红丝绣的花瓣,在这杂乱晦暗的屋子里眩目而诡异。
  
  罗朗呻吟着夺过那幅画,忙乱地塞进了画箱,紧紧扣了起来,眼睛一片血红,尘封的记忆似乎被打开,坐在那里除了颤抖,一句话也说不下去,韩振东望着画箱右下角烙着两个大写“LL”愣了半晌,看了看墙壁上的挂钟,终于想起来要告辞,对方沙哑地应了一声。
  
  韩振东颠簸在小巷里,乱七八糟地想着,画上那个穿旗袍的女人是谁呢?罗朗的情人吧?反目成仇了?旗袍能看出银灰色的是缎面,而粉红的叫不上名堂的花瓣凸凹不平,似乎是手绣的,估计下了不少功夫,但整个画面腻歪了些,过分注重细节表现,似乎面面俱到,反倒显得有些散乱,远远不能与其他作品相比。
  
  日上三竿的时候,他拍屁股醒来,迷糊了片刻,便给小雨拨电话,里面嘟嘟响了几下没声音了,又拨,说是已关机,不用说,这是生气了,给他脸子看呢,他摇摇头,给罗朗拨电话,“罗哥,什么时候走?我送送你。”
  
  罗朗似乎还未从沮丧中醒来,“不用,我已经坐上车了。”
  
  他有些着急,“你要去什么地方啊?”
  
  对方声音有些躲闪,“走着再说吧,我还没想好,等稳定了给你打电话。”
  
  他一阵恼火,声音渐渐大起来,“大家是朋友,有什么话不能说,没准还能帮你的忙呢?”
  
  罗朗迟疑了片刻,“我现在去盐水古城,看看那里情况怎么样?”
  终于笑了起来,“有难处一定第一个告诉你,”声音里有一种故作的爽朗,“没准我能去那里发财呢。”
  
  韩振东笑着扣了电话,要是没有牵挂,自己也真想出去闯一闯,学艺术的都怀揣着一颗漂泊的心,最厌倦的就是周围一成不变的熟悉,对他这个自由职业者来说,时间大把都是,怎么都是浪费,现在还是先去看看小雨,做好生气女青年的解释说服工作吧。
  
作者: 王三麻子    时间: 2012-12-13 14:58
  事情有些难办,任他怎么摆造型,小雨就是爱搭不理的,脸上没有惯常的生气和恼怒,平静地令他无所适从,韩振东只好嬉皮笑脸,“该批评还是要批评的,你总这么不说话我心里没底。”
  
  小雨打开手机随手扔到桌子上,不一会儿便听到几次熟悉的铃声,有短信,于是,他眼睁睁看着对方一条一条翻看,嘴角上挑,弄出些羞涩的女儿态,似乎想在他面前掩饰,却依然憋不住地溢了出来。是刘宁的?他心里酸溜溜的,小心翼翼地瞧着对方的脸色,声音便有些软弱,“我昨晚上真有事……”
  
  小雨整理着头发,“知道你忙,”抓起门后的小包,“我有事出去一下。”韩振东想问问是不是去找刘宁,却怎么也开不了口,只好狼狈地走出去,看着小雨汇入街头的乱糟糟的人群扬长而去,他知道真正的危机来了,也许这一次真的要完了。
  
  是的,他和小雨真地结束了,三年多的分分和和恰如过往云烟,一切都了无痕迹,表面上看他是因为一次没有奔赴的约会,事实上有更浅薄的原因,他的位置被一强势生物所占据,就算他自己看,衣冠楚楚的刘宁远比他这个落魄的街头艺人要抢眼的多,有权有钱的男人是自信的,周身散发出一种压迫凌厉的气势,另他无法平视。
  
  半年多后,小雨和刘宁结婚了,别墅、汽车、豪华的作派,婚礼在不大的小城荡起层层波澜,在他心里砸出一个深洞,久久无法平复。当然很多时候他也暗暗困惑,小雨真的是自己的最爱吗?若是在最后一次闹别扭的时候快刀斩乱麻主动分手,伤痛的就不会是自己了,他实在说不清,心里为什么而难过?究竟是两人的分手?还是自己作为男人尊严的彻底丧失?
  
  于是带着小画箱到小城附近写生,专拣人烟稀少偏僻的地方走,散乱的长发把山里的孩子吓的一惊一乍,黑黑的小手时常偷偷点一下画布,只为验证一下颜料的干湿,使他常常乐不可支。过了一段时间,心里便慢慢轻松起来,总躲在山沟里也不是事儿,日子总还是要过下去的,还是想个办法,怎么样使自己成为先富起来的那部分人吧。
  
  回到胡楼,却找不到自己租赁的那个亭子了,说是旅游区准备对古城重新修缮,所有的违章建筑全部拆除。等到有关管理部门重新办理租赁事宜的时候才知道,古城的修缮以及部分管理权限已经被刘宁的公司拿到,他平时占用的那个地方不允许摆摊设点,心里便知道被对方暗算了,他妈的你找谁说理去?心里一阵气苦,都活成这样了还被这小子挤兑,想活活饿死他不成,真他妈的小鸡肚肠。
  
  收到短信息的时候,韩振东正躺在床上生闷气,顺便把刘宁的祖孙八代全都提溜出来骂一顿,当他不能再爱的时候,小雨便不可避免地被列入污浊不堪的行列,罗朗说的对,女人都是水性扬花的,小雨也不能脱俗。
  
  他漫不经心地翻阅着,竟然是罗朗的信息,短短的一行字,“到盐水古城来。”就象一个奢睡的人陡然遇到了枕头,他一阵兴奋,匆忙给对方拨打电话。
  
  手机里传出一种很奇特的声响,不是日常听惯了的那种滴滴嘟嘟声,纤细而又渺茫,气弱游丝的动静,电话似乎正在与一个遥远的不着边际的地域连接,于是挂掉重播,仍然是那种声音,他莫名其妙地一阵发虚,怎么回事?线路故障吧?
  
  等了几分钟,他又一次重拨了罗朗的电话,那种声音响过几声后终于被接通了,他使劲地贴近听筒,却根本听不清里面说些什么,事实上他认为自己除了模糊而嘈杂的背景声音外,什么也没有听到,他忍不住大声吆喝,“喂喂,罗朗吗?喂喂……”仍然听不到任何有价值的声音,于是沮丧地放下电话,又一次重播,依然故我,他妈的,这是怎么回事?
  
  终于安静下来,他找到那条信息,尝试短信回复,“你怎么样?盐水城好混吗?”
  
  不久,收到罗朗的回复,还是那么一句话,“到盐水古城来。”
  
  什么意思?山谷回声?他纳闷地回复,“到盐水城怎么联系你?”
  
  尽管有思想准备,看到回复的那条信息,韩振东仍然忍不住笑出声来,“到盐水古城来。”他妈的,半年多不见,罗朗有毛病了吧,说都不会话了,词汇量这么贫乏。心里确是怦然而动,此处不留爷,自由留爷处,到外面闯闯,弄不好真能找到一条出路,畅想之中便喜上眉梢,摩拳擦掌,满屋子乱转。
  
  
  
作者: 王三麻子    时间: 2012-12-13 14:59
  人在采取某个措施之前,总会反复设想,可能预测的大都是艰难和遥远,等决心已下,步子踏出的时候,便也无所畏惧,顺其自然了。韩振东肩背手提,巍峨雄壮地站立在盐水古城的时候,距离接到短信的时间仅仅只有四十个小时左右,这其中包含着火车、汽车上消耗的二十多个小时。车票很好买,路途很顺利,看来国家正在以无与伦比的速度发展着,形势一片大好,只有他自己的个人生活和情感质量退步了。
  
  尽管做好了思想准备,盐水古城的情况还是令他大吃一惊。在这个近年来热点炒作的旅游景点里,游人摩肩接踵、熙熙攘攘,城中小河傍墙过户,顺着街道流动,偶尔透视一下小河里缓缓流动的水,某些地方竟然还驻留着一尾尾的鱼,他很想停下来去摸一下河里的水,顺便尝一尝水是不是如传说中的一样是咸的?却被人流挟持着,身不由己地前行,直到来到一个宽敞的所在,才总算停下来。
  
  一直无法联系罗朗,总想着在一座不大古城里,能很容易地找到对方,现在明白是大错特错,装束奇特的来往客比比皆是,外国人、少数民族、汉人,而他似一个单身游荡的吉普赛人,很容易在这里找到组织,披肩长发和墨镜更快地融入了环境。他把画箱以及乱七八糟的物品从身上卸下来,开始给罗朗拨打电话,依然如故,电话里嘈杂的背景音和现实中穿梭的游人,令他焦急万分,这可如何是好?
  
  周围的暖意已经渐渐稀薄,太阳好像准备下山了,无论如何应该先找一个地方住下,他开始尝试最后的努力,给罗朗发短信,“我已到盐水古城,怎么联系你?”
  
  几乎是迅速地,他收到了回复,“文昌街翠微客栈”。
  
  心里马上一片详和,只要有着落就行,总算不至于流落街头了,开始擦拭额头渗出的汗滴,四下打量,一棵古树下的石台边上,一拉溜围坐着几个身着少数民族服装的老奶奶,那一脸的菊花却把尘念与压力洗涤得一干二净,安然地合影,坦然地收费,一切都是这么和谐。
  
  他喜欢这里,对于漂泊和流浪的艺术家来说,这里就象天堂。他整理着行囊,准备往肩上架的时候,听到一个姑娘的声音,“喂,请等一下。”
  
  四下瞅着,只有一个抱画夹的女孩和他视线相对,“是我?”他迟疑着指着自己的脸。
  
  女孩点点头,哈哈笑了起来,“就是你呀,我正给你画速写呢,别动,马上就好。”
  
  韩振东又好气又好笑,竟然有人要给自己画画,班门弄斧,关公面前耍大刀,强烈的好奇心却使他摆定姿势,以高难姿势尽力配合。几分钟后,女孩把画夹举过来,“瞧瞧怎么样?”
  
  他常年给别人画肖像,自己却几乎从未入画,上大学时,曾和同学轮流当过模特,那些练习稿能够看上眼的少之又少,这幅小画动作形态基本到位,脸部被几根线条简单带过,还算说的过去。想不到在这里遇到同行,便一时兴起,从画夹里拿出一张白纸,对着女孩画了起来,女孩吃惊过后便笑眯眯地配合着,中分的长发,小巧的鼻子,眼睛细长,不施粉黛,虽谈不上漂亮,却也温婉娇柔,秀丽可人。
  
  等看到自己的肖像,女孩玩笑的神态恭顺起来,“画的不错啊。”
  
  韩振东得意地自我膨胀,“小意思,靠这个吃饭呢。”
  
  天色已晚,游人少了许多,地面上磨亮的大块青石板露出来,有一两家店铺的灯光亮了起来,韩振东背上行囊,向女孩打听,“文昌街翠微客栈怎么走?”
  
  女孩笑了起来,“我前天刚到这里,不太熟悉,好像是东南的那条街。”
  
  古城的民居随着山水地势建造,精巧玲珑,窗棱雕饰花鸟图案,多数房檐外伸,绿荫婆娑,古屋里开设的酒吧和咖啡厅,打破着夜间的舒适幽静,而古城之名早在解放前便声名远播,当地居民与游客相处泰然,如同一家。
  
  走着问着,大概有一个小时的时间,他们才看到翠微客栈的招牌,韩振东昏头昏脑,倾斜的街道蛛网一般遍布,辨不清东西南北,身体也早被重负压得不堪一击。
  
  女孩向他道别,韩振东说,“再见可以,我总得知道你是谁吧?”
  
  混乱的灯光里,女孩露齿一笑,“吴璇”。
  
  韩振东一把拉住对方的小手,按进自己的掌心,“谢谢你吴璇,回头请你吃饭。”女孩挣脱了,轻快地消失在幽远处。
  
  开局不错,晚上要多吃两碗饭,他哼着小调,拖着行囊踏上了翠微客栈的台阶。
  
作者: 王三麻子    时间: 2012-12-13 15:01
  客栈内部昏暗,老板娘坐在迎面的柜台里无聊地看着他,手指着门口的牌子,韩振东扭头一看,“客满”两个大字,忍不住怒火中烧,整治服务态度迫在眉睫,想到有求于人,堆下笑容,“老板,我找人。”
  
  女人一句话没说,懒懒地看着他,人是奇怪的动物,别人越敬你,你越端架子,别人越踩你,你越低声下气,他有些献媚地笑着,“我找罗朗。”
  
  女人摇摇头,撂过一句话,“没有这个人。”
  
  韩振东脸上的笑容僵硬了,“罗朗,四夕罗,开朗的朗。”
  
  女人有些不耐烦,“我说过没有这个人。”
  
  韩振东觉得面部逐渐枯萎,“他来半年多了,下午给我发过短信,说住在这里,”他比划着,“中等个儿,四十七八岁,画家,背着画箱……”
  
  女人拉下脸,“我们客栈从来没有住过这样的人。”
  
  韩振东掏出手机,翻看着短信,“文昌街翠微客栈,没错啊?”他迟疑地打量着,这间客栈应该有些年头了,除了外面有些历史的大青砖石,立柱和墙壁大都用木板隔开,绕过门口的柜台两侧可以走入后院,两层楼房使得天井看起来更压抑了。在这个有着久远历史的古城里,客栈大都保持着这种清朝末年的风格。
  
  寻找似乎进入了死胡同,韩振东的大脑进入注水状态,晕晕乎乎不明白所以然,罗朗把他叫到盐水古城,把他弄到翠微客栈,却避而不见,这是什么意思?逗他玩?不会这么无聊吧?也许有事暂时过不来?
  
  电话依然不通,他发送短信,“你在哪里?我已到翠微客栈。”
  
  回复的句子简洁而幽默,“文昌路翠微客栈。”
  
  他暗暗地骂了一句,妈的,耍我啊?等见面再说。望着自己的行囊愁眉苦脸,“老板,有没有房间了?”
  
  还是摇头,他可怜巴巴,“帮我查一查吧!”
  
  对方把住宿登记递过去,“你看看,全满了,旅游旺季啊,这里比较偏僻,要是客满,估计全城的都满了,不信你去别家看看。”
  
  韩振东自然明白,一路走过来,只要是客栈,门口全都挂着“客满”的招牌,他有些不死心地走进天井,羡慕地望着一屋屋桔黄的灯光,这会儿若是能躺在床上就是天大的幸福了。然后他看到二楼最东面拐角临街的一间屋子黑乎乎的,忍不住招呼老板娘,“那间也有人住吗?”
  
  女人探出身子,脸色一变,“那间屋子没住过人。”
  
  韩振东一阵兴奋,有门,“给我吧?我总不能睡到马路上吧?”
  
  对方脸色现出一种惊悸,“不行不行,那间房子不能住人,自从我嫁过来,那间屋子就没有住过人。”
  
  边远地区有很多奇异风情,神秘地令人起敬,韩振东好奇而困惑,“为什么?”
  
  老板娘只是摇头,却再也不肯开口。他失望又有些无赖,“你直管赚钱,我就要住那间,实在不行我睡你这大厅里吧?”
  
  女人叫来一个男人,用当地土话嘀咕了很久,上下瞅他了几遍,两人似乎在商讨出租那间房子的可行性,最后经济利益占了上风,女人把他叫过来,又一次阐明了那间房子的不可住,话题一转却跑了口风,“几十年都没住过人,你若是要住,我们可以打扫,但是不负任何责任。”
  
  韩振东暗暗好笑,“不怪你们,我自找的,行吗?”他把行囊扔到地板上,“我若是有个三长两短,你们帮我收尸总成吧?”,他扭身走出客栈,“我出去吃饭,你们先收拾着。”
  
  正是夜色正浓的时候,他无法感知身后两人灰败的脸色和惊恐的对视,只是用心地观看着一个奇怪的景象,东西方向的街道以翠微客栈为中心一分为二,西部繁华似锦,古城里晶莹通透,灯光映得人脸上阴晴莫辨,而东部黑暗沉寂,只有极少的灯光若隐若现,几乎辨不清街道和房屋,在这个盐水古城里,很多事情都呈现出一种诡秘的神圣和蹊跷,罗朗他妈的到底在搞什么名堂?。
  

作者: 远去的烟云    时间: 2012-12-13 15:21
先欢迎下王三麻子!总在杂谈看见,文字很有个性的朋友。
作者: 苏力    时间: 2012-12-13 21:11
期待下文——————特爱读这种故事
作者: 素颜    时间: 2012-12-13 21:14
哎呦喂,杂谈大佬,隆重欢迎个~~~
{:soso__11642574981649172813_1:}
作者: 素颜    时间: 2012-12-13 21:15
素素太胆小了,这夜深人静的,。你这题目写的,整的俺都不敢看了呢。。
明儿素素找几个保镖啊,试试能不能看。。
作者: 王三麻子    时间: 2012-12-13 21:41
烟云,其实这个有点长,觉得不大合适呢。
苏力,嘿,臭味相投。
素颜,谢谢,其实可怕的是人。。
作者: 愁啊愁    时间: 2012-12-13 21:43
看来惊悚镜头在后面,等,吧。
作者: 愁啊愁    时间: 2012-12-13 21:43
看来惊悚镜头在后面,等,吧。
作者: 锦瑟    时间: 2012-12-13 22:00
跟着等待。{:soso_e160:}
作者: 素颜    时间: 2012-12-13 22:02
王三麻子 发表于 2012-12-13 21:41
烟云,其实这个有点长,觉得不大合适呢。
苏力,嘿,臭味相投。
素颜,谢谢,其实可怕的是人。。

其实心里知道呢,可就是胆小,原来在网上吓哭过。。很没出息。。{:soso_e120:}
作者: 远去的烟云    时间: 2012-12-14 03:58
王三麻子 发表于 2012-12-13 21:41
烟云,其实这个有点长,觉得不大合适呢。
苏力,嘿,臭味相投。
素颜,谢谢,其实可怕的是人。。

读了,没感觉长。静候下文。:)
作者: 暮雪    时间: 2012-12-14 16:14
期待,好文笔{:soso_e160:}
作者: 暮雪    时间: 2012-12-14 16:14
还不是很害怕{:soso_e112:}
作者: 王三麻子    时间: 2012-12-14 20:58
  住处虽然难寻,但餐馆随处可见,他发现大部分菜谱上大都是鱼香肉丝、梅菜扣肉这些熟悉的菜名,心里一阵失望。城市化、中国化、全球化,也许过不了多久,世界就会被同化,而我们见到的东西便会磨去各自的棱角,变成一模一样的多胞胎。这个上千年的古城一直以一种开放的姿态接受众多的信息,兼收并蓄,特立这么久,也算是不容易的了。
  
  韩振东打着饱嗝刚走回客栈,老板娘就殷勤地迎上来,“吃好了吧?东西已经被搬过去了,你先过去看看。”示意身边的小伙子,“二林,你带客人上去。”看着两人走上楼梯,又补了一句,“那屋子还没接电,先给你放了个应急灯。”
  
  进得房间,一股南方地区特有的阴潮霉味呛得他鼻子酸痛,大概因为常年不住人的缘故,屋子暗暗地,就着临街的窗户和应急灯的光亮,草草打量着,墙壁和屋内的摆设大都露出了原木的纹理,原来的漆色随着时间的侵蚀只露出点滴青褐色的边缘,屋内靠北墙摆着一张床,比单人床宽一些,比双人床窄一些,这种憋足的尺寸显示着那个时代人们的纯朴和经济头脑的缺失。木地板上放着他的全部家当,画箱画夹画架,还有大包小包的换洗衣物和日常用品慵懒地堆在一起。
  
  韩振东轻轻地端了端桌上摆放的那面镜子,脸上露出怪异的神色,这面镜子大约四开纸大小,镂空的边框,在微弱的灯光映照下,漆色呈现出一种柔美的褐红,他仔细摸过去,光滑圆润,做工精美,竟然没有那种干涩的不适,一看便比其他家具高出几个档次,以一个艺术家的眼光看来,这只镜子的工艺应该抵得上这间屋子里所有家具的总和。
  
  他拍拍二林的肩膀,递过去一根烟,“这屋子看来真没住过人,什么朝代的东西呀,早该重新装修装修,换换了,”然后环视了一下四周,“不过我喜欢这种风格,有味道啊,现代的东西过于雷同,没劲。”
  
  二林指了指屋角堆放的几个小箱子和杂物,“从这屋里收拾出来的,过两天给你清一清。”而后面色复杂地说,“晚上有事招呼,我就在隔壁的值班室。”
  
  屋里只剩下一个人的时候,韩振东顾不上清洗,把身体扔到床上,呈现出一种完全放松的姿势。一挨枕头便失去了思维的能力,被褥是新洗的,阳光晒过的晴朗和着这个地区潮湿的味道,一古脑把他包围起来,旋即进入迷迷糊糊的状态。
  
  也许是过度疲劳的缘故,韩振东有些压抑和胸闷,幽暗的房间里阴晴莫辨,模模糊糊似乎有阴影飘过他的床前,贴近了他的脸,鼻子有种难言的搔痒,忍不住“阿嚏”着,屋子里似乎另有一种凌乱,隐约听到橐橐落地的声音,他努力挣扎着,却终于进入了更加沉迷的状态。
  
  他是被“咚咚”的擂门声吵醒的,迷迷糊糊看了一眼手机,八点整,心里忍不住一阵恼火,这个客栈他妈的有病啊,好不容易睡上个好觉,有这么骚扰旅客的吗?
  
  门外,二林小心地看着他,向屋里张望着,竟然口吃起来,“你你,你没事吧?”
  
  他的面孔有些变形,“二林,你跟我有仇啊,一大早折腾我?”
  
  二林不顾他话里的刺儿,兴奋地向楼下吆呼,“老板,没事啊。”
  
  老板娘一颠一颠跑上来,“小伙子,休息的还好吧?”
  
  韩振东怒气冲天,“好个屁,一晚上都没睡好,晚上是不是有人进来,怎么总听到橐橐的声音?”
  
  老板娘的脸色立刻白了下来,惊恐万分,“没有的事,绝对不会有人进去。”
  
  韩振东有些不忍,“算了算了,我再睡一会儿。”
  
  坐回床上,掠过屋内的摆设,他猛然间一阵惊悸,桌子上竟然放着他的画夹,画夹上夹着一张白纸。他记得清清楚楚,睡觉时候,这些东西都撂在地板上,他动都没有动,于是手心里立刻湿漉漉地。
  
  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扑过去,仔细地审视着,白纸上是一个男人的轮廓,五官大致定位,还没有完成,从技巧上来看,生疏而稚嫩,一看便是初学者,几乎没有绘画方面的基础和天分。
  
  多亏了屋外的阳光和逐渐热闹的声息,他才没有咕咚咕咚倒在地上,他惊惶地环顾四周,是谁?
  

作者: 王三麻子    时间: 2012-12-14 20:58
  他抱着画夹,拉开屋门冲着走廊大喊,“二林二林……”,低下头身躯一阵发毛,阳光温柔地照在画夹上,白纸空空如也,洁净地象处女的肌肤。
  
  二林在门口迟疑了片刻,终于跟进屋内。韩振东拉开窗帘,深深地呼吸着潮湿的空气,清晨的街道宁静而安详,走动的大都是本地居民。他扭过头,“这个屋子到底怎么回事?”
  
  断断续续地声音讲述着这样一个事实。
  
  翠微客栈是个老字号,曾历经数次整修,但建筑风格基本保持原状。大概四五十年前,这间屋子的房客先后有数人在夜半狂呼,说是遇见了鬼,初始并未在意,但接二连三的客人都有此遭遇,便非同寻常,当时的老板只好封了这间屋子。因为这件事,客栈的生意受到致命的冲击,几乎是一蹶不振。这么多年来,店里的伙计早就换过几茬,随着附近的老乡慢慢搬迁到城外新居,旅游业兴旺发达,这段历史基本被掩盖了,生意才算一天天好起来。
  
  二林同情地望着他,“我也是昨天晚上才听说,今天一定有退房,给你调一间算了,老板也不想弄出事来。”
  
  韩振东心不在焉,想着心事。促使自己来到翠微客栈的主要原因是罗朗的短信。对方很明白在这个旅游旺季,古城的客栈旅馆大部分满员,也明白在走投无路和莫名其妙双重条件夹击下,自己会滞留在翠微客栈,而唯一的选择只有这间闹鬼的屋子,罗朗想告诉自己什么呢?
  
  他编写着短信,“罗朗,你在哪里?”
  
  回复的仍然是那句话,“文昌路翠微客栈。”
  
  他睡意全消,恶狠狠地怒骂着,“罗朗,你这混蛋!”现在谁都指望不上,只能靠自己了,此时他有一种豁出去的豪情。
  
  从昨晚的遭遇看来,这个鬼似乎对自己并无恶意,至少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并没有加害自己,当然从那张不成熟的画像上来看,这鬼似乎还是美术爱好者。
  
  他兴趣大增,摆摆手,“不用不用,快给那屋接上电源,跟老板说我大概要住一段时间,房价一定要优惠。”
  
  洗澡、早餐,简单收拾停当,他便背着画夹,走出客栈的大门,大街上的游人渐渐多起来,但大都在客栈的西面打个水漂便回转了。阳光下揭开了面纱便毫不奇怪,大概是资金的不足,古城的维护修缮前期工程到了翠微客栈以及对面的餐馆便停止了。于是,在这条街的东半部,街道与民居一片青灰,呈现出那种年代久远的破败,夜晚的萧索便不足为奇了。
  
  紧邻着翠微客栈,也就是他租住的那间屋子的东墙,是一个宽大的院落,随着西高东低的山势,微微下落一些,布局竟然象典型的内地民居,看着非常熟悉,二层建筑华丽气派,和四周的建筑风格迥异。比起东面和对面的民居,似乎缺少人气,显得更为荒凉。
  
  韩振东站立不久,便有老乡上来搭茬,“画画呢?”
  
  他遏制不住好奇心,“这院子没住人啊?”
  
  老乡点点头,“这家人都出去了,住在新城里,不常回家,”然后压低声音,“这是胡市长家的老宅子,主抓旅游的副市长,”见他一脸迷茫,索性进一步解释,“听说古城第二期修缮工程马上就要开始了,冲着市长的面子,这回文昌街肯定打通到头,这个院子马上就能值钱,我们也能把房子租出去,赚点钱喽。”
  
  韩振东点点头,“盐水古城经营得不错,你们绝对能发财。”
  
  老乡脸上乐开了花,“是喽是喽。”
  
  韩振东几乎是羡慕地望着对方,自己什么时候才能搭乘幸运列车,驶向理想的老家呢?这是个问题,这实在是个问题。他顺着街道向西走去,两旁是有上百年历史的商铺,首饰铺、编织铺、杂货铺里面大都出售一些旅游纪念品,在咖啡厅和酒吧,倚栏杆处零星有一些青年人和外国游客,面里摆放悬挂着一些极富当地民俗特色的饰品,传统和现代两种文化,在这里冲突而和谐地交织在一起,令他眼花缭乱爱不释手,碰到一些造型奇异的东西,便简单地画上两笔。
  
  古城的小街道,犹如诸葛亮的八阵图,不多久便被弄得晕头转向。在一座石拱桥的拐角,他被悬挂的一件套头衫碰了一下,扭头看了看,忍不住好奇地走进里面的小店。
  
  
  
作者: 王三麻子    时间: 2012-12-14 20:59
  埋头作画的小伙子正往固定在画架上的圆领衫上涂抹,抬头招呼,看看他的行头,“同行?哪个学校的?”
  
  韩振东自报了家门,小伙子兴奋地放下画笔,“校友啊!我叫隋然,是00届的,你呢?”
  
  韩振东一阵激动,师哥师弟弟称呼着,亲热地递过去一只烟,“97届”。
  
  他欣赏着墙上悬挂的圆领衫,上面的图案装饰性极强,透露出许多流行元素,朱德墉、几米的漫画,平凡淑芬的美女头像,还有一些画者自己创作的美术作品,室内装修和作品都比同类店铺多了些艺术和特色,他很喜欢这种味道,啧啧称赞着。
  
  闲聊的时候,有一个顾客过来翻看,价钱还了又还,隋然始终不肯降价,顾客恋恋不舍走出去,还是回过头拿出100元挑走了两件。
  隋然神色得意骄傲,“我这儿的圆领衫一件50元,其他店里的只能卖到20元。”
  
  韩振东羡慕地说,“真是不错,你这种画法费工夫,还要有技巧,也算物有所值,经营是学问啊,你找对路子了。”
  
  告辞的时候,隋然把电话号码留给他,“你找到活儿就不说了,要是不合适,到我这儿来吧,”轻松地打着哈哈,“我原来搭手的伙计有事回去了,自己忙不过来。”
  
  韩振东点点头,“我先转转,不行就过来,”他感激地拥抱着隋然,“谢谢你,兄弟。”
  
  简单吃过午饭,他终于找到了昨天来过的地方,古城最中心的广场,古朴的牌子上烙写着三个大字“盐水坪”,夜晚安静的时候,这里想必应该是个视野开阔的大场地。他四处张望着,人流早已不是昨天的人流,而吴璇的笑脸再也没有出现,失望中看到那几个穿着民族服装衣着光鲜的老奶奶依然端坐在那里,便友好地冲着老人们笑了。放下画夹,掏出里面的小招牌,打开支架,放在脚下的地板上,有几个游客好奇地端详着上面的两个艺术大字“画像”。
  
  枯燥地坐了两个多小时候,韩振东承认了自己的失误。在这个偏远德古城,游人大都是远道跟团而来,时间安排的紧之又紧。一些不良旅行社的安排更差,古城的整体游览时间只有短短的半日,在导游了固定景点后,自由活动时间只有区区的两个小时。就算你紧跑慢赶,整个古城能看一半就算不错的啦,再加上购物,给亲戚朋友简单捎些有民俗特色的纪念品,就更没有时间了,你说谁能白白花上半个小时坐在这里画像?最多也就是问一下价钱便走开了。
  
  他心里一阵慌张烦躁,按古城的一般消费水平,在翠微的住宿费已经算是最低的了,要保证有米有肉,维持最低的生活水准每天至少需要60元,若是挣不到钱,把兜里这几个子儿败光,只有喝西北风了。他一会儿后悔平日大手大脚的毛病,一会儿恼火罗朗不负责任的回避,甚至还埋怨小雨把他的资产严重缩水。想起小雨,他又痛又怒,嫁给刘宁那个纨绔子弟,早晚都会把肠子悔青的,不过要是嫁给自己就更倒霉了,心里一阵沮丧。
  
  直到华灯初上,他才迎到第一个顾客,这是个自助游的小伙子,一副天下任我行的架势,画起来很简单,但韩哥很生气,后果很严重,这个小伙子拍出40元便扬长而去,任他在身后追着喊,“说好的50元啊。”
  
  他摸着兜里的40元钱,真想一下子撕碎,却怎么也舍不得,他觉得自己象个弱智,耻辱感伴随了他一路,直到客栈,才渐渐化去,很多时候出卖艺术还不如出卖肉体,这个世道真他妈的堕落。
  
  洗过热水澡,他歪到了床上,屋子里电线尚未接好,依然是那盏应急灯,昏暗如豆,于是那带着压抑和哀怨的氛围又一次浓厚起来,他抚摸着手臂上的鸡皮疙瘩,破罐破摔的神情,豁出去了,就算在鬼面前,自己也算一个不折不扣的弱势群体,还有什么可怕的?
  
  他躺在床上强打精神坚持着,却一点奈何不了疲惫,跑了一天的身躯几乎不以大脑的意志为转移,慢慢地进入了迷迷糊糊地状态,在最后的意识中,他看到一个女人后背对着他坐在桌前,条件反射袭来的恐惧使他激零了一下,模糊中的女人头发卷曲,穿的象是旗袍,抱着那面镜子,依依不舍地凝视端详,他感觉到自己意识的模糊,心里鼓着劲儿,却依然无法控制地睡了过去。
  
作者: 王三麻子    时间: 2012-12-14 21:01
  橐橐的声音伴随了整个睡眠过程,他恍若梦境有种不真实的感觉。终于醒过来的时候,画夹和白纸如昨日一样放置在桌面上,端起来细细观看,画面上肖像的眉毛和眼睛已简单勾勒,但因为线条的生硬和画者的稚拙,能看出比例和视角的不协调感。象是为了验证一下自己的判断,他提着画夹打开了屋门,让阳光照进来,于是那张白纸上的痕迹又一次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就是传说中的鬼?韩振东不可思议地呆望着手中的画夹,她为什么滞留在这里不肯离去?难道是为了等待自己的出现?呸呸,这是万万不可能的。在二林讲述的故事里,住宿的客人都是吓走的,而就目前的状况来看,这个女鬼似乎并不打算伤害自己,表现得还很亲近。除了照照镜子,估计一晚上都忙乎着画画,不会是因为借用了他的画具才对他客客气气的吧?当然这也有可能,借别人东西的时候自己态度也不错,基本上不会发脾气。他偷偷乐着,背着行头又踏上谋生的青石路。
  
  两天的摸索,他已经渐渐熟悉了部分街道,最多二十分钟的时间,便来到了盐水坪。于是几乎一整天都在速写,练笔不挣钱的那种,一些当地的闲人和游客过来围观,人数多到影响他作画的时候,他就会亲热地招呼一声,“来,给你画一张吧?”于是,周围轰然而散,撤退的速度令人咋舌,他好笑又恼火,只好进入持续郁闷状态。闲人不肯花钱画像,而愿意花钱的人大都没有足够的时间,自己真够倒霉的,喝凉水都塞牙缝。
  
  整整一天,只画了两幅肖像,标价从50元自动降为40元,除去交纳的10元古城管理费外,净收入70元,勉强维持最低生活标准,失落的心情无以复加,早早地收摊回转客栈,洗过热水澡,便静静地躺在床上养精蓄锐,等待夜晚的来临。
  
  夜半时分,韩振东眼睁睁地看着,女人从东墙淡淡进入房间,身形逐渐清晰,高跟鞋敲打木地板发出空洞的橐橐声,慢慢来到他的床头,他闭上眼睛,身体一动不动,僵硬地象一块石头,稍后微微睁开眼睛,在侧躺着的视线之内,能清晰地看到女人身着月白色的曳地旗袍,上面绣着深浅不一的粉红,或者孤独地或者一簇簇开放着,凸凹有致呼之欲出。就算他这个绣行外人,也看得出旗袍绣工精细、配色秀雅,应该价值不菲。
  
  他很想把视线上移,看看女人的面部,却无论如何不敢轻举妄动。女人转过身,身体各部位摇摆着,过于合体的裁剪也暴露了身材的缺陷,腰部的少量赘肉,背部的紧绷,但瑕不掩瑜,细腻地舒展着旗袍特有的风韵,端庄秀雅,娴淑曼妙。韩振东承认自己微微有些失望,从身材背影上看,这个女人应该是个三十岁左右的少妇。
  
  女人又一次坐在镜子面前端详,看到桌子上韩振东提前放好的画夹和纸张,感激地回头看他一眼,那张脸庞轮廓清晰,精致异常,只是微微有些丰腴。见他大睁着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忍不住微微笑了一下,象旗袍上绽放着的那些花儿。于是韩振东赶紧闭上眼睛,随后便象吸入了蒙汗药,只来得及判断出旗袍领口的样式的不流行,便迟迷着进入了睡眠之中,是的,镜子前的女人象足了旧时月份牌上的时髦女郎。
  
  他是被手机的铃声吵醒的,按接听键的时候,习惯性地瞧了一眼桌子,画夹依然放置在桌子上,他边走边接电话,“你好,哪位?”
  
  “我是隋然,”手机里传来焦急的声音,“振东,你今天有事吗?”
  韩振东自嘲地笑了,“我能有啥事?”
  
  隋然的声音兴奋起来,“过来帮帮我,”随后解释着,“我的一个导游朋友带客人过来,定了三十多件文化衫,现在样品不够,你过来帮我赶一些吧?我忙不过来。”
  
  韩振东爽快地答应,“好的,我马上过去。”
  
  伸手拿起画夹,肖像又添上了耳朵和鼻子,基本能看出大致的形象了。但是拙劣的画技另他忍俊不禁,通过额头的一条横线和眼角的射线,总算能看出男人的年龄大致在三四十岁左右,这个男人是谁?是旗袍女人的情人吗?
  
作者: 王三麻子    时间: 2012-12-14 21:06
愁啊愁,是啊,后面好多。。
锦瑟 ,谢谢支持。

素颜,放心吧,温暖的鬼。
远去的烟云,大部队在后面。。。
暮雪,谢谢,一点不害怕。
作者: 嫣兒    时间: 2012-12-16 14:09
连载啊,好文思。不怕!
作者: 苏薄荷    时间: 2012-12-17 11:45
我也胆小,但我更好奇——————
作者: 苏力    时间: 2012-12-17 12:57
做个记号
继续等
作者: 淡淡紫丁香    时间: 2012-12-18 18:35
期待!{:soso_e160:}
作者: 王三麻子    时间: 2012-12-20 15:01
  

  匆匆忙忙赶到店里,便看到一摞捆好的各色老头衫,隋然递过来款式清单,上面罗列着顾客的要求,颜色、图案、大小标记,一目了然。韩振东把画架支好,拿过一件白色中码的老头衫,用夹子固定住,绘制第一副图案,几米的漫画。他挺喜欢这种清新诗意的图画语言,那幅《向左走.向右走》没过多久便已宣告完成,而《森林里的秘密》因为背景的缘故,耽误了不少时间。好在有多幅图案是重复的,熟练后产量便自然提高了。
  
  午饭是面包和盒装鲜奶,两人顾不得洗去手上的颜料,便大口大口地塞进嘴里。绘制、用吹风器烘干、整理、装袋,一系列工序,单调而紧张。韩振东很久没有这种经历了,绷紧的神经使得他兴奋而投入,下午三点半,他们刚把所有的清单绘制整理完毕,导游便带着旅行团的成员过来验收货物了。
  
  他几乎是有点紧张地看着男女老少乱哄哄地堆满一屋子,拉拉扯扯挑拣着老头衫上的图案。好在基本上都算满意,没有吹毛求疵的现象发生,于是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不多时人去屋空,两人兴奋地击掌,1500多元钱顺利到手。
  
  隋然详细地给他报了帐,除去老头衫的进价、颜料以及房租,按记件完成情况分给他280元钱,“振东,你手头可真行,功力够速度也快。”
  
  韩振东接过钱揣进口袋,谦虚地打着哈哈,“第一次还没摸透,以后有活儿言一声。”
  
  对方正色地说,“你要是没合适的活儿,不如就在我这店里干吧,咱俩搭个伙计,现在我一整天都泡在店里,快累死了,”见他有些动心,继续鼓动,“我认识不少导游,能拉来生意,一赶上这种大批量,就得临时找人,有时候根本就不敢接活,耽误赚钱。”
  
  见他沉默不语,“怎么样?你给句痛快话,等你以后找到更合适的,我不拦你。”
  
  韩振东禁不住拥抱了一下隋然,“谢谢你,兄弟。”
  
  几天来,他头一回觉得心里踏实了,一天的忙碌竟然没有疲惫的迹象,等游人渐疏,灯光息去,才脚步轻快地回到了翠微客栈。屋门附近堆着一些杂物,木板、箱子还没来得及清扫。
  
  二林一见他回来,连忙迎了过来,“灯接好了,开关在门口,屋里的东西也弄出来了。”
  
  他把手伸进去,在门口摸索了一阵,“啪”地打开了日光灯,于是屋里一下子亮堂堂的,一扫前几日的阴郁,和他今天的心情相仿。杂物腾空后,挨着东墙添了一个放置衣物的旧大衣柜,门框有些变形,一看便是近几年的劣质产品。但他心满意足,把堆放在地的旅行袋打开,把衣物一件件收进衣柜,画箱也放了进去,而特意把画夹放在桌子上,希望今晚能实现与女鬼成功对话的目标。
  
  出去上厕所的时候,遇到了几个面熟的房客,拖拉着把他弄进屋里,极力挣扎几次却终于没能抽身,只好坐在牌摊前,心神不定地出牌。一天的疲劳几乎是立刻便显现出来,禁不住哈欠连天,揉着眼睛,恨不得抱着扑克忽忽大睡,一圈人见他心不在焉,打了几圈索然无味只好把他放走。
  
  韩振东看了看时间,凌晨一点多,回到门口,禁不住一阵紧张,睡意全无,“吱呀”的推门声在静寂的夜里突兀响亮,他吓了一跳,屋子里静悄悄地,日光灯惨白着,跟他离开时一样。
  
  他有些失望地拿起画夹,悚然而惊,画上的人物正勾勒着嘴唇的大致轮廓,却没来得及画完,禁不住一阵懊恼,一定是自己惊走了对方,不知道今夜女人还来不来?
  
  躺在床上的时候,他的视线忽然停顿了一下,屋子空荡荡的东南角,突然出现了一个四开左右的扁箱子,颜色比地板稍亮一些,他好奇地走过去,发觉箱子竟然微微泛着原木的光泽,有些年头了,轻轻摸去,一点灰尘都没有。如果没有记错的话,在门口堆放的杂物中他见过这个箱子,当时混在一堆尘土里。难道二林来过?随后便推翻了自己的想法,这是不可能的,在这个陈旧的客栈里,基本不提供此类贴心服务。
  
  先不问出处,这箱子里面放的究竟是啥?他好奇地蹲下身子,打开了挂扣,尽管心有准备,却仍然一脸惊讶,等拿出里面的东西,更是大吃一惊,脸色瞬间铁青。
  
  
  
作者: 王三麻子    时间: 2012-12-20 15:01
  打开的竟然是一个画箱,笨重的外壳,内部被浸染的斑斑驳驳,残留的颜料块儿干裂成碎纹,轻轻一触便剥落了。在寂静的凌晨时刻,似乎有风透过某个裂缝钻进来,冷飕飕地,走廊传来厕所水管的呜呜声,彷佛有一只冰冷的手摸索着他的后脖颈,韩振东嗓子发干,他见到了二十多年生命旅程中最讶异的事情。
  
  画箱里面有一幅肖像画,四面有装裱过的痕迹,画面上的人甜蜜而热烈,正是这个夜间出没的女子。他仅仅在女子面部停留了刹那,灵魂便被画中的旗袍所牵引,仿佛在某个空间徘徊了一圈,进入一个迟迷的境地。银灰色的缎面,粉红丝绣立体的花瓣,右下角的花体签名“LL”简直是罗朗那幅肖像画的翻版。他以一个画家的眼光仔细瞧着,与记忆做着顽强的比较,两幅画的构图不同,角度也有细微差别,最重要的是绘画的笔触完全不同。当然,虽不完全肯定,他却能基本断定,这两幅有着相同旗袍的肖像画决非出自同一人之手。
  
  怎么会有相同的签名呢?他仔细鉴别着,哑然失笑,这幅画里的签名似乎稍显累赘了些,是的两个“L”之间的中下部由一个小小的“S”连接着,事实上这幅画的签名是“LsL”。
  
  他吁了一口气,事情越来越有趣了,这个“LsL”跟罗朗有什么关系呢?罗朗画中被覆盖的脸就是这个女人?隐隐约约却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罗朗想告诉自己什么呢?女人画的男人是谁呢?又想告诉自己什么呢?蹊跷的事情实在太多了,生活总算是有了一点悬念。他愈思索愈凌乱,愈凌乱愈好奇,昏昏沉沉怀着侥幸一眼未合,直到天亮女人也不曾回来过。
  
  桥头的行人稠密起来,漂亮的姑娘成群结队,各色服装的都有。韩振东根本顾不上看,比起眼睛来说肚皮更要紧。他是个物质主义者,崇拜那种视艺术为生命的祭祀者,却并不打算做一个圣徒。对他来说,艺术是谋生的手段,而决非高高在上的神品,当然如果他有足够食物、衣衫,想法也许会改变的。画在衣衫上和画在画布上没有什么本质的不同,都是在画,而在画的过程中,他体验着一个画者的快乐,能够挥动画笔并依此谋生,是一件幸福的事情。
  
  他有不少画稿,画夹里也装有不少素材,他在画他自己的东西,其实媚俗媚雅两个名词一个通道,没有本质的区别,多年的谋生使他身谙其道,他明白哪些是不同于小店以往的风格,却依然是适宜的东西。隋然时不时站到他的身边观看,由衷地点头,“振东,感觉不错,好东西”。
  
  时不时有游人过来询问价格,或者挑选一两件,韩振东会夸上对方一两句,譬如有眼光、有艺术素养之类的话,有时候会使用色彩构图线条之类的专业术语,于是游人就目瞪口呆,很为自己的慧眼骄傲,本打算砍价的只好喏喏地自语着,乖乖地打开钱包数钱,恐怕再说下去会降低自己的品位,流于一般民众。
  
  没人的时候,隋然笑得嘎嘎的,“振东,真有你的,好口才。”
  
  两人呲着牙对拍一番,生活一如既往地枯燥,也一如既往地有趣。如果靠着游客的自由闲逛,小店的生意就跟靠天吃饭的农民一样没有保障。所以跟导游的关系要搞好,这样他们才会适时地领着游客在小店门口斜对面的石拱桥前停下,讲解古城桥的历史,跑神的游客就会过来参观他们的作品,而后购买一些圆领衫。就这么一天几波下来,生意便很说的过去了。
  
  打烊后,韩振东还没走近翠微,便发现街道不同于往常,忙忙碌碌人影不断,而客栈东墙的胡家大院里亮堂堂的,院子中央悬挂着一盏白炽灯,里面有几个人来回走动,心生疑惑,远远近近调整了好几次焦距,也弄不清怎么回事。在走廊上碰到二林,忍不住招呼,“东面院子里的人家回来了?”
  
  二林有点兴奋,“哪儿呀,古城要修二期了,里面住着施工队的人。”
  
  “施工队?”韩振东重复一遍,“那不是胡市长的老宅吗?”
  
  “是啊,谁知道怎么住这里?今天在搬东西,”二林摇摇头,“咱这里要乱一段时间了。”
  
  韩振东打开屋门,跟二林开着玩笑要求降低房租,吓得对方一溜烟跑远了。他吹着口哨,视线在墙角的画箱停顿,又一次蹲下去打开,取出那张肖像画,仔细地研究着,仍然一无所得。想了想,把画像放到了准备好的画夹和纸上,女人能够解释一切。今天晚上,他也许会得到一个满意的答案。
  

作者: 王三麻子    时间: 2012-12-20 15:03
  枕头湿漉漉的,半张脸泡进了口水里,很长时间里他都是恪尽职守的,但两点钟过后便无法控制自己了。韩振东沮丧地坐起来,走到桌子前,画里的女人一如昨晚那般深情地注视着自己,而那幅男人的画稿又一次显露出来,仍然停留在嘴部的上唇,并没有想象中的进展,当然就算画的是他自己,他也不见得能认出来,女人的绘画水平实在不敢恭维。
  
  这是到古城几天以来,女人头一次从视线里消失,他有一种情绪上的不适,也许他坚持的太久了?女人取消了原定的计划?或是来了以后又走了?他拿起女人的肖像画凝视着,漫无边际地思索着,推门出去的时候,他又一次折回头,把那幅肖像放进了画夹里,背在身上,融入了古城清爽的空气里。
  
  即使坐在操作架前大笔挥洒,他依然心有二用,时不时去摸一摸画夹,回忆起那件旗袍,那些娇艳的花朵,还有那张溢满幸福的脸,真是生动。当隋然接到电话出城办事,店里只有他一个人的时候,终于迫不及待地拿出那幅画,把它放在固定好的圆领衫上面,静静地观看。白色的圆领衫衬托着银灰色以及上面的粉红,鲜艳而夺目,晃动着他的眼,似乎有一扇小窗轻轻打开,他有了一个绝妙的创意。
  
  把肖像固定在前面,在白色圆领衫上画出了第一笔,除了几笔生意外,仿佛有一种神秘的力量驱使,整整大半天他都端坐在凳子跟前,全身心投入地临摹这幅画。当那件旗袍栩栩如生出现在面前时,天色已经擦黑,他伸了个懒腰,坐直了身体,脸部用简单的线条勾勒,他随笔画上了几绺卷发,于是女人的面部就象存储在她心头的秘密一样,被覆盖的严严实实。他满意地端详着,感受着廉价与高档,细腻与夸张,民族与现代之间的反差与震撼。
  
  隋然进来的时候,视线便被刚刚挂到正面墙上的圆领衫吸引,不住地赞叹,“我的天,真是棒级了,咱们的震店之宝啊。”
  
  韩振东的眼睛也没有离开墙面,“只此一件,决不再画,将近用了一天的时间。”
  
  “若是有人点名要买呢?”隋然看着他,“怎么办?”
  
  韩振东没有说话,找了一个价格标签,在空白处写上了大大的500元,两人嘿嘿一阵坏笑,在这个讲究质地的时代里,谁会舍得用这个价钱购买一件粗棉圆领衫呢?
  
  翠微客栈以东的街心中央竖起了一个简易的架子,上面掉着两个并列的灯泡,映着“施工重地,游人止步”几个工工整整的字样,看来古城二期修缮工程全面展开了。胡家大院亮得象白昼,刺得眼睛生疼,给人一种不真实感,弄不清楚修缮工作是怎么运行的?居民是暂时迁走?还是在家里来回搬动?工程上的事情他一无所知。
  
  窗外的灯光丝丝缕缕地透进来,女人依然没有出现,这一夜,他辗转反侧,不住地站起来,趴着窗户向外望去,什么也没有,只好死心塌地地翻身睡去。画面依然是原样,在他有准备的这些天里,女人竟然再也没有出现过。韩振东时常为自己最早的迟疑后悔,也不时**,女人该不是遇到一个心怡已久的男鬼,再也不肯过来了?却知道觉无可能,偷偷笑了。
  
  这段时间,每一个走进店里的人都会为那件旗袍衫驻足,当然也为标价惊讶大呼小叫,他听得多了便自以为常了。
  
  孙媛媛走进来的时候,韩振东正往墙上固定新绘制的样品,他从眼角的余光中看到,女孩雪白的手臂正在指向那件旗袍衫,便有些不耐烦,“价钱标着呢,500元。”
  
  孙媛媛脸色有些下沉,“老板呢?把老板叫来。”
  
  韩振东似乎正在步入情绪低潮期,心里的火苗忽地一声就冒上来了,“我就是老板,怎么了?”
  
  女孩一声冷笑,“你是老板?哼!开什么玩笑?”左右看看没见到别人,只好转过头,“说说最便宜多少钱?实在价。”
  
  “500元,少一分钱也不卖。”他待搭不理,一脸牛气。
  
  女孩子似乎从未受过这种抢白,娇嫩的声音竟然有些哆嗦,“行,走着瞧吧,你会后悔的,信不信?”
  
  韩振东只觉得怒火上冲,“你能怎么样?这世界上谁怕谁呀?告诉你,我这件衣服不卖了,掏1000块钱也不卖。”
  
  孙媛媛怒极反笑,“行,有种,我一分钱都不用掏,回头你会乖乖地送给我,信不信?”
  
  两人声嘶力竭,像两个被鞭子抽动的陀螺一样,不由自主地旋转下去。
  
作者: 王三麻子    时间: 2012-12-20 15:05
  看着围观的人越来越多,韩振东和孙媛媛越发急躁了,就象刚穿上的皮鞋一脚踩上了巴巴,想蹭一下找不到地方,而不擦掉又臭得厉害,一时半会儿甩都甩不掉。两人都希望对方住嘴,却都硬撑着谁也不肯少说一句。
  
  隋然挤进来的时候,现场已经白热化,拿根火柴放在两双眼睛之间,能“哧”地刷出火花,他知道事情很棘手,只好和稀泥,“媛媛,我这伙计新来的,你别在意啊?”又用眼色示意韩振东,“这是孙媛媛,古城管理处的。”
  
  韩振东心里“扑通”跳了一声,明白事情办坏了,在盐水古城里,管理处上属旅游局,下辖古城管理业务,还捎带脚开设着城里最大一家旅行社和演出公司,既是裁判员又是运动员,在这里是个至高无上说一不二的统治机构。他颇感尴尬地站在那里,不知道怎么办好。
  
  孙媛媛似笑非笑,指着墙上的旗袍衫,“你这件衣服多少钱啊?”
  隋然看了一眼韩振东,为难地吭哧着,“你看看别的样式?有没有喜欢的?免费送你。”
  
  孙媛媛俏脸一黑,“我说的是这件,画旗袍这件,”她示威似看着韩振东笑了,“多少钱?”
  
  多年的挫折和艰辛,早已磨去了韩振东的棱角,而生性的随和使得妥协变成了习惯,他很清楚自己应该怎么做,却有一种抑制不住的耻辱和气愤。作为一个小百姓,他似乎无时无刻都在遭受着来自权贵阶层的压力,或者钱、或者权,转化到最后,就是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精神歧视。
  
  女孩的身体丝绸一样傲慢和轻盈,他盯着她,眼睛没有了刚才的尖锐语气竟然有些酸楚,缓慢却是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500元,少一分都不行。”
  
  空气似乎凝固了,片刻,女孩转身走出,人群自动让开了一条路,随后灰溜溜地散去。
  
  自从来到盐水古城,孙媛媛便明白自己选择的英明。艺术学院声乐系毕业后,她在古城演出队做歌唱演员,而后调到旅行社,不久便到古城管理处做了一个握有实权的管理人员。需要大书特书的是,迈完这三大步她只用了短短两年时间。她有一副好嗓子,只要站在台子上,原本妩媚的身形便愈发出众,声音便愈发纯净,即使离开了舞台第一线,她仍时常代表单位参加一些高规格的文艺演出,她是那种天生的舞台胚子,站在台子上气端万千,明艳逼人。
  
  作为女人她最终的结局只能和各色各样的男人连在一起,要么嫁给一个有权有势的男人,安乐舒适,要么嫁给一个清贫淡泊的男人,奔波劳顿。靓丽而有才华的人多的是,她只是其中之一,她还年轻,她有选择的权力。遇到那个男人是她的运气,她不在乎他的年龄,也不在乎他的家庭,她知道婚姻几乎是没有指望的,但是他带给了她早先可望不可及的虚荣,譬如金钱、譬如工作的舒适。
  
  她很满意目前这种状况,管理处的头头脑脑对她态度微妙,身边同事眼光老道对她客气有加。她仍在哆嗦,手指头微微发颤,在这个古城里没人敢跟她挺头,今天这个青瓜蛋子是从什么地方跑来的?在她面前摆谱,弄得她土头灰脸,真是活腻了。
  
  她觉得沮丧,心情奇差,一个人的办公室里,孙媛媛按下了电话,“兆和……”
  
  电话里传来对方压低的声音,“我正忙着,回头再说……”没等她回答便挂断了。
  
  她关上手机,这种地下工作者的语调,她早已经习惯了。窗外的树荫挡住了大部分的阳光,阴阴郁郁的,一种说不出的寂落充满了她的身体。她呆坐在那里,用力地去想那件旗袍衫,款式和图案到底什么样的?模模糊糊一片却什么也记不起来,至于是不是真的喜欢,自己也说不清楚了,不就一件破老头衫吗?谁耐烦去想。这会儿能忆起的,倒是那个男人的大嗓门,浓眉下细细的眼睛,还有……乱七八糟的长发。
  
  她一定要拿到那件旗袍衫,等着瞧吧。她打开钱包数了数,只有300多,又到隔壁办公室借了200元钱,一溜小跑来到那座古桥边的小店。
  
作者: 王三麻子    时间: 2012-12-20 15:08
谢谢嫣兒、苏薄荷 苏力、淡淡紫丁香。。。
实在是太长了。。

作者: 王三麻子    时间: 2012-12-21 18:22
隋然看到她进来,不自然地打了一声招呼,韩振东面部的肌肉颤动了一下显然也吃了一惊,却佯装若无其事,转身从墙上把旗袍衫的标签扯掉。孙媛媛冷冷地看着他的后背,“把这件衣服给我包起来。”随手把 500元钱拍到柜台上。
  
  韩振东转过身,目无表情地看着她,“这件衣服我不卖了。”
  
  孙媛媛的脑袋呼地一下热了起来,什么意思?不卖了是什么意思?猛然间明白了,于是暴怒起来,“为什么不卖了?”
  
  为什么不卖了?我怎么知道为什么不卖了?韩振东看着墙上的旗袍衫,很纳闷地问自己。这副临摹的东西藤蔓一样枝枝桠桠地攀沿在他的思绪里,解脱不得,但是既然挂上了货架,标上了价格,就是准备出卖的, 500元的价格应该很说的过去,眼前的女孩掏了钱,他却有了犹豫和扭捏。
  
  隋然连连使眼色,“振东……”眼瞅着对方置若罔闻,却一点办法也没有。
  
  韩振东迷茫地四处张望,为自己寻找着借口。说不清道不明,刚才的吵架或是现在的拒绝,似乎只有一个目的,他不愿意这件旗袍衫裹在任何一个人身上,包括眼前的这个女孩。他几乎无法想象一个鲜活的躯体禁锢在这个腐朽的外壳里,是的,他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惧意,于是摇着头一声不吭。
  
  孙媛媛很纳闷自己瞬间爆发的高分贝,似乎一下子便划破了屋沿的琉璃,惊飞了树上的小鸟,粗口伴随着难言的尖利脱腔而出,循环往复源源不断,她想她二十多年来的脏话加起来都没有这一刻多,她对自己说,够了够了,却怎么也控制不了舌头的频率。体力消耗大半的时候,她骂出了最后一句话,“等着瞧吧,他妈的我要是拿不到手,我就不姓孙。”
  
  一路上,韩振东一直在想那张因愤怒而变色的面孔,想到女孩穿上旗袍后柔软的腰肢,心头就会一悸。翠微客栈东部的街道被强弱不匀的灯光弄的斑驳离奇,空气里漂浮着干燥的尘土,间或夹杂着点点滴滴的油漆味,有的民居似乎已经开始刷漆着色了。胡家大院依然凌乱,身形绰绰,似乎变成了施工单位的临时指挥部,他窥视了几眼,分不清彼此,踢踢拉拉走了回去。
  
  孙媛媛躲避着灯光,她的脸色非常可疑,顺阴影低着头走得飞快。回到自己的住处,掏出钥匙打开房门,屋里的台灯亮着,男人笑眯眯地坐在沙发上。她呆呆地站了一会儿,委屈涌上了眼睛,一下子扑过去,呜呜呜放声大哭起来,“兆和……”
  
  兆和吓了一跳,搂着她安慰着,“怎么了,媛媛,”开着玩笑,“谁欺负你了,我找他算账。”
  
  孙媛媛泣不成声,旗袍衫的事情却怎么也无法说出口,只好娇嗔地说,“都怪你不来陪我。”
  
  兆和脸色平复下来,从手袋里掏出一盒香水,“好了别生气了,托人从国外带回来的,喜欢吗?”
  
  她接过来看了看,随手抛在了茶几上,“别总买这些了,我这里一堆,好几年都用不完了。”
  
  对兆和这种四十多岁的男人来说,女人是一本熟读的散文诗集,随意看一眼,便能轻而易举接着背诵下去,他轻松而惬意。孙媛媛更象透明的玻璃纸,他一眼便看得清清楚楚。也许他耗在这个女孩身边太久了?这很糟糕,只不过,他能怎么办?他又能怎么办?
  
  雨后天晴,孙媛媛轻哼着一首流行歌曲,他摇头制止,“还唱那首《橄榄树》吧?”忧郁的女声在小屋回响,他沉迷着,呆呆地望着那张鲜嫩的脸,娇俏妩媚,眼光忍不住热切起来。
作者: 王三麻子    时间: 2012-12-21 18:23
孙媛媛越来越喜欢这首老歌,从最初的被动吟唱到如今的全身心投入,那种深入骨髓的寂寞,似乎渐渐融入了她的血液。她渴望温暖,有个怀抱依偎,而此刻腻在兆和的身上,却依然无所寄托。这是人家的丈夫,身上印着另一个女人的痕迹,而自己只不过是暂时地偷用一下罢了。
  
  在低声的哼唱中,兆和忽然想起了什么,“媛媛,今年的九月街你有节目吗?”
  
  孙媛媛无奈的声调却掩饰不住骄傲,“有啊,推不掉,正练着呢。”
  盐水古城的九月街有近百年的历史,原本只是一个一年一次的城内庙会,后来临近各地的白、彝、傣、苗等民族也身着盛装,赶过来参加。随着古城知名度的提高,规模逐年扩大,现在由当地政府出面,古城管理处负责组织。节日期间,民族工艺品琳琅满目,配合一些民族体育运动和大型民俗歌舞表演,宣传古城文化,吸引着众多的游客。在几年前的九月街表演中,孙媛媛凭着出众的外表和嗓音,唱红了盐水古城,而后两人结缘,拉拉扯扯弄到现在。
  
  “准备唱什么歌?”兆和若有所思,“二期工程要在节前完工,这回市里要大办一回,趁着九月街搞宣传。”
  
  “正选着呢,没定下来,反正还是主旋律,这种活动只能唱这些。”孙媛媛有些无奈。
  
  兆和点头,“那是自然,不是开场,就是压轴,”他目测着对方的身材,调笑着,“准备穿什么服装?去年的那套演出服可配不上你。”
  
  孙媛媛苦恼着,“能穿的都穿过了,现在已经没有新鲜的了。”
  
  眼前忽然一亮,思绪在那件圆领衫上模糊着,只记得那件旗袍图案和款式非常别致,对旗袍的细节做一些变形和装饰,应该是件不错的演出服。随后那一大堆堵心的事便堆上胸口,脑子里闪现着那个姓韩的一头长发和皱巴巴的衬衣,眉头皱了起来,真够气愤的,这算什么事呢?“他妈的,我偏不信这个邪,看看谁厉害。”
  
  第二天一大早,孙媛媛便走出了办公室,街上清清爽爽没几个人,悠悠闲闲地走向桥头,周围店铺陆陆续续开门了,她四处张望着,远远看见一个人匆匆赶来,便折回身体,退回小店门口。
  
  韩振东从裤兜里掏出钥匙,手停在半空中,做了一个非常可笑的静止动作。孙媛媛靠在门板上,一言不发,嘲弄地望着他,然后侧侧身子,给他腾出地方,看着他开门,看着他固定门板,看着他打开画架,看着他握着油画笔发愣,随后冷笑几声,不再理他,只是盯着墙上的旗袍衫入神地看着,时不时走上前摸一下,似乎想感受一下旗袍的质地,却终于失望地收回了手。
  
  走在绣品街斑斑驳驳的青石板上,想起姓韩那小子的痴呆模样,孙媛媛禁不住乐地笑出了声,傻了吧,后悔的还在后面呢,走着瞧吧。
  
  街道两边的店铺里裸露着各样的蜡染、扎染、民族服装,更多的还是悬挂的、摆放的各类手工绣品,屏风、挂轴都有,她不停地进进出出,装着深谙其道地察看绣品,却两眼昏花一头雾水。看着很多绣品都大同小异,却不知道怎么去描述那件圆领衫上的旗袍。
  
  老板都很懂招揽顾客,从墙上柜子里往外倒腾,一件件摆在她脸前,她比划着,用两手运动的弧度表示花瓣的凸凹不平,但是没有丝毫的帮助,任何一种绣品都有立体感,她想说出不同之处,却无论如何说不清楚,她不停地辨别否认,再辨别再否认,然后开始怀疑自己的记忆,强制性澄清大脑谬误。
  
  街道被绳子拦了一下,前端是古城二期修缮的施工现场,她失望地转过头,顺着街道的另一面往回走,街角处依然是一家丝绸店,她一脚踏进去便豁然开朗,象是到了另一个世界,这个小店不同于其他店铺的凌乱,整洁利落,摆放有序,满屋子的绣品,她一下子便有了亲近感。
  
  一个年纪和她相仿的女孩迎出来,听她描述,困惑地摇头,领着她把所有的绣品参观一遍,这次轮到孙媛媛摇头了。她实在说不清楚自己想找的到底是什么,只好孤注一掷,拉着女孩的手,“走,我带你去看看。”
  
  女孩呵呵笑了起来,对里间交待了一句,便跟她走出店门。快到晌午了,街面上熙熙攘攘人流正急,阳光艳丽,晃的人心烦,孙媛媛眯着眼睛,回头看了一眼小店,黑底烫金的门匾上,写着“苏绣坊”三个大字。

作者: 王三麻子    时间: 2012-12-21 18:23
  走近桥头,盐水河卷着清风抚过身体,有层淡淡的水汽飘浮在空气里,湿润了许多。两人说说笑笑地踏进小店,孙媛媛跟隋然点过头,便直冲着正面墙走过去,突地感觉身旁异样地颤抖,女孩直直地盯着墙上的旗袍衫,微微张着嘴,迷茫着。
  
  她有些奇怪,“你们能做这个吗?”随后朝端坐一边佯装专心画画的韩振东白了一眼。
  
  女孩晕晕乎乎看着她,没有接话,又一次不相信似地把眼睛移到墙上,愣愣地看着。
  
  孙媛媛皱了一下眉头,“问你呢,能不能做啊?”
  
  女孩心不在焉地点头,“从风格上来说,这应该是一款苏绣旗袍,不过……”她紧锁着眉头,似乎遇到了难以解释的难题,一回头正巧和抬头观望的韩振东的眼睛碰着了,咣咣铛铛东西倒地,然后小店里响起了两人惊喜交加的声音,“韩振东”、“吴璇”。
  
  韩振东做梦也想不到会在这里见到她,这种意外使他兴奋,跳过脚下的货物,他一把抓过吴璇的手,“你也不留个电话和地址,快想死我了。”
  
  吴璇抽出手,有些娇嗔,“你……”
  
  韩振东拍着头,“怪我怪我,”他掏出手机,“快说号码,我记一下。”
  
  女孩轻巧地报过号码,四处打量着小店,“不错啊,生意还好吧?”
  韩振东拍拍隋然的肩头,“我伙计开的,”他顿了一下,“今天一般,上午一件也没卖出去。”
  
  孙媛媛嘿嘿冷笑着,有些得意,“是吧?生意不好做吧?”
  
  韩振东没理她,夸张地跟吴璇粘乎,“晚上有时间吗?我请你吃饭,”用下巴招呼着隋然,“一起去啊。”
  
  吴璇的脸越发红起来,“我晚上有事,店里忙,过不去。”
  
  韩振东掩饰着失望,嬉皮笑脸地死缠烂打,“等你忙完,我去店里接你。”
  
  吴璇推托着,执意不肯。孙媛媛在一旁热潮冷讽,“何必呢?请人吃饭也不能绑着过去吧?”
  
  看着韩振东讪讪地扭过身,她转向吴璇,“小吴师傅,我这活儿到底是接还是不接?给个痛快话。”
  
  吴璇看了一眼韩振东,又一次定定地注视着墙上的旗袍衫,“这件苏绣旗袍用的是一种不常见的针法,从图上看不清楚,还得琢磨琢磨,”似乎在心里估算了一下,“备备料,加上绣下来至少也要两个多月,怕赶不上你的演出。”
  
  “要两个多月?”孙媛媛失望地重复着,“能不能加班赶制,我多掏工钱。”
  
  韩振东心里一震,吴璇竟是一个苏绣坊的设计师?按说学工艺美术的做这一行也算适得其所,但望了望墙上的旗袍衫,还是觉得出乎意料的巧合。他心里盼望着她拒绝,某种预感使他不安,嘴里却向孙媛媛调侃着,“有钱真牛啊!”
  
  孙媛媛怒急反笑,不再搭理他,只是不耐烦地催促,“行不行?”
  
  吴璇从沉吟中惊醒,细长的眼睛望着韩振东,“是你画的吧?”见对方点头,似乎终于下了决心,“好的,我试一试。”
  
  “太谢谢你了,” 孙媛媛惊喜又恼火,“人家样品不卖,你找时间过来画个样儿?”
  
  韩振东有些沮丧,默不作声,却也知道很多东西是不以自己意志为转移的,长呼了一口气,爱谁谁吧!肚子咕噜噜地响了起来,他招呼吴璇,“既然晚上不方便,咱们中午随便坐坐吧?”
  
  吴璇看看表,惊呼着“现在不行,有时间再说吧。”匆匆忙忙地离开了。看着女孩纤细的背影,他从兜里摸出一根烟,深深地吸了一口,眯着眼睛躲避浮上来的烟圈,陷入了沉思。
  


作者: 王三麻子    时间: 2012-12-21 18:24
一连几天,小店生意寡淡,一整天卖不出去两三件,慢悠悠来看的人到是不少,就是集体捂紧口袋,不见效益。画好的圆领衫店里库存了不少,坐在画架前面,都有些垂头丧气,隋然不住地起立,出门察看,依然是游人如织,依然是团队不断,却鲜有人拐到门前,两个人都有些发愁,长此以往,他们非饿掉大牙不可。
  
  见到一个相熟的导游,隋然热情地打招呼,邀请对方有空过来玩,小导游很明白他的意思,却有些为难,说是前几天接到管理处口头通知,配合盐水古城的二期修缮,要求各旅行社把参观古桥的重点放在靠近二期现场的几座桥上,这座桥不在推荐范围之内。
  
  别说人定胜天、战天斗地这些倒行逆施,违背自然规律的行为不好实现,就算是小小管理处的这种宏观调控行为,你也很难抵挡,说让你的生意活,你就能大赚,说让你的生意死,就能砸烂你的饭碗。两人苦着脸,想来想去,一点办法也没有,只有坐在画架前,消极地涂抹,心里暗呼大势不妙。
  
  闲极无聊,韩振东会叼上一支烟,瞅着墙上挂的那件旗袍衫发愣。那天分手后,半个多月过去了,吴璇竟然一直没有过来,她还做不做这桩生意了?需要两个多月才能完成的工艺,总能赚上一大笔,她怎么还不过来描样儿呢?心里隐隐不安,不会是出啥事了吧?想到此,便再也坐不住了,掏出手机拨了过去。
  
  电话里接通了,他有些紧张,“喂,吴璇吗?我是韩振东,你……”
  
  吴璇愉快地轻笑,“是你呀,有事吗?”
  
  看来一些安好,韩振东悬着的心放了下来,语调轻松起来,“请你吃饭啊,别说没时间。”
  
  对方停顿了一下,终于找出了借口,“店里没人,过不去啊。”
  
  对于意料中的回答,韩振东笑了,“行了行了,我就是问你,怎么不过来描样儿,那件旗袍啊,已经半个多月了,你再不过来,时间可真来不及了。”
  
  “我这段时间正在设计草图呢,这两天就过去。”吴璇的回答令韩振东多少有些意外,已经开始设计了?只凭那天中午看的一、二十分钟?这很容易出现误差,孙媛媛可是个厉害主,弄不好又要闹出纠纷。
  
  他忍不住打开画夹,翻到来古城第一天给吴璇画的肖像,仔细端详起来,细长的眼睛湿漉漉,羞涩温柔,忆起初见面的情景,忍不住笑了起来,而后便愣愣出神。
  
  近两天,隋然的眼光滑溜溜地象是泥鳅,不跟他对视,心里便觉得尴尬 ,一间小小的店铺总共也就二十来平方,又没几个人进来,两个人再这么一沉默,气氛便令人十分压抑,呼吸都有些不畅。坐在画架前,想起了吴璇,他便再也坐不住了,找个借口出门,走了几步又折回来,从墙上把那件旗袍衫取下来,小心地装进袋子,掂着走上了大街。
  
  到盐水古城两个多月了,走过的这条街道已经相当熟悉,而其他的虽然大致也算有了谱,却仍然是雾中花和水中月。来到古城中心的盐水坪,仔细察看着路标,看到“绣品街”,便走了过去。
  
  他好奇地察看着两边的店铺,遇到心仪的绣品,便蹩进去问问价钱,悠闲地象是古城的原住居民。一直走到最深处,才算看到“苏绣坊”的招牌,这里竟然也处在一期和二期工程的交界处,施工现场那一端的街道凌乱而晦暗,新旧的落差令他心头不快。
  
  踏进苏绣坊,满屋子的苏绣作品密而不乱,层次立体鲜明,他几乎不敢相信,这些作品竟然是以一针一线“勾勒”出来的,心里惊叹着,招呼店里的一个小姑娘,“吴璇在吗?帮我喊一下。”
  
  “吴璇姐回家了,一会儿就过来。”小姑娘回答。
  
  韩振东有些失望,“她住在哪里?”
  
  小姑娘指了指街道对面店铺后面的那幢浸染了岁月的木楼,“那里二楼。”
  
  两人正说着呢,吴璇从外面走进来,看见他大吃一惊,脸一下子红了,“你怎么过来了?”
  
  韩振东指了指手里的袋子,“你的旗袍设计的怎么样了?我把样儿给你带过来了,”开着玩笑,“你既然没时间过去,我送货上门。”
  
  他抖开旗袍衫,递了过去,小姑娘凑过来,“吴璇姐,跟你设计的那一件样子差不多啊。”吴璇不自然地笑着,向他道谢。
  
  韩振东朝里屋的操作间走过去,“你设计好了?我看看。”吴璇迟疑了片刻,脸色阴晴不定,终于跟着走了进去。
  
  这是一间三十平方左右的操作间,四周堆放着一些苏绣原材料,吊着几盏灯,屋子中间几个绣娘正趴在绣架前,屋角的桌子上放着绘图板,一个标准的传统小手工作坊,韩振东皱了一下眉头,“怎么不用电脑设计?”
  
  吴璇无奈地说,“老板不肯买,说是客人喜欢纯手工制作的绣品。”
  
  走到桌子跟前,韩振东呆呆地看着绘图板上的设计效果图,大脑象被注了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作者: 锦瑟    时间: 2012-12-21 21:59
看了,继续等待。{:soso_e112:}
作者: 王三麻子    时间: 2012-12-23 19:38
    银灰色的底,深浅不一的粉红花朵,领子和斜襟,两幅图案除了角度的差异,几乎一模一样,这简直令人难以置信。应当承认,用眼睛看上半个小时,一些有天分的人大致可以画出整体感觉,但可以肯定的是,象花蕊的朝向、花瓣的排列这些细枝末节是无论如何画不出来的,不但他不行,任何人都不行。
  
  他默默地走到街面上,眺望着街道对面的旧楼群,看了眼身边的吴璇,“你手里有样儿,对吧?”
  
  女孩低下了头,他曾经看到两幅近似的旗袍画稿,一幅在翠微客栈他的手里,另一幅是在罗朗的画箱里。
  
  他逼视着她的眼睛,“罗朗在什么地方?把他叫过来。”
  
  吴璇的脸刷得一下变得苍白,诧异的表情却不象是伪装,“罗朗?不认识,”迷茫地猜测,“你说的是刘林吧?”
  
  “刘林?”韩振东疑惑不解,他大致描述了罗朗的年龄外表,包括下巴上的小凹坑。
  
  吴璇点点头,“应该是他,”随即又摇摇头,为什么?”是啊,为什么啊?罗朗为什么要改名字?对一个流浪的单身艺术家来说,这应该是个异乎寻常的举动。来到盐水古城,韩振东第一次有了罗朗的确切消息,他停下脚步,急切地望着对方。
  
  刘林也就是罗朗,大概在半年前来到苏绣坊。他找到吴璇,拿出那幅旗袍画稿,画稿不完整,上半部似乎被裁掉了。他用很清晰准确的词汇描述着旗袍的质地,还使用了打点、戳纱、接针、滚针等一些苏绣行常用的词汇,看着这个四十多岁的男人说着一些内行话,她有一种啼笑皆非的感觉。当对方请她鉴定旗袍的年代和绣工,她不敢马虎,旗袍的领子、袖子相对保守,而腿部的高开叉,又透露出大胆诱惑,盘扣和斜襟也进行了很多细节上的改良,认为这款旗袍应该在四十年代末期或者更晚。她很困惑,解放后鲜有旗袍出现,除非,除非少数民族聚集地,或者偏远地区斗争无暇顾及的地带,譬如……盐水古城。
  
  象是猜透了她的心事,罗朗探寻道,“盐水城一共有几间苏绣老店?”
  
  吴璇肯定地说,“只此一家,已经有八十多年的历史了。”
  
  罗朗把画稿递给她,“帮我问问你们店里的绣娘,有没有人知道这件旗袍的来历?”
  
  吴璇看了看韩振东,“这款旗袍很特别,我临摹了一份,店里的绣娘都是近两年从苏州过来的,都说没见过这旗袍。两天后我见到他,把原稿还了,从那以后,就再也没有见过他。”
  
  “他住在什么地方?”韩振东继续追问。
  
  吴璇摇头,“不太清楚,应该在附近,他当时背着画箱和杂物,说马上就要到住处了。”
  
  韩振东皱着眉头,一言不发,似乎有什么东西折磨着他。当他迈开步子往回走的时候,眼睛依然是四处观望,只是浏览的对象已经从招牌移到街道两旁古朴的木楼了。那些客栈零散地分布在街道的两旁,隐藏在店铺后面招牌不明显的就更不容易辨认了。匆匆问过一条街,竟然没有一家客栈见过罗朗,失望之中却没有死心,又一次折回头,就在他几乎绝望的时候,他看到一家规模较大的客栈后面还有一条小过道,楼角上挂着一个小小的客栈招牌,便走了过去。
  
  因为位置不佳,这家客栈的生意不大好,老板见他进来,热情地打着招呼,说些客套话,当听说他不准备住店时,脸色立刻冷了下来。
  韩振东递过一支烟,可怜巴巴地,“我来投奔我老哥,地址丢了,不知道是不是在你这里?帮忙查查吧。”
  
  老板不大耐烦,只不过嘴里叼着他的烟,也不好拒绝,“叫啥名字?”
  
  韩振东犹豫了一下,“刘林,是个画家。”
  
  “是刘画家啊,记得记得,”老板兴奋起来,“在这儿住过一个来月呢,每天都背着画夹出去,不知道忙些什么?”
  
  韩振东夹烟的手指一阵颤抖,“现在他人呢?”
  
  “早走了啊,”老板指了指昏昏暗暗的楼梯,“原来住在楼上206。”
  
  他扭身就想上楼,被老板拉住,“早走了,换好几拨客人了。”
  
  他从兜里掏出一整盒烟,递了过去,“能不能进去看看?我找两天了。”
  
  好在206没有房客,老板总算点头,拿着一大串钥匙走在前面,嘴里嘟囔着,“这么长时间,啥东西都没有了,你偏不相信。”
  
  一些破落的旅店家具歪歪斜斜地靠在地上,韩振东挨个儿拉了拉抽屉和柜子门,空荡荡的,什么东西都没有,他失望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心里却有一种说出来的恐慌。

作者: 王三麻子    时间: 2012-12-23 19:38
     “他走的时候留过话吗?”心里还有一种缥缈的希望。
  
  “还留话呢?招呼都没打,”老板没好气。
  
  韩振东心里乱糟糟的,跟在老板身后,踩着狭小的木楼梯,发出空洞的声音,惶恐的情绪铺天盖地袭来。眼角扫到柜台里面存放的行李,他忽然想到一个问题,既然没打招呼,也没被人察觉,应该是毫不起眼走出去的,“老板,他的行李呢?”
  
  “行李?行李呢?” 老板嘟囔着,冲走廊里喊了一声。
  
  老板娘踢踢蹋蹋走了出来,“行李早就拉走了,两三天后,他托公司一个同事拉走了啊。”
  
  “同事?”韩振东重复着,罗朗漂泊了半辈子,忽然之间竟然有了同事?“什么公司?长的什么样?”
  
  “没说什么公司,是个女的,二十多岁,屋里暗又带着墨镜,看不清楚,”老板娘进入了状态,神态也热情许多,“看着挺利索个姑娘。”
  
   “大概什么时候走的?”韩振东刻意掩饰着自己的惊讶,“他怎么没说?让我白跑一趟。”
  
  “四月初吧?”两个人对视了一眼,老板娘拿出登记本,翻到一页停下来,“4月2号,那女人来取行李,办的退房。”
  
  韩振东的不安更深了,他打开手机查阅着,罗朗发来短信的时间是4月3日,忽然间有些发抖,这难道仅仅只是一种时间上的巧合?在那一天,罗朗什么东西也没带就出去了,再也没回来,而后一个女人,说是他的同事,取走了他的所有东西,再后来,他在胡楼收到了短信。
  
  潮热的空气里,有一种冷冷的东西默默地包围过来,“你们没有物品存取记录?”
  
  韩振东的肃穆带给老板娘一种精神上的压力,“有的有的。”递过来一个打开了的登记本。
  
  韩振东仔细辨认着潦草的字迹,“单衣物2套、毛衣1件、剃须刀1个、画箱画夹画具一套,画稿1包……这是什么图1套?”他指着本子上的字。
  
  老板娘凑过去,“设计图……那姑娘就是专门来取设计图的。”
  
  “设计图?什么设计图?”他有些不解。
  
  老板娘有些不耐烦,“我帮他收拾的东西,画的都是盐水城里的那些破楼,上面标的有尺寸,要不我怎么知道是设计图?那姑娘看到就抱着不撒手了,其他东西都是我找人装的车。”
  
  紧紧盯着脚下的青石板,似乎在寻找着罗朗的足迹。罗朗一直喜欢古建筑,很多作品都离不开这个主题。以盐水古城的楼房搞设计?难道是广告?在这个古城里,有什么地方需要搞设计的公司或者单位呢?他回头看了看远处的旧楼群,二期修缮的施工现场,隐隐有些嘈杂和灰尘,模模糊糊已经离得很远了。发给罗朗的短信依然没有回复,竟然连“翠微客栈”字样的信息也没有了。
  
  大老远就看到店里闹哄哄的,他紧跑几步过去,门里门外都是游客,带着相同的小红帽,竟然又有团队过来了,心里一阵惊喜,忙着接待顾客,等屋里的人群散了八九,才跟隋然打了招呼,“朋友带过来的?”
  
  隋然用下巴朝门外示意了一下,孙媛媛站在河边的大树下,得意地朝他笑着,微微一愣后他开始调整表情,“谢谢你了。”
  
  孙媛媛身体摇晃着,“哼”了一声把脸扭到一边。韩振东无奈地摇摇头,女人的通病,“我道个歉,那件衣服我送到吴璇那儿了。”
  
  “知道了,算你聪明,”孙媛媛居高临下地说,“以后好好学着做生意吧。”
  
  瞠愣了片刻,韩振东下巴上的肌肉僵硬了,血一下子涌到脸上,眼睛变得通红,他忽然明白了一切,管理处的推荐、生意的萧条,最主要的起因却是那件旗袍衫。突然而至的耻辱感令他痛苦不堪,“你走,快滚,不要让我看到你,”他望着那双美丽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你真无聊。”
  
  走回小店,他利落地整理自己的物品,画夹背上肩,把挑出的那些画稿递到隋然手里,“谢谢你,兄弟。”拍拍他的肩膀,扭身走了。
  
  眼睁睁地看着这个男人甩着长发走上桥头,随着攒动的人流消失不见,孙媛媛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发呆,好半天,才骂了一句,“他妈的,摆什么谱。”

作者: 王三麻子    时间: 2012-12-23 19:39
  等躺到床上一动不动,韩振东才觉出内心的软弱,好好的泥碗破摔了,他怎么能好意思耽误人家的生意?一切又要重新开始了。这个叫孙媛媛的女孩令他火冒三丈,他几乎忍无可忍,这算什么事?百般玩弄手里这么一点小小的权术,什么东西?早先的歉意和担忧消失殆尽,那旗袍爱穿就穿吧,没事最好,有事活该倒霉。
  
  天色较晚的时候,他按了一下开关,灯没有亮,没好气地冲着走廊大喊,“二林,灯不亮,帮我看看怎么回事?”
  
  周围的房客接口,“停电了,听说工程队把古城的电缆挖断了,正抢修呢。”
  
  他的心情更加郁闷,饭也没吃便迷迷糊糊睡着了,半夜被尿憋醒,从床上爬起来,猛然发觉屋内的光线混混沌沌,桌子前面有一个淡淡的背影,消失了近两个月的女人竟然又一次出现在面前。女人身体前倾,用手抚着头发,细细地端详着镜中的容颜,不时摇着头,似乎为岁月的蹉跎叹息。他“啊”地惊呼起来跌坐在床上。
  
  女人回过头,微微笑了一下,抱着画夹袅娜地走过来坐在床边,韩振东虽然早已做了精神准备,心里仍然一阵紧张,手心溢满了汗。他吸了一下鼻子,女人身上没有想象中的阴冷之气,竟然带有一种非常熟悉的香甜味道,他想不起来曾在什么地方闻到过。
  
  “你见过这个人吗?”女人看了一眼韩振东,眼光随即移到了画像上,痴痴地看着,软软的声音里带着一种甜蜜。
  
  韩振东摇着头,很迷茫地看着画像中那些拙劣的线条,“不认识。”就算是模特站在画前,恐怕也很难判定结果。
  
  画像竟然已经全部完成,眼睛鼻子、嘴唇、还有,脸部的下方,下巴的位置用铅笔笨拙地画了一段弧线,象是被砍掉了一块儿,他指着那个部位,“这是怎么回事?这人受伤了吗?”
  
  女人惨白的脸上似乎飞起一片霞红,露出娇羞,“不是,他的下巴上有一个坑,”她指了指韩振东的下巴,“你见过他吗?”
  
  他愣了一下,想起罗朗的下巴,那个性感而冷峻的下巴,同样有一个微微上陷的小坑,忽然有些急切,“他叫什么名字?”
  
  女人的眼光热切起来,环顾四周满屋子的绘画工具和材料,“他是一个画家,一直住在这间屋子,我把这个屋里的人全都轰走了,除了你,我喜欢画家,”而后朦朦胧胧地望着某个地方,“他叫罗舜良……”
  
  “罗舜良?”韩振东重复着,黑漆漆处似乎透出些许亮色,“罗舜良?LSL?是那个人?”他指了指墙角摆放的那个画箱。
  
  女人静静地点头,声音飘忽不定,“那是他的画箱。那年秋天,泛黄的树叶被风卷过来落在他的脚边,他提着这个画箱站在街道上,那是我第一次遇见他。他整天给我画画,为我设计旗袍,他最喜欢那件银灰色的苏绣旗袍,他会一动不动地看着我,‘家宝,你真美。’”
  
  沉寂了许久,她哀怨地看着韩振东,“舜良走了,带走了我们的儿子。” 韩振东能听到自己胸腔里咚咚的敲打声,他们的儿子?
  
  低头看着画像,“舜良……”她抓住韩振东的手,“请你告诉他,东西还在,我一直在等他和儿子回来。”
  
  冰冷顺着手臂渐渐蔓延上来,韩振东意识混乱,满肚子的疑问横七竖八地纠结在一起,“只要有机会,我一定会告诉他的,不过……”
  
  话音刚落,原本漆黑的街道骤然间亮了起来,街上传来一阵喧哗,“来电了,来电了。”他呆呆地站在那里,眼睁睁地望着女人的身形渐渐没入东墙不见了。

作者: 王三麻子    时间: 2012-12-23 19:39
  韩振东从桌子上掂起笔,顺着肖像的线条描了下来,他尽量忠实于原著,防止再创造的变形。他得承认,重复默许那些不符合透视规律的五官存在,对他来说是一项浩大而繁琐的工程。肖像最后无可奈何地确定为毕加索式的抽象风格,这是没有办法的事,但他至少乐观地保留了一条宝贵线索,不必再去惧怕天亮之后的自动消失。
  
  注视着肖像下巴上的那块小塌陷,他无法不想起罗朗,几乎是顿时,便知道应该怎么做了。
  
  一大早,在盐水坪难得的宁静中,他买了一份盐水城旅游图,铺开放在台子上,仔细搜寻着,然后他发觉很多事情比自己预料的还要有趣。他把地图握在手里,走出古城,面对的便是盐水新城。建筑和街道立刻淹没在雷同和相似之中,而所谓的现代文明和传统历史相比,竟然如此缺乏创意。
  
  打开旅游图,七弯八拐,终于找到那处偏僻所在。仔细看着“盐水城古建筑设计院”几个仿古大字,转身跨进大楼,顺着“盐水古城二期设计组”的箭头,来到了大楼的一端。
  
  这是一间宽大的会议室,现场是设计单位常见的图纸和凌乱。他敲敲门走了进去,八九个设计人员正面对电脑忙着各自的工作,他注意地看了看,里面没有一个女性。
  
  一个戴眼镜的过来招呼,“有事吗?”
  
  他谦和地笑了笑,“我找我朋友。”
  
  一屋子人抬起头,戴眼镜好奇地问,“谁呀?”
  
  韩振东想了想,报上姓名,“李林。”
  
  “李林?”戴眼镜的奇怪地反问,看了看大伙,“我们这里没有这个人。”
  
  韩振东一口咬定,“不会吧?4月初过来的,你们单位一个女的亲口跟我说的。”
  
  一屋子人莫名其妙,相互看看,“怎么可能呢?我们是正规设计院,好几年没进过人了,是老钱跟你说的?”
  
  见他发愣,便冲着外面大喊,“老钱……老钱……”
  
  眼镜指了指进来的四十岁左右的中年妇女,“是她吗?”
  
  韩振东皱起了眉头,女人的年龄和形象跟客栈老板娘的描述差别过大,绝对不会是同一个人,心中的不安愈发强烈,他摇摇头,“盐水城还有没有别的设计院?私人的也算。”
  
  一屋人都笑起来,七嘴八舌地说着俏皮话,是的,在这个规模不大的城市里,根本用不了那么多设计院,他们若不是时时到外面揽一些活儿,只怕也要饿肚子了。
  
  难道是方向定错了?顺了顺思路,他继续努力着。
  
  “奇怪,我朋友打电话说的就是你们设计院啊,”他装作百思不得其解,“他是个画家,喜欢画古建筑风景。”
  
  片刻的寂静后,一个小伙子接过话头,“想起来了,你说的那人我见过, 四五十岁,正方脸……”他环顾了一下四周,“你们忘了?他拿来一大堆画稿标了标尺寸,说是设计图,对了,好像是叫刘林。”
  
  韩振东的心脏咚咚咚剧烈地跳动起来,“他现在在什么地方?”
  
  小伙子摇摇头,“联系不上啊,我们后来的设计图参照了他的东西,正准备谢他呢。”
  
  “我能看看他的画稿吗?”韩振东急切地问。
  
  “好像都拿走了,”小伙子不好意思地冲他笑笑,“我们把他送来的这些画稿当作效果图,送到市古城二期建设指挥部,反正是征求意见,偷个懒。”
  
  韩振东的问题逐渐接近了实质,“他画的是什么地方?”
  
  “是胡家大院,”小伙子干脆的声音里透出神秘,“就是胡市长家的老宅。”他指着电脑里的设计图,“二层小楼布局奢华,做工细致,是内地的建筑风格,古城里很少见。”
  
  韩振东凑近显示器,建筑物被肢解得看不出原貌了,他失望地回忆着胡家大院的破落,无法想象曾经的辉煌。罗朗把画稿送过来不久,便离奇地失踪了,然后一个年轻女人取走了他的所有画稿,这中间有没有什么联系呢?
  
  站在设计院的门口,愣愣地把身体曝晒在阳光下,脑子空洞地象白纸,怎么办?去建设指挥部?

作者: 王三麻子    时间: 2012-12-23 19:40
  看到门口的公话亭,忆起罗朗成摞的古建筑风景画,似乎为了验证什么,他凭着脑海里留下的印象,仔细查看着墙上的国内电话区域号码,按寻找出来的几个区号拨过去,查号台里话务员孪生姐妹般的声音重复着相同的答案,您要查询的电话是……“是的”……“有的”
  除了兴奋还有辛酸,自己推测的没有错,罗朗的画稿有一个共同点,出现在每副作品里的建筑名称或者所在地名都叫“胡楼”,他暗暗地摇了摇头。
  
  正准备迈步的时候,手机里传来小伙子的声音,“我找到了一张, 在图纸里夹着。”
  
  站在设计院门口,他急不可待地打开,这幅不伦不类的作品很难界定归属,作为画稿缺少艺术性,而作为设计图又缺少科学性。他顾不上在这些细节上纠缠,只是愣愣地看着图中建筑的雕梁画柱,青砖碧瓦发愣,如此熟悉的图案、色彩、构造,令他周身不适。他幼年时曾经在这座大院子里捉迷藏,他甚至数得出廊柱的数目,这竟然是他的家乡胡楼古建筑群中最有特点的那座建筑。
  
  小伙子笑了起来,“咱们看到的是岁月剥落后的本色啊,”指着那座显赫突兀的楼房,“院子叫胡家大院,这座楼很早以前也有一个响当当的名字……”他停顿了一下,似乎想卖个关子。
  
  冷不防韩振东接过了话头,“这座楼应该叫做‘胡楼’。”
  
  小伙子刹那间晕晕乎乎,哑口无言。
  
  
  孙媛媛从会议室出来,便心急火燎地给吴璇挂电话,“我那件旗袍做的怎么样了?”听到否定的回答,心里一阵焦急,“小吴师傅,你帮我想想办法,让师傅们加个班吧。”
  
  古城管理处配合二期工程的宣传准确有效,今年的九月街竟然以令人措手不及的热度传播。国内外一些文艺团体纷纷来电,表示希望参加开幕式的演出。在这个以旅游为支柱产业的城市里,庆祝活动的规模越大似乎预示着仕途越宽,市里的组织者眉开眼笑,依照寄来的录像资料有代表性地选择了部分节目,这样一来,原定的节目便要大动手术。
  
  管理部门邀请了部分专家对原来的节目进行压缩,为了平息各参加单位的怨气,显示公平,原参加节目都要在下周五进行筛选,好得上,差得下。孙媛媛知道凭自己的实力和兆和的位置,参加开幕式的演出大有希望,不过跟她题材撞车、唱法接近的演员中,有一个曾在比赛中获过奖,是她强有力的竞争对手。她丝毫不敢大意,明白自己必须在服装、伴舞和演唱形式上多下些功夫,才能出奇制胜。
  
  “只有十天的时间了,小吴师傅,这回全靠你了,你一定要帮我啊。”孙媛媛的声音里有一种难得的低声下气。
  
  吴璇无奈地应承着,却是一头汗水。寻遍了绣品街,也没有找到合适的银灰色丝绸面料,好在样品册中有一款接近的,便邮寄订购,而色差细微的粉红丝线也分批分次地进了十几种,在采购原料耗去的时间里,她对旗袍的款式进行了革新,领口、肩部、腰部、下摆全都有了变化,增添了不少流行元素,也更适合舞台眩目的灯光,设计灵感的到来毫无征兆,效果却是出乎意料地特别,吴璇很为自己得意。
  
  走进操作间,她弯下腰查看,端坐在绷架前的女孩飞针走线,露出颀长的脖颈,这是苏绣坊里最好的一个绣娘,她轻触着对方的肩膀,“小娟,怎么样?”
  
  小娟疲倦地眨了眨眼睛,扭了扭脖子,“怕是赶不出来,”她指指绷架上的那朵花,又指指旗袍衫,“这针法和走势很奇怪,看着别扭,是不是画错了?”
  
  吴璇趴上去,仔细地辨认着,奇特的似乎还不止这一朵,胸前的这一大簇几乎都有些违背常规,呈现出不合理之态。她不解地翻出自己临摹的那份底稿,放在一起比较着,两幅画虽有差异,但画笔的基本走势是一致的,也就是说,要么两张原稿都错了,要么两个人都临摹错了,但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学艺术的人敏锐而准确。那么,可能性只有一个,那件旗袍本身的针法原本就是这么设计的。
  
  吴璇皱起眉头,很多东西无法解释,而工期却必须往前赶,好在舞台上需要的只是大致效果,对针法的要求并不十分严谨,“这一块儿的针法就按旗袍衫上的走,别扭就别扭一些,现在没时间琢磨细节了,你和小云换班绣,”她招呼对面的绣娘,“小云,你先回去休息吧,等晚上再过来,大家加把劲儿。”

作者: 王三麻子    时间: 2012-12-23 19:40
  时间挤无可挤,但苏绣是一项技术活,根本无法一拥而上,只能一针一针、一线一线来。吴璇就算着急,也只能在一边递递茶水,盘盘扣子,忙一些不着边际的杂活儿,她真希望把自己大把挥霍的时间,匀给低头劳作的绣娘一些。
  
  就这么耗到半夜,她才从店里回去,整条街的店铺都已打烊,门口的灯光却依然留着,在青石板路上纵横交织,泛着隐隐的光,这种热闹的寂静一直伴随着她,直到踏进自己租住的那家院落。淹没在黑暗中的刹那,额头上便冒出了汗,她三步并做一步跑向二楼,打开自己的那间小屋子。
  
  洗洗涮涮是每日必做的功课,在楼下公共卫生间倒水的时候,她碰到了迷迷糊糊起夜的老板娘,客气地打了招呼,正要转身上楼,打着哈欠的老板娘叫住了她,“小吴……”
  
  她扭过头,“有事?”
  
  “是这样的,”老板娘逐渐清醒起来,“今天下午有客人过来看房,就是你旁边那一间。”
  
  吴璇立刻明白了,“知道了,明天我腾地方。”
  
  老板娘点点头,“也不用急,等客人定下来再说,你屋里要是放不下,放楼梯下面算了。”
  
  吴璇感激地说,“真太谢谢你了。”
  
  这个院子是古城典型的民居,老板娘把自家的房子腾出几间出租,只招揽长期住户,租金相对优惠。但屋里狭小,瓶瓶罐罐吃喝拉撒的居家用品堆得几乎下不去脚。隔壁的房客前几天退房,她才把自己的破烂堆过去,想不到还没两天,竟然又有人看上了这间屋子。
  
  住在这栋破落的楼房里,即使炎日曝晒,也会觉得寒气侵蚀,好在对面墙上有个大窗户,时不时投放一些温暖的光线,或者那些绿了黄了的树叶,驱赶屋里的潮湿和单调。吴璇闲下来的时候,就会静静地趴在窗沿上,眺望夜色下不远处的那个院落,似乎在和寂寞对话。而这些日子不行,古城二期建设中,远远近近通宵不灭的大灯,把含蓄变为了赤裸裸的嘈杂,而她忙得团团转,根本无暇顾及细微的感受了。
  
  孙媛媛近几天的主要社会活动,除了一大早开始的发声、演唱练习外,主要任务就是挂电话。苏绣坊、评委、包括舞美灯光什么的,一个都不能少,她虽然没有学过“细节决定着成败”的理论,却有“环环相扣,环环皆重”的实践。
  
  不过最重要的还是兆和,她拨响了手机,“……”
  
  好一会儿才听到对方的应答,“说吧,我这里正忙着呢,好几摊事堆着。”
  
  她冰雪聪明,只好长话短说,“我还是说演出的事,后天挑节目,你过来吗?”
  
  话筒里传来兆和的声音,四五十岁的男人张驰有度,“我这儿还没准,看情况吧。”
  
  孙媛媛一阵失望,“你还是过来吧。”
  
  兆和安慰她,“我尽力,你放心,我已经托人打过招呼了。”
  
  孙媛媛忍着兴奋,嘿嘿笑了起来。而后听到兆和有意压低的含混声音,“我妻子也要过去,她是评委。”心里忽然一阵忐忑,似乎变成了命中注定一定要遇见猫的那只老鼠。

作者: 王三麻子    时间: 2012-12-23 19:42
谢谢锦瑟。。{:soso_e104:}
作者: 夏日清风    时间: 2012-12-23 19:55
胆子小,但是一旦看到完整,会决心看完。个性的id,往往揭示着不凡的才思。顶{:soso_e160:}{:soso_e163:}{:soso_e185:}
作者: 李小染    时间: 2012-12-23 20:48
真好看~
楼主是现写吗?能不能快点哦~~
作者: 王三麻子    时间: 2012-12-24 16:06
  余下的时间一忽悠便过去了,伴舞、发型、灯光、乐队这些琐琐碎碎的事情一样一样地配合,好在她是久经沙场的老游击队员,这些人也大都是老朋友,合练的效果还算说的过去。现在担心的只有演出服了,正当她在观众席上坐立不安.的时候,苏绣坊终于来了电话。
  
  那件旗袍挂在模特的身上,几乎跟她期待的一样,银灰和粉红中夹杂的亮色丝线在幽暗中晃动,她褪去衣裙,小心翼翼地把手臂伸过去。旗袍前短后长来回飘动,镜子里紧裹的小腿若隐若现,那些为舞台特意添加的细节,并无罗嗦拖沓感,到是充满了华贵和精妙。她是天生的衣服架子,丰胸细腰,长腿笔直,这件旗袍和她的身材是如此合拍,胸前的花朵娇艳欲滴,细细密密浑然天成,衬托着薄施粉黛的面孔轻灵娇嫩,她用一种不可思议的目光注视着,天哪,太美了,这件苏绣旗袍,简直是艺术品。
  
  吴璇手里拿着针线,准备修改过于自然的造型和剪裁,却几乎被眼前的绮丽刺花了眼。那种幽雅、绚烂,依附于小桥流水,贴近尘嚣的袅袅婷婷,默无声息地逼了过来。她把手放在对方的小蛮腰间,丝绸腻腻地贴近肌肤,不多一分,不少一毫,宛似孙媛媛的一层皮肤。她无法相信自己的漫不经心竟然会如此完美地包裹如此玲珑的身段,这件旗袍以一种夸张的恰到好处令她不知所措。
  
  恍惚间, 她似乎嗅到了从古旧楼厅中散发出来的哀怨温良,幽暗的灯光下,情语昵喃,步履摇曳间,偶尔传来“嘻”地轻笑,浓情蜜意便在那袅娜中弥漫过来。
  
  孙媛媛以一种暧昧的神态环视着周围的墙板,“上……午……” 软软的声音带着一种令人诡异的陌生。
  
  吴璇惊讶地追问,“你说什么?”
  
  于是丰腴的身材一屋子里的甜蜜在一刹那重新隐匿,孙媛媛在镜子面前左顾右盼,“小吴师傅,明天我们在群艺宫选拔,你过来看吧。”
  吴璇仍然沉溺在某种惶恐中,她不安地扫了一眼对方,“明天上午?”
  
  孙媛媛哈哈笑着,“什么上午呀,明天晚上,一定过来啊。”
  
  群艺宫是七八十年代那种跟黄军装一样泛滥的八股建筑,好在建在盐水新城,也算得上有自知之明。等吴璇忙完手头的活儿,时间已经不早了,她顺利地进入群艺宫,观众席上只有前三排坐着一些人,后面空荡荡地,她向前挪动,找到一个不起眼的座位静静地坐了下来。
  
  节目安排得不算紧凑,拖拖拉拉地过了一个多小时,报幕员总算说出了孙媛媛的名字,灯光渐渐亮了,熟悉的旋律响起来,吴璇立刻直起身子,伸长脖子向舞台上张望,追光灯照射着孙媛媛和她的苏绣旗袍,于是舞台上突然笼罩一种灵透与虚幻,观众席上发出低低地赞叹声。她长呼了一口气,多日以来的辛苦得到了最满足的回报。
  
  在赞叹声中夹杂着一两声惊呼,最前排的观众席上忽地站起一个人,困惑地望着舞台中央的孙媛媛,嘴唇歙动着,而后忽然软溜溜地滑倒在座位下面。
  
  观众席上一阵骚动,评委和工作人员一下子围过去,乐队在长长短短中终于停止了演奏,等吴璇跑过去的时候,人群里不住地呼喊,“徐老师,徐老师,你怎么了?”
  
  昏倒的女人躺在一个年龄相仿的中年男人怀里,男人衣冠楚楚,似乎有一种压倒众人的气势,他焦急地望着怀中的妻子,呼喊着“乃娟,乃娟……”
  
  救护人员简单检查了一遍,把徐乃娟抬上担架,“胡市长,别着急。”
  
  胡市长站了起来,随着担架和安慰的人群向门外移动,在离开大门的一刹那,猛地回过头,望了望依然站在舞台中央发愣的孙媛媛,迷茫中有一丝阴翳。

作者: 王三麻子    时间: 2012-12-24 16:07
少了最关键的作料,那道菜就缺了味道,而后节目的预选便少了些提神的热度。孙媛媛从舞台上恍恍惚惚下来的时候,心不在焉地扫了一眼评委的记分牌,数字很清晰,模糊不清的是她的大脑。她在观众席上坐着,直到最后一个节目演完,才算回到了更衣室。
  
  呆呆地望着镜子,旗袍晶莹,容颜剔透,“难道她都知道了?”她浑身乏力,难道已经到了不得不面对的时候?放开现有的一切对她来说是迟早的事情,一切都结束了?望着镜中女子丰腴的面庞,竟然有一份陌生,她忽地站起来,把脸贴近镜子,依然是她熟悉的眼睛,轻吐了一口气。她摘下头上的珠花,解开领子的盘扣,小心翼翼地脱去身上的旗袍,细心地折叠好放进大袋子,而后用卸装油简单擦去脸上的浓妆,掂着袋子里的旗袍,临走前最后扫了一眼大镜子,眼圈还有痕迹,一切随缘吧。
  
  她居住的小屋就在群艺宫隔壁,绕过后街就是了,摇摇头避开出租司机的招揽,寂寥地依照惯性向前。黑暗掩盖了小街的坑洼不平,深一脚浅一脚地迈着,好像鞋子不是自己的,手臂也是人家的,麻痹自己也许是摆脱痛苦的最好方式。
  
  车子在她身边颠簸着,小个子男人冲过来,她很迷茫地望着,等到两手空空,才发现衣袋被夺走,什么都可以丢,这件旗袍不能丢,于是疯了似地拼命去抢。孙媛媛几乎是立刻便发现自己错了,男人的最终目标似乎在于她本人,而夺取衣袋仅仅是为了阻止她把那玩艺变成武器,等脖子上勒上布条,她清醒过来,应该早点跑掉的,或者大声呼喊,现在一切都来不及了。
  
  窒息的却只是片刻,而后便觉得呼吸通畅,脖子上的压力骤然减轻,嗓子里竟然有一种奇异的搔痒,她弯下腰咳嗽起来,看着那辆车子绝尘而去。一个男人在黑暗中追了几步停了下来,把衣袋递到她手里,“小心点”。
  
  等温热的水浇在身上的时候,她抚摸着脖子上的紫痕,依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那个救她的那个男人好像在那里见过,她确定她听见过那个声音,于是困惑地皱起眉头,我真的听过那个声音。
  
  睁开眼睛,阳光照进了小屋,她软软地下床,踩着自己的影子走了几步,抓起话筒请假,喝水,上厕所,重新把自己扔到床上,然后又一次睡醒、喝水、上厕所,什么也不去想,就这么睡下去吧。
  
  敲门声不屈不挠地响着,她无可奈何地睁开眼睛,屋里暗下来了,脖子上的痕迹隐隐作痛,她竟然睡了将近一天?
  
  打开灯,声音里带着怀疑“谁?”
  
  门外传来柔美的女人声音,“是我,徐乃娟,请问孙媛媛在吗?”
  
  孙媛媛一阵惊慌,徐乃娟竟然会独自一人找上门?兆和呢?在屋子里转了好几圈,却依然迟疑着不知道怎么办好。
  
  徐乃娟忍不住催促,“小孙,我想问你一件事,”似乎为了赢得对方的信任,她有意加重了语气,“你知道胡兆和吗?他是我丈夫。”
  
  事情到了这一步,掖着藏着也没多大意义了,孙媛媛反倒放松了,走哪儿算哪儿吧,一把拉开了屋门。徐乃娟从昏暗中走了进来,冲她笑了笑,小心地把手中的大提袋放到了身边的沙发上。
  
  孙媛媛是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观看这个女人,世事沧桑沉淀在眼睛里,发酵成甘醇的酒,向四周飘散,那种无可替代的优雅,令她汗颜,在一些时候,年轻不是炫耀的资本,而是浅薄的标记。胡兆和很有眼光,就算这个女人再老上几十岁,她依然是出众的。
  
  徐乃娟偷偷地打量着她,欲言又止,“我想问一下……” 见她低头不语,斟酌着措辞,“你认识罗朗吗?”
  
  “什么?”孙媛媛睁大了眼睛,徐乃娟并没有说出她的臆想,却问了这么一个莫名其妙的问题,“什么罗朗?”她表情放松下来。

作者: 王三麻子    时间: 2012-12-24 16:07
徐乃娟的眼睛僵硬了一下,随即皱起眉头,“你不认识罗朗?”见对方摇头,目光便有些散乱,似乎在揣摩些什么,终于看着她,“那件旗袍,我指的是你那件演出服,谁帮你设计的?”
  
  孙媛媛便把旗袍的来龙去脉讲了一遍,和韩振东之间的纠葛就当放了个屁略过不提。这个韩振东也算是有病,开个玩笑罢了,竟然一拍屁股走了,弄得自己下不来台。话又说回来,她一向不喜欢长头发男人,而这个叫韩振东的是唯一还算能看的一个。
  
  徐乃娟显然对韩振东的职业很感兴趣,把年龄核实了好几遍,当听到二十多岁的连续确认后,才失望地陷入沉思。良久,苦笑了一下,“我能看看你的旗袍吗?”
  
  她自行打开随身携带的大袋子,把里面的东西铺在沙发上,孙媛媛的面色一下子变了,她不相信地俯下身,而后直立,把屋里大大小小的灯全部打开,又一次蹲下去,细细地观看,用一种愕然的目光注视着徐乃娟,“这是谁的旗袍?”
  
  她急急地打开袋子,把自己的演出服小心地取出来,两件苏绣旗袍并排躺在沙发上,尽管款式已有了较大改变,但整体看起来就象是绽放地两朵姊妹花。她偷偷地扫了一眼徐乃娟,对方眼睛弯弯地看着那件旗袍,象是瞧着初恋的情人。
  
  两人一前一后走在古城的小街上,不时避让着身边的游人,孙媛媛低着头只顾赶路,来到石桥边的小店,她默不作声地努了努嘴,两个人踏了进去。只有隋然一个人在店里忙乎,见她们进来愣了一下,“媛媛,有事吗?”
  
  孙媛媛尴尬地介绍,“我朋友有事找韩振东。”
  
  徐乃娟抬头打量着墙壁上的摆设,用手摸着画架,似乎贪婪地呼吸着屋子里面的颜料味,而后用焦急和期待的眼神望着隋然。
  
  隋然打开手机,无人接听,又拨,依然无人接听,他无奈地摇摇头。徐乃娟失望地望着孙媛媛,孙媛媛却难堪地转向隋然,要来了电话号码。
  
  站立在石桥边,她仍不死心,反复拨打那个号码,依然无人接听,忽然想起来,“大姐,你别着急,我有个朋友,也许能找到他。”
  
  她给吴璇拨了电话,“韩振东?”对方惊疑地反问,“关于苏绣旗袍?”语气的震惊出乎意料,沉吟了半晌,小心地斟酌字眼,“他住在文昌路翠微客栈。”
  
  “文昌路?翠微客栈?”徐乃娟愣了一下,这个名字实在太熟悉了。
  
  文昌街上的餐馆热热闹闹地开着,不时传出喧闹吆喝声,凌乱的灯光在徐乃娟微微佝偻的背后纵横交错,孙媛媛别扭而惊慌,某一刻竟然想放声大笑,事情真他妈的荒谬,很多时候,世界是以一种荒诞的姿势存在着的。
  
  徐乃娟停了下来,仔细地瞧了一眼客栈的招牌,“翠微客栈”,就是这里了。她忍不住走到胡家老宅门口,向里面张望,院子中央的白炽灯周围飞着一群蛾子,好几间屋子空荡荡地,旧家具都搬到楼上楼下最东面的屋子了,院子里还不算乱,架子已经搭好,估计快要动工了。老胡请的这个建筑队不知道手艺怎么样,别弄的土洋结合、不伦不类。
  
  看孙媛媛进了翠微客栈,她紧跟着踏上台阶,大堂里弥漫的是一种混合气味,令人不适。老板娘在半睡半醒之间招呼,“住店?”
  
  孙媛媛摇摇头,“我们找一个人,你这里的客人,韩振东,”似乎怕对方不熟悉,她提醒着,“是个画家。”说完这句话的时候,心里一顿,忽然有一种似曾经历的感觉。
  
  老板娘神情奇异,“知道的知道的,住了好几个月了,老客户啊。”
  
  “帮我叫一下吧,我们找他有事。”提起韩振东,孙媛媛忽然很想骂娘。
  
  老板娘有些为难,“小韩说有事,好几天没见回来了。”
  
  远远地望着二楼那间黑暗的屋子,孙媛媛和徐乃娟失望地对视了一眼,一时间都不知道怎么办好。


作者: 王三麻子    时间: 2012-12-24 16:08
两人踏在青石板街道上,各想各的心事,身边传来徐乃娟的轻哼……
  
  “不要问我从哪里来?我的故乡在远方,为什么流浪?流浪远方,流浪!……”
  
  歌声不带一丝感情色彩,只是顺着盐水河向城外飘荡,却似乎参透了世间所有的悲欢离合。
  
  孙媛媛心里空落落的,回到自己的小屋,终于放声大哭起来。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想起自己一往情深地唱着别人的情歌,心便揪揪地痛。一直希望自己是胡兆和的女人,而胡兆和始终是别人的男人。
  
  翻来覆去,不时在大汗淋漓中醒来。夜晚的不明袭击令她恐惧,摸一摸脖子,似乎仍隐隐作痛,于是盘着腿坐在床上,心里七上八下,兆和一直没有电话,她想拨却始终没有勇气。世界是公平的,那种没有方向的行走,步子迈的越大,错的也便越厉害了,只不过对于她来说,哪里是正确的方向呢?昨晚的事情弄得满城风雨,为了保全地位,兆和会毫不犹豫地离开自己,这是一个无法阻挡的选择。可那些聪明人怎么会想到,徐乃娟的昏倒并不是她的存在,而仅仅是因为那件该死的苏绣旗袍。
  
  注视着沙发上的旗袍,象是被一种力量支配着,她踢踢嗒嗒走过去,把旗袍套在身上,梦游似地晃来晃去,镜子里的女人一半是嘲笑,一半是哀怨,不知过了多久,嘴里忽然说出些毫无疑义的语言符号,“上……午……散……”很陌生的声音,树枝投在地面上,自己的影子不时晃动着,她心头“突”一跳,慌乱环视四周,把灯一盏盏打开,手忙脚乱地脱下旗袍,才算缓了一口气。
  
  第二天一大早,孙媛媛昏沉沉上班,办事处的同事一个个过来寒暄,透着关切的意思,她禁不住一阵冷笑,主要目的恐怕还是探听虚实,盐水古城里除了旅游,人们最热衷的便是家长里短了,这两天发生的事情,极大地丰富了群众的业余文化生活。
  
  吴璇打来电话的时候,她正虚弱地趴在桌子上,极力维持着自己的体面。抓住电话,她弄出一种不切实际的兴奋,看到同事们一个个退出去,声音顿时呈现出一种疲惫,“你到底有什么事?我不大舒服。”
  
  吴璇停滞了一下,进入正题,“你说徐乃娟手里也有一件苏绣旗袍?”
  
  “是的,昨晚带过来了,跟韩振东画的旗袍衫几乎一模一样。”孙媛媛困惑地想着,这小子到有些古怪。
  
  当听说没有韩振东的消息时,吴璇的声音透露出焦急,一个经济窘迫的穷画家在盐水古城,最可能去什么地方呢?茫然间猜测了很久,忧虑焦躁的情绪透过空气传染了孙媛媛,令她不知所措。
  
  吴璇终于换了一个话题,“媛媛,徐乃娟的旗袍你注意看了吗?我说的是胸前那一大簇花,针法和你旗袍上的一样吗?”
  
  孙媛媛皱起了眉头,对于苏绣,除了好看,她几乎无话可说,“差不多吧?我不大懂,也没注意看。”
  
  吴璇唔唔几声,有些失落地挂断了电话。
  
  旗袍,又是旗袍!徐乃娟怎么会有那件旗袍呢?那个叫韩振东的怎么会画出那件旗袍衫呢?自己怎么会看上这件旗袍?而吴璇竟然会做上这么一件旗袍?真她妈的,活该自己倒霉,拿旗袍作了一挂鞭炮,点着了自己,炸醒了别人。
  
  毫无疑问,徐乃娟的旗袍隐藏着什么,想到有可能关乎情感问题,她兴奋起来忽然有些快意,韩振东也许知道一些什么,古城里挤满了这种落魄的画家,很多时候画画的其实比不上做粑粑的,她很奇怪他们是怎么活下去的?继续拨打那个号码,依然无人接听,她忍不住站起来,再到翠微客栈看看吧。
  
  古城一期改造的时候,几条主要街道全部修缮完毕,只有文昌路是部分修缮到翠微客栈,由于资金的紧张和胡兆和的坚持,余下的部分才和一些偏僻街道放到这次二期改造。胡家大院的缓期修缮,一定程度上提高了胡兆和的威信。也许到了一定位置,某些姿态不做不行,领导也有自己的不如意。
  
  注视着翠微客栈周围的混乱,老板娘楼上楼下的张罗,孙媛媛奇怪地拉住一个围观的老人,“怎么了?”
  
  老人努努嘴,“招贼了。”
  
  她急促地追问,“什么地方?”
  
  老人枯瘦的手臂指向了二楼东南角的那间屋子,孙媛媛心里“咯噔”一声,忽然觉得浑身乏力。
  


作者: 王三麻子    时间: 2012-12-24 16:10
谢谢夏日清风 、李小染。。
告诉你一个秘密,或者你可以搜一下。
作者: 暮雪    时间: 2012-12-24 16:34
赛事完了,过来细读
作者: 锦瑟    时间: 2012-12-25 21:36
跟踪到此,等待继续。问好楼主。{:soso_e160:}{:soso_e163:}
作者: 王三麻子    时间: 2012-12-26 21:14
  对于芸芸众生来说,生活虽然平淡得令人哭笑不得,却总是一种氛围,当遭遇一连串的刺激或离奇时,你无法不怀疑事情的蹊跷了。孙媛媛仔细辨别着身边有些压抑的高高低低的声音,虽然断断续续,却知道这间屋子似乎有些来历。在屋子半开的门缝里,她很奇怪地注意到,那间屋子有一个小木箱,孤零零地遗忘在角落里,始终没有人特别留意过,似乎被堂而皇之地隐匿了。而画夹、画箱、一地的画稿被归拢得井井有条,象是装备过的武器,一样一样击打着她,令她疲惫、惶恐,脑子乱哄哄地没有秩序。
  
  老板娘的表情已经放松,屋子虽然进了人,却并没有丢失什么值钱的东西,而这个叫韩振东的房客依然无影无踪,似乎从人间蒸发了,撂下电话时他恼火地骂了几句。
  
  正午的阳光里少了湿润,多了些油漆味,客栈的不远处,停着那个俏丽的影子,孙媛媛迎了过去,“你好,小吴师傅”。
  
  吴璇伸出手,“是韩振东的屋子吧?”
  
  孙媛媛点点头,眼睛盯着吴璇,“这么巧?”
  
  吴璇指了指街道对面,“我就住在那座楼上,看到这里有事,就超近路过来了。”
  
  盐水古城依山势、风向、流水而建,青石板铺就的条条街道,以盐水坪为中心,向古城的四面八方散去,文昌街和绣品街在盐水坪时呈放射状,而到了最后,却接近平行甚至交叉。可以清楚地看到,街道斜对面的民居是一座一层的回廊式建筑,在附近二层建筑的包围下冷落暗淡,吴璇租住的那座破旧小楼,挂着绣品街的门牌,却距离文昌街更近一些。小屋的后窗,处在这片低矮萧疏的后面,斜对着翠微客栈的东南角,正对着的却是胡家大院。
  
  跟周围民居修缮的热闹氛围相比,胡家大院里似乎过于冷清,只有三两个装修工人忙碌,似乎在进行局部更换,屋顶的杂草以及腐朽的椽子已整理,而最西头楼上楼下紧邻着翠微客栈的两间屋子锁得紧紧的,主人的家具与用品全部堆在这两间屋子,似乎要等到最后再进行修缮。从临时打开的门缝里,她们看到院落中央的小花坛边摆放着几把小椅子,施工队的领队站在院子中间小心翼翼地发号着施令。
  
  吴璇转移了话题,“我想请你帮个忙”,望着孙媛媛警惕的目光,她笑了笑,“你能不能帮我把徐乃娟的旗袍借过来。”
  
  孙媛媛的脸一下子变得通红,仍然是那种做贼心虚的体验,极力推托着。
  
  “我想看看那件旗袍,胸前那一簇花到底用的什么针法?”吴璇解释着,“我们苏绣坊的好几个绣娘都看过,很奇怪的针法。”
  
  孙媛媛不知道说什么好,闻到满街饭菜香味,终于想起了告辞的理由,“不好意思,我回去了,快下班了。”
  
  她没有吃午饭,胃口出奇地差,办事处空荡荡的,拖家带口的同事早早地回家了,除了传达室昏昏欲睡的值班人,中午只余下她自己。鬓角跳跃式地痛,打开休息室的钥匙,把自己扔在床上,不大会儿便睡了过去,随后又醒来,屋子里又湿又热,打开空调,却发现无法启动,忍不住地低低骂了一句。哗啦啦翻动着,从一大串钥匙中找到会议室的,晕乎乎走过去,打开空调,把自己撂到皮沙发上,恶补几天来缺乏的睡眠。
  
  孙媛媛是被一阵敲门声惊醒的,她迷迷糊糊爬起来,墙上的钟表已经三点半了,捋了捋头发,拉开了会议室的大门。湿淋淋地走廊里依然烟雾弥漫,她闻到浓郁的着火味道,禁不住变了脸色。门外站着处长和办事处的同事,看到她安然无恙,紧张的表情立刻松懈了。
  
  火灾是由饮水机干烧引起的。这个休息室孙媛媛使用的最多,她暗自庆幸,幸亏躺在了会议室,否则,小命恐怕要丢了。随后是火灾事故分析会,没有人使用过这个饮水机,她自己也不用,这个饮水机绝大多数只是在大型活动中使用,而上次使用的时间距今至少有十个月了,若是要着火,只怕早就该出事了。
  
  于是,孙媛媛牙关紧咬,冷冷地出汗。

作者: 王三麻子    时间: 2012-12-26 21:14
  具有中国特色的各类什么节种类繁多,越来越多的人对这种动静大、花费多,效果无法预测的艺术搭台、经贸唱戏的前景不大乐观,只不过还是应该承认,在某些特殊行业譬如旅游业来说,这种形式几乎起着立竿见影的效果,任你大脑如何清醒,管你以后投不投资,只要到了这个地方,总要先从钱袋子里掏出最起码的旅游消费,赚你没商量。
  
  离“九月街”的开幕还有半个多月,盐水古城的游客已经开始激增。苏绣坊里的游客和营业额也明显增多,店里人手少,吴璇忙完设计,就去店面大堂帮忙接待客人。
  
  大多数的游客进来,大致看一看店面装饰,目光便会停留在四周摆放的苏绣产品上,而后啧啧赞叹,有的便会精挑细选一两样,偶尔有喜欢收藏的会选择一些精心装裱的苏绣精品,而大多数的游客都选择了普通苏绣,这类产品,大批量生产,工艺也差一些,不过是作为一些旅游纪念品购买的。
  
  在店里干了快一年,吴璇从游客的简单对话中便能判断出对方的购买倾向,当花白头发的一对老年夫妇走进来的时候,吴璇迎了上去,她温和而乖巧地打过招呼,便带领两位老人向绣品走过去。两位老人并没有跟过来,而是站在店里最好的一件绣品前,老太太惊喜连连,不住向身边的老伴介绍着绣品的工艺和针法,纯真的表情一如天真的儿童。而所运用的专业术语亲切而自然,一定是行内人士,吴璇微微地笑了,退到一旁,不再惊扰对方。
  
  对店内的布置和装修,老太太颇有微词,不住口地批评。草地上开满鲜花,牛羊看到得却是饲料,欣赏的角度和眼光各有不同,没什么对错之分。老人大概是在怀旧,正要转身离去,忽然停下了脚步,她听到老太太对身边的老伴抱怨着,屏风移走了,打通的大堂里空荡荡,前堂和后厅之间的墙板粗糙没有格调,总之是现今远没有过去的好。
  吴璇不禁动容,这位老人家对苏绣坊的布置很熟悉,难道是苏绣坊的老人?或者来过这里?她跟了过去。老太太轻车熟路摸进了里间的工作室,见到伏架工作的绣娘,声音透着惊喜,招呼身后的老伴,“你快过来,我早先就在这个架子干活。”
  
  这的确是苏绣坊的一个老人,只不过当年来到苏绣坊的时候,二八年华,而岁月催人老,如今已近古稀之年,几个绣娘全都围了过来,围着老人家唏嘘不已。讲起40多年前的苏绣坊,老人家仍是记忆犹新。
  当年苏绣坊的绣娘,大都来自苏州、丹阳、无锡等地,绣坊里最好的绣娘是苏绣坊的老板专门从杨守玉的丹阳正则女子职中请来的,手艺精巧,把一班子姐妹带的名震盐水古城。当时解放已经将近十年了,由于民族地域的特性,社会主义国有化对古城的改造却并不完全彻底,当时的老板留过洋,专门修习过西洋画,收藏有不少艺术珍品,时常有朋友和画家过来拜访。
  
  “老板给我们看过一副杨守玉早年的绣品《荷花图》,乱针绣,”老太太回忆着,啧啧赞叹,“活儿真是好啊!”
  
  作为一个有近一年经验的苏绣设计师,吴璇自然知道杨守玉在苏绣发展史上的历史地位,想不到早先苏绣坊的老板竟然有如此的品位,她很是神往,忍不住插了一句,“这副绣品还在吗?” 说完后忍不住笑了,这期间经过了40多年,现在的老板只不过是个租赁商铺的商人罢了,和原来已经全无渊源。
  
   “哪里会有啊,后来要改造,老板关了苏绣坊,我们这些姐妹都回家了,听说老板不久就病死了,” 老太太摇摇头,“可怜啊,好人啊,都不知道怎么下的葬。”
  
  众人无语,历史总是这么沉甸甸的,艺术家也好,小百姓也好,终究抵不过时间的煎烤,入土后毫无二致。
  
  “想起来了,老板有个同学当时也在古城,两口子经常过来画画喝茶聊天,一定会帮忙的,”老太太神情释然。
  
  看着身边的几个绣娘,“我们那时候跟你们大小差不多,十几岁的年纪,整天趴在绣架上,云真姐的眼睛都快要绣瞎了,” 老太太一阵感慨,“云真好手艺啊,给那两口子绣过两件旗袍,真是漂亮。”
  
  吴璇象是被点中了穴道,忍不住把脸庞向老太太挨了过去。
  


作者: 王三麻子    时间: 2012-12-26 21:15
  人的本性也许就是扬己抑他,而表现在年龄阶段上,应该就是无限制地夸大属于自己的年份,贬低别的时代,当然这种评价往往带有强烈的怀旧和个人色彩。这个老太太很显然把这种特点发挥到了极致,这么说吧,她把自己身处的那个时代弄成了苏绣的巅峰,把如今的苏绣坊说的一钱不值,店里摆设的绣品不是俗物便是垃圾,至于丝绸工艺、针法革新的事通通忽略不计,惹了众怒,几个兴致勃勃的绣娘撇撇嘴,回到了自己的绣架前。
  
  吴璇走到自己的设计台前,拿出那份苏绣旗袍的临摹稿,走到前堂,重游故地的老人仍在环视诋毁身边的一切,她笑了笑,奉上一杯茶,然后把临摹稿递了过去,“大娘,你说的旗袍是这一件吗?”
  
  老太太疑惑地瞅了她一眼,把视线移到了手中的画稿上,杯子里的水惊跳着洒在桌子上,脸色惊喜交加,“是的是的,真的是这一件,银灰色的底料,粉红色的花……”而后容光焕发,不住口地称赞。
  
  店里不间断的客人弄得吴璇心里乱糟糟的,她终于找到一个清静时机,坐到桌子旁边,“大娘,你能记得那对夫妇的事情吗?”
  
  老太太眯起了眼睛,“很般配的一对儿,罗先生相貌堂堂,太太很温柔,眉眼特别漂亮,哪象现在的年轻人。”
  
  吴璇打断了老太太对现实的抨击,急切地追问,“你说那先生姓罗?还记得叫什么吗?”
  
  老太太思索了一会儿,“是姓罗,没错,和老板是留洋的同学,记不得叫什么了,女人好像叫家宝。”
  
  于是点点的旧事渐渐浮出水面。古城的风土人情最适合艺术家的浪漫心态,罗先生来到古城后和老同学取得了联系,一起叙旧、画画,或者设计一些绣品,在旧时的年月,这类生活方式便算的上是绝对的特立独行了。
  
  吴璇有些困惑,艺术家喜欢流浪,但很少携妻带子一起出动的,她看着老太太,“那个罗先生夫妻两人一起来古城的?”
  
  老太太思考了一会儿,“听姐妹们说过一次,好像是在古城里认识的。”
  
  在古城里结识的?吴璇语调尽力放松,做出一副平淡的好奇,“那个家宝是谁家的姑娘?”
  
  老太太神态便有些羞色,“我过来的晚,在这里没待多长时间,就三个来月……不过,我知道罗先生他们住在什么地方……”
  
  吴璇跟着老太太走到街道中央,对方手臂犹豫了一会儿,伸向了她熟悉的那个方向,“那边,叫什么客栈来着?”
  
  “翠微客栈,”她呆呆地站立着,毫无疑问,这应该就是罗朗的父母亲,也许就住在韩振东那间屋子里?
  
  关于旗袍的谈话比较困难,老太太的语言游离又跳跃,而大概的意思总算听明白了。罗太太是个天生的美人,对服饰有刻意的爱好,而当时的社会似乎正在对服饰进行一场清洗式的革命,街面上款式花色渐少,罗先生便为爱人设计了几款旗袍,采用苏绣则是凑巧,老同学是这方面的专家。
  
  “我想问一下,旗袍这部分是怎么处理的?”吴璇指了指胸前的一大簇花。
  
  老太太眯着眼睛,“哪一件?罗太太在绣坊里做过好几件旗袍,”扫了扫吴璇手里的图稿,“这件银灰色的旗袍是云真姐绣的,绣好的时候我看过一次,真是好手艺,我是绣不了的,”脸上浮现出奇怪的神态,“罗先生专门另租了房间,云真姐自己忙了两个多月才完成,我们没福气看到。”
  
  为了绣这件旗袍,罗先生另租了房间?吴璇沉吟不语,而后笑了笑,“大娘,云真姐目前在什么地方?”
  
  老太太摇摇头,“我们几个姐妹都是江苏人,回去就散了,再也没有消息,我这回就是趁还能动弹回来瞅瞅,留个念想。”伤感的语调感染了好几个游客,纷纷过来劝慰。老两口走出大门的时候,吴璇心头还有很多疑问,却不知道如何开口,只是注视着那对相互搀扶的背影发愣。

作者: 王三麻子    时间: 2012-12-26 21:16
  借助“九月街”的宣传,游客疯了似的往这儿涌,城里的旅社、客栈全部爆满,原本热闹的盐水坪,游人密密麻麻几乎站满了古城所有的青石板。演出票已经开始预售,市里的、古城管理处的领导全都眉开眼笑,部分修缮完工的民居已经偷偷接住客人了,在这些欢乐的背后,绝望的情绪却始终缠绕着李媛媛。

  经历了漫长的青涩期,她第一次发现,对于生命来说,一切都是次要的。她把自己的生活套牢在几个固定的场景里,办公室、排练厅、居住的小屋,前天傍晚那辆摩托车的冲撞,在她的小腿上留下了一大块青紫色的印记,更使她如惊弓之鸟。她不是个善于反思的人,二十多年匆忙的成长,她一帆风顺,几乎没有回忆过去的习惯,而这些日子那些漫长的黑夜,给她提供了充分的想象空间。

  每个人都看到了她面色枯萎,神态抑郁,在排练场,小姑娘们叽叽喳喳提供了多种皮肤保养的方法,回到管理处,也一样会有人讶异地提醒她注意身体,是不是病了?要好好保养,精神不大对头。她苦笑着,心不在焉地点着头,有一搭没一搭地应对着大家的热心。

  从预选到现在,胡兆和竟然没有给她打过一次电话,每次在大汗淋漓中醒来,就要开始咀嚼那种刻骨铭心的恐惧和孤独。她能理解作为一个政客在非常时期对自己的刻意回避,却无法让内心释然,这难道真是自己所渴望的东西?她试图躲开身边的每一个人,却发觉与周围隔离实在太难办到了,而有的人则更是无法躲避。

  徐乃娟竟然做了九月街开幕式的艺术总监,而她的节目顺利通过了预选,在即将进行的走台和彩排中,将不可避免地相遇,这使她如坐针毡。徐乃娟在古城的影响,除了借助于其丈夫胡副市长,另外一部分在音乐界的影响,却完全依靠自身的天赋和努力。徐乃娟毕业于某著名大学的艺术系,主修声乐,现在是省艺术学院声乐系主任,是省内外有名气的歌唱家,经常上电视上报纸,李媛媛的导师就曾以是徐乃娟的同窗校友而自豪。

  从演出队集合的那一天开始,徐乃娟似乎都在有意无意制造着某些机会,于是,在她的节目排练的时候,徐乃娟便会离开座位,到台侧、台后亲临指挥,这可以理解为同为歌唱演员的某种亲近,但是作为某个事件中两个女主人公,她们的这种接触令人啼笑皆非。李媛媛下台的时候,好几次看到对方想打招呼的样子,却低下头或者佯装跟身边的伴舞演员说话,绕过去,留下徐乃娟一人在台侧怅然若失。

  她走进了演员休息室,愁眉苦脸地注视着镜中的自己,心力交瘁,然而防不胜防,徐乃娟仍然找到了她,这是她们这几天以来第一次面对面,客气话过后,谈话进入了实质,“媛媛,你跟韩振东认识吗?他怎么会画那件旗袍呢?”见她神色颓废,连忙解释,“我打过电话,一直没联系上,小韩是不是离开这里了?”

  李媛媛很想仔细研究一下这位青春已逝,气质却依然典雅的中年女人,却始终没有勇气。她猜不透对方意思,只好客气的微笑,“徐老师,我真不知道,他的东西还在客栈,应该还会回来的吧?


作者: 王三麻子    时间: 2012-12-26 21:18
暮雪,木事木事,大家随意。。千万别有负担。。
锦瑟,谢谢支持。。
作者: 溪水兰    时间: 2012-12-26 22:00
提示: 作者被禁止或删除 仅保留发帖内容
作者: 王三麻子    时间: 2012-12-28 14:13
 开幕式的主会场设在盐水坪,演出将以那座著名的楼坊和石桥为背景,演绎浓郁的古城特色。傍晚的盐水坪跟往常差不多,但孙媛媛一眼认出了老刘,盐水城的舞美大师,每次的大型文艺活动,他们都有接触,他身边几个人摆放一些道具,拿着尺子测量着,忙忙碌碌地营造着稍显异常的氛围。这一定是为九月街的舞台设计做准备,孙媛媛侧过脸,离开的刹那,听到了“哗啦咣当”声,随后听到人群中一片哗然。

  地上躺着一个大个的支离破碎的单反相机,然后她看见仰面摔倒惊惶失措的韩振东,想来是拍摄后退时撞上了量场地的技术员,相机落地,瞬间的得意后,她的心揪了起来,这个倒霉催的韩振东,这回代价可大了。果然,尖利的男高音响起,老刘一串激越高亢的国骂脱口而出,“靠,韩振东,你来干活的,还是来砸场子的?”随后凝练出一句画龙点睛的话:“赔啊,正用着呢。”

  韩振东一副不相信的模样,惊魂未定,作为一个艺术青年,他很明白摄影器材的市场行情,这个基本挂了的变焦镜头,至少要八千多元,现在只能保佑机身别有什么大问题,否则……他的嗓子逐渐发干。

  孙媛媛转身快速离去,在这个尴尬的场合,她的出现大概只会令人难堪,谁知老刘眼尖,也许只是为了找人发泄,“媛媛,什么事儿呀,真来气……”她无奈地站住,韩振东麻木地看着她,没有一点表情,她的心忽然软弱,不由自主地走过去,蹲下去拾起了散落的配件。

  “走吧,我认识一个修相机的师傅。”她头也不回地走在前面,不想看到落魄男人的沮丧和无助。

  等尘埃落定,天色已暗,空气中飘浮着晚饭的香味,韩振东站在昏暗的路灯下里,自嘲地笑了,“谢谢你,这几天我回老家一趟,尽快把钱还给你。”

  孙媛媛皱起眉头,“不着急,有了再还吧。”

  韩振东摆摆手,“正好有事,必须回趟老家,放心吧,我东西还在翠微。”而后神色扭捏,“就是不值几个钱。”

  孙媛媛低下头,“你打算怎么办?要不我跟老刘再说说。”

  韩振东摇摇头,把手插在裤兜里,摇摆着身子,脸上的表情恢复如常,似乎摔坏相机的是她,而不是自己,“好不容易遇到管吃管住的主儿,算了,我再想办法吧。”踢踢踏踏离去了。

  焦躁之中的孙媛媛忽然轻松了很多,换了个舒服的姿势,望着那个逐渐离去的悲剧哥,吹了一声口哨,事情也许没有想象的那么糟。

  当韩振东又一次走进翠微客栈时,一种喧嚣挟持着凝重扑面而来。他轻车熟路,以最快的速度错过迎面一拨拨的人群,便站在古旧的大堂里,老板娘吃惊地张开嘴,无法掩饰的惊诧,“你……”回身向后院高喊,“当家的,当家的,小韩回来了。”

  韩振东咧嘴笑起来,“老板娘,帮我开一下房门。”

  老板娘脸部象是那种灰色橡胶,自顾自喊着,“当家的,小韩回来了。”

  韩振东笑起来,扭身上楼。

  老板娘招呼,“先别上去,那屋子……那屋子……”

  韩振东转过头,“怎么回事?”见老板娘向后院张望,皱了皱眉头,“姐姐,先开门好不好。”

  老板慌慌张张跑过来,“兄弟,出事了。”

  韩振东脸色逐渐泛青,眉头拗成了疙瘩。

  前天深夜,二楼某间房子里传出了一声凄厉的喊声,等值班的老板跑上楼,才发觉走廊里漆黑一片,他按下走廊里的开关,却不见动静,停电个?已经围过去的几个房客正迷迷糊糊地询问,“听到了吗?好像有人叫啊,谁呀?”

  老板四处察看着,宽慰着大家,“停电了,做梦了吧?都快回去休息吧。”

  看着房客们嘟嘟囔囔地散去,走廊里静无一人时,他心中的不安却逐渐扩大,即使在半梦半醒之间,他也清楚地听到了那声惨叫,是一个女人的声音,如果他一个人有了幻觉很正常,但是当所有的人都出现幻觉的时候,也许就只能有一种结果了,那就是确确实实发生了某件事情。


作者: 王三麻子    时间: 2012-12-28 14:14
  夜色朦胧,斑驳地投放在客栈的走廊间,他四处皴巡着,最后把眼睛停留在了那扇破败的房门上,耳膜似乎被极冷酷的空气穿透过,丝丝缕缕地响着,他闻到了某种味道,几乎是霎时,便要逃避,却不由自主地被推向了那扇门,嗓子里面有种咸忽忽地干涩,一种毛骨悚然的被动,忽然想起了幼时常做的那个梦,从高空坠下,耳边是忽忽的风声,恐惧惊慌却无法阻止,是的,他根本无法阻止。

  手掌触到了房门,而后便“吱”地一声缓慢地开了,他似乎被某种力量拖进了屋子。老板知道自己应该大声喊叫,他也的确张大了嘴,却无论如何发不出一点象样

  的声音。他惊恐地注视着房门被一点一点掩上,屋子逐渐堕入到漫无边际的黑暗里,就在他觉得快要窒息的那一瞬间,屋外马路上的路灯突然亮了,光影条条块块地穿过玻璃窗投映到屋内。

  他顾不上细看,一把拉开房门,走廊里的灯也亮了,是的,来电了。他跌跌撞撞地冲下楼梯,跑回大厅,迎着老板娘疑惑的目光,哆哆嗦嗦地端起茶杯,往嘴里送,任凭茶水一串串顺着下巴滴落到胸前的衣服上。

  “怎么了?”老板娘惊异而不解地责备,“端好!水洒了。”

  老板没有立即回答,过了好久,才耳语一般,“那间屋子真的不干净。”

  老板娘讶异地注视着自己的丈夫,对方神情灰败,似乎在短暂的时间里经历了最严重的冲击,“不会吧……”

  对方摇摇头,“没……不过我知道真的不干净。”他看着她的眼睛,“真的。”眼睛里雾蒙蒙的,竟然有因为恐惧带来的水汽。

  两口子你望望我,我看看你,眼睛偶尔向楼上那间屋子所在的方向瞟一眼后立刻收回,象是怕惊动了谁似的。

  一夜无眠,路灯渐渐暗下去,天快要亮了,很多惧怕的东西似乎随着黑暗渐渐隐去,虽然房客大都还在睡梦之中,胆子和勇气复归了,两口子抓着棍棒和菜刀,慢慢地向屋门靠去。

  门半开着,他们顺着门缝向里面望去,等眼睛逐渐适应室内光线的时候,忍不住发出一阵惊呼,地板上躺着一个女人。两口子拉拉扯扯向楼下跑,忽然,老板娘在楼梯的拐角处停了下来,“我见过那女人,”她仔细回想着,“这女的昨天傍晚来过,在门口晃过几圈。”

  若是头天下午来过,就绝不是鬼了。老板回过头,提着木棒重新走回来,他必须妥善处理,时间不等人,若是天亮了,事情还没处理好,翠微客栈的生意就彻底毁了。左右无人,他把大门推开,拖着老板娘一同走进屋内。

  地上躺的是一个女人,一个年轻美丽的女人,老板娘虽然也是女人,也只有承认,女人和女人真的是毫无相似之处。清晨的光线清晰却混沌地照在女人的脸上,眉眼细腻而温柔。夫妻二人五指相攥,蹲下身体,老板将手向女人的脖颈伸去,忽然一颤,看着老板娘,“还在跳,她还活着。”

  老板娘顺手摸过去,是的,脖颈温热,脉搏并不微弱,甚至很强有力地跳动着,他们对视了一眼,老板的拇指按上了女人的人中,几分钟过后,女人醒过来,惊悸地大叫,“鬼……鬼……”

  鬼?夫妻二人啼笑皆非,到底谁是鬼?淤积于内心的恐惧却是慢慢消散了,看来女子是人决非鬼了。两人内心有一肚子的问题要问,譬如,她是谁?怎么会昏死在这里?但是女人拒绝回答他们提出的任何问题,只是垂头片刻,惊惶地打量着四周,而后一言不发地推开两人冲出去,片刻间便咚咚咚咚冲下楼梯,跑到客栈外面逐渐清亮的街道上了。

  “我们检查过了,里面的东西一样不少,你再去点点。”老板刻意讨好,“我不能骗你,要不然给你换个房间吧?刚退了两间空余的屋子。”

  韩振东拢了一下长发,摇了摇头,“我上去看看。”

  他困惑地迈着脚步,楼梯吱呀吱呀地响,他知道屋子里有什么,但是昏倒在地的女人是谁呢?她为什么会到这里呢?难道是……他眼睛有些迷茫,难道是她?是的,无论对旗袍画稿的疑惑?或是其它探寻根源的追踪,她都是最有可能出现在这里的女人。


作者: 王三麻子    时间: 2012-12-28 14:14
本帖最后由 王三麻子 于 2013-1-2 20:00 编辑

 韩振东拨通了孙媛媛的手机,“我回来了,把钱给你送过去吧,到什么地方?”

  对方迟疑着,“盐水人家。”

  孙媛媛不急不慢地走出群艺宫,打了辆出租。也许是地处纬度的缘由,古城的四季不甚分明,总是懒洋洋温柔柔的,傍晚的天空空旷而绮丽,上下班的车流涌动,而游人总是在这段曼妙的时光里,成双结队地洒满古城的大街小巷。

  盐水人家几乎处于古城的边缘,她顺着楼梯轻巧地走上二层坐下,轻轻地吐了一口气,要了杯茶水,漫不经心地抿着。

  韩振东到来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了下来,他把一个文件袋递过去,“点点数吧,谢谢。”

  孙媛媛接过来,放进背包,“回去再数。请我吃点啥?”

  韩振东耸耸肩,“别跟我客气,随便点。”两人笑了起来。

  他们乱七八糟尴尬地聊着,生硬地找着话题,随时准备找借口落荒而逃。他们的眼光不时掠过窗外,透过这面透明的落地墙,可以清楚地看到对面的酒楼,古朴典雅,尽显着低调的奢华,据传经营的菜肴最具古城特色,前来就餐的大都是本地名流,或者那些了解盐水古城历史的游客。令她惊讶地是,一直以为生意清淡寂静的酒楼,生意竟然是如此地火爆。

  当胡兆和和徐乃娟出现在视野里时,酸甜苦辣,诸多滋味涌上孙媛媛心头,这段时间,除了电视新闻,这是他们之间的第一面。虽然远了点,但胡兆和还是老样子,儒雅笃定,而徐乃娟依然沉静优雅,他们风度翩翩,相伴左右。岁月犹如一个技艺超群的酿酒师,了无痕迹地发酵着、打磨着他们的青涩和棱角,成全着他们的蜕变和默契,是的,他们夫妻的身份是如此地贴合这个酒楼的品味。

  身边随行的是一对二十四、五岁的小夫妻,不是本城的,应该是外地人,她和很多人一样,无法准确描述盐水古城的土著居民,却能一眼看出本地的外地人,也许是来旅游的亲戚吧?这只是一次普通的亲友聚餐而已。

  孙媛媛收回自己的目光,却看到韩振东紧绷着的脸,顺着他的视线,韩振东竟然也在追逐着那四个人,毫无疑问,他沮丧而苦恼地盯着那对年轻人。

  像是恶作剧,孙媛媛摸出手机,拨下了那个熟悉的号码。滴滴等待声过后,响起了忙音,就象预料中的一样,她眼睁睁地看着胡兆和打开手机然后扣了电话,凑近徐乃娟身边,大概是在解释着什么可以说出口的理由。她笑起来,眼泪却莫名其妙地流出来,怎么擦也干不了。

  韩振东像是洞悉了一切,怜惜地看着她,看她打着响指,招来一篮啤酒,陪着她把啤酒一瓶一瓶地灌下去,两人的话就多了起来,谁也不知道谁在说什么,谁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她开始狂拨电话,第一个拨的还是胡兆和,只不过最多只发出了一声“嘀——”她便扣下了电话,习惯竟然成了自然。

  她说,“你看我,一直不敢打,今天我就要打。”

  韩振东打着酒嗝,“算了,估计不会接。”

  孙媛媛打开回放键,又一次按了下去,电话“嘀嘀”响了两声,对方扣下了。

  韩振东挥着手笑起来,“算了吧,有意思吗?!”

  孙媛媛继续回放,放到耳边,停顿下来,舌头硬了,“关机了。”

  他大笑,毫无顾忌地大笑,摇摇晃晃地掏出电话,打给罗朗,打给吴璇,然后他胡乱找了个号码拨过去,大着舌头滔滔不绝地说着什么。

  这是一处通宵营业的酒吧,两个人跟异乡人挤在一起,哭哭笑笑,鼻涕一把,眼泪一把,喝酒唱歌,放浪形骸,抛弃苦恼,不想忧伤。


作者: 王三麻子    时间: 2012-12-28 14:14
  醒来的时候,他头痛欲裂,发现自己躺在翠微客栈,昨晚恍惚如梦,一切和昨天一样,画架还支在那里,画夹随意地放在上面,屋角,是那个画箱,他蹲下身体,轻抚着那几个下陷的LsL字母,没有一丝尘土,站起身来,习惯性地拍拍手。他趴到镜子面前,吹拭着镜面和镂空镜架里的浮土,看着里面胡里拉碴的倦容,摆了个酷酷的造型,不自觉地咧嘴笑了。

  拉开柜门,换洗的衣物散放其间,他捡出几件贴身换洗的衣物,贴近鼻端闻了闻,一种旧家具浓浓的破败味,总之是洗干净的,他宽慰着自己,这次一定要好好地清洗一下,好长时间都没有奢侈地泡个澡了。

  韩振东衣衫清爽地走下楼,补足了房租,跟老板娘商讨续租的事儿,要是能再便宜一些,他还要租用一段时间,老板娘用不可思议地神情反问,还租?而后很痛快地给了一个令人瞠目几乎是白给的价格,他笑了,大踏步地走出客栈。

  在大门口,他撞到了几个手握红红绿绿广告单的学生,连忙避让。大街逐渐热闹起来,出门左拐,他远远地站在街边,两旁的民居大都雕梁画柱,披红挂绿,他觉得胃酸,晒笑着,这个世界真是雷同,不同的民俗,相同的红灯笼。只是胡家大院至今还没有大红灯笼高高挂,这里的修缮工作依然是进展最慢的,虽然有所动作,但是离竣工恐怕还要一些工作日。韩振东给一个施工的工人递过去一根烟,顺着对方伸过去的手臂张望着,不时地点着头道谢,摆了摆手,向古城人力市场方向走过去。

  孙媛媛被闹铃惊醒过来是第二天的下午,窗户的玻璃窗上映照着她的模糊身影,僵硬而无助,桌面上有窗棱的影子,阴晴不定,就象她的脸庞,走出屋门,身后的影子短促而亲密,午后的阳光经久不息地照在她的脸上。

  她跟三三两两的人打着招呼,在排练厅找了个不起眼的位置,这里视线很集中,只要抬头,便会看到徐乃娟的后侧面,还有她的一举一动,当然前提是徐乃娟老老实实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其实即便是徐乃娟满场乱跑也没关系,依然逃不脱她的目光范围。

  也许因为这段非常时期的非常排练,徐乃娟的生活规律被打乱了,她呈现出疲惫和亢奋的矛盾混合状态。孙媛媛很细心看着那张优雅的有了皱纹的脸上,羡慕地望着那个年龄少见的桃红色,骨子里带出的优越感压迫着她,她想,自己也许是因为少了经历,所以少了气质?

  像是挑衅,趁着两个节目之间轮场的间隙,她绕过后台,向舞监席走过去。徐乃娟端着茶杯,坐在椅子上喝水,看见她停了一下,低下眼帘, “有事?”

  孙媛媛像是挑衅,“徐老师,小吴师傅想约你,还是上次旗袍的事儿。”

  徐乃娟眼皮耷拉下去,“我今天有事,再说吧?”

  就算是徐乃娟垂下的盘发上,也能感受到逼迫过来的厌恶,孙媛媛反刍着语句中的不友好,调整了语速,“好的,改天见。”扭身走开。

  徐乃娟眼神复杂地望着她窈窕的背影,掩饰地咽下了一大口茶水,而后被呛得剧烈咳嗽起来。她是从胡兆和慌乱的动作上发现问题的,她接过手机,看着那个没完没了响起的似乎眼熟的号码,她似乎听得见“啪嗒”一声,似乎什么东西断裂了。她的眼皮红红的,象是被腐蚀过一样,已经快要过去一天了,她依然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作者: 王三麻子    时间: 2012-12-28 14:15
  在微妙的氛围中,两人若即若离,寻找着最合适的状态,孙媛媛趴在排练场的椅背迷糊着的时候,铃声又一次响起,是吴璇的电话。

  “吴璇,还是那件旗袍的事吧?”看着走过来的徐乃娟,她故意大声地问,眼神闪过一丝幸灾乐祸,徐乃娟的脸色有刹那间的愣眐,停下脚步转头盯着她,想探个究竟。

  “哦,徐老师就在这里,你直接跟她说吧。”说完把手机递给了徐乃娟。

  听到徐乃娟柔美得一如小姑娘的声音,吴璇猛然间有种不真实感,她迟疑着,“您是徐老师?”听到肯定的回答,她顺了顺语句,“我能看看您的那件旗袍吗?”

  徐乃娟犹豫了一下,“你是?”听了对方的自我介绍,有些失望,但是想到也许可能得到的某些线索,又使她跃跃欲试,“好的。”

  孙媛媛听到她们之间的最后约定,“晚上八点,苏绣坊,媛媛也过来吧,都带着旗袍。”

  徐乃娟和孙媛媛一前一后走进“苏绣坊”的时候,绣坊内仍是一片忙乱,绣娘们正在收拾手里忙着的活儿,吴璇气喘吁吁地赶过来,“不好意思,有点事儿耽误了。”

  等纷乱过后,绣坊里只余下悬挂的绣品和静止的模特架,还有三个不甚相熟的女人了,空气说不出的尴尬。吴璇倒了两杯水,直接切入主题,“我就是想看看旗袍,”她笑了笑,“徐老师,你的旗袍是在哪里做的?”

  徐乃娟低下头,看着手中的杯子,“朋友送的。”

  吴璇紧紧地盯着她的眼睛,“送的?是谁?能说吗。”见徐乃娟不吱声, “在哪里做的知道吗?”

  徐乃娟目光落在一个很远的角落,声音有些疲惫,“不知道,是他妈妈留下来的。”

  吴璇连忙转移话题,“我能看看你的旗袍吗?”

  徐乃娟缓缓地递过手中的衣袋,吴璇急切地接过来,小心翼翼地取出来,打开,摊在柜台上,一股浓郁的樟脑味儿扑过来,她的眼神逐渐温柔起来,一点点抚平旗袍,多么美啊,银灰色的底料上开放着粉红色的花儿,她轻轻地把手放在花瓣上,象是怕碰坏哪个叶片,也不怪前些日子那个老绣娘的不屑一顾,这件苏绣旗袍的绣工真是罕见的精致。

  她打开孙媛媛的衣袋,把两件旗袍并排放在一起,用专业的眼光仔细辨别,材料微有差别、式样微有差别,绣工微有差别,就是这微微的差别,使得两件苏绣旗袍的品质有了高下这分,徐乃娟的古朴优雅,华贵之中有种掩饰不住的醇厚,而孙媛媛的靓丽璀璨,轻巧之中带着贴近流行的时尚。后者若是精品,前者便是极品了。也许在这个浮躁的年代,每样东西都烙上了时代的快餐标签,任你怎么改变都是无法洗去的。

  她打开画夹,拿出自己临摹的旗袍图,贴近徐乃娟的旗袍,仔细地对比着,连针线的走向都几乎毫无二致,如果不是特例,徐乃娟手里的这件旗袍应该就是画上的旗袍。她悄悄端详着这位中年妇人,依然端庄的容颜,优雅地脖颈,还有自眼角扫向孙媛媛的轻漠,是啊,也许只有这样的女人,才会让他痴迷,才会让他颓废一生。

  “你怎么会有这份图画?”徐乃娟脸色微氲,虽然语气依然平和,却难掩其中的激动。
  吴璇避开对方的目光,选择着措辞,“我是从一个朋友那里临摹的。”

  “朋友?什么样的朋友?多大年纪?”徐乃娟呼吸急促。

  自从进屋以后,孙媛媛没有说过一句话,她不停地走动,把目光投向四周,好分散一下注意力,她知道,在这个场合里,她的存在多少有些滑稽,还是少说为妙。徐乃娟对待自己的态度已经彻底变了,一种赤裸裸地敌视,她了解对方的感受,已经达到愤怒的颠峰了,现在根本不想也不愿意继续伪装下去了。

  只不过让孙媛媛苦恼的是,她越是装作若无其事,便越容易听到双方的谈话内容,而且也越关心结果和真相。她几乎可以肯定,送给徐乃娟旗袍的人一定是个男人,这个男人跟她的关系非同寻常,说不定就是她某段时期的亲密男友。想到这里,她微微一动,这件事胡兆和清楚吗?想到胡兆和可能遭遇的尴尬局面,她有些幸灾乐祸。

  更让她奇怪的是吴璇,那种欲言又止却假装镇定,那种一脸单纯却捉摸不透的表情,真让人莫名其妙。

作者: 王三麻子    时间: 2012-12-28 14:15
溪水兰,女人总会纠结与细节,
其实不是好现象。
作者: 锦瑟    时间: 2012-12-28 18:35
打个记号。等待中。{:soso_e163:}{:soso_e160:}
作者: 淡淡紫丁香    时间: 2012-12-30 09:56
在天涯论坛蓬蓬鬼话里读过一部分,再赏仍觉得意犹未尽{:soso_e179:}
作者: 王三麻子    时间: 2012-12-31 15:59
  空气又一次沉闷起来,孙媛媛走上前,瞧着柜台上的两件旗袍,把眼睛体停在徐乃娟的那件上,坦白地承认,她看不出工艺水平的高低,不过很显然式样有些过时,她不喜欢这种老气横秋的盘扣,款式也有些说不上来的古怪,若是要她选择,她还是会选择自己那件。事实上,往舞台上一站,灯光七昏八素的,谁会仔细研究针法,大差不差就行了,她要的是演出服,不是艺术品。

  她目测着徐乃娟的身材,严格意义上来讲,徐乃娟的身材变化不大,跟同龄人相比,肌肉还算紧凑,只是腰部稍有中年人的赘肉,算得上是相当不错了。曾经鲜嫩的身躯,包裹在这样一件旗袍里,会有怎么样诱惑呀?她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心态,非常想穿在身上试试,却只有压抑着内心地冲动,装作若无其事地来回扫视着吴璇和徐乃娟的脸色。

  吴璇笑了起来,“徐老师,你年轻时穿上这件旗袍一定很漂亮。”

  徐乃娟笑而未答,注视着那件旗袍,若有所思。是啊,她记起穿上旗袍初次登台的那天晚上,在大学礼堂的舞台上,简陋的舞台灯光中,观众席上席卷过来的热浪,还有台侧幕布后面的心上人,起劲地拍着巴掌,为她鼓掌为她喝彩。

  徐乃娟是文革后第一批恢复高考的艺术院校大学生。那时候,校园里到处都是年龄参差不齐的学生,有的在考入大学前已工作了一段时间,也有的是应届毕业生,年龄悬殊。徐乃娟所在的声乐系招收的大部分都是年龄相差不大的学生娃,而附近的美术系里的学生就可笑得多,大的比小的年龄能大上一轮。

  20年前的徐乃娟即使站在一大群风华正茂的学姐学妹中,依然属于一下就能被认出来的那一类。即使在那个没有个性的的年代,她一样穿着白衬衣黑裤子,也仍然不会被淹没。美丽的人很多,她的五官和声音没什么了不起的地方,可就是很特别,很抢眼。

  一年总是有无数个节日组成的,那虽然是个贫乏的时期,但人们已经开始尝试摆脱封闭了,精力过剩的大学生们会轻巧地抓住每个日子,而艺术院校的学生却总是喜欢把每个节日舞台化,新年、五一、国庆,一台接着一台的演出,让他们站在简陋的舞台中央,释放自己的热情、绽放自己的魅力。

  对大学生来说,“五四”青年节是一年中最盛大的节日,而今年的“五四”更加隆重,学院将通过演出选拔参加西南地区文艺汇演的节目。作为一个平凡家庭走出的美丽女孩子,她虽然无数次畅想站在舞台中央,迎接聚光灯的追捧和观众席上的掌声的时刻,但她最致命的缺陷便是,她没有很强的表现欲望,她不认为自己是那种为舞台而生的人。

  虽然身边不少同学起哄,但她还是决定不参加选拔赛,就算她不差,但是她上面一届的学姐和学兄更强,有几个在电视台录过节目,有几个还得过省市大奖呢。在大家忙忙碌碌找教授选节目的时候,她很悠闲地在校园里闲逛,或是在琴房弹奏一些没什么思想性或艺术水准的歌曲,独自哼唱。

  同室女生报名参加了此次选拔赛,拖她到学校大礼堂,说是这次演出学校团委和学生会下了大力气,准备把舞台重新布置一下,请了美术系的教授做舞美指导呢。整个大礼堂空空荡荡,舞台上积满灰尘,只有台侧的灯光亮着,两个人从一旁的台阶走过去,绕过大幕,看到灯光正是从通向舞台的的道具室里发出的。

  两人好奇地向里面望去,看见一个人穿着工作服正在锯一块三合板,一旁扔着几大块泡沫板和包装盒,地上衣服上粘着些锯末,两人好奇地打量着那些形态抽象的木块,难道这就是传说中极具新意也就是现在所说的极有创意的舞台设计的一部分?说实在的,看惯了空荡荡的大幕背景,还有舞台上摆放的灯笼和花盆,徐乃娟承认眼前的这些东西令她摸不找头绪,很有些不以为然的神情。

  同室女生不肯放过这个获得第一手材料的绝好机会,“师父,你是请来帮忙的吧?你知道舞台咋布置的?”

  男人头也没抬,“我不是师父,是美术系的。”

  徐乃娟大吃一惊,“教授?”说完后不好意思地笑了,这人虽然看上去比他大上几岁,但无论如何应该算是个青年人,学院里的教授大都上了些岁数,绝对没有这么年轻的,那个时代教授的荣誉称号得来相对艰难得多,根本不像今天这样泛滥成灾。

  男人依然埋头苦干,“不是,教授最近很忙,没有时间,我是美术系的学生,大四。”接着又开始专心致志地对付那块三合板。在这个学兄拿起锯断的板块用眼睛左瞄右瞧时,徐乃娟才算看到他的脸庞,面孔微方,眼睛不大,下巴上有个微微的凹印,有点像谁,好像是个影星吧,应该属于那种大大方方的长相,她好奇地指着那一堆泡沫包装盒,“这些东西是干什么?”

  学兄瞄了一眼,“装饰,做立体效果,废物利用不要钱。”

  徐乃娟热心肠地说,“你这够用吗?我在商店里见过,回头帮你弄点。”

  学兄总算认认真真地看了她一眼,“当然要,差好多呢,厚一点的,越多越好。”

  徐乃娟内心有些小小的不适,习惯于异性毫不掩饰的追逐目光,这男同学的平静令她沮丧,她点点头不再言语了。

  她自己也没有想到找这些废弃的包装盒竟然要花费如此多的时间,那是一个物质贫乏的时代,只有以红灯牌收音机为代表的家用电器,电视、洗衣机都属于奢侈品,凭票供应。知道一个本市同学家里添置了洗衣机,反复做了思想工作才算把泡沫盒拿到手,还记得那个阿姨也就是同学妈妈依依不舍很心疼的神情,其实也怪不得别人,那个时候,在很多家庭,这些废物也都是可以再利用的。

  几天后,徐乃娟终于拖着收集的废弃的泡沫来到那间屋子,她的返回很显然出于学兄的意料之外,对方愣了好一会儿才把东西接过去,一连串地表示着谢意,客气地让着座,忽然间扭捏起来,连声道着歉,屋子里唯一一把木椅子被当作工具台踩在脚下,几乎没有立足的地方。

  徐乃娟说没事没事,顺便搜寻着最近几天的劳动成果。三合板的后面已经上了框,大概是为了防止变形,看起来精致结实了很多。有一块泡沫被刀片削成了球形,她很好奇地拿过来,“这些都是做装饰的?”

  学长点点头,“是的,还要涂上彩色,一部分要贴上闪亮纸,灯光下会有立体感。”

  徐乃娟拿起扔在椅子上的刀片,拿着泡沫比划着,“挺好削的,哈,我帮你吧?”

  对方笑了起来,“好啊,来帮忙吧。”

  门口传来一名男生的声音,“罗朗,罗朗,给你的饭。”

  罗朗向同学道了谢,有些忸怩地面向徐乃娟,“你吃饭了吗?”

  徐乃娟摇摇头笑起来,“你叫罗朗?!”

  罗朗点点头扭过身去,随便坐在一块板子上,狼吞虎咽地往嘴里扒拉着米饭,看来是饿了好一会儿了。徐乃娟挑了一块画好线条的泡沫块,拿着刀片削割起来。看起来简单的活儿,真操作起来也不太容易,工具不趁手,刀片时常夹进去,不想破坏泡沫表面,费好大劲儿才能取出来。

  罗朗放下碗筷后,不时过来指点一二,徐乃娟想着也许艺术都是相通的,她对这种看起来枯燥麻烦的手工操作充满了兴趣,总有一种想要看到结果的迫切。时间不知不觉间过得飞快,想起来看表的时候,已经快到熄灯的时间了,两个人匆匆忙忙撂下手里的活计,扑打着身上的白色泡沫。徐乃娟把身上的简单清理过后,发现头发上也落了不少,自己拍打了几下却无法预知效果,只好请罗朗帮忙。

  开始的时候一切很自然,罗朗轻轻摘除着残余的几点碎屑,后来,徐乃娟自己的心脏开始咚咚地跳动起来,这是一个奇怪的现象,她从来没有遭遇过,也许黑漆的夜晚或者这个热情的季节,根本不适合青年人独处,她匆匆忙忙逃了似地离去。


作者: 王三麻子    时间: 2012-12-31 15:59
  这以后一切便成了习惯,每天课后,徐乃娟都会急急忙忙赶到那间小屋子,在单调的吱吱啦啦声中度过每天的课余时间,到开饭的时间,她会拿上罗朗的碗勺,打上两份饭菜,一荤一素,合起来一块吃。头几天她以对舞美制作的兴趣来为自己开脱,后来发觉有些自欺欺人,她甚至不愿意和同室的女生一块来,她不是没有想过这种举动会给自己带来什么影响,却根本控制不了自己。开始的时候,两个人很少说话,后来渐渐熟悉放松了,徐乃娟有时会很自然地哼唱起一些民歌,罗朗微笑地听着,很陶醉的样子。

  有一天打饭回来,徐乃娟听到了低沉的歌声,从小屋里传出,顺着走廊,回响在舞台的某个角落。很动听地旋律,有一种特别的味道和忧伤,她轻轻走过去,罗朗正专心地往三合板上刷着颜色,轻轻哼唱着那首歌。

  “什么歌呀?好听啊!”她很专注地问。

  罗朗脸色煞白,不知所措地放下手里的刷子,“胡乱唱的,瞎编的。”

  徐乃娟有些恼火,这是明白无误的谎言,要是这么会瞎编,就没作曲家什么事了。她闷声不吭地往嘴里扒饭,一句话没说,屋里的气氛一下子变了味道。一晚上谁也没有说话,晚上锁门的时候,罗朗低声说,“这是一首台湾歌曲《橄榄树》。”

  虽然文革已经过去,但是带有台湾标签的东西还是很让人警惕的,徐乃娟心里“扑通”吓了一跳,台湾是可耻和堕落的象征,大家谈论起来就像搞地下活动,于是一下子便理解和原谅了罗朗,她不好意思地笑了,为自己的小性子惭愧。

  “小声唱一遍行吗?”徐乃娟请求着。

  罗朗推辞不掉,脸色烧的象火烫,幸亏是晚上,在这个小他好几岁的小姑娘面前,每个人都会自卑。他轻轻地哼唱起来,“不要问我从哪里来?/我的故乡在远方/为什么流浪?/流浪远方,/流浪……

  徐乃娟用心地聆听着,躺在床上,还在翻来覆去地记谱子,第二天来到琴房,一点点用钢琴校正着,认认真真抄写到白纸上,如果罗朗的音准没有问题,这首歌就算大功告成了。她兴奋地唱了一天,身边不时有同学打趣,“参赛曲目?挺好听呀。”弄的她心里一动,是啊,若真是用这首曲目参赛,不知道会是什么效果?只不过这是不可能的,你想想《望乡》这部日本电影放映后,电视台还做了一次观后感座谈呢,台湾是个敏感地带,恐怕更不好办呢。

  见到罗朗,徐乃娟较正式地演唱了一遍《橄榄树》,见到对方瞠目结舌,她得意地笑了,“你说用这首曲子参加演出行吗?”

  罗朗头摇得象拨浪鼓,“恐怕不行,这是靡靡之音。”

  凌乱的背景板块颜色已经基本完成,徐乃娟担忧地问,“是不是太简单了?台子上能行吗?”

  罗朗笑了笑,“应该不错的,灯光稍微有一些,看起来就不一样了,舞美要综合看起来才有效果。”

  回寝室楼的路上,罗朗欲言又止,走到女生楼前,终于开了口,“我今天早上听新闻,说北京一些地方开始流行一些台湾歌曲了,好像叫做校园歌曲。”

  “真的吗?”徐乃娟吃惊地问,“国家不管了吗?”

  罗朗摇摇头,“不知道,不过……既然收音机里提这个事儿,就说明国家这方面放开了。”

  “那……”徐乃娟觉得内心蠢蠢欲动。

  “我那儿有个录音机,你可以听听《橄榄树》,真是好听。”罗朗由衷地赞叹。

  徐乃娟一晚上翻来覆去,她只在音乐欣赏课上,见过教授小心翼翼地使用过盒式录音机。很显然,罗朗绝对没有自己想象的简单,她想,他也许是这所大学里唯一拥有录音机的学生。

  第二天下课,徐乃娟急急忙忙地赶到小屋里,罗朗神秘地把门关上,拿出娇滴滴地存放在提包里的录音机,两个人基本上用手势,而放弃了使用嘴巴的打算,小心谨慎地放进一盘磁带,声音调得低低地,静静地等候。那略带沙哑高亢的声音响起时,徐乃娟不由得鼻子一酸,她一下子便理解了不曾经历的沧桑和悲凉,这么陌生又这么熟悉。这应该是一个用灵魂唱歌的歌手,她记住了她的名字——齐豫,还有这首《橄榄树》。

  她带走了录音机和磁带,偷偷摸摸地放在床头听,她得承认,罗朗还是有一点点音乐细胞的,最起码大致的音准和节奏没有错。她已经能够很娴熟地演唱这首歌曲,有时在琴房里自弹自唱,自己都会感动得眼泪婆娑,她甚至觉得自己不适合唱民歌,也许更喜欢这种演唱方式。她的同室女生在严格控制的情况下学会了这首歌,然后是她的其它同学,然后是许多同学,最后便是学校保卫科过来调查,徐乃娟心慌意乱,供出了罗朗,内疚不已。

  最后令她百般不解的是保卫科并没有去找罗朗谈话,一切竟然不了了之了。似乎电台在“五四”前夕已陆陆续续播放一些台湾校园歌曲了,更令她吃惊的是学院为了配合目前的大气候,要求这次演出应该适当增添台湾校园歌曲的内容,她的导师认为很荒唐,徐乃娟心里一动,提起了《橄榄树》。导师对这类东西有些本能的排斥,但是当《橄榄树》的歌声响起时,也不住地点头认可。

  一曲终了,导师点点头,“乃娟,你就唱这首歌吧,凑个数吧。”

  于是没有经过预选,徐乃娟便直接进入了最后的演出,一切都象是梦,直到把这个消息告诉罗朗,她还晕晕乎乎,而罗朗的表情模棱两可,脸上看不出丝毫喜悦。她有些失望,却止不住遐想,曲目是有了,她穿什么演出服装比较好呢?事实上在那个时代的大学校园里,演出和活动虽然很频繁,但是一切配套设施都非常简陋,演员的服装也都是胡乱拼凑的,根本没有相对专业的设计和包装,徐乃娟演唱民歌时大都穿着一身喜儿过年的衣服,毫无特色可言。而这次穿上恐怕不怎么合适,她想实在不行就穿上喇叭裤和蝙蝠衫,想象中跟台湾的东西还稍微吻合一些。

  罗朗的舞美设计即将进入完工阶段,他所追求的某些效果由于手里的条件限制,几乎没办法达到,只好遗憾地放弃了,装台那一天,好些同学过来帮忙,徐乃娟站在观众席上远远地望去,几乎不敢相信,原本简陋粗糙的材料在几盏落魄灯光的映照下,华丽而精美,效果出奇地异样,她从来没有见过这种类型的舞台,在十年后,徐乃娟参加了无数次演出后才明白,大学时代的那个“五四”青年节的舞美设计理念,至少比整个时代提前了十年。

  看着这舞台,她无法原谅自己服装上的凑合心态,她穿什么演出服装比较好呢?也许可以请罗朗帮忙?罗朗沉默了很久,似乎在犹豫着什么,走回寝室的路上,终于下定了决心,“我帮你想想办法吧。”

  第二天,罗朗一见面,便递过来一个提袋,徐乃娟接过来,用一种不可思议的眼神注视着手里的服装,天哪,竟然是旗袍,罗朗低沉地说着,“和我想象中歌曲的意境有一定的距离,应该更……,不过,这件旗袍总是更适合舞台,你穿着试试吧?”

  光滑的银灰缎子面料,粉红色的花儿,真是漂亮。她飞也似地跑回寝室,小心翼翼地套在身上,那份窈窕、那份婉约,几乎是一种诱惑,一种美到骨子里的媚态,她自己都看呆了。只不过她另有一种担忧,前几天才听到一段新鲜事儿,社会越来越开放了,上海芭蕾舞团演出的时候,男主角竟然传着白色的紧身衣,在观众看来,这简直跟裸体相似,实在是有伤风化。她不知道学校的舞台是不是能接受这样一件凸显曲线的旗袍?只不过她实在是喜欢,而时间也绝对不允许她有别的选择了。


作者: 王三麻子    时间: 2012-12-31 16:00
  五月的阳光,温柔而犀利,渐渐地穿透着人们的心脏,徐乃娟穿上旗袍面对面地站在罗朗面前是演出的那一天。舞台上的灯光粗糙而凌乱地照在那些舞台背景上,照在徐乃娟身上,教师、学生和一些记者远远地望着她,倾听着某种呐喊和苍凉,其实用震惊来形容这种状态最恰当不过了,特别的舞美、特别的音乐、特别的旗袍,特别的感受。

  “不要问我从哪里来?/我的故乡在远方,/为什么流浪?/流浪远方,流浪/……

  徐乃娟眼泪潮湿,她退下舞台,走进化妆室,站在那面大镜子前发愣,她忽然感觉眉眼之间的模糊,一个陌生的声音,“愣……吹……住……”瞠愣之间,敲门声惊醒了她,有几个学生过来换服装了,围着她的旗袍赞叹,她微微笑了笑,换下旗袍,小心翼翼地放进袋子,简单地卸去脸上的彩妆,急急忙忙奔了出去。

  果然,在礼堂的侧门,罗朗站在阴影里,见她过来微微笑了笑,并排走在清凉的月光下。两个人一时无语,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异样,春天的风吹到人的皮肤上,麻苏苏,捎带着某种欲望,罗朗觉得嗓子发紧,“乃娟,唱得很好。”

  徐乃娟“嗯”了一声,“舞台很漂亮,旗袍也好看……”忽然间“哧”地笑了起来,“别互相拍了。”

  两个人都笑起来,空气一下子放松了,徐乃娟好奇地追问,“你借的旗袍?”

  罗朗沉默了很久,似乎在选择字眼,“不是的,是我妈妈的。”妈妈这个词他费了很大劲儿才说出来。

  徐乃娟愣了一下,从这件旗袍来看,罗朗的妈妈很讲究,家境过去应该不错,文革期间的日子也许不好过?“你妈妈一定很漂亮。”

  罗朗摇摇头,“我没见过她,她……去世了。”

  徐乃娟心头一阵怜悯,“对不起……你跟爸爸一起生活?”

  罗朗低下头,“八岁以前,后来,我爸爸出去了,再后来,我爸爸……”出去是个敏感词汇,在当时特指国外。

  徐乃娟轻轻拉住对方的手,忽然有一种母性的冲动,这个比她大了好多的粗糙男人,似乎是个不谙世事的小男孩,她想把他搂进怀里,亲吻他的额头,给他关怀,给他支持。罗朗用虚弱的眼神看了她一眼,抽出自己的手掌,低下头快步地离去了。徐乃娟一阵失落,轻声地向着离去的背影道歉,“对不起。”

  星期天的校园,呈现出某种懒散,徐乃娟早早来到他们相遇的屋子,换上了那件旗袍,屋子里的杂物早已被收拾过了,还被精心地擦拭过一遍,她内心有一种偷偷摸摸的羞涩和恐惧,她从来没有做绘画模特的经历,而且,还穿着这样一件倍受争议的旗袍,坐在一个青年男子面前。

  罗朗坐在画架后面,用一种画画的习惯姿势和眼睛捉摸着面前的女孩,美丽、年轻,还带有某种他无法形容的韵味,这件旗袍穿在她身上是如此地合体,就算是最好的裁缝,也只能做出这样的效果了吧?妈妈,妈妈,妈妈穿上也一定很美。他忽然间泪眼婆娑,于是伸出手臂,掩盖地测量了一下三停五眼,便低下头匆匆描绘着。

  外表越是平静,内心越是冲动,看着面前的画稿,他失望而绝望,这几乎不是他的水平,他很清楚地看出这副画的毛病,却无论如何无法按照自己的意图修改,只要一动笔,就不可思议地陷入一种乱糟糟的境地,这在他的学画生涯中几乎是绝无仅有的。他几乎没有能力仔细察看面前的模特,眼睛毛茸茸地注视着他,面色绯红,嘴巴微微欲动,他手心沁出汗滴,从未有过的慌乱,过后他独自思考的时候,明白了当时的感受,那是一种欲望,某种说不清道不明,却从来不曾有过的欲望。

  他咽了一口唾液,声音沙哑、干涩,“乃娟……”

  徐乃娟和他一起经历着某种来自心灵的共振,有一刻的眩晕,她已经无法控制地陷入了某种惶恐之中,她越来越多想要逃避,可是也越来越多地被吸引,她傻了似地回应,“嗯,罗朗……”

  两个人拥抱在一起,闭上眼睛,用嘴唇相互寻找着对方,既然无法躲避爱情之手的操纵,那就顺从吧。

  于是,大部分的时候,两个人傻傻地坐在一起,说不上三两句话,就会你看看我,然后拥抱接吻,罗朗报有很大期望的那副肖像画,时常成为恋爱的道具,处于点缀状态,他时常把时间浪费在旗袍的花纹和叶瓣上,一笔笔心不在焉地涂抹着,这幅画的进展很慢,他们约定,要是一个月画不完,就画两个月,两个月画不完,就画一辈子。

  五月中旬,罗朗终于恋恋不舍地去一所中专实习了,而他的同学已经过去一周了。徐乃娟大部分的时间都是在琴房弹琴练声,不时有女同学过来看看那件旗袍,啧啧赞叹着,于是徐乃娟就一遍一遍跑回寝室试穿那件旗袍,开心地笑着。

  有一回导师叫住了她,“乃娟,《青年报》刚才打电话,说要采访你。”

  徐乃娟脸“腾”的一下子红了,“啊?什么?”

  导师笑起来,“应该是好事,好像是地区文艺汇演的事儿,想让你这个节目上,先在报纸上造造声势。”

  “我这个节目选上了?”徐乃娟高兴地跳了起来。

  导师点点头,“你这个节目算是赶上形势了,谁知道这么巧,”忍不住摇着头笑了,“去准备准备吧,记者等一会儿就过来了。”

  徐乃娟这是生平第一次见记者,急急忙忙回到寝室洗了把脸,换上最喜欢的那件小碎花连衣裙,淡淡地涂上一点口红,站在学校的那棵浓密的树荫下等待。

  这个高大英俊的男人绝对不属于学生的青涩,沉稳而有风度,走过来便伸出右手,“你好,徐乃娟同学,我是胡兆和。”

  徐乃娟羞怯地笑了一下,不好意思地伸出手,“你认识我?”

  “当然,我听过你的《橄榄树》,唱得真好。”胡兆和眼睛闪闪发亮,很陶醉的样子,“那件旗袍很配你。”

  徐乃娟的脸一下子红了,她知道自己的美丽,但是迄今为止从没有一个男青年当面夸奖过自己的容貌,而且,这个记者也还是个很说的过去的人,心里有些沾沾自喜。她只说是无意中听到《橄榄树》,非常喜欢,于是就演唱了,他明白罗朗不喜欢出头露面,不喜欢卷在某种漩涡的中心,更喜欢静静地欣赏自己的歌,喜欢做自己喜欢的事情,而不喜欢被人关注。

  其实这个叫胡兆和的记者询问有关歌曲的东西并不多,大多数都是在围绕着她的生活和学习绕弯子,问她的家庭问她小时候和现在的生活,她时不时得提醒他步入正轨,主动谈一些对歌曲的理解和感受,以及自己的处理技巧,对方饶有兴趣地听着,兴致勃勃地打岔,徐乃娟于是很担心,报纸上有关自己的部分会不会很单薄?可是却无法左右谈话的内容。

  胡兆和看了看天色,招呼她站到声乐大楼前,指了指手中的相机,“来,拍组照片。”
  徐乃娟看着几个注意力集中过来的几个学生,不好意思地摆了几个造型,做出一些神采飞扬或者甜美靓丽的微笑,身躯有些僵硬,但那种青春和张扬却是无法掩饰的。

  自此以后,胡兆和开始时不时光顾学校,或者拍几张照片,或者采访学校领导,那段时间他们学校频频上报,校长们高兴地合不拢嘴。他一见到徐乃娟总是大大方方打着招呼,一来二去,两个人熟悉了,大家也知道他们是朋友。这是一个非常有趣的男人,短短的接触中,从来没有过一次冷场,两个人总是笑眯眯地告别,一想到罗朗,她心里会隐隐觉得不妥,但总有种种借口为自己开脱。


作者: 王三麻子    时间: 2012-12-31 16:01
  罗朗熬过半个多月的实习期后,缠缠绵绵赶了回来,开始整理实习资料,生平第一次有了自己忙碌中的甜蜜和充实,他时常为时间的紧簇叹息。徐乃娟被抽走开始参加排练,他无奈之中只有静下心来进行毕业设计,他一直希望乃娟的肖像画能成为自己毕业设计作品,但是每次只要细细画上几笔,便停下来了,只要面对那副底稿,他便画不下去,开始浮想联翩,人人都说恋爱中的艺术家最有激情,而他想他是例外,他开始恋爱便感到灼热和燃烧,他根本无法平静。

  徐乃娟的生活充满新奇和快乐,大家在她的演出服装上产生很大争执,这是整个西南地区的文艺汇演,徐乃娟代表大学生的精神风貌,穿着旗袍很不严肃,而且也与歌曲内容有一定的距离。

  大概有一个月的等待,胡兆和第一次来到排练场,递给她那张报纸,她的脸一下子红了,报纸上登着她的几张黑白照片,一张是穿着旗袍的演出剧照,还有几张是胡兆和过来拍的那组,在声乐教室里弹琴唱歌的、在音乐大楼前微笑的,喜悦中隐藏着小小的得意,整整半个版面,全是介绍她的文字。等回到寝室,她自己阅读了一遍,文章如行云流水,有一些是根据采访记录整理的,还有一部分他们之间的交流并没有涉及,叙述出来的也非常符合她的经历和感受,不禁暗暗佩服,这个胡兆和真是个很了不起的记者。

  罗朗的毕业设计虽然不如意,但他并不很在意,自己是老师最得意的学生,这次没有发挥好,但是跟其它同学比起来,仍然遥遥领先,论文什么的已经全部完成,只等毕业分配了。同学们大都已经离校,他孤身一人,到哪里都是一样,于是留在学校等候徐乃娟,徐乃娟排练的时候,他就在她的画像上涂抹几笔,然后早早地跑到市艺术宫门口等着徐乃娟解散,两个人聊上一路,这是罗朗一天中最幸福的时刻。

  文艺会演如期而至,台上的徐乃娟站在舞台中央,青丝云鬓,内敛含蓄,步履摇曳间蕴有风情万种,在音乐中,孤独倔强的女子,似嗔似怨的婉转,令人震撼却又无力自拔。直到会场里响起热烈的掌声,罗朗才算从沉醉中清醒过来,他起劲地拍着巴掌,镁光灯闪烁,舞台的前面站了一群手拿照相机的记者,等到好不容易安静下来,他悄悄地起身,来到后台演职员休息室的门口。

  他听到了徐乃娟的声音,她正在和一个男人说话,看着男人肩上的提包和手里的相机,他知道这一定是一个记者,于是微笑着等候。他发现两个人很熟悉,男人说着刚才的演出,也开着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徐乃娟娇羞地反驳着,心里没来由地不舒服,他深呼吸稳定着情绪,说服自己一定要有风度。

  徐乃娟扭头发现了他,神态扭捏起来,忽然拉着他的胳膊,走到男子跟前,“胡记者,这是罗朗。”

  胡兆和一下子愣住了,似乎有些不相信,“你同学?”

  但是很快发现事情没有那么简单,徐乃娟脸上厚厚的粉底下也泛起了一片潮红,忽然间像是一脚踏空,内心无所附依,他知道自己的面部一定很僵硬,匆匆地道别,逃了出去。

  罗朗心中的疑虑一扫而光,徐乃娟的态度,已经表明了一切,他温柔地站在外边的走廊里,跟身边上下场的演员点头,等徐乃娟换好服装出来的时候,两个人默默地走出来,站在皎洁的月光下,你望望我,我望望你,似乎看也看不够。

  她把旗袍递过去,罗朗没有接,“送给你了。”

  徐乃娟羞涩却不好意思地推托,“那怎么行,你妈妈留给你的。”

  “你拿着和我拿着有什么区别呢?”罗朗故作大度,两人深情相拥。

  学校放暑假了,学生们正在陆陆续续离校。接到妈妈催促的口信,徐乃娟想不起来继续留下来的理由,跟其它情侣一样,罗朗把她送到火车上,依依惜别。两人谁也没有想到,那次平凡甚至平庸的送别,竟然是他们之间的最后一次相见,从那以后,除了几封信函外,他们从彼此的视线中完全消失了。

  最早,维系他们情感纽带的是彼此间往来的信函。从七月底开始,徐乃娟就再也接不到罗朗的只言片语,徐乃娟尝试着使用那个时代的所有通讯工具,拍电报、写信、到邮局打电话,辗转反复联系到学校所在城市的同学,才得知,罗朗已经离校,大概是到分配的工作单位报到去了。她稍有放心,却仍然难以释怀,罗朗完全可以来信说明,他的地址也许变了,而她的地址始终没变,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开学前夕,她急急忙忙赶到学校,传达室里放满了她给罗朗的信件和电报,她抱在怀里发愣,眼泪直想落下来。她找到罗朗的导师,那个绘画界很有名的教授,教授叹了口气,罗朗的毕业分配很不理想,是一个非常偏远的地区文化馆,他们本来确定的单位是本市一所大专,还为这事跟学校管分配的领导红了脸,但是学校领导的决心已定,他想不出来会是什么道理。

  徐乃娟愣在那里,发生了什么事?怎么回事?他们甚至已经暗暗规划好了未来,他们毕业后都留在这个城市,一起工作,一起……生活。可是现在……,她不知道应该怎么办?将来也到那个偏远的地区?或者……?但是一抚摸着那件旗袍,她柔软的内心忽然坚定了,于是开始在地图上查找那个从未听说过的小城,到邮局查找区号,花费很大功夫找到了那个文化馆,但是接到的电话去令她惶恐,那个文化馆的确是听说要分来一个大学生,但是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人报到。

  几天过后,徐乃娟无奈地返回学校后,心情越来越不安,她一边盼望着小城的音信,一边迅速地在焦虑之间消瘦。

  几近深秋,徐乃娟内心一片荒芜,很多时候会觉得梦境模糊,只是在手握旗袍的柔滑时,才会在寒冷的气流中不自觉地颤抖。她用目光追逐着一片树叶,远远近近地看着它飞舞降落,混入一地落叶中。

  一双脚停留在她的面前,她和他,静静地看着对方,她开始哽咽, “他走了,”压抑了几个月的眼泪没完没了地流淌下来,“丢下我一个人走了。”

  胡兆和张开双臂,把她拖入怀中,摩娑她清冷的发丝,“哭吧,哭吧……”于是徐乃娟终于放声大哭,象一个受尽委屈的孩子。

  在罗朗的销声匿迹中,徐乃娟终于熬到了毕业,她分配到本市一所大学担任声乐教师,日子在忙碌和平淡中一天天度过,只有胡兆和过来的时候,她才会象样地煮上一顿饭,烧上两个小菜,犒劳一下自己。胡兆和有时会带来一瓶红酒,两个人分别斟上两杯助助兴。

  那年春节前夕,胡兆和摇摇晃晃地提着一瓶酒过来,徐乃娟连忙招呼他坐下,倒上一杯茶水,他推开她,把茶水倒掉,倒上满满一杯酒,一仰脖,咕咚咕咚象水一样喝下去,她大吃一惊,上去抢茶杯,但是被他一下甩到了地上,于是她只好眼睁睁地看着他又喝下去一杯。

  一瓶红酒灌下肚,胡兆和歪歪扭扭靠在她的床上睡去了,徐乃娟茫然无措,只好帮他脱掉鞋子,盖上被子,自己靠在屋角的简易沙发上合衣睡去。酒在肚里的滋味一定不好受,胡兆和整晚都在焦躁中翻身,呓语连篇,“乃娟、乃娟……”

  徐乃娟被惊醒,探过身去,帮他掖好被子,却被胡兆和迷迷糊糊中抓住胳膊,“乃娟,乃娟……”含混不清中有种灼人的痛楚和悲伤。

  她悚然而惊,面色苍白,她忽然意识到一个男人内心深处最真实的想法,也忽然明白了这一年多来的如影随形,事实上她并非麻木不仁,只是当等待成为习惯时,便是刻意地制造着某种距离,望着自己醉酒中微微变形了的那张脸,谁能告诉她,她该怎么办?她该怎么办?

  第二天早上是个难得一见的晴天,天色虽然有些清丽,却仍然饱满而温和,胡兆和终于醒过来了,很茫然地想起了自己昨晚的失态,于是道歉,徐乃娟摇摇头,“兆和,你陪我去一趟小城吧?!”

  胡兆和似乎从徐乃娟的沉静中感受到了什么,这似乎预示着他进入了下一个境地,于是点点头。一个人最痛苦的阶段莫过于模棱两可的时候,而徐乃娟拿到火车票的时候,报定了孤注一掷的决心,于是和胡兆和一起很平静地踏上那座小城,一切都在意料之中,罗朗仍然没有报到,他们两个人失望中有着某种轻松,似乎同时呼出长长一口气,压抑了一年多的情绪忽然间有了活泼泼的喜悦。


作者: 王三麻子    时间: 2012-12-31 16:03
锦瑟,谢谢,,厚厚。
淡淡紫丁香,谢谢老盆友啊。
作者: 风来疏竹    时间: 2013-1-1 13:53
故事的构思扣人心弦
一口气看完了
没忍住,结局也看了
罗朗的命运看得我心酸
文中有一两处,故事中的人物名字打错了,给麻子提个醒
作者: 王三麻子    时间: 2013-1-1 20:33
  徐乃娟在那年的“十一”嫁给了胡兆和,在那之前,她第一次去胡家吃饭,才明白她将要嫁进一个多么显赫的人家。

  她见到了胡兆和的父亲胡安麟,很显然他们父子之间的年龄相差很大,胡安麟已呈现出某种老态龙钟,她边猜测边打量,觉得有些眼熟,模模糊糊中觉得一定在什么地方见过,直到外面进来几个毕恭毕敬的人,听到他们隐隐约约的称谓,才猛然想起来,胡安麟应该是这个城市的什么头头,几大班子里的人,她应该在学校休息室的电视里见过这张面孔,这个发现令她大吃一惊,她很费劲地思考着,越陷越深,却怎么也回忆不起来。

  是的,胡安麟是这个城市的政协主席。嫁到胡家后,徐乃娟渐渐了解了这个家族更为久远的历史,也明白了这个家族曾经的尊贵和显赫。胡家在清代,便开始经营商业和水上运输,在全国多个省份都有生意买卖,购地置产,成为当时首屈一指的大财主。民国时期,家族生意逐渐衰退,势力不再,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依然富甲一方。解放初期,胡安麟响应号召,第一个无偿献出了自己的所有工厂和全部资产,他的举动带动了一大批观望的民族资本家和生意人,于是成为这个省份中最先完成新中国社会主义改造的城市,而胡安麟也成为第一批政协委员,文革中虽然遭到冲击,但是因为受到特殊保护,总算平安度过,直至成为政协主席。

  换季的时候,徐乃娟在院子里晾晒箱底的衣服,大都是结婚时添置的毛衫和大衣,当然还有那件银灰色的旗袍。下班准备往回收的时候,她看到胡安麟站在旗袍前发呆,尴尬地打了招呼,胡安麟转过脸,“这就是那件旗袍?你演出穿过的那件?”

  徐乃娟脸一下子红了,她点点头,匆匆地取了下来,“是的。”

  胡安麟声音有些嘶哑,“这旗袍是你的?”

  徐乃娟惊慌失措,她点着头,又摇摇头,“不是,是我同学借给我的。”

  胡安麟继续追问,“是个男同学?姓罗?”

  徐乃娟的脸热的发烫,“嗯”了一声,逃也似地跑到楼上新房里,自己的公公怎么会知道罗朗?难道?一定是胡兆和说的,她有些恼怒。晚上见到对方回来,便带搭不理的,躺在床上,终于憋不住了,“兆和,你怎么对你爸爸说起旗袍,还有,”她有些吞吞吐吐,“还有罗朗?”

  胡兆和一脸委屈,“怎么会?大概是看报纸吧?我从没说过旗袍,”他举手发誓,“也从来没提过罗朗。”

  徐乃娟转过身子不言语,一定是胡兆和说过,否则胡安麟又怎么可能知道罗朗呢?甚至还提到了旗袍?她偷偷生着闷气,却不想继续追究这件毫无疑义的事情了。

  也许是徐乃娟自己的心理作用,她总觉得胡安麟经常用怪怪的眼神从背后偷偷打量自己,那件旗袍从此她没有拿到院子里,而只是在卧室的小阳台上晾晒。

  胡安麟退休的时候,这个城市每个位置都挤得满满的,根本无处下手,好在官场几十年,远远近近跑过不少地方,他没有花费多少力气,便推荐自己的儿子去了盐水古城那个相对偏远却熟悉的地方,那里的机会相对应该要多一些。胡兆和也没有让他失望,从干部科科长到宣传部长再到副市长,一步步走向了权力的巅峰。

  徐乃娟比一般人的生活要惬意的多,但是丈夫这种按部就班,几乎没有悬念的升迁令她无所适从,于是很多时候,她几乎是麻木地享受着某种荣耀,说不上痛苦、说不上喜乐,就是一种惯性,一种令人难以忍耐的枯燥。在很深的夜里,她会独自打开箱子,用手触摸那件旗袍,让内心的呼唤,蔓延到四肢,好感知自己的存在。罗朗,你在哪里?

  吴璇和孙媛媛目不转睛地盯着这个眼神迷离的女人,体会着经过滚滚红尘的洗礼,修炼出的那种淡定从容,过了好久,徐乃娟从沉思中惊醒过来,她淡然一笑,“不好意思”,眼睛没有离开那件旗袍,“小吴师傅,你怎么会有这件旗袍的底样呢?”

  吴璇的脸一下子红了,“是一个朋友拿来的样稿。”

  徐乃娟呼吸急促,“四五十岁的男人,姓罗?”

  吴璇困惑地点点头又摇摇头,“是的,不过,他叫李林。”

  徐乃娟眯起眼睛,“李林?”想起LL的缩写,“不,他叫罗朗。”脸上泛起潮红,“他在哪里?”把脸转向吴璇,“告诉我。”

  吴璇犹豫着,“他早就走了,”韩振东也提到过这个名字,也许,他真正的名字确实叫罗朗?她垂下眼帘,“你……认识他?”

  徐乃娟刹那间,便在失望中沉静下来“是的,我们算是大学校友吧。”

  吴璇避开这个话题,小心翼翼地拿过摊在柜台上的旗袍,仔细观察着针法,她很好奇地把目光停留在那片针法奇异的粉红色花瓣上,心里咚咚地跳着,期待能看到期待已久的秘密。她也许能看到最早出现的双面绣甚至是双面三异绣吗?等一粒粒解开盘扣,露出旗袍的里面,也就是苏绣的背面,她忽然间很是失落,背面的刺绣竟然使用了不可思议的比面料稍重一些的银灰丝线,而且针法应该算是相对粗糙的直绣。

  这是怎么回事?从最初的郁闷中清醒过来,她忽然觉出一种怪异,从绣品的正面看,若不是双面绣,针法的走向不会这么古怪,若是双面绣,在那个年代应该绝对算是一种创新,只不过背面的针法笨拙粗糙,和正面完全不配,这又有什么意思呢?她蹙着眉头,抬头看了看墙上的挂钟,不知不觉十点钟了,却还是不死心,“徐老师,我能借一下你的旗袍吗?我两天后还给你。”

  徐乃娟犹豫着点了点头,“好的。”她没有理睬孙媛媛,孤身一人离去。

  看着尴尬的孙媛媛,吴璇轻松了很多,“媛媛,我也用一下你的旗袍。”

  望着一前一后两个身影融入暗夜,吴璇叹了口气,锁上店铺的大门。刚拐进小巷,面前闪出一条人影,她惊呼一声,手里的两个衣袋掉落地上。

  仔细一看,忍不住气急败坏,“韩振东,你怎么在这里?吓死我了。”

  韩振东把地上的衣袋捡起,嬉皮笑脸地递过去,“我送你回去。”

  吴璇恼火地推开他,急匆匆地离去。

  韩振东看着她的背影,摇了摇头,他又不是色狼,除了辫子古怪一点,和怀有美好念想的适龄青年有什么区别。他两三步跨到街道中央,两个女人也早已走远,斑驳的地面隐隐地闪着月光,零星夹杂着几点灯笼的暗红。


作者: 王三麻子    时间: 2013-1-1 20:34
  孙媛媛的银行账户上多了十万块钱,是从一个不知名的私人账户转过来了,随后她接到了胡兆和的电话,“钱收到了吗?”她知道,她和胡兆和之间完了。

  扣上电话的时候,孙媛媛觉得心里堵得慌,这算怎么回事,两个人之间的事,说完就完,自己没有权利决定开始,也没有权利决定结束,她从来不具备掌控两人感情发展的能力,胡兆和把自己当什么了?奇怪的是,她并没有想象中的痛苦,这两年天天忐忑,当这一天真正来临的时候,她反到无所畏惧了,因为她从一开始似乎就是为了等待这最后的结局。

  只是觉得有些压抑,竟然发现没有一个可以说话的朋友,是的,伤疤只能自己舔舐,秘密只能藏在心里,根本没法展露和诉说。这么几年的青春年华,就这样交代了,她不甘心,只是,就算不甘心又能怎样?去闹?去哭?就算暂时和好了,又能怎么样呢?

  躺在沙发上,盯着电视屏幕,家里的光线昏暗下来,她条件反射地翻动着手机,看到韩振东的名字,不由自主地按键,无人接听,她不死心,重新拨下,就这么反反复复拨打了五六次,正准备收工的时候,手机竟然接通了,接着里面传出了低沉的声音,孙媛媛马上配合着降低声音,“忙呢?”

  “是的,有事吗?”韩振东的声音刻意压低着,怕惊醒谁似的。

  “……”有什么事呢?孙媛媛困惑地想着,应该是有事的,“想起来了……”她的声音干巴巴的,“我跟那谁完了。”

  手机里悄无声息,过了很久,才传来韩振东含混的声音,“完了就完了吧,完了好。”

  “那怎么行?我不好过他也别想好过,”孙媛媛恼火地说,“我就一个老百姓,看谁怕谁?”

  韩振东半天没动静,“你有意思吗?闹起来又能咋样?”

  “那他说合就合?说散就散?白白浪费老娘几年青春。”孙媛媛恨恨地说。

  “好好的明媒正娶的原配你不当,偏要当小三。”韩振东低沉地却是刻薄地声音从话筒里传过来,“你们这号女人,仗着自己年轻漂亮,抢人家的老公,有意思吗?”

  孙媛媛气得直哆嗦,一句话也说不上来。

  韩振东扣上电话,似乎意犹未尽,他看不懂这个孙媛媛,心地也不错,却怎么如此糊涂,两人之间已经到了这种地步,哪有挽回的余地了,胡兆和是什么样的人?怎么可能被动地听她摆布?希望这一通狠话能把她骂醒。跟一个相爱的人一起成熟、一起奋斗不好吗?譬如他这样的屌丝,他嘿嘿地笑了,天下掉馅饼的事儿可遇不可求?你收获多少你就要付出多少,这是老天的安排。现在的妹子都怎么了?

  孙媛媛的电话又响了,“那跟你们男人一起吃苦,年老色衰后被抛弃了又怎么说?”
  他无言以对,这些绝非个案,他很难说服别人,甚至说服不了自己,这个社会真的太疯狂,光怪陆离,三观俱毁,不择手段的占了上风,忠贞老实的倒像是沙和尚一样,成了全社会嘲弄的对象。大家更加物质和急功近利,只看结果,而没有耐心去等待过程。

  韩振东忙碌了一整天仍然没有收获,像他这样的艺术青年,给世界带来了美好,做的都是锦上添花的事儿,而他的现实生活困顿不堪,急需雪中送炭,这段时间,挣得没有花的多,前几天撞坏的那个单反,已经出动了他的压力底线,他回老家取的钱,都不忍心看老娘受惊的脸。“唉……”他长叹了一口气。

  翠微客栈的灯又灭了一盏,似乎更暗了,老板娘手握着花花绿绿的商品广告单,百无聊赖地看着,忽然把广告递给身边的老板,两口子傻了眼似地看看广告,又看着对方,而后转眼看见懒散地踏上楼梯的韩振东。

  老板招招手,“小韩小韩,” 扬扬手里的广告传单,“来一下。”

  韩振东迟疑着下来,“怎么了?大哥。”

  “我们上次说的那个女人,”老板娘直点广告单。

  韩振东几乎是扑过来,一把抓过了广告单。

  这是一张促销传单,标着原价和促销价,有一些高档的价格不菲的艺术品,也有一些抱枕、窗帘等日常用品,图片上还有几名美女的工作图片,没错,这是苏绣坊的广告单,而老板夫妇手指的图片正是吴璇。

  老板的手还没来得及收回,便看到韩振东冲出客栈,一转眼的功夫,再也寻不见他的踪迹了

  韩振东蹲下来点了支烟,望着对面的苏绣坊,里面人影绰绰,仍有不少人在来回走动,他有点不耐烦,按灭了烟头,走了进去。在进门的展示厅里,他佯装游客观看着几样绣品。老实说,即使他对苏绣不大感兴趣,也得承认有几幅秀品确实不错,那一大幅牡丹图浓淡相宜,糅合了国画和西画的技法;那个静物远远看,就是幅油画,他几乎觉得眼花,走上前去细看,的确是绣品,关键是看不到那种匠气,真是难得啊。

  有时候想想,百分之九十九的人都是存在的大多数,你可能做好一件事,你不可能做好所有的事,成功的往往不是学的最快的那个人,而是坚持的最久的那个人。人生苦短,你不要贪心,无论做哪一行,只要做得够用心、够持久,你就有机会成为那个行当的王者。

  投入的人是美丽的。他几乎是羡慕地看着吴璇,纤弱的身躯似乎贮存着巨大的能量,她不知疲倦,招待着没完没了的游客,偶尔冲他一乐,他不自觉地微笑了。而后心里没着没落,他目前最缺的是一个人生目标,要说到目的,他也许希望能用自己的爱好赚到足够多的钱,但是目标是什么?他暂时还无法总结,也许他的生活过于随意、过于盲目。

  一个小伙子跟吴璇比划着,想定制一幅摆件,女友的生日,不想要传统的图案,希望新颖时尚一些。吴璇拿了好几本样稿,小伙子低着头翻了好久,都说不大满意,希望更时尚一些,吴璇正忙着招呼别的客人,韩振东看她实在忙不过来,就坐在小伙子身边,听对方的想法和要求,然后他拿起笔,勾勒了几笔,小伙子点点头,面露喜色,一边跟他聊天,另一边手里忙碌着,大概十来分钟后,小伙子看着手里的样稿,满意地笑了。

  吴璇接过来,填写了定制单,收取了定金,打发小伙子走后,转头递给他一杯水,“谢谢了。”

  韩振东接过杯子一饮而尽,“小意思。”

  陆陆续续地,游客逐渐少了,等最后一个离开,吴璇看了下手表,“到点了,收工。”

  而后看了看他,“头发剪了,挺精神的,就是胡子……”忍不住咧嘴。

  韩振东笑了,“帅吧?!”

  走了没几步,就到吴璇租住的那条小巷了,韩振东正想问那个憋了好久的问题,吴璇停住了,“不早了,你回去吧?”

  他有点尴尬,“想问你件事儿啊?”他看着对方,“你去过翠微?”

  吴璇愣住了,“没……”但是前面被黑暗吞噬的短短小巷,忽然变得漫长而遥远,她一脸恐惧地望过来,韩振东没有言语,只是慢慢地陪着她走完,然后停下来,目送她急匆匆跑进有灯光的楼道里。

作者: 王三麻子    时间: 2013-1-1 20:37
  这天的人力市场依然没有收获,天色暗了的时候,他有些灰心丧气,快到翠微了,又一次来到了胡家大院的门口,他停了片刻,左右看了看,趴到了大门上,透过门缝,里面三三两两的工人,看起来依然在做基础工序,并没有完全铺开,做最后部分的处理,心里才算暗暗松了口气。

  接连几个晚上,他都是在苏绣坊度过的。吴璇一直忙着接待,对他带搭不理。不理就不理吧,人少的时候,他就望着她来来回回似乎忙碌的身影,只是在有个性需求的游客过来,吴璇脸色为难的时候,他才会凑过去,帮对方选择或设计一些图案,谈谈艺术或者品味之类玄而又玄的东西,趁游客晕晕乎乎之时把订单拿下。有时候他会去后面的操作间看看,跟埋头工作的绣娘逗逗闷子,这些女孩也都很喜欢跟他贫嘴,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

  国家的法定时间是每天八个小时,但这些真正为生活所迫的人们,每天工作的时间都在十个小时以上,你有什么办法呢?物价上涨得这么厉害,能找到工作还给点补贴,就算是相当不错了。女孩们整日伏案,日子枯燥而乏味,有的年纪轻轻便患了严重的颈椎病,她们低头绣一段时间,便会扭扭脖子动动腰,发发牢骚。除非真心热爱,很多年轻的绣娘其实坚持不了多久就会辞职。

  这两天坊里似乎接到了一批大活儿,整套的家居用品以及摆件,工艺要求也比较高,他发现就算临时增加了一个绣娘,加班的时间仍然更长了,那个十八九岁的绣娘嘟着嘴,“累死了,干完这批活儿回家。”其他的女孩七嘴八舌地附和着。

  现在每个人都在嚷嚷不好找工作,但是工厂和企业又很难招到合适的工人,也不知道什么地方出现了错位,要是工人真走了可怎么办?他杞人忧天,竟然开始替苏绣坊发愁了,这可不是一个好现象。他眼神复杂地看了眼吴璇,她正低头看着这批活儿的一些图样照片,偶尔做些记录,她的头发有些凌乱,似乎有些疲惫不支了。

  深夜回去的路上,“钱难挣,屎难吃,”韩振东停下来,“吴璇,不行就别硬撑了,你们老板呢?看你累的。”

  “老板在外地,去照顾别的生意了。” 吴璇沉默了一会儿,“前几天打电话,说没法来回跑,想跟我合伙干这个。”

  “不合伙怕你耍心眼吧,”韩振东笑了,“这倒是一个好办法。”

  吴璇有点犹豫,“我在这边招呼,也算双赢吧。”

  “那你是老板了呀,回头我给你打工。”韩振东开玩笑。

  “我还没想好,再说吧,”吴璇低头看着别处,“你也别总过来了。”

  韩振东大大咧咧,“别不理我呀,你吧,一不说话,我心里就特别不踏实。”

  吴璇莞尔一笑,随即脸色一正,“我没开玩笑,你以后别来了。”

  韩振东看着她离去的背影,站在阴影里点上一支烟,迟疑了片刻,他踩灭烟头,走近了小巷深处那幢破旧的楼房。

  傍晚,人力市场揽工的人三五一群,韩振东蹲在那里,面前没有摆放瓦刀、管钳之类的工具,脚边放了一块很精致的招牌,四周画着那种古典的窗棂纹饰,中间写着几个艺术字,“古建筑绘画师”,这几天不时有手艺人好奇地望着他,他解释着,听着比较高雅,其实就是古建筑修缮时最后一道工序时的漆工,他从小喜欢画画,在不少老房子里干过,是个老手。

  跟其它急着找活儿干的人不同,有主家来的时候,他不急着围过去,只是远远地观望着,闲散地走来走去。只是眉头却是越蹙越高,几乎陷于某种焦躁之中。天快黑的时候,他几乎感觉又要重复前几天那种周而复始的沮丧时,他看见了那个工头,精神一振,拨开周围的几个手艺人,挤了过去。

  他举起手里的小招牌,急切地喊着,“要不要漆工?专门画梁柱的,我是熟练工,画过好几年了。”

  那个工头把脸转过来,先瞟了瞟他清秀硬朗的脸,而后扫了一眼他手里的小招牌,“自己画的?活儿快不快?”

  韩振东一脸自信,“不但快,还好呢,哪儿的活儿?”

  工头把周围的人轰开,掏出口袋里的烟,正在摸火机的时候,韩振东替他点上了火儿,他的脸渐渐舒展,“伙计,你手头咋样啊,我这活儿要求高,胡楼,胡家大院,胡副市长的老宅。”

  韩振东在黑暗中笑了起来,“一百个放心吧,我画了十几年,这种活儿也干过好几单了。”

  “好,过去试试吧,要是不行还得走人,”工头把头一摆,“走吧。”

  韩振东跟在工头后面,两人一前一后走着,望着越来越熟悉的地段,他把头埋得低低多在阴影里,尽力避开灯光,顺着院墙悄悄地站在了胡家大院门口。瞟了一眼翠微客栈,自己居住的那间房子黑洞洞的,他习惯性地抚了一下头发,猛然一愣,却不禁笑了起来,看来再过一段才能适应自己的变化。


作者: 王三麻子    时间: 2013-1-1 20:38
  这是他第一次站在胡家大院,那种亲切与熟悉却无法言表,彼时的记忆就像是老照片,和眼前的廊柱、角落重合,幼时胡楼到处都是曾经颓败的围墙,几根小草从砖缝或者屋顶上的瓦缝里钻出来,他爬到摇摇欲坠的墙上一根一根拔下来,而屋顶上的小草便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时光会见证着一茬茬无法避免的枯荣。他长呼了一口气,老家的胡楼游览区是多次修缮过的,核心游览部分跟眼前的胡家大院非常接近。

  简单地熟悉过工作环境,他被工头领到了城外边缘地带的一座废弃仓库,里面住着几十个跟他身份差不多的揽工者。韩振东无心多看,他一骨碌躺在那里,忽然坐了起来,他忆起了一个奇怪的现象,大院里的临时灯高高地扯在翠微客栈自己租住的那间房子附近,胡家大院的二楼走廊几乎贴近了客栈的墙壁,中间似乎只有半米左右的距离,而自己房间相接的那个部位,砖墙的颜色似乎比别处稍浅,很规则的一个一米多左右的长方形,应该比翠微客栈整个墙体的年代近一些,翠微客栈似乎曾经修补过。

  第二天,站在胡家大院里,他不住地观望翠微的外墙,的确,砖缝不对,色度不同,根据位置和翠微客栈其它房间对比,那个长方形所在的位置跟其他房间的窗户相近,是的,原来那里应该是一个窗户。他借着倒垃圾绕到两座房子相距的夹缝里,忽然发现,其实接壤胡家二楼的那部分墙面与胡楼别的部位也不相同,应该也是后期封上的,最初的时候,走廊跟西面对称的一样,是通透的,这样就和他的家乡,那座胡楼的风格基本一致了。

  整个院落的门柱和扶栏已经打磨过一遍,他们正在为所有的木梁罩上一层赭石红的底漆,整个大院飘出一股浓浓的油漆味。家具很小心地堆放在一楼中间的屋子里,他挤过去,拉开上面覆盖的一些纸壳或者破旧的床单,抬头目测了一下横梁和花隔木墙,噔噔噔地跑到外面,找到工头,家具最好还是暂时放在屋外,等滴落的油漆或者别的东西把家具弄坏,就不划算了,工头电话请示后,招呼大家小心翼翼地把旧家具抬到院子里。

  这些家具大多没有修复的痕迹,有的看起来很陈旧,甚至残缺,应该都是“没动过手”的好东西,韩振东虽然不是行家,但是多年的艺术生涯倒也给了他某种暗示,想来不至于看走眼。几个工友抬出了一张很有年头的架子床,就木材来说,他不能确定是不是传说中的某种名称古怪的什么木,但这些家具的手工很说得过去,更难得的是躲过文革的打砸,看来,胡副市长家族早先的富有和运气都是名不虚传的。

  屋里最后余下一件家具,他看来看去不知道是什么东西,椭圆的镂空,中间是比四开纸稍大的空白方框,象是曾经放置过什么东西,而后被取走似的,周边被几根木条分隔为对称的大小不等的方格,后面有一个小方形的木框,由木轴连接着,下半部可以转动,他皱起了眉头,周围的一干人也面面相觑,胡乱摇头。

  他站在梯子上,漫不经心地用刷子涂抹着横梁上的赭石红,不住地思量着那个木架,那是什么玩意?摆件?屏风?灯壁?那块长方形的空不断敲击着他的大脑,那种陌生的熟悉,忽然间他的脑子一热,嘀里铛啦从梯子上摔下来,他坐在地板上,活动着脚脖,微微有些酸痛,没什么大碍,他想起了翠微客栈的那面镜子。

  走到那堆家具前,拿出那个奇怪的木架子。果然不出所料,下半部的木框顺轴后折,然后拉下木轴连接的小木框支撑住,造型类似如今市场上那种夹照片的镜框,是的,这是一个镜架,完整地说,是翠微客栈里那面镜子的镜架,他能看出两样东西的雕工和木质是一模一样的。这个镜架中的空白被翠微客栈的镜子填补了,而他思考中的某处空白也由于这个镜架被填满了。

  翠微客栈根本没有资格拥有那么一面镜子,只有一个理由,镜子是从家大院这个镜架上取下来带过去的,镜子的主人一般是女人,那么胡家的女人一定与翠微客栈的罗舜良有着某种渊源。

  他提着油漆桶,来到东面一楼侧部的廊檐上,把梯子架好,眯着眼睛凝视着翠微客栈那扇被砌住的窗户,而后又抬头仰望二楼顺着扶手补砌的砖墙,他的眼睛没有长鸡眼,这两部分的修补采用的是同一种砖块,也就是说,这两块补丁又可能是同一时期完成的。如果没有这有着后补的两块墙壁,翠微客栈和胡家大院的楼距大概只有半米,几乎是相通的,他想他已经知晓了部分答案,表面看起来多么离奇的事件,结局却总是简单得令人乏味,冥冥中也许有很多东西都是上天注定的,他叹了口气。

  艺术家一向特立独行的,罗舜良踏入盐水古城除了苏绣坊老同学的邀请,自然有相当一部分是为了忠于自己的理想,丰富自己的画技,他选择了翠微客栈,既便于联系老同学,又便于独自行走。

  于是在某个鬼使神差的时段,他或许从客栈的窗户里望见了那个孤独的女人史家宝。在这个偏僻而民情浓郁的古城,他们是那么地不群,就算是他们想不瞧上对方都很难。
  两栋楼房之间狭小的距离和通透的设计,成全了他们,使他们的来往如鱼得水。几乎可以想象,夜幕降临的晚上,男人或女人每一次约会的便捷和刺激。有时候,男人跨越过来,女人伸出双手迎接,或者,女人扭捏地踏过窗沿,男人一脸甜蜜地拥抱,然后是亲吻爱抚,在他们看来永远新鲜的花样,应该是几千年来爱情史上最刻板的重复。

  提着油漆桶,顺着回廊,绕过几个工友,韩振东来到二楼西面最南边的那间屋门外,跟其它地方比起来,这间紧锁的屋子愈发破落衰败,灰蒙蒙的,虽然简单清理过,但边框处依然存有少量灰尘。他手里的油漆刷还没来得及伸出,便被工友们制止,告诉他这间屋子留待最后整理。韩振东争辩着,回头再配的颜色肯定有差别,见大家不置可否,只好用心去对付那些边边角角,但质疑的目光却一遍遍地向那间屋子扫视。

  胡家大院除了宅子本身,老家具本身也具有一定的收藏价值,只是被相对小心地堆放在屋子里,并不避讳他们这些施工人员,那间锁着的屋子里有什么东西,值得这么小心翼翼呢?

  第三天一大早,韩振东拿着装饰效果样图,拿出铅笔一点点开始起稿。他是正规科班出身的美院生,与那些半路出家的匠人自然不可同日而语,出手准确清晰,勾勒出来的线条生动明了,这些工友大都是整个工程队里的佼佼者,但是见了他的手笔也禁不住啧啧称叹,韩振东这就算是闯下名号了,大家开始客客气气地跟他说话,连工头也笑眯眯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他半是得意半是沮丧地笑着,拥有一定质量的技艺,依靠天赋或是努力就差不多了,但是想拥有一定质量的生活,就说不清靠什么了,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原因,只可意会,无法言传。

  天色渐渐擦黑,光线越来越暗,画出的线条已经前后不搭了,他盼着收工,长期以来的懒懒散散造就了他的孱弱,连着几天的强体力劳动,弄得胳膊腿都不大听使唤了,好在底稿起得快,彩绘的速度要慢得多,便放慢节奏,趁没人注意的时候,他端了杯水,来到了院子里,其它屋子的灯都亮了起来,只有那间屋子一片黑暗,屋门紧闭。他左顾右看,工友们都在忙手里的活儿,他真想过去趴在窗户上看看,里面到底藏着什么东西!?

  工头走过来招呼,“怎么了,小兄弟,挺不住了?”语气虽然有些不客气,但很显然已经给了他面子,“快点吧,这三两天就得完活,赶在典礼前。”

  韩振东尴尬地抓起铅笔,“没事,这就好……”尔后又放下,他用抹布胡乱在手指上抹了几下,狼狈地走进厕所。


作者: 王三麻子    时间: 2013-1-1 20:39
  出来的时候,他惊愕地发现院子里涌进一群人,看见那张熟悉的面孔,他下意识地转过身体,把后背露出来,躲开灯光,选择了一个昏暗僻静的旮旯蹲下去勾画,耳朵却警惕地捕捉着不远处的杂音,他觉得自己像只狗。

  透过那间酒吧的玻璃窗外,望见古城的那个高档酒楼以后,他终于又一次在古城见到了小雨,小雨度过了婴儿肥的水肿阶段,比原来清丽了许多,面部少些急躁冲动,变得从容恬静了。只是刘宁真他妈的别扭,就是一暴发户,越来越胖、越来越挫了,衣服穿得乱七八糟,真以为名牌堆砌着就算是品味?

  毫无疑问,盐水古城的二期修复工程,有一部分包给了刘宁,胡家大院是其中最重要的一部分。从经验来说,刘宁曾修缮过家乡的胡楼旅游区,从血缘上来说,刘宁是胡兆和远房的亲戚,这份家谱是他这段时间家乡、古城往返的成果之一。很多时候,富贵是可以继承的,而贫穷也是可以世袭的。

  灰暗中小雨一直看着刘宁,娇嫩得象一朵花,嗯,一朵粉红色的花。她一定是专程从老家赶过来,观看庆典活动的。他的掩饰很显然是多余的,小雨根本没有功夫去观看刘宁以外的什么人,这多少让人沮丧,理想化的东西在很多时候只是一场梦而已,他得承认,小雨的决策是正确的,也许女性的直觉更能抓住事物的本质。

  几个人窃窃私语一阵,工头开始扯开嗓子吆喝,“收工了,收工了。”

  韩振东把头垂得更低,磨磨蹭蹭地收拾着东西,胡市长登上了二楼,他确定他的脚步停留在最南面紧闭的屋门口,悉嗦了片刻,他听到沉闷的吱纽声,房间的灯亮了,市长的身影消失了,院子里干活的人陆陆续续离去,他不敢停留,随着大家走出去。

  大概过去了二十分钟,一群人终于走出院子,因为胡副市长的心不在焉,一行人有些沉默。刘宁紧挨着胡副市长,小雨亦步亦趋跟着刘宁,韩振东在角落中酸溜溜的,他妈的,姻缘天注定,谁的福谁享,谁的罪谁受吧,爱谁谁吧。

  第二天一大早,韩振东早饭后第一个赶到胡家大院,令他吃惊的是,胡家大院大门竟然没有落锁,有些警惕地推开院门,院子里静悄悄地,似乎有了某种预感,他抬起头向二楼最南面的屋子望去,果然,大门虚掩着,如果没有猜错,里面一定有人。

  他正在思考进退时,屋门开了,刘宁从里面走了出来,两个人朝了个结结实实的面。作为情敌,两个人从未正面交锋,彼此之间甚至没有正儿八经朝过一次脸,事实上,他们之间除了对姓名的敏感,并没有想象中那么熟悉,但是他还是吃了一惊,不自觉地谨慎起来,他用手擦了一下鼻子。上唇的胡子不很浓密,黑黝黝地地显出些沧桑,头发剪成短短的寸头,有些凌乱,佩着身上斑斑点点的工作服,几乎是脱胎换骨的变化,有时候自己照镜子也觉得很陌生。

  他讨好地笑了笑,好在几个工友吃完早饭一起挤进来,打破了他的尴尬。事实上刘宁并没有在意他的存在,只是对他那丛黑黝黝的胡子引起常规性关注,好在只是瞬间的下意识,韩振东出了一身汗,他把这种反常的表现归结为天气的炎热,是的,温度已经逐渐升了上来,轻微的运动都会弄出一身汗,盐水古城的九月街过不了几天就要开幕了,热浪、热情压得人已经喘不上气了。

  刘宁一大早过来干什么呢?也去了那间屋子?韩振东用心地和其它屋子对比着,二楼,从楼梯部分上去,数过去第二间,外表看来,并没有特殊的地方,他们为什么迟迟不收拾那间屋子呢?他的心咚咚地跳了起来,里面有什么秘密呢?

  他刚把精力集中在手中的铅笔上,便听到工头的招呼,“小孙,过来一下。”他楞了一下,停下了手里的铅笔,磨磨蹭蹭地挨了过去,在这里,他叫小孙,孙志强。

  他落在最后面,跟着工头慢慢腾腾走上二楼,刘宁亲自打开门,眼光上上下下从房梁、屋顶的木板,甚至木花墙上皴巡着,很显然还是不死心,象是在寻找什么东西。

  瞟了一眼那间屋子,韩振东大吃一惊,屋子挺大,木壁棱柱分割成内外两室,里面空空荡荡,什么东西都没有,青砖铺地,地面上凌乱的脚印,木制的横梁,根根木板搭制的斜顶,斜面上间距不远的有几根圆木加固。有两个窗户朝向院外,一个朝向院内,向院外望去,院子的后面是一幢破旧的楼房,跟古城其它没有整修的老房子差不多,他很疑惑地瞧着,脑子里一阵迷茫。

  他皱起眉头,这院子里的家具价格不菲,却只是被随意地堆在一间屋子里,甚至根据自己的建议,在院子里面搬了几个来回,而这间空屋子竟然被小心地锁到现在,除了胡副市长和刘宁之外,似乎干活的没人进来过,这么娇滴滴地拼命掩饰的,竟然只是一间空屋子?怎么回事?

  “小孙,起的稿儿够他们画一阵子了,你今天把这间屋子收拾一下,”工头看了一眼目光四处查看的刘宁,“有问题一定及时跟我说。”

  韩振东心领神会,两个人是在监督和互相监督,他做出讨好的神情,“好,我收拾房梁,你忙下面的花墙和门窗吧。”工头满意地点点头。

  地面上落了厚厚的一层灰,走动的时候,可以看到光线里面飞扬的浮尘。家具是这次修缮搬来搬去的,工人们没有进来过,也就是说,在更早的时间,这间屋子就被搬空了。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儿?为什么搬空这间屋子?

  在家乡的胡楼旅游说明里,这间屋子应该是一间主妇卧室,他还记得里面模拟布置的场景,一张雕刻的架子床,镜子、梳妆台、梳妆凳之类的摆设,还有两个直挺挺的蜡像,他想起了那个美丽的女人家宝,这是她的卧室吧?


作者: 王三麻子    时间: 2013-1-1 20:41
风来疏竹,这篇拖得时间太久了,
好些内容我自己都快忘了。。
能告诉我哪个名字错了吗?
我得尽快改改,否则又要忘了。。
作者: 风来疏竹    时间: 2013-1-2 03:14
我找找哈,61楼第九段,两次把徐乃娟打成了罗乃娟。
后面,快到结尾处,交待往事时把胡安麟,打成胡兆和,等你贴出来后,我再来找具体在哪里。{:soso_e163:}
作者: 王三麻子    时间: 2013-1-2 19:52
  吴璇打开手机,放在耳边,“徐老师,您能过来一下吗?我有一个问题要请教您。”

  徐乃娟的声音微微有些迟疑后,爽快地答应了,“好的,还去苏绣坊吗?”

  吴璇合上电话,静静地坐了一会儿,再一次打开旗袍,反反复复地察看着,她把视线停在旗袍的内里,那丛粉色花儿的背面,拿出一枚绣花针,轻轻地拨挑着,她想她确实发现了什么。

  徐乃娟有些气喘吁吁,解释着,“很忙,后天就要彩排了,稍微耽误了会儿。”

  吴璇理解地附和着,她没有停留,把徐乃娟的苏绣旗袍举过去,“我觉得这旗袍的针法很象双面绣,您看,这针法……”

  徐乃娟困惑地看着对方,不明白这有什么意义,吴璇脸色泛红,“你再看看背面的灰色绣线,”她用绣花针拨动着,“都是浮动的长针,似乎是随意绣上去的,不太讲究。”
  徐乃娟还是一脸迷茫,“什么意思?我不懂。”

  吴璇的声音很平静,“徐老师,我想看看里面绣的是什么?”

  “怎么看?”徐乃娟觉得自己有些晕眩的症状,她想她确实老了,她的思维跟不上眼前的形势。

  “把浮在上面的灰色丝线拆下来,我想看看里面的针法。”吴璇小心翼翼地说,“我已经仔细看过了,这是双面绣,背面绣的还有东西,这些灰线只是浮在上面,掩盖下面的针法,拆掉绝对不会损坏绣面的,看过后,我会及时恢复原状的,你放心,不会对旗袍有丝毫损害的。”

  徐乃娟不知所措,一口回绝了对方的要求,她不明白这些举动会有什么意义,潜意识里,这件苏绣旗袍是一个象征,象征她的初恋和爱情,她希望保持原状,就象罗朗亲手递到她手里时的模样,这件旗袍里带有记忆中的某种气息,某种致命的情愫,令她沉迷,令她回味。

  吴璇早已预料到这种结果,“是这样的,我想这里面也许隐藏着某种……秘密?”她斟酌着语句,“说不定……说不定会有关于罗朗的一些东西。”

  这句话命中了徐乃娟的命门,她的身躯不可抑制地哆嗦了一下,吃惊地看着她的眼睛,然后低下头沉思了片刻,“你有把握吗?”

  吴璇摇摇头犹犹豫豫,“我不知道,只是猜测,不过……”

  徐乃娟依依不舍的看了看旗袍,终于下定决心,“拆吧。”

  吴璇看了看她,拿出剪刀和绣花针,把灵秀的侧面留给徐乃娟,两个人不再说话了,一个人专注地挑剪着,一个人默默地注视着。屋外的月光肆无忌惮地洒在苏绣坊前的大街上,游人已经渐渐散去,街上逐渐安静下来。

  排练场上,孙媛媛接过徐乃娟递过来的旗袍,道了谢,她转身走开,不理会对方欲言又止的暧昧态度。下午就要彩排了,她得赶紧找化妆师设计一下妆容和发型,领导的动员大会仍然充满了威胁的意味,就算练得再好,若是今天市委主要领导过来观看的时候效果不行,节目还是有可能在最后关头被枪毙的,到那会儿,谁说情都晚了。想到她现在已经没什么人好仰仗的了,周身一阵无力。

  这几乎是重大演出的固定套路,观看彩排的人数虽然不会很多,但几乎算是所有场次中最重要的一场,要是比赛,评委依据彩排的效果基本上已经给出了名次,而在一些演出中,看过彩排的领导几乎就不再观看正式演出了。当然本次彩排主要是领导想看看具体效果,做到心里有底,编导和总监忙得不亦乐乎,最紧张的应该是他们了,于是不停地督促、不停地搞一些空穴来风,制造紧张情绪,好最大限度地引起演员的重视。

  于是排练场人来人往像赶庙会,群众演员三五成群地坐在一起相互对化,化妆室太小,化妆师给主要演员化妆已经不亦乐乎了,于是孙媛媛只好耐着性子等候。像流水作业场,几队演员,站在不同的队伍里,一个是盘头的、一个是打粉底的、一个是腮红的,最技巧的应该是画眼睛和眉毛,所以这一队的速度最慢。吃完午饭的时候,其它的队伍基本上空了,而孙媛媛面前仍然还有三个人,时间看起来有些紧张,她想了想,还是先换服装吧,走进一边的临时更衣室,里面三三两两懒懒散散坐着几个演员,大部分已经换好服装,对着穿衣镜或者小镜子补妆,按一般的规律来说,只要不走上舞台,这种状态就会没完没了地持续下去,她深谙其道。

  她解开盘扣,小心地避开盘好的头发,把身体塞进旗袍,然后一粒粒地扣上,很明显地觉出胸脯的高耸腰肢的的柔软,就像是一把雕刻刀,转瞬之间切去了多余的赘肉,立刻精神了很多。几个小演员围过来,啧啧赞叹,她心不在焉只是随口应付着,踢踢踏踏走向化妆间,很好,冷清了很多,前面只剩下一个人了,再坚持片刻就差不多了。

  她对着镜子整理旗袍的领子和衣襟,盘发估计是因为穿脱衣服的原因稍微有些凌乱,她找到一瓶定型摩丝,把头发夸张得溜光水滑,自顾自地欣赏着,午后的时段是最慵懒的,镜子里的陌生和异样,一刹那间有某种似曾相识的熟悉,镜子里的似乎不是她而是一个陌生女人,她听到她低沉地发出几个含混不清的语句,“愣……吹……住……”低沉得近似中音,渐渐地,她觉出些疲倦,视线有些模糊,昏昏欲睡,她听到化妆师的招呼,“媛媛、媛媛……”


  她被惊醒了,除了化妆师,还有徐乃娟错谔地站在那里,似乎受了某种惊吓,用一种恐惧的眼神望着她,掩饰地问道,“化完妆了吧?抓紧时间。”

  化妆师恭敬地回答,“是的,最后一个。”

  只剩下她自己了。她有些疲惫地走到椅子前坐下,化妆师拿出棉签挑了些眼影在她的眼皮上涂抹着,忽然“扑哧”地笑了起来,“你刚才在练台词?声音好特别。”

  孙媛媛眼皮一顿,奇怪地睁开眼睛, “你说什么?没有啊,我还是独唱。”

  化妆师愣了一下,“那你干什么呢?声音都有点哑,叫你了好几声都没理我们,还以为你入戏了呢。”。

  孙媛媛的身躯有些发硬,好一会儿才让自己的声音平静下来,“我说什么了?”

  化妆师皱着眉头,困惑地想了想,“还真想不起来,反正听着不成句子。”

  孙媛媛闭着眼睛,配合着对方给自己粘贴假睫毛,“是不是‘愣吹住……’什么的?”

  化妆师忙接过话头,“好像就是,差不多,小李还顺着说,‘冷风吹住就好了。’”

  孙媛媛瞧了瞧身上的旗袍,周身笼罩一层寒意,这种奇怪的感觉她应该遇到几次了,如果没有记错的话,似乎每穿一次这件苏绣旗袍,便会有这种离奇的经历。

  她看了一下屋里的挂钟,时间还来得及,还有将近四五十分钟才集合,好不容易放松的神情在跨出化妆室的片刻间重新收紧。徐乃娟站在走廊的阴影里看着她,“媛媛,你过来一下。”

  两人默无声息地走到一块僻静之处,面对面站好,也许该来的总要来的,她将一切抛到脑后了,只是懒散地笑着,“说吧,徐老师,这里没人。”

  徐乃娟也用一种复杂的眼神望着她,似乎想探究什么,很谨慎地选择着措辞,“你穿上这件旗袍是不是感觉很奇怪?”

  “什么?”孙媛媛不解地望着对方,神情中的敌意没有减少,“我不明白。”

  “我是说,你穿上这件旗袍会不会觉得自己不是自己了?”徐乃娟艰难挑选斟酌着词汇。

  孙媛媛严重的冰冷渐渐有些融化,却增加了更深一层的恐惧,她点点头,“是的,好像变了一个人。”她明白无论多么难以理解的事情都是有可能发生的,也许世界真的不象看起来这么简单。

  象是找到了某种默契,两个人渐渐合拍,徐乃娟更是找到了某种认同,她拉住孙媛媛的手,“我也一样,从我第一次穿上那件苏绣旗袍……”

  她眼里的恐惧渐盛,“兆和出差的夜里,我总喜欢穿上这件旗袍,”声音微微抖动起来,“每次都有这种奇怪的现象,好像……”说到这里,两个人的手一下子抓在一起,似乎彼此成了对方的一根稻草.

  “我的那件旗袍……”徐乃娟眯着眼睛,她一直以为是自己的幻觉,看来没有那么简单。她们不再吱声,只是静静地站着,一起聆听来自对方灵魂深处的恐惧,固若金汤的敌视似乎正被慢慢摧毁,而某种亲切的因素竟然悄悄滋长。


作者: 王三麻子    时间: 2013-1-2 19:53
  韩振东几乎是不知疲倦地打磨那间屋子的横梁和木椽,站在高高的木架上,他用砂纸细心地摩擦着,眼珠却不安分地四处搜寻,这座建筑经过这么多年的风风雨雨,依然老当益壮,需要修补的也只是个别部分,大部分的横梁和椽木都完好无缺,这也许跟胡家建宅之初选择的优质材料有关,也许跟盐水古城不燥不潮的温和气候有关。

  韩振东暗自规划着,为避免窝工,今天晚上必须刮满头遍腻子。他放下手中的砂纸,开始上腻子,他就这么一点点刮下去,天色渐渐黑透了,到了饭点,院子里的工人陆陆续续出去,工头面前的两个后窗也已经结束,余下不多的窗框了。
  工头嘀咕着,“这两个窗户好像不大一样大。”

  韩振东远远看了一眼,“差不多,图案都一样,这个多个边框。”

  正打算端详一下,工头开始催促着,“管他呢,快点吧,就剩咱俩了。”

  韩振东手上加快速度,“好,马上完活。”

  工头终于不耐烦了,“我先下去收拾东西啊。”踢踏踢踏下楼去了。

  韩振东腾出一只手背擦了擦额头,直起腰,踮起脚尖,从梯架子上细致地观察着眼前的几根椽木,整理过的那些没有什么问题,剩下的这些呢?他用手敲击着,把耳朵贴上去,一切正常,没有特殊的地方。

  面前余下的椽木还有几根,他跳下来,向前边挪动着梯架,透过后窗向院外扫了一眼,天已经黑了,对面的房子里亮起了灯,跟这间屋子正对着的窗户里也亮起了灯,里面的女人推开了一扇窗户,他急忙侧身隐藏起来,镇定片刻悄悄望去,窗帘已经拉上,女人消失不见了,他若有所思,她住在的那幢楼,竟然正对着胡家大院的后墙?

  他用心地刮批着面前的那根椽木,坑坑洼洼的其实不多,他觉得有些恍惚,心头涌起些异样,这只椽木似乎比别的冰凉,在潮热的气候里,心里猛地激灵着,摸上去极为不舒适,他的脑袋也有些晕晕乎乎,空洞而茫然。

  楼下有人喊,“完了么?要不先回去吃饭吧?”

  韩振东应和着,“好了好了。”

  一回头,他看到刘宁不知什么时候静悄悄地站在屋里,眼睛没有看他,只是盯着屋顶和地面反复地查看,他心里一慌,匆匆地用灰刀批了几下,马马虎虎把余下的活儿干完,直到离开胡家大院,他的心依然“嗵嗵嗵”慌乱地跳动着,妈的,有什么古怪?

  他没有立即回到吃饭的地方,而是随意地向另一条岔道拐去,找到一个小店,买了一份古城地图。他急忙翻开,像是为了验证着他的判断,两条街道,虽然是放射状分布,但的确相邻着,而两幢房子也的确是紧挨着,他眯着眼睛,点上了一支烟。。

  据古城原住民传言,胡家大院本来是规划在盐水古城一期范围内的,却因为胡兆和的坚持而放弃,当时正赶上修缮资金的不足,因此倍受上级政府的称赞。其实晚改造了这么两三年,没有修缮的居民,收入上已经落后了好大一截,这条街上新与旧的比较,突兀而直接,因此胡兆和一直饱受未开发这部分居民的非议。传说是胡家大院里隐藏着什么秘密,胡兆和一直没有找到才暂缓开发的。

  罗朗放弃了艺术,半生的日子都在漂泊,而他每一次停下来的地方,必定会有一座叫做胡楼或者类似胡楼的建筑,一个人穷尽半生的精力在寻找,他在寻找什么?

  一直没有找到自己信任的建筑队,这也许才是胡家大院推迟修缮的真实原因。经验告诉我们,很多高调的东西揭穿了一文不值,甚至龌龊不堪。胡兆和在寻找什么?

  他们在寻找什么?

  翻来覆去一夜,韩振东的眼睛布满了血丝,却依然毫无头绪。

  第二天一大早,等刘宁亲自打开那间屋门走后,他才走进去,墙壁敲敲没什么,而地板,他用脚一块块踏了个遍,没有空洞的感觉,这间屋子里大部分都是赭石红,只有一小块彩图,他拿出铅笔简单地勾勒着,爬上梯架,远远地望过去,好半天才看出昨晚那根椽木上的某片区域,似乎没有批到,他把梯架推过去,重新忙乎了一遍,应该是严丝合缝了,但是等到下来,站在别的角度看过去,仍有很明显的痕迹,内心不禁忐忑。

  时间不多了,只有几天了,为了赶工期,中午和晚上的饭菜都是送过来的。韩振东有意把白天的活儿安排在别的房间,忙忙碌碌一整天,晚饭后,天黑了,他又一次走进了那间屋子。

  进屋一看,才发觉家具虽然已经堆进去了,但是摆放位置却乱七八糟。卧室里虽属私密空间,家具、陈设比较随意,但也是有大概的规矩的,一眼望去,顶子床差不多到位,他招呼院子里搬家具的工友把翘头案和半月桌摆在进门正对的地方,箱子和衣架摆在床边,靠着窗户陈设着梳妆桌,工友们嘟嘟囔囔,这间屋子跟别的屋子不同,没有家具陈设图,他们只好凭感觉胡乱摆放。他把镜架摆上去,又到楼下找到一个老式停止走动的钟和一个有点残缺的花瓶,也一并摆过来,过去的有钱人,很讲究寓意,这些东西凑在一起,也就是讨个吉利,钟、瓶子和镜子寓意“终生平静” ,现在,就差那面镜子了。

  他心里说不出的焦躁,这时候的光线很难分辨色彩的细微差异,画出来的东西根本很难跟白天保持一致,好在这座仿造的民居已经简洁了很多,他手拿工具,消极地涂抹着后窗的窗框,目光却似乎在期待着什么。对面的窗户终于亮了,他不自觉地躲避起来,矮身退到架子床上,其实他根本不用掩饰,他没有开灯,对面窗户里的人根本看不见他。

  他仰视着床顶,模糊一片,双手触摸床上的架子,圆润又繁华,无论什么时代,富贵人家的生活都很讲究,就算是再简单的镂空雕刻,手工也要花上不少时间吧。这座应该就是史家宝的睡床了,表面上看来,跟老旧的架子床差不多,床腿比较低,他拿起火机往里面看,床板也跟现在的不同,表面要光滑的多,看来先人们耍奸打滑的本事还有待提升。也许由于年代的问题,靠近后栏五十多公分的床板中间,有条比较宽的缝隙。

  然后他觉得有些不妥,跟一般的木料变形不同,缝隙之间似乎有磨损的痕迹,也就是说,似乎里面的板子好像移动过,他举起火机仔细观察,用手扳了扳,那一大块床板的两边没有固定,竟然能够移动,他一使劲,虽然很沉,仍然提了起来。他把搬起的床板斜靠在后栏上,一通到底露出的是地面上的青石砖,他单手扶着那块立起的床板,失望地蹲在那里。

  火机发出微弱的光,“嘭”地爆了一小朵火花,吓了他一跳,正准备恢复原状的时候,他发现立起的床板冲着他的那一面,有一个四十多公分的不甚清晰的方形印痕,木板似乎曾经压过一个方形的物体上。过去的老东西都喜欢用硬木,床板应该是相对差一些的木材,材质会稍微赖一些。韩振东把床板摆好,东西难道是在床底下藏过?大概比床板到地面的高度高一些,否则不会留下这些凹印,这会不会就是大家要找的东西呢?

  韩振东摩挲着床边的帐幔,愣愣地坐在那里思考着,想象着女人独自守候的那些夜晚,宽大的床,想必是把被褥堆放在床里面,掩盖着床底下的东西?想着那种蚀骨的无奈和恐惧,忽然一身冷汗,不相信似地回头,虽然屋子已经完全暗了下来,但是床上的确铺着锦被,他很清晰地记得,这本是一张孤零零的床架和床板,他刚刚还踩着蹲在上面,哪里会有被褥之类的东西,屋子里涌起一股寒气,逐渐变的青黑,怎么回事?

  瞠目中,韩振东惊讶地看着史家宝愣愣地走进来,麻木地看看四周,慢慢地站到凳子上,韩振东出了一身冷汗,僵硬着,身体像胶着在床板上,一动也动不了,等到长布挂到梁上,把脖子挂上去踢翻墩子时,他挣脱了某种束缚,冲着过去大喊,“不要这样。”冲上去托起女人的身体,却怎么也抱不住,就像是抱着一团气体。

  史家宝是自杀的。

  韩振东愣怔过来的时候,浑身哆嗦着,屋里还是老样子,刚才看到的一切都消失不见了,他打开灯,抬头望去,椽木上修理不匀的位置,正是史家宝长布悬梁自尽的地方。史家宝是自杀的!她为什么自杀?为什么迟迟不肯离开这里呢?难道……



作者: 王三麻子    时间: 2013-1-2 19:54
  凝视后窗对面的窗户,灯光早已经熄灭了。而院子里翠微客栈的灯光浑浑噩噩,跟这里的灯光纠缠着。工友们都走得差不多了,临时支起的简陋的电线和灯,在院子里忽闪着,围着亮光翩然而舞的是蛾子,还有那些不知名的秋虫在鸣叫着,似乎一切都是做梦,根本就没有发生过。

  工期快要结束了,属于他的时间真的是不多了,他无法找到像样的借口继续留下来,这里到底有什么说法?

  打开灯,梳妆桌前没有摆放凳子,他下意识地走到外面,找了个圆墩,放在那里,不由自主地坐下,望着面前镜架留下的空白发呆,史家宝是个什么样的女人呢?置身于史家宝的空间,似乎周身开始弥漫着女性的味道,那种不舒适的感觉又欺身上来,他越发焦虑。忽然头顶的灯泡跳闪了几下,眼前一阵黑暗,他站起来冲向走廊,街上一阵异样的喧哗后,静寂了。

  回望屋内,视线竟然逐渐清晰,那个叫史家宝的女人背对着他坐着梳妆桌前,有条不紊地涂抹着口红,整理着发簪,随后把镜子从架子上取下来,反复地抚摸着,从后墙窗户隐去。

  他下意识地跟过去,趴在窗户上向院后望去,眨眼的功夫一个鬼影也没有了。他冲到前院,院落里静悄悄地,外面的街道和翠微客栈弱弱地,整个世界跌入一片不同寻常的惨白中,清亮亮的阴沉,整个胡家大院象做旧了的那种老照片,有些失真地泛出些破落。就像心理感应,他抬头向翠微客栈的那个房间望去,史家宝就像纱幔一般,轻飘飘地若隐若现。

  难道是方向出了问题,症结不在这里?史家宝想告诉他什么?

  他从黑暗的屋子走出去,迎面碰到了刘宁怀疑和不解的目光,他冷不丁脑袋一热,一时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好在两人错身而过,没有过多的交流。

  回去的路上,他慢腾腾地走着,忽然想起了什么,几乎是连跑带颠地,折身回来,从胡家大院的门缝里,他看到那间屋子亮着,想必是刘宁还在忙碌吧。

  他返回翠微客栈,飞奔过大堂,轻车熟路地取下钥匙,全然不顾老板娘吃惊的目光。打开自己的房门,一切还是老样子,他的眼光落到了镜子上,心里一动。走过去,手有点哆嗦,这面镜子似乎沉重了很多,一点一点把灰尘擦掉,镂空的木框压着镜面,自己焦虑的面孔映了出来,不禁咧嘴笑了。他把镜子转到背面,朴实的薄木板后衬,拨开木楔子,小心地把衬板掀开,然后他的心咚咚地跳了起来。

  里面是一张薄薄的纸,似乎是宣纸还是什么说不上名称的纸,他的手渗出了汗,在衣服上擦了擦,小心地伸过去,却无法控制地发出些悉悉簌簌的声音。

  上面是一首繁体字写就的小诗,良寶/冷翠珠簾無人卷/獨臥微慵眉妝懶/閑風過廊不堪聽/惟隱纏綿下街遠。

  作为一个艺术青年,他的文学功底可谓一穷二白,既不善于咬文嚼字,也不大理解无病呻吟者,上学时,他能看懂鲁迅写的是啥,却看不出鲁迅心里想说的是啥?看着手里还算顺眼的毛笔字,他一头雾水,花了好大心思才翻译成简体。

  他毫不掩饰自己的失望,题目嵌着两人的名字,绝对是鸳鸯蝴蝶派的,这充其量也就是一个幽怨女人的内心独白,就为表达你侬我侬的调调,费这么大劲儿,用这样一种刻意的方式隐藏,感觉就象用大炮打一只蚊子,过去的人你说活得多累呀。他脑子比较乱,得捋捋思路。

  吴璇忙忙碌碌涮洗完毕,已经快半夜了,她得赶快抓紧时间休息。从前的日子是那么闲适,而现在的她……开心又低落,也许她在致力于一件可望而不可及的事情,她不知道还还要等待多长的时间,可她没打算停下来,她在疲倦中感受着充实和快乐。

  也许适得其反,人越累反倒越翻来覆去睡不着,她想着明天的活儿,想着旗袍内里绣的那几个字,到底是“良宝……下”呢?那个模模糊糊的字到底是什么,她拉开床头的灯,拿着拍摄的那张照片左思右想。打开面对的那扇窗户,胡家大院在黑夜里淡淡地伫立着,不疾不徐地焦灼着她的眼睛。

  第二天一大早,工友们被陆陆续续被遣散,胡家大院只余下边边角角的修补了,时机错过了,也许就永远不会回来了,韩振东很后悔自己的愚钝。“罗朗……”想起罗朗,一种沉重,他需要那个谜底。他想他应该找个借口留下来,不过找个什么样的借口呢?

  有人喊他,回头一看,是工头。“你留下来把院子清理一下,把边角补一补,”顿了顿,“一会儿胡市长要过来。”韩振东喜忧参半,他被莫名其妙地留下来了,但是这种巧合令他疑窦丛生。

  宽大的院落里只余下他一个人。他心神不定地在院子里转来转去,这是一个陷阱吗?只是到了这会儿,就算是个圈套,他也打算跳下去。

  他站起身,楼上楼下,二楼那间屋子的门竟然开着,他顾不上想太多,也懒得伪装些什么,又一次站到了那间屋子里,环顾四周,又爬到床上看了看,这首诗是什么意思呢?
  “这屋子的家具是你摆的?”不知何时,耳边响起一个中年男子的声音。

  他慢腾腾地下床,沉默片刻,转过身点了点头,“是的,胡市长。”

  胡兆和斜斜地用一种居高临下的眼光看着他,脸上布满了若有所思的表情,“你把别屋的家具也重新摆摆,”他顿了顿,“今天要完工,能弄好吗?”

  韩振东点点头,“放心吧,就算熬通宵,今天也要弄完。”

  大概有摆放图,大家具基本摆得差不多,主要是一些小家具和零碎的摆件,有部分需要修理的,只能等以后慢慢收拾了,他按照记忆里老家胡楼的陈设,把现有的一些物品逐渐归位。

  看起来差不多了,这些家具什么的毕竟是老东西,过去的人死心眼,实打实做的,货真价实,看起来很有质感。们老家那儿摆的都是仿制品,现代人滑头,东西看起来远不如这里顺眼。现在就是差一点帐幔、椅垫之类的软装饰了,摆上之后,应该就差不多了。
  不大会儿,响起了喊门声,他拉开大门,不禁愣住了。

  门外站着的是吴璇。

  很显然她也吃了一惊了,两个人一起开口,“你……”

  吴璇笑了笑,指了指身边的两个大包裹,“徐大姐订做的东西,刚赶完,我们给送过来。”

  拿到徐乃娟送过来的花样照片时,整个苏绣坊都很兴奋,副市长的老宅子,虽然这笔单子可能挣不了钱,但会产生不小的广告效应,苏绣坊的品牌,苏绣坊的地位,包括以后的生意,都应该会有好的影响。

  照片大该是几十年前拍的,胡家大院的早先内饰用了很多苏绣的元素,虽然是彩色的,但是纹样有些模糊,色彩也都发黄,毫无疑问,这些图案比较简单,基本上就是现在仍在使用的经典图案,什么松鹤延年、珠联璧合,金玉满堂之类的大路货,就像我们现在的缎子被面一样,几乎家家都有,而这些苏绣品,大概是大批量生产的,当时稍有家底儿的都在使用。

  只有几幅东西不错,特别是一幅岁寒三友的屏风,看起来非常精致,绣工也高出一大截,吴璇不敢掉以轻心,对照片进行了仔细地推敲,绣品的落款似乎谁的作品,吴璇取过放大镜仔细观看,情不自禁地喊出声来,“苏绣坊,天哪,这些东西原来都是咱们苏绣坊做的。”

  众姐妹围了过来,唧唧喳喳的,吴璇陷入了沉思,看来,苏绣坊和胡家大院的渊源还真是颇深呢。虽然现在的苏绣坊和早先的除了名字和地点,几乎没有点滴的相同之处,但归属感仍令人亲近和温暖。

  韩振东不言语,两个人开始慢慢安装,看到那些依稀模糊的式样,他明白了苏绣坊前几天的大活儿,就是胡家定制的。新做的绣品跟原来的东西还是有很大差异,工艺上更简洁明了,少了些韵味,却多了些时尚。

  低处的吴璇整理,高处的韩振东接手,或者站在凳子上,或者站在梯架上,而有的地方因为木楔脱落,韩振东就会重新打眼,钉上一颗金属钉子,有时候对老东西的破坏真是无可避免的,现代人根本没有耐心寻找或者复原过去的东西。看起来他一直专注于手里的活儿,其实心思却根本不在这里。

  吴璇是什么意思?她到底知道多少?他很恼火,面对孙媛媛这个公认的厉害人,他手到擒来,如鱼得水,想起来就暗暗得意;而遇到吴璇这款软绵绵的,他说不得、骂不得,黔驴技穷,一点办法也没有。

  两个人没有说话,只是默契地干着活儿,然后他们俩来到了二楼那间屋子,他们一起悬挂后窗的窗帘,透过后窗望见对面的那幢楼房,吴璇的脸色变了,她观察着韩振东,他停下来没有看她,只是把手里的窗帘重重地扔到一边的床上,“难道你不打算说点什么吗?”

  吴璇扭身走到外面,有点慌乱地整理着着包裹里的一些小配件。

  韩振东手按着窗框生闷气,吴璇这种女人,外圆内方,表面上看起来柔软而圆润,等你真正走近,会发现冰凉而坚硬,根本无从下手。而书本上的攻略基本无用,看来先知的话是对的,世界上没有两片相同的叶子,世界上没有一个人的成功是可以复制的。

  他发觉手按的窗户似乎动了一下,有点不相信似的趴过去,这个窗户看起来是死的,没法打开,仔细看看,有花纹的那部分,和带玻璃的那部分是分离的,边角露出一点破旧的布头,他拽了拽,拉出了更长的一截,又使劲拽了一下,窗户竟然被打开了一条缝。

  这个窗户是活动的,可以打开的。他打开窗户,后面破败的楼院尽入眼底,那个小小的窗户就那样清晰地呈现在眼前。过了最初的瞠愣后,他慢慢转过身来,一言不发地看着同样愣在那里的吴璇,跟他不同的是,后者眼里是那种了然的豁出去的神情。


作者: 王三麻子    时间: 2013-1-2 19:54
  她走到后窗,触动着窗棂,这个窗户后面如果放张梯子下去,是条捷径。“我住在对面,”吴璇指了指后窗那幢破败的楼房,“二楼正对着那间屋子。”

  直到在美院民族民间工艺专业毕业,吴璇也没有真正热爱过这个行业,跟许多现代青年一样,她更关注时尚流行的元素,什么服装设计、数字艺术之类的东西更对她的胃口,这个专业令她厌倦。民族民间工艺专业的学生就业面特别窄,她去了不少公司应聘,长的干了半年,短的也就一两个月。这个行业更多地运用着传统工艺,很难大规模生产,从而限制了这个行业的整体利润,反过来从业者大都是手工业者,很难接受新鲜事物,加剧了整个行业的茫然,于是,总处于一种焦虑和无存在感的状态。她被整个行业的负面情绪裹挟着,根本不知道怎么融入现在或者未来的生活。

  她带上所有的钱,来到了盐水古城,看书、聊天,还有长时间的发呆,几乎是立刻,便被古城同化了,看河水的流动,品咖啡的温度,她喜欢这些随遇而安的人,喜欢这种缓慢节奏的生活。她几乎走遍了古城的每一个角落,看一看,走一走,跟摊贩聊一聊,打发着时间,按说她应该快乐,但是她还年轻,似乎还不该到享受如此慢生活的阶段,于是某个夜晚,难言的惆怅就会悄没生息地进入大脑,她很迷茫,看不到自己的未来。

  来到苏绣坊的时候,她是欣喜的,找到一个自己擅长的领域,好比日常见面的陌生人,忽然在另一个地方偶遇,令她心花怒放。她兴奋地走进去,跟老板打着招呼,跟绣娘聊着针法和工艺,竟然过了半晌。

  随后几天,她不自觉地就会走进苏绣坊,侃侃而谈,她会卖弄苏绣的历史,如今最有名的工艺大师,包括那些那些价值连城的苏绣珍品。她跟苏绣坊的老板和绣娘们成了好朋友。有时候老板进货或者外出办事,她会帮忙照看一下店面,获得一些报酬。事情的发展就是这样狗血,她逃避了那么久,竟然在盐水古城重操旧业,重要的是,她不觉得厌倦,反而很投入,有时候外界环境的暗示或者心态的变化,真是不可思议。

  李林拿着那幅旗袍图案过来的时候,吴璇已经成了苏绣坊的主管了。那种图案,清雅中带着绚烂,毫无疑问,设计者是高手,她喜欢有质量的作品,留下来临摹了一幅。当然,那也是个有意思的男人。艺术家似乎是独立于尘世之外的另一种人,他们只对作品本身着迷,而不通人情世故,这个男人沧桑落魄,却另有一种力量。

  这种匆匆一遇也许要不了多久就会淡忘,但是几天后,吴璇回到住处,竟然又一次看到了刘林。刘林想在这里租房子,被房东回绝。盐水古城门面的商铺,酒吧、客栈,非常贵,吴璇居住的是隐藏在两条发散型主干道最里面的长期出租屋,内外几乎没怎么装修,设施简陋,相对便宜得多,这里离苏绣坊很近,早已住满了人。

  刘林不肯离开,“合租也行。”

  老板不置可否,懒得搭理的样子。

  吴璇有些不忍,“我那间屋子白天倒是空着,晚上不行。”她觉得自己说的是废话,大多数人租房子只是为了晚上落脚。

  “你在哪一间?”李林竟然接了话。

  吴璇指了指自己的房间,准备离开。

  “我们先合租一个月吧,晚上我另有地方。”李林竟然答应了。

  吴璇有些莫名其妙,也有些后悔,孤男寡女住在一间屋子,实在是太不方便了,她有点讨厌自己的多嘴,却不知道怎么收场。

  李林走进吴璇的屋子,简单地扫了一眼房间的布局,便推开窗户,直直地盯着对面的那座陈旧气派的院落。

  “这间房子多少租金?我掏一半吧。”李林虽然跟她说着话,但眼睛依然看着对面的院落。

  “好,”吴璇很高兴,生活成本又降低了不少,“早八点到晚六点。”

  中年男人点了点头,从口袋里数出房租递了过去。

  吴璇白天在家的时间很少,午餐和晚餐大都是和同事一起凑合的,早上七点多出门,晚上七点多到家,和刘林见面的时间不多,要不是屋子一角的收拾得整整齐齐的画具,她几乎都快忘了刘林的存在了。有一次中午回家拿东西,撞见了刘林,他坐在窗前,正啃着手里的饼子,画面上正是对面的胡家大院。

  “刘哥,你只吃饼子会行?我这有锅和电磁炉,你煮点粥吃。”吴璇指着门口的小桌子,上面密密麻麻堆着一些油盐酱醋。

  “好,好,谢谢。”李林回头表达着谢意。

  第二天中午,吴璇也弄不清自己怎么回事,竟然买了点菜回家了,看到李林依然啃着饼子,她举着手里的东西,“等一下,我煮点面。”

  两个人坐在桌边吃了一顿热乎乎的鸡蛋面条,这大概是刘林来到古城后,吃到的第一顿家常饭,两人吃掉了满满一锅。吴璇暗暗地笑了,她走到画架前,画纸上不再是面前能看到的,似乎是院内的某个角度,凭感觉依然是胡家大院,她好奇地看着刘林,“这是哪里?胡家大院?你进去过?”

  刘林挪开画框,“没有,胡乱画的。”

  这以后就成了习惯,吴璇每天都会回来煮饭,有时候米粥、有时候是菜汤,有时候来不及就下点方便面,打两个鸡蛋,放几根青菜,简简单单,但是有汤有水,很有点家的味道。但是她能感觉到刘林刻意保持的距离,譬如,他总是叫吴璇小吴,并且早早地交给吴璇足够的伙食费,还补上了一些伙食费水电费,吴璇有点不大高兴,不过随即便也坦然接受。

  刘林的画架上隔一两天换一幅画,角度不同,但是吴璇总觉得一种陌生的熟悉,她虽然没有进过那个院子,但她能感觉到某种风格的延续,她认为那还是胡家大院。

  半夜起床上厕所,她无意中拉开窗帘,向外望去,一个黑影面向胡家大院站着,她吓了一跳,赶紧掩上窗帘,随后觉得那人的背影非常熟悉,于是偷偷拉开窗帘一角,好一会儿那人转过身来,习惯性地向她站立的这个窗口望着,她吓了一跳,连忙缩了回来,几乎可以肯定,那是李林,只是这么晚了,他站在后院干什么?

  看来,李林绝不像表面上看的那么简单,这个沉默的中年人看中这幢出租楼一定有更深的目的,应该是为了对面的胡家大院吧,奇怪的是她没有恐慌,这个男人是个艺术家,绝对是那种无公害生物,自身不具备攻击性。冥冥之中有很多解释不清的东西,她就是不怕这个男人。

  吴璇依然做饭、刷碗,收拾屋子,李林的画纸上依然变换着不同的场景,然后从有一天开始,画纸的左上角夹上了不同的照片,照片不大清晰,黑暗的背景,被闪光灯强迫地暴露着,甚至还有那种拍虚了的效果,这些照片是怎么拿到的?在古城,胡家势力强大,那间老院常年关着大门,很少有人进去过。吴璇好奇中夹杂着一丝不安,她觉得这么莫名其奥妙惹上胡家,一定会有麻烦。

  后来,李林开始翻看这摞画纸,似乎翻来覆去,怎么也想不明白一些事情。连着两天坐在窗户前发呆,脸色越来越难看。


作者: 王三麻子    时间: 2013-1-2 19:56
谢谢风来疏竹,我改徐乃娟先。
后来经常脑抽。。哈。。
作者: 离离    时间: 2013-1-2 20:21
{:soso_e163:}
作者: 王三麻子    时间: 2013-1-3 21:13
  前段时间,徐乃娟来到苏绣坊,委托制作一批苏绣布艺装饰,那是她第一次走进胡家大院。这座院落除了年代陈旧,跟她居住的楼房根本没有可比性,胡家大院有些北方院落的风格,无论是门窗的雕刻还是廊柱的描绘,在民居中都算是精品了。走过一个一个的房间进行测量,她简单画了房屋的构造,标注了摆设的具体位置,同时记录了一些数据,希望这次的活儿不出纰漏。

  像是为了印证自己的猜测,回到家里,她翻了翻李林的画稿,果然,这些房间的的确确都在画纸上出现过。这个男人要么未卜先知,要么一定进过胡家大院。同时,她也很清楚地意识到,李林的画稿远比她看到的实地场景要丰富得多,这个男人对胡家大院的了解似乎比院子的主人都要多。

  韩振东了然于胸,那是自然,老家的那座胡楼,罗朗虽然没有韩振东那么熟悉,但毕竟也待了那么久的时间,还画了一部分,大致的印象总会有的。吴璇讲的消息很重要,只不过,现在他有更迫切的问题。

  “他在什么地方?”韩振东急切地问,吴璇犹豫着,条件反射似地整理着手里的帐幔。“罗朗在什么地方?“他不禁有些恼怒,声音不自觉地提高了几度。

  他走过去,把吴璇手里的东西一把夺过来,扔到地上,“罗朗是我哥们。”他的面部有些狰狞,自顾自地生着气,吴璇没搭理他,低垂着眉眼,似乎在斟酌着要不要开口,或者是怎么开口。

  正在这时,院门口响起了声音,韩振东移到走廊,看见刘宁带着两个人走进院子。“你们弄完了吗?”刘宁抬头看着他们,见他们摇头,皱着眉头,一脸的不耐烦。“怎么还没弄完?别耽误工夫。”

  两个人不作声,赶快缩回身低下头忙手里的活儿,吴璇翻了翻包裹,“床幔不知道是少做了一片还是没带齐,挂钩也不够了,我回去一趟。”转身离开了屋子。

  韩振东眼睁睁地看着吴璇走开,不知道说什么好。最引以为傲的善意被人猜度后,他恼羞成怒,外加对哥们的担忧,他简直气急败坏。

  刘宁弄过来这两人是干什么的?不大一会儿,院子里传来嘀里当啷地响声,来人是两个小工,过来拆除走廊和翠微客栈窗户上,封闭的那些砖头,刘宁也是见识过老房子的人,这些画蛇添足的东西,必须清除,这样距历史更接近些。

  看到他露头,刘宁喊了一嗓子,“手里还有活儿吗?过来帮帮忙。”

  韩振东低下头磨磨蹭蹭地走过来,把扔下来的青砖五六块码成一摞,摆在院子的一角。活儿不是太多,胡楼靠走廊的这边比较好拆,不大一会儿就弄得光溜溜的,翠微客栈的稍微麻烦点,不过应该都是临时加固的,活儿干的也粗糙,个把小时就弄完了,看起来清爽多了。

  韩振东坐在砖垛上,望了一眼斜对面的翠微客栈,然后心里一跳,脑子忽然间热了起来,他摸了摸口袋,没有笔也没有纸,只好在心里默念,却总被打断思路。

  刘宁把钱付了,打发走两个小工,回头瞥他一眼,“你那活儿还有多少?”

  韩振东低着头,没敢照脸,“马上就完,等苏绣坊的人,就差几样东西。”

  “那你去找会计结账吧,这里不用你了。”刘宁转过身准备锁大门。

  韩振东愣在那里,懦懦地,“还差一点。”

  刘宁不耐烦,“让苏绣坊的人过来装。”

  韩振东只好到楼上收拾工具,慢慢吞吞地走出了胡家大院。

  他没有去结账,也没有回翠微客栈,只是随着街上的游人走动,晕沉沉的,虽然知道今天离开胡家大院是必然的事,但仍然有些措手不及,事情一点进展都没有,他很懊悔,几乎从遗传基因和灵魂深处来反思自己失败的原因,他竟然白白地浪费了这段宝贵的时间和机会。

  空气中飘过来饭菜的味道,又到了晚饭时间,往常的这会儿,他总是饥肠辘辘,饿得前心贴后心,而此时他嗅出纷杂的气味中,竟然混和着浓重的柴油味和油脂的哈喇味,他觉得反胃。

  他无意识地走,不停地前行,似乎这样才能消除内心的茫然,直到灯光从不同的店铺射出来,眼前的景物越来越熟悉时,他才发现,不知不觉中,他竟然踏上了绣品街,又一次来到了苏绣坊的门口。

  跟平时一样,吴璇正坐在柜台里记着什么,他忽然想起来一件事儿,于是冲进了苏绣坊,他一把夺过她手中的笔,抓起一张废纸的背面,就着屋子里忽悠忽悠的灯光,站在柜台旁,又一次写下了那首诗,一共四行,每行七个字。

  冷翠珠帘无人卷/
  独卧微慵眉妆懒/
  闲风过廊不堪听/
  惟隐缠绵下街远。

  这首诗他已经读过无数遍,也写过无数遍,诗是那类小情调诗,但总觉得有哪里不大对劲,似乎并不陌生。

  “冷翠冷翠……”这句含有一个“翠”字,而“微慵微慵……”含有一个“微”字,他一阵心悸,这是一种喜悦的悸动,前两句里面含有“翠微”二字,后面的猜测分析便迅速而有目的了,第一句第二个字,第二句第三个字,第三句第四个字便是“廊”,而第四句的第五个字便是“下”。“翠微廊下”?“翠微廊下”?怪不得总觉得眼熟。他用笔在每个字的下面重重地划了一条横线,他想这次他真的发现了某样东西。

  他很兴奋,“吴璇,你看出来了么?”

  听他语无伦次地叙说,吴璇的眼睛亮了,拉开抽屉,从里面拿出一张照片,“你看看这个,那件旗袍上的双面绣。”

  韩振东凑过去,歪歪斜斜的绣品图片,上面绣着的是,“良宝什么下?”他疑惑不解。
  吴璇仔细研究过这副绣品,背面的几个字,看起来似乎不是同一个绣娘的风格,“良宝”二字虽然不够完美,针法却仍然算的上精致纯熟,而后面的“什么下”却似乎是后期绣上的,针法要生硬得多,水平相对业余,仔细观察,就算上浮的丝线,仔细看去颜色也有细微的差别,绝对不是同一批线。

  “你过来看看,再看看你找到的那首诗。”吴璇把两样东西放到一起。

  韩振东凑过去,有点迷茫,前前后后看了几遍后恍然大悟,“这个字是‘廊’,翠微廊下的‘廊’。”

  吴璇兴奋地点点头,“旗袍上绣的是‘良宝廊下’。”

  两个人不再说话,默不作声地想心事。


作者: 王三麻子    时间: 2013-1-3 21:14
  韩振东看了看吴璇,欲言又止,独自走出,站在苏绣坊门口,远远眺望,四周的山峦雾蒙蒙的,古城的街道人流渐稀,冷不丁有几个老乡或者游人擦肩而过。那副烫金的牌匾像个老者,静静地注视着他在门口踱来踱去。吴璇打发人去胡家大院收尾,几个秀娘也唧唧喳喳地涌出,屋里终于安静下来。

  韩振东迎上去,“他现在怎么样了?”

  吴璇把有些杂乱的椅子摆放整齐,“走吧。”

  与默然行走的两人相对比的,是身后擦肩而过、兴高采烈的游人。与翠微客栈相比,依然是那种吱吱作响的木板房,只是这里更加陈旧、更加凌乱,更加破落,更加……多了些油烟味,侧身穿过走廊,他们来到了二楼中段吴璇房间的门口停下了。

  推开屋门,室内最显眼的就是那张床,床上躺着的是……罗朗,虽然做了最坏的打算,韩振东依然百感交集。他几乎是扑过去,不相信地看着,罗朗沉睡着,脸色灰黄,脸颊稍有下陷,看起来熟悉又陌生,难以言状的痛苦侵袭过来。

  朋友关系是很奇怪的组合,很多时候需要缘分,有时候一句话、一个眼神,也许就是一段好的友缘。而天天面对的两个大好人,可能成为同事,可能成为伙伴,却不一定能成为朋友。

  而韩振东和罗朗是朋友。

  韩振东默默地看着吴璇,罗朗属于重型颅脑损伤,虽然手术后暂无生命危险,但这几个月一直没有苏醒,他的疑问和忧虑象爬爬墙虎一样交错着。

  某个夜晚,似乎是某种预感,吴璇醒来的时候,听到对面墙下传来某种声响,她拉开窗帘的一边,胡家大院正对着的那个窗户下,有团黑影停在墙边。她飞奔下楼,冲了过去。

  果然,是李林,他斜躺在地上,头撞在一块石头上,身上压着一个梯子,已经昏迷过去。吴璇敲醒了几个邻居,把他送进了医院,然后,从那天开始,她从一个看客变成了当事人,她开始关注来自胡家大院的消息。

  那一天,似乎冥冥之中听到一个无声的召唤,于是在韩振东踏入古城的那天,她莫名其妙地结识了他,他住在紧邻胡家大院的翠微客栈,而那个跟苏绣坊历史相关的艺术家也住在翠微客栈,这绝非巧合,她的确走进过翠微客栈那间屋子,似乎走进了异度空间,她想她一定是出现了幻觉。

  吴璇握着罗朗的手,犹豫着,终于不大习惯地,“罗……罗朗,韩振东来看你了。”

  韩振东坐下来,“罗哥,罗哥……”

  吴璇端起泡好的大米、黑米和芝麻之类的一大堆混合的食材,倒进了豆浆机,通上电源,于是屋子里响起了嗡嗡地声音。她招呼韩振东搭把手,两个人轻轻地把平躺着的罗朗弄成侧身,吴璇轻轻地叩打着罗朗的背部和臀部,韩振东接过手,吴璇不放心地叮嘱,“慢点慢点,别弄伤皮肤。”

  转身去暖瓶里倒了些热水,又添些凉水,混合成温水,端了过来,用毛巾蘸上温水,轻轻地擦拭着。韩振东的眼睛望着罗朗,骄傲的罗朗拥有艺术家灵巧的手指和绝佳的审美观,而现在,罗朗只是无声无息地躺在一张床上。

  半个小时左右,豆浆机停了,晾了一会儿,吴璇用注射器装了三百毫升左右的米糊,从鼻饲管喂食,看着针管里的米糊一点点减少,韩振东的声音变得有些哑,“每天都这样?”

  吴璇点点头。他静静地望着她,似乎想从她的脸上找到一丝痛苦和烦躁,而她小心地推着手里的注射器,似乎是顺其自然,理应如此的事儿,脸上甚至还隐隐有一丝喜悦,“感觉这段时间好一些呢。”

  米糊推完了,吴璇拔下注射器。

  “总觉得他的手硬了点,在好转吧,不信你握握?”说着把罗朗的手递给韩振东。

  韩振东捏了捏,似乎真是这样,“有希望吗?”他的心情忽然没有开始那么沉重了。

  “当然有,医生说他的症状很特别,希望很大。”吴璇满怀信心。

  像是被吴璇的热情所激励,韩振东觉得自己的眼睛有点花,似乎沉睡中的罗朗眼睑微微颤动了一下。其实吴璇也有这种感觉,但是这几个月她已经产生过无数次错觉了,所以根本不敢相信。

  罗朗住进医院不久,吴璇的钱就花光了,等一些零星的捐款用完后,她只好把他接回家,他们原本素不相识,只要她愿意,她随时可以撇清,过原来的日子,只是……,等过一段再说吧。守候这段时间,吴璇一遍遍呼唤着刘林,听说过植物人复苏的故事,她应该用一些熟悉的故事、诗歌、歌曲什么的刺激病人,只是她根本不了解这个男人,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你了解罗朗,多进行刺激,只要找对方法,一定会有效果。”吴璇满怀希望地看着韩振东。

  韩振东用手指抠着下巴上的青春痘,痒痒的有些疼,指甲缝里夹着一丝血痕,他想他知道,对罗朗来说,什么是最重要的东西。

  虽然远处仍传来隐约的声音,零星的光线也不甘寂寞地划过,盐水古城还是在趋于平静。韩振东和吴璇躲在黑暗的屋子里,像老手一样贴着窗帘,向胡家大院二楼正对着那间屋子望去。

  灯亮了,只是窗帘拉着,看不清里面是谁,是刘宁还是胡兆和?大概是在查看房屋整修的最后效果,亦或是还在找某样东西?两个人交换了一下眼神,没有说话。

  过了半个小时也许更久,那盏灯终于灭了,韩振东舒了口气,回头问吴璇,“梯子准备好了吗?”

  吴璇点点头,“刚看过,在一楼拐角。”

  黑暗中,韩振东看不清吴璇的表情,他又一次检查手机,已经打到了震动,随手放进贴身的口袋里,弯下腰把两条鞋带解开,重新系上,用力地紧了紧。

  等他又一次向桌上的闹表望去时,时针已经指向了十一点,差不多了,他的声音有些干涩,“走了。”又看了一眼躺在床上隐在黑暗里的罗朗,推门出去了。

  两人顺着黑暗来到了那扇窗户下面,韩振东小心地把梯子架到墙上,吴璇望着他,“小心点,到时间不回来,我就过去。”

  韩振东点点头,他稳稳地爬了上去,窗边留着那根绳条,这是他下午离开前特意放好的,使劲地拽了一下,窗户“呀”地响了一声,夜晚的空气就像扩音器,传得很远,他吓了一跳。更加小心翼翼,一点一点使劲,于是窗扇渐渐地打开,终于拉了上去,年轻的优势一下子显示出来,他灵巧地翻进屋内,伸长胳膊接过铁锹,向吴璇挥挥手,掩上窗户。

  屋子里斜斜的光射入,他轻车熟路摸到了房门口,跟前几天一样,屋外的门闩搭着,轻轻地拨开,站在走廊里。

  院子里空无一人,温温吞吞地黑着,他顾不上细看,把面部和上身藏在阴影里,目光投向翠微客栈窗户和走廊之间的那个区域,冥冥中似乎有只手把他拖了过去。

  “翠微廊下”,翠微客栈和胡家大院走廊的下面,一定是这里!

  他望着翠微客栈的墙壁,摸了摸脸边的汗滴,终于蹲下来,这是一块不足一米宽的夹缝,介于两个房檐之间,有几根木棍很随意地倚在临街的墙角,地面上还有下午拆窗户时散落的砖屑,由于长期无人踩踏而形成的那层薄薄的青苔,已经被他们破坏得七零八落,这会儿被混沌的月光温柔地分成两部分,明暗相接,阴阳相通。



作者: 王三麻子    时间: 2013-1-3 21:15
  四周是如此地静寂,却又是如此喧哗,韩振东左右望望,院子里没人,这里真的只有他自己。想到刘宁或许别的什么人,有可能会在下一刻出现,兴奋与恐惧便奇异结合,弥漫在他的四肢,甚至分泌出一种软弱和乏力。

  夜色更深了,更暗了,顾不了那么多了,他抄起铁锹,向地面挖去,虽然控制着力量,但是吭哧的声音仍然吓了他一跳,顿时有点惊惶失措。严格来说,守法公民大都有自虐的倾向,常常自己吓唬自己,他也不例外,他时刻感到自己的疯狂和危险,没完没了地向四周观望。

  大概是在两块地基之间,土质比较复杂,半个多小时过去了,身边一堆新翻出的相对湿润的泥土,仅仅是挖出距离地面大约只有十几公分左右的小坑。

  这个院子的修缮全部弄完了,马上就要迎接客人了,从此以后,这个院落也许就没有片刻的闲暇,而以后,还哪有什么以后了,他几乎不可能再有机会了。

  于是他开始急躁,决定孤注一掷,抛开了顾忌,加快了挖掘的速度,身边的散土越积越高,他的信心也越来越小,难道自己错了?正在他焦躁不安的边缘,“砢棱……”铁锹发出了清脆的声音,似乎硌在了坚硬的物体上,他蹲下去,用手拨开坑里的土块,似乎是一块石板,他的心咚咚咚剧烈地跳动起来。

  他小心翼翼地挖掘着,埋着的东西露出来了,一个五十公分左右的石板,似乎卡在胡楼和翠微客栈地基的边缘。是常见的那种青石,连接处略为粗糙。他仔细地提了出来,没有想象中的沉重,小心翼翼地放到地面上,露出一个不大的窖坑。他不敢跳下去,搜寻着四周,他的眼睛停在院子边角的杂物堆上,挺长的几根木棍凌乱地堆在那里,正准备起身取过来,忽然间愣在那里,两条长长的影子逼过来,盛气凌人地,把他的脸庞和身躯笼罩在黑暗里。

  是胡副市长和刘宁。

  胡兆和看着露出来的地窖,又注视着他,“你是谁?”

  韩振东笑了,“罗朗的朋友。”

  胡兆和的脸色变了,“罗朗?什么罗朗,你到底是谁?”

  “他是韩振东。”一边的刘宁斜视着他。

  开始,刘宁的确没有认出韩振东。其实在这个财富为王的时代,韩振东这类的艺术家从来没有被放在他的竞争队列,他也没从没怀疑过小雨的忠诚,这个阶层几乎不可能成为他的对手。只是当韩振东过于频繁地驻留在那间屋子时,他才注意到他,而一旦留心,他很容易就确认是他,这几乎不需要什么技术含量。

  而胡兆和相对迟疑,但是当他看到那个房间的摆设时,也不再怀疑,他不能确定他了解多少,但这个男人一定不是一个简单的工人,而是一个对胡家大院的底细有所知的人,那就给他机会吧。他让他出入胡家大院,给他时间给他机会,但始终没有结果。

  他没有耐心了,只能尝试着把他逼走,果然,现在,这个男人回来了。罗朗?难道罗朗也来到了古城?来到了这里?罗朗……罗朗,也许楼上屋里那些凌乱的脚印,并不仅仅是他的怀疑,而是真实的存在,他的胃部忽然痛得不可开交。

  刘宁胡乱抓住韩振东,把他从地上提起来,“你他妈累不累呀?怎么哪儿哪儿都有你!”只一下就把他推搡到院子的中间。

  刘宁身材高大,气势凌人,韩振东张张嘴,一句话也接不上来,无论如何,夜半时分待在别人家的院子里,总是心虚。既然没啥说的,那就动手吧,他也去推搡刘宁。

  刘宁没防备,趔趄了几步,一下子恼了,追过去毫不客气地一拳拳挥下去,声音越来越高,“叫你偷……叫你偷……”

  打得过打,打不过也得打,韩振东边躲避,边挥舞拳头,一味地乱砸,有几下大概还真打到对方身上,“妈的,你还来劲了。”

  随手掂了一根木棍,怒气冲冲地逼过来。韩振东紧跑两步,到地窖一边的土堆上把铁锹抓在了手里。

  夜晚竟然黑得如此彻底,翠微客栈客房有两间屋子的灯亮了,几乎有些刺眼,几扇窗户也在悉索作响,有房客被惊醒了。

  胡兆和低声却是威严地呵斥着,“够了!”

  几个人静立着,等翠微客栈重新进入平静状态,胡兆和冲刘宁摆了下头。

  刘宁扔掉手中的棍子,示意韩振东来到地窖口,韩振东机械地抓紧了铁锹,他能怎么办呢,他明白自己凶多吉少,但是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他也没有别的路可走。石板子里面到底隐藏着什么?对秘密的探知超越了恐惧,不管结果了,这会儿他只想知道这下面埋的是什么东西,他豁出去了。

  胡兆和站在黑暗中,跟夜晚和铿铿地挖掘声融为一体,在很多人的眼中,他仅仅是一个标记,是一个成功的符号。

  胡兆和是个忧郁的人,他总是对到手的以及未来的生活缺乏自信。隐隐忆起,他活了大半辈子,似乎从未对一项事情做过真正的决定。他是个城市的副市长,他的上司是个铁腕,手下有大把的智囊团,一些决策他只要举手就好了;他的父亲是个强势的男人,安排了他的生活,安排了他的前途,甚至帮他解除了情敌的威胁;他的老婆是个……

  想起徐乃娟,他的心里更加柔软,她温和,只是她不够热情,不够投入,他不止一次见她凝视着柜子里的旗袍发呆,她难道还没有忘记几十年前的那个人?在他们的婚姻中,他总觉得自己被忽略,始终没有存在感;他很少与女人来往,孙媛媛是他主动结识的第一个,他成功地控制了她,他终于拥有了绝对的权威,然而沾沾自喜后是很深的沮丧,那又有什么意义呢?

  走上领导岗位这么些年以来,身边车水马龙、推杯换盏后,是一种寂寞,也是一种习惯,只要你有官职,你就有朋友,当然有时候只是交易。他很少言语,基本不发表意见,事实上,有时候是他什么都没想,有时候是他什么也不想说。上级和身边的人都尊重他,因为他温和而有力量。


作者: 王三麻子    时间: 2013-1-3 21:16
  至于这个院子里的东西,他并没有多少渴望,人一生中占有多少财富才算够?虽然有遗憾,但老天对他已经不错了,他不算贪心。上次城改父亲还健在,执意叫停老院的修缮,他挺无奈,好在资金不足给了他一个很好的借口,现在的寻找,也许只是对长久以来好奇心的一个交代吧。

  他凝视着那个翻动的铁锹,神情有些恍惚。有时候他很羡慕父亲,坎坷一世,依然充满活力。他的父亲很肯定地告诉他,必须从二楼的那间屋子着手,因为姓史的女人临死前没有出门,只在那里呆过,就算有什么讯息一定会留在那里。他的父亲几十年前找过,他这些年也不止几十次地找过,上上下下边边角角每一块砖都敲过、看过,仍然是毫无发现,韩振东是怎么得到线索的呢?竟然找到了这个地方?

  能让他父亲这样的人如此费尽心思?这里面到底埋藏着什么宝贝?

  他摸出电话又放下了,大门外响起了“咣当咣当”的敲门声,浓郁的酒气扑过来,院子里站着两个女人,不,三个女人。醉醺醺地是徐乃娟和……孙媛媛,两个女人相互搀扶东倒西歪地靠在一起。他的身体突然僵硬了,而后一阵慌乱,他不明白,徐乃娟怎么会和孙媛媛凑在一起,后面的女人是谁?他们怎么突然这个时候出现在这里?

  但是既然过来了,一切隐瞒便失去了意义。整个院子黑暗得有些蹊跷,他试着像官场上一样慢慢调整自己,果然,面部渐渐如橡皮人一样不动声色。

  另一个女人自然是吴璇。‘

  等待的心情不必细说,而有危险的等待更让人沉不住气,快到凌晨一点了,韩振东还是没有动静。她爬上梯子进入胡家那间屋子,没花多大功夫便看到了黑暗里躲着的两个人,知道大事不妙,也许一切早就在对方的算计之中。

  她盘算了一圈,最后拨通了徐乃娟的电话。

  等徐乃娟意识到电话铃响时,模模糊糊发现了好几个未接电话,摇摇晃晃往外走时,她已有明显的醉态,孙媛媛不放心地扶住,她甩了两下没有甩脱,两人拉扯着朝前走。在胡家大院门口,他们和吴璇一起搀扶着走进院子。孙媛媛知道这就是那座有名的胡家大院,看到院子里的这群人,还有那堆新隆起的狼藉的土堆,她不明所以。

  用棍子试了试,韩振东绕过中间的东西小心地跳下去,一股陈旧和浓郁的霉味扑面而来,心脏不规律地跳动起来,地窖既不深也不大,跟小时候家里挖的养兔子窖差不多。一个四十公分见方的箱子,在离窖底十公分左右的地方架着,韩振东摸了摸,不知是什么材料制作的,凉凉的,像是金属制品。他一下子便想到了那张床板下面被压出的四方形凹印,和这个箱子的大小依稀仿佛,看来这个箱子的确在那间屋子放过。

  他双臂紧抱,小心地用力,慢慢地向上提,谁知箱子并不重,几个人不约而同地探过身子,伸手接上来。除去箱子的自重,里面存放的东西,分量远没有大家想象的那么沉,似乎是白白使出了过大的劲儿,几个人相互看看,表情都有点讪讪。

  韩振东轻轻擦拭着取出来的箱子,眼睛四处搜寻,看到扔到一角的批灰刀,走过去拿了过来,正要对着缝隙清理。骤然间,远处街上的路灯突然熄灭了,夜空越来越暗,整个盐水古城的浸泡在一片模糊之中。某种异样带着一丝凉气,像病毒一样传染过来,韩振东攥住铁锹,回望了一眼胡兆和,对方的脸僵硬着,飘渺着,所有的人都面目不清,被浓白的气体包围着,慢慢地转过身体,朝着那个方向望去。

  一种不寻常的预感让他把视线跟过去,正是二楼的那间屋子。象是大幕开启,门“吱呀”着响了起来,而后敞开,他傻傻地看着一个女人轻飘飘地穿过二楼走廊,来到自己的头顶斜上方的走廊,还是那件苏绣旗袍,丰满的身体,是她,眉眼如白描画那般清晰、玲珑,她淡淡地打量着院子里的这群不速之客,看到他时,默契地笑了笑,渐渐消失在翠微客栈那面封闭的墙面上。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味道,他嗅了嗅,没有腐败和凄凉,只有温暖和馨香,一下子他想起来了,这是哺乳期女人身上特有的乳香味。盐水古城的二期修缮打乱了某种固定的节奏,而现在,喧嚣的胡家大院也许只有短暂的时刻才能实现这个愿望。而在更早的时候,也许每一个黑暗的夜晚,女人都会奔赴着一个几十年不曾改变的约会。


作者: 王三麻子    时间: 2013-1-3 21:17
谢谢离离。。
作者: 暮雪    时间: 2013-1-4 09:34
{:soso_e163:}慢慢读
作者: 暮雪    时间: 2013-1-4 09:34
写这个长篇真不容易,眼睛啊{:soso_e160:}
作者: 王三麻子    时间: 2013-1-5 19:37
  徐乃娟和孙媛媛的酒似乎全醒了,院子里逐渐亮起来的时候,他们慢慢相觑,相互之间用恐惧和惊疑扫视着,没有人惊叫,也没有说话,似乎全都石化了。

  韩振东把批灰刀又一次伸向箱子,“别打开!”吴璇喊了一声。

  他停下来,忽然想起了少得可怜的文物知识,一下子出了一身汗,地下埋藏的一些东西一经打开就会被氧化,而变得面目全非。他放下刀子,小心地擦拭着箱子的表面,几个人低下身子围了过去,盖子上有一些凸凹的云纹,摸上去凉冰冰的,非铜非铁的,说不清是什么金属材质。

  韩振东面向胡兆和,似乎在询问该怎么办?

  “送到鉴定机构吧。”胡兆和面无表情。他回过身来,正迎上孙媛媛幽怨的眼神,他对不起这个女孩子,有一段时间他几乎失心疯了,好在最坏的结果没有发生。放掉她吧,没有爱、没有恨,他于是漠然地看了她一眼,孙媛媛的内心便听到了嘎巴的断裂声,她垂下头,退后了一步,任凭长发垂下来,乱蓬蓬掩盖住面孔。

  夜色似乎逐渐由暗至亮,透出些光来,远处传来若有若无的熟悉音乐,新刷的油漆味没完没了地飘过,胡家大院斑驳着,终于陷入了一片沉寂

  第二天,韩振东早早地泡在吴璇这里,他不停地絮叨,“罗哥,那件宝贝找到了。”罗朗静静地躺在那里,“你找胡楼不就是为了这个吗?你醒醒啊”,于是韩振东絮絮叨叨讲述自己在古城的经历,罗朗依然没有动静。

  中午吃饭的时候,韩振东的嗓子有些沙哑,失望地说,“没什么效果。”

  他停顿了一下,眼前掠过史家宝美丽而温暖的脸,身着旗袍的丰腴而玲珑的身体,似乎闻到了女人特有的乳香味,他撂下手中的饭碗,趴在罗朗的耳边,‘罗哥,我见到你妈妈了,你妈妈很美。”

  他忽然停了下来,罗朗的眼睑颤动了一下,他的声音有点哆嗦,“吴璇,你快看。”吴璇紧紧地贴过去,罗朗的眼睛的确在动,然后他们发现罗朗的手指动了动,罗朗终于从沉睡的状态有了些许意识,吴璇喜极而泣。

  静养了两日,罗朗的各项机能逐渐恢复,手臂有了动作,虽然口齿仍有些迟疑,但终于能说简单的句子了。

  罗舜良来到古城,最初的目的只是为了探视同学老李,两人是美术学院的同窗,老李的苏绣坊经过几年的经营,已经步入正轨。也许是跟盐水古城的缘分,他一到这里,就迷上了那种慵懒和惬意,很多时候,艺术家的思维也许更另类,也许只是更忠于自己的内心,这里的确是艺术家的天堂。

  翠微客栈的那扇窗户,打开了他情感的闸门,他结识了史家宝,相爱了,结合了。他知道史家宝的过去,可是他不在乎,只要爱,什么都不重要。史家宝来自苏州,在家里闲着无聊,常常在家里绣一些小物件,喜欢到苏绣坊去学一些针法消磨时光,一来二去,罗舜良也渐渐喜欢上了这门古老而传统的工艺。

  解放了,政府要重新划分宅基地了,胡家大院有可能部分划给史家宝,但是罗舜良心里很别扭,他喜欢古城,古城虽不像内地那样过于重视门风,但他们的行为也称得上是惊世骇俗,他的身份尴尬异常,他是艺术家,他不惧人言,只是他不想让孩子从小被指指点点,他也不想住在胡安麟的旧居,名不正言不顺,他不喜欢这种感觉,所以他带着孩子一直住在翠微客栈里。

  他想一家三口回老家,史家宝说,“再等等吧。”他不明白她在等什么。然后,老李就开始生病,他们一时半会儿是无法离开古城了。

  政府的工作按部就班地进行着,对苏绣坊的接收跟别的店铺并没有特别,事实上除了收归国有,老李依然是苏绣坊的负责人,但或许心理不堪重负,从清点货物当天,便卧病不起,他是一孤家寡人,亲戚几乎也没有往来,等到人病得脱相的阶段,罗舜良和史家宝带着孩子,大部分时间都泡在苏绣坊。

  那天傍晚,老李忽然面色苍白、全身乏力,史家宝连忙出去喊大夫,不大一会儿,大夫急匆匆赶来,治疗抢救,但是回天乏术,老李断断续续地说,“……东西……”,罗舜良忙乱地点头,老李头一歪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罗舜良晕晕乎乎地,直到响起罗朗“哇哇”地哭声,他抱着孩子,才发现家宝没有回来,家宝呢?他赶回翠微客栈,屋里没有人,客栈老板和房客们在他背后指指点点,他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然后他就听到那个令他不安的消息,胡安麟回来了。

  直到操办完丧事儿,史家宝也没有露面,孩子哭得越厉害,罗舜良越心慌,他犹豫了两天,一直想爬窗进入胡家,想了想还是放弃了。新社会了,新《婚姻法》颁布了,他没有必要偷偷摸摸,完全可以名正言顺地和史家宝结婚,现在有什么理由阻止他们呢?可是他内心还是很不安,他忽然意识到,史家宝一直不肯离开盐水古城,是不是就是为了等这个人?他觉得心慌和无力。

  “我父亲去敲响了胡家大门,见到了胡安麟,说想见史家宝,”即使这么多年,罗朗依然没有叫妈妈,而说的是史家宝,罗朗的声音模糊不清,却依然充满难以名状的悲伤还有……怨恨。

  史家宝站在二楼卧室的门口,不肯下楼,罗舜良叫她下来,她没有说话,却怎么也不肯下楼,他作势准备上去时,她竟然转过身关闭了房门,“砰”的一声,重重地打在罗舜良的心头。

  “我知道你们有了孩子,”胡安麟的声音有些飘渺,他低着头有些茫然。

  “我也知道你们保存的那东西。”胡安麟提高声音,似乎只是为了刺激他。

  罗舜良脑子一热,眼睛不争气地红了,不知道是痛苦还是恐惧,“什么?”

  胡安麟重复着,“我知道那东西……”

  罗舜良几乎虚脱,声音低的听不清,“是她说的?她都告诉你了?”

  胡安麟点点头,脸上一丝几乎察觉不到的微笑。他把手上的东西递过去,罗舜良犹疑着接过来,只看到露出来的一角,便心痛如绞,是旗袍,是那件旗袍,是他们共同设计的、镶嵌着他们两人名字的苏绣旗袍。

  他没有理由留下了,看来他的担心是对的,这样的事情她都能跟胡安麟分享,他算什么,他留下来做什么?他……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回到翠微客栈,罗朗哇哇地哭着,他麻木地拍着孩子的后背,直到翠微客栈的老板娘冲进来,从他怀里夺过孩子喂着奶粉,他依然就那样呆呆地坐着,一句话也不说。深夜,他抱着罗朗,甚至连画箱也没带,就离开古城了。对了,他怀里贴近孩子的地方,装着那件苏绣旗袍。

  “我父亲这一辈子就这样毁了。”罗朗喘息着,有些怜悯,有些咬牙切齿。


作者: 王三麻子    时间: 2013-1-5 19:38
  艺术家大多热爱自由,浪漫而执拗,罗舜良的这段爱情几乎耗尽了他全部的激情,也毁掉了他的精神支柱。父亲时而清醒时而糊涂,罗朗小小年纪便学会独立生活,饿一顿饱一顿,大一点了他在家里煮好了饭,到街角去找父亲,罗舜良穿着不大洁净的衣服,趿拉着布鞋,一年四季总是站在街角固定的位置。有时候会一般正经地跟他说话,于是他断断续续地知道,父亲离开古城那天大致的事情,而他的母亲叫史家宝,住在胡楼,他们曾经藏过一件宝贝,母亲背叛了父亲。

  他将信将疑,有一回,父亲拿出了一件旗袍,罗朗抱在怀里,软软滑滑,他模模糊糊地觉得,父亲说的也许是真的,这一定是母亲穿过的,放在鼻子上吸了一下,香甜温暖,他充满了期待。

  上学后,也许是天赋,他特别喜欢画画,时常在本子的背面或空白处画上一些小人或者小动物,罗舜良看着他,又是痛苦,又是喜悦。他从他手里接过笔,修改着他的画稿,寥寥数笔后立刻栩栩如生。

  他的父亲一定是个画家,因为画的比他的美术老师还要好。

  八岁那年,他像往常一样去叫父亲吃饭,发觉平常父亲站立的位置没有人了,父亲失踪了,从那以后,他再也没见过父亲。又过了数年,他听到一些消息传来,说父亲被一些老朋友接出去了,死在了国外。那年头,一切都需要遮掩。

  他没有亲人,母亲不要他们了。他应该恨母亲,可他还是很想母亲。大学毕业分配工作后,他万念俱灰,但他不能像父亲那样活着,似乎是为了精神寄托,他踏上了寻找之路,只是,他不知道竟然会用了这么多年的时间。

  来到盐水古城,第一次看到胡楼,就有一种莫名的亲切,不仅仅是在韩振东的老家见过,而是别的什么东西,吸引着他,使他无论如何放不下,他知道这就是母亲生活的地方。母亲去世得太久了,这条街上没有人说得出所以然,他从吴璇楼后正对的窗户,进到胡家大院看过几次,什么线索也没有。

  韩振东没有言语,事情有些不对,一定是什么地方出了问题,史家宝如果变了心,怎么会守着翠微那间留下爱情的小屋,长时间滞留在这个空间不肯离去呢?而胡家父子就不会只关注史家宝死亡的那间卧室,而始终没有得到那口箱子。

  当事人都已离世,而他们似乎置身于不同的空间。

  韩振东挑选着词句,“你母亲是自杀的。”

  罗朗的脸色变了,“听说是生病去世的。”

  韩振东摇摇头,“东西是在胡家大院找到的。”

  罗朗焦虑的神态似乎得到了舒缓,脸上的线条柔和了许多,也许每个孤寂的孩子都渴望着母亲的爱吧。

  修缮一新的胡家大院在文昌街上鹤立鸡群,引来不少游客的驻足拍照。其实就在建成当时,还叫胡楼的时候,在古城也是首屈一指的。

  胡楼是胡兆和的父亲胡安麟建造的。

  那一年,胡兆和的父亲胡安麟来到盐水古城做生意,经过几年的打拼,逐渐掌控了周边的布匹绸缎批发市场,生意越做越大,他开始置办地产,按照老家的格局,建造了这座胡楼,这样,他即使身在异乡,也依然能感受到来自家乡的氛围,给漂泊的心些许安慰。

  那天是古城的“满仓节”,城里的人都在庆祝农作物丰收,父母会给儿女买上一块布料缝做新衣,情人之间也会互送衣物表达爱意,当然是他的绸庄大卖的好日子,每年的这一天,他都会早早地来到盐水坪,他的店面在中心最显眼的地方,被几个老主顾拥堵着,他热情地招呼着。在大门外不远的墙角,站着一个姑娘,一直没有离去,直到晌午,他忍不住走过去一问,原来是投亲寻友的女学生,父母双亡,亲戚搬迁,正在愁肠百转,不知如何办才好。

  胡安麟心中有些不忍,女子年纪轻轻,虽然面黄肌瘦,但谈吐文雅,有一种脱俗的清丽,细问之下,竟然识得字,他正值青壮之年,不禁心头一动,这女子便是史家宝。
  日子久了,一切便顺理成章。家里的太太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胡安麟稀里糊涂娶回家的,而史家宝就像他自己无意中拣到的一块璞玉,是老天送给他的惊喜,亲热的时候,他叫她“宝儿”。

  胡安麟与一般的商贾不同,他温和有礼,是的,成功的男人是自信的,即使他锋芒具敛,刻意低下头颅,对她来说也有压迫感。她安静、她微笑、她洁净如新,象……象一个瓷器,重要的是,她是他的女人,他宠爱她,他纵容她,在这样一处远离家乡的偏远所在,他需要一个女人。

  史家宝很少出门,只是在胡楼看书、绣花,整理花草,为他打理内务,不像别的女人那么腻歪,他们之间相敬如宾,没有过多的压力,他喜欢这种感觉。不过他不能总留在古城,家族的生意太多了,很多时候,他要四处奔走,况且,还有这样的女人需要他照顾。


作者: 王三麻子    时间: 2013-1-5 19:39
  他一直很满意这种状态,很享受这种生活,而世道却以他措手不及的速度变化着。解放了,政府的势力正逐渐往私人生意渗透,他没有死守祖上的训诫,在城里生活了不短的时间,明白世道的变化是谁也阻挡不了的,于是,他成为当地先进的工商会代表。

  政府公布了新的《婚姻法》,废除了一夫多妻制,他没有摇摆不定,他主动选择了老家的大太太,在他的家乡风俗中,或者个人的内心深处,正房的地位还是要高过其他姨太太的,政府批判的很对,他还是有很深的封建思想。于是,他与史家宝还有另外几个女人的事实婚姻自动失效。

  他返回古城,城里的气氛也跟原来大不一样,史家大院的墙上贴着几条标语,院子里的用品变了很多,变得朴素而粗糙。望着史家宝那张娟秀的脸,无论如何舍不得,他说你不要嫁人了,家宝的眼神黯淡,不肯说话,自始至终处于惶恐之中。他想他毁了这个鲜嫩的女子,耽误她的一生,真是罪过。

  他一直以为自己有很强的掌控力,可事实告诉他,他错了。第二天他才知道了什么是自作多情,史家宝竟和一个外来的画家有了私情,这是什么时候的事?竟然会有这样的事?他胡安麟的女人竟然这样急不可耐。他封闭了翠微客栈的那扇窗户,二楼的走廊,那里令他耻辱,令他颜面扫地,他怒不可遏。

  回到老家后内心依然被愤怒燃烧着。人总会在某个时候达到顶点,其余的时间慢慢衰败,他也许已经过了那个临界点,坏消息一件一件地传过来,他的商铺和生意大都已经被政府接收,他的宅子也一座一座地被别的人分走,最后一处就是盐水古城的胡楼了,而那个史家宝,竟然已经生下了别人的野种。

  等他又一次回到胡家大院那天,史家宝穿着那件该死的旗袍,笑靥如花,似乎正准备出门,看到他,愣怔在那里,脸上的表情像是冬季的温度计,刹那间冰冻了。他也有种不真实的感觉,在记忆中搜索,似乎多年以来从未见过刚才那样的笑容,那种鲜活的、热烈的,那种内外一致的有血有肉的笑容,天哪,这个女人竟然要分走他的宅子吗?

  他忍受不了这种耻辱。在他把自家几代人苦心经营的工厂、商店拱手交给国家的时候,自然是痛楚的,但是作为一个聪明人,他知道晚合不如早合,当机立断,站在了改造的前列,事实证明他的决策是对的。无论是道路还是女人,他一向喜欢主动选择,从来都是他主动选择。

  这座古城远离政治中心,很多事情不像内陆那么敏感,但是新中国跟以往不同,胡安麟知道自己没有理由生气,但他的确很生气,也很……痛苦。他搜索着记忆中的一切,她似乎从未这样对他这样笑过,难道他费尽心思,疼她、给她需要的一切,竟然从未打动过她?

  他握紧双拳,浑身发抖,直盯盯地看着她,她似乎还没从原来的角色中转换过来,她在他面前依然是那个依附于他的小可怜。多年来的习惯和发自内心的愧疚令她懦弱,她怕冷似地瑟缩着,退回了院内。时过境迁,这座古城发生了太多的故事,他知道很多事情他无能为力,但是他实在是难以忍受。

  韩振东兴冲冲地过来,“罗哥、罗哥……”,把手里的报纸递给了正在康复练习的罗朗,整整一个版面,配有大幅图片,标题是“千年发绣容华古城”。

  那口箱子里存放的是一件稀世珍宝,南宋的苏绣《永福佛音图》,它是现存于世最早的“发绣”制品之一。

  发绣作品只是在《宋平江城坊考》中曾有记载,而这次发现令整个苏绣界大为兴奋,专家们正在研究分析绣品使用的材质,因为底部这种非麻非丝非棉的材质是第一次发现,而黑色的发丝也经过特殊的处理。虽然部分残缺,但保存得也算得上是相对完好。

  这部绣品表现的是南宋永福寺佛教大典的盛况,作品长二百三十厘米左右,宽三十九厘米,画面似黑白线描,上面约有百多名乐僧演奏,百余名香客众围观,整部绣品朴素高雅,洗练洒脱,嘈杂中似隐若隐若现的梵乐,拂去世人心底的浮躁。

  据史料记载,南宋虽然军力孱弱,但经济的确是中国最发达的朝代之一,宋度宗的母亲隆国夫人,在临安扩建了永福寺,作为香火院,她还喜好佛乐,在寺内组建了乐队,为国仪之用,调集了全国汴绣、苏绣、湘绣高手,对佛乐盛典进行记录,收于皇室,后颠簸流离于乱世,这就是那幅作品。无论在佛教领域还是苏绣领域,都称得上是化石级的遗产。

  相对于俗世,如果说罗舜良是个极品,那么他的同学老李就是一个孤品,或者说一个奇葩了,整日沉迷于苏绣的收藏,不谙世事。其实正是他的痴迷和努力,带动了苏绣在盐水古城的热卖。由于苏绣的工艺复杂,每道工序都有不同的技法,一幅好的绣品常常需要耗费一年甚至几年的时间来完成,而绣品又不容易保存,市场上的精品苏绣数量非常有限,很难遇到。 但老李这里收藏了整整一屋子,他们常常一起在苏绣坊喝茶聊天,观赏着这些精美的藏品。

  一天傍晚,罗舜良正忙着整理画稿,老同学过来,满脸通红,他莫名其妙,跟着手舞足蹈的老同学来到了苏绣坊。

  走进苏绣坊的藏室,他大吃一惊,原本墙上悬挂的、博古架上摆设的苏绣藏品全都消失不见了。

  “怎么回事?”他追问着,“被政府收走了么?”

  老李摇摇头。

  “到底怎么回事?”韩振东急切地问。

  老李打开柜子,拉出一口大箱子,拍了拍。“是发绣啊,你明白吗?南宋发绣啊,书上提到过,可从没人见过,这幅绣品能填补苏绣史上的空白。”说着准备打开箱子,他用自己的所有藏品换回了一幅绝世珍品《永福佛音图》,

  罗舜良立觉不适,“别开了,我不看了。”心却忽悠悠地沉了下去。

  刚解放,政府的工作组正在古城动员,店铺将要收归国家所有,苏绣坊的经营算是规模较大的,也是重点宣传的店铺,工作人员已经上门来过两拨,虽然只是查看了外面的操作间,但苏绣坊的藏品在古城也是闻名遐迩,如今全都消失不见了,怎么去跟工作组解释呢?都什么时候了,怎么还在换这些东西。

  “把你换的这件东西交出去吧。”罗舜成有些慌乱。

  老李一直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似乎不明白罗舜良在说什么,“为什么?我不交。”

  “把这个交给政府吧。”罗舜良加重语气,“你怎么跟工作组交代呢?”

  老李似乎被重击了一下,猛然惊醒了,忽然间脸色灰败,懦懦地问,“我这算不算私自倒卖国家文物?”

  罗舜良晕了一下,发现了事情更严重的一面,老李的苏绣坊包括里面的藏品,如果主动上交,会受到国家的保护,而到了目前这个光景,原有的藏品忽然失踪,有可能会按照对抗政府处理,如果把置换的发绣上交,有可能要承担私自倒卖国家文物的罪名,无论是哪种罪名,老李的命运都不妙,古城里已经有一家店铺老板因为类似的原因被处理了。

  两人呆坐了一会儿,老李可怜巴巴地絮叨,“真的是好东西啊。”

  罗舜良看着老李,“想办法换回来吧。”

  老李呆坐着,“来不及了,境外过来的。”

  “境外的?里通外国呀。”罗舜良简直要疯了。

  两人百愁莫解,怎么办?两人权衡再三,发绣这事儿无论如何不能说,倒卖文物里通外国,只要说就是死路一条,没有一点回旋的余地。就说原来的藏品被盗,老李再用手里的钱置办一些藏品,这样,虽然工作队会怀疑,大不了说一些私心较重,态度不积极,但也算说得过去,最起码性命无忧。


作者: 王三麻子    时间: 2013-1-5 19:40
  只是,东西怎么办呢?这口箱子怎么处理?古城里到处都是坦白检举联络站,放在苏绣坊不安全,放在翠微客栈也不行,巴掌大点地方,一下子就被发现了。老李猛然想起了什么,“放在家宝那儿吧,”随后又特别强调了一下,“胡家大院。”

  其实罗舜成很明白,目前的形势下,胡家大院的确是最安全的地方。胡安麟作为开明人士一直受到政府的敬重,而在古城,胡家大院也作为重点建筑被政府保护着,听说政府准备把这座院落的一部分划分给史家宝,要是这样,似乎更安全了。不过要是万一……家宝怎么办?孩子怎么办?现在实在没有更好的办法,暂时先这样吧。

  胡家虽然把窗户和走廊砌上了,安排了交好的邻居照顾史家宝,但形势变了,自己的人也没那么尽心了。况且,对于相爱的人来说,办法实在太多。胡家宝的卧室后面有两个窗户,虽然出入远没有原来的方便,但仍然可以在夜晚避开众人的耳目。

  夜幕降临,罗舜成和老李把东西悄悄地从后窗运到了胡家,到处都是眼睛,到处都是危险。整个院子也只有她居住的这间屋子相对安全,她让他们把东西藏在床下,东西有点高,床板放的不那么平,她在上面放上些被褥,必须尽快找到合适的地方,这张床看上去实在太可疑了。开始几天,她时常在半夜醒来,惊出一身汗,然后是无穷无尽的恐惧。

  他们需要信守同一个承诺,为共同守护着这样一个秘密而小心翼翼,生活也因为这样一件事而更有意义,共同的冒险似乎使他们彼此相依、更加默契和相爱。旗袍就是这时候做的,罗舜良精心设计了图案和款式,心事重重的老李提议加入了当时最新的双面绣技能,“良宝”是两个人深思熟虑的结果,缀着两个人的名字,同时代表那件最珍贵的绣品和他们最珍贵的孩子。

  那天,史家宝是在找大夫的时候,得到胡安麟返回古城的消息的,她想起了放在床下的东西。

  她匆匆忙忙赶回胡家大院,地方她前些日子已经看好。胡兆和走了以后,日子开始紧巴。去年,她找了一个外乡人仿照当地的习俗挖了个地窖,跟古城里的人学着储存一些蔬菜,现在空着。几次想跟罗朗提议重新安放,却总被老李的疾病耽误了,现在没法再等了,必须马上安置。她把箱子搬下来,小心地安放、掩埋,等把一切恢复原状,她换好了衣服,现在必须马上去找罗舜良,让他心中有数。

  这时,门外响起了敲门声,一定是罗舜良过来了,她一阵惊喜,小跑着过去打开大门。
  门外站的是胡安麟,他来的这么快!她有点眩晕。其实她跟他过了这么多年,她知道男人一直宠爱她,刻意低下身段跟她讲话,她也会千方百计地讨好他,但好像方法总有些问题,有时候他一脸怒气,但是转眼之间就变得温文尔雅,始终不知道这个男人心里想的是什么,她觉得无所适从,他们之间一直有……距离,也许就是无缘有份。

  解放了,胡安麟选择了老家的原配,她有些失落,但是也忽然轻松了很多。然后她遇到了罗舜良,想到罗舜良,他的冲动和鲁莽,想到他们的儿子罗朗,毛茸茸地头发、肉嘟嘟的小脸,她忍不住微笑了。

  胡安麟眼中的阴戾转瞬即逝,她忽然惊觉,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表示了谢意,其实她一直希望有一个机会单独向胡安麟道别,毕竟这么多年,总要有个交代,今天是个最好的机会,过不了多久,她们一家三口就会离开古城,过自己的生活了。

  胡安麟沉默着,在院子转了好大一会儿没有言语,史家宝没来由地紧张起来。

  然后她就听到了那句话,“老李的东西是你收的吧。”

  史家宝手脚瘫软,眼睛因为惊吓而变得雾濛濛,胡安麟怎么会知道?

  “你大概还不知道来路吧?”胡安麟慢悠悠地说。

  “这样东西是从境外非法贩运,政府派人阻截,牺牲了好几个同志,”看着七零八落的史家宝,胡安麟嘴角一挑,其实他只是听一个做文物的老朋友说过,一样苏绣珍品落入盐水古城,到了苏绣坊老李的手里,他很了解他们之间的关系,看来他的推断是有道理的。

  “政府正在追查这件事,经手的人一个也跑不了,就算逃到天涯海角,”他继续施压,“你不要参与,不能参与。” 政府眼看要接收苏绣坊,东西不可能放在那儿,翠微客栈是临时落脚点,也不可能存放,这么想来,最有可能的地方应该是胡家大院。
  史家宝情绪几近崩溃,他暗暗微笑,看来是真的,那绝对是件好东西,他的眼睛亮了起来。但是任凭他怎么启发,怎么诱导,史家宝始终什么也不说,只是情绪越来越低落,那件艳丽的旗袍更衬托出她脸色的灰暗。

  他决定加把火,“听说政府正在怀疑老李和罗舜良……,老李快不成了,估计要他扛了……”,史家宝的脸僵硬了。


作者: 王三麻子    时间: 2013-1-5 19:40
  史家宝一直关在二楼那间屋子里胡思乱想,前段时间,古城有名的富户徐家,偷偷转移了资产,被工作组抓住,审判后定成恶霸,被镇压了。这可怎么办?

  大门口传来了敲门声,她模模糊糊听到胡安麟跟老乡在说什么。

  “什么事?”她少气无力。

  “老李去世了,政府的人都去苏绣坊了。”胡安麟面色焦虑。

  “罗舜良呢?”史家宝心慌意乱。

  胡安麟脸上阴晴不定,“罗舜良现在没事,不过留在城里不安全,听说老徐家的老三……”他把话头停了下来。

  老徐家的老大和老二虽然被镇压了,但是老三逃到外乡了,还活得好好的。史家宝的眼睛亮了,然后又暗了,政府也不是吃干饭的,这件事总要有人承担的,一家三口一起走,目标太大,谁也没机会。

  她拿定了主意。千思万虑,在旗袍上绣下了“廊下”二字,留待对方能猜测的到。她看着胡安麟把旗袍递给罗舜良,看着他萧索离去的背影,她心如刀绞。她的爱人,她的孩子,希望他们两个好好地活着。

  胡安麟也不理解自己的心态,当他决定保留原配的婚姻时,他和史家宝之间便已经结束了,而史家宝总要有个未来,即使不是罗舜良,也会是别的什么人。史家宝只是他的几个女人之一,却是他解除婚姻后第一个重新开始的女人,他真的很不适应,他真的很生气。

  那天晚上,史家宝竟然上吊自杀了,从梁上卸下来的时候,身体还是温热的。他脑子里一片空白,呼啦啦出了一身冷汗,他很内疚,也许他不应该那么吓唬她的。这娘们真傻,胆子竟然这样小。

  这几天他在院子里转了几个来回,什么都没有发现。其实那件东西到底是什么?他一无所知,但是那一定是件好东西。史家宝死前的那间屋子里一定藏着这个秘密,他借口办丧事把那间屋子翻了个底朝天,却还是什么也没有发现。

  当时古城刚解放,政府人手配备不齐,各项工作还很难妥善开展,工作组一放出运动的风声,城里的富户就出现了逃跑和自杀的风潮,他们老家也是这样,只是比这里稍早一些。他把史家宝自杀的事报告了政府,说要不就写上病死的吧,工作组顺水推舟做了记录,自杀不是什么好事,这个数字越小越好。

  一个生命的消失有时候惊天动地,有时候悄无声息。无论如何,每一段时间和空间都会凝固成历史,而每个人都只是匆匆一过客,任凭岁月的冲刷,或者掩埋,或者浮出。


  吴璇推着罗朗来到了翠微客栈。窗户恢复了原貌,屋里亮了很多,罗朗缓慢但是稳稳地站到了窗户前,他静静地望着对面的胡家大院。大院里站着三三两两的游人,透过窗户可以看到徐乃娟两口子,徐乃娟一直在向窗户这边望着,他没有躲闪,等着对方发现自己,屋里屋外,他们似乎四目相接,却始终没有真正的对视。

  罗朗打开父亲的画箱,第一张是父亲的画像,母亲画的,第二张是那张穿着苏绣旗袍的母亲画像,这是父亲画的。他默默地点燃了父母的画像,希望母亲尽快离开这里,希望他们能够在天堂重逢。


  这些日子,韩振东在晚上早早地躺下,似乎仍然期待着什么,却总是一觉睡到天亮。女人的面孔终于第一次在梦中出现,却是挥挥手离别的笑容。第二天一大早,被喧闹声吵醒的时候,屋里似乎还弥漫淡淡的香甜味。

  九月节开幕了,他看到了主席台上的胡兆和,找到了穿着苏绣旗袍静立侯场的孙媛媛。等冗长的发言过后,他打开画夹,耐心地等待着。第一个出场的就是孙媛媛,一首耳熟能详的主旋律歌曲,韩振东几笔简单的勾勒,俏丽的旗袍,曼妙的身姿,孙媛媛便引吭高歌跃然纸上,他忍不住笑了起来,指了指台上,把手里的画纸递给身边的小孩。

  韩振东背着画夹,理了理行囊,让过一些买卖土特产品的老乡,饶有兴趣地看了一会儿摔跤、古乐表演,终于一步三回头地朝城外走去,随即便湮没在错错杂杂的人群中。

  远远地回头望去,阳光温柔地照着,喧闹中隐藏着静逸,古朴中包裹着时尚,九月的盐水古城,真是一年中最美的季节啊。


  (大结局)

作者: 王三麻子    时间: 2013-1-5 19:41
暮雪,矮油,一个大工程。。
作者: 风来疏竹    时间: 2013-1-11 10:22
对不起哈,来晚了
96楼第7段的第一行,胡兆和应该是胡安麟
作者: 风来疏竹    时间: 2013-1-11 10:22
写的太精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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