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赞助帖—038】大院里 - 北斗六星网

　　《大院里》
文/徽地文狐
一、
　　
　　我住的这个地方是个院子。不是北京的四合院，也不是苏州的小园林，那究竟是什么呢？徽派。当然，不是码头墙青砖黑瓦白墙的徽派，是——灰不溜秋派。屋顶也是黑瓦，但不是小瓦，是粗砺的大瓦，少了江南柔弱的美，却无碍挡风遮雨，秋风不可破。墙也是白墙，但与徽派建筑的精致也不搭界。码头墙却是没有，瓦弯曲地搭在泛黄的白墙上，露出破烂的钢筋水泥椽子。掉灰的白墙上部写着：只生一个好。“好”字丢了一半，只剩个“女”，半边则是狗的溺迹。
　　
　　屋檐低矮，举根小竹棍儿就可在檐下的铁架子上晒衣服，常有女子踮了脚取衣，看不清埋藏在衣物间的头颈，却隐约见肚脐。人们也见怪不怪。房子中间是水泥地，部分破损的地方，有卵石露出来，仿佛炸了线的布鞋开口处顽皮的脚趾。明眼人一看便知道浇混凝土的时候偷了石料，划拉些小粒卵石替代了的。住在这里的，多是这样的明眼人，是建筑人。
　　
　　还算能住得人，比四边的棚居户要强很多，至少皮鞋走进来，再踏出去，只落些细尘，并无粘脚的块泥。穿布鞋则不划算，地面粗糙了些，鞋底就磨损得厉害。有专门的清洁工，也扫地，极细致的扫，但只扫树叶、纸屑等杂物，怕扬起灰尘将晾晒的衣物脏了。水泥地的残旧，不是扫了就能清爽，看着整洁，也就罢了，并不曾有人责怪清洁工。
　　
　　两排房子的大院子，中间走人。局部有个小二楼，仿佛炮楼，可窥全院。我只上去过一次，放眼都是棚屋，并无风景。估计大伙也都猜得到，所以一些院子里的人都没上来过。院子深处的一个棚子，却是喧闹的地方。棚内是一水槽，洗漱、捶衣、涮洗，无不在此。傍晚至，人们其聚于此，人声、水声、捣衣声酣畅淋漓。水槽不是青石垒起，也是水泥制品，少了些文艺里的古旧做派。但长长窄窄的一条，灰黑混沌，那些苔癣也却绿得让人赞叹。刷牙时，有人用嘴凑上龙头，漱一口水，箭一般撕下一小块苔癣，以为乐。苔癣不以为意，冲掉一块，不多久又长出新的，和这里的人们一样，顽强地生活，并鲜绿着。
　　
　　水槽边的铁皮屋子是个公用浴室，男女不限。我站在宿舍门口，就能看见铁皮房子墙角下流水倒映的灯光。灯光一暗，便是有人出来，随手关了灯。便提了桶、拎了盆，准备进去。十次之中有两次，没能得逞——门口早有守侯者抢了先。他看见我，笑一笑，绝对绅士的礼让：要不你先来？我摇头，也抻足了风度：我等会再洗。次数多了，心下也有些懊恼，走到厕所里，恨恨地撒尿。厕所倒不至于走错，是分了男女的。女厕位置隐蔽，在角落里，为男人们的禁区。痛快淋漓地放泄之时，常常有女人从楼梯上二楼，钢梯“咣哧、咣哧”摇晃得厉害。一抬头，便能看见女人的大腿，估计她也有余光扫见我兀自抖动的背影，只是见怪不怪罢了。
　　
　　大院里，女人多些。这个说法其实不甚准确。白天照旧清净，一般只有一对老头老太的夫妻带着孙子玩耍，或坐在门口小板凳上和清洁工拉家常。偶尔有轮休的人，埋头做着上班不能完成的家务。老头老太的话可多得很，因为清洁工也是职工家属，大抵是一个乡里出来，跟丈夫或者儿女出来打工的。一到晚上，女人如春笋不知从什么地方便冒出来，围在水槽边洗刷。于是，便有了动静、有了气息、有了笑声，也有了生活。所以说：女人多一些。
　　
　　偶尔有两个男人夹杂在里面洗刷，一致地沉默，不争不抢，保持着男人的风度和严肃。“调皮”的和女人搭讪，甚至开一两个不荤不素的笑话，让我羡慕不已。其实，男人和女人差不多成正比，甚至还要多些。打工的人中，单身男人居多，因为并不能全都带上女人。
　　
　　这一个小院，简单得很，又很不简单，住得久了，就能体会其中妙处。我扳了指头算算，已经住了六个春秋，不长也不短。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过往的人们和那些熟识的“老人们”的故事，并不如这院子般地破落，其实精彩得很。
　　
　　我有手有笔，琢磨着为可能即将搬离的大院记录点什么。拆除之后，大院里的人们还能聚在一起津津乐道那些逝去的岁月么？
　　
　　二、门
　　
　　侧门也是钢门，半掩，像邋遢的半老徐娘，衣冠不整，半敞着怀。走过路过的人们大约也不会有窥探的想法。即使有一两好奇的人，一招眼便是正门，死灰色两扇大铁门，看上去坚固无比，冰冷地紧闭，那些门顶的钢筋焊成的铁栅栏，仿佛卫兵的红缨枪，拒绝着过往人们的探看。
　　
　　和大门相比，各家各户的木门就显得可爱，一水的淡绿，门板锋薄而又各不相同地起了鼓，油漆班驳如各式花脸，在阳光下有着相异的表情。比如，我宿舍的门——总是冷漠地虚掩，即使是灿烂的阳光下，屋内仍光线昏暗，讳莫如深。其实，这不过是表象，你如果走进它，便看见凌乱与温暖。曾经和人抬杠说自己的门是永远开着的，没有锁。这一点，并不是假话，也不是小说里的杜撰。好些人在单门独户的鸽子笼里久了，已经忘了大院的存在方式。院内是个“太平盛世”，当然可以“路不拾遗、夜不闭户”。而我，一个光棍汉，也没什么隐私可言。
　　
　　宿舍里，没有太多的东西，要说有，就只有我的那些书们。它们总是悄悄地走出门去，过几天又溜回到书架上，根本不和我打个招呼。懒散如我，开始并不知情，它们像被冷落的媳妇悄悄地回了趟娘家，又不声不响地折返来。那日，下班早了些，推开半掩的门便看见阿伍，他手里攥着那本失踪了一段时间的《尴尬风流》，头却几乎钻进了书架。听见门响，也不回头：还书，再借两本。仿佛在自家的客厅，跟自家堂客搭讪。
　　
　　进出我宿舍的，常常有两个熟络了的驾驶员，因为了桌子上总被我遗忘的一两包香烟。他们大大咧咧地进去，逢我在家就笑：来两根烟抽抽。我如果正在做事，便头也懒得回：桌上，自个拿。若是不在家，情况大抵相似，只是更少了废话，拿了烟点上，把门原样掩好，笑盈盈地和院里人们聊天去了。
　　
　　院子在低洼棚户区的中间，潮湿是常态。墙壁下半截的石灰皮剥落大半，露出粉刷的土黄色石粉来，无奈靠近床的两侧，都被贴上图纸，算是废物利用。去看别家，家家如此，绿门、白墙、蓝纸帘，又是一景。女孩儿心细些，贴几张剪纸，画上个小花，立马就温馨起来。
　　
　　我懒散惯了，也不曾装饰，家具、床铺等更是凌乱。加上常出差，一去三五日，屋内更不会检点。拖着疲惫的步伐，推开大门上的小门，踏入院子，听人声鼎沸，通身舒泰，温暖扑面迩来，招呼都打得响亮些。
　　
　　再行几步，推开门，诧异的紧。莫非小屋里忽而生出个田螺姑娘？被服整齐地叠好，衣物清亮亮地被挂起，显然是刚被浆洗干净，地扫了，桌子抹了，那些书也自动排了队。一个易拉罐剪开了口，四瓣有了花形，弹烟灰正合适。
　　
　　各宿舍都是一样的门脸，便觉自己是进错了房，刚要抬腿出去。适逢驾驶员进来寻烟抽，看我惊讶的样子，哈哈大笑：你的徒弟娃子来了，把你这狗窝里里外外都清扫了一遍，还不允许咱在里面抽烟呢！
　　
　　在这个院子里，在一个泥瓦匠群居的院子里，被叫做老师，既惭愧，又骄傲。但那么些女娃子，究竟是谁呢？小红大大咧咧：老师，你那衣服几天都没洗了，脏也该脏死了。小绿却害羞：书还你哩，老师，还有一双鞋，帮你晒在了二楼上。小花最是泼辣：衬衫两块，外套五块，拿钱来。我嬉笑着弹她一个“锅栗子”，算是两清。
　　
　　清洁工大婶叹口气：一个大男人住，自己不会料理自己，难为人哩。不知道她仅仅叹息我毫无规律的生活，还是感叹这一大院子的单身男人，可怜着他们。应该，是一并的怜惜罢。
　　
　　晚上，我闭了门，但那些洞开的情感总不得封闭。院门的冷冰，房门的温暖，哪一个是我们想要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