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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脚印(第三辑) [打印本页]

作者: 太行风    时间: 2013-7-29 11:05
标题: 脚印(第三辑)
本帖最后由 太行风 于 2013-7-29 11:07 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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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刚从晋中回来那年,天气真怪。先是大旱,一入六月,天像银河发生泄漏,半月二十天嘞嘞嘞嘞不住气地下,直下得洪水横溢,沟满河平,山根、低洼地都出浸水。我家北土窑的窑顶被雨水泡嫩,忽隆一声塌下来,大股尘土从门窗扑出去几丈远,扩散弥漫开来,院子像被大雾罩住一样。我家本来只有一溜排着里外间双孔窑的主窑、北窑和单孔窑的南窑,这一下不够住了,天终于放晴后,大伯和父亲商量着请来了两个石匠,开始用石头券塌了的北窑,好几个亲戚的人也来帮忙。
  
  帮忙的人里有邻村二姑家的表哥。这是一个山里人中很另类的人,留了个独树一帜的大背头,外表文绉绉的,与周围人格格不入。他是农村极为少见的高中毕业生,还自修了大学速记专业,可接分配通知,工作单位在遥远的南方,便没有去报到。表哥眼看快三十的人了,硬是不说媳妇,本村和周围村子任何一个女的都看不上眼。大伯说他读书读成了一头驴。表哥不管腾窑洞里的土,还是摆弄石头,都慢吞吞的,一边干活一边嘴里不停地跟匠人、贴工的人翻腾着古往今来、天南地北的事。大伯是个急性子,忍了又忍终于忍不住,几次暗着明着敲打他,不让他影响众人干活。表哥嘴里哦哦答应,可过不了多一会,依旧嘚啵嘚啵说个不停。
  
  我却特别喜欢表哥,他嘴里嘚啵的那些事,是我久违了的东西。原来在书里可以读到的,可现在除了几本课本,满村子很难找到一本有趣的书。我像饥渴极了的人迫不及待想吃饭喝水一样,装模作样做着不咸不淡的活,贴近表哥竖直耳朵听他说东道西,为此也被大伯打黄牛惊黑牛呵斥了好几回。
  
  黑夜,本村贴工的人都回家了,外村来的两个石匠和表哥在南窑里打地铺睡。因为操着心,很容易就发现他们钻进被窝后,表哥又开讲了,而且是访薛仁贵征东的大本头。我当然不放过这样的机会,黏在那里听。“家住逍遥一点红,飘飘四下影无踪,三岁孩童千两价,保主跨海去征东”,唐太宗的一个梦,暗含着家住山西的薛仁贵要保他跨海征东,一开头的这个巨大悬念,已经把我的胃口吊足。薛仁贵命运多舛,却天生神力,并有大财主千金眷顾的艳遇,直到靠着高强武艺进入兵营成为火头军,听得我心驰神往。那两个匠人一会平躺,一会趴着抽几袋老旱烟,听得如痴如醉,偶尔也插嘴议论某个情节。不知不觉,天已深夜,表哥忽然打住不往下访了,说天不早了,明天还要干活,三番五次撵我走。我不得不离开,可偷偷返回来听时,表哥又接着往下访。我知道进去还会被撵,偷偷坐在门墩上听,一直听到薛仁贵大战盖苏文,张士贵屡屡夺战功,唐太宗被白袍小将救驾。忽然听见咿呀一声开门声,原来惦记着活计的大伯已经起来了,看见我站在院子里,问我咋在这里,我赶忙用手搂着肚子说,我拉稀,起来去茅厕。
  
  这时公鸡早已叫两遍,天都蒙蒙亮了。表哥听见我和大伯说话,舌尖上的战争顿时偃旗息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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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窑券起来了,还在院子南边修了三间土坯墙、坩土隔水的平顶房。可家里忽然爆发了战争,奶奶一连好多天同大伯生气,不起床,还闹起了绝食。
  
  生气的原因记不清了,光记得说券窑修房把父亲带回的四五百元离职金花光了。还有,父亲离职的那套手续,奶奶用牛皮纸包着压在枕头下毡子的下边,离奇消失。奶奶心中不平,父亲却替他哥挡事:“钱花完就花完了呗,我离家多年,也该给家里出点力了。那手续别找了,莫非我还再回太钢当职工不成?”
  
  大伯却提出要分家,说奶奶七十多岁的人了,不能再扛一大家十几口人的大锅了(这时候大伯和我家各添了二妹和二堂弟)。还说弟兄们分家是迟早的事,不如早点分开,各乱各的,各过各的,是好是歹谁也怨不着谁。母亲破天荒对着奶奶顶撞起大伯子来,说要分咋不早分,他爹带回来的钱都花光了,你一点皮也没破,才想起要分家?父亲责备母亲多嘴,母亲说本来就是。奶奶破例没给母亲脸色看,搁在以前是绝对不行的。
  
  回到北窑,母亲又埋怨父亲说,你哥一遍遍写信催,说爹娘年纪大了,非让你回来尽孝道不可。这下好了,把你逼回来了,钱折腾光了,也要和你分家了。父亲说不是那么回事,我是怕我随单位迁到太原总公司,把你们留在晋中一个个都饿死了,才要求下放的。我知道,父亲原单位的下放名单上根本没父亲,是他自己非要求下放不可,不知道与大伯接二连三写信有没有关系。
  
  脸皮既然撕破了,家不分不行了。于是请来本家的聋大爷、二大爷、三大爷从中调和、主持,把家分了。主窑洞的“老窑”和新修的平房归大伯家,老窑由爷爷奶奶暂住。我家分得刚修复的北窑,还有表哥在里边访薛仁贵征东、连窗户也没有的南窑。从此弟兄俩各起锅灶,爷爷和奶奶自过,吃喝花用由大伯、父亲供给。
  
  一分家我家便家底虚空,加上母亲多病做不了工分,不穷才怪。我发现大伯一家人吃饭时总是背背藏藏的,但我还是看见他家伙食远比我家好。堂弟依然和我保持着亲密接触,每每还在衣兜里给我藏一块窝窝头什么的,在没人的地方偷偷塞给我。爷爷说堂弟人厚道,脾性更像我爹,不像他爹。
  
  分家后没有多长时间,一天早晨母亲突然在院子里叫嚷起来,说院子下面的树林地里,分家的界石被人移动了。爷爷奶奶和大小人都去看,大伯说没有谁动过呀,活见鬼了?父亲淡淡说,哥,你要是嫌地少树少就明说,我多年在外,招呼家里少,本来就不该二一添作五分家产。母亲抢白父亲,你一直往家里寄钱就不是招呼家呀?一直置身事外的爷爷动了肝火,回院子拖了一把老锨,抡起来就往大伯身上劈,被父亲一把抱住。这时候早已惊动了本家的人,主持分家的几位大爷左右看了看,对大伯说,界石肯定是移动了,二十多棵树跑到你这边来了,这才几天了,我们不会记错。他们提议,不管界石是怎么动了的,还移回原地,以后谁也不要提这档事了。聋大爷向界石那边走了两步,用脚尖一点有新土的地方说,原来界石就在这里,刨吧,下边有煤面。一刨,果然露出了黑色的煤。我这才知道,栽界石下边一定要放进煤面,好与其他的石头区别开来。
  
  在做这一切的时候,我发现大娘和两个堂姐远远看了一会,就躲进屋里。在跟前的堂弟一直用白眼狠狠地剜着大伯,临了一跺脚说,丢死人了,扭身就走。
  
13
  
  秋收大忙季节,我发现大伯连续两三天不到生产队地里去上工,愁容满面地钻在屋里不出来。大人们脸上都罩着愁云,躲着我们小孩子们嘁嘁嚓嚓说小话。疑窦丛生下,我偷听他们到底说什么,听见奶奶哭着说,造孽呀,把十八代祖宗的脸都丢尽了。
  
  我终于知道了,大伯做下了更丢人的事,夜里去偷生产队地里的玉米,被人赃俱获。干部们虽然还没公开此事,可村里人七传八传都知道了。那回移界石,丢人丢在家里,这回丢在一村男女老少面前,丢人丢大了。
  
  后来东鳞西爪知道了一些事情的细节。那年先旱后涝的气候,歪打正着成就了一个丰收年。队里在我家隔一道沟的羊窑坡土坪上地里掰玉米,那一穗一穗金黄的玉米长得跟棒槌一样。大伯手里掰着玉米,嘴里一个劲地啧啧,说这玉米咋长得这么好,眼睛里就放出邪妄的光来。大队主任偏偏就在他跟前,竟然窥破大伯起了贼心,是夜带两个人在我家土沟口的碾窑里埋伏起来,张网以待。天黑透以后,果然看见大伯腋下夹着麻袋,鬼鬼祟祟地走了。大约过了两个小时,大伯扛着一麻袋玉米呼哧呼哧喘着粗气回来,他们一闪而出,迎头将他拦下。据说大伯当时非常吃惊,愣怔了好一会,一屁股墩在了地下。
  
  我极力想象那个有朦胧月光的夜晚,大伯是怎么在地里偷掰玉米的,有没有听见风吹草动就心惊肉跳?有没有额头汗出浑身颤抖?我想象不出来,也无法和谁去核对。
  
  此事成了村里公开的秘密,大伯窝在家里写检讨。也就扫了几天盲的水平,竟然写出很长的顺口溜。面对爷爷奶奶,把闺女孩子、侄儿侄女都喊来,说让我们都听听,好好受受教育,说着便大声念起来:“……我的错事做下了,爹娘一起把我骂。爹说是,旧社会逃荒又要饭,没有低头把腰弯;娘骂我,灾年卖儿又卖女,没偷过人家一根豆荚皮……”
  
  我紧盯着大伯看。他和父亲都秉承了中原大汉的基因,个子高高,一张脸很亮堂,就是鼻梁骨靠上的地方很窄,使他带了几分奸相。与憨厚的父亲比,大伯心眼活络,是村里公认的能人,不但精通地头各路活,而且还会编箩头、篮子、笊篱,会嫁接果树,能用野荆的杆与根做出弹壳、铜钱镶裹的精美烟袋。大伯还会拉板胡,晚上吃饭后,常常坐在院子边的石头上吱吱咕咕拉几段上党落子。可好多时候,大伯的聪明得不是地方,人家说他小脑发达,大脑简单。
  
  此后,大伯便一趟一趟跑开了“老干部”家,有时候还拖上父亲,我想一定是找“老干部”求情去了。结果,还真跑出了效果。干部们没有公开处理此事,但罚了大伯所偷玉米五倍的粮食,在分粮食的时候悄悄扣除了。
  
  好长时间,大伯害得两个堂姐和堂弟在学校抬不起头来,连我也觉得没脸见人。
  
14
  
  一口白得扎眼的棺材,横放在南窑最里靠墙处。我从晋中回来时,棺材就在这里放着,第一次看见它时心里很惊秫。我是在晋中看打发死人认识棺材的,所以一看见棺材就与死人联系起来,心里瘆瘆的。堂弟说,这是给爷爷准备的“喜材”,爷爷还躺进去试过。我心里拧得厉害:爷爷好端端个人,为啥弄个这物件摆在家里!
  
  棺材做得很精美,天板的四边刻着富贵不断头;大头的两块竖板雕刻着头上长角的兽头,大张着的嘴里巨齿狰狞;挡头还雕刻着天官赐福图,两边配有对联:“福如东海水,寿比南山松。”我一看就忿忿然:人躺进这里头的时候,还说啥“福”与“寿”!
  
  我实在不能想象爷爷有一天真的会躺进这里去。爷爷把我当心头肉,却不在嘴上说,只悄悄做。跟爷爷上山坡开荒、刨药材时,爷爷总会变戏法一样从怀里给我掏出一块玉米饼子,或者其他什么吃物。要么就在他种的荒地里刨两个还刚成熟的红薯,在山坡生一堆火烧熟了让我吃。我喜欢舞枪弄棒,爷爷从山上给我砍来细腻坚硬的山荆棍子,在火上熏烤后用石头压住,把打弯的地方压直,然后退去皮,用碎磁片刮得光溜溜。不期我舞动着发疯时敲在了二姐额头上,二姐一捂头叽叽扭扭哭起来,然后找父亲告了我的状,结果棍子让父亲给掰断扔河沟里了。爷爷又偷着给我做了一根,告诉我犯瘾了到山坡没人地方去疯,别再敲了谁的头。
  
  爷爷还逢山指路给我和堂弟上品德课。大伯偷玉米被捉住后,爷爷对我俩说,两个小东西给我记死了,“冻死不烤灯头火,饿死不吃猫碗饭”,活人得有骨气,人要坏了名声,一辈子也洗不清了!家里来了人,爷爷赶紧站起来和来人寒暄,我却靠在被垛上没动。来人走后,爷爷破例责怪起我来,说有客进门笑脸迎,出门问路嘴要甜。活人连个礼俗都不懂,那还行?爷爷说有一个问路的,就因为喊了声“那老头”,结果多走了十几里冤枉路。爷爷嘴边常念叨出一些老套的俗话,让人似懂非懂,如论吃还是家常饭,论穿还是粗布衣;争争抢抢不够吃,推推让让吃不完;不走小路不“圪背”,不讨便宜不吃亏等。有的,我干脆听不懂,如七(漂亮)媳妇是墙头草,丑媳妇是家中宝;买牛买个抓地虎,娶媳妇娶个大屁股。尤其后一句,“抓地虎”的牛力气大,好干活,我能懂了,可那“大屁股”的媳妇,走路干活扭呀摆的,累赘得要死,好个啥,搞不懂。
  
  爷爷有那口棺材显得心里很踏实,说那是他的“小木屋”,以后躺进里边就安生了。他一这样念叨我就捂耳朵呜呀乱叫,爷爷就撅着山羊胡子哈哈哈笑,说我孙子舍不得我走,高兴。堂弟和我一样的心思,很神秘地对我说,要是听见棺材咯嘣咯嘣响就坏事了,那是叫爷爷进棺材呢。我头皮一炸,说你瞎说,听谁说的,堂弟说大人们都这样说。以后我一进南窑就仄楞起耳朵听,生怕听见棺材咯嘣咯嘣响。
  
  后来大伯和父亲请来木匠,给奶奶也做了口“喜材”,摞在了爷爷那口“喜材”上面。奶奶也挺高兴的样子,咧着没牙的嘴笑。她笑我就恼,奶奶说别怕,我还要等着我孙子娶媳妇呢,娶不回媳妇来,我咋舍得死?
  
15
  
  本家聋大爷得了脑中风,一大早,他家的人乱成一锅粥。我赶忙进窑去看,只见聋大爷平躺在炕上,嘴里很着急地呜呜啦啦叫着,却一个字也说不清楚,并示意他一边的腿和胳膊也不能动了。聋大娘和他家的大小人都在哭,本家几户的人都惊动来了,大家都手足无措。
  
  爷爷是上午去看聋大爷的。爷爷是老弟兄三个一起逃荒来的,其中有爷爷亲兄弟两个,另一个是爷爷亲叔伯的哥。聋大爷是爷爷叔伯哥的大儿子,管爷爷叫“三叔”。他们虽然隔着辈份,年龄却不差多少,聋大爷也七十出头的人了。冬天农闲时,叔侄俩便偎在向阳角旮旯下象棋,俩人一人手里擎个旱烟袋,你走一步想半天,他走一步想半天,谁也不多吭声,一盘棋要下好长时间。临了,一个说你不中了,没救了,一个哈哈哈一笑说不中了,我输了,然后互换兵将俘虏,重摆阵势,直到叫吃饭时才罢场。
  
  聋大爷是个耿直人,河南人说话本来时候就简洁爽快,中不中,中或者不中,干巴利脆。人家学河南人说话,“娘。咋。尿。起。”真的是这么回事。聋大爷耳朵不好使,说话须两三遍大声对他喊,很费劲,大家和他说话自然就少,非说不可话,说得更简洁。聋大爷耳聋,做人却很周正,曲里拐弯的事在他这里讨不了巧去,梆梆梆几句直来直去的话,就主持了公道,所以本家平辈、晚辈的男女人都有点怕他。大家怕他还有个原因,他有点“聋邪瞎怪”,正儿八经大声和他说话听不见,小声嘟囔他时却偏偏听见了,当当几句,把发牢骚的人训得脸红耳热直吐舌头。
  
  耿直的人脾气都刚烈,聋大爷看见爷爷来看他,嘴里又呜呜啦啦犯急,呜呜呜哭得和孩子一样。大家明白他的意思:我这个晚辈,还拖累老叔来看我!爷爷也流泪了,安慰他好好养病,不要胡思乱想,聋大爷照旧呜呜哭。
  
  大概第三天的时候,聋大爷家突然炸了营:聋大爷趁家里没人,竟然挣扎着下了炕,一头扎进水缸里淹死了。我听到这一消息,是一路猛跑地到了聋大爷家的,远远就听见聋大娘和儿女们哭得天昏地暗。进家后看见满地是水,水缸是破的(村人说对栽进水缸寻死的人只能打破缸救人,不能往外拔,一拔就把气也拔没了)。聋大爷已被人拖到炕上,头耷拉着,两眼紧闭,送老衣已经穿在身上,正被几个人扶着,由二大爷给剃头。聋大娘还在歇斯底里地哭,我从她絮絮叨叨的话里听出来,聋大爷嫌连累她和儿女们,一直用能动的那只手打自己的脸。出事前因家里没吃的了,聋大娘和闺女到碾窑去推碾子,心里惶惶的觉得不对劲,赶忙回来看,聋大爷已栽进了水缸。一家人议论纷纷,都说一个中风偏瘫的人,拉屎撒尿扶都扶不起,咋就能自己就爬下炕,跑到几步开外的墙对角栽进水缸里?
  
  我被聋大爷的举止彻底震傻了,好几天懵懵憕憕像丢了魂。
  
16
  
  从晋中回来快一年了,过年一样隆重地过了“六一”儿童节,大姐小学毕业了,我升到了四年级。
  
  大姐的学生生涯就走到了尽头,这是大伯早就决定了的。没想到的是,和我同年级的二姐也被大伯停了学,说烂x闺女家,认得名字就行了,也到生产队挣工分养家吧。对大伯的安排,大姐没有进行丝毫的抵触与反抗。二姐倒是拧着眉毛撅着嘴不高兴了好多天,可只能服从这样的安排。
  
  这或许就是大姐、二姐的命。原四年级的男女学生,大多人也是这样的命。曾经要帮林子轩“治治”我的李金宝,和他大妹妹一起毕业,都上学上到了头。原四年级毕业的人里,唯有林子轩一个人去邻村读高小。
  
  大姐身材浑实,属牛,黄眼珠,头发也发黄,梳两条“牛八角”的辫子,干活手脚麻利,泼泼辣辣,好像生来就是劳动的料,真有点像爷爷说的“抓地虎”。走路有点外八字的二姐,好拧眉毛好撅嘴,好嘟嘟囔囔埋怨吃亏,可总是当了大伯大娘的“出气筒”。论做活,二姐比不上大姐,却也是个要强的,趔着腰身学担担子,咬得下嘴唇出血,一心想撵上大姐。她们到生产队,只是“半桩”劳力,一天挣五、六分的工分,可两个人合起来,就胜过整桩劳力了,何况以后还会逐年增长。大伯家还喂着队里一头毛驴,除挣了工分,一年还领三百斤饲料,用粮食的皮皮渣渣做饲料,就把粮食倒换出来了,驴还可以偷闲用来上碾。大伯一家兵强马壮。
  
  大妹到了入学的年龄,可由于要帮多病的母亲带二妹,做家里杂活,一直入不了学。魏老师专门上门来做工作,答应可以带二妹去学校,还可以去学校半天,在家半天,大妹终于入了学。大妹是个苦人,因从小就照应母亲,发愁没粮下锅,一点点个人就学会了皱眉头叹气,以至养成痼癖,在后来的年月里,一直苦着一盘脸,眉头再也没有展开过。
  
  我接替林子轩当了中队长,课间操时喊操,放学时喊队。因学习成绩好,片上统一考试时,高小老师专门让魏老师把我叫来,问东问西。我看见魏老师比我还紧张,一直用手摸后脑勺,眼睛眯得更细,脸变成一块红布。我心里却泛起浓浓的忧虑:明年升高小时,我能来这里上学吗?
  
  秋收时节,照例放了秋假。大人们女的在地里割谷子,男的往打谷场担谷子。我和堂弟等孩子们挤在割过谷子的地里,擓只箩头捋因霜打而发黄的黄豆叶,回去煮熟切细了沤酸菜。相比于萝卜缨拌萝卜丝的酸菜,黄豆叶的酸菜净是渣,很难咽,纯粹是哄肚子,可哪家都要沤一两缸。为了回去向大人交差,免得受气,我们争抢着谷地露出的黄豆棵,挤进割谷子的女人中。那些女人嫌碍手碍脚,又轰又撵,可过不了一会我们又挤进去,我屁股扎扎实实挨了一下镰把。这时候我已学会用脏话骂人,看也没看就来了一句:谁打我,我一吊敲死你!有人很响亮地接嘴还我:我一x扣死你!在女人们的哄堂大笑中,我扭头一看,顿时僵住——竟然是大姐!正弯着腰歇斯底里地咯咯咯大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我一颗少年的心像垛得太高的积木哗啦啦垮塌了,为我的粗鲁,更为大姐的沦落:大姐仅仅的十几岁的年龄,怎么没有了一点女孩子的矜持?大姐天天泡在这伙口无遮拦的女人堆里,变粗野了,低俗了!
  
  我像一头中了枪伤的小鹿,将手里的箩头使劲往地下一摔,扭身就跑,一口气跑上“老向阳”山坡的最高端。
  
  脚下是我家住的小土沟,一边是阳坡,一边是阴坡,沟中绿色横溢,汪满亲情,可同时逼仄,促狭,与一片连绵不绝的山地海洋,组成我童年生长的世界。
  
  我跳上一块兀立的石头,极力向远处望,想望见县城,望见更远更远的地方……

  
                                                       (获晋城市廉政文学征文大赛散文组一等奖,奖金3000元。)
 
作者: 空谷的回音    时间: 2013-7-29 22:45
还没看前面的,对不起,这几天有点忙。给您上茶{:soso_e163:}
作者: 木菁年代    时间: 2013-7-29 23:25
很喜欢这样的文章!
作者: 太行风    时间: 2013-7-30 05:58
空谷的回音 发表于 2013-7-29 22:45
还没看前面的,对不起,这几天有点忙。给您上茶

等待批评!
作者: 太行风    时间: 2013-7-30 05:59
木菁年代 发表于 2013-7-29 23:25
很喜欢这样的文章!

感谢木菁版主!
作者: 苏力    时间: 2013-7-30 09:58
读完!
好文————————————

捡拾脚印的人
捡拾思想的人

作者: 太行风    时间: 2013-7-30 10:25
苏力 发表于 2013-7-30 09:58
读完!
好文————————————

我是个小时候吃过苦受过罪的人。{:soso_e117:}
作者: 木菁年代    时间: 2013-7-30 11:45
太行风 发表于 2013-7-30 05:59
感谢木菁版主!

不客气!
作者: 锦瑟    时间: 2013-7-30 16:13
大佬们经常说文字应该接地气,这样的文字就该是接地气的文字了吧。拜读了...
作者: 太行风    时间: 2013-7-30 16:21
锦瑟 发表于 2013-7-30 16:13
大佬们经常说文字应该接地气,这样的文字就该是接地气的文字了吧。拜读了...

有一点可以肯定,我早摈弃了那种腻腻歪歪的理想色彩的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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