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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簪花的少年郎 by 王芳芳 [打印本页]

作者: 蟾宫折桂    时间: 2013-4-12 21:17
标题: 簪花的少年郎 by 王芳芳
诗歌,是一个时代最明彻的写照。作为宋代的流行歌曲,宋词体现的并不都是文人趣味,还是整个社会生活的宏大回声。宋词美好的地方,不止在于词藻。于我,看到了宋代人的日常生活。他们爱音乐,爱酒,爱花,爱香气,爱美女,爱闲暇,爱每一个民间节日,兴兴头头地去踏青、观灯、赏花,想要快活地度过每一个春秋佳日。看过出土的宋代文物,普通的民用酒壶,造型简洁优雅,线条流动自如,是令人望之生悦的艺术品。宋朝人的大众审美,是精美且大气的,达到了同样空前绝后的圆融。而这些是全社会在参与,并不是少数人的特权。更多的是,在一篇篇长短句中,渐渐看到了宋代士大夫的风骨,他们诗酒风流背面的仁爱之心,宽袍大袖下的铁肩道义。“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我现在才相信,有人真是的是这样实践的,且扭转影响了一代士风。“每感激论天下事,奋不顾身,一时士大夫矫厉尚风节,自仲淹倡之。”原来,中国人并不是一直沉陷于急功近利和粗糙。我们真切曾有过从容、风流、精致而仁爱的社会生活——虽然它也存在许多历史局限,政治缺陷,人性灰暗。如果能够用文字表达出这么一点点,就满意了。也就是因为这一点点,就算怀着忧惧与不满,真正读到优美的汉语,心中还是不禁升起无限爱意。戾气消散,逃避是不可能的。桃花源本来,也应该就在这片土地上,在我们自己的内心里。

正文

  一 喝过一场又一场的酒,遇见一个又一个的人

  忆昔午桥桥上饮,座中多是豪英。长沟流月去无声。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

  调情调到朋友家:秦少游、陈与义

  "为君沉醉又何妨,只怕酒醒时候,断人肠。"这句话是最擅长调情的风流种秦少游说的。

  他调情能调到朋友家去。在京城,有一次,某大官请他喝酒,他就与这家名叫碧桃的宠姬眉来眼去。碧桃酒量很小,主人都护着她,不让她喝酒,偏偏见秦少游来,这女孩举起大杯,用死人都感觉到的深情眼神盯住少游说:"今日为学士拼了一醉。"一饮而尽。知情识趣的少游即席赠词一首:

  虞美人

  碧桃天上栽和露,不是凡花数。乱山深处水萦回,可惜一枝如画,为谁开。

  轻寒细雨情何限,不道春难管。为君沉醉又何妨,只怕酒醒时候,断人肠。

  这首词写得尊重妥帖,好对得起人家女孩拼却一醉的这番心意。在他笔下,卑微的歌姬化身世外仙姝,高洁又娇美,遥遥伫立在清幽山水间,需要凡夫俗子去追寻慕恋。她又终是芳心无主的,如画的姿态里,有一种落寞之美--人家现实中明明是有主的好不好。少游狂荡,把主人家视若无物,但主人不在意,比起吃这门子飞醋,家中调教出的姑娘,能得秦少游一赞,才算门楣添光。

  "为君沉醉又何妨,只怕酒醒时候,断人肠。"说的是席中实景,他和这女孩,也就这杯酒的情分了,此时醉得越深,醒后的惆怅也越浓。 "何妨"与"只怕"这一对词用得好,爱情只想放纵,经验和理智却在发出警告:再欢娱的爱,终会沦落到一场宿醉,醒来后,内心留下一个痛极的空洞。

  脱口而出的呼问,又自己讷讷地给出一个悲观答案。事实通常如此,在提出疑问的时候,人心已经动摇得难以收拾了。所以这段爱情的结尾,是开放型的,或者沉醉了,沉沦了,或者没有,都有可能。他说的是在一个故事将发生而未发生的当儿,内心的挣扎。而故事中的人,对于现实是清醒的,或者之前已经吃过爱情的亏,长过许多的经验值--是成熟男女的爱情,因为成熟,才有更多的隐忍与纠结。

  尝过宿醉痛苦的人,才对纵情一饮怀抱警惕,进退两难。少游一生在情场里打滚,深晓这个道理,他也终于没和这姑娘有后续,两人大概都忍住了。不忍住也没啥办法,甚至把这首词当作他又一次浪漫高雅的调情也无甚不可。作为诗歌创作者,他们擅长的是总结,提炼出生命之美之痛,并不必每次都亲身投入。

  世间美好,都如一醉,终有一醒断肠时。这个道理,李后主懂得比秦少游更透彻。他天生是个艺术家,不是当皇帝的料,皇帝要有多少清醒又冷酷的头脑啊,他偏醉生梦死的。糊涂事不停做下去,直到北宋大军临城,一朝归为臣虏,总算被迫从醉梦里醒来了。醒来之后,他这样思量着:

  乌夜啼

  昨夜风兼雨,帘帏飒飒秋声。烛残漏断频倚枕。起坐不能平。

  世事漫随流水,算来梦里浮生。醉乡路稳宜频到,此外不堪行。

  清醒的时光太难熬了,只好没日没夜主动地把自己灌醉,要不,这下半场无尽的夜,可怎么过呢?

  香港电影《东方不败》里,林青霞扮演的东方不败有几句台词也好:"天下风云出我辈, 一入江湖岁月催;皇图霸业谈笑间, 不胜人生一场醉。"这酒喝得苍茫茫,又凄怆,连江湖枭雄都逃不过人生的酒醒时刻,这么一想,恋人们谈一场可能会断肠的恋爱,倒不那么可怕了。

  词人陈与义年轻的时候,在洛阳喝过一场又一场的酒,直到二十多年后,才迎来了他的宿醉。

  临江仙

  夜登小阁,忆洛中旧游。

  忆昔午桥桥上饮,座中多是豪英。长沟流月去无声。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

  二十余年如一梦,此身虽在堪惊。闲登小阁看新晴。古今多少事,渔唱起三更。

  陈与义出生在西京洛阳。洛阳城是北宋第一风流的城市,文人豪客、高官巨贾云集,人人以赏花喝酒为正事。陈与义是官宦子弟,曾祖陈希亮是宋朝一代名臣,为官刚正,嫉恶如仇,苏轼极其敬佩他。陈希亮的儿子陈季常,就是"河东狮吼"的男主角,以惧内与豪俊而闻名,与苏轼是好友。家风熏染,到了陈与义,也是这个样子。


作者: 蟾宫折桂    时间: 2013-4-12 21:18


  《宋史》记载:其人"容状俨恪,不妄言笑,平居虽谦以接物,然内刚不可犯",而且"天资卓伟,为儿时已能作文,致名誉,流辈敛衽,莫敢与抗"。就是外表看起来很严肃,待人接物很谦虚,但内里有股凛然不可犯的刚劲。还很有才,是那种英迈雄伟之才,诗文写出来,一时无人敢抗衡。

  洛阳是一个隐逸与放纵的城市。这里的才子名士,不高兴说什么仕途经济,可每个人又暗怀大抱负,觉得自己这么牛,功业那种事,还怕早晚没得做?陈与义在年轻的时候,往来的就是这些人。这首《临江仙》的上阕,写的就是彼时他们的事儿。

  他们在午桥上喝酒。午桥在洛阳城南,唐朝一代名相裴度曾有别墅绿野堂在此。当年绿野堂中,往来尽是白居易、刘禹锡等文杰诗豪,陈与义等人选择在这儿喝酒,自然有追慕且不让前贤的意思。所以,他说"座中多是豪英"。

  喝到夜深露重,谈笑吟咏歌唱都沉寂下来。通宵聚会总是这样,经过了沸腾的兴奋期,慢慢的,有人沉默,有人睡了,有人在窃窃私语,还有人走到外面去吹吹风,看看夜晚的风景……空气中有种略带寂寥的深沉感。

  月亮浸在桥边长流不息的河水里,无声无息。杏花疏影里,有人吹起了笛子,一直吹到了天亮--这首词真不必解,它的句子本身就明畅如画,偏偏又那么凝练优美。从"座中多是豪英"的开阔俊迈,转入长沟流月,花影笛声的绮丽,完全自然生发,语出天成。

  清代文论家刘熙载给这首词的上阕下评语曰"豪酣",下得精当,就是那种豪气满溢的酣畅啊。

  下半阕劈空一个转折,"二十余年如一梦",原来,那样的豪酣,只是记忆里的一场旧梦。从往事中醒来的今天,有的只是惊心。已经是飘然一身的自己,闲来偶登小阁,看今晚的雨后初晴,生起无限的世事沧桑感,古今多少事,都付于三更时分的一声渔唱。小说《三国演义》的开篇,也用的是首《临江仙》,末二句是"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与陈与义的这首词,表达的都是历史的苍茫感,但绝不如陈与义的来得悲凉。为什么?一个是旁观者,一个,却正在这沉重的历史当中。

  "怅悒",刘熙载如此评论下半阕。这样的心绪来自于家国之痛。陈与义一生,身跨北宋与南宋,经历了战乱流亡,前代繁华风吹雨打尽,如今站在这半壁江山尚且立足不稳的南宋,抚思前尘,当然会深切地觉得恍如一梦,梦醒惊心。

  陈与义以诗而出名,当年,他就是以一首诗而惊动宋徽宗,被朝廷起用的。他写诗,平生最推崇杜甫,老杜那种沉郁苍雄、忧国忧民,最对他的胃口。他哪肯老实做文学侍臣,陪官家发文艺昏,很快就犯了龙颜,被贬去做个管酒税的小破官。

  此时正是靖康年间,陈与义迎来人生的双重巨变,他父亲去世了,紧接着,北宋亡国。宋徽宗、宋钦宗两位倒霉皇帝,在歌舞升平的醉梦里,被金人的铁骑与长枪硬生生拖了出来,浑身泥泞地拖到北国,死在那里的雪地里。陪葬的有皇亲国戚、宫娥彩女,以及无以计数的平民百姓。

  徽宗赵佶和围绕着他的一群蠢才,把江山当筵席,放纵胡来,平民百姓亦久习升平,不识干戈,举世没几个清醒人。一个王朝喝醉了,竟也是这等无可挽回的惨烈。

  宋高宗赵构南逃临安,建立南宋小朝廷,发现手下没几个跟班了,开始征召旧臣,陈与义再次出仕。一开始,皇帝还是蛮欣赏他的,夸他诗写得好,还让他做到了副宰相。陈与义也尽心效力,到处发掘人才,看到好的就赶紧举荐给皇帝,出来后,对谁也不吭一声,生怕被推荐的人来感他的恩。

  好景不长,终于,在宋高宗越来越满足于偏安苟且,对收复中原毫无兴趣的情况下,陈与义变得不识时务了,老是跟朝廷政策唱反调,还得罪了秦桧,看看情况不对,他干脆告起病来,先从中央请离,去当了湖州太守,最后索性回到民间做了个闲人。

  其实他真不是意气用事的人。犹记得,主战派赵鼎等人跟不想打仗的皇帝呛起来的时候,他还从中打圆场,说些和稀泥的话。即使屡遭挫折,仍然写诗表达对国事对皇帝的信心,可是,到后来,他还是失望了。

作者: 蟾宫折桂    时间: 2013-4-12 21:33

  《临江仙》就是他在湖州一个小镇的寺庙里写的,大约四十七岁的年纪。离开洛阳,离开春日满城牡丹,离开午桥的杏花与友人,正好有二十年了。而两年后,他便病死了。死得好早,死得好不甘心。

  他这辈子,以诗立名,以诗言志,很不屑于写词,不料偶尔一写就绝妙,被后人推重为:"词虽不多, 语意超绝,识者谓其可摩坡仙之垒也。"然而陈与义并不曾有意学东坡,东坡也绝不可学。

  搞文艺,难得的是才情,比才情更难得的是胸襟心性。世上为什么屡见才子流氓?因为做才子容易,心思机巧,有足够的审美情趣就够了,比如阮大铖,此人诗写得漂亮,写了戏曲剧本《燕子笺》《春灯谜》等,被陈寅恪先生推为佳作。可他人品恶劣到啥样?在时下哄抢名人故里的热烈气氛中,他的安徽老家,枞阳与桐城两地互相推诿,谁都不肯认他这位老乡。

  东坡先生的词,谈不上精致漂亮,只一眼看过去,便觉天风浩荡,吹得心中一片开阔,其率真不俗、超卓不凡,让人又亲近又敬仰。这哪里学得到呢?陈与义词风"逼近东坡",除了心性类似,气味相投,还有个原因,他跟东坡一样不守陈规,不屑流行,大而化之,直接以诗法代入词法,用大学问作小歌词,自然高妙。他写这样沉痛的词,结句结得消极,可读起来,并不觉得郁塞,从中也可知道,就算大难来时,这个人的心,始终是坦荡的,永远藏着杏花影里吹笛的诗意。

  因此,刘熙载又说,这首词的好处,在语句之外。《金粟词话》的作者彭孙遹也说:"词以自然为宗,但自然不从追琢中来,亦率易无味。如所云绚烂之极,仍归于平淡。若《无住词》之'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自然而然者也。"

  就是"自然"两个字,许多人一辈子都做不到。要么自炫天生丑态,要么苦心造作。真正的自然,是你看到他被生活的困局弄得狼狈不堪,仍会心生敬重;看他偷情艳遇无视社会伦理,仍觉其情真切,其人可爱。

  若能和这等诗文、这等人为伍,还管他什么酒醉不醉,肠断不断,拼了也行啊。

  若能和这等诗文,这等人为伍,还管他什么酒醉不醉,肠断不断,拼了也行啊。

  我病君来高歌饮:辛弃疾、陈亮

  关于他们之间,在他们还活着的时候,就有这样的传说。

  淳熙十五年冬,江西上饶,大雪纷飞,雪中有一人策马飞奔。是名士陈亮,日夜兼程八百里,慕名来访英雄辛弃疾。

  辛弃疾隐居带湖山庄,眼看将至,陈亮连连催马,雪深路滑,到得桥边,马竟然怎么也不肯走了。陈亮大怒,一刀斩下马头,步行前进。辛弃疾正好在楼上看见,大吃一惊,忙派人出来探看。陈亮却已经到楼下了,两人相见极欢,遂成知交。

  辛弃疾后来在淮上带兵,陈亮正穷得很,便跑上门拜访。两人痛饮酒,畅谈天下事。辛弃疾喝高了,豪兴大发,比手画脚地开讲,这南北形势啊,金国怎么怎么就能吞并宋朝,宋朝怎么怎么就能制服金国。还说,定都钱塘蠢透了,要是把牛头山一断,天下一个援兵都来不了,西湖一决堤,满城军民都成鱼鳖……

  完事两人同屋睡了。半夜里,陈亮酒醒,突然想起辛弃疾深沉少言,今天话这么多,等他回过味儿来,一定后悔,要杀我灭口。于是蹑手蹑脚溜到门外,把辛弃疾的一匹好马偷到,骑了狂奔而走。过了个把月,他写信给辛弃疾,把那天的事略提了提,开口要借十万缗钱,老辛二话没说,立刻给他了。

  一个阴鹜军阀,一个暴力狂加敲竹杠的,哪有半点著名学者与词人的风范?此事见诸于赵溍的笔记《养疴漫笔》,近现代学者多力辩其谬。《陈亮评传》的作者董平先生,考据说,辛弃疾根本就没到淮上带过兵。而《陈亮传》作者卢敦基先生,则指出,称钱塘不足以定都的,正是陈亮本人,他曾在多个公开场合提到,不存在任何忌讳。辛弃疾则并不曾有过这种主张。既然如此,狗血的八卦怎么会四处传播呢?

作者: 蟾宫折桂    时间: 2013-4-12 21:33

  很简单,这二位乃当世大大的名人,名人就是拿来让群众八卦娱乐的,这一点古今同理,口耳相传的津津有味中,艺术再加工在所难免。且都个性张扬,作风豪放,尤其陈亮,根本是个狂人,两人搭配到一起,传出什么样惊世骇俗的谣言都有人信。

  实际上,撇开种种传奇色彩,故事的初级版本,已经足够浪漫与诗意。

  这年冬天,陈亮四十六岁,来见四十九岁的辛弃疾,是赴一次屡被推迟的约会。早在几年前,陈亮就写信给被劾落职,退居于上饶的辛弃疾,约定秋后前去探望。不料当年他就被卷入一场官司中,被关在牢里近三个月,罪名是"投毒杀人""索贿受贿",还有"谋逆"。好容易脱身出来,他又去临安参加科举,没考上,返家途中得了重病,自己抢救回来了,把个弟弟给传染上,一病死了。

  总之是焦头烂额的几年。等终于来到辛弃疾的家门前,离他们临安初识,已经十年了。辛弃疾见到陈亮,不顾自己正身染小疾,顶风冒雪携手同游鹅湖。鹅湖位于辛弃疾的别墅不远处,其地有山,山顶为湖,湖中有荷,荷间有鹅,风景殊为不恶,故称为"鹅湖"。山下有庙,便叫鹅湖寺。朱熹和陆九渊,两大哲学流派"理学"与"心学"的掌门人,曾借寺中场地展开辩论会,是为中国哲学史上著名的鹅湖之会,也是南宋文化史上的一次盛会。

  辛弃疾与陈亮的"鹅湖之会",本来还有个主角,就是朱熹。然而朱熹推故没有来,只剩下老辛和老陈,一对狂放人,老辛还患着风寒之类的小病,便对着窗外风雪,饮酒、作诗词,高歌大笑,足足聊了十天,陈亮告辞而去。辛弃疾想了想,不行,还有话没聊完,跟着就追过去了。

  那雪下得更紧了,辛弃疾追了半日,道路越发险滑难走,眼看着追不上,只好就地找了个村里的酒家,独自喝了一通闷酒,心里好生悔恨。这天夜里,他借宿于当地吴氏的楼上,听得邻家传来悠悠笛声,破空穿雪,其声悲凉,加上酒意初醒,弄得人更睡不着了,遂起作《贺新郎》一首。

  把酒长亭说。看渊明,风流酷似,卧龙诸葛。何处飞来林间鹤,蹙踏松梢微雪。要破帽,多添华发。剩水残山无态度,被疏梅,料理成风月。两三雁,也萧瑟。

  佳人重约还轻别。怅清江,天寒不渡,水深水寒。路断车轮生四角,此地行人销骨。问谁使,君来愁绝?铸就而今相思错,料当年,费尽人间铁。长夜笛,莫吹裂。

  我年少时热爱辛弃疾,是那种少女式的仰慕憧憬,犹记得他有一句词道:"倩何人,唤取红巾翠袖,揾英雄泪。"便恨不得时光倒流,做这英雄男儿的红巾翠袖去。后来才发现,辛弃疾此人,对女人是不上心的。他家有钱,养了不少歌女舞姬,从来没缺过替他拭泪的红巾翠袖,而他的态度从来是,想送人就送人,想转手就转手,没有一丝留恋。除了他的老妻,没听说有哪个女人,获得过他深沉的关爱,和其他词人相比,恋爱八卦少得可怜。

  这个男人,以气节自负,以功业自许,他那波澜壮阔的一生里,若不是他认可的英雄,不是他惺惺相惜的知音,断不能得到他的青眼--他把最热烈的相思,给了谁呢?脾气古怪的臭男人陈亮。虽不是腐女们热衷的同人之爱,也令人浮想联翩了。

  看看这首词,他对老友陈亮的评价多高,说他风流儒雅,好似陶渊明再世;满腹经纶,又如诸葛重生。这是辛弃疾最赞许的二位古人,他爱陶渊明的进能"猛志逸四海",退能"采菊东篱下"的豪迈洒脱;敬诸葛孔明为兴复汉室功业,死而后已的赤诚。

  他回忆送别时的情景:不知何处飞来的鹤,停在松树梢上,踏下了簌簌微雪。自己戴着的破帽下,白发又添了不少。眼前这一片剩水残山,真是没啥看头,却又被几点梅花,装点出一些风致来。两三只雁飞过,好生萧瑟--大冬天,哪来的鹤与雁哪?他一个退职的前辛侯,别墅一间间,又怎会戴只破帽子在外面走?所以这是虚指,是境由心生,他心里惦记着倒霉的南宋王朝,偏安江南,前景十分不妙,眼里就看什么都是剩的、残的、破的。几点梅花倒有骨气,可也作用不大--梅花暗指爱国志士。


作者: 蟾宫折桂    时间: 2013-4-12 21:34

  此佳人是世间杰出可喜之人,不是红粉佳人,说的还是陈亮。一道江水拦在那儿,水深且寒,路断了,车轮生了四个角,都是强调无法追上老友的悲伤。此境地,真个是销魂销骨。到底是谁让你来,让我愁苦成这样呢,害我铸就今天的相思错--想当年,要铸成这样的"错刀",一定是费尽了人间的铁吧?今夜这笛子,可千万不要吹裂啊!

  错即是错刀,又是错误的意思。辛弃疾这个书袋子,一首词连用了七八个典故,好在用得自然新奇,就算不知道是何典,也不妨碍词意,这是真正的大才人手笔。

  辛弃疾怏怏而归。五天后,已到家的陈亮来信索词,并立即奉和一阕。他的《贺新郎》是这样写的:

  老去凭谁说。看几番,神奇臭腐,夏裘冬葛。父老长安今余几,后死无仇可雪。犹未燥,当时生发。二十五弦多少根,算世间,那有平分月。胡妇弄,汉宫瑟。

  树犹如此堪重别。只使君,从来与我,话头多合。行矣置之无足问,谁换妍皮痴骨。但莫使,伯牙弦绝。九转丹砂牢拾取,管精金,只是寻常铁。龙共虎,应声裂。

  陈亮与辛弃疾词风走的是一路,都极尽豪放慷慨,也有不同。陈亮擅长滔滔策论,写词也有文论气,纵横捭阖,挥斥方遒,而诗歌的文采优美和意境深远往往要略逊一筹。

  这一首词写得直接而急切,仿佛正与知心之友面对面,向他痛陈心事,词锋直指国事:臭腐变神奇,季节颠倒,世事错乱,朝廷是非不分。人心已变,遗民们死得不剩几个了,新生代谁还记得国耻。中原沦陷,只剩半壁江山,胡人的妇女却把我汉室的锦瑟拨弄--这是北宋灭亡后,皇宫中收藏的珍宝图书文献乃至礼乐之器都被金人掠夺一空的真实写照。

  下阕写与知己分别的离恨,树犹如此,人何以堪呢?陈亮也是个爱用典的,这里引的是东晋桓温北伐故事。东晋与南宋情势相类,大将军桓温北伐,亦和他们想要收复中原的心事投合。我这样想念你,是因为只有你,从来和我能说到一块儿去。

  上次分别时的遗憾,就不管它了,回应了辛弃疾的相思之情后,又安慰并鼓励老友:"妍皮痴骨",用的是南北朝时,南燕慕容超之事。慕容超如花美男,少年时代流落长安,为了自保,在后秦姚氏眼皮底下装痴卖傻,时人都以为他是徒有其表的笨蛋,终于被他脱身远去,自立为帝。陈亮说我们一心想着复国大业,估计在世人眼里,也都是被当笨蛋看待呢--但我们乐意,笨蛋当得给什么都不换。

  陈亮此次来见辛弃疾,其实不仅为叙旧,还有着他火热的政治目的。淳熙十四年,太上皇赵构驾崩,他儿子宋孝宗赵昚总算能真正地主政了。赵构活着时,一力偏安,不肯进取。但赵昚颇有雄心,他继位后顶着主和派大头目太上皇赵构的压力,进行过北伐,虽然不幸失败了,还被迫和金人订下屈辱的"隆兴和议"。他大力发展国内经济,倒是很成功,史称"乾淳之治"。在陈亮等主战派人士看来,现在正是推动抗金事业的大好时机。

  陈亮行动迅速,亲自上前线地带勘察地形,回来就给孝宗上书,提出许多具体的战略建议。他还上京寻访旧友,联络抗战同仁。而辛弃疾与朱熹则是他最看重也最想争取的人物。辛弃疾空有一身文韬武略,不得为国家施展,跟他境遇相似。朱熹呢,这位理学大师跟陈亮也相交多年,但于抗金却是持保守态度的,对陈亮的鼓噪向来不以为然,这次干脆连面都婉谢不见。

  辛弃疾就成了陈亮唯一的高山流水。老辛对老陈是越看越爱,老陈对老辛也是珍惜得要命,虔诚地祝愿道:"但莫使伯牙弦绝。"我俩都要保重啊,少了一个,另一个只能摔琴孤独终生了。

  古代流行炼丹术,相传,经过炉火九转而炼成的丹砂,可以点铁成金。陈亮用这个例子来表达两个人坚定的信念:抓住一切时机,不屈不挠,国势必可再强,中原必可再复。那时节,就像龙虎丹成,应声裂鼎而出一样,胜利不可抵挡。

  辛弃疾接到这极富革命激情的一词后,又按原韵再和一首。


作者: 蟾宫折桂    时间: 2013-4-12 21:34

  此佳人是世间杰出可喜之人,不是红粉佳人,说的还是陈亮。一道江水拦在那儿,水深且寒,路断了,车轮生了四个角,都是强调无法追上老友的悲伤。此境地,真个是销魂销骨。到底是谁让你来,让我愁苦成这样呢,害我铸就今天的相思错--想当年,要铸成这样的"错刀",一定是费尽了人间的铁吧?今夜这笛子,可千万不要吹裂啊!

  错即是错刀,又是错误的意思。辛弃疾这个书袋子,一首词连用了七八个典故,好在用得自然新奇,就算不知道是何典,也不妨碍词意,这是真正的大才人手笔。

  辛弃疾怏怏而归。五天后,已到家的陈亮来信索词,并立即奉和一阕。他的《贺新郎》是这样写的:

  老去凭谁说。看几番,神奇臭腐,夏裘冬葛。父老长安今余几,后死无仇可雪。犹未燥,当时生发。二十五弦多少根,算世间,那有平分月。胡妇弄,汉宫瑟。

  树犹如此堪重别。只使君,从来与我,话头多合。行矣置之无足问,谁换妍皮痴骨。但莫使,伯牙弦绝。九转丹砂牢拾取,管精金,只是寻常铁。龙共虎,应声裂。

  陈亮与辛弃疾词风走的是一路,都极尽豪放慷慨,也有不同。陈亮擅长滔滔策论,写词也有文论气,纵横捭阖,挥斥方遒,而诗歌的文采优美和意境深远往往要略逊一筹。

  这一首词写得直接而急切,仿佛正与知心之友面对面,向他痛陈心事,词锋直指国事:臭腐变神奇,季节颠倒,世事错乱,朝廷是非不分。人心已变,遗民们死得不剩几个了,新生代谁还记得国耻。中原沦陷,只剩半壁江山,胡人的妇女却把我汉室的锦瑟拨弄--这是北宋灭亡后,皇宫中收藏的珍宝图书文献乃至礼乐之器都被金人掠夺一空的真实写照。

  下阕写与知己分别的离恨,树犹如此,人何以堪呢?陈亮也是个爱用典的,这里引的是东晋桓温北伐故事。东晋与南宋情势相类,大将军桓温北伐,亦和他们想要收复中原的心事投合。我这样想念你,是因为只有你,从来和我能说到一块儿去。

  上次分别时的遗憾,就不管它了,回应了辛弃疾的相思之情后,又安慰并鼓励老友:"妍皮痴骨",用的是南北朝时,南燕慕容超之事。慕容超如花美男,少年时代流落长安,为了自保,在后秦姚氏眼皮底下装痴卖傻,时人都以为他是徒有其表的笨蛋,终于被他脱身远去,自立为帝。陈亮说我们一心想着复国大业,估计在世人眼里,也都是被当笨蛋看待呢--但我们乐意,笨蛋当得给什么都不换。

  陈亮此次来见辛弃疾,其实不仅为叙旧,还有着他火热的政治目的。淳熙十四年,太上皇赵构驾崩,他儿子宋孝宗赵昚总算能真正地主政了。赵构活着时,一力偏安,不肯进取。但赵昚颇有雄心,他继位后顶着主和派大头目太上皇赵构的压力,进行过北伐,虽然不幸失败了,还被迫和金人订下屈辱的"隆兴和议"。他大力发展国内经济,倒是很成功,史称"乾淳之治"。在陈亮等主战派人士看来,现在正是推动抗金事业的大好时机。

  陈亮行动迅速,亲自上前线地带勘察地形,回来就给孝宗上书,提出许多具体的战略建议。他还上京寻访旧友,联络抗战同仁。而辛弃疾与朱熹则是他最看重也最想争取的人物。辛弃疾空有一身文韬武略,不得为国家施展,跟他境遇相似。朱熹呢,这位理学大师跟陈亮也相交多年,但于抗金却是持保守态度的,对陈亮的鼓噪向来不以为然,这次干脆连面都婉谢不见。

  辛弃疾就成了陈亮唯一的高山流水。老辛对老陈是越看越爱,老陈对老辛也是珍惜得要命,虔诚地祝愿道:"但莫使伯牙弦绝。"我俩都要保重啊,少了一个,另一个只能摔琴孤独终生了。

  古代流行炼丹术,相传,经过炉火九转而炼成的丹砂,可以点铁成金。陈亮用这个例子来表达两个人坚定的信念:抓住一切时机,不屈不挠,国势必可再强,中原必可再复。那时节,就像龙虎丹成,应声裂鼎而出一样,胜利不可抵挡。

  辛弃疾接到这极富革命激情的一词后,又按原韵再和一首。


作者: 蟾宫折桂    时间: 2013-4-12 21:34


  老大那堪说?似而今,元龙臭味,孟公瓜葛。我病君来高歌饮,惊散楼头飞雪。笑富贵千钧如发。硬语盘空谁来听?记当时,只有西窗月。重进酒,换鸣瑟。

  事无两样人心别。问渠侬,神州毕竟,几番离合?汗血盐车无人顾,千里空收骏骨。正目断关河路绝。我最怜君中宵舞,道男儿到死心如铁。看试手,补天裂。

  这一年,两人都还未到知天命之年,但在词中都颇为叹息年华之老。这是因为长时间的壮志难酬,知音难觅,现在遇到了,可以一起畅饮畅谈,彼此深晓对方的苦痛与豪情,回想一下,更觉造化弄人,相遇太晚,白发已生,辜负了多少时光!

  辛弃疾年纪还要大上三岁,在上饶山水间足足赋闲了八年,回想从前,二十岁千里奔袭的战事,三十岁斗智斗勇的官场,大部分时间,他处于抗金实践中,可也被排除在决策层外,于战和两派的角力中受尽沉浮,对于政局之前景,他和一介布衣的陈亮虽然志向相同,具体感受却是有些不同的。

  他的一句"老大那堪说",比及陈亮的"凭谁说",更多几分沉痛无奈。整首词,在豪气干云中夹着点点隐忧,更多的是在强调一种"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男儿壮烈。在这里,他继续夸奖老友,说他像胸怀大志的陈元龙,像豪爽侠义的陈孟公,我病了你来纵酒高歌,歌声惊散楼头飞雪--辛弃疾写词,和陈亮还有不同,就是更多情景交融,注重场景与心事的换置,于硬朗中别有一番俊逸之美。他写的这一夜,雪月交辉,把月下两个男人相印的心,照得更加透亮。

  辛弃疾眼里的陈亮,视富贵千钧如一发的无物,说着铁骨铮铮的话儿,这些话儿盘旋在半空,有谁听到呢?只有我,只有西窗那一轮月--让人不得不深感势单力薄,举世皆非。事情总是一样的,不一样的是人心。在又一轮酒后,他不禁向着老友也向着自己发起问来:这样的神州大地,已经几番战乱离合了?有志向有能力的人,就像被弄去拉盐车的汗血宝马一样,遭到弃置……

  此夜遥遥千里,关河路绝,这里既明指两人相距之远,又暗影射现实的艰难。最后长叹一声:"我最怜君中宵舞,道男儿到死心如铁。"这一个"怜"字用得情深意重,百感交集,让你跟着他一起觉得,眼前这个闻鸡起舞、壮志满怀的钢铁男儿,也别有着一种令人爱怜之处呢。

  "看试手,补天裂",是他们两个共同的梦想,共同的自我期许。这句话,由辛弃疾和陈亮来说,不是无来由的空话。《美芹十论》《九议》《中兴论》《上孝宗皇帝书》……一篇篇呕心沥血的策论里,有的是真知灼见。然而,都落空了。和他们曾经在深夜里、月光下的盘空硬语一起。

  历史的发展错综复杂,所谓成功,也无非天时地利人和,加上一点点偶然与侥幸。个体的人,纵做个盖世英雄,很可能到最后能成全的,也只是自己的心而已。而在那艰难时世中,能够遇到另一个你,陪我高歌痛饮,那是多么幸运。陈亮与辛弃疾就是这样,一个独行者,遇到另一个独行者,铁的心起了共鸣,声清亮而余音袅袅,怎能不相思?

  谁也没想到,此一别就是永诀。六年后,陈亮便去世了。虽此间书信往来不绝,然而,种种现实困扰,两人终于再未能相见。

  辛弃疾《祭陈同父文》曰:"而今而后,欲与同父憩鹅湖之清阴,酌瓢泉而饮,长歌相答,极论世事,可复得耶?"的确再也不得了。隐居上饶时,辛弃疾还常常借酒遣兴,以酒消愁。其中有一首大醉后写下的:

  西江月

  醉里且贪欢笑,要愁那得工夫。近来始觉古人书。信着全无是处。

  昨夜松边醉倒,问松我醉何如。只疑松动要来扶。以手推松曰去!

  喝着酒,故作开心地欢乐着,把许多的事情都抛在脑后。觉得古人书里的话,那些齐家治国、修身养性、兼济天下之类的句子,那些关于理想与抱负的道理,真相信起来,一点用处都没有啊!这话听起来,好像热烈爱过的人,发誓说再也不相信爱情一样,骨子里还是有些信的,才会有这么多落空后的悲愤不甘。

作者: 蟾宫折桂    时间: 2013-4-12 21:35

  醉后一个人歪歪倒倒地走着,走在夜间的山道上,对着松树愣愣地问:"喂,你看我喝多了不?"风一吹,松影摇动,以为松树多事地要来搀扶他了,遂手一甩,一推,大声地斥道:"去!不用你扶!"

  酩酊大醉中,还有这样的倔强,真叫人好笑,可又觉得他真孤单啊。此时,再读起那些和陈亮唱和的句子,真是惆怅。

  词人醉了,胡说乱道:陈亮

  "这不是一首给伤心人的歌,没有为失去信仰者的默祷, 我不希望自己只是芸芸众生之一, 你将会听到我的声音,当我大声呐喊出来。"  --BON JOVI乐队

  淳熙十一年春天,陈亮被抓进了监狱。

  第一条罪名:谋逆。他和几个狐朋狗友带着妓女喝酒,有个家伙喝高了,竟然搂着女人叫"爱妃",其他的人就起哄,说妃子有了,那也要封宰相喽。醉鬼就指指陈亮:他,是左相,扭头又再乱指,你,右相。几个人哄堂大笑,万岁、爱妃、贤相地乱叫乱唱一通后作鸟兽散。没想到此事后被人告发。

  第二条罪名:投毒杀人。说他在赴宴时,把跟自家有宿怨的邻居给毒杀了。

  第三条罪名:索贿受贿。陈亮年前刚盖了几间房子,一家子能住而已,但他之前太穷了,穷得伤心,又没正经营生,大家就怀疑,这钱,说不定是他打着好友朱熹的名头到处要来的,朱熹那时不是在做官么。

  这些罪名都落实下来,一代狂生陈亮,就性命难保了。因为有谋逆的事在里面,加上陈亮乃知名人士,案子被郑重其事地送到了孝宗皇帝面前。宋孝宗一看,勃然大怒,把案卷扔了一地,说道:"秀才醉了,胡说乱道,何罪之有?"一介书生,无职无权,在家发发酒疯,怎么蹦跶也到不了天上去,头脑清醒点的主子,谁和他计较?两宋的皇帝,这方面还是拎得清的。不像明清以降,统治者们越残暴越脆弱,越脆弱越残暴,没事就整个文字狱。

  陈亮真好运,托生在宋朝。皇帝发了话,他的知交好友学生,以及朝野一些相信他人品的人,奔走营救,到底把他从大牢里给捞了出来。罪名被证明是莫须有,沾了一身晦气。

  一个居家秀才,会倒这么一个轰轰烈烈的大霉,明眼人都知道是被罗织陷害了,谁叫他是有名的"狂怪"之徒呢?一辈子,事业没见干成什么,得罪的人倒是一批批的,按批发价处理。

  他干过些什么呢?他自己总结:"六达帝廷,上恢复中原之册;两讥宰相,无辅佐上圣之能。"以平民身份,六次跑到中央上书,鼓吹陈说怎么富国强兵,怎么收复中原。这倒也罢了,可嘲讽当朝宰相无能,实在过分了点。连宰相都这样,满朝文武百官,还有谁能放在他眼里。

  淳熙五年,陈亮伏阙上书,连上三封,宋孝宗很受震动,想要破格录用,从平民直接授予官职。苦于此事影响较大,臣子们可能会有意见。正在暗暗计较之时,有一个叫曾觌的人,窥到了皇帝的心意,这是宋史上有名见风使舵拍马屁的小人。他跑去找住在旅馆里的陈亮,想要拉拢拉拢,在皇帝面前也抢个功劳。不料陈亮一听说此人上门,好生厌恶,竟然翻墙跑了,就是不肯见面。把曾觌气个倒仰,到皇帝面前好一通添油加醋。派来考核陈亮的官员,也被他放言无忌吓得目瞪口呆,回过神来,组团到皇帝面前痛心疾首地反对,誓不能跟这种人同朝为官。

  宋孝宗权衡之后,决定先授陈亮一个官职,至于策论上的主张,则不置可否。陈亮大为失望,说我这么辛苦,想要的是为大宋开数百年社稷之业,可不是为了换个小破官来做。遂拍拍袖子,回老家去了。

  上下千年绝无仅有的狂妄!曾有朝廷大员,对他的评价是:秀才狂言,没什么值得听的。那么,他在策论里,写的到底是些什么呢?大致有以下这几点。

  一、援引东晋的悲惨结局,说苟且偏安是必定会亡国的。一个国家的统治者如果不思进取,连天命、人心都会在不知不觉中背离你。

  二、生于忧患死于安乐,宁可撕毁和约,跟金国开战,在备战状态中激起民心与士气,让真正的人才涌现。

作者: 蟾宫折桂    时间: 2013-4-12 21:35

  三、北宋立国以来,中央过度集权,削弱了地方上的活力,庞大的行政官僚机构,严重影响国家的财政与民生,所以要厉行改革。

  四、钱塘做首都,不足以立足,应该移都建业,依靠荆襄之地发展实力,进而北图中原。荆襄是今天湖南湖北一带,三国时蜀汉所赖以发家的区域。

  五、皇上是有为之明君,想要恢复祖宗基业,但眼下的群臣都不是可以依赖的人才。要么忘了君父大仇,只知道空谈议论,要么就不识形势不通军务,总之不论主和派主战派都不堪重用。

  他这些话,对于南宋当时的形势,还是看得很透彻的,战略大方向上的规划也颇有道理。然而,如何推行,如何实践?一个国家积贫积弱,想要革弊图新,哪里就那么轻松容易了?回想王安石雄心勃勃变法,不仅最终没成功,反而弄得党争纷起,精英凋零,任你雄才大略的英主,到此也不能不踌躇再三。最重要的是,陈亮这个人眼光太高,一棍子打翻一船人,除了皇帝马屁是确切要拍一下,大臣们可是烦他到死。

  毕竟,陈亮没有亲身的政治实践,所有的主张来自于他的天资、博学与敏思,还是书斋里的谋略,相对于南宋的现实,难免失之于激进和过于乐观。宋孝宗呢,继位之始,他替岳飞恢复名誉,起用主战派挥师北伐,大败而归,不得已订下屈辱的"隆兴和议",靠割地送钱换来暂时和平,只好转而专心内政,居然百姓富足,景象升平,也算是南宋最有作为的皇帝了。

  南渡之恨,纳贡之耻,终是心头一根尖刺,对于曾志向远大过的孝宗,这根刺就扎得更深。此时出现了陈亮,尖锐昂扬,志向远大,远非庸碌的朝臣们可比。只是,国力衰微,非一日之寒,弊端盘根错节,仅对付宫内那位不在其位仍谋其政的太上皇,和各怀鬼胎的文武大臣,都已伤透脑筋,重用了他,就能回天?孝宗像每个被复杂现实狠狠扇过耳光的人那样,变成了实用主义和保守主义者,只能对着陈亮心血凝就的雄文,深叹一口气。可他也记住了陈亮,那就像昏昏欲睡时闪现的一道电光、一撮火苗,把梦想重新照亮。

  直到六年后,陈亮的名字,以谋逆之罪再度出现在他眼前,他终于忍不住大发脾气。不仅是因为这个罪名的牵强,还在于,他不想看到陈亮这个狂秀才有悲惨的结局--那好像就是在讽刺他自己这作为君主的一生,那些未遂之志,那些愧对先祖的丧权辱国协议。

  淳熙十一年,是陈亮的第一次入狱。三个月后,他从狱中回来。休整一段时间,赶上太上皇赵构死掉,主和派的最大靠山倒下,他又看到了机会,决定再次去向宋孝宗上书。这一次,他长了经验值,出发之前,先跑到南宋与金国之间的战略要地京口、建康一带考察地形,得出的结论是,此地龙盘虎踞,地形开阔且有水师之利,移都城于此,励精图治,足可以与北地争雄。

  他在这里写下了一首著名的词,据说,这首词还引起了历史上某个重要人物的共鸣。大人物情怀,不作揣测,且只读陈亮的心声吧。

  念奴娇·登多景楼

  危楼远望,叹此意、今古几人曾会?鬼设神施,浑认作、天限南疆北界。一水横陈,莲岗三面,做出争雄势。六朝何事,只成门户私计。

  因笑王谢诸人,登高怀远,也学英雄涕。凭却长江管不到,河洛腥膻无际。正好长驱,不须反顾,寻取中流誓。小儿破贼,势成宁问强对。

  这首词,可以看作一篇短小的策论。而气韵雄浑、慷慨激昂,又自有一番壮丽的诗情。他先描绘了京口在战略上的地形优势,足可以拥此而进军中原。指责那种把长江看作天定南北疆界只适合偏安的观点,嘲笑历史上在这江之南岸苟且无为,只晓得关门享乐的六代王朝。然后又把东晋拿来打比方。西晋灭亡,皇室与群臣都仓皇南渡,跑到了江这边,虽然又建立了东晋王朝,但大伙儿心里还是很悲催的。一到春秋佳日,就成群地跑到江边上,喝着酒,隔水遥望故国。有一次,有个人就在那叹息,风景还是一样的,山河却已经变色了呀!大家听得都哭起来。只有丞相王导,勃然作色,斥道:"我们应当共同效力朝廷,收复神州,怎么能像亡国奴一样地对着哭呢!"

作者: 蟾宫折桂    时间: 2013-4-12 21:37

  这就是"新亭对泣"的故事。新亭在今天南京市,也就是在陈亮考察过的建康。陈亮这时,干脆把王导、谢安这些东晋王朝的功臣也一并骂了,说他们枉称英雄,白白守着个长江,却不知道怎样才能收复中原,一洗胡人腥膻。只要形势有利,我们就应该毫不犹豫地在此挥师北上,长驱直入,抱着祖逖击水中流的决心,打败北方强敌嘛!

  关于词中所说有利形势问题,他曾在初上宋孝宗书中明确解释过: "常以江淮之师为虏人侵轶之备,而精择一人之沉鸷有谋、开豁无他者,委以荆襄之任,宽其文法,听其废置,抚摩振厉于三数年之间,则国家之势成矣。"这一次,再次上书孝宗,便根据考察,补充完善了意见。

  多景楼,是京口也就是今日镇江的名楼,在北固山上甘露寺内,北临长江。辛弃疾也曾来此,写下《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又是一首千古名作。

  千古江山,英雄无觅孙仲谋处。舞榭歌台,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斜阳草树,寻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

  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赢得仓皇北顾。四十三年,望中犹记,烽火扬州路。可堪回首,佛狸祠下,一片神鸦社鼓。凭谁问,廉颇老矣,尚能饭否?

  辛弃疾写下此词时,已经六十四岁,被起用为镇江知府,担负着抗金卫国的重任。然而,在词中,他的情绪是郁结的,充满了对于时局的迷惘,时不我待的焦虑,以及壮志难酬、英雄老矣的悲怆。整首词读下来,是一种把栏杆拍遍后,怆然长叹的低徊感。完全不像陈亮,怀古中带着昂扬乐观--是时,陈亮已经去世多年了。

  陈亮的再次上书,还是无功而返,宋孝宗也老了,有心无力,没办法再陪他兴奋了。回老家两年后,陈亮再次因谋杀罪入狱,时年四十八岁。陈家跟谋杀罪有缘分,他的父亲当年就是被控指使家僮杀人,而被关进牢里的,虽然最终脱难,却把陈家本来菲薄的家底,弄得个一干二净。现在陈亮又被指控,还是陈家的家僮,把从前侮辱过陈亮父亲的人给打死了,那个人临死之前说:"是陈亮派人杀我的。"

  陈亮被关了一年,两个家僮被打得死去活来,却并没有供出陈亮主谋。最后,因无确切人证物证,加上辛弃疾等人再次奔走,还是把陈亮给无罪释放了。

  陈亮一家,在当地与亲族乡里关系一直处得不太好,长年的确结下了一些仇家。到了陈亮,尤其性格粗率,他自己总结到与世多忤,但说到纵家仆杀人,乃至于亲自投毒,也实在令人难以相信。

  有必要先介绍一下永嘉,在南宋时,这是个很穷的小地方,既无现在的商业发达,又未像江浙其他地区那样占到鱼米之盛。"七山一水二分田",土地贫瘠,考验人们生活的意志。视野狭窄加上贫困,使得民风善嫉好争,更多有无赖以打官司而博利。陈亮一家在本地是异数。陈亮祖父是个不第的秀才,前半生从文不成从武不遂,只好把后半生泡在酒杯里,整日纵酒高歌,备受乡里侧目。陈亮本人更把这狂放发扬光大,穷的时候也不过被指点嘲笑,一朝突然发家了,恨人有笑人无,难免要遭受嫉恨。

  陈亮没有当官,但名声太大,皇帝都对他颇有好感,作为最坚定最鼓噪的主战派,无形中的政敌也很不少。加上历年来他得罪过的大小各路官员……凡此种种,似可解释他为何一再陷入各种无头官司。真相如何,今天也无从知道了。可以欣慰的是,陈亮相交的友人,朱熹、辛弃疾、吕祖谦……当世的学者豪杰们,都对他的学问人品交口称赞,我想,这也就够了。

  他的老家还谣传着陈亮当强盗的说法,说他白天读书,晚上蒙着脸去拦路抢劫。理由是他从前,穷得老爸死了都无力下葬,老婆都跑回娘家了,现在咋就发家了呢?其实,穿过那些事关抗战的大事件,他真正的生活中,还曾做过生意,办过学堂,都是致富的途径。即使他所倡导的学术,也是实用为体,讲究功利,而非道德文章--又有辛弃疾这样的富翁友人资助,钱的来路,并不算太可疑吧?


作者: 蟾宫折桂    时间: 2013-4-12 21:37

  可疑的是他这个人本身,在那样保守中庸、人人循规蹈矩的社会里,他明明具备一定的生活与处世常识,偏要独出心裁地过日子,飞扬跋扈、顾盼自雄。这等狂徒,当然惹世俗厌恶,死后都不得盖棺定论,被后世毁誉参半,就连命运之神,也会在冥冥中要对他冷笑呢。

  陈亮生命中,还有另一件纠结的大事,就是考科举。从青年时代开始,考三次都未中进士,直考得灰头土脸。他平日里,一再声称不为做官,为什么又要如此执著于科举?

  他的友人叶适一语中的:"使同甫晚不登进士第,则世终以为狼疾人也。"在世人眼里,唯有科举才是正经出身,证明你有真本事。如果陈亮不能考上,他的所有张扬,都只会被看成书生的夸夸其谈,酒鬼的胡言乱语。

  五十五岁,陈亮终于高中状元。连新皇上宋宁宗,都为他高兴,喔哟,总算中上了啊!他自己也激动得哭了,拉着弟弟说:"等我富贵了,一定提拔你,死后,我们也能穿着官服去见地下的先人了。"

  他一生说了很多话,唯这一句让我心生寒意。这还是他吗?还是要"推倒一世之智勇,开拓万古之心胸"的那个陈亮?简直就是范进中举啊。毁灭一个人很容易,但打败一个硬汉如陈亮,让他在自己曾深深不屑的事物前弯下腰来,这才是命运最恶毒的惩罚。

  功名到后,一切都好,朝廷也准备将其大用,不料,陈亮在赴任途中暴卒,连证明自己的机会都没有。而且又是桩无头案,不知道到底是真得了重病,还是被人暗害。后世甚至有说他是强霸民女被人杀掉的。

  陈亮一生,围绕着他的蜚短流长,太多了,多得像乌云一样,慢慢遮住了那个昂首呼喊的身影。终不能否认的是,他是个风流人物,大江东去,中国历史上能剩下来的风流,其实并不多。

  陈亮最卓越的成就,不是救国,更不在词藻,而是学术思想,是他创立了永康学派。活着时,他的家乡容不下他,死后,他被他们当文化名人炫耀。

  他的一生,过得像他写的词一样,议论横生,狂放不羁,随时随地都大声唱着。你要是喜欢他呢,就当是志士的呐喊。不喜欢呢,就当是一个秀才喝醉了,在胡说八道吧。

  人生自是有情痴:欧阳修

  宋仁宗庆历五年,欧阳修因支持范仲淹、韩琦、富弼等人的"庆历新政",由京城被贬到安徽,当了滁州太守。写下著名的《醉翁亭记》,主要内容就是带着一帮人,跑到附近的山里吃吃喝喝,与民同乐,喝多了酒就趴在石头上发呆、傻乐。

  "太守与客来饮于此,饮少辄醉,而年又最高,故自号曰醉翁也。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也。山水之乐,得之心而寓之酒也。"

  寄情山水,是古代文人最大的业余爱好。观山水要以美酒助兴,欧阳修是个老酒鬼,宋朝文人很少有不好酒的。

  欧阳修当时还未到四十岁。他生来体弱多病,青年时代便有了白头发,这些年奔波流离,不知不觉中竟已满头霜雪,满面沧桑了,揽镜心惊而自称"醉翁",是写实也是自嘲。

  在宋朝,京官最害怕的事,是外放到地方上任职。当时流传一个笑话,有人去拜访某京官,看门的说大人今天不在。此人批评道:"人死了才叫不在呢,你这下人真没规矩,应该说我家大人出外办事了。"看门的愁眉苦脸回答:"我家主人宁死,也忌讳'出外'这两个字呀!"

  当地方官就远离了权力中枢,仕途黯淡,人也辛苦。按宋朝规矩,所有地方官员,隔个两三年就要调动,带着家小跋涉到另一地去,古代交通不便,少数倒霉鬼不幸在任上或途中病死,连累一家老小都没办法还乡。更不走运的,被派去岭南等荒蛮区域,消息一至,举家号啕。这个就叫"宦游",听起来很美而已。

  "宦游"是宋代文学中重大题材,每个人写起来,都倾吐一堆苦水。尤以晚年进入官场的柳永为甚,他是走到哪就抱怨到哪,又想家又想情人--果然皇帝就不该给他官做,且去填词罢。

  士大夫们公余寻山访水,在山水间把一腔思乡情兼难以言说的官场得失遣排掉。为了出行方便,修路开桥建亭堂,同时也开发了旅游业。现在你到一些名山去玩,留心的话,会发现,但凡有古人题字石刻,都是从宋代渐多起来的。


作者: 蟾宫折桂    时间: 2013-4-12 21:37

  欧阳修在滁州,百姓安居乐业。闲下来,他便令下属在官衙四周种满花木,该公文上还写了一首诗:"浅红深白宜相间,先后仍须次第栽。我欲四时携酒去,莫教一日不花开。"

  严肃的政府机关,被他弄得花团锦簇,蜂来蝶往,他坐在里面,乐陶陶地端着只酒杯。在琅琊山醉翁亭边,至今存有他亲手种下的老梅树一棵,已经活了一千年,是全国首屈一指的老寿星梅。近年来游人围观过度,加上虫害,不知还安健否?

  三年后,欧阳修调到扬州做太守。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这是著名佳丽地,他来了好快活,选地势最高处,建了座壮丽的平山堂,号称"淮南第一堂",眼底可望遍江南群山。

  每到夏天,半夜里凉气上来了,欧阳修就带一大群人来堂上玩。事先让人到湖里采来千朵荷花,分插在百余只花盆里,安置在座位之间。令陪侍的妓女们摘一朵下来于客人之间传送,每人摘一片花瓣,摘到最后一片的客人就要饮酒赋诗,一直喝到月沉星落,露水浸湿衣裳才散。

  坐花载月,豪气满怀,比较下来,现代人的娱乐方式果然好生粗鄙。八年后,欧阳修已经重返京城,有友人前往扬州赴任,他写词送行,犹在怀念当日时光。

  朝中措

  平山栏杆倚晴空,山色有无中。手种堂前垂柳,别来几度春风。

  文章太守,挥毫万字,一饮千钟。行乐直须年少,尊前看取衰翁。

  倚在平山堂的栏杆上眺望晴空,只见山色若有若无。南方山间多水,晴天亦常有云雾蒸腾,看来一片空濛。如果阴雨天,往往云遮雾绕,连山都找不着在哪了。但后世有人读词至此,偏要说是欧阳修本人眼神差。不错,欧阳修是个严重的近视眼,宋朝时既无眼镜可配,更无激光手术,他看人看景,就长年是眯着眼,引颈四顾,形象不太好看。
  欧阳修在堂前手种一棵杨柳,当地人称之为"欧公柳",自他走后一直殷勤照拂。后来有姓薛的太守来,在对面也种了一棵,自号为"薛公柳",结果很受鄙视,刚刚离任,就被当地人砍掉了。欧阳修现在怀念那棵柳树,其实心里也是在欣慰,想起当年政绩,觉得自己这个地方官当得,嗯,还行。

  词里的作者自己,形象与《醉翁亭记》中差不多,苍颜白发,喝得颓然大醉一老翁。欧阳修其实酒量蛮滥的,文章太守,挥毫万字是真,一饮千钟绝对吹牛。实情是几杯就歪之乎了,宴席之上,大部分时间,他都两眼发蒙地看着别人在喝在闹,模糊的视野里,书生们的青衫、歌妓的红裙、花朵的五色,织成一片迷离绚烂。

  瞧我这个衰朽的老头儿还在喝酒呢,哎,年轻人,行乐要趁着年少啊!欧阳修在席上,总是年纪最大的一个。他喜欢带着后生们特别是有才华的,出来游乐,听他们朗诵新写的诗文,击节赞赏,还自己掏钱出来资助他们出书、赶考。他极其爱惜人才,一生为北宋挖掘输送了大批青年俊彦:苏轼、苏辙、曾巩、王安石、司马光、吕惠卿、章惇、程颢、张载……北宋史上星光灿烂的政治与文学、思想精英,几乎都出自于他的门下,或经过他的举荐。
  他成名极早,在当世被尊为文坛领袖,"天下翕然师尊之"。然而,当他读到毛头小子苏轼的文章后,竟自愧不如地说:有这小子在,三十年后,天下大概没人还记得我欧阳修了!

  换了一般人,苏轼难免要被警惕打压了。欧阳修却兴高采烈:"读苏轼书,不觉汗出,快哉,快哉!老夫当避此人,放他出一头之地,可喜,可喜!"这才是宗师风范,更在于人品与胸襟。

  和生活上载花载酒的散漫形成鲜明对比,正经事上,欧阳修是个极严谨执拗的人,认定一个道理,就有偏执狂的奋不顾身。幼年时家穷,靠母亲拿竹棍在地上划着学识字,到亲友家借书来苦读,竟然能学成大家已够坚忍了。当官以后,更是"见义勇为,虽机阱在前。触发之不顾"。连他老妈都感慨地说:我儿子脾气太直,肯定得罪好多人,老身可是做好跟他一起倒霉的准备了!

作者: 蟾宫折桂    时间: 2013-4-12 21:37

  当主考官,选拔苏轼等一批有真才实学的人,把险怪空洞的"太学体"全刷了下去,怀着伯乐找到好多匹千里马的高兴心情,一出家门就被气不顺的落榜生围殴,差点送掉老命。觉得范仲淹他们搞的"新政"好,就半步不退地支持,哪管得罪权贵。学生王安石又搞变法,他觉得哪里不好,就顽固反对,在自己管辖的地区,硬是把轰轰烈烈的"青苗法"给废除了,气得王安石跟皇帝直抱怨。噫!这老爷子走到哪儿,败事到哪儿啊!可也拿他没办法。

  最可怕的是跟人讨论政务,再好的朋友,此刻都翻脸不认,能够吵得面红耳赤,跟乌眼鸡一样恶狠狠相对,下来了还照样拉着人去家里赏花喝酒。

  北宋一朝的士大夫,不论政治观念如何,错对是非,往往都有着不恤己身,不图私利,只为所谓天下大计而玩命的气势,这一点真是让我惊异。就是传说中的"士风"吧,中国传统知识分子是有风骨的,中华文化瘦弱而刚硬的脊梁,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永远地消失在历史中了。

  欧阳修谥号"文忠",反映了朝廷对他的看法:此老忠直可靠。在宋朝,人们宁可容忍性格偏执古怪而内心清明正直的人,而对那些八面玲珑和气生财之辈,保持着警惕心。官场上做"琉璃蛋儿",很容易就被当成小人痛骂。不像现在,人际关系竟然被当成了不起的生产力。但人性终是复杂而软弱的,在任何时代,都是做小人虽常戚戚但简便易,而做君子虽坦荡荡却行路难。

  官高权重,伴随而来的是一直被人用各种奇怪的理由攻击,最常见的是说他作风不好,跟妇女通奸,有一次御史竟然告他霸占了自己的侄媳妇……宋朝对于官员的规矩是,管他离不离谱,但凡御史开口了,必要查得你焦头烂额不可。后来被证实纯属诬告,只惹了一身腥臊。

  可能跟他写的某些"淫词艳曲"也有些关系。《六一词》中有许多关于男女**大胆直白之作。"欧公一代儒宗,风流自命。词章窈眇,世所矜式。乃小人或作艳曲,谬为公词。"这是后人为他辩白时说的。其实呢,人们真是白操心了,那就是他老人家亲手写的,亲口唱的。

  他倒不忌讳写,说起来也不算大事,略不合体统而已。只是写得多了,有心人看看,哟,经验蛮丰富的嘛!就从这里下手好了。

  其实呢,欧阳修的爱情词,接五代"花间"遗风,又有自己的发展,婉丽而深沉。不要理那些道学先生的胡缠,他写得太美好了!随便拈出哪一阕,都看得人百转千回,心如春水,生出许多的爱与愁。

  诉衷情

  清晨帘幕卷轻霜,呵手试梅妆。都缘自有离恨,故画作远山长。

  思往事,惜流芳,易成伤。拟歌先敛,欲笑还颦,最断人肠。

  古代的男文人爱写闺情。女人受教育程度低,又有妇道约束,文学创作总体来讲还是男人在干。男人心里也是有幽怨的,等级制的社会生活,跟等级制的家庭生活自有异曲同工处。男人写闺情,差的流于庸俗虚假,但高者自高妙,能够比女性作家表达得更深广,超越本事而观照人生,体味事物之无穷。

  欧阳修就是这样,从闺中画眉细事起笔,却能让人感受到一种年华流逝的沧桑,每一个今天都被昨天所制约所困扰,无形中,有简约的哲学意味。

  玉楼春

  樽前拟把归期说,未语春容先惨咽。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

  离歌且莫翻新阕,一曲能教肠寸结。直须看尽洛阳花,始共春风容易别。

  这是在洛阳告别一位相好歌妓时,即席写下来的。冶游之作,却写成了一份关于人生、情感、生命的思辨答卷。离情别绪人人有,自古以来圣贤难免。看着爱人那美丽却神情凄惨的脸,想到了一个可怕又永恒的命题:生而为人,天生就被感情控制,叫一个人心碎是多么容易,可又必须怀着苦痛活下去……这是人类共有的苦恨,跟风月什么的并没有关系。

  然后他说出了自己的解决之道:人生就是残缺的,我必须,我也只能这样,尽情地赏够全洛阳城的花朵,用全部身心去拥抱品尝这眼前的美好,再了无遗憾地告别。现在,我们也就能够理解,立身刚正的一代大儒,为什么行动处,必要载花携酒,一时不能或缺,为什么明明酒量浅小,却有时间就坚决地赖在酒桌上,醉笑着,欣赏年轻人的欢乐。



作者: 蟾宫折桂    时间: 2013-4-12 21:40


  晚年辞官后的欧阳修,把家移到了颖州,就是今天的安徽阜阳。宋朝的阜阳,跟现在截然不同,有湖光山色,才子佳人,更有欧阳修。他曾在此地当过太守,一上任,就治理西湖,除杂草,而遍植荷花与杨柳,经年之后,接天莲叶无穷碧,游船笙歌往来,成为美景。

  颖州西湖,在当时水域广阔,风景佳美,和杭州的西湖、扬州的瘦西湖相比,亦不逊色,全托欧阳修开发之力。他好爱这亲手护养起来的湖山,老了就把这里当成家乡。依旧是花酒相伴,年轻好看的有才华的男女簇拥,时时畅游湖上,写下许多歌唱西湖风光的诗词。比如著名的十首《采桑子》,其中有一首颇令人感慨:

  采桑子

  平生为爱西湖好,来拥朱轮,富贵浮云,俯仰流年二十春。

  归来恰似辽东鹤,城郭人民,触目皆新,谁识当年旧主人。

  离第一次来到西湖边,已经二十年了,将富贵如浮云一般放了,再来安居,却发出物是人非的叹息,说没人认识我这当年的旧太守了。这与看着苏轼的文章,说"三十年后不会再有人知道我欧阳修"是同一思路:尽管有如许成就与功业,始终觉得自己渺小、速朽--窥宇宙之无穷,观人生之短促,一生怀抱这样的谦卑。

  欧阳修第一次到西湖边,遇见一位官妓,姑娘是他的粉丝,又十二分聪明,欧阳修所有的词作,她都记得。欧阳修就和她约定了,有机会一定要来这里做太守。

  几年后,他果然调来这里。姑娘却不见了,欧阳修惆怅万分,在西湖边撷芳亭柱上题诗一首:"柳絮已将春色去,海棠应恨我来迟。"三十多年后,苏东坡又来此做太守,见到这首诗,笑道:"这不就是唐代杜牧的'绿叶成阴子满枝'的翻版吗?"

  杜牧是风流先辈,"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何等落拓;"忽发狂言惊满座,两行红粉一时回",何等狂放。

  欧阳修的风流,稍微要多些含蓄,没那么张扬,却透着点蔫坏。某日,他和众人行酒令,规定各作诗两句,必须说到会被判流刑的重罪。一人说:"持刀哄寡妇,下海劫人船。"另一人说:"月黑杀人夜,风高放火天。"

  欧阳修却道:"酒粘衫袖重,花压帽檐偏。"大家很不解,这算啥呀!欧阳修恨铁不成钢地解释:"酒粘衫袖重",是喝醉了嘛,"花压帽檐偏",是色心已动嘛,这时候,就算是流放以上的罪,也要做了啊!

  欧阳修在私生活方面就有这样的佻达大胆,可以想象,这个人如果打定主意想去做什么,除了内心道德的力量,没什么能拦得住他。

  浪淘沙

  今日北池游,漾漾轻舟。波光潋滟柳条柔,如此春来又春去,白了人头。

  好妓好歌喉,不醉难休。劝君满满酌金瓯,纵使花时常病酒,也是风流。

  前面说过,欧阳修是少白头。对于"老"这件事,他是比别人更早就知道了。所以与"白头"带来的迟暮感,他的斗争,也就更持久一点。如何解此无解之愁呢?赏花,喝酒,听歌妓唱歌,和朋友们热热闹闹地,不将这春天的良辰美景虚过,好歹有点用处吧。哪怕喝过头了,伤了胃,伤了心,伤了身,那是风流啊--欧阳修的风流,是向这世界之美,拥抱着的姿势,他的风流里,有醉意淋漓。

  欧阳修很爱很爱这个世界,爱女人、爱文艺、爱花朵、爱美,还爱年轻人们身上蓬勃的朝气,以及这个国度……可世界对他,并不特别友好。上天给这个热衷于美的人,一个不好看的外表。眯着个近视眼,匏牙,耳朵比脸还白,弱不禁风地站在那儿,和美女们一起,与其说左拥右抱,不如说是被劫持。算命的说是异相,一般人看起来,厚道点说吧,也就是个其貌不扬。

  古代人其实比现代人注重男人的外表,一部《世说新语》写得好像美男赞美诗,此风至宋不衰,男人洁面修眉,精梳头,细挑衣,头插花枝,腰悬玉佩,还要拿把扇子摇啊摇,跑到风月场上调情挨光,才受欢迎。

  欧阳修呢,刚进风月场所,就被姑娘当面嘲笑:你怎么这样丑?所以只能走气质路线,以人品和才华取胜,估计还加上别的特长--和三任妻子,都很恩爱。可是,前两任老婆都很年轻就病死了。接连两次丧偶,外加一次丧子,自己身体也不好,心底藏着的凄惶就更多了。又是一首《浪淘沙》:


作者: 蟾宫折桂    时间: 2013-4-12 21:41

  把酒祝东风,且共从容,垂杨紫陌洛城东。总是当时携手处,游遍芳丛。

  聚散苦匆匆,此恨无穷。今年花胜去年红。可惜明年花更好,知与谁同?

  欧阳修在洛阳呆了三年,从二十四岁到二十七岁,最青春最快乐的日子。可就在这繁花似锦里,藏着哀音。词写于他到洛阳的第二年,与友人往城东踏青,头年已经去过了,是旧地重游。再次携手赏花,本该高兴吧?他想到的却是,有聚必有散,聚散苦匆匆,人生到此真是四顾苍茫。

  唐代张若虚《春江花月夜》,写到高潮处浩叹:"人人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也是这个意思。风花雪月,人们误以为可以言情,其实它们和这永恒的自然一样,是最无情的事物。

  今年的花比去年还要红,明年也许会更好,那时候,又会和谁在一起呢?此句非欧公独创。唐代刘希夷有《代悲白头翁》,其中说道:"今年花落颜色改,明年花开复谁在?已见松柏摧为薪,更闻桑田变成海。古人无复洛城东,今人还对落花风。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寄言全盛红颜子,应怜半死白头翁。此翁白头真可怜,伊昔红颜美少年……"

  这首诗,提前数百年说中了欧阳修的心事,像为他写的一样。在欧阳修的内心深处,有着对现世美好极温柔的爱恋,和对生命无常生老病死极敏锐的忧惧。而人世的风刀霜剑,种种家国忧患,是这天生痛感的后天催化剂。于是,他尽情尽力地去活,怕时间来不及了似地拼命珍惜着。

  他把平生的每件事都做到极致。为文,他是文坛领袖,散文诗词歌赋无所不精;为史,他编撰《新唐书》《新五代史》;为官,他官居高位,重臣元老;为政,他清明务实,为国家选拔人才不遗余力;琴棋书画亦样样精通,还是金石文字专家;他还会跳舞,在酒宴中一展身手,更不用说泡妞和喝酒了,沉醉花丛与沉醉山林,对他来说没什么区别……

  一生丰美如此,抵得许多普通人加起来的人生,他满意了吗?不再被"有情痴"这人类灵魂所苦了吗?

  不知道……我只知道,在他的一生足迹所到处,身后留下了许多的花朵,从洛阳的牡丹,到滁州的梅花,到颖州西湖的映日红莲,象征着青春与希望的花朵,在他的生命里重重叠叠,盛开到尽头。

  "浅红深白宜相间,先后仍须次第栽。我欲四时携酒去,莫教一日不花开。"我要这花开到永远,这是有涯向无涯挑战,不及夸父逐日凛烈,不及精卫填海悲苦,却同为浪漫英雄主义。这就是欧阳修的醉翁之意,他的绝世风流。


作者: 蟾宫折桂    时间: 2013-4-12 21:41

  二 青梅如豆柳如眉

  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

  轻解罗裳,独上兰舟:赌徒李清照

  除了赵明诚,没什么人知道,李清照是个赌徒。

  总是在悠闲的午后,阳光散淡地照进屋里。夫妻俩指着堆积如山的图书,猜某个典故、某句诗在某书的某一页,谁猜中了就能喝一盅新煮好的下午茶。这赌注看上去不吸引人,但两人玩得兴高采烈,以至于连茶碗都打翻了,谁也喝不成。赢家总是李清照。

  夫妻俩还比赛写词,李清照写了小词《醉花阴》:

  薄雾浓云愁永昼,瑞脑销金兽。佳节又重阳,玉枕纱厨,半夜凉初透。

  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莫道不销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

  两人都出身官宦之家,家境富足,生活细节上的讲究,不是现代小资上星巴克喝喝咖啡可比拟。这是两人婚后小别,又逢重阳节,本该家人团聚的春秋佳日,长日相思无聊,只好作个小词。做成兽形的金制香炉里,烧着瑞脑香;床上有小小双玉枕,轻纱的床幔,睡到半夜,秋凉渐生……都是初识闺愁的少妇口吻,本色当行。

  美妙的句子在下半阕。把酒对菊,菊花的香气融进了袖子里,是一种闲而又闲的愁苦,几不可解,一解说就失去了那种韵致。最后三句最神清骨秀,轻轻一读,觉得这词中的人,美得无可言说。而且全篇没有半分寻常闺词的绮丽,只是自自然然,堂堂正正。

  赵明诚也是文化人,自恃有才,看到这一则美妙的小情书,心中不服气,绞尽脑汁又写了十五首,和老婆的放在一起,拿给朋友看。朋友说:"莫道不销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就这三句最佳。"赵明诚就没脾气了。

  真正的回到家来,两人在一起,可以做的事情好多。都喜欢图书、书画、古董、金石碑帖,孜孜不倦地到处收集,一对儿合伙败家。有时在外面突然看到喜欢的,手上资金不够,立刻脱下衣衫首饰去换钱--可见平时穿戴也讲究,这样的日子,才真是冠缨之家才能有的。搜罗回来,便一起整理、鉴赏、考订。

  闲下来,除了猜典故赌茶之外,还打打双陆,下下象棋。这些消遣的小玩意儿,闺房之戏,李清照是行家,她玩起来又认真,所以赵明诚还总是输。换了稍微脾气差点的老公,都要面子上挂不住了,要感叹才女难缠难养了。

  李清照这样的文艺才女,在婚姻生活中本是不讨喜的,既缺少温文恭良的妇德,对老公也不举案齐眉,操持家务更不见长,更兼性格不好,仗着聪明劲儿一味好强、好胜,男人懂的,她懂得更多,兴致来时也能小鸟依人,却断不能对任何男人作两眼红心膜拜状,人们都说,保持幸福婚姻,需要女人永远崇拜着她的男人,哪怕假装的也好呢!可她不能,连赌个茶,下个棋也不小让一步。

  好在,处处被好胜的老婆压过头去,赵明诚并不在意。古代男人至少占得一点心理优势,他们不需要连事业也面对独立女性的咄咄竞争,无论如何,面子上都还有稳固的保障--毕竟不过闺房之戏,外面的天地,才是男人的大舞台。他就爱她聪明又风情,喜欢被她拉去郊外踏青,乐意被她缠着打双陆下象棋,然后,苦笑着输给她。

  现代的粉丝,有时会替李清照抱不平,说赵明诚才华样样不如老婆,配不上她,还是"女人必不能强过男人"的情结在作祟。人家夫妻俩都不在意,又关你啥事。

  世俗婚姻中的决定因素,并不是两者的能力匹配。不论男女,才华都不是真正的障碍,关键也许只于这一方,愿不愿意懂得与包容,另一方,知不知道感激与回报。才情过高的人,往往被天赋的才情裹挟着走,生命卷起一身的惊涛,顾不全身边人的感受,不是凉薄,只是不能由己。所以,若碰上势均力敌,两两撞出的激情的确可以令旁观者目眩,却很难走入婚姻的美满。倒是彼此间有一定的差距,结果来得更可预测。

  英伦天才女作家,弗吉尼亚·伍尔夫如果不能遇上雷纳德·伍尔夫,那位沉稳而具备博大爱意的丈夫,她很可能会更早地被她的才华和精神疾患毁灭。尽管文学造诣上,她的老公远不及她。

  宋朝的淑女李清照,深受儒家中庸之道教诲,她拥有的惊人才华,从来没有溢出过正常的轨道,只是辅佐着她,将生活行云流水,一路从容蘸墨写来。

  赵李两家,政治上分属新党与旧党,虽然结了姻亲,到后来竟然闹得十分尴尬。李家名列"元祐奸党"被罢官之时,赵家正在仕途上鲜花着锦,而且作为奸党子女,李清照也被赶回了娘家,夫妻二人分居两年之久。李清照愤而上诗给自己那曾经笑容和蔼如今翻脸无情的公公,指责他权势炙手,而心却如此寒凉。当然毫无用处,只显出这儿媳的忤逆不敬罢了。

  分居期间,赵明诚以"无子"故,又纳了妾,这件事情从礼教上来说理所当然,容不得妻子置疑。可伤心还是难免啊,所谓珠联璧合,神仙眷侣,果然也禁不住细细打量,世上哪里真的有童话般爱情呢?这时候李清照才二十出头,正是女人的韵华极盛,想要很多很多爱的时候。

  一剪梅

  红藕香残玉簟秋。轻解罗裳,独上兰舟。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

  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红藕香残玉簟秋"七个字,被评家认为精秀特绝,如同不食人间烟火者。其实于她,也只是忠实记录了生活。她始终写的是自己,是闺中情怀。闺情早已给男性词人们写得泛滥,不知道怎么语不惊人死不休才好。都不如这真正的小女人,句句平白,反而有天然的妩媚风流,绝对落不到俗套里去。

作者: 蟾宫折桂    时间: 2013-4-12 21:41


  这么个夜晚,荷花凋谢,睡在精致光滑的竹席上,丝丝渐浓的凉意,让人感觉到秋天真的来了。她轻轻解下外裳,一个人悄悄地驾了叶小舟,荡到湖水中去。这系列简洁的动作描写,蕴藏复杂情绪。明明天气晚凉,为何还要解衣,还要到那没人处吹风?只能说,是人的内心里,有着隐隐的燥热--我们都体验过这样的时刻,天气再冷,心里有一团小火苗在灼着,灼得人不得安宁,好想恶狠狠地吃几大碗冰激凌,或者喝上一扎冰镇啤酒。

  这恼人的热度,来自于离别,来自于相思,她在后面给出了答案。锦雁传书,云中是谁寄了书信来呢?在这月满西楼的时候,是她的夫君。花瓣飘落在了水里,花谢无情,水流无情,这是一种无奈的惆怅,但分隔两地的人,互相思念的心是一样的……

  "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平白如话又动人心魄的句子,又一点点的怨怅都无,有的只是温婉而又深厚的爱意。从这首词里,并不能看出他们之间那些疙疙瘩瘩的细事。为什么?是大家闺秀的含蓄,还是内心里,对这感情的信心?或许兼而有之。毕竟,以那个时代的标准看,于婚姻,赵明诚并没有太值指摘的过错。

  即使在今天,婚姻也是这样的,摆脱不了烟火尘事的侵袭,人性复杂的浸染,坦然承认这一点,反而更可能走得长远。怕的是强求完美。

  婚姻中的李清照,有着她的从容和大气,一半来自于礼法教育,一半来自于她心灵的自足完满。读了那么多诗书典籍,是用来成全人生,而不是拧巴成人生的障碍。李清照的骨子里好胜,不仅在于爱情上与对方的对等,更暗暗表现在应付命运的沉着,既进取又不失分寸,所以她不会轻易输掉。

  凤凰台上忆吹箫

  香冷金猊,被翻红浪,起来慵自梳头。任宝奁尘满,日上帘钩。生怕离怀别苦,多少事、欲说还休。新来瘦,非干病酒,不是悲秋。

  休休!这回去也,千万遍阳关,也则难留。念武陵人远,烟锁秦楼。惟有楼前流水,应念我、终日凝眸。凝眸处,从今又添,一段新愁。

  只在这首词里,她隐隐透露了点忧心。然而亦只是欲说还休,借着一点点典故,淡淡地掩过去了。"武陵人远",说的是从前有人误入仙境,被仙女留住做夫妻,用在这里,似乎暗示着什么。这时赵明诚在外做官,清照还留在家乡,暂时没有随行。其间是否发生了些什么,也不能当真确定。而清照此时已经三十多岁,是女人容貌与心态的转折点,她又还没有生下子女,心底难免迷茫失措。

  金兵还未入侵,战乱未起,带着几车笨重的金石书画逃亡,简直是天方夜谭。李清照的婚姻生活,总体来说,还是像平稳的溪流,唱着歌一路往前,那些细碎烦恼,在日后的丧乱流亡中回想起来,不过是河上的浪花。

  再后来,靖康之难来了,那是整个民族的劫难,一件件失去生命中宝贵之物的,并不止她一人。

  那一年,她四十五岁。金兵长驱直入中原,赵构在临安建立南宋朝廷。赵明诚作为食国家之禄的官员,于危乱中受命,独自赴任江宁。李清照带着十五车书,随后去找他。短暂相聚后,便又是离别。李清照在船上看着岸上的他,他母亲刚刚去世,此刻穿黑衣,头巾掀起来露出了已不再年轻的额头,却精神极抖擞,在她眼里,就像头老虎一样,目光灼灼,她忽然心如刀割。

  在《金石录后序》中,她如此回忆当日情景:

  余意甚恶,呼曰:"如传闻城中缓急,奈何?"戟手遥应曰:"从众。必不得已,先弃辎重,次衣被,次书册卷轴,次古器;独所谓宗器者,可自负抱,与身俱存亡,勿忘之!"遂驰马去。

  一个独自照顾家族逃难,一个匹马赴任,去危城困守,生离死别边缘,心中惶急如此,两人竟也未作小儿女态,也是来不及做,只能把紧要的事情嘱咐一下。赵明诚的形象,突然在纸上鲜活了起来。我才知道他原来是如此迂腐而又刚硬的一个男人。他迂,是爱惜书册古玩甚过家什衣物,而重视宗器竟超过一切,包括妻子的性命。宗器,是古代家庭宗庙祭祀的礼器,现代人早已茫然不知为何物,在某些顽固的古人眼里,其价值高于一切。他竟然要妻子与之共存亡,而李清照也理所当然地答应了--真是天生地造一对迂腐。



作者: 蟾宫折桂    时间: 2013-4-12 21:42

  也是直到此时,我才读懂在李清照心目中,赵明诚的可爱与可敬。读懂了他们彼此心有灵犀毋庸多言的婚姻。尘世之中,来日大难,口燥唇干,山盟海誓都是虚妄,唯最后可以放心嘱托的那个人,才是浓雾中坚实的依傍,知道,至死也可信任。这才是夫妻。

  一年后的秋天,赵明诚病死在李清照的眼前。临死无多话,只提笔作绝命诗一首,于家事无任何吩咐。枭雄曹操死前,还曾恋恋地分香卖履,北宋最后的士人赵明诚,本该温柔多情的才子,却已无话可说。国已破,山河飘零,平生挚爱的金石书画,也已在战乱中丢失焚毁大半,还能说什么?他只是一撒手,把一切丢给了妻子。

  这样的大悲痛,而我并不想多作感慨。乱世之中,骨肉离别,本是常态。各人领自己的一份悲哀,更谈不上谁负了谁,谁误了谁。赵明诚是个深具家国之思的士大夫,李清照骨子里也是。他们的心灵,有同等的高度,他们的梦想,通往同一个归宿,关于他们之间的一切,实在不用旁人多嘴。

  中年之后的李清照,流寓江南,家财丧失殆尽,日子过得朝不保夕。国家不幸诗家幸,诗词的成就却达到了高峰。稍稍安顿下来,陪伴她消磨永昼的,除了吟诗作词,竟然就是她打小就酷爱的"赌"了。

  "予性喜博,凡所谓博者皆耽之昼夜,每忘寝食。"在一篇专门研究赌技的文章中,她自得地声称,平生从未输过。从她过目不忘的聪慧,精心钻研的热情看,这话应该不算吹牛。她还说:"慧则通,通则无所不达;专则精,精则无所不妙。"这简直就是夫子自道了。这女人,到得半百之年了,性子还是这样的自信和好胜。

  她又不喜欢掷色子之类简单玩意,热爱的是智商角力与机遇取舍。寓居金华的时候,她经常邀约邻里女伴来玩一种"打马"的游戏--据南怀谨说这是中国麻将的前身,不知确否,且先不管了。

  反正游戏是比较复杂的,她兴致勃勃地进行了图文解说:这种游戏,方寸之间的较量,以毫微之差决胜负,玩的人虽然只为取乐,但也有人生的道理,彰显出人的志向。"将图实效,故临难而不回;欲报厚恩,故知机而先退。或衔枚缓进,已逾关塞之艰;或贾勇争先,莫悟阱堑之坠。"

  这已经不仅是游戏、赌局,更是场关系生死存亡,三十六计并出的战争。难道李清照竟是个好战分子么?不,在文章最后,她说:"老矣谁能志千里,但愿相将过淮水。"图穷匕现,曲终义见,即使寄情博戏,惦记的仍是有忠臣良将,不恤此身,以报国恩,好把那失去的大好河山光复。

  因为赢家总是李清照,大家渐渐不愿陪她玩了。其实,她们怎么做李清照的对手呢,她的心那么大,甚至比肩负着家国兴亡的男人们更大……可她只是个女人。女人的世界只允许在家庭里,你是个惊世的才女也没用。小的时候,老爹那么疼爱她,天天说我女儿若是个男人,什么样的功业都立下了,最终为她能做的,也只是尽力找个好婆家相夫教子而已。

  那样的世道,连男人也做不得什么。朝廷一味求和求偏安,秦丞相当朝,猛力打击主战派,搞得万马齐喑。李清照曾写过一首著名的诗:"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

  都说李清照是婉约词派的代表,她的诗却写得豪壮,有磊落丈夫气。项羽那个人,往好点说是不通帝王权诈之术,往坏里说,简直就是简单粗暴,沐猴而冠。但她思项羽,思的不是功业成败,而是项羽身上的骨气,那不肯包羞忍耻委曲求全的决绝,你可以说他蠢,但不能不承认,在生死关头,他是个英雄。

  而李清照骨子里是向往英雄的。她还有诗句:"南渡衣冠少王导,北来消息欠刘琨。"南宋的文人,对东晋的历史最有认同感。都是偏安于江南一隅,把中原让给胡人而无能进取。所以像王导、刘琨这样的有志之士,很被大家赞赏。

  不肯新亭对泣的王导也好,闻鸡起舞、枕戈待旦的刘琨也好,最后都失败了,败得无奈。但事有可为与不可为,为其必所欲为而已。有些事,是知道必败也不得不做的,否则,败的就是自己的灵魂--这才是真正的豪赌,赌上自己的一切,只为捍卫。

作者: 蟾宫折桂    时间: 2013-4-12 21:42


  诗以言志,看一个人的志向,往往要从诗里去领略。而词为娱情,寄托人生余兴。李清照把两者分得很清,她的词里,有生活况味,有愁情别绪,有人生百般无可奈何之细节,却始终牢牢守住题材的约束,但写闲笔,也够了。那闲笔里的人生,婉约里的坚持,懂得的人,一看就懂。

  添字采桑子

  窗前谁种芭蕉树?阴满中庭;阴满中庭,叶叶心心、舒卷有余情。

  伤心枕上三更雨,点滴霖霪;点滴霖霪,愁损北人、不惯起来听!

  最寻常的芭蕉,被她写得物与人化,又自然天成得无一丝痕迹,这样的词,来自于天性里带来的灵慧,是无法学习的。而主旨在漫不经心的最后两句里,"愁损北人",北方来的中原遗民啊!

  她还有一首《永遇乐》,把后来的人,读得痛哭。

  落日熔金,暮云合璧,人在何处?染柳烟浓,吹梅笛怨,春意知几许?元宵佳节,融和天气,次第岂无风雨?来相召,香车宝马,谢他酒朋诗侣。

  中州盛日,闺门多瑕,记得偏重三五,铺翠冠儿,捻金雪柳,簇带争济楚,如今憔悴,云鬟雪鬓,怕见夜间出去。不如向,帘儿底下,听人笑语。

  南宋后期的词人刘辰翁,说自己每读此词,则泣下不能自持。这是李清照晚年写的,除了开头极工稳精绝的警句,其他的,只是慢慢白描生活,回忆往事。她说,这样的天气光景,都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了。南下已经多年,怎么也生活习惯了吧?她却不,那是因为回忆太深刻。她说,这样的元宵佳节,春意浓浓,人们都尽情欢乐,可是,春日天气无常,谁知道会不会突来一场风雨呢?亲友相邀来玩,怎么好这样扫兴呢?她只是借题发挥,在一片升平中,嗅到了来日不祥的气息。

  而且,眼前一切怎么好和当年的中州盛日比,今天的老妪,又怎么重拾那青春时期的无忧?她说她怕夜里出去,所以推辞了人们的好意,且站在帘子底下,默默地听着大家的说笑吧!

  看起来都像在说老去的无奈,然而,有心的人读到了强烈的痛楚,人老了,国也老了,她已经不再相信,有朝一日,还能回到中原家乡,有一天,破碎的山河还能重拾。她放弃了。连本该不问政事的女人,都失望至此,无怪刘辰翁等亲眼见到更多压城风雨的人,会为这首词哭得伤心伤意。

  李清照提笔为小词,举世皆惊艳,后人以为是两宋独创一格的大家,与李后主、李太白并称为"词中三李"。她的"独",就在于她完完全全是自己的风格,不受任何外人的影响。她于词坛大家,曾一一作点评,毫无敬畏。她说王安石、曾子固这两位文章大佬,写出来的小歌词毫无章法,一听就要笑倒。她说晏几道的词少铺叙,贺铸的词少典故,秦少游就是个贫家美女,美则美没有富贵相。黄庭坚又过于实在了,细节瑕疵多。连晏殊、欧阳修、苏东坡这样才华横绝的人,写出来的词,只是句读不葺的诗……

  不是狂妄,而是遵从她对于词体的严格要求:词与诗文相比,别是一家,虽是娱乐,也要持严肃态度,不可损伤其音乐美感,必要文字与音律相协调,内容与情致都充足。她也以此要求自己的创作。

  李清照多才多艺,极工音律,每首词都富于音乐的优美。而于全篇的平实自然中,见出炼字造句的无限功力,这一点,数来数去,的确举世无人可比。而作为女人,她下笔永远中正平和,明明日子难过,却断无纠结的怨妇气。这真是了不起。

  且把词抛到一边,说说她人生里另一件了不起,也惊世骇俗的事。在流寓临安不久,她竟然再婚了。在宋朝,妇人再嫁,是件很平常的事情。曾有法令,寡妇不肯再婚,父母有权命她再嫁。有的官员家里有女眷守寡不嫁的,甚至会受到御史的弹劾,控诉其不近人情。后来明清时候,理学盛行,把妇人守贞视为天经地义,很多人才对清照再嫁的事痛心疾首,不敢相信,要拼命替她辩诬--其实本来就没什么可辩的。

  那是赵明诚死后的第三年,她逃难江南,生活极度困顿。收藏的金石文物虽然流失大半,剩下来的也还有不少。乱世之中,一个寡妇守着这些,引来许多人觊觎。无事献殷勤的,直接敲竹杠的,每天起来都要应付各类宵小。这时候,有个叫张汝舟的人出现了,此人进士出身,斯文有礼,对她百般呵护,进而求婚,他口才极好,连清照家人都对他很是欣赏。李清照考虑之下,可能是觉得家中有个男人主事,总是好些,便应了下来。


作者: 蟾宫折桂    时间: 2013-4-12 21:42


  婚后才发现,那是个斯文败类,娶李清照也只是因为她手里残存的文物,发现她看守得严密,断不肯把这些与赵明诚费尽心血收藏的东西轻易交付时,竟对她大打出手。

  他打量她妇道人家,都嫁过来了,哪里翻得出掌心?便放心地现出嘴脸,得意洋洋之余,把自己科举作弊的勾当也说了出来。李清照抓住把柄,一状告上官府,申请离婚。宋代法律,无论什么原因,妻子告丈夫,就得坐上两年牢。结果,婚离掉了,张汝舟也倒了霉,李清照也被抓了起来。幸亏朝中有友人帮忙,关了几天后就被释放。

  张汝舟的失败,在于他轻看了李清照,未曾见识过她与生俱来的好强好胜,岂是寻常人能够征服得了的。而这件事,于李清照,只是人生中又一场赌。这赌局,她先下错着,然后弃卒,保将,终获险胜。宁可面对世俗嘲骂与牢狱之灾,也要寻回自由身,勇气与决断,近于壮士断腕。

  渔家傲

  天接云涛连晓雾,星河欲转千帆舞。仿佛梦魂归帝所,闻天语,殷勤问我归何处?

  我报路长嗟日暮,学诗漫有惊人句。九万里风鹏正举,风休住,蓬舟吹取三山去。

  到了生命的暮年,李清照一反常态,从心所欲,写出来的词,风格竟与苏辛一脉相承,有着无限高远与豪情。开篇便直入星河云涛的茫茫苍穹,灵魂飞向天帝的宫殿,除了李白,还真没几个人有这等口气,苏轼也只是望月而欲乘风归去罢了。听见天上人殷勤相问:你要归向哪里呢?答道:路漫漫,日已暮,学诗呢徒然有些惊人的句子而已--"漫有惊人句",这一个漫字,于自嘲中显出沉着的自信来。她说她要像展翅的大鹏一样,乘着这一叶小舟,随风直向那海外仙山而去。

  "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这世上有几个男人,敢以鲲鹏自拟?而她只不过是个闺阁中的女人。能够坦然作此语的女人,又岂是池中之物。

  是的,李清照一生好胜,柔弱外表下,藏敛着大鹏那高飞的羽翼,有着赌徒般强悍的决心。这是才女不为人知的另一面:在女人仅有的狭窄空间里,挣出自己的天宽地阔。哪怕肉身伏倒尘埃里,也不肯把自己独立的灵魂和飞扬的心性输出去。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朱淑真的小幸福

  生查子

  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画。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今年元夜时,月与灯依旧。不见去年人,泪湿春衫袖。

  这首小词的作者,是欧阳修还是朱淑真?历史上的研究者一直辩来驳去。明代杨慎说是朱淑真,清代纪晓岚他们编《四库提要》,就拼命地反驳,认为著名女词人不可能写出这种有损名节的东西。欧阳修本来就够倒霉了,一部《六一词》,里面好多绮艳作品,叫后人尴尬,想不通一代大儒,写这些玩意作甚,定是仇人栽赃陷害。两害相权取其轻,好歹欧阳修是男人,这次就勉强算在他头上了。

  其实,这首词更接近于朱淑真的风格,清新、平白、直抒心臆,有着小女子天然的风情与痴诚。她说了一个发生在元夜灯节的故事。元宵节是两宋最重要的节日,每到时候,城乡欢腾,不论男女老少,都兴兴头头上街来看花灯,兼且看人。于是男女相会,生出许多的事来。江南春来早,当奇巧争艳的花灯把街巷占满时,柳树都已经抽条泛绿了。眼看千条万条要随春风摆动,有个平凡的她,站在树下等待。

  那是去年的元夜,月光和灯光各占住天上人间,她和情人相约见面。见到了没有呢?当然。今年的元夜,一切依旧,只是见不到去年那个人了。只剩下她站在这里,默默哭泣。

  那个人去哪里了?在今天读来,根本不用解释,恋爱可不就是这样,天下大势,分分合合,朝秦暮楚有啥稀奇。情人节,满捧"蓝色妖姬",吃烛光晚餐,显摆的不是爱情,而是潮流所向。一个人走了,剩下的那个,当然也会哭一哭,哭完了趁青春再寻摸一个,把后面的情人节早早安排。

作者: 蟾宫折桂    时间: 2013-4-12 21:43


  满街的情歌,婚外恋、同性恋、找情人,都不是忌讳,早把人唱腻了,无感了。可在古代,唱这样一首小情歌,却是关乎名节的大事。很明显,词中所现,既非明媒正娶的夫妻之谊,又非青楼迎来送往。上下不靠,尴尴尬尬地,恰是一个良家女子的秘会偷约,用朱熹的话来说:"淫奔不才之流。"

  朱淑真一民间小女子,历史上留下的痕迹很少,经后人努力,鳞鳞爪爪拼凑起来,她约摸是南宋早期的人,家住钱塘,出身官宦家庭。家境富足,从小受过良好教育,琴棋书画皆通,尤其诗词写得出众。不幸的是,嫁人是女人的第二次投胎,她由父母做主,嫁了一个自己很不满意的老公。婚姻生活极不美满,中年抑郁而终。死后,她的诗稿都被父母一把火烧掉,大哭道,都是这劳什子害了我的女儿!

  这话让所有文艺女青年听着心里一凛,若早几年,我也得坐下来把前尘往事反省着,不知如何是好。然而朱淑真若是不识字村妇,便打包票百分百对这指派的丈夫满意么?乡野间忍无可忍,谋杀亲夫的案子可太多了。文艺人生并不浪漫,相夫教子也不如表面那般安详。有些烦恼是惊涛骇浪,有些是静水深流,用暗礁吞噬鲜活生命。

  "做人莫做妇人身,百年苦乐由他人",传统妇人命运,不过如此罢了。有人默默领受,至死不知苦楚从何而来;有人却刨根问底,喊痛喊冤。朱淑真便是后面那一种。因为喊出声来,大家才道她是无事生非。

  她擅文艺,文艺让她更清楚地看到了自己为妇人身的处境,无法忍受,要长歌当哭。这才是文艺于朱淑真的作用,否则,也只能像庭院中那么多郁郁而终的女人一样,无声地消散在男性书写的历史里。

  在长久的父权制等级社会,底层与妇女的歌声最珍贵,他们卑微而热切的心愿,在布满尘埃的低处熠熠生光,如蚌艰辛地吐出了珍珠。

  和李清照差不多,朱淑真也有个做官的又极喜诗书的父亲,对聪慧的女儿百般疼爱。任她自小儿在家翻箱倒柜地看书,摆弄字画,学了些精致的淘气。还要拿出去炫耀,小小年纪就有了才女名头,培养出一股子自信和活泼来。

  忆秦娥

  弯弯曲。新年新月钩寒玉。钩寒玉。凤鞋儿小,翠眉儿蹙。

  闹蛾雪柳添妆束。烛龙火树争驰逐。争驰逐。元宵三五,不如初六。

  还是元宵节,少女时代的朱淑真俏皮爱热闹。明明才初六,不到十五的正日子,便打扮得时尚漂亮,忙忙赶到街上看灯去了。天上一轮小小新月,地下小姑娘穿着新做的凤鞋儿,皱着小小的眉头。她为什么不高兴?是鞋子赶制得不合脚,还是另有原因?

  似乎全城的女子都出动了,正月灯会,是闺阁中人名正言顺出来放风的好时光,要看灯看人,还要被人看,都往最美里装扮自己。在这片火树银花之下,一切都那么兴兴头头的,虽然只是初六,简直比十五日还要开心呢!

  这首词,意境跳荡,纯是女孩儿的口吻,有旁人无法猜测的小心事在悄然流转,你在旁边看着,不知道她乍喜乍忧,时笑时蹙,到底是个啥意思。她就是不明说,要很好很好的闺蜜,才听到她兴奋不能自已又遮遮掩掩的吐露:是要在灯会上,去跟一个人会面啊!那个人……反正就是好!

  这家的家长,对女儿太宠溺,一时没看管到,让她还未出阁,便在仕女如云的钱塘,看上了一个冤家。具体身份不清楚,能让心高的朱淑真看得上眼,至少是读书人,具些才华。偶尔邂逅,双目相视动了心,便像被磁铁吸着,不自觉地直走到一处,再也分解不开。

  这是早春的事,还在初遇的惊喜中。到了夏天,这对儿的感情也随景火热了。

  清平乐

  恼烟撩露,留我须臾住。携手藕花湖上路,一霎黄梅细雨。

  娇痴不怕人猜,和衣睡倒人怀。最是分携时候,归来懒傍妆台。

  虽说朱淑真生活的年代,礼教大防还不如后世严密,翻开话本小说,许多热烈的城市青年恋爱故事。朱淑真是其中一个。只是她张扬,做过了还要写词以记之。这也是文艺女青年的通病--话说回来,那样满心满眼的甜蜜,那样遇此良人的欢喜,如果我有本事说出来,写下来,唱出来,为什么不?

作者: 蟾宫折桂    时间: 2013-4-12 21:43


  幸福的人有一个讨厌又可爱的毛病:想要全世界都知道她的幸福,知道她在爱着,即使不能对人讲,遇到一朵新花,几只雀儿来,或者只是风把片树叶吹到眼前来,她还是要捧在手里,弯着嘴角悄悄对它诉说一番。何况朱淑真擅写、擅画、擅填词调筝。你怎么能让她不说?后世的卫道士又封不住她的嘴,只好痛骂。

  在恋爱中,除了那个人,世上的一切,她都暂时地无视了。她去赴约,连湖上的烟雨轻露,都打心眼里嫌烦,嫌阻碍了她不能快快赶到。见了面,在荷花丛中携手漫游,也就是今天恋人们的逛公园、轧马路。走走停停,到了没人处,一下子就睡到他怀里了,"娇痴"两个字用得真好,是又天真又妩媚又情不能自已,还有点狡黠的小性儿。你要是有过经验,一下就会心了:她轻巧的身子靠过来,嘴里还要娇滴滴抱怨着:腿走疼了啊,感觉好累啊!于是你整颗心都软了,化不开了。

  时间恨短,又要告别了,依依不舍放开手的情状且不说,只是回来后,这姑娘怎么好像被雨淋病了,淋呆了?浑身无力,魂不守舍,什么事都懒得做。《牡丹亭》里的句子说得好:正是"镇日价情思睡昏昏"。

  时间好快,转眼一年过去了,又是一年,春夏秋冬,她没有能嫁给他。到底什么原因?也许他走了,也许他另娶了妻,也许是双方父母不同意,总之,欢乐只剩下了回忆。她写了好多首词,诉说相思,然后,就遵从家里的安排,嫁给了另一个男人。

  谒金门·春半

  春已半,触目此情无限。十二阑干闲倚遍,愁来天不管。

  好是风和日暖,输与莺莺燕燕。满院落花帘不卷,断肠芳草远。

  朱淑真的词,最最当得"清丽"二字。恰像天然花枝,逢了时节,纵横皆有情,开谢都有心。明代张岱在《陶庵梦忆》中写一个为情而死的女优,说是"孤意在眉,深情在睫",用在朱淑真身上也很贴切。她写这离愁,溶溶曳曳地汇在一片春色里,充斥在天地间,摇飏无主。这不合寻常蕴藉雍容的词格要求,不符合"哀而不怨,怨而不伤"的中庸之美,自管自地一路哀伤下去,直到断了人肠。

  朱淑真谈恋爱,快乐的时候不保留,悲伤时也不自持,是吊罐里的清水,轻轻一晃便要泼洒出去,没有琼浆玉液贵重,有的只是可见底的清澈。这样的爱掉进生活的圈套里,面对干旱,只有一条路可走,就是耗尽自己,委地无存。

  她嫁的那个男人,并非如传说中是个市井俗夫。疼爱女儿的父母,并没有门不当户不对地把女儿丢出去。从诗文中看来,也是个读书人,做过官,有段时间还曾带她赴任。她埋藏了过去,努力地尝试做个好妻子。婚后也有过短暂的甜蜜,据说,那首著名的《圈圈词》就是她写给丈夫的。

  相思欲寄无从寄,画个圈儿替。话在圈儿外,心在圈儿里。单圈儿是我,双圈儿是你。你心中有我,我心中有你。月缺了会圆,月圆了会缺。整圆儿是团圆,半圈儿是别离。我密密加圈,你须密密知我意。还有数不尽的相思情,我一路圈儿圈到底。

  她寄给在外的丈夫一封信,无一字,只从头到尾密密地画了许多圈圈。丈夫不解,东翻西看,好容易又找出另一张纸来,端丽的小楷写着这精致的情话儿。

  可惜,婚姻并非有心经营就必会美满。时间一长,两人之间种种志趣不投还是暴露出来。他渐渐冷落了她,把她孤零零扔在家里,自去快活应酬,还娶了小妾。这事情在一妻多妾的时代,本也正常,多少女人也就守个大老婆的名分,半世孤清地过了,熬到老头子一死,仗着儿子的光,家业还是自己的。朱淑真就不行,受不了这个气,又不爱又不相知的日子怎么过?一拍两散算了。

  挣扎了若干年,朱淑真自请仳离,回娘家去了。父母劝又不听,打骂也舍不得,只得依旧把这位姑奶奶养在家中。只是已不复当年的娇俏爱笑爱跑爱闹了,她变得十分沉静,令人心忧。

  蝶恋花·送春

  楼外垂杨千万缕,欲系青春,少住春还去。犹自风前飘柳絮,随春且看归何处。
  绿满山川闻杜宇。便做无情,莫也愁人苦。把酒送春春不语,黄昏却下潇潇雨。


作者: 蟾宫折桂    时间: 2013-4-12 21:44
 朱淑真是个对季节变换极其敏感的人,春夏秋冬,自然界的种种变动,都落在她眼里,为她起伏的情绪推波助澜,王国维说词分"有我""无我"之境,朱淑真的大部分词里,都有个"我",与外物相呼相应。春天的花开秋天的风以及冬天的落阳,在别人那里,走就走过去了,在她,却是生命中至深刻的体验。

  四季中,她最爱的肯定是春天,春天最有生机,桃花和柳叶,该妩媚的,该风流的,挡都挡不住。春风吹过,有种带着酒意的纵容……和朱淑真的本性多么贴近,而春天终要消逝,她在岁月中也终于失去了飞扬的青春眉眼,变成了神色凝重的妇人。

  她想知道,自己这一生,也就真的如那风前无奈的柳絮般,没个归宿了么?她听着满山的杜鹃啼声,一声声都替她泣着血。直到黄昏时分,她举起杯中酒,送别这个春天,春天却也无语,雨潇潇地下了。

  所有景物都在为她说话,与她共叹共愁,把词写成这样,简直是种自恋了,可不惹人厌,这自恋中,有着风流倜傥的率真之性。

  还有这首著名的怨词:

  减字木兰花·春怨

  独行独坐,独唱独酬还独卧。伫立伤神,无奈轻寒著摸人。

  此情谁见,泪洗残妆无一半。愁病相仍,剔尽寒灯梦不成。

  活脱脱一个长夜无眠的凄清妇人,不知道怎么就把日子落到这般惨淡境地,真是难以承受的孤单。让后人看了,暗生同情心,想,她的一生,是多么不幸福哇!

  但我并不想也替朱淑真叹息。她是曹雪芹笔下说的那种人,秉清明灵秀之气所生,聪俊灵秀,在万万人之上,乖僻邪谬不近人情,又在万万人之下。"若生于公侯富贵之家,则为情痴情种,若生于诗书清贫之族,则为逸士高人,纵再偶生于薄祚寒门,断不能为走卒健仆,甘遭庸人驱制驾驭,必为奇优名倡。"

  她注定不能适应世俗庸常的人生,她为至情至性而生,她性格有许多乖张别扭,她的爱情会让你体验天堂地狱……"似这般花花草草由人恋,生生死死由人怨。"她也悲怨到伤心断肠,但你不能指望她真的幡然悔改,她选择了这样的路,就至死方休地走下去,像穿上红舞鞋的舞者,直到耗尽最后一滴生命,断不能停止那美妙的舞姿。

  "土花能白又能红,晚节由能爱此工。宁可抱香枝上老,不随黄叶舞秋风。"在和丈夫离异后,她写下这样的诗,表达自己的心志。完全是副理直气壮、死不悔改的德性--我就算孤独一辈子,也不要做那种任生活摆布的人。因为,我有我历劫而存的香气,你们不了解,又如何?

  她又不是浪漫天真到不懂人生残酷爱情无常。在另一首写于元宵灯节的诗里,她这样说:"新欢入手愁忙里,旧事惊心忆梦中。但愿暂成人缱绻,不妨常任月朦胧。"得承认,关于朱淑真的感情生活,我们知道的还是太少了。这里新欢旧爱的故事,已经不能追寻到具体的经过。可她的心意是明明白白的:当爱情来到时,我要认真地抓住它,哪怕暂时的也好,终成梦幻泡影也好,那结局,交给岁月去处理。

  "爱之于我,不是肌肤之亲,不是一蔬一饭,它是一种不死的欲望,是疲惫生活中的英雄梦想。"法国作家杜拉斯有言。这句话听起来也很适合朱淑真--她的风流俊秀,经历过沉醉与痴迷,挫折与惨淡,沉淀下"虽千百人而吾往矣"的莫大魄力。她的词集叫《断肠集》,为什么断了肠,是因为你曾经体验过深刻的快乐……而大多数人,只能对着生命这一袭布满虱子的长袍,雾数着,忍让着,过下去,偶尔曲肩驼背地叹一声:"心之忧兮,如匪浣衣。"

  真的,幸福是什么,你真的,幸福过吗?你现在,确实幸福着吗?

  幸福不幸福,到底又怎么判定呢。比如据统计我国人民幸福指数很高,高过世界上好多国家。北欧几国社会福利好,从生到死都有完善保障,结果新生代的青少年长日无事,老想着怎么自杀最有创意……

作者: 蟾宫折桂    时间: 2013-4-12 21:44

  每个人有自己的处境,各领一份人生,只能自己去承担。与其在想象中同情朱淑真,嘲笑文艺女青年们有多悲催,还不如掉头来问一声自己,我想要的幸福,是什么?

  楼台影动鸳鸯起:魏夫人、吴淑姬

  南宋的时候,临安城内,有个姓金的乞丐头儿,养了个漂亮的独生女儿叫金玉奴,老来得子,爱若珍宝,打小儿请老师教她读书识字,学得一腹诗书,因此金团头下定决心,要找个读书人当女婿,才不辜负了这番才情和美貌。只是丐帮身份不好听,找来找去,找了个穷秀才,也欢欢喜喜地嫁掉了。

  后来的事,被搬进了话本和戏曲舞台,大家都知道了。那秀才本来贪图丐帮头儿家有钱,有了丈人家财力支持,又有老婆尽心服侍,终于学业大成,中了进士做了官,瞅机会把老婆推到江里,自个儿奔前程去了。金玉奴命不该绝,又被个大官救起,见她知书达理,认作了干女儿,又嫁回给了这秀才。新婚之夜,金玉奴领着众丫环,棍棒齐下,把忘恩负义的男人一顿痛打--便是"金玉奴棒打薄情郎"。

  这个故事至少说明两点,一,在宋代,做个读书人是非常光荣的;二,文风昌盛,连乞丐头的女儿都能饱读诗书。正应了《吴郡图经续记》里的话:"自本朝承平,民颇饶泽,垂髫之儿,皆知翰墨。"两宋崇文之风炽盛,女孩子不能参加科举,却也以读书为荣,才会有李清照、朱淑真这样的词坛高手出现,其他女词人也很不少。

  被朱熹认为可与李清照比肩的魏夫人,在现代不知名,当时是名动天下的才女兼贵妇人。她是文学家魏泰的姐姐,宰相曾布的妻子,封鲁国夫人。曾布是积极参与王安石变法的新党死硬派,一辈子仕途起起伏伏,独揽大权时有之,被贬谪得灰头土脸也有之,弄得夫人跟着为难,只好经常地写点小词,怀念那惹是生非蹿贬他乡的老公。

  有一次,被贬得太狠了,一去三年,老公犹未回家。夫人作词曰:

  菩萨蛮

  溪山掩映斜阳里。楼台影动鸳鸯起。隔岸两三家,出墙红杏花。

  绿杨堤下路。早晚溪边去。三见柳绵飞,离人犹未归。

  古代人的日常生活,离自然近,诗词里尽是些河山秀色,风花雪月一件件真实地放在眼前。不比现代人,偶发浪漫,想上高楼望望,看到的还是一排排水泥屋顶,蚂蚁般挤挤挨挨讨生活的人群,一股子思念的幽情,顿时被打了回去,吞到肚子里,便如吃了几口汽车尾气,好不焦躁。

  魏夫人闺思难耐,走到自己家楼上,便可见溪山掩映,一片绿杨红杏的好春光,倚在栏杆上,慢慢地看过去,从烟水人家到鸳鸯相戏,从隔岸到远方,心事渐渐化在景致里,一团忧愁由浓烈变得隽永而悠长。古人的感情,借了寄情天地,物候相感的传统,有好多诗意与缓冲的空间,生活节奏又慢,人心不浮动,容得下天长日久的浪漫--这也是他们诗歌创作如此兴旺,成就如此灿烂的原因之一。现代人写诗,多半就不能看,怎么都觉得有股子瘪三气,又如猴子唱戏,没心没肺。

  当然这是偏见,现代人为失恋纠结的时间少,情歌在歌厅里扯直嗓子嚎几声,趁人不见在满屋子烟臭体味中,抹两把泪,也就罢了。回家该干吗干吗去。我倒不是非要当九斤老太,说今不如昔,现代人诗意欠缺是真的。就大富大贵的人,也没有多余的时间,为感情之事细细琢磨。像魏夫人这样,黄昏时登楼远眺,从时间到空间上都是奢侈。

  魏夫人的这首小词,有闺阁气,也有着文人气。文人气是境界开阔,于清丽中自有种雍容。闺阁气是她心思细,一首词写得如画,画面里每样突出的景物,花鸟草木,都非闲笔,都安放着她思夫的心事。

  鸳鸯是爱情鸟,传说中白头不离,她在溪山楼头,那么大的背景里,单单看见这样的鸟儿,一个"起"字,把心头一股幽怨也挑起来了。"春色满园关不住,一枝红杏出墙来",这是南宋诗人叶绍翁的名句。魏夫人在他之前,就已经用过类似的了。叶绍翁写来,是以旁观者身份,带着玩赏意味。魏夫人写,却是把自己的寂寞代入进去的,那红杏撩拨到她心上,又明艳又悲伤。

作者: 蟾宫折桂    时间: 2013-4-12 21:44

  她眼里还有一条绿杨夹道的小路,那路弯弯曲曲,牵动目光往远方--再远就看不清了,但早晚要通往溪边的吧!溪水还要继续往远方跑,我的人呢,他又在远方的哪里?"三见柳棉飞,离人犹未归。"原来,每年的春天,她都是站在这里的。不知远方的那人,听人唱起这首词,心中是否起了温柔的疼惜?

  宋代的流行歌曲就是词,歌词作者面之广,可谓全民。这种风气之下,"妇人无才便是德"这话没市场,高门贵妇如魏夫人、李清照,当天写下的小词,过不了多久,也就四海传唱了。挡也挡不住,连感情生活都被大家知道了。

  定风波

  不是无心惜落花,落花无意恋春华。昨日盈盈枝上笑,谁道,今朝吹去落谁家。

  把酒临风千种恨,难问,梦回云散见无涯。妙舞清歌谁是主,回顾,高城不见夕阳斜。

  伤春、闺怨,都是古典诗词里经久不衰的主题,几乎每位作者都写过,要写出好来,真得挖空心思地翻新。比如说唱反调,大家都在怜惜落花满地,替花儿伤心。魏夫人却说不必,因为落花本也无意留恋这个春天。怎么会这样呢?看到底下就知道,其实是赌气。

  落花流水春去也,常被用来比男女感情。感情这回事,真正走到绝境,不是一方有情,一方无意的死缠烂打,却是张爱玲写给胡兰成的最后一封信:"我已经不喜欢你了,你是早已不喜欢我了的。"有多少不舍,就有多少决绝,知道从此后,是真的两两不相干了。魏夫人这首词,事虽不一,情有相同的悲恸。

  她让落花惨淡地被风吹落,却坚持说,落花也不爱这春天了。既然不爱,怎么又把酒临风千种恨了呢?难问。难问是因为太难回答。那些愁恨堆积在心上太沉重。那个人相距远得无边无际,枉有这里的妙舞清歌,百种风流,都没个人来做主。这一回,她依旧是站在自家的阁子上,望一回,饮一回酒,把一个好春天送走,再独自回到空房,临去时又忍不住一回首,远处城堞高高,连最后一点太阳都已经下沉不见了--你就知道,这个再次降临的夜晚,将是多么难熬。

  魏夫人的词,与李清照、朱淑真又不一样,用语清新深挚中,藏着种淡淡的高远之志,个性气场不同之外,可能跟她的身份地位也有关系。盈盈怯立的身影后,隐约可见侍女们屏声静气地拱立,是骨子里浸润的富贵清华。其实她每下笔写这思人怀远的词,都是老公政治上正倒霉的时候,可从她的笔下看不出一点动静,她只写她坚贞的思念,其他现实,三缄其口。一来是政治智慧,二来,我猜想,也是她对老公事业的正当性,毫不怀疑地支持着。

  做曾家的诏命夫人不容易。曾布大人一生在政坛上翻云覆雨,为了个变法大计,整人兼被人整,斗志顽强。又多年跻身权力中心,京城中人多势利,由不得你乐意,全家都要被裹进混乱局势里。做老婆的首当其冲,休戚相关,没几分智计,没几分从容,也压不住阵脚。

  诏命夫人也有她的夫人政治,在庭院里帮着官场上的老公打点,是必不可少的。难为的是,宋代大官纳妾成风,家中又养着许多娇媚多才的歌舞伎,夫人对外之余,还要对内提防弹压,笼络老公,这也是大户人家不可少的烦恼。

  江城子

  别郎容易见郎难,几何般,懒临鸾。憔悴容仪,陡觉缕衣宽。门外红梅将谢也,谁信道,不曾看。

  晓妆楼上望长安,怯轻寒,莫凭阑。嫌怕东风,吹恨上眉端。为报归期须及早,休误妾,一春闲。

  写得全是温柔缠绵,但用语用得太小心翼翼,也太细密了,读起来,令人心里反有些隐隐不安。她细细柔柔地诉着,自别后,思念是多么难过,懒得梳妆打扮,身子也瘦损了,门外的梅花都谢了,也没去看一眼,天天早上起来就站在楼上远眺,春天的空气寒冷,春天的风吹得心里悲伤……你啊,要早早地报个归期啊,别让妾身,这一春的好时光都闲掷了。

  整首词用的都是司空见惯的意象,幸亏连缀得好,步步推进,你能感觉到这温柔贤淑的小妇人,贴到身边来,拉着你的衣袖,温声软语地倾诉着,撒着娇,你是男人,你当然心里一软。可站在清醒的旁观者角度,就觉得这样的姿态,有些刻意地放低,过于小心谨慎,步步为营。不再像是那个从容有威仪的贵妇了。


作者: 蟾宫折桂    时间: 2013-4-12 21:45


  当然可以说是爱情的力量,一代女皇武则天,也曾写诗道:"看朱成碧思纷纷,憔悴支离为忆君。不信比来长下泪,开箱验取石榴裙。"但是亲爱的,武媚娘写这首诗时,是什么处境?正孤苦伶仃,苦等着当上皇帝的李治,能想起她这旧情人,接回宫去。等到终于成了武皇后,则天大圣皇帝,她就只写"明朝游上苑,火急报春知。花须连夜发,莫待晓风吹"之类的霸王诗了。

  现代主妇想念老公,一个电话就敲过去:还不回家!在外面鬼混作死啊!理直气壮。古代的主妇就得巧语低诉,放出许多的软话与身段来。汉代班婕妤作《怨歌行》:

  裁为合欢扇,团团似明月,出入君怀袖,动摇微风发。常恐秋节至,凉飙夺炎热,弃绢箧笥中,恩情中道绝。

  秋风纨扇的阴影笼罩在每一位古代女性的身上,虽诏命夫人与旷世才女不免。北宋的时候,妇女地位比后来明清时代好些,但终归依附男人生活,这状况,写多少美妙词章,也改变不了。一代大儒欧阳修,曾写词为庭院中的女人抱屈。

  蝶恋花

  庭院深深深几许,杨柳堆烟,帘幕无重数。玉勒雕鞍游冶处,楼高不见章台路。

  雨横风狂三月暮,门掩黄昏,无计留春住。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

  丈夫天天逛青楼,花天酒地不归家,妻子只好守在家里掉眼泪。中国式的庭院,一进套着一进,妇女住在最里面。走也走不出,外面的人也进不来,加上这三月底,春色将尽,雨横风狂,更是增添了阴暗与幽闭感。一腔悲怨不解,只能向院中的花儿询问,花儿不答,花也马上就要被风雨打散了,乱纷纷飞过秋千--这日日住着的庭院,我只知它深,可到底有多么深啊?怎么深得看不见夫君,也看不清我的人生。

  欧阳修自己也风流得紧,平生好喝花酒,一个矮身材近视眼龅牙少年白头的大叔,快活地被莺莺燕燕簇拥着。他也是白写这首词了,不知家里的夫人,又作何感想。

  高门贵妇,面对感情与婚姻,和临安城丐帮团头的女儿,内心的危机感,本质没有区别。就算她和夫君感情深厚,同心同德,仍跳不出时代的圈套。

  那小门小户家的才女,又是怎么样呢?南宋时湖州有个叫吴淑姬的姑娘,父亲是穷秀才,穷虽穷,也没误了女儿读书。长成后也是又聪明又美貌又会吟诗作词。不料还没正式找婆家,就给一个有钱人家公子哥儿骗了,不清不白地霸占在家。不知惹恼了什么人,又把这事揭发到官府,告她通奸,就此被逮到官府。这时候当湖州太守的是王十朋,王十朋是南宋的状元,著名学者与诗人,为官刚正,哪管你是才女加美女。他手下的官员们好事,成群结队跑去牢里参观,一见之下,果然小女子气质不同凡响,便解了镣铐,请她出来喝酒。

  大家说:都知道你擅写词,不如写一首出来,说说你现在的处境。我们去帮你向长官求情,不然你这回就惨了。淑姬遂提笔写道:

  长相思令

  烟霏霏,雨霏霏,雪向梅花枝上堆。春从何处回。醉眼开,睡眼开,疏影横斜安在哉。从教塞管催。

  冬暮初春的雨雪天气,雪花堆到了梅枝上,都说春天要回来了,到底在哪里呢?如醉里,如梦里,这次第,曾经被人们赞美"疏影横斜"的姿态,还在么?只请塞管吹一曲,把这美好自由的春天,快快地催来吧!短短几句小词,果然应景,含蓄又有尊严地表白了自己的处境与心志。于是举座赞赏,这一场酒有落难的才女助兴,喝得真是快活。

  第二天,大家带着这首词去向王长官求情,说吴淑姬实在是被冤枉了,王十朋就把她释放了。姑娘吃了回官司,名声却也坏了,好长时间都没人肯娶。最后被一个姓周的买回家做了小妾,不知后话如何。

  才貌误了她的终身,但也是才貌在关键时刻,救了她一把。世俗社会的道德、法律,都做了笔糊涂账,这事情真不知道让人如何说好。吴淑姬自比梅花,却是屋边篱边不由自主,有人赞有人攀折。她有词五卷,曾被评价为佳处"不减李易安",从存世的仅有几首看,和李清照风格很不同。

作者: 蟾宫折桂    时间: 2013-4-12 21:45

  小重山

  谢了荼蘼春事休。无多花片子,缀枝头。庭槐影碎被风揉,莺虽老,声尚带娇羞。

  独自倚妆楼。一川烟草浪,衬云福。不如归去下帘钩。心儿小,难着许多愁。

  用词遣句都十分尖巧,可见心思慧黠。春暮的景物,在她眼里,是不停变幻波动着的,衬出她一股难收难放的心事。风揉动着庭中槐树的影子--槐叶本来已经够细碎了,树上乳莺早已经长成,叫声变得老成了,但仍带着娇羞--仍然不肯轻放那点点的春意呢!

  关于这时节这愁绪,北宋贺铸曾吟道:"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 "一川烟草"已经是名句警句,不料被这独倚妆楼的小女子又翻出了新意,让迷离朦胧的草色,像波浪般动荡了起来,不知道的人说是风吹的,懂得的人,明白不是草动,而是人心里起了一波波的浪。所以让这姑娘终于感到无法忍耐,自叹又自我安慰地说:我的心太小了,放不下这么多的愁。

  春天就要过去,无趣的夏天马上到来,她仍在万般无计心乱如麻地思着春。这首小词,真是别有一种风流袅娜,叫人读了,想了,呆在那里。

  似被前缘误:青楼女子的文艺范儿

  关中妓女温琬,字仲圭,每次出门应酬,身后都有小僮抱着笔墨纸砚,侍宴时写下一两张大字,结体精妙,立刻被人如获至宝地收藏了去。她坐在一干男人中间,谈笑风生,既不献媚也不扭捏,说的什么话题呢,诸子百家、天文兵法……见识让博学鸿儒都佩服,老古板的司马光大人,就很赞赏她。

  人们说,要是容许女人参加科举,她一定能当状元。身在青楼,温琬过的基本上是学者生活,著有《孟子解义》8卷,诗500首,可惜大多散失了。从残存的几首诗来看,毫无脂粉气。"从游蓬岛宴桃溪,不如一见温仲圭。"当时的士大夫们传扬说。能见温琬一面,竟比参加神仙的宴席还有吸引力。

  在宋朝,做一个合格的有前途的妓女,吹拉弹唱、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样样不能少,精通投壶覆射,拆白道字,说酒令儿,各种文化人的风雅玩意,还要口角伶俐,擅长交际,一开口说话,举座皆欢……比现在收费高昂的淑女培训班难度高多了!像温琬姑娘,让她当大学教授,上百家讲坛,都屈了才。

  宋代为什么对青楼女子的文化素质要求高呢?市场需求,城市商业文化发展,让妓女这古老的行业,进入更繁荣时代。行业大了,针对各阶层就分出各级市场来,宋代的妓女大致分为三种:官妓、市妓、家妓。

  官妓是国营,为国家财政创收。温琬就是官妓。市妓是私营与个体,"白牡丹"李师师就是东京市妓中的大腕。家妓是达官贵人的私宠,调教以歌舞,娱己娱宾,她们的容色才艺,是各家攀比的硬指标。苏东坡家的王朝云,就半带这个身份。所以秦少游上东坡家玩,作为苏门学生,竟然写花哨的小词去赠朝云,歌颂其美貌,若是正式妻妾,借他几个胆子也不敢,东坡也会要拿脚板踹他了。

  文化人是宋代青楼最重要的顾客群体。俗话说饱暖足,知淫欲,饱暖与淫欲之后,精神需求就提到了首位。通常刚成人,就要经由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娶亲的宋朝男人,不需为性而操心,所缺者,叫人甜叫人苦的恋爱耳。且又是那么个热爱浪漫的时代,恋爱这事情,要有来有往,双方旗鼓相当才好,最好是红颜,又是知己,又能软玉温香抱满怀,又能知情识趣解语花。家里的妻子举案齐眉,端端正正,哪适合干这个。与外面色艺齐擅的青楼姑娘相比,正好像齐家治国的正经文章,对上檀板朱唇唱将起来的一阕小歌词。

  现代人过日子,性压抑远比没文化重要,时代风气开放了,大家不知怎么还是急吼吼的。自觉有点文化的,恨不得随身带只花露水瓶,把那点子才学到处晃洒,放歪诗,写酸文,总得吸引几个不长眼的文学女青年泡上一泡才好,越老越不成体统--回到宋朝,别说温琬,寻常眼界高点的妓家,也不让这等人进门。

  北宋时有个地方公务员,想泡当地一个官妓。按惯例,写了首情词,递到姑娘妆台上。姑娘不看还好,看了恶向胆边生,写词回赠道:"清词丽句,永叔子瞻曾独步,似恁文章,写得出来当甚强!"

作者: 蟾宫折桂    时间: 2013-4-12 21:45

  崇文风气习染,但凡有条件,宋代人以习读诗书为荣。青楼姑娘们最崇拜最欢迎的是当世的大文豪、大才子,像欧阳修、苏东坡这样的,到哪里喝花酒,就等于明星接见粉丝,不知被多少水汪汪的眼睛牢牢盯住,只盼着能讨得偶像为自己写首词,笔墨未干,自己的身价顿时涨了几倍。

  宋词创作的繁荣,真要感谢青楼姑娘们的贡献。她们用歌喉和精到的鉴赏能力,把每首真正优美的诗歌,传播到全国的城市乡村。她们是活色生香在尘世间的缪斯女神。

  唐代有旗亭画壁的故事。诗人王昌龄、高适、王之涣,下雪天在旗亭烤着小火,喝着小酒,当时大家都还没混上成功人士,也没钱招妓陪饮,就躲在边上,听隔壁一群人唱歌喝酒的热闹。隔壁的声伎们,忽然唱起来,唱的就是他们几个的诗。三人就打赌,看唱谁的诗最多。结果是,最漂亮的姑娘,唱了王之涣的"黄河远上白云间",于是王之涣洋洋得意地赢了。

  宋朝很多青楼女子,自己做的小词也好,多是即景即情,不为搞创作,只为与情人诉衷肠。汴京的聂胜琼姑娘,恋住了一个叫李之问的男人,温柔乡里缠绵数月,男人终于不得不走了,他要离京赴任,宋朝法律,官员无故逾期不到任,要处徒刑的,开不得玩笑。只得起身走人,临行那天,聂胜琼为他饯别,一圈送行酒喝下,敛容整袖,即席作小词一首,全词已遗失,有在场好事者记下了末二句:"无计留君住,奈何无计随君去。"这股子柔情放出来,李之问一咬牙,不走了,又生生地留下来,住足了一个月。

  相公当归不归,家中那位原配夫人见事蹊跷,不停写信来催。李之问还是个惧内的,这次只好真的走了。还未到家,聂胜琼的情书就追来了。

  鹧鸪天·寄李之问

  玉惨花愁出凤城。莲花楼下柳青青。尊前一唱阳关后,别个人人第五程。

  寻好梦,梦难成。况谁知我此时情。枕前泪共帘前雨,隔个窗儿滴到明。

  字面上看着,对恋人一点要求都没有,不像有些女人,好过后,就总追着问:你有多爱我?你真爱我,那你妈跟我掉水里,你先救谁?南边新开盘的一个小区不错,每月那点工资也该省点花了,不要求养车孩子总要养的,奶粉多贵……男人怕压力啊!太急性吓坏人家了。

  现实问题:他愿不愿能不能给她赎身,把她讨回家,她一点不提。就只说那天离别是怎样,你走后,我是怎么怎么地想你。"人人",用的是俗语,是情人间亲昵的称呼,类似于某些姑娘一谈恋爱时不会好好说话了,喝水非要说"喝水水",只对你一人撒这天真的娇。是情人间才心领神会的语言小细节。

  到底有多相思呢,天天想着在梦里见你,偏偏梦不由人自主。我这番情思,也没人知道,只有天天夜里,枕前的泪和门外的雨,隔着个窗儿一齐滴到天亮--这话说的,倒好像情人一走,连天气都要折磨她似的。"夜雨"也是中国古典诗歌里最常见的意象之一,写的人多,但聂胜琼写得只此一家,写得相思刻骨,润物无声。

  她这首小词,用语清新质朴,却有一股子化不开的情愫,一种如春蚕吐丝,又如夜雨敲窗的执著,怪不得李之问的老婆,从行李中抄出这罪证后,凝目看了半晌,忽然一拍腿:"写得好!笔力何等清健!"立刻掏出钱来给老公,快去把这姑娘赎回家来。

  李之问方在屏气凝神,静候发落,听到这意外的话,如醉里梦里。他也真是运气好,找了个擅长文艺的情人,又碰上了个文艺范儿的老婆,审美情结发作,连情敌都包容了,这样原配夫人千载难逢。清代沈复的老婆芸娘,跟老公是一对子文艺青年,也有这种痴气,看见自己欣赏的青楼姑娘,竟然千方百计想着要为老公弄回家来。

  正常情况下,对青楼女子的文艺范儿,家中正室,都会深恶痛绝,防火防盗防文艺女。有位先生,也是做公务员,下班无事,就爱狐朋狗友去喝个花酒。他老婆恨透了,这天,吃过晚饭后,一个错眼不见,老公又溜出去了。她抄起棍棒,带着几个下人跟踪而至。


作者: 蟾宫折桂    时间: 2013-4-12 21:45

  崇文风气习染,但凡有条件,宋代人以习读诗书为荣。青楼姑娘们最崇拜最欢迎的是当世的大文豪、大才子,像欧阳修、苏东坡这样的,到哪里喝花酒,就等于明星接见粉丝,不知被多少水汪汪的眼睛牢牢盯住,只盼着能讨得偶像为自己写首词,笔墨未干,自己的身价顿时涨了几倍。

  宋词创作的繁荣,真要感谢青楼姑娘们的贡献。她们用歌喉和精到的鉴赏能力,把每首真正优美的诗歌,传播到全国的城市乡村。她们是活色生香在尘世间的缪斯女神。

  唐代有旗亭画壁的故事。诗人王昌龄、高适、王之涣,下雪天在旗亭烤着小火,喝着小酒,当时大家都还没混上成功人士,也没钱招妓陪饮,就躲在边上,听隔壁一群人唱歌喝酒的热闹。隔壁的声伎们,忽然唱起来,唱的就是他们几个的诗。三人就打赌,看唱谁的诗最多。结果是,最漂亮的姑娘,唱了王之涣的"黄河远上白云间",于是王之涣洋洋得意地赢了。

  宋朝很多青楼女子,自己做的小词也好,多是即景即情,不为搞创作,只为与情人诉衷肠。汴京的聂胜琼姑娘,恋住了一个叫李之问的男人,温柔乡里缠绵数月,男人终于不得不走了,他要离京赴任,宋朝法律,官员无故逾期不到任,要处徒刑的,开不得玩笑。只得起身走人,临行那天,聂胜琼为他饯别,一圈送行酒喝下,敛容整袖,即席作小词一首,全词已遗失,有在场好事者记下了末二句:"无计留君住,奈何无计随君去。"这股子柔情放出来,李之问一咬牙,不走了,又生生地留下来,住足了一个月。

  相公当归不归,家中那位原配夫人见事蹊跷,不停写信来催。李之问还是个惧内的,这次只好真的走了。还未到家,聂胜琼的情书就追来了。

  鹧鸪天·寄李之问

  玉惨花愁出凤城。莲花楼下柳青青。尊前一唱阳关后,别个人人第五程。

  寻好梦,梦难成。况谁知我此时情。枕前泪共帘前雨,隔个窗儿滴到明。

  字面上看着,对恋人一点要求都没有,不像有些女人,好过后,就总追着问:你有多爱我?你真爱我,那你妈跟我掉水里,你先救谁?南边新开盘的一个小区不错,每月那点工资也该省点花了,不要求养车孩子总要养的,奶粉多贵……男人怕压力啊!太急性吓坏人家了。

  现实问题:他愿不愿能不能给她赎身,把她讨回家,她一点不提。就只说那天离别是怎样,你走后,我是怎么怎么地想你。"人人",用的是俗语,是情人间亲昵的称呼,类似于某些姑娘一谈恋爱时不会好好说话了,喝水非要说"喝水水",只对你一人撒这天真的娇。是情人间才心领神会的语言小细节。

  到底有多相思呢,天天想着在梦里见你,偏偏梦不由人自主。我这番情思,也没人知道,只有天天夜里,枕前的泪和门外的雨,隔着个窗儿一齐滴到天亮--这话说的,倒好像情人一走,连天气都要折磨她似的。"夜雨"也是中国古典诗歌里最常见的意象之一,写的人多,但聂胜琼写得只此一家,写得相思刻骨,润物无声。

  她这首小词,用语清新质朴,却有一股子化不开的情愫,一种如春蚕吐丝,又如夜雨敲窗的执著,怪不得李之问的老婆,从行李中抄出这罪证后,凝目看了半晌,忽然一拍腿:"写得好!笔力何等清健!"立刻掏出钱来给老公,快去把这姑娘赎回家来。

  李之问方在屏气凝神,静候发落,听到这意外的话,如醉里梦里。他也真是运气好,找了个擅长文艺的情人,又碰上了个文艺范儿的老婆,审美情结发作,连情敌都包容了,这样原配夫人千载难逢。清代沈复的老婆芸娘,跟老公是一对子文艺青年,也有这种痴气,看见自己欣赏的青楼姑娘,竟然千方百计想着要为老公弄回家来。

  正常情况下,对青楼女子的文艺范儿,家中正室,都会深恶痛绝,防火防盗防文艺女。有位先生,也是做公务员,下班无事,就爱狐朋狗友去喝个花酒。他老婆恨透了,这天,吃过晚饭后,一个错眼不见,老公又溜出去了。她抄起棍棒,带着几个下人跟踪而至。


作者: 蟾宫折桂    时间: 2013-4-12 21:46

  老公正快活呢,喝着酒,听着曲,摸着姑娘小手说说笑笑。姑娘唱了还不足,还要亲自来唱,卷起袖子,站起来刚唱了一句"池水清……"便听一声狮子吼,一根大棒迎头劈来,正中脑门,帽子打得飞落一旁,棒风过处,烛光齐灭,好好的烛影摇红,变成一团漆黑。他老婆带着下人,也不管三七二十一,抄家伙席地卷来,不知伤了多少无辜,直打得狼奔豕突,一伙人好容易逃得性命。大老婆揪着老公耳朵得胜还朝,从此后,此人就落下个外号,叫"池水清"。满城中谁酒宴上一唱这曲子,就要哄堂大笑。

  这种时候,再多的文艺范儿,出只能趁黑逃了。陆游的老婆也是这等厉害角色,不是唐婉,是他后娶的那位。

  陆游曾经纳过一妾,是他在旅途中遇到的,是个驿卒的女儿,姑娘大了不中留,夜里不睡,起来在驿站的墙上题诗:"玉阶蟋蟀闹清夜,金桐梧桐辞故枝。一枕凄凉眠不得,挑灯起作感秋诗。"你一黄花闺女凄凉个什么,萧瑟秋风也挡不住春思。陆游果然看到了,好生惜才,就说服她老爸,把姑娘带回家做了小。小门小户的女孩子,到又是官人又是大诗人的陆家做妾,她爸觉得,这事也还行。

  夫人嘴里不说,心里气个倒仰,不到半年,终有一天,趁陆游不在,把姑娘赶了出去。陆游也没办法,他天天在外面慷慨激昂的,陈说救国大计,"千古男儿一放翁",回到家里,一个前妻没守住,一个小妾也没护到,还得听老娘与老婆的。

  姑娘曾给陆游寄了封信,上面写着一首《卜算子》:

  只知眉上愁,不识愁来路。窗外有芭蕉,阵阵黄昏雨。

  晓起理残妆,整顿教愁去,不合画春山,依旧留愁住。

  写得好悲惨,简直是哭诉了,可没办法就是没办法。陆游一生诗性浪漫,喜欢的女人,也都是跟自己气质接近的,爱好文艺的。家里管得再紧,出了门,身子自由了,总要招惹些是非。他那时候到四川,跟范成大手下做个小官,经常被人打小报告,说这人行为不检,放荡得很。无风不起浪,他也的确爱在青楼里混,逮着红粉知己们说话儿。多少年后,头发都白了,还在津津地回忆,当年,在某处,有个女孩子嗔怨地问他:"你那些功业、浮名,真就比我们相亲相爱还重要么?"他现在倒是有点后悔辜负佳人了,这悔意里,有着倚红偎翠的风流自赏。

  碰上陆游还不算最倒霉。北宋时,有位才貌双全的佳人,嫁了一个粗鲁的武将做小妾。这武将倒也曾宠她,所有公文,都交给她代写。有一天,佳人偶来诗兴,填了首词,其中有"彩凤随鸦"一句。不想武将粗则粗矣,还是认得几个字的,见了大怒,说:"今日鸦且打凤。"一大巴掌照脖子打断颈骨,佳人香消玉殒。

  南宋台州的官妓严蕊,也是个文化人儿。理学家朱熹为了整天台太守唐仲友,顺手把严蕊给逮起来,要她承认跟太守有私情,这在宋代是明文禁止的,可以给官员们大大地算一条罪状。太守是对严蕊这个才女很欣赏,至于有没有其他,暂先不论。严蕊被百般拷打,只说一句,我虽然身份下贱,但也不会平白地去污蔑士大夫的清白。案子后来搞得难以收场,皇帝见闹得烦人,说你们这些秀才争什么闲气,把朱熹调走了事。严蕊才被放出来,接任朱熹的是岳霖,岳飞后人。跟严蕊说,你吃了这么多折磨,知道你有才,不如写首词来看看,我自有主意。

  严蕊遂写下了著名的《卜算子》:

  不是爱风尘,似被前缘误。花落花开自有时,总赖东君主。

  去也终须去,住又如何住?若得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

  表达了自己身为下贱,却也向往着自由生活的小小心愿。语气谦卑又有自尊,岳霖见了很是感慨,便让她落籍从良去了。这个故事被南宋的文人记录下来,后世民间广为传诵。近现代以来,也有学者指出,太守和严蕊其实不冤枉,连严蕊的这首词,也是托别人代作的。真相如何,也不用说了,一个故事流传自有它的道理,反应了世态中人心所向。而且,再怎么说,严蕊挨的这顿拷打,是真实的--不伺候长官要倒霉,伺候了还要倒霉,青楼真不好混。

  同样的文艺范儿,下场各不相同。可见世事如棋,任何经验,都不可能放之四海皆准。古代混青楼当小妾出身卑微的女孩们,真不像现代姑娘,可以拿文艺尽情自恋,她们是要用来当工具,谋爱兼且谋生的。过程中,要防大老婆,防才子,防不识风情的粗人,防高高在上的官人……一一躲过了,还有上天的恶作剧。

  那时节,也许又只有文艺,才是她们心中唯一的寄托与净土了。


作者: 蟾宫折桂    时间: 2013-4-12 21:46
  三 多情自古伤离别

  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晚风残月。

  年年今夜,月华如练,

  长是人千里:铁骨范仲淹之恋

  渔家傲·秋思

  塞下秋来风景异,衡阳雁去无留意。四面边声连角起,千嶂里,长烟落日孤城闭。

  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归无计。羌管悠悠霜满地,人不寐,将军白发征夫泪。

  范仲淹写的这首《渔家傲》,悲壮沉浑,于北宋词坛的花间遗风,好像红粉队里站了个铁衣汉子。欧阳修读后,放声大笑:咦,这不就是个穷寨主嘛!

  范仲淹当时正在陕西边境布防,对付西夏皇帝李元昊迫临城下的大军。北宋立国,自从与辽国订立澶渊之盟后,多年边境安宁,忽逢战事,朝廷顿时乱作一团。实在不得不慌:武备松弛,军队素质极差,步兵走几里路就喘,骑兵还有连马都不会上的,又找不到一个可用将才。

  宋代以文臣领军,这也是历代的一个特例,就怕武将拥兵自重,抢了赵家的江山去。文臣也是逢到战事才仓促上场,对散漫骄横惯了的军队难说有什么统帅力。范仲淹临危受命,担任了宋军的副帅,另一位副帅是他老友韩琦,主帅是夏竦。三位文质彬彬的大人,放下笔墨,这就要去对付突然从贺兰山雪地里扑出来的西夏群狼了。

  范仲淹这年五十二岁,之前官场上厄运连连,老妻也因他连累,病死在贬所了。托西夏来犯之福,重被起用,直接推到最前线,正不知是祸是福。

  半百之年做了个"寨主",寨主这个词下得好,范仲淹干的正是闭寨死守的事情。他一到任,主张先不要与西夏交锋,且把篱笆扎牢,待兵马强壮再作打算。韩琦不听这套,说打仗就要拼命嘛,胜负置之度外,冲过去就跟西夏干了起来,结果中了埋伏,死伤万余,大败而归。一路上,几千名战死士卒的家属跟在他马后头哭,一边哭一边给死人招魂,把韩琦哭得也伤心,回家来老实和范仲淹一起守寨。

  庆历元年,范仲淹整顿军队,选拔良才,招收当地民兵,开展严格军事训练,从底层培养了许多名将,如狄青、种世衡。狄青原本是个犯法的流徒,脸上被官府刺了字,男儿脸带黄金印,没地方可去,只好到军队当差。他一上战场状态很疯狂,披头散发,脸上罩个青铜面具,冲在最头里,有次身中八箭仍然当没事人一样来往驰骋,把两边都看得咋舌。当时宋朝军队里裙带关系、论资排辈风气严重,他再不要命,也只能做个低级军官。范仲淹来了,对这小子大加赞赏,特地送了本《左氏春秋》鼓励他:"将不知古今,匹夫勇尔。"狄青发奋读书,攻研兵法,成一代名将。后来演义里、戏台上天天搬演狄青征西的故事。

  种世衡是种放的儿子。种放是个隐士,文章写得好,被朝廷征召出来做官,后来又辞官做了道士。温文沉默的一个人,不料生个儿子,喜欢舞刀弄棒,在边关立下赫赫战功,后来干脆世代从戎,是为著名的"种家将"。水浒里鲁智深出家前,在老种经略相公门下做事,老种经略相公就是种世衡的儿子种谔,孙子种师道被称为"小种经略相公"。

  范仲淹在战略重地修筑防御工事,建起了一个个相互响应的堡寨。庆历二年,他派长子去偷袭西夏军,自己则领军深入西夏军防地,大家都不明所以,以为老先生这回要奋起神勇跟敌人血战了,他却下令就地修城,十天内修成了一座孤城--大顺城,好像楔子一样,扎入西夏军腹地,与前面宋军修筑的各个堡寨驰逐照应,把个阵地守得固若金汤,元昊的铁骑再剽悍,也只能望而兴叹。这是围棋上做活眼的方法,于强敌环伺中,生生滚出自己的一片阵地。从此战局扭转,西夏人互相告诫说:"小范老子胸中有百万甲兵,不好对付呀。"

作者: 蟾宫折桂    时间: 2013-4-12 21:47

  四年,两相僵持不下的北宋与西夏达成和议。西夏归还并让出一部分领土,宋朝每年给西夏岁银,史称庆历和议,换来近半个世纪的边境和平。

  不用打仗了,又可以太太平平过日子,对于北宋的君臣百姓,也算不错的成果了。然则范寨主为什么要被安上一个"穷"字呢?

  "塞下秋来风景异",作者明显是外来客。延州一带黄土高坡,景物荒凉萧瑟,入了秋,草木凋零,更觉得景色殊异。这种鬼地方,连大雁都想快点离开,头也不回地飞往温暖的南方,要直到湖南衡阳,才稍作停息。衡阳为雁城,传说北雁南飞,都要到此歇脚。现在留在这里的人,不能像雁一样飞回家。这是由塞外秋色催生出的一种乡情。

  边关的种种声音在四面响起,从视觉转入听觉,伴随号角声吹彻,带来苍凉又紧张的气氛。千山环伺,长烟、落日、孤城,立刻画出了此时战争中的环境,孤城紧闭,采取的还是守势,说明战况严峻--范仲淹这个寨主的身份,也就在此坐实了,怪不得欧阳修笑话他。下半阕就写自己了,思乡的情绪,只能用一杯浊酒打发,回不去啊,战争还没有胜利,肩上的担子一天不能放下。到了夜里,羌管还在悠悠地吹,羌管就是羌笛,边关特有的乐器,其声悲凉,一地秋霜,让人睡不着……这寒夜不睡的人里,有白发的将军,也有垂泪的征夫。

  战争带来的,不仅是老将军报国的忧思,还有士兵的性命,百姓不得不承担的徭役,这些是穷兵黩武的人所不能理解的。"没有什么胜利可言,挺住就是一切。"范仲淹这首《渔家傲》的"穷"字,便穷在这里,穷是劳苦万分,穷途日暮,人穷志短,穷极思变,穷尽心血。

  范仲淹当年帅帐驻扎地为延州,即今之延安,当时还穷得很。元末明初的瞿佑在《归田诗话》中说:"以总帅出此语,宜乎士气不振而无成功。"一般来说,战争中的统帅,应该多鼓励士气,演讲些革命口号,说敌人如何怯懦残忍,总要把士兵欢欢喜喜送上战场才好,一将功成万骨枯嘛。然而,这用在范仲淹身上不合适。他内心最焦灼的本非一战之胜负,他也不擅长讲漂亮话。他只是这样:将士没喝上水他不说渴,将士没吃饭,他也不说饿;但有朝廷赏赐,自己一分不要,都分发给将士;还有任人唯才,赏罚分明,于是将士们个个士气高昂。

  范仲淹也不可学,无法学。《宋史》上说小范老子,每当论起天下大事,便奋不顾身。庆历六年秋,他写下两句震烁古今的话,"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这是《岳阳楼记》的句子,凡有说华语处,便人人知道的话。这个话太大了,大得让人怀疑,没有现实人性的可操作性。然而范仲淹毕生就是这样要求自己,也在努力这样做。在古中国,这是儒家济世精神的极致,是士大夫灵魂的最光辉处--这个人,影响了有宋开国以来一代士风。

  世界上有很多事情,打着崇高、正义的旗号,挂羊头卖狗肉,但就此否定崇高与正义的存在意义,世界岂不是会变得更糟糕了?所以作为现代人,我仍然愿意阅读古事,怀着敬意抚摸史书里那些闪光的名字。认真地相信,这个民族原来也有过优美崇高的时刻,并不是生来就如此短视鄙俗。

  范仲淹的父亲做过官,在儿子出生第二年就病逝了。孤儿寡母没法谋生,改嫁到一户姓朱的人家,小范仲淹也就改姓了朱。小孩天生热爱读书,为了能够专心学习,点点大就跑到山寺里借读,家里给钱也不要,每天就煮一锅粥,凉了划成四块,早晚加点咸菜就算一顿。清苦如此,恬然不在意。

  二十三岁时,他才发现自己不是朱家的亲生儿子,心里好生难过,正好家乡的书也给他读光了,便跑去北宋四大学院之一的应天府学院求学。同学见他长年吃粥,特地做了好吃的送他,他竟然不要,说怕现在吃了好的,以后就吃不得苦了。这事情真是让我等俗人瞠目结舌,恨不得下"矫情"二字评语,把这难以理解的人打发了事。

  先儒孟子说:"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一直以为说说而已,或不得已而为之,想不到真有人愿意干。

作者: 蟾宫折桂    时间: 2013-4-12 21:47


  二十七岁时,范仲淹得中进士,进了官场。正式开始了其坚忍又抱负远大的一生。他是个实干家,在哪儿都尽职尽责到过分:做地方官,修堤抗洪灾,性命都不顾;做学官,连自己那点工资都拿出来资助学生;守边关当统帅,便和士兵同甘共苦;进了中央,就敢跟当朝宰相杠上,皇家立储问题也梗着脑袋掺和,轰轰烈烈搞"庆历新政",妄图解决宋朝政治、经济、军事上的潜在危机。失败了,和韩琦、富弼、欧阳修几位一起被赶出朝堂……

  他直到三十五岁才想起来结婚生子。他每次被贬,都有好多人来送行,赞美说,你这样的人,越倒霉,越光彩夺目。

  在政坛最吃紧的时候,他说,宁鸣而死,不默而生。他死的时候六十四岁,一点积蓄也无。家人贫病交困,借官屋暂避风雨。但是他曾经当过官的地方,包括西夏甘、凉等地的人,都聚众举哀,为他斋戒。为他建祠画像做纪念。他的谥号为"文正",所以后世称为范文正公,"文"是他的才学,而"正"是他的立身之本。这样一个人,放在历史里,可以理解,放在今天,就像神话。

  现代中国已经断绝了史家传统,渐渐习惯造神运动,而从前的人是敬畏史笔的,皇帝也不例外。范仲淹又是千百年间只能出一二个的人物。既然如此,何必与史书较劲。在保留着现代人的多疑与审慎同时,我想说一说范仲淹的另一面,关于他的情感八卦。

  他因得罪宰相吕夷间,被贬在江西鄱阳,自己得了肺炎,缠绵病榻,妻子还病死了。日子过得好苦,竟然还喜欢上了一位青楼姑娘。宋代青楼跟官府关系密切,官府有个迎来送往的应酬,官妓们都要来弹唱助兴。范仲淹虽是正人君子,在花丛里坐久了,还是动了心。一动心便不可收拾。

  后来屡被调动,又去边关打仗,几年光阴过去,终于回到京城,又开始跟韩琦、欧阳修等人搞政治改革,就这么百忙之中,时不时往鄱阳寄信,一封给姑娘,上面写:"江南有美人,别后长相忆。何以慰相思,赠汝好颜色。"姑娘拆开随信包裹看看,里面密密藏着京城铺子上好的绵胭脂。一封给后任的长官,写道:"庆朔堂前花自栽,为移官去未曾开。年年忆著成离恨,只托春风管领来。"

  从相识起,数数也快有十年了。范仲淹老了,姑娘年纪估计也不小了,而爱情仍在。姑娘是地方上的官妓,身份约束,法令禁止,范仲淹想要她来不容易,必须也只能走当地长官路线,烦请帮忙,给姑娘落籍先。

  后任也爽快,大笔一挥,还了姑娘自由身,安排下可靠人千里迢迢给送到范仲淹家里。范文正公一生不求人不拉关系,独在这件事上破例了。其实姑娘跟过来,也没有富贵日子过,范大人有几个薪水,都乐善好施到处送人了。平时家里非来客,肉都不吃。又不会混,不知哪天就全家一起贬到荒山野岭--被毒蚊虫抬起来咬,他还在那念叨:"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可如何是好!

  但我若是那姑娘,我也愿意跟他。不为别的,只为他如此堂皇又诗意地走着后门,向官府要人,为了这立身刚正的大叔,也有如此妥帖缠绵的爱意。夫复何求。

  御街行·秋日怀旧

  纷纷堕叶飘香砌。夜寂静、寒声碎。真珠帘卷玉楼空,天淡银河垂地。年年今夜,月华如练,长是人千里。

  愁肠已断无由醉。酒未到、先成泪。残灯明灭枕头欹,谙尽孤眠滋味。都来此事,眉间心上,无计相回避。

  后人读词至此,惊叹:"铁石心肠人亦作此销魂语。"爱情真是怪东西,两人相遇,如磁石遇针,如油入面,天地间的法则一样无解而又理所当然。脱下塞上征袍,回到繁华京城,这位范大人的心反而更加寂寞了。秋夜静美开阔,银河垂地,月华如练,他整个的心思,都在星月下,向着千里之外那个人飞去。冥冥中,有某种力量牵引。

  后半阕完全是痴情儿郎的口吻,絮叨叨的,说见不到她,这孤枕难眠滋味。相思无计可消除,全部跑到眉间心上耀武扬威,怎么都躲不了啊!

作者: 蟾宫折桂    时间: 2013-4-12 21:49

  不销魂,更待何时?晋代名士王衍说:"圣人忘情,最下不及于情,然则情之所钟,正在我辈。"原来范文正公也不是圣人。幸亏不是,后代腐儒百思不得其解,其实只是宋人尚无头巾气而已。存天理,而不灭人欲,所以气度闳阔,深情无碍。

  "边上自有龙图公为长城,我属何忧。"在宋朝,人们宽心地把范仲淹看作国家的长城,这才是真正的儒将呢。贺兰山千年的雪,传扬的何止是西夏皇帝李元昊的赫赫武功,还有宋朝士大夫们的铁肩道义。

  范仲淹百年之后,有另一文臣章楶字质夫,领兵迎击西夏。此人节俭程度不让先辈,家里连个仆人都没有,到成都上任,蜀道多艰难啊,他自骑个毛驴,驮着行李带着妻儿就上路了。他镇守边关的风格,与范仲淹颇为相似,也是擅长守势。于宋哲宗绍圣五年,击溃西夏数十万兵马的围攻,活捉其统军和监军,从此直到北宋灭亡,西夏再也没有力量来侵犯。

  这又是一个穷寨主。章质夫也是全才,文能下马填词,武能上马领军。他的词,亦与范仲淹一样,流传下来很少。词风锦丽,时人称之有"织绣功夫"。

  水龙吟·杨花

  燕忙莺懒芳残,正堤上柳花飘坠。轻飞乱舞,点画青林,全无才思。闲趁游丝,静临深院,日长门闭。傍珠帘散漫,垂垂欲下,依前被风扶起。

  兰帐玉人睡觉,怪春衣雪沾琼缀。绣床渐满,香球无数,才圆却碎。时见蜂儿,仰粘轻粉,鱼吞池水。望章台路杳,金鞍游荡,有盈盈泪。

  这是首工稳的咏物词。用心精巧而细致,一点点摹画出春日杨花,和杨花弥漫时少妇的闺怨。苏轼见了非常喜欢,也唱和了一首。后来王国维论词,他说苏轼写得更好,虽是唱和倒像是原词一样。其实呢,苏轼的当然好,好在才气纵横,气韵天然。章质夫的词,是匠心独具,消遣之作,却也作得格局严密,毫无破绽。

  贺兰山的雪,汴京的杨花,依旧一年年飘飞。直到很久很久以后,有一首署名岳飞的词,再一次提到了那里的边塞。

  满江红

  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 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 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

  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

  作为爱国主义战歌,这首词鼓舞了一代代中国人。不过,它到底是岳飞的作品,还是后人伪托,至今学术界仍有争论。其中重要的一处疑点,就在于,南宋时岳飞抗金,金人在长江以北,怎么会跑到西北的贺兰山去了?当然或者只是泛指,毕竟,有宋一代,对西夏的战绩还是不错的。

  岳飞也算得儒将,只是命运比起前辈来,要惨烈得多了。时势造英雄,更葬送英雄。

  十年生死两茫茫:苏东坡悼亡人

  "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别之一事,仅江淹就写过很多种,什么去国离乡啦,壮士出征啦,相形之下,男女恋情的别离,真是小打小闹。所以也就在最后捎带说了下:"送君南浦,伤如之何!"

  江淹是南朝人,习惯在水边送别。不过说起来,离别的时刻,也总感觉是湿漉漉的,"渭城朝雨浥轻尘",连靠西北的地方,说要下雨立刻就下了,气氛立出,真是负责任的道具师们。

  又有河,又有雨,双重潮湿下的催泪弹,是柳永的《雨霖铃》。

  宋代水路交通发达,号称汴京四渠的四条运河,直抵京城,千帆往来,官员、商人、士子们在此饯行,离岸登程,周边酒楼生意是非常好,唱小曲的姑娘们生意也好。

  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都门帐饮无绪,留恋处,兰舟催发。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

  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安史之乱,杨贵妃缢死于马嵬坡,唐明皇西窜入蜀。蜀地总是下雨,屋角上的铃铛,夜夜被风雨摇动,那凄寒单调的声音,在长安的皇宫中从来没有听过。明皇思念妃子,遂作《雨霖铃》一曲,让身边硕果仅存的梨园子弟张野狐,用筚篥吹奏。

作者: 蟾宫折桂    时间: 2013-4-12 21:49


  这支曲子是为生离死别而诞生的,极不祥。柳永一生也是经过很多次离别,这位浪子,在盛世里过得潦倒,河山大好,只供漂泊,离开一个个城镇,告别一位位爱人,以及家小。一开始是没心没肺,后来就成了迫不得已。

  所以写羁旅,写离别,柳永写得特别好。他这阕《雨霖铃》写得很美,写出了离情里的壮阔,壮阔里的缠绵悱恻。"多情自古伤离别"一句,更是直指古往今来,所有情人之苦。佛家说有情皆苦,更何况时逢这冷落的秋天。欧阳修在《秋声赋》里写道:"草木无情,有时飘零。人为动物,惟物之灵。百忧感其心,万事劳其形。有动于中,必摇其精。"秋天的肃杀最是伤人,秋天的离别,最是凄清。

  我猜,柳永虽然恼恨一场场离别,但内心里,未尝不享受这些离愁别绪的时刻。所谓艺术家,是那种在凄惨之境,都还注意美之存在的人。

  尤琴纳尔的《东方奇观》里,画家的徒弟,有一位美丽的妻子,这不幸的女人,发现丈夫的心已经不在自己这里后,便自缢了。可是画家与徒弟都顾不上难过,也顾不上把她从梅树上解下来,因为他们要画下死者脸上那种罕见的青绿色彩。

  柳永也是这样。明知道今晚之后,再醒来就是一个人的黎明,宿醉后的头痛,冷冰冰的残月,冷清清的晓风,多么凄惶。她那边也很糟糕,从此,每个良辰美景都变成了受折磨,她女人的千种风情,也都只能寂寞收藏,任灰尘淹没。想一想都心痛,但他还要斟字酌句,度音合律地写,告诉你这离别,有多虐心,就有多美。这虐和美先在歌声中流转,然后永远记录在中文里。

  好的艺术家都是残忍的,要享用痛苦,哪怕这痛苦在摧毁他和爱他的人。他们得到的报酬也是世人无法想象。老画家王佛,用画笔把大海带进了皇宫里,在黄昏的海鸟正在筑巢的海面上,带着死而复生的徒弟,乘轻舟而逝。把残暴而悲哀的皇帝和目瞪口呆的大臣们留在原地--他们既不会淹死,也不能尾随而去,他们很快会忘记一切。

  "这些人不是那种材料,不会在一幅画中消失的。"老画家王佛对弟子说。柳永,也就是会消失在一幅画、一阕词、一段旋律中的人。

  尽管不出自本愿,柳永还是成就了"白衣卿相"的盛名。客死异乡之后,便流传出众名姬春风吊柳七的故事。说他不仅是众妓女出资掩埋的,而且每到春天,满城青楼红粉,都要打扮得艳丽,去柳永坟上拜祭。没有去过的,都不敢去原上踏青。这样的传说,让我觉得,这个总是被正人君子冷落的老家伙,是消失在春季满天的桃花中了……人辞世也是种离别,有几个人能做到这样的优雅和唯美呢?

  中国人对于生离有很多的话说,离情别绪是古典诗词里永恒的主题之一,对死别,却要慎重得多。这里面的原因很复杂,跟时代也有关系。早在上古时期,直到春秋战国,死亡是件很庄重也很神秘的事,有着原始巫教的护驾助航,面向死亡而产生的生命意识是混沌的。孔子甚至说"不知生,焉知死",这是他的现世功利性与实用主义。

  古代中国人生命意识最激烈的是在汉代以降,至于魏晋,《古诗十九首》里已经有了朴素的思考:"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飙尘。""人生忽如寄,寿无金石固。"低徊的疑惧,到了动乱的两晋时期,已经变成了沉痛的嘶喊。文明的脚步,在朝代替换中向前,经过大唐的辉煌与陨落,五代十国的颠狂与民族大融合,终于到了宋,像河流进入最宽广平稳的河道,成就内敛的繁华,有了暖暖内含光的温润。

  有宋一代,大部分时间远离战乱,百姓安居乐业,以消费与享乐为主题的城市文化达到空前的繁荣,整个社会的气氛变得从容平和,上至皇亲贵戚,下到贩夫走卒,尽情享受生活是共同的理念。加上佛教与道教在民间兴盛,在士大夫间推崇,人们的生命意识被引进了哲学性的思辨,对于死亡,整体的态度是灵活平静地接受,渐趋于圆融。

  普通民众依托于因果报应、轮回转世等民间宗教信仰,平静地对抗着生老病死。知识阶层呢?秦少游曾这样评价其老师苏东坡的毕生成就:"苏氏之道,最深于性命自得之际。"也就是说,老苏的人生观与关于生命的形而上思考,是最成熟而浑厚的。老苏一生才学如海,精通儒释道,从中汲取营养,形成自己的一套生命哲学体系。在出世与入世之间从容出入,使他成为两宋历史乃至中国文化史上最有趣、最豁达的那个人。


作者: 蟾宫折桂    时间: 2013-4-12 21:50


  东坡一辈子际遇坎坷,又是个倒霉蛋,常常累及亲友,不知经历过多少生离死别,宋词中最有名的悼亡词,就出自他的笔下。

  江城子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 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 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 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 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东坡的原配夫人王弗,十九岁嫁于他,三十岁便病逝于汴京。正是东坡风华正茂,意欲在政坛大有作为的时候。十年后,东坡经历了父丧、熙宁变法风波、外放地方等事件,已经成为一个两鬓微霜的中年男人。后来他在密州(今天山东诸城)任太守,公余依旧游山玩水,写诗作词,并带着人浩浩荡荡出城打猎。若看他另一首《江城子·密州出猎》中写道:

  老夫聊发少年狂。左牵黄,右擎苍。锦帽貂裘,千骑卷平冈。为报倾城随太守,亲射虎,看孙郎。

  酒酣胸胆尚开张。鬓微霜,又何妨!持节云中,何日遣冯唐?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

  豪迈得令读者也胸胆皆开张。然而到了夜深人静,一梦醒来,想起梦中那个已经永别的人,同样的《江城子》词牌,写出来的全是沉痛。

  "十年生死两茫茫",十年,是一个惊心动魄的词,在生命走到某个时刻,你终会体会到。人生有几个十年?屈指一数,最好的时光,其实也不过就那么一二十年吧?有的人更少一些。而这十年还隔着茫茫的生与死。

  时间消逝了,走过了很多路,经历了很多事,你却还在我的心里,不用刻意想起,却无时无刻不能够忘怀。对于死者,这是我们唯一能做到的事,也是最好的纪念了吧?尽管太良好的记忆力,在很多时候,只会让人徒添苦痛。

  王弗的坟葬在四川老家,和密州正是遥遥千里。所有人会睡眠中做梦,真是无情苍天给人的一点点恩德。现实中永不可能再见到的人,会在梦中相见……只是,时间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我所在的世界一点点改变,还有我自己,正在岁月里凋朽当年你熟悉的容颜,这梦中的相见,你,永远不再会变老的你,还能认得出来我吗?

  这些话是喃喃地,对着逝者讲的。好像她就在眼前的空无里,悲伤地看着自己。东坡像许多愚昧的凡夫俗子一样,似乎还相信着死者有灵--相信什么,不因为它是真理,而是我愿意相信它,相信它,至少让人心里稍微好过一点。

  写这篇文章的时候,正是农历七月半,传统的鬼节。晚饭过后,在城市的街道上,避风的角落,就出现了一堆堆跳动的火光,火光中有沉默的人影晃动,偶尔有轻细不辨具体的语声,风一吹吹就散了,像那些纸灰一样。据说,当火焰突然升腾明亮,或有旋风从脚边无端盘绕,就是逝者灵魂来过了。

  七月半,鬼门开,阴间的人要到阳间来探望。从那些火光中走过,我想起去世的一些亲人,很多年过去了,我曾和他们在梦中相会。梦里他们还是旧时的样子。东坡在梦中见到亡妻,还是当年两人新婚的屋子,她在小窗下对镜梳妆。可是在梦中,还是确确实实地知道,眼前的人,已不在人世了。于是两两相望,痛哭起来。

  泪水把人从梦境中托浮出来,回到现实,月光如此明净,照着徘徊的自己,也照着她的孤坟,以后的每一年每一年,这情绪都会缠绕于心,不可断绝。

  在梦里,他和她没有说话,千言万语都没有说出来。这十年的风霜,十年的艰辛,白日被掩藏起来的一切……而她,在阴阳交隔的那边,在那陌生的世界里,有多少孤单?这时候,语言是苍白的。

  唐开元年间,有一位姓张的幽州衙将,妻死后留下五子,受后妻虐待。有一日,亡妻忽从坟中出,对张题诗三首说:

  不忿成故人,掩涕每盈巾。死生今有隔,相见永无因。

  匣里残妆粉,留将与后人。黄泉无用处,恨作冢中尘。

  有意怀男女,无情亦任君。欲知肠断处,明月照孤坟。

作者: 蟾宫折桂    时间: 2013-4-12 21:51

  这就是东坡词中,"明月夜"与"千里孤坟"的典故来历。不知道闹鬼事件之后,那五个在后母手里讨生活的孩子,日子是否会好过些?这里与其说是在讲述死者对于生者的执念,倒不如说是世间人对于幽冥世界的一种期待和寄托。

  东坡曾在他的笔记里,记录下这样一个故事。也是唐代,有个叫李源的人,和一个叫圆泽的和尚,结为知交。和尚圆寂之前,跟李源说,我会托生在哪里,十二年后,中秋夜,请来与我的转世会面于杭州天竺寺外。李源果然准时赴约,来到天竺寺外,正是山雨初晴,月色满川,有一牧童骑牛到来,对李源唱歌道:"三生石上旧精魂,赏月吟风不要论。惭愧情人远相访,此身虽异性长存。"

  这就是"三生石"的传说,东坡喜欢这样的浪漫,他也期盼苍凉人生中有这样的浪漫,让人在面对生死时,遗恨少一点。他的思想里,驻扎着传统中国人于生死的畏惧与挣扎。中国人向来缺少对生命终极意义的执著追问,却于死后灵魂的依存,编织出许多美丽的神话,或者恐怖的鬼话。

  此后,又二十余年过去,东坡霉运升级,老迈之年,被贬到岭南,直至海南。这时候,他的第二个妻子,王弗的堂妹王闰之也已经过世了。陪伴他的是年轻的侍妾王朝云。朝云十二岁就进了苏家,一直追随东坡左右,死在岭南的蛮烟瘴雨里,不过三十岁出头。

  西江月

  玉骨那愁瘴雾,冰姿自有仙风。海仙时遣探芳丛。倒挂绿毛么凤。

  素面翻嫌粉涴,洗妆不褪唇红。高情已逐晓云空,不与梨花同梦。
  王朝云是那样的一个女人,非常美丽,非常聪慧,秦少游见到了,献诗说这位小师母好像春天的花园,东方的晨曦。她也是东坡的知己,拍着相公胖胖的肚皮,调皮地说:"这里装的是一肚子不合时宜。"

  她死后,东坡哀痛万分,写了许多悼亡诗词,这是其中一首,唯美而奇幻。他说她是岭南的梅花,虽然玉骨禁不起这里的瘴雾,可自有冰清玉洁的仙姿,海上的仙人经常派仙禽来探访她。他回忆她美得多天然,不屑于脂粉,当然也是在岭南潦倒到没脂粉可涂,都是那样唇红面白,他又赞美她品行高洁,轻逸的灵魂,终于脱离这浊世而去,归向天空中的云朵。

  晚年的东坡,更加亲近佛学了。而朝云则是虔诚的佛教徒,在生的时候,东坡把她比作天女。临终之时,她握着东坡的手,诵《金刚经》四偈:"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灵慧的女人,用偈语告诉他:生命本质是无常,请不要为我悲伤。

  而悲伤依然存在,东坡只是顺应着她的信仰,听从她的交待,把这一永别,当成上天的旨意,神的召唤,用浪漫与传奇送她离去。这是为了她,也是为了自己,晚年的东坡,对于生老病死,人生苦谛,有了另一种解决方案。

  朝云葬后第三天,突起暴风骤雨。东坡带着小儿子苏过探墓,发现墓的东南侧有五个巨人脚印,于是再设道场,为之祭奠,他虔诚地祝愿道:"轼以罪责,迁于炎荒。有侍妾朝云,一生辛勤,万里随从。遭时之疫,遘病而亡。……伏愿山中一草一木,皆被佛光;今夜少香少花,遍周世界。湖山安吉,坟墓永坚。"

  因为是大文豪的女人,她们的好,她们的美,她们的故事,到今天仍然流传着。然而,绝大部分的人,没有这运气。"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死去何足道,托体同山阿。"死去的人是弱势的,他们只能依托于生者的记忆而存在。如果你爱着,他们就会一直活在你的心里,到你也死去时,才会真正死去。如果你忘了,那就忘了吧……

  生命是场缓慢而不断的告别,时光吞食一切人与物,我们不停地丧失所爱,然而唯一与之对抗的,也只有爱。去爱可以爱的,用爱把他们记住,记在自己的血液里骨头里,带着他们的印痕,继续行走,直到世界的尽头。

  爱了,记住了,他们才会永远地陪伴着我们。在分别后的每一天,我们都在隐秘地重逢。

作者: 蟾宫折桂    时间: 2013-4-12 21:52


  实在不行,这样也可以--明朝时,有抠门富翁请人吃饭,席上有臭鳖一盆,生梨一碟,有人遂举杯笑道:"世上万般愁苦事,无过死鳖与生梨。"那么难以承受的"死别"与"生离",化为饭桌上的一笑。变沉重为滑稽,这也是传统中国所擅长的。

  几度小窗,幽梦手同携:姜夔的梅花

  宋光宗绍熙二年冬天,姜夔冒雪来到苏州,访友人范成大于石湖,住了个把月,用自创词牌写了两首咏梅之作,一名《暗香》,一名《疏影》。范成大立命歌妓们演习起来,直听得击节拍案,就把歌妓小红送给了他,就有了后来那首诗:"自作新词韵最娇,小红低唱我吹箫。曲终过尽松凌渡,回首烟波十四桥。"

  坐着小船,载着用诗词换回来的女孩,在箫声与歌声里回家去,回首烟波浩渺,一篙风急,写下这首诗时候的姜夔,可不是志得意满?

  姜夔,字尧章,号白石道人,是"江湖派"的词人,这一派的人毕生没正经功名,就靠着才华在江湖上漂泊,以布衣干谒公卿,当幕僚或门客而谋生。范成大是姜夔好友,同时也是他的恩主,他激赏姜夔,又举美女而送之,于毕生潦倒的姜夔,自然兴奋不已,就如中了个好彩头。

  宋朝大户人家的歌妓,是珍贵且高雅的礼物,和名马一起被送来送去,到民国郁达夫还在说:"曾因酒醉鞭名马,只恐情多累美人。"人马并论,是男文人的风流自赏。但姜夔这种小门小户,吃完上顿没下顿,得了小红,可也真像得了匹汗血宝马,养也养不好,派去拉车又糟蹋了,也不知道后来怎么处理的。她在他的人生里,似乎只占了这片刻记忆,直到他贫病交加死在异乡,都未再提起过她。

  后代读者,还会艳羡地提起那红袖相伴的浪漫,但人生里所谓诗意的瞬间,大抵如此,铺陈在黯淡生活底子上,经不起几番追究。两首得意之作,取名自林逋著名咏梅诗篇《山园小梅》,其一为《暗香》:

  旧时月色,算几番照我,梅边吹笛?唤起玉人,不管清寒与攀摘。何逊而今渐老,都忘却春风词笔。但怪得竹外疏花,香冷入瑶席。

  江国,正寂寂,叹寄与路遥,夜雪初积。翠尊易泣,红萼无言耿相忆。长记曾携手处,千树压、西湖寒碧。又片片、吹尽也,几时见得?

  姜夔应了他的名字,是位音乐家,精通音韵,断不能墨守成规,总要自出心裁地创作些曲子,一声声地锤炼,必要音节谐婉,曲尽其妙。宋词的唱法早已失传,唯有在他的《白石道人歌曲》里,用工尺旁谱留下余音,让今天的研究者如获至宝,只可惜已越千年,湮没太久,不能完全还原了。

  单看《暗香》的字面,写得雅绝、清绝。起句劈头直下,旧时月色,一片冷冷月光,划破时空而来,人就被回忆死死抓住了。唐圭璋先生说起句"峭警无匹",的确是高手落笔,看似平常,却无法追摹。

  他想起,从前的月亮,照着他,几回在梅花边吹笛?那是些什么样的夜晚?冬天雪铺满了庭院,天地间很冷,只有屋子里是暖的。因为有个她,香甜地睡在屋里,所以这室外的冷,都清雅可喜。

  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光,满满闲暇,身心安乐,日子像牵线珍珠,晶莹地向后延伸。于是只把此时当寻常,缠绵过后,一个人睡了,一个人还不困,悠然地踱到屋外,吹吹笛子,散散步,发发呆,看看梅花--发现今晚的梅花真好看,跑回去把她摇醒,来嘛,出来一起看,折几枝回来插在花瓶好不好?

  她有点抱怨,有点宠溺地笑着,披上衣服,被他拽着手走出来……年轻真好,恋爱真好。看到这里我也忍不住要嫉妒又抑郁地想。何逊是南朝梁的诗人,八岁能作诗,二十岁被举为秀才,少小成名,可恨身世贫寒,仕途不顺,姜夔用他来自比,是命运相似--"少小知名翰墨场,十年心事只凄凉。旧时曾作梅花赋,研墨于今亦自香。"白石年纪轻轻就以才华出名,却屡试不第,布衣漂泊,心中的苦也不用说了。何逊的诗,被后人评为"清巧",但又诟之以太苦辛多贫寒气,其实时运不济颠沛流离的人,你叫他在哪讨点富贵气来?


作者: 蟾宫折桂    时间: 2013-4-12 21:52


  何逊曾在扬州做个小官,官舍后有一树梅花,他常吟咏其下。后来去了外地,一年冬天,突然想念梅花了,就特地跑回来看。梅花刚刚盛开,他在树下彷徨终日,竟然不能再写出一首诗。世事心态都不一样了,这一访旧,一失言中的悲凉,不是曾经历过的人,体会不出,也看不懂的。

  姜夔明白,可也不多说,只轻轻地带过:"我老了,忘了该怎么写了。"王国维先生总嫌白石词"隔",缺少浑然意境。我想未必全在于技巧,更在于王先生直率激烈的心性,对姜夔清淡隐忍的写法不够耐心。姜夔的词,读起来,像被软刀子贴着肉在磨,不掀开衣服细看,你不会知道他伤到什么程度。

  这个人,坐在酒席上,闻着从门外竹林边飘来的隐隐梅香,说,我心里有点惊异呢!惊异的是草木无知无情,明明物是人非,它还一如既往开着,香着。

  夜雪初积,江国寂寂,想要折一枝梅花寄给远方的那人,是不能够了。手捧着翠玉的酒杯,落下泪来。对着红梅无言地思念--翠尊红萼,一红一绿的搭配,竟然如此清艳,姜夔不愧炼字高手。想念携手游玩的光景,在西湖之上,有千树梅花,压住一湖寒碧。今天,花仍在开吧,眼看就要被风一片片吹落了,我想念的人,什么时候再能见到?

  这一首词,是个冰雪琉璃世界,里面有永恒的梅花,有永远的她,还有一个他,随着辗转的思绪,出出入入着,努力想要回到那梅树下,回到她的身旁。可是,不可能了,总是这样似近还远,即之又离……这也是白石词的特色,他的词境,永远有种疏离感,越企盼越走不到跟前,所有的风景,都把人衬托得更孤独。

  再看另一首,《疏影》:

  苔枝缀玉,有翠禽小小,枝上同宿。客里相逢,篱角黄昏,无言自倚修竹。昭君不惯胡沙远,但暗忆、江南江北。想佩环、月夜归来,化作此花幽独。

  犹记深宫旧事,那人正睡里,飞近蛾绿。莫似春风,不管盈盈,早与安排金屋。还教一片随波去,又却怨、玉龙哀曲。等恁时、重觅幽香,已入小窗横幅。

  关于这一阕词,该怎么理解,分歧很大。一说是寄托了家国之思,追怀靖康之耻,二帝被囚旧事。另一说,则依然是言情,早在想念那位梅边月下的情人。

  我个人想法,更倾向于后一种。这也没什么特别证据,就是直觉。读诗词,和遇人是一样的,觉得气息近了,心性投了就是好的,而这好也只是出于自然而然的亲近,不想作论证说明。

  筵席的主人范成大曾著有《梅谱》,说绍兴、吴兴一带的古梅:"苔须垂于枝间,或长数寸,风至,绿丝飘飘可玩。"小小的双翠鸟,在枝间同栖。翠禽用的是一个关于梅花的典故,说隋代时有人游罗浮山,梦中与一素衣女子相会,女子浑身芳香袭人。又有一绿衣童子,欢笑歌舞。梦醒之后,此人发现,自己躺在一株大梅树下,树上有翠鸟欢鸣。茫然四顾,正是长夜将尽时,月落星横,心中惆怅。

  后面又说梅花像日暮倚修竹的幽谷佳人,像月下魂魄独归的王昭君,典出杜甫诗。总之是在细细地深情地赞美梅花,有仙气,有灵气,绝对不是人间凡品。

  南朝寿阳公主,白日睡于梅树下,花瓣落在额头,留下印痕,拂之不去,宫中遂流行起"梅花妆"来。不要像春风那样无情啊,这样盈盈的佳人,应该像汉武帝对陈阿娇那样,造一间黄金屋,把她好好安置。如果有一片随波流去,就要被谱入玉笛,吹成无限哀怨了。当我去重寻她的幽香,却发现,她已经一枝横斜在纸窗之上,成了画中幻影。

  和《暗香》大大不同,《疏影》走的是纯咏物的路线,几乎字字用典,句句都有来历,只觉写得巧,写得妙,作者真正的心意,反而不好琢磨了。

  至少有一点,梅花在他笔下,是一位寂寞的绝代佳人,她那么美那么好,必须万分珍重,可做不到,不能够,她终于还是随波而去,只留下纸上的剪影,令我徘徊无地。

  那么,两首连缀在一起,说的正是思念与失去。这一年,姜夔经历了什么?到吴兴来之前,他刚去了趟合肥,去访那里的旧情人:柳树影里,赤阑桥畔,擅弹琵琶的歌女。从初遇起,她在那小小的宅子里,等了他十几年。这一次,她没再等,她悄无声地离开了合肥,很可能是终于嫁人了,再也没有回来。

作者: 益阳乐平    时间: 2013-4-12 22:50
细细品味,学习!
作者: 昊哥    时间: 2013-4-13 06:18
大宋朝有说不完的话题,就像清明上河图,永远值得后人揣摩回味。
作者: 蟾宫折桂    时间: 2013-4-14 14:39


  姜夔扑了个空,失魂落魄,从此足迹再未踏入合肥一步。这桩**,是姜夔一生中唯一的恋爱,到老都未曾忘记。他留下的八十余首词里,有四分之一是为她写的,他一生没有为别的女子写过一个相思字。够深情了吧?可还是落得如此凄惨。怪不得范成大要送他小红,大概也是出于男人之间的同情--女人去了又来,想要文艺型的,我这也有的是,别伤心了!

  再回过头来,对于词中的许多话,就好理解了。为什么他那样叹息,西湖上的梅花,片片吹尽,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她?其实心里清楚,不会见到了。

  也就懂得了,《疏影》里,关于梅花,他为什么笔下满满的都是尤悔,恨没有金屋,不能将她好好呵护。就在此前不久,他还曾托人去给情人递信,说尽快去看她。还在想着,上次分别时的情景,她还在说,你路上要多珍重……那时候,对于未来还是存着点希望的吧,怎么会想到,这一面就是永别。

  那断续相处的十年,她慢慢失去女人最好的时光,他从翩翩年少走到沧桑中年,不是彼此羁绊好深,怎么可能这样穷耗着?想来也是盟誓过,许下好多的心愿,只盼着有一天会变好。

  但她还是等不下去了,他也没有能留住她,也没什么理由挽留。两个人加在一起,也没能抵抗住现实。他太穷,他没有功名,他行踪不定,连自己都照顾得马马虎虎,他还早娶妻生子……,理由都不重要了。往事已成空,少年**老来悲,为这拖拖沓沓的一桩恋情,他受到了惩罚,苦楚与思念,要用后半生承受。

  他每次去见合肥的情人,都是杨柳垂青的春天,而离开,总在江梅盛开之冬,他的词集中,凡涉及梅与柳,便有一个她,遥远地,近切地,站在那里。

  江梅引

  人间离别易多时。见梅枝,忽相思。几度小窗,幽梦手同携。今夜梦中无觅处,漫徘徊。寒侵被、尚未知。

  湿红恨墨浅封题。宝筝空、无雁飞。俊游巷陌,算空有、古木斜晖。旧约扁舟,心事已成非。歌罢淮南春草赋,又萋萋。漂零客、泪满衣。

  距石湖之游,写下《暗香》《疏影》二词已经又过去五年了。又是冬天,他从无锡经过,途中想再绕去合肥看看,终因生计所迫而不能够。旅途中又梦见了她,醒来作小词以记之。

  这里的相思写得明白极了,痛苦也表现得更清晰了。时间并没有把感情淡化,反而让他越来越沉溺,从初失去时的欲言又止,到现在的直抒心臆,中间走过的,是一个对悲剧由抗拒到彻底认命的过程。

  姜夔这个人,一生什么大事都没做过,可词论家,常常拿他与辛弃疾相比,说都是极其情热于中的人,区别只在于,辛弃疾是个狂人,而他是个狷者。孔夫子说:"狂者进取,狷者有所不为。"他从来只是个布衣词人,没有机会去实现理想,只好守住自己,有些事说不做就不做。

  他形象清俊,时人说是"体貌清莹,望之如神仙"。他风度潇洒,最爱的事情是一个人在山水里走,纵情深入;他性情温厚,尽管必须在权贵门下讨生活,却能保持不卑不亢,只与真正有才有德之人交往。当时爱他才的人很多,有的朋友甚至想出钱帮他买个官来做,被他婉拒了,他只想堂堂正正地,凭本事去挣个功名。每次失望回来,大不了再钻到深山里顶着风走一回。他那么穷,有了点钱,却还拿出来周济比自己更难熬的友人……

  这样的人,心底其实是热的,只是有一点,他对于感情,也想要给她最好的结局,既不想她跟自己受苦,又不能绝情斩断,只好一天天地挽留着她,希望多在一起片刻也是好的。不知不觉,误了她,也误了自己。

  这样的爱,今天看起来多么愚蠢,现代人,来不及相思与失恋,为了好工作,为了几间房子,为了背后几句流言,便能轻易把婚结了,或各觅新欢。爱情成为消费品,古典的爱,哪怕梁山伯与祝英台,罗密欧与朱丽叶,也不过是没出息的loser才会犯的笑话罢了。

  困于现实,是绝大部分人的宿命,狂者能有几个?能做到有所不为,已很不容易。最无奈的是迎合拨弄,打了右脸,连左脸一起递过去,以为就能换来和平,或讨得一杯羹。正经人生还没开始,就已经学会了一套改变自己顺应环境的"成功学",还没品尝过爱情的滋味,就已经登起了明码标价的征婚广告。

作者: 蟾宫折桂    时间: 2013-4-14 14:41

  姜夔的爱情失败了,败得很惨。但我愿意去相信他,理解他,不为别的,就因为他曾经坚持过,不论这坚持在别人眼里是多么无力而卑微,多么矛盾而荒唐。从他身上,我看到了属于平常人的软弱,更看到了属于狷者的守望。

  也是从他这里,我看到,挽留是一个非常悲伤的姿势。挽留岁月挽留你,知道留不住,才要尽力伸出手去。这一伸手,迎来的还是永别,跟不挽留似乎没区别,可经过的人知道,在内心深处,有什么东西被改变了。

  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

  末代王孙钱惟演

  五代十国时期,吴越王钱镠在他杭州城的宫殿中,等待王妃省亲归来。已是春天,王妃犹在路上。钱镠遂令人寄书曰:"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

  明明在想念一个人,却叫她慢慢地走,别急着回来,因为,陌上花都开了啊!这情话说得美妙,叫路人看看,都心里软软的。钱镠贵为一国之主,发迹前却是个私盐贩子,没读过几天书,想不到还有这等口吻,说明江南真是福地。完全能够想象,那一天,那个君王是怀着怎样的心思,眺望着他自己的江山--远山隐隐,绿水迢迢,烟雨里面遍野的花。

  人人都说江南好,江南风物柔曼,尤其春天,充满娇嫩又蓬勃的生命力。晚唐韦庄说:"炉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若在江南谈一场恋爱,有多醉人。那一点点在湿润中吸吮的爱情,甜得像蜜,清得像露水,天地间一切都在纵容你的缠绵。

  可惜,江南非王霸雄图之地,王气虽有,总不长久。吴越国传不过三代,便被宋太祖赵匡胤大军压境,识时务地拱手献出疆土了事。末代国主钱俶先是做了人质,只得用江山换性命。后又在六十大寿之夜,宋太宗赵光义派使者来贺寿--当夜便暴病而亡了。

  苏轼到江南去做官,听到乡间小儿唱一支叫《陌上花》的曲子,声调婉转凄凉。他嫌歌词鄙野,重新作了三首。

  陌上花开蝴蝶飞,江山犹是昔人非。遗民几度垂垂老,游女还歌缓缓归。

  陌上山花无数开,路人争看翠軿来。若为留得堂堂去,且更重教缓缓回。

  生前富贵草头露,身后风流陌上花。已作迟迟君去鲁,犹歌缓缓妾归家。

  江山犹在,昔人已非,说的却是末代国主钱俶失国的事情。多少风流都沦为耻辱,花团锦簇都作了凄凉一场,人世间的代谢,就这么无常。被他改后,这首歌听起来倒更悲恸了。

  钱镠不大识字,立国后却非常重视文学,对皇室子弟更是严格培养,到钱俶这代,遗下七个儿子,个个温文尔雅知书识礼。入宋之后,待遇也还算好,毕竟是皇室贵胄,都给了不大不小的官儿做。其中有一个儿子叫钱惟演,最博学多才,诗词也作得好,只是在史书中得到的风评不行,说是趋炎附势,巴结权贵,头上有顶"小人"帽子。

  但此人也有几样好处,其一是平生最好读书,家中藏书丰富,甚至超过皇家图书馆。他自己说的是:"坐则读经史,卧则读小说,上厕则阅小词,盖未尝顷刻释卷也。"这话很知心,一听便知,是读书人中的会家子。

  读书这件事,与其说是好学上进,不如说是一种病症。娘胎里带来,后天不幸又欠娘老子管教,任它流毒蔓延,成了骨子里的祸害。

  爱读书的人手不释卷,偶尔抬起头,看看外面的世界,叹一口气,都觉没有书本里好,世上的路,都没有书乡里好走。还要自我吹嘘:"眼前直下三千字,胸次全无半点尘。"他读书不为功利,却是为了安抚自己的心,这一样才最麻烦。因为人心乖张,越安抚越不知餍足。读书使人愉悦,但过后你也会发现,自己越来越敏感,容易忧伤。读书使人开悟,但你也终会看到,那些倚仗着书来解生活之围的人,笑容多豁达,眼神就有多沧桑。

  书,提炼生活中的美好,也浓缩人生的苍凉。读杂书的人最惨,在书虫里面,最容易被书侵袭,被读书生涯毁掉。

  做书虫子的,通常坏也坏不到哪里,想坏也力不从心。书虫与坑蒙拐骗之间,有种天然的违和。比如说钱惟演,此人一生,最爱干也最被人瞧不起的,是到处拉关系攀亲家。先把妹妹嫁到刘太后的娘家,给儿子娶了郭皇后的妹妹。刘太后死了,他又奔去抱李太后家的大腿。李太后就是李宸妃,仁宗的亲生母亲,历史传说"狸猫换太子"中被陷害的那可怜女人。结果终于被御史参上一本,说他勾结外戚干政,这个罪名不小,立刻在他垂老之年,被贬到湖北随州去了,不久就郁郁地病死在那里。

作者: 蟾宫折桂    时间: 2013-4-14 14:41

  宰相丁谓当权时,他把女儿嫁去做丁家儿媳,从此后跟亲家公一鼻孔出气,帮着排挤寇准。寇准可是贤相,北宋王朝的大功臣,"澶渊之盟"的促成者。他也真能昧得起良心。为了保护亲家,他甚至趁皇帝病重,干出矫改圣旨的事情。亲帮亲也就罢了,后来看看丁谓真不行,要倒霉了,他又赶紧划清界限,掉过头来踩丁谓几脚,可真是墙头草。

  他在洛阳当官时,动用官方驿马,连夜把名种牡丹进献到后宫里面供太后、娘娘等亲家赏玩,可算是马屁精。

  这些事情,认真论起来,在官场上也算不得大奸大恶,就是普通的滑头官僚吧。可宋朝的士大夫道德标准高,注重气节,他还是曾经的皇子王孙,怎么着也该有些清贵之气吧!为了一门富贵,弄这些蝇营狗苟,穷形恶状的,叫人好生瞧不上。

  钱惟演是西昆诗派的代表诗人,主创作方向是诗,小词写得很少。他说词这种东西,可在蹲厕所时看看,可见,词在他心目中,不过是消遣玩意儿。在宋初,所有文人都这样想的。

  在随州,他写了一生最后的一首词。

  木兰花

  城上风光莺语乱,城下烟波春拍岸。绿杨芳草几时休?泪眼愁肠先已断。

  情怀渐觉成衰晚,鸾镜朱颜惊暗换。昔年多病厌芳尊,今日芳尊惟恐浅。

  写完后,他常常在酒后让人唱着,听着就哭起来。他家里有位白发歌姬,原是钱俶吴越王宫里的旧人,吃惊地说:"先王将薨的时候,曾留遗言,叫大家给自己送葬时唱《木兰花》的曲子。难道相公也要不久人世了么?"果然,世事像有命定,这首词真的成了绝命词,很快,钱惟演就死了。

  古代人很迷信的,仓颉造字而群鬼夜哭,写在文字里的不祥之音,总是被大家郑重其事地演绎成传说。对小歌词创作兴致缺缺的钱惟演,却用它终结了自己最后的岁月。他当然不是有意,只是写词本来就信笔而为,随便唱的东西,不用端着架子,摆着谱儿,考虑当代后世会怎么想,反而暴露了内心最真实的情感和脆弱。

  这首词读起来非常凄怆。是一个老人眼里的春天,春天的景物年年依旧,城上风光,黄莺还是在啼叫,城下烟波,碧水还是在荡漾。但落在人耳,入在人眼,终有些不同了。听的是"乱",零乱散碎,叫人好生不安。看到的是"拍",这个动作里有令人心悸的韵律,感觉春天的水是无情物,不管不顾,没心肝地美着,生动着。

  还有绿杨芳草,这诗词里的好物,作者却消沉地问一句:什么时候就会没有了呢?也许等不到那时候,我的泪已先干了,愁肠已先断了。诗歌贵哀而不伤,他这却是伤过头了。

  人的面貌随着年龄慢慢改变,在不知不觉中,当某一日起来,揽镜惊心时,你会知道,生命是件多悲伤的事,青春速朽,美丽就像幻影一样,在的时候愚妄顽嚣,去的时候"哧"的一声,这就是钱惟演作为一个老去王孙的情怀衰晚。从前体弱多病,不敢饮酒,现在呢,每天只怕这酒杯浅下来……通常是年轻人不知爱惜身体,老年人最重养生,他这里却反过来了,喝就喝吧,怕什么,并非看开,而是破罐子破摔,撒手放弃的姿势。

  钱惟演大半生,做事不地道,但那股子钻营心思,可真是干劲十足。怎么被贬一次,就弄得这样颓丧了呢?他到底有多顾惜那些生前富贵啊!

  他老爸死的时候,他才两岁。贵为一国之主,照样死得不明不白,就这不得善终的王位,钱氏族人还曾争个你死我活。后来亡国了,大家都去做赵氏的臣子,领朝廷照顾的俸禄。在人家屋檐下度日,战战兢兢是必然的,而钱惟演心中朝不保夕的危机感,似乎比其他族人更强烈。也许是因为书读得太多了,读书多的人,对现实通常有着更多的清醒和敏感。书乡越稳,越知现实是悬崖,是无形风刀霜剑。

  但钱惟演和一般书虫又不一样,他不缺少行动力,他会想方设法自保,而他所会的,仍是宫廷里传习的,那阴柔的一套策略。低下身段,为自己和自己的家去拼命找个稳固靠山。他也不在乎政绩,一来是王孙习气,二来,当然也是不能在乎,这样的身份,做得越好越受猜忌。

作者: 蟾宫折桂    时间: 2013-4-14 14:41


  归根到底,他是一个软弱的人。前朝王孙怎么立身,都不能理直气壮,还不及那些穷苦人家考上来的官员们,就算触怒了皇帝,也可以拍着胸脯说我是一片赤胆忠心。这样的话,他若说了,鬼才相信。

  只要皇帝一个眼风不对,对大宋忠心耿耿的臣子们,就会蜂拥上来毫不留情地踩死他。他死后,围绕给他的谥号,又起了场尴尬风波。谥号是专门由太常寺来定的,太常寺是这么个机构,平时没啥实权,一到皇亲国戚和达官贵人们死掉,就神气活现了,手里那枝笔高高悬起,盖棺定论的力气,叫谁都惧上三分。太常寺对钱惟演是这样评价的:敏而好学可以曰"文",贪而败官可以曰"墨",合称文墨公,好生刻薄。钱家人再隐忍,也受不了,到皇帝面前上诉。皇上还算厚道,说又没犯过贪污,墨什么墨,看他晚年深知改悔,便叫文思公吧,"思"是悔过自新的意思。

  到了庆历年间,刘、李两位太后,都得以配享宋真宗神庙,这是当年钱惟演曾经提出的建议。他儿子望望局势,便又跑出来哭诉,终于把谥号改为"文僖"了。"僖"是小心畏忌的意思,这回倒差不多了。钱惟演一生攀龙附凤,惹人鄙视,说到底,还不是出于内心深处一个"畏忌"?畏得太深,便化成过激的自我防卫。

  钱惟演还有个好处,为人随和,爱提携后进,碰到文章诗歌写得好的人,就喜欢得要命,百般纵容。欧阳修年轻时,在他手下当推官,就是工作助理。人不风流枉少年,也是个不省事的。那天,钱惟演在后园设宴,梅圣俞、谢希深等一帮子文士都到了,官妓们也都打扮停当准备侍宴,唯独欧阳修和一个姑娘不见人影。好容易才看到两人相跟着,姗姗来了--这事情有点过火了,因为宋朝律令禁止官员与妓女厮混。所以钱惟演也板起脸来,问那姑娘:怎么现在才到?姑娘答,刚才午睡,金钗不知丢哪去了,找了半天,所以迟了。

  这叫睁着眼睛说瞎话,打量大家都是瞎子。钱惟演忍住笑,继续威逼姑娘,"都说欧阳推官文采好,你要是能让他就此事写词一首,我就不惩罚你,还赔你一支金钗。"欧阳修应声即作《临江仙》一阕:

  柳外轻雷池上雨,雨声滴碎荷声。小楼西角断虹明。阑干倚处,待得月华生。  

  燕子飞来窥画栋,玉钩垂下帘旌。凉波不动簟纹平。水精双枕,旁有堕钗横。

  写得精致香艳,流淌着股子暧昧气息,在座的都是解人,心照不宣地哈哈大笑,便把此事揭过了。

  那时候钱惟演都五十五岁了,在西京洛阳当留守,是个位高权重的官职。却天天跟这些年轻的诗人厮混,带着他们喝酒玩乐,还拿钱出来,给他们办诗会,出诗集,兴兴头头的,肯定未曾想到,三年后,他便要在寂寞中死去了。

  欧阳修毕生对钱惟演敬重。说这位老大人是"生长富贵,而性俭约,闺门用度,为法甚谨""官简将相,阶、勋、品皆第一"。 完全不管官方评价,社会舆论,自管自地满口赞美着。

  虽说有知遇之恩,欧阳修却也是一代大儒、两宋名臣,平生最不徇私,对当年的老大人如此推崇,自然是有他道理。想想人生真是复杂,善恶、人品这些事,哪里就真能盖棺定论了。还是后来苏轼说得好:"生前富贵草头露,身后风流陌上花。"在这生与死之间,但得一人真心爱我、赞我,便已是难得了。

  黄永玉回忆他的表叔沈从文先生,于晚年终于回到家乡凤凰。他作为晚辈陪在边上,正是春天,在那本叫《那些忧郁的碎屑》一书中,他是这样写的:

  "'三月间杏花开了,下点毛毛雨,白天晚上,远近都是杜鹃叫,哪儿都不想去了……我总想邀一些好朋友远远地来看杏花,听杜鹃叫。有点小题大做……'我说。

  '懂得的就值得!'他闭着眼睛,躺在竹椅上说。

  一天下午,城里十几位熟人带着锣鼓上院子来唱'高腔'和'傩堂'。 头一出记得是《李三娘》,唢呐一响,从文表叔交着腿,双手置膝静穆起来。

  '……不信……芳……春……厌、老、人……'

  听到这里,他和另外几位朋友都哭了。眼睛里流满泪水,又滴在手背上。他仍然一动不动。 "

  从文先生一辈子坎坷,于创作力最旺盛的时期,被夺去写作权利,时代大动荡中一一失去至亲好友,自己也差点被逼疯。等到终于冰消雪融,家乡的花朵都开放了,他却已经垂垂老矣,是被明媚春光厌斥着的衰朽之身了。"不信芳春厌老人",这句话沉痛悲凉到了极点,不信,是因为信,信且不甘,且不可能回天。

  可老人就不爱春天了吗?爱的,爱得更深沉。人生代代无穷,陌上年年花发,陌上花,于年轻人,是青春和美的陶醉,是爱意与缠绵;于老人,那深深凝望,侧耳倾听的姿势里,是一种告别。

  永别了,但仍然爱着。

作者: 蟾宫折桂    时间: 2013-4-14 14:42

  四 诗酒趁年华

  雪沫乳花浮午盏,蓼茸蒿笋试新盘。人间有味是清欢。

  燃香:欢作沉水香,侬作博山炉

  一 宋词里充满香气

  中国人使用香料的历史很早。早在屈原的时代,就已经发现了许多本土香草,杜若、辛夷、蘼芜、兰、桂、椒、芷……一丛丛生长在楚辞中。

  "殷人尚声,周人尚臭。"好香是中原传统,人们用带有香气的东西祭祀祖先,供奉神灵,并相信它们有驱邪避灾的功效。尤以多深山大泽奇花异兽的楚地为甚。

  宋代以前,用香还是非常奢侈的事。"甘松、苏合、安息、郁金、 柰多、和罗之属,并被珍于外国,无取于中土。"本土生产力不够,海上贸易又不发达,王公贵族才能够一亲芳泽。晋代巨富石崇,家中厕所都弄得喷香,比一般王公大臣的卧室还要华丽:"常有十余婢侍列,皆有容色,置甲煎粉,沉香汁,有如厕者,皆易新衣而出,客多羞脱衣。"炫富如此,后来被抄家灭门了,很难招人同情。

  宋朝海外贸易大发展,来自大食、波斯的各种异国奇香通过商船涌入中国,进口量占货物第一,出现了专门运送香料的船叫"香舶"。加上本土提炼香料的技术提高,用香真正成了百姓家事。

  最与香气结缘的是女人,然后是文人,文人加女人的,那是李清照。

  浣溪沙

  莫许杯深琥珀浓,未成沉醉意先融。疏钟己应晚来风。

  瑞脑香销魂梦断,辟寒金小髻鬟松。醒时空对烛花红。

  这是南渡前的闺中少妇生活,因种种原因不得与老公在一起,独守空房,但日子总体是闲适的。官宦人家,经济条件也好,日常用具都极其讲究。喝酒的是琥珀杯,李白有诗云"玉碗盛来琥珀光",古人喜用玉、琥珀、玛瑙、水晶等贵重玉石,映得酒色都有奇异的光泽。用这样的杯子盛酒在手,还没有喝醉,心思已经先行融化了。

  她在傍晚时开喝,喝多了就睡觉。伴着瑞脑的香气入睡,整个梦甜沉沉的,可以想象,是梦见了久别的爱人,否则不会醒来时感觉如此空虚,对着跳动的红烛光,暗暗回味。

  "瑞脑"就是"冰片",又称"龙脑香"。产自于热带地区一种龙脑香树的树脂。古代人用火烘树皮,把树脂的结晶给"逼"出来,这个技术叫作"熟脑"。唐宋时期,波斯、大食等国的使者,把龙脑香作为"国礼"送给中国的君主。

  《本草纲目》中记载:"以白莹如冰,及作梅花片者为良。故俗呼为冰片脑,或云梅花脑。"这个香看上去晶莹如冰雪,熏燃后香味浓郁,而且没有什么烟气,是香中上品。用一点点龙脑来熏鼻子,还能够治头痛病,也是种非常珍贵的药材。

  香料保存不当会慢慢挥发。古人储存龙脑香的方法是把香片和洁白的粳米、鲜红的相思子放在一起,收放在密闭的小盒子里,打开一看,视觉上已经很享受。

  常见的用法是放在香炉里面烧。

  醉花阴

  薄雾浓云愁永昼,瑞脑销金兽。佳节又重阳,玉枕纱厨,半夜凉初透。

  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莫道不销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

  时值秋天,半夜里的凉意和着浓郁的香气,把人带入到思念中。"金兽"是做成兽形的香炉,当然并不真是金制品,古代的金往往指的是铜或铜合金。整个炉体由炉身、炉盖、炉足三部分组成,炉身中空,可以放置香料,香烟从炉盖上的孔窍逸出。

作者: 蟾宫折桂    时间: 2013-4-14 14:43


  宋代人通常采用"隔火熏香"法。不是直接把香料点燃,而是先点燃一块木炭,把它大半埋入香灰中,再在木炭上隔上一层云母之类导热的薄片,在薄片上面放香料,慢慢"熏"烤,既可以消除烟气,又能使香味的散发更加舒缓。

  香炉起源于古代的祭祀礼器。汉代有博山炉非常经典,在炉身与炉盖上铸出高耸重叠的群山形状,山间杂有人物和鸟兽,一般用青铜做成,有的还夹以黄金丝片,点缀珠玉宝石,华贵逼人。

  "欢作沉水香,侬作博山炉",南朝的民歌中这样唱着,男欢女爱,**。宋代还有这样的制式,但更常见的香炉,则是制成狻猊、麒麟与凫鸭等形状,宋词中每出现"金猊""香鸭"之类字眼,指的便是它们。这些小动物被放在卧室里、床帐中,香烟悄悄袅袅,撩拨人的绮思。

  宋朝制瓷技艺发达,出现了瓷制香炉,价格便宜,很为普通民众喜欢。用以燃香的香料,除了瑞脑之外,还有苏合、安息、郁金、沉香、柰多、和罗、龙涎、乳香、丁香……制好的香料上打上各种花纹或文字,叫作"香印"。蒋捷在《一剪梅》中写道:

  一片春愁待酒浇,江上舟摇,楼上帘招。秋娘渡与泰娘桥。风又飘飘,雨又萧萧。

  何日归家洗客袍?银字笙调,心字香烧。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

  心字香烧,就是印有心字形的香料。蒋捷新婚不久,从外面回家,一路上小舟飘摇,想着到家之日,和妻子对坐调筝,屋子里充满温暖的甜香,那才叫归心似箭,顿觉青春可贵,流光易老,喂,要珍惜相爱的那个人啊!

  二 衣橱中的秘密

  洪刍的《香谱》中,介绍了用香料熏烘衣物的方法。先把一大锅开水放在熏笼底下,衣物放在上面,水气蒸发把衣服润湿,利于香气附着。然后在炉中生火,火要用灰盖上,最好用薄薄的银碟子罩住,上面放置香料。熏好的衣物,香气几天不散。

  诉衷情

  御纱新制石榴裙。沉香慢火熏。越罗双带宫样,飞鹭碧波纹。

  随锦字,叠香痕。寄文君。系来花下,解向尊前,谁伴朝云。

  看,那宫中人才能享用得到的华贵料子做成的石榴裙,用沉香慢火熏过,裙上的罗带也是宫中式样,绣着飞鹭碧波的图案--就像今天全世界追逐巴黎的香水与时装,"宫样妆束"一直是古代女子所追赶的高端时尚。

  晏几道的这首小词,说的是一位痴情又细心的公子,把一件精美又亲手熏过沉香的石榴裙,寄给远方的情人。情人是个歌妓,每天要做职业性应酬。花丛间,酒席上,她穿着这条裙子,和形形色色的男人们周旋,可她的心多寂寞,没有一个真心的人能长伴身边。

  寄来石榴裙的公子,为什么也不能陪伴她左右呢?一首绮艳的小词背后,笼罩着现实的阴云,读后心中生出细细碎碎的忧郁。晏几道一生也是伤心,家道中落的贵公子,拙于世务,人又憨直天真,留不住一个他珍爱的女孩儿。

  沉香又名沉水香、蜜香、鸡舌香,来源于东南亚地区的沉香树,由树脂与木质组成。质地极密,下水则沉,故为沉香。沉香木生长缓慢,形成一小块质量上佳的沉香,需要数百年的时间,因难得而被称为群香之首。沉香从唐代传入中国,宋朝时开始在东莞普遍种植,所以又叫莞香。洗晒莞香的少女们,常将最好的香块偷藏在胸中带出来,去换胭脂水粉--这就是沉香极品"女儿香"。

  香熏衣物,必不可少的工具是熏笼。木头制成,上面雕刻着各种花纹。有大有小,大的人可以靠在上面,那是用来熏被子的。白居易的诗句:"斜倚熏笼坐到明",深宫中失宠的妃子,被子已熏得香暖,而人却长夜寂寥,百无聊赖。小的可以放到袖子里面随身带着。刘克庄的词里说道:"此翁双手,顿闲处、且把香篝笼袖。西掖北门辞不要,肯要南柯太守。"高洁的隐士,袖中渥香,视富贵如浮云。同样是用香,两者的气味与品种应该很不同吧。

  有钱人家讲究,普通百姓也有自己的日常需求。周邦彦从汴京被贬谪到湖北,发现这里的家家户户,都在用香来熏衣物。

作者: 蟾宫折桂    时间: 2013-4-14 14:43


  满亭芳·中吕

  风老莺雏,雨肥梅子,午阴树清圆。地卑山近,衣润费炉烟。人静乌鸢自乐,小桥外、新绿溅溅。凭栏久,黄芦苦竹,拟泛九江船。

  年年,如社燕,漂流翰海,来寄修椽。且莫思身外,长近尊前。憔悴江南倦客,不堪听、急管繁弦。歌筵畔,先安簟枕,容我醉时眠。

  比起中原,楚地多水泽、多蚊虫,瘴疠易生,人们习惯于用熏香来驱邪辟秽,防虫防霉。周大人在京城的时候,生活考究。京城人又奢靡,像周大人常去探望的李师师等几位花魁家里,真是神仙洞府,全世界的奇香,只有你想不到,没有见识不到。待到了真正的民间,才知道香料亦有如此粗劣实用的。

  从前追逐情调,现在仅供粗用,两相对比,周邦彦精神憔悴得很,只好借酒浇愁。此人才华博大,尤其音乐与诗词造诣之高,"二百年来,以乐府独步,贵人学士、市儇妓女,知美成词为可爱。"却不老实填词,年轻时气盛,是死硬的变法派,年纪大了,政治上还是很不识时务,频频跟中央领导唱反调,落到这番田地,也是自讨苦吃。

  周大人还有个毛病,风流好色,走到哪恋爱谈到哪。在某地当县令时,竟然看上了下属的老婆。这位人妻长得漂亮,还会弹一手好琴。周邦彦就经常准备下好酒菜,请两口子吃饭,有意无意地向美人兜搭。

  风流子

  新绿小池塘,风帘动,碎影舞斜阳。羡金屋去来,旧时巢燕;土花缭绕,前度莓墙。绣阁里,凤帏深,几许听得理丝簧。欲说又休,虑乖芳信;未歌先咽,愁转清商。

  遥知新妆了,开朱户,应自待月西厢。最苦梦魂,今宵不到伊行。问甚时却与,佳音密耗,寄将秦镜,偷换韩香?天便教人,霎时厮见何妨?

  词写得风雅,实质上就是欲见美人一亲芳泽而不得的心痒难禁,抓耳挠腮。活脱脱一个待月西厢下的张生,只欠偷传密约的红娘--来个王婆也好啊!他这里还用了一个关于偷情与香料的著名典故:"韩寿偷香"。

  西晋权贵贾充,生了两个泼辣的好女儿,姐姐贾南风,黑、矮、丑,被政治联姻,嫁给白痴皇帝晋惠帝。妹妹贾午,谢天谢地,竟然出落成个姿态优雅的美人。她还没出嫁,就看中了老爸宾客中一位名叫韩寿的帅哥,主动出击,迅速勾搭上了。韩寿不仅人帅,还有一身好功夫,每天晚上跳过高墙来跟她约会。女孩儿把老爸从宫中弄来的西域奇香,据说是沾身经月不散,偷出来送了情人。韩寿就珍重地藏在身上,弄得像只香麝鼠,走过来香气熏人一跟头。终于有人起疑心告发了,事情败露,贾充想来想去没办法遮丑,干脆就把女儿嫁给这个香喷喷的小子了事。

  韩寿的人才,比起贾南风的白痴老公,也算是天上地下了。时人感慨道,看来找女婿这件事,让老头老娘做主,还不如叫女儿自由恋爱呢!周邦彦对此深以为然,恋爱至上主义嘛,管人家有没老公,先挖挖墙脚松松土再说。

  三 闻香识女人

  古代男女常以香囊为定情信物。香囊又叫荷包、香袋。绸缎为面,绣有千奇百巧的花纹,里面裹着浸透香料的丝绵,或香料粉末,再缝制成孩儿形、鸡心形、祥禽瑞兽形……《红楼梦》里黛玉为宝玉做了个香袋儿,竟费了一年功夫,虽然是身子弱,也可见做工繁琐。

  满庭芳

  山抹微云,天连衰草,画角声断谯门。暂停征棹, 聊共引离樽。多少蓬莱旧事,空回首、烟霭纷纷。斜阳外,寒鸦万点,流水绕孤村。

  销魂,当此际,香囊暗解,罗带轻分,谩赢得、青楼薄幸名存。此去何时见也,襟袖上、空惹啼痕。伤情处,高城望断,灯火已黄昏。

  秦观以此词获得"山抹微云秦学士"的称号。秦学士风流天下闻,到老来,仍有年轻女粉丝舍命相随,不知欠下多少情债。他也是经历坎坷,身陷政治斗争的泥潭,半生都在贬谪异乡的苦旅中度过。所经之处,虽艳遇不断,终不能有个好结果。当然,依他那多情又散漫的个性,也很难相信,真的会为某一个女人停留。


作者: 蟾宫折桂    时间: 2013-4-14 14:44

  只在青楼中留下一个负情薄幸的名声--他自己也这样承认。爱情这东西,谁能说得清?爱情的尽头,终是无望而寂寞的。但在某些时刻,在相聚与离别中,瞬间欢乐,瞬间痛楚,足以震动内心最敏感的弦。"香囊暗解,罗带轻分",这黯然销魂的离别时,简简单单两个动作,定格成宋词中永恒的剪影。小小的香囊里,存放着所有痴男怨女的心事。

  和香囊类似的是香球,形制要简单些,贵妇人把它们悬挂在帐子中或马车里。陆游《老学庵笔记》记载:"京师承平时,宋室戚里岁时入禁中,妇女上犊车皆用二小鬟持香毬在旁,二车中又自持两小香毬,驰过,香烟如云,数里不绝,尘土皆香。"宋词中常见有"宝马香车",原来是实指。

  才子张先有一次在路上碰到名妓谢媚卿,一个浪子班头,一个风流魁首,两下里早已闻名,对上眼神,各各有情。无奈谢姑娘坐着的车子,疾如飞地驰过了。

  谢池春慢·玉仙观道中逢谢媚卿

  缭墙重院,时闻有、啼莺到。绣被掩馀寒,画幕明新晓。朱槛连空阔,飞絮无多少。径莎平,池水渺。日长风静,花影闲相照。

  尘香拂马,逢谢女、城南道。秀艳过施粉,多眉生轻笑。斗色鲜衣薄,碾玉双蝉小。欢难偶,春过了。琵琶流怨,都入相思调。

  词中的谢女,马车过去,香尘滚滚,也不知车中扎扎实实放了多少香料。张先在惊鸿一瞥中,看到她的容貌,天然秀艳,胜过别人的涂脂抹粉--倒很可能是惊艳中的错觉,古代女人,经济条件足够,很少会不化妆就出门。

  宋代女性致力于做个"香美人"。她们洗完澡后,先用香粉敷遍全身,然后涂抹有养护作用的香发油,穿上早已用香熏好的衣服,开始对镜细细梳妆。妆粉、胭脂、眉黛三件宝,花钿、鹅黄随机点染,鲜花、各色金翠珠宝,理妆完毕,不管是跑去找伙伴们"尽日贪花斗草忙",还是找老公戏问"画眉深浅入时无",或"妆成只是熏香坐"都好,化妆是每日的大事件,无论有无人看,都要精心为之。

  宋人笔记中有眉黛的一种制法:"真麻油一盏,多着灯心搓紧,将油盏置器水中焚之,覆以小器,令烟凝上,随得扫下。预于三日前,用脑麝别浸少油,倾入烟内和调匀,其墨可逾漆。一法旋剪麻油灯花,用尤佳。"真是繁琐得要命。还有一种市售的"玉女桃花粉",用石膏、滑石、蚌粉、蜡脂、壳麝及益母草等材料调和而成。

  "脑麝"是龙脑香与麝香的混合。而壳麝则是连皮割下的雄麝腺囊。麝香,这种来自雄麝鹿生殖器的高级香料,宋代人用起来真舍得下本。

  用香料和蜜炼成的"香身丸",含到嘴里,"口香五日,身香十日,衣香十五日"。身上用彩线挂着阿胶和香末揉合而成的香饼,叫"拂手香"。总之女人们必要里里外外,被香熏透,连出的汗都是"香汗"才罢休。

  四 时间的灰烬

  文人用香也不让妇女专美,每当有人弄到了极品好香,就会兴冲冲地发请帖,招来三五好友,坐而品香。在宋代的文人生活中,品香与斗茶、插花、挂画并称为"四般闲事",虽闲而规矩多。

  品香之日,众人正襟而坐,主人捧出闻香炉、插瓶、香盒、香匙、香箸、香帚、灰铲、垫片……一大堆香具,再请出珍藏的香料,用"隔火熏香"法,当香味逸出,则握持闻香炉,以手在炉口聚香气而嗅,三嗅之后,依次传给在座的客人。大家还要就此香的品质与格调,在香笺上写下评语。

  闻香炉多为汝窑、官窑、钧窑、哥窑、定窑这五大官窑出产的瓷具,因为和铜器相比导热慢,握持时不会烫手。而且形制上更显清雅,特别能讨文人的审美欢心。

  有一次,黄庭坚和惠洪共同出游,晚上宿在小船上。有友人寄来手绘的墨梅两枝,两人点灯细看,黄庭坚惋惜地说:如此夜,如此好画,只欠一缕好香了。惠洪就笑着不慌不忙地掏出一炷香点燃,香气恰如"嫩寒清晓行, 孤山篱落间",正与梅花相配。原来,这种香是从韩琦家得来的。古代文人吟诗作画时,喜欢在旁边燃香助兴,连欣赏画儿也有讲究。

作者: 蟾宫折桂    时间: 2013-4-14 14:46
黄庭坚晚年谪居广西宜州,于闹市一隅的小屋栖身,旁边就是宰牛肉铺,人声鼎沸,腥气冲天中,焚香静坐,怡然自得。此人爱香成癖,到处搜集"香方",在家细细玩赏,什么"意和香"清丽闲远,有天然富贵气象;"深静香"恬澹寂寞,非俗世所喜……说得玄乎乎的。这些都是"合香"。宋代人推崇"合香"之法,把多种香料按一定比例调配,各香之间的合和、窨造、熏修之法都能配合得宜,使香气最终能传达出制作者想要的氛围与格调。

  "不徒为熏洁也,五脏惟脾喜香,以养鼻通神观,而去尤疾焉。"香疗也是一种很流行的养生方法。官修医书《太平惠民和剂局方》中,就收录了很多香茶、香汤和薰香的方剂:苏合香丸、安息香丸、丁香丸、鸡舌香丸,沉香降气汤、龙脑饮子……市场上都有人专门出售。

  把丁香、檀香、麝香加入墨中,使墨汁留香,还能使字画防腐防蛀。书房、书箱里也放着香片,以便护书。

  将香料压制成各种篆文形状,点其一端,依香上的篆形印记,烧尽计时,这就叫做"香篆"。熙宁年间,有人作百刻香印,将一昼夜划分为一百个刻度,看香烧到哪里,就知道几点了,而且还能够安神、驱蚊。这种计时香篆非常流行,也是宋词里常常出镜的道具。

  踏莎行

  萱草栏干,榴花庭院。悄无人语重帘卷。屏山掩梦不多时,斜风雨细江南岸。

  昼漏初传,林莺百啭。日长暗记残香篆。洞房消息有谁知,几回欲问梁间燕。

  晁端礼的这首词里,有一个正处在等待中的人,白日漫长,从早到晚,就数着香篆的刻纹,心中暗暗思量,那个好消息什么时候才能来呢?屋外正是初夏,石榴在院子里明亮如火,树木都已成阴,在阳光中摇动一树树深碧,有鸟儿自由自在的叫声……屋子里显得光线幽暗,炉烟袅袅,这个人的神情,看上去真是寂寞又无聊。

  篆香总是让人有点忧伤的,看到的,是时间的灰烬。

  品茗:且将新火试新茶

  一 试新

  "一杯为品,两杯就是解渴的蠢物,三杯就是饮牛饮骡。"《红楼梦》里,贵族家的公子小姐们,说道品茶,有十分的讲究。妙玉请宝黛钗来品体己茶,用的茶具都是世间罕见的珍玩古物。

  黛玉因吃不出泡茶的水是积年梅花上的雪水,被妙玉好一阵奚落。连黛玉这样品味高超又牙尖嘴利的人,都暗里落了下风,一时无话,拉着宝钗走开去了,只剩下最知情识趣的宝玉仍在和妙玉缠夹。极写妙玉身为落魄的王侯家小姐,虽然出了家,寄居在贾府篱下,仍是派头撑足,那种清高自持背后的女孩儿家心事,初读觉得可厌,再读就感觉到一点可以理解的凄惶。

  俗话说,三代出不了一个贵族,格调与做派,只在细节上看得分明,最是学不来。书中写道妙玉是自向风炉上扇滚了水,另泡一壶茶。这是明清时代的茶俗,除了用水与茶具讲究,与今天人们的饮茶方式区别已经不大了。如果妙玉再早生个几百年,这一回"品茶"戏码,不知道更有多繁琐,妙玉一个人怕是忙不过来了。

  宋代人饮茶,喜欢的是饼状的"团茶",不是今人所习惯的散茶。团茶的制作,要经过采、拣芽、榨、研、造、过黄等七个步骤。

  采茶的人五更天便得上山去,太阳出来就收工。未受过日照的芽叶才肥嫩滋润,以指尖轻轻摘下,不可使一点受损。 

  采得的茶芽必须细细拣取。如针细的小蕊称为"水芽",是芽中精品;次之是形如小鹰爪者的"小芽";再次之"中芽",而所谓"紫芽""白合""乌带"者,多被弃去不用。

  拣芽之后,茶芽用清水再三洗涤,去掉灰尘。等蒸笼的水滚沸,放到甑中去蒸。过热则色黄味淡,不熟则色青易沉带有青草气,非常考验茶师的技艺。

  蒸熟的茶芽叫作"茶黄",茶黄淋水数次使冷却,先放到小榨床上榨去水分,再放到大榨床上榨去油膏。榨膏前要把茶芽用布包裹,再用竹皮捆绑,才放到榨床上,半夜时取出搓揉,再放回榨床,彻夜反复,定要让茶叶干透。


作者: 蟾宫折桂    时间: 2013-4-14 14:46


  更费人工的是研茶,就是把茶叶放在瓦盆里用木杵研磨,一杯一杯地加水,每杯水都要等水干茶熟后才可研之,研磨越多次茶质越细,加水的杯数越多,茶的质量也就越高。这个工作得找腕力强劲的人做。不过宋代已经开发了水力碾磨技术,生产效率大幅度提高了,茶叶的质量也变得更好。

  研过的茶,手感细滑,然后放到各种形制的模子中定型,模具做得极其精美,有方形、圆形、花形、大龙、小龙……"团茶"的形态也就基本上出来了。

  最后一步是"过黄"。把团茶用烈火烘焙,再用滚烫的沸水焯,反复三次后,用温火烟焙一次,焙好又过汤出色,随即放在密闭的房中,以扇快速扇动,使茶色光润。最后在茶饼的面上涂一层"珍膏油",到此大功告成,可以包装上市,或上贡了。

  如此精工细作的茶,不知耗费多少人力和心力。宋代人又普遍爱好饮茶,简直跟米、盐一样日不可缺。整个社会的制茶业也就兴旺得要命,尤其到了春天,新茶上来,各茶区要争奇斗巧地给皇宫上贡,又要争抢民间市场,整个社会上上下下都在茶香中闹动起来了--要试今年的新茶啦!

  望江南·超然台作

  春未老,风细柳斜斜。试上超然台上望,半壕春水一城花,烟雨暗千家。

  寒食后,酒醒却咨嗟。休对故人思故国,且将新火试新茶,诗酒趁年华。

  苏轼曾在一首咏茶诗中写道:"惊雷未破蕾,采采不盈掬。旋洗玉泉蒸,芳罄岂停宿。须臾布轻缕,火候谨盈缩。"说的便是团茶制作的采、洗、蒸等过程。这位是最享受生活的老手,又有天然一颗活泼的好奇心,自己在家里开药方、酿酒、做墨,制茶这件事,但凡工续简单些,也就自己干了。虽不能至,心向往之,每年的试新茶是必不可错过的。

  此时苏轼正在山东密州当太守,因为不满王安石的新法,自请出外为官,心情是不太舒畅的。但东坡最擅长豁达自解,春日里,跑到城外的超然台上望风景,举目四顾,烟雨中千家万户,半壕春水,一城的花开。此情此景,虽不是心中牵挂着的"故国",却也是自己治理着的一方水土。

  抑郁难伸的平生之志,暂时可以忘怀。酒醒后,叹息几声,开始自我劝慰了。"休对故人思故国,且将新火试新茶,诗酒趁年华。"思乡的情绪且先放下,寒食禁火的三天过后,灶间都要点起"新火",且来试一试今年的"新茶",有诗有酒相伴,好好珍惜享受这眼前的年华。

  风流而超然,人生境界到此全出。

  二 清欢

  阮郎归

  黔中桃李可寻芳。摘茶人自忙。月团犀胯斗圆方。研膏入焙香。

  青箬裹,绛纱囊。品高闻外江。酒阑传碗舞红裳。都濡春味长。

  黄庭坚的这首小词,描述了他在江西茶厂看到的制茶景象,怎么采,怎么研,怎么包装。江西是宋代产茶地之一,然而,却不是最好的产茶地。

  "天下之茶建为最,建之北苑又为最。"宋代茶叶出产地众多,竞争激烈,公认最好的团茶,出在福建,福建又以北苑茶为第一。

  北苑贡茶实属精品。周密《武林旧事》中记载:"仲春上旬,福建漕司进第一纲蜡茶,名北苑试新,皆方寸小夸,进御止百夸,护以黄罗软盝,藉以青箬,裹以黄罗夹复,臣封朱印,外用朱漆小匣,镀金锁,又以细竹丝织笈贮之,此乃雀舌水芽所造,一夸之直四十万,仅可供数瓯之啜耳。"

  夸是计量福建小团茶的专用量词,大概一个火柴盒大小,价值四十万钱,合普通中下层百姓十年的生活费用,真是奢侈得很。建茶中最好的是龙园、胜雪白茶,每夸计工价近三十千,寻常人哪里喝得起,也喝不到。出完进贡的茶后,各地茶园才依选料工艺,分高中低档次向市场供应。上自官府,下至闾里,正是"君子小人靡不嗜也,富贵贫贱靡不用也"。

  宋代人把一杯茶喝到嘴,花费的时间要比现代人多上好几倍,真正可谓是闲事一桩。举国皆好闲,方可称为盛世?快节奏到底是不太合人性的。

作者: 蟾宫折桂    时间: 2013-4-14 14:46
第48节:诗酒趁年华(7)


  如果你是宋朝人,要在没有专人伺候的情况下,享受一盏茶,首先得学会点茶。完整的点茶过程,包括炙茶、碾茶、罗茶、烘盏、候汤、击拂、烹试等一整套程序。听听就繁琐无比,但"品"之乐趣,也就在这不厌其烦中。

  家藏的团茶,拿出来后,除非是当年新上市,必要先放在微火上烘烤,烤去陈气,使之恢复香浓、色鲜、味醇。更讲究的,在烘烤前还要把茶饼投入沸水烫,把表面涂的膏油刮去一两重。这叫炙茶。

  炙好的茶块要用干净的纸包好,锤碎,再细细地碾碎,喝多少碾多少,碾好的碎末呈淡白色,如果放过夜了,茶色就变昏暗了。

  再用"茶罗",一种布满细孔类似于筛子的器具,对碾好的茶叶进行筛选,使粗细适中,筛得过细,则茶末都浮在水面上,碾得过粗,又都会沉在水底--两者都会影响品茶的口感。

  然后烧水,别看活计简单,却是茶道中极难的一部分。首先要用的水好,最苛刻的品茶家非某地某泉不用;其次要把水温烧到恰恰好,不能太沸,也不能不够沸。

  饮茶的器具要架在微火上烘,使其温热。一切准备停当,就可以点茶了:将茶叶末放在茶碗里,注入少量沸水调成糊状,然后再注入沸水,此为点汤,同时用茶筅搅动,旋转击打茶汤,使茶末上浮,形成汤花,此为击拂……一连串花哨动作完成之后,阿弥陀佛,能开喝了。

  浣溪沙

  细雨斜风作晓寒,淡烟疏柳媚晴滩。入淮清洛渐漫漫。

  雪沫乳花浮午盏,蓼茸蒿笋试新盘。人间有味是清欢。

  又是一个春天,又是最爱享受生活的苏轼,正在准备喝一碗刚刚点好、热气腾腾的香茶--宋代人喝茶用的是盏,也就是小碗。只见碗面上浮起雪白如牛乳的细细汤花,蓼茸蒿笋等应时鲜蔬一一陈列在菜盘里……细雨濛濛,空气中略带寒意,而远处有淡烟疏柳,有河水东流,这次第,看起来简朴,却是富贵人家也难得的清华悠远。
  人间有味是清欢,生世之趣,但在一饮一食之中。

  三 佳人

  现代人若对着东坡先生那盏茶,肯定不会欣赏那"雪沫乳花",可怜光看这弄好一盏茶的工序,就已五心焦躁,好容易茶成,恨不得一口到嘴--啊呸,你这还是"饮牛饮骡",枉费了茶人的一番心意。

  东坡先生喝的是一盏好茶,好在哪里?正在那水面雪白的汤花上。不用进嘴,便知道茶非凡品,而点茶人的手艺,也趋精妙。

  在宋朝,品评一盏茶的优劣,主要是用看的。

  先看茶汤的色泽是否鲜白,纯白者最佳,青白、灰白、黄白下之。汤色能反映茶的采制技艺,茶汤纯白,表明采茶肥嫩,制作恰到好处;色泽偏青,说明蒸茶火候不足;色泽泛灰,说明蒸茶火候已过;色泽泛黄,说明采制不及时;色泽泛红,则说明烘焙过了火候。

  再看汤花持续时间长短。如果研碾细腻,点茶、点汤、击拂都恰到好处,汤花就匀细,可以"紧咬"盏沿,久聚不散,这种最佳效果名曰"咬盏"。若汤花不能咬盏,而是很快散开,汤与盏相接的地方立即露出水痕,则为不佳。水痕出现越快,则茶汤越劣。

  茶贵新,水贵活,茶汤的颜色,汤花的聚散,跟用的是什么茶,是什么水,关系太微妙了。还有点茶人的手艺,也至关紧要得很。

  小小茶盏里,有这么多学问,不比试一下岂不可惜?宋朝人热衷于一种叫"斗茶"的游戏。斗茶定输赢,博彩头,玩得上行下效,不亦乐乎。宋徽宗是历朝历代数一数二的皇帝玩家,他的斗茶技艺就极其高明,曾在宫廷宴席上亲手给群臣表演茶艺,流传下来关于宋代茶道的重要文献《大观茶论》,就是他亲自撰写的。

  斗茶本起源于各地贡茶的需要,上贡之前,要对团茶进行评鉴,后来就发展到民间,成为一代之风气。直流传到元末明初,农民出身的朱元璋当了皇帝,粗人不耐烦细事,嫌团茶吃起来太繁琐,下令罢了团茶的进贡,终于使斗茶也成了历史中又一项近于消隐的传说。


作者: 蟾宫折桂    时间: 2013-4-14 14:47

  每年清明节前后,新茶初出,或在某个有规模的茶叶店,或在私人雅洁的内室,或在花木扶疏的庭院,或在临水的小阁,取煎茶方便,及环境之清幽,斗茶游戏便开始了。参加者多为名流雅士,汇聚一堂,场面极其热闹。斗茶者各取所藏好茶,轮流烹煮,或多人共斗,或两人捉对,相互品评,以分高下。最终胜负的评定标准,也主要就是前面所说的茶汤与水痕。

  这等热闹事,东坡先生自然不甘人后。

  西江月·茶词

  龙焙今年绝品,谷帘自古珍泉。雪芽双井散神仙。苗裔来从北苑。

  汤发云腴酽白,盏浮花乳轻圆。人间谁敢更争妍。斗取红窗粉面。

  说的是北苑贡茶,在斗茶戏中的百战百胜。此茶一出,汤色中似云朵般泛出酽白,盏中的汤花又轻又圆,人间谁能够跟它争妍?没有别的茶了,除非是,那绝色佳人洁白的脸蛋。

  从来佳茗似佳人,东坡先生看来很习惯用美人来比喻香茶,此语虽妙,却原来并不是他首创。唐代的时候,人们就开始用"茶"作为小女孩的爱称,到了宋代,"茶"字在女性的名字中也经常出现。好茶如好女儿,别有一种天然清纯感。

  到了后代,就有人不断发挥,比如林语堂,就说什么一壶茶,初泡如十二三岁幼女,二泡如年龄恰当的十六岁女郎,三泡则是少妇,滋味最妙……比喻一贴到男女实处,就落了下乘。论品味,语堂不如东坡远矣。

  四 浮生

  宋朝人闲,制茶费功夫,喝茶费时间,斗茶当娱乐,还嫌不够,竟从茶汤中玩出魔术来。分茶,又名茶百戏、水丹青,是茶道中更高端的一种玩法,与琴棋书画并列的一种高技能性消遣。

  杨万里有诗说:"分茶何似煮茶好,煎茶不似分茶巧。蒸云老禅弄泉手,隆兴元春新玉爪。二者相遭兔瓯面,怪怪奇奇真善幻。纷如劈絮行太空,影落寒江能万变。银瓶首下仍尻高,注汤作势字嫖姚。"

  写得神乎其神,小小茶瓯之中,幻出宇宙万象,还有笔墨丹青,其实呢,就是拿着茶筅或银匙,在茶汤上击拂,将水纹调弄出各种形态。好的团茶汤花丰富,有些还会在制作时就掺杂进米粉、薯蓣、楮芽之类,使得汤面融滑,更易于作画。

  这种技艺北宋初期就有了,陶谷在《荈茗录》中记载:"茶至唐始盛,近世有下汤运匕,别施妙诀,使汤纹水脉成物象者。禽兽虫鱼花草之属,纤巧如画,但须臾即就散灭。此茶之变也,时人谓茶百戏。"

  想精通并不容易,茶百戏画得好的,就算身份低微,也会被达官贵人踏破门槛,请去在接待客人时表演。高官显贵本人,如果擅长这个,找机会也要在人多时候展示一下。比如宋徽宗朝,徽宗本人和宰相蔡襄都是高手。

  大部分人也只是业余玩玩。陆游有诗句:"矮纸斜行闲作草,晴窗细乳戏分茶。"一听这口气就是玩票的,技术不会太高明。

  风流子

  王千秋

  夜久烛花暗,仙翁醉、丰颊缕红霞。正三行钿袖,一声金缕,卷茵停舞,侧火分茶。笑盈盈,溅汤温翠碗,折印启缃纱。玉笋缓摇,云头初起,竹龙停战,雨脚微斜。

  清风生两腋,尘埃尽,留白雪、长黄芽。解使芝眉长秀,潘鬓休华。想竹宫异日,衮衣寒夜,小团分赐,新样金花。还记玉麟春色,曾在仙家。

  豪贵人家的夜宴,酒阑歌舞歇,正是分茶时,主持分茶的还是美女,她技艺高超,笑盈盈不慌不慢,纤如玉笋的手下,起落间有云起龙飞之妙。这样的茶汤,喝下去后真是清风生两腋,简直能让人永葆青春呢。这样精绝的小团茶,从哪儿来呢?是皇上御赐的!这茶树的种子,是仙人家里的--与其说咏茶,其实是拍马屁吧?这也反映了宋代人心目中的极品人生:既富且贵,青春长驻,美女簇拥,还要闲适风雅。

  因为斗茶和分茶的需要,宋代对茶具要求独特。又是宋徽宗,其《大观茶论》中总结道:"盏色贵青黑,玉毫条达者为上,取其燠发茶采色也。底必差深而微宽,底深则茶宜立而易于取乳,宽则运筅旋彻不碍击拂,然须度茶之多少。用盏之大小,盏高茶少则掩蔽茶色,茶多盏小则受汤不尽。盏惟热则茶发立耐久。"

作者: 蟾宫折桂    时间: 2013-4-14 14:48


  茶盏的深浅、宽窄、大小都有严格讲究,不是胡乱来的。所以唐朝人用的大碗,现代人用的茶杯,都不合宋人的脾气。盏色最好是青黑色,底部有银白色细条纹,因为黑白相映,方便观察茶面的颜色。建州窑所出的兔毫盏,就满足了所有这些条件,是宋代最好的斗茶用具。

  西江月

  黄庭坚

  龙焙头纲春早,谷帘第一泉香。已醺浮蚁嫩鹅黄。想见翻成雪浪。

  兔褐金丝宝碗,松风蟹眼新汤。无因更发次公狂。甘露来从仙掌。

  清明前制成的首批贡茶,称作"头纲",是皇帝享用的珍品,寻常人别说喝到,连香都闻不上。能搞到一团两团来尝尝,是值得大书特书的事。黄庭坚不仅有贡茶,还有建窑的兔毫盏,所以守在炉前,茶还未到嘴,心里已经快活得要命,觉得这真是仙人的甘露呀!

  建窑配方独特,窑变后会现出不同的斑纹和色彩。除釉面呈现兔毫条纹的兔毫盏外,还有鹧鸪斑点、珍珠斑点和日曜斑点的茶盏,分别称为"鹧鸪盏""油滴盏"和"日曜盏",也是斗茶的上品。

  摊破浣溪沙

  李清照

  病起萧萧两鬓华,卧看残月上窗纱。豆蔻连梢煎熟水,莫分茶。

  枕上诗书闲处好,门前风景雨来佳,终日向人多酝藉,木犀花。

  晚年流寓江南的李清照,一场病初愈,恹恹地睡在床上,口渴了,想喝的却是豆蔻熟水--这是宋人常喝的药用饮料,有止胃痛、胸闷、腹胀、呕吐之效。看来还得继续保养。茶是不喝了,更不用提分茶。不仅是没体力,没胃口,没心情,更重要的是,没有了那个人。

  "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李清照和赵明诚夫妻在天下升平之日,曾有过许多好时光。分茶之戏,两人在闺中必是玩过很多次,而现在物是人非。一盏茶里,真的有人生的风雨。

  赏花:花朝月夜长相见

  一 旧游时节好花天

  农历二月十五是花朝节,又名百花生日。这一天,不分男女老少,都要出去踏青、挑菜、赏花。养着花的人家,要在花枝上拴红布条、彩纸,叫作"护花"。花神庙前有庙会,聚集着杀牲献果表演歌舞以供奉神灵的人群。还要举办"斗花会""扑蝶会",把自家的名花异卉都搬出来展览,比这些花儿更引人注目的是穿梭其间的女孩子们,都打扮得漂漂亮亮,头上插满花朵,手里捧着花束。文人墨客们也应风而动,畅饮于花下,写出许多诗文……大家暗地里争奇斗艳的心情,比百花还要强烈。

  这个属于春天的节日,唐代就流行起来了,到了宋代,因为各地气候略异,也有把日期定在二月十二或二月初二的。"春序正中、百花争放之时,最堪游赏。"都是为了正式迎接花团锦簇的春天。

  春天里,人的心是活泼泼的,带着企盼,带着冲动,也藏着点儿莫可名状的温柔与忧郁。

  踏莎行

  绿树归莺,雕梁别燕。春光一去如流电。当歌对酒莫沈吟,人生有限情无限。

  弱袂萦春,修蛾写怨。秦筝宝柱频移雁。尊中绿醑意中人,花朝月夜长相见。

  北宋有名的富贵风流宰相晏殊,官声与文名都显赫,到了春天仍不免惆怅。古人时节有序,正月十五上元节望见春的身影,花朝节春风吹到了家门,等到树木绿遍,莺归燕去,春天就像一抹电光样流走了。晏殊的词里,总有着一种对时光匆匆的哀叹,春来春去,越美的事物消逝越快,对酒当歌,人生几何?

  人生有限,人在这岁月里留下的深情,却是无限的。这里说的是男女之情,希望杯中有酒,心中有爱人,尽情享受花朝月夕的好时光。暗地里,也未尝不是整个宋朝文人们的生命态度。

  花朝:二月的花朝节;月夜:八月的中秋节。春秋佳日的两个代表性日子,如果这两天,都不能够跟相爱的人一起度过,人生还真是残缺得很呐。

  晏殊的儿子晏几道,世称小晏,继承了老爸的文艺感伤,且青出于蓝,胆量大得多了。

  南乡子

  渌水带青潮,水上朱阑小渡桥。桥上女儿双笑靥,妖娆。倚着阑干弄柳条。
  月夜与花朝,减字偷声按玉箫。柳外行人回首处,迢迢。若比银河路更遥。

作者: 蟾宫折桂    时间: 2013-4-14 14:48
 老爸还只是借男女**抒发下自己的人生感怀。儿子则一一落到实处,跑在外面见窈窕淑女而追慕之了。不,还不是淑女,是秦楼楚馆里的歌妓。他在一个春日,偶然见到了那个笑靥如花的女孩,正在倚着阑干拉扯着柳条儿玩。那是种属于少女的,带着天真而不自觉的妖娆。

  歌姬们的生活其实也辛苦,每天都要不懈地练习吹拉弹唱等职业基本功。然而女儿家的心性,却像春天一样管束不住。每到月夜与花朝,便不知不觉地要偷懒了,减字偷声地演习着玉箫,急着要干什么去呢?没有明说。或许是有了私约的人,比如小晏。更大的可能则是心里还没人,主人家看管得也严厉,出不得门--否则不会让路上的行人,代表者还是小晏,空望着那箫声来处,感觉相隔如银河一样迢迢。原来正是女儿家情窦初开,尚无经验,只是那小小的心思,在良辰佳日里,毫无来由地就乱掉了。

  花朝就是这样的一个节日,为春天和爱情而生。那失去了爱情的人,可怎么办呢?

  满江红·花朝雨作

  客子光阴,又还是、杏花阡陌。欹枕听、一窗夜雨,怎生禁得。银蜡痕消珠凤小,翠衾香冷文鸳拆。叹人生、时序百年心,萍踪迹。

  声不断,楼头滴。行不住,街头屐。倩新来双燕,探晴消息。可煞东君多著意,柳丝染出西湖色。待牡丹、开处十分春,催寒食。

  黄公绍就是这么个倒霉蛋。他生逢不巧,赶上了南宋灭亡的时候。后半生国破家亡,流落在江湖上。而属于传统的花朝节,却还是一年一年地到来,也一年一年地记在心上。这一年,花朝节前夕,却是滴滴答答下了一夜的雨,独自在旅馆中听着,只觉不堪忍受。故园难回,孤衾难眠。人生百年的种种忧患,都到了心头,却也是只能俯首认从这命运,长叹一声而已。

  清晨起来,雨声还在楼头滴,街上有行人的木屐声,他想着,天什么时候晴呢?真希望东君,那管理春天的神灵,能够放些慈悲,尽点儿心力,快快把这西湖上的柳丝染绿吧,我还想要等到牡丹盛开,欣赏那十分的春色呢!从词意看,这首词可能写在南宋还未完全亡国的时候,战乱已至,但人们的心里,还是抱着点儿也许能回天的期盼--这么一想,就更觉凄凉了。自然界的春天,反正总要来的,可等到人生的春天,历史的春天,却往往不那么容易,也许到头只是一场孤独的幻梦。

  花朝节在现代已经基本上消亡了,现代人到春天,也实在是亲眼看不到几枝花儿,视线里单调得很。但少了个佳节也有好处,所谓良辰佳节的存在,从来都是给快乐者锦上添花,多也不嫌多;给失意者落井下石,更觉其少得可怜。

  还是五代时冯延巳那首《长命女》说得好:

  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 再拜陈三愿: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常健,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

  如果有意中人,有心中事,还是别管什么花朝月夕了,每一天,都尽情地努力吧。

  二 深巷明朝卖杏花

  "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这是陆游的名句。陆放翁一生志向远大,为抗金奔走鼓吹,也没什么人听他的。客居于南宋临安城,城中繁华,仍不能让他放下心头重压,于旅馆的枕上宿夜不眠,听着夜雨,想着明天早上,满城各处的深深巷落里,都会荡起叫卖杏花的声音。杏花春雨,那么清丽的景致,就有了一种深深的寂寥感。

  至于普通的百姓,日子还是照样过。南宋遗民吴自牧《梦粱录》中,记载了临安城风貌,升平热闹不下于旧日东京汴梁。"四时有扑带朵花,亦有卖成窠时花、插瓶把花、柏桂、罗汉叶。春扑带朵桃花、四香、瑞香、木香等花。夏扑金灯花、茉莉、葵花、榴花、桅子花。秋则扑茉莉、兰花、木樨、秋茶花。冬则扑木春花、梅花、瑞香、兰花、水仙花、腊梅花。更有罗帛脱蜡像生四时小枝花朵,沿街市吟叫扑卖。"

作者: 蟾宫折桂    时间: 2013-4-14 14:52

  花朵应着四季纷纷上市,被人们供在瓶里,插在头上,做成饮食,酿在酒里,女人还要用它们来调胭脂,配唇膏……用途极其广泛。还有用生绢罗帛做成的仿生花儿,被小贩们提篮沿街叫卖。特别到了暮春的时候,百花尽开,更是满路鲜花,买的人熙熙攘攘,加上城里城外,街头屋边,门前院内,各种家养的花朵也都开了,鸟儿来去,是溶溶曳曳的一幅市井行乐图。

  《梦粱录》是依北宋遗民孟元老的《东京梦华录》体例写的。汴京的卖花声,也曾经悠扬动听,在清晨就轻轻叩醒人们的梦。

  减字木兰花

  卖花担上,买得一枝春欲放。泪染轻匀,犹带彤霞晓露痕。

  怕郎猜道,奴面不如花面好。云鬓斜簪,徒要教郎比并看。

  这是李清照年轻时写的词,初嫁为人妇,和老公感情好得蜜里调油,字里行间有少妇的妩媚,还存着少女的娇憨。一大早起来,在卖花担上买得一枝桃花或是杏花,那花朵上还带着霞光和露水呢。就像把春天掐回了家一样,她自信地把花插在头上,要让老公看看,是我美呢,还是花美呢?

  做人老公的,当然会毫不犹豫地说:你美!再美的花儿也比不上你!于是满意地笑了,闺房之内,立刻活色生香。

  当然还少不了最熟谙市井风情,惯写风月词藻的浪子柳永。他的词就是一幅幅能歌唱的盛世图画。

  甘州令

  冻云深,淑气浅,寒欺绿野。轻雪伴、早梅飘谢。艳阳天、正明媚,却成潇洒。玉人歌,画楼酒,对此景、骤增高价。

  卖花巷陌,永灯台榭。好时节、怎生轻舍。赖和风,荡霁霭,廓清良夜。玉尘铺,桂华满,素光里、更堪游冶。

  这个家伙行走在宋代的都市,柳边花前,歌馆酒楼,姿态潇洒得紧,快活得很,不管白天还是晚上,在他看来,都那么适合"游冶"--为正人君子厌恶的两个字,他炫耀起来光明正大的。

  原来,在夜晚,也一样有着卖花的声音。宋代城市有极热闹的夜市,一直要到半夜后才会停歇。而最热衷于夜生活的,是青楼里的姑娘和她们的客人。许多夜间叫卖的花朵,就被这些浪荡的人儿消费掉了。

  《东京梦华录》中记载:"卖花者以马头竹篮铺排,歌叫之声清奇可听。晴帘静院,晓幕高楼,宿酒未醒,好梦初觉,闻之莫不新愁易感,幽恨悬生,最一时之佳况。"屋外街头巷尾传来的卖花声,给世俗的烟火,轻轻蒙上了一层形而上的诗意。

  三 只须看尽洛城花

  宋代人爱赏花,"每岁禁烟前后,置酒馔以待来宾赏花者,不问亲疏,谓之看花局,故俚语云:弹琴看花,陪酒置歌。"(《续释常谈》)

  四季都有好花时,到花期人们就走出门,到花丛间、花树下,铺上毡子,摆开好酒鲜果,边吃喝边看花,男女杂坐,还要弄些小曲子唱唱,小诗吟吟,这种快活的事情,现代人已经不去做了。人跟自然跟四季之间,就这样慢慢失去了联系。

  读起古人留下的诗词,会发现,即使以豪壮著名的苏、辛,依然有着纤细的审美心灵,而遍布生活环境,在季节轮回中匆匆开落的鲜花,是这审美心最现成的载体。

  玉楼春

  常忆洛阳风景媚。烟暖风和添酒味。莺啼宴席似留人,花出墙头如有意。

  别来已隔千山翠。望断危楼斜日坠。关心只为牡丹红,一片春愁来梦里。

  欧阳修年轻时在洛阳生活多年,那是他最青春最快乐的时光,在离开之后的岁月里,一直念念不忘。他记得洛阳的春天,风光是多么明媚,花间的酒宴是多么醉人,那些花朵,和像花朵一样的姑娘们,是多么多情。在隔了千山万水之后,他还在痴痴地遥望着洛阳的方向,思念那里的牡丹。

  西京洛阳,是一个属于牡丹花的城市,在这里,群花虽争妍,都要向牡丹俯首称臣。欧阳修曾写下《洛阳牡丹记》,描述那里人人为牡丹而癫狂的风俗:"洛阳之俗好插花,春时,城里人无贵贱皆于头上插花,农夫小贩亦如此。"

  附近的山民,不断地从山里挖来野生牡丹苗,运到城里来卖,以作发家致富之功。城中布满了大大小小的牡丹园,市民们纷纷买地,只为种花。宋代人工栽培花木的技术很先进,已经知道了怎样通过杂交培育新品种,当欧阳修居住洛阳时,所知的牡丹就有九十多种,后来更发展到了一百多种。


作者: 蟾宫折桂    时间: 2013-4-14 14:52

  花朵应着四季纷纷上市,被人们供在瓶里,插在头上,做成饮食,酿在酒里,女人还要用它们来调胭脂,配唇膏……用途极其广泛。还有用生绢罗帛做成的仿生花儿,被小贩们提篮沿街叫卖。特别到了暮春的时候,百花尽开,更是满路鲜花,买的人熙熙攘攘,加上城里城外,街头屋边,门前院内,各种家养的花朵也都开了,鸟儿来去,是溶溶曳曳的一幅市井行乐图。

  《梦粱录》是依北宋遗民孟元老的《东京梦华录》体例写的。汴京的卖花声,也曾经悠扬动听,在清晨就轻轻叩醒人们的梦。

  减字木兰花

  卖花担上,买得一枝春欲放。泪染轻匀,犹带彤霞晓露痕。

  怕郎猜道,奴面不如花面好。云鬓斜簪,徒要教郎比并看。

  这是李清照年轻时写的词,初嫁为人妇,和老公感情好得蜜里调油,字里行间有少妇的妩媚,还存着少女的娇憨。一大早起来,在卖花担上买得一枝桃花或是杏花,那花朵上还带着霞光和露水呢。就像把春天掐回了家一样,她自信地把花插在头上,要让老公看看,是我美呢,还是花美呢?

  做人老公的,当然会毫不犹豫地说:你美!再美的花儿也比不上你!于是满意地笑了,闺房之内,立刻活色生香。

  当然还少不了最熟谙市井风情,惯写风月词藻的浪子柳永。他的词就是一幅幅能歌唱的盛世图画。

  甘州令

  冻云深,淑气浅,寒欺绿野。轻雪伴、早梅飘谢。艳阳天、正明媚,却成潇洒。玉人歌,画楼酒,对此景、骤增高价。

  卖花巷陌,永灯台榭。好时节、怎生轻舍。赖和风,荡霁霭,廓清良夜。玉尘铺,桂华满,素光里、更堪游冶。

  这个家伙行走在宋代的都市,柳边花前,歌馆酒楼,姿态潇洒得紧,快活得很,不管白天还是晚上,在他看来,都那么适合"游冶"--为正人君子厌恶的两个字,他炫耀起来光明正大的。

  原来,在夜晚,也一样有着卖花的声音。宋代城市有极热闹的夜市,一直要到半夜后才会停歇。而最热衷于夜生活的,是青楼里的姑娘和她们的客人。许多夜间叫卖的花朵,就被这些浪荡的人儿消费掉了。

  《东京梦华录》中记载:"卖花者以马头竹篮铺排,歌叫之声清奇可听。晴帘静院,晓幕高楼,宿酒未醒,好梦初觉,闻之莫不新愁易感,幽恨悬生,最一时之佳况。"屋外街头巷尾传来的卖花声,给世俗的烟火,轻轻蒙上了一层形而上的诗意。

  三 只须看尽洛城花

  宋代人爱赏花,"每岁禁烟前后,置酒馔以待来宾赏花者,不问亲疏,谓之看花局,故俚语云:弹琴看花,陪酒置歌。"(《续释常谈》)

  四季都有好花时,到花期人们就走出门,到花丛间、花树下,铺上毡子,摆开好酒鲜果,边吃喝边看花,男女杂坐,还要弄些小曲子唱唱,小诗吟吟,这种快活的事情,现代人已经不去做了。人跟自然跟四季之间,就这样慢慢失去了联系。

  读起古人留下的诗词,会发现,即使以豪壮著名的苏、辛,依然有着纤细的审美心灵,而遍布生活环境,在季节轮回中匆匆开落的鲜花,是这审美心最现成的载体。

  玉楼春

  常忆洛阳风景媚。烟暖风和添酒味。莺啼宴席似留人,花出墙头如有意。

  别来已隔千山翠。望断危楼斜日坠。关心只为牡丹红,一片春愁来梦里。

  欧阳修年轻时在洛阳生活多年,那是他最青春最快乐的时光,在离开之后的岁月里,一直念念不忘。他记得洛阳的春天,风光是多么明媚,花间的酒宴是多么醉人,那些花朵,和像花朵一样的姑娘们,是多么多情。在隔了千山万水之后,他还在痴痴地遥望着洛阳的方向,思念那里的牡丹。

  西京洛阳,是一个属于牡丹花的城市,在这里,群花虽争妍,都要向牡丹俯首称臣。欧阳修曾写下《洛阳牡丹记》,描述那里人人为牡丹而癫狂的风俗:"洛阳之俗好插花,春时,城里人无贵贱皆于头上插花,农夫小贩亦如此。"

  附近的山民,不断地从山里挖来野生牡丹苗,运到城里来卖,以作发家致富之功。城中布满了大大小小的牡丹园,市民们纷纷买地,只为种花。宋代人工栽培花木的技术很先进,已经知道了怎样通过杂交培育新品种,当欧阳修居住洛阳时,所知的牡丹就有九十多种,后来更发展到了一百多种。


作者: 蟾宫折桂    时间: 2013-4-14 14:53

  天五院是个专种牡丹的花园子,有牡丹几十万株。最名贵的牡丹是姚黄与魏紫,"姚黄尤惊人眼目,花头面广一尺,其芬香比旧特异,禁中号一尺黄"。姚黄号称花王,有市而无价。而魏紫号称花后,一枝要一千钱。宣和年间,洛阳花工培植出一种浅碧颜色的绿牡丹,号称"欧家碧",其价还在姚黄之上。

  李清照的父亲李格非,在《洛阳名园记》中说道:"洛中花甚多种,而独名牡丹曰'花';凡园皆植牡丹,而独名此曰'花园子',盖无他池亭,独有牡丹数十万本。凡城中赖花以生者,毕家于此。至花时,张幕幄,列市肆,管弦其中。城中士女,绝烟火游之。过花时,则复为丘墟,破垣遗灶相望矣。"

  庆清朝

  绛罗萦色,茸金丽蕊,秀格压尽群芳。人间第一娇妩,深紫轻黄。乍过夜来谷雨,盈盈明艳惹天香。春风暖,宝幄竞倚,名称花王。

  朝槛五云拥秀,护晓日、偏宜翠幕高张。秾姿露叶,临赏须趁韶光。最喜鉴鸾初试,数枝姚魏插宫妆。然绛蜡,共花拚醉,莫靳瑶觞。

  宣和年间的进士曹勋,兴致高涨地记下了赏牡丹的举城盛况。正如李格非所说,满城仕女,连饭都不在家烧了,带着酒食与乐器,整天游冶于花下。白天,要用锦绣的帷幕护住名贵的花朵,免得它受到阳光骚扰,在夜晚,高烧起红烛,照着花朵的姿态,大家继续喝酒唱歌,拼却一醉。

  曹勋后来在靖康之变时,和宋徽宗一起被金兵逮到,押解北上。途中他藏了徽宗写在衣服上的书信,逃窜南归,向高宗皇帝求救。他的后半生都用在鼓吹抗金上了,数次不畏艰险,出使金国谈判。支撑着他如此拼命的,不仅是作为臣子的忠心,还有对当年醉饮牡丹丛中那好时光的执念吧。

  人总是怀念着好时光的,希望它再次回到生命里,即使那是不可能之任务。欧阳修的词中说道:"直须看尽洛城花,始共春风容易别。"其实每个人的心里都知道,就算看尽了,看够了,还是不愿意接受永别。

  是这向美而生的执念,催动着人类的文明,不肯轻易堕落。

  四 头上花枝照酒卮

  在宋朝,爱在头上戴花戴朵的,不仅仅是女人,男人也一样。

  "春色何须羯鼓催,君王元日领春回。牡丹芍药蔷薇朵,都向千官帽上开。"杨万里的这首诗里,说的就是皇家郊祀回朝,文武群臣跟随御驾之后,官帽上一律插着花朵。这种阵仗,也只有在宋朝才能经常看得到。

  《宋史》记载:"群官戴花北立,内侍进班奇牌,皇帝诣集英殿,百官谢花再拜,又再拜就坐。"《梦粱录》中也说:"赐宰臣百官及卫士殿侍等花,各依品味簪花。上易黄袍小帽儿,驾出再坐,亦簪数朵小罗帛花帽上。"国家重大喜庆场合,以及皇上游幸,从君到臣都是要头簪花枝的。是礼仪,也是制度。

  遇上皇家生辰大宴,又有辽使在场时,用绢帛花;春秋两宴,用罗帛花;陪同皇帝游玩的小宴,用珍巧的滴粉缕金花……官员按品阶决定头上戴花的品种与数量。比如说,头上隆重地被插上了几大朵牡丹,那可是官高位显的象征,如果再是皇帝亲手给戴上的,更不得了。

  北宋初期的名相寇准就享受过这个待遇,真宗皇帝亲手将一朵"异花",就是品种珍稀独特的花,插到他头上,说道:"寇准年少,正是簪花吃酒时。"大家望着都羡慕得要命。

  另一位名臣司马光就不一样了。他是个有名的倔人,所谓"司马牛"是也。严厉拒绝各种腐化的生活方式,朝廷礼仪都敢无视。有一年,朝廷开设为新科进士专设的"闻喜宴",皇帝亲自主持,内侍捧出一金盘的鲜花,尤带御花园清晨的露珠,未来的国之栋梁们,人手一朵,恭敬地插到头上,唯有年轻的司马光岿然不动。旁人心惊胆战地力劝:"君赐不可违。"才勉强簪上一枝。好在年岁渐长之后,也终于被举国上下浩荡的花香熏倒了,节假日里跟朋友赏花饮酒,喝得酒气熏天,被人用牛车拉回家。

  平民百姓就更不用说了,遇到喜庆节日男女老幼一律戴花。五月五日是端阳,戴茉莉花;九月九日重阳节,插茱萸簪菊花;春天戴桃杏牡丹,夏天戴石榴花,冬天还有梅花呢,朱敦儒就说:"玉楼金阙慵归去,且插梅花醉洛阳。"有梅花在头上招摇,连王侯都可以笑傲。


作者: 蟾宫折桂    时间: 2013-4-14 14:53


  妇女们还喜欢戴花冠,冠子上除了鲜花,还有用罗绢通草、金玉玳瑁等制成的假花。陆游在笔记中记载道:"靖康初,京师织帛及妇人首饰衣服,皆备四时,如节物则春幡、灯毯、竞渡、艾虎、云月之类,花则桃、杏、荷花、菊茶、梅花,皆并一景,谓之'一年景'。"就说的是制作精美逼真的假花,四季并用地哄哄然插满一头。

  草莽英雄是一种别样风情。《水浒传》里惯在京城打混,时尚的领军人物浪子燕青,"腰间斜插名人扇,鬓边常簪四季花"。渔家出身的短命二郎阮小五,"斜戴着一顶破头巾,鬓边插朵石榴花,披着一领旧布衫,露出胸前刺着的青郁郁的一个豹子来"。小霸王周通下山去抢亲,手下小喽啰们,头巾边也乱插着野花,有多粗野,有多妩媚。最有意思的是,赦免或处死犯人时,狱卒头上也要插朵花。当过押狱的好汉蔡庆,诨号干脆就叫做"一枝花",出场时有诗赞曰:"茜红衫上描鸂鶒,茶神衣中绣木香。曲曲领沿深染皂,飘飘博带浅涂黄。金不灿烂头巾小,一朵花枝插鬓傍。"真是好风流!

  有名的隐士、牛人、半仙邵雍,写过一首诗叫《插花吟》,吟的就是簪花这件事儿。

  头上花枝照酒卮,酒卮中有好花枝。身经两世太平日,眼见四朝全盛时。况复筋骸粗康健,那堪时节正芳菲。酒涵花影红光溜,争忍花前不醉归。

  这家伙有福气,生活在北宋全盛的时期,一生过得逍遥自在,花朵插在他头上,就好像宋室王气的活招牌。而把花朵簪出诗意,簪出美感与风骨的,当然是两宋的士大夫们。《全宋词》中,描写男性簪花的比描写女性的作品多出四倍,可见其风气。

  鹧鸪天

  黄菊枝头生晓寒,人生莫放酒杯干。风前横笛斜吹雨,醉里簪花倒著冠。

  身健在,且加餐,舞裙歌板尽清欢。黄花白发相牵挽,付与时人冷眼看。

  簪花饮酒,按常理来说,是年轻人最热衷也适宜的事,可黄庭坚这插着一头黄菊,冠子都戴倒了,醉醺醺在风雨中乱走的时候,他都已经五十岁了,半百之年头发花白的老头子,还能如此意兴遄飞,真叫路人侧目。

  人不轻狂枉少年,年轻人大多是有些狂气的。但这种狂气是青春本身的激情与冲动,像刀刃尖利而又脆薄,容易折断。经过世事沧桑,人生风刀霜剑严相逼过多年,仍然能够保持其狂者,那狂放才有着厚重的力量。

  黄庭坚写下此词,正处于贬谪生涯中,因为北宋的政坛党争,被整得灰头土脸,屈身于荒僻小城,亲朋好友也齐齐遭殃,互相间寄个书信都思之再三,提心吊胆。所以他写这秋天的风雨,其实写的也是自己人生里的肃杀之秋。

  但肃杀亦可坦然对待,好比风雨中吹起的一枝笛曲,好比顶着寒霜开放的菊花,老头儿是有点寂寞,但他并不颓唐,吃嘛嘛香,还要看美女们的歌舞,还要白头发顶着黄菊花,在那里自得其乐呢。

  这首词有一种横迈清绝之气,活生生现出黄庭坚一生的胸襟。老头儿簪的不是花,是豪情呀。

  饮酒: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

  一 且随柳永上樊楼

  "梁园歌舞足风流,美酒如刀解断愁。忆得少年多乐事,夜深灯火上樊楼。"这首诗写的是昔日东京汴梁的繁华,想那北宋年间,升平日久,百姓们各逐其业,过得好生安稳。汴梁城内十丈软红,热闹非凡,其中有一处风流极盛的所在,却是座豪华酒楼,名唤樊楼的便是。

  汴梁城内酒楼林立,这樊楼立于皇城外东华门大街,开得却早,北宋初年便已名播海内,到徽宗朝才在金人铁蹄下歇业。"三层相高,五楼相向",说是三层,高度约相当于今天的四层楼。楼分东西南北中五栋,彼此间飞桥栏杆相通,在古时候已经算极宏伟的建筑了。有一首无名氏之《鹧鸪天》为证:

  城中酒楼高入天,烹龙煮凤味肥鲜。公孙下马闻香醉,一饮不惜费万钱。

  招贵客,引高贤,楼上笙歌列管弦。百般美物珍羞味,四面栏杆彩画檐。

  门首日日张灯结彩,进得门来,所有过道、小阁子都挂珠帘绣额,晚间华灯耀眼,节日间更有奇巧灯品点缀其间。但凡海陆珍馐美味无不尽有,器皿修洁,皆为银制,整齐清秀的小厮们流水般穿梭服侍,还有擅长声艺的陪酒女郎们,都花枝招展地等待传唤……世人所谓"销金窟",非有财力者不敢轻易入内。

作者: 蟾宫折桂    时间: 2013-4-14 14:54

  其西楼紧挨皇城,登楼可望见禁苑。便有那一等好事闲人,登高而眺,吃吃喝喝,指指点点,惹得皇帝大为光火,下令西楼临皇城的一面禁止登临。也怪不得,宋朝皇宫可怜得很,是历代皇城中规模最小的,又被市集包围在中间,想要往外搞个拆违扩建什么的,市民不乐意,群臣又反对,只好就此罢了。堂堂皇室弄得如此憋屈,在历朝可谓独一无二,让习惯了强拆的今人情何以堪。后来宋徽宗恋上东京名妓李师师,便看中这块宝地,常偷偷摸摸跑到西楼相会饮宴。

  樊楼自家酿有美酒,名为眉寿、旨和。除供应本店之外,还有三千家脚店,每日来店里取酒沽卖。宋代实行酒专卖政策,酒曲由官方垄断,每年定量卖给一些大酒店,准其有酿酒权,这叫"正店"。没有酿酒权,只能向正店买酒再出售的店叫"脚店"。东京城内大小脚店数千,正店却只有七十二家。

  作为正店中的龙头,樊楼每天上缴官府酒税就达二千钱,每年销售官家达五万斤。连带着周边所有卖茶卖点心卖散食的,都生意兴隆,且店堂整洁潇洒,器物高档,非寻常小店可比。

  其他一流正店还有马行街任店、宋门外仁和店、曲院街口遇仙楼、州桥北八仙楼、潘楼街潘楼……比如任店,与樊楼相隔不远,各显手段,格局又是不同,进门之后,有百步走廊,走过去豁然开朗,但见"南北天井两廊皆小阁子,向晚灯烛荧煌,上下相照,浓妆妓女数百,以待酒客呼唤,望之宛若神仙"。

  钱少的在楼下散坐,钱多的去楼上的"小阁子",即今之包厢,一等的酒楼,日客流量常达千人,不知上演了多少红尘故事。

  有斗富炫财的。某吴兴阔少来京师,追求一位声价显赫的名妓,便带她上了樊楼,豪气地对着千余酒客说,你们尽情喝,完了我埋单!于是,京师里各个青楼的花魁行首,大门都向他敞开了。

  有显摆才学的。政和年间进士黄彦辅,在樊楼喝酒,半醉间起来在壁上连书《望江南》词十首,以歌咏樊楼之月。都人聚观,惊为"谪仙堕世",由是词名大振。

  至于浮浪子弟,追欢买笑,文人骚客,应和唱酬,都上樊楼来。"疏狂追少日,杜曲樊楼,拼把黄金买春恨。"有酒就必有声色,酒气花香歌声里,蒸腾出一片迷乱。

  樊楼有位常客名唤柳永,此人本是清清白白书香门第,官宦人家出身,父亲、兄长,连同自己儿子,都中了进士做了官。唯有他,一家里最最才华横溢的柳七,最没出息。

  二十出头,进京赶考,青春年少,难免要去那茶楼酒肆转一转,花街柳巷走一走。这一去好比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自此胡天胡地,花丛里左拥右抱,好生快活。宋朝的正经人家,对子弟们去市井间玩乐都是严禁的,就怕乱了心性。柳七进了京,没了家长管束,浮荡天性大发作,又自恃才华过人,功名富贵还不是举手便来?

  结果一举而名落孙山,在青楼相好面前夸下的海口,顿时落了空。羞气之下,一首《鹤冲天》脱口而出。

  黄金榜上,偶失龙头望。明代暂遗贤,如何向?未遂风云便,争不恣狂荡?何须论得丧。才子词人,自是白衣卿相。

  烟花巷陌,依约丹青屏障。幸有意中人,堪寻访。且恁偎红翠,风流事、平生畅。青春都一晌。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

  偶失了金榜上龙头的地位,做了圣明之朝遗失的贤才,老天不开眼,功名算个甚,我这样的才子词人,就是个白衣卿相。且到烟花巷陌里,与相好的痛痛快快风流去吧。后生小子,何等轻狂!这首词传遍天下,传到皇帝耳里,也是直皱眉头。下次柳永又踌躇满志来赶考,被宋仁宗御笔一挥:"且去浅斟低唱,何要浮名!"

  世间便有了一个"奉旨填词柳三变"。他也不回家,就在京城里打混。"耆卿居京华,暇日遍游妓馆。所至,妓者多以金物资给之。"没钱了也不怕,有妓女们赞助。据说,青楼间有个口号:"不愿君王召,愿得柳七叫;不愿千黄金,愿得柳七心;不愿神仙见,愿识柳七面。"柳七怎地就讨喜如此?

作者: 蟾宫折桂    时间: 2013-4-14 14:54

  有井水处就有柳七词,布衣柳七真的做了民间歌曲的无冕之王,姑娘们陪酒,总要唱个曲儿,能得柳永给写一首词,立刻声价百倍,不红的变红,红的发紫,过气了的翻身再红一遍。柳永又有名的平易近人,爱给姑娘们写,写出来的歌,总是贴近她们的心事,深深了解这烟花生涯的悲欢爱恨。世人都道柳七狂荡,沦落得这等潦倒,却不知,风尘中得一柳七,也是俗世之幸。

  有一天,柳永从樊楼下过。那樊楼上向来红粉成群,京城中的名妓都在上面陪酒,或自己带着下人在那观风景。才没几步,就有眼尖的瞧见,连声叫上楼来。原来是素日相好的一位歌妓,名唤张师师。师师拉住不放,娇滴滴地要求为自己写首新词。柳永刚刚提笔,又上来一位刘香香,也是旧识,不由分说,我也要一首!话音未落,又来一位钱安安。柳永被几位姐姐团团围住,你拉我扯,一家家写来……

  正是:春到汴京何处寻,且随柳永上樊楼。

  二 莫向东坡学酿酒

  便是穷乡僻壤,三里五里,都必有酒旗招摇,村酿与野蔬,安抚着人们一天的辛劳。

  农业生产力提高,粮食产量丰富,有足够的粮食用来酿酒。据记载,一年国库粮食收入的三分之一,都用来酿酒,犹嫌不足。

  造酒卖酒是国库重要收入来源。市面上供应的多是官酒,还让妓女们当垆卖酒。妓女也多是官妓,兼职做促销小姐--这事儿王安石变法时干得最欢,他命令把酒肆建到城门口,弄一堆美女在里面唱歌跳舞,有老百姓出城,就上来抛媚眼儿拉拉扯扯。后来被人骂了,说你这是色诱群众酗酒呀,要钱不要脸!

  然而酒风成俗,不用劝诱,大家也是照样饮的。美女与美酒同台演出,是每年一度的狂欢。清明前,酒库正式开沽的日子。当天,不论官妓,还是私娼,全体盛装打扮,参加开沽仪式。珠翠成行,锦绣成堆,其中"行首",就是头牌姑娘,特别地穿大红衣裙,戴特大发髻,最是耀眼。

  鼓乐喧天,各行各业都派出演出班子,还有弄魔术的玩杂耍的,卖弄浑身解数,绕城游行。最吸引眼球的当然是压阵的烟花队。女郎们各执花斗鼓儿,捧着龙阮锦瑟,前有虞侯押番开路,后有浮浪子弟护卫。沿途中无数年少男子,颠儿颠儿地上前送酒送食,调情挨光。看过美人,便可去各家酒肆品尝新酿,就此一天,全部免费,不尝白不尝。于是一路都有春天的醉汉,头上多插着鲜花,舞之蹈之,歌之笑之。

  酿酒技术在宋代得到了很大提高。最重要的就是酒曲制作,原料比前朝丰富多了。除了传统的小麦之外,还添上大米、豆类等等,酒曲中加上各种中草药,使质量更佳,风味更浓。制曲的人工和成本也减少了,还学会了"干酵法"和"酒花"的制作。酒花就是现代人酿啤酒时用的那东西,早在宋代就已经出现了。

  工序也更完善而科学。俗语说酒酿不好就成醋,精确掌握酒浆发酵的酸度,是个很头痛的问题,宋代人已经知道用水来调节,造酒时还会通过加热灭菌,这都是在世界上开先河的技术。

  酒分黄酒、果酒、配制酒与白酒四大类。最盛行的是黄酒,又分米酒、红酒、猥酒、羊羔酒、火迫酒、钓藤酒等等。果酒,除了传统的葡萄酒外,几乎什么水果都能入酒,椰子、荔枝、柑橘、梨子、红枣、山楂、杨梅……配制酒,是在酿造中加入了各种鲜花香草、滋补中药,比如最有名的屠苏酒,过年时要举家共饮,从年纪最小的开始渐次饮起,以庆祝长岁数。甚至有加上动物肉脂的,比如羊羔酒与獐子酒、狗肉酒。白酒就是烧酒,在宋代开始出现,又名大酒,入口芳香浓郁、绵柔甘洌,口感与工艺,和现代浓香型白酒非常接近。

  这些名字落在外行耳里,直听得嗡嗡作响,云里雾里。好在宋代人留下了许多关于酿酒技术的书籍,可供后人研究。其中有一本却是苏东坡先生写的--这酒鬼,这老饕,哪里都要插上一脚。

  《东坡酒经》详细记载了米酒的做法:以大米为原料,加多种中草药汁与面粉、姜汁制成酒曲,此曲称为小曲,与纯用粮食而做的大曲相区分。下米的时候,分三次投放,每次都按不同比例加酒曲,加少量的水,使酒味醇厚。每次都要把原料放进瓮中,按到井水里养着,三天后拿出来用舌头尝尝厚薄。酒糟也要经过重酿……历三十天而酒成。我的妈呀,太复杂了,有兴趣的人自去看吧!

作者: 蟾宫折桂    时间: 2013-4-14 14:54

  东坡还酿过"蜜酒""桂酒""松酒""天门冬酒""万家春""真一酒",每开酿都要以诗文夸耀之。关于真一酒:"只用白面、糯米、清水之物,谓之真一法酒,酿之成玉色,有自然香味。"倒是极得返璞归真之趣。

  他做出来的酒,质量如何呢?且看时人记载。《避暑录话》中说道:"苏子瞻在黄州作蜜酒,饮者辄暴下。其后在惠州作桂,尝问其二子迈、过,亦一试而止。"喝得大家拼命拉肚子,连两个儿子都不敢喝,尝一口敷衍下老爸的虚荣心而已。

  呜呼,热爱科技的东坡先生呀!我有点怀疑,心态那么良好,为人那么风趣的东坡,只活到六十多岁,除了晚年过于奔波之外,还有个重要原因,就是他天天自家鼓捣些酒呀、药呀、养生秘方呀,把个身体折腾坏了。

  而且他酒量又严重不行,年轻的时候闻闻酒杯就醉了,喝了一辈子到老,也就"三蕉叶",也就是三小杯的酒量,那时候酒的度数还低。但他就是爱喝,成天地举杯在手,见到客人便不肯放下。一天喝下来,醉醉醒醒的,实在喝不动了,就把空杯握在手里,眯着眼睛笑笑地看客人喝。

  "则余胸中为之浩浩焉,落落焉,酣适之味,乃过于客。"东坡如是描述此时心情。这是得了酒中真趣了,喝多喝少,哪怕不喝都可以。

  东坡喝酒不拘时间地点人物,不问高低好歹,上可陪玉皇大帝,下至田院乞儿,都可把盏言笑,这是他天性里的单纯真挚,遇到谁都能喜乐洋洋。即使是一个人的酒桌,他也能找出些趣味来。唯一的,也是酒徒共同的局限:醉后,人总是孤独的。

  西江月

  照野弥弥浅浪,横空暧暧微霄。障泥未解玉骢骄。我欲醉眠芳草。

  可惜一溪明月,莫教踏破琼瑶。解鞍敧枕绿杨桥。杜宇一声春晓。
  东坡乌台诗案后,贬在黄州,被官府看管着不许乱说乱动。他老实了没几天,就坐不住了,偷跑出城找酒喝。这首词就是那段时间写的,词前小序亦极清新有致:"顷在黄州,春夜行蕲水中,过酒家饮。酒醉,乘月至一溪桥上,解鞍曲肱,醉卧少休。及觉已晓,乱山攒拥,流水锵然,疑非尘世也。书此数语桥柱上。"

  酒后的东坡,一个人,一匹马,在春天的夜里走,这一刻的他在人世是孤独的,可在自然界中,那浅浅流动的溪水,那天上的微云,那明月、绿杨、芳草,还有这匹马儿,都天真有情,来与他相亲相爱。

  马儿想要踏水飞奔,尽情享受晚风。醉意陶陶的主人却不想让满溪明月,被马蹄踏破。他安静地睡着了,直到鸟儿把黎明唤醒。东坡先生之醉酒,醉得有无穷诗意。可见酒之真趣,不在于多寡,更不在于酒量大小,还是要看饮酒的那个人呀。

  只是,千万别向东坡学酿酒,真能喝出人命的。

  三 癫狂学士夜招饮

  魏晋时期的刘伶,矮小丑陋,走起路来悠悠忽忽,望之如土木形骸。他常带一壶酒,乘一独轮小破车,后面跟着个扛铁锹的仆人,满世界乱转,说:"死便埋我。"老婆很担心,把家里的酒都倒了,酒壶酒杯全砸了,哭着劝他戒酒。他却骗老婆拿来酒肉,然后对天发誓道:"天生刘伶,以酒为名。一饮一斛,五斗解酲。妇人之言,慎不可听。"

  刘伶是天生的酒徒,把衣服脱光光地在家里喝酒,人家进来看见,他还理直气壮:"我以天地为宅舍,以屋室为衣裤,你们为何钻到我裤中?"此人有一篇《酒德赋》,极力赞美饮酒的好处,只有当酒鬼才是人生至高境界,可以为至人、神人了。

  你看他写的醉后感:"无思无虑,其乐陶陶。兀然而醉,豁尔而醒。静听不闻雷霆之声,熟视不睹泰山之形,不觉寒暑之切肌,利欲之感情。俯观万物,扰扰焉如江汉三载浮萍……"不知激励了多少后世的人,跟酒这玩意儿死磕。

  宋朝的文人们,很欣赏魏晋时代的放诞风流。宋朝文人没有不喝酒的,各自喝出自己的气质。

  "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归无计。羌管悠悠霜满地",是边戎老兵之酒;"轰饮酒炉,春色浮寒瓮,吸海垂虹",是燕赵游侠之酒;"我病君来高歌饮,惊散楼头飞雪",是爱国志士之酒;"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是浪子才人之酒;"酒意诗情谁与共,泪融残粉花钿重",是闺中思妇之酒……


作者: 蟾宫折桂    时间: 2013-4-14 14:55

  酒气熏天,能以狂怪放诞直追刘伶的,却只有石延年一人。石延年,字曼卿,北宋人,时人称之为"酒豪", 与文豪欧阳修、歌豪杜默并称"三豪"。他喝酒可不像苏东坡他们那样斯文,仗着酒量大,放浪形骸,花样百出。他爱好的喝酒方式有:囚饮,摘掉帽子,脱掉鞋子,自备枷锁,两人套在身上然后狂饮,大概是怕喝到一半另一人家中失火跑掉了;巢饮,爬到大树上喝酒;鳖饮,大家用稻草绳互相捆起来,动弹不得,要喝酒的时候得解开绳结,把头伸出去,完了再缩回来捆上--这个太强了,简直就是行为艺术;徒饮,夜晚躲在酒窖里喝;鬼饮,几个人边喝酒边玩躲猫猫,出来喝口酒就再藏起来……

  石延年未尝一日不醉。作为一名朝廷官员,文章学士,他却也有不干正事而专门喝酒的理由。他年轻时一举考中进士,谁料这次科举传有人作弊,石延年不走运地就被牵连到了。正在庆贺呢,命令下来,现场就把刚穿上的官服给扒了。大家都痛哭,只有石延年镇定自若,穿着内衣,继续喝他的酒。

  此事过后,虽然他最终还是捞到了个小小前程,慢慢升迁了上去,心情却是不爽了,看待世事的眼神总有些斜睨。幸亏他人"形貌雄伟",学问大,诗文书法绘画俱佳,酒疯又耍得很有创意,宋朝人还蛮喜欢他的,称其为"谪仙"。有一次,他喝多了就睡在皇宫大殿外的台阶上,皇帝出门,也没好意思惊醒他,就带着仪仗从旁边绕行过去了。

  老友欧阳修说他:"自顾不合于时,乃一混以酒。然好巨饮大醉,颓然自放,由是益与时不合。"但他也不是一味的狂放,有时候也蛮滑稽可喜。

  有一次骑马出门,正坐在上面陶陶然,马夫没驾驭好,把石延年一跟头从马上摔下来,跌得七荤八素。满市集的人都来看热闹,以为这位大人一定要发火了。不料大人拍拍土,慢条斯理地说:幸亏我是石学士,要是瓦学士,这回岂不摔碎了么?围观群众哄然大笑。

  这位癫狂酒徒,最终却死于戒酒。仁宗年间,西夏来进犯边境,石延年临危受命,赴河东等地蓦乡兵数十万开赴前线,对沿边一带战略地形了如指掌,极显精明强干的政治能力,皇帝非常欣赏他,不仅大加赏赐,还对大臣们叹息:石卿要是能戒掉酒就更好了。石延年被这君臣际遇一感动,真的就此滴酒不沾了,保重身体要为国家去战斗--结果,没几天就得了病,就此一病不起,死时才四十七岁。

  像石延年这样的老酒鬼,身体突然失去酒精的滋润,反而会就此运转不灵。这种事情,与科学无关,只能以命运的吊诡来解释。

  石延年死后,传说,仍有朋友见到他,骑着匹白骡子,跟人很热情:"我现在成了鬼仙,当了芙蓉城主,咱们多年不见,你去我那里喝酒带观光?"朋友吓得半死,坚决不肯,石先生就很生气地赶着骡子,飞也似地走了。欧阳修记下了这个故事,还记下了已经成仙的石兄在到处骚扰,找人喝酒时写下的诗句:"莺声不逐春光老,花影长随日脚流。"这个句子啊,还真是老友的口吻呢。

  后来民间就据此事,把石延年奉为芙蓉花神,于花朝日祭拜。 神仙鬼怪之说当然不足信,欧阳修之所以信它,我们之所以信它,是因为,在情感上,都希望能给生离死别之事,来一点心灵上的慰藉。

  欧阳修在老友死后二十余年,仍深情地写下祭文:"呜呼曼卿!生而为英,死而为灵。其同乎万物生死,而复归于无物者,暂聚之形;不与万物共尽,而卓然其不朽者,后世之名。此自古圣贤,莫不皆然,而著在简册者,昭如日星。"

  死了还要喝,两宋之头号酒鬼,除了石延年,还有谁能当?得酒之狂,得酒之至情之性者,也是非他莫属了。

  石延年作诗文多,而作词少,《全宋词》中只留下二首而已,并不见高明。但他这一生,已经过成一首淋漓狂放而浪漫的好词了。世间事其实也如此,学问文章都不是最值得炫耀的,大美无言者在于心性。国学大师也能欺世盗名,屠狗辈,亦有妩媚风流。

  一部宋词,珍贵的,也并不仅在于词藻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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