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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舞动四方,天地久低昂。
??那个时候,我每天晚上都会去翠湖畔的碧烟亭看她起舞,她便是名动江南的舞姬——静女仙子。在教坊里,她一舞成名,名动江南。四方名士、王公贵族,不惜千金、从千里之外赶赴翠湖观看她一曲舞蹈。
??淡淡的月光下,静女如同缥缈的仙子,随着优柔的乐曲翩翩起舞,身姿曼妙,灵若活蛇。
一舞既毕,静女施礼告退,大家相继离场,我仍呆坐在那里,心底久久不能平静。
教坊老板娘笑着走过来,严公子每天都来,是不是想和静女喝几杯呀?
??我知道她的意思是想让我出钱,我堂堂一个严平郡王府的公子,支奴唤婢,怎么会没有钱?
??当即让鸨母准备酒菜,我把几个奴仆支开。片刻过后,一阵淡雅清香,飘浮在碧烟亭上,静女娉婷而来,一袭水绿色纱衣,隐约可见鹅黄色内衫和丰腴的胴体。
静女向我微微一福,我示意她坐下。
我摇动着折扇,听说静女仙子才艺双绝,不但舞姿出众,而且还能呤诗作赋。
??静女微微一笑,那种妩媚是骨子里的妖绕,我还没喝酒就有些醉。
静女伸出她的纤纤玉指,轻轻端起酒杯,淡淡说,那只是外头人的抬举,其实我只在教坊里认过些字罢了。呤诗作赋,未免太夸张。
秦淮河的流水静谧东去,远处依旧是灯火辉煌。隐隐约约听到远处的花舫之上,传来饮酒作乐的声音。或许有凭栏依偎的女子,望着白玉似的月亮,黯然叹息。
酒过三巡,静女面如桃花,在银台烛光里分外迷人。我说,昔日司马相如为帘后文君倾情弹奏《凤求凰》,如今静女可否为本公子弹奏一曲,聊以助兴?
??静女站起来,走到琴旁坐下,轻抚琴弦,丝缕的琴声绵延不绝。然后说,《凤求凰》并非曲中典范,当时只因文君能听懂琴中之意,所以他们才有后来的私奔,双双去了成都。
??然后静女叹息一声,我问静女为何叹息。静女说,文君当时能听懂相如之心,相如最后还是辜负了文君之意。
夜色苍茫如水,也不知是几时,我醉意熏然的回到严平王府。我坐在马车里回忆着静女的一颦一笑。
车厢摇摇晃晃,我脑海里响起静女为我独奏的琴曲,春江花月夜。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月亮在东山升起,小舟在江面荡漾,花影在西岸轻轻摇曳的迷人景色,一幕幕展现在眼前。宛如一幅山水画卷,把春天静谧的夜晚,描绘得淋漓尽致。
??然后便是离愁别绪。
??静女总是叹息,我问为何叹息,她却不曾说起。后来我真的有些醉了,回到严平王府,开门的是张老头,据说他刚满四十,却被人唤着老头,真是不可思议。
??张老头说公子回来了。我点点头。然后看到他背后有一个黑影,在黑暗里目光诡异,我不知道他是谁,就这样瞬间消失。
??回到自己的的房间,我很快入睡,梦里自己化作一缕轻烟,飘过严平王府的屋顶,四方镇的街头巷尾,飞到翠湖的碧烟亭,静女在亭子里舞姿翩翩,然后我就醒过来。
??我似乎听到外面有女人哭泣的声音,那个声音是我的二娘,我知道这个二娘总以哭当杀手锏,来博得父王的宠幸,我实在没有兴趣,所以翻个身继续睡。
??我父王一大早来到我的房间,我还没有起床,他走进来想对我说什么,最终什么也没有说。父王走到门口又折身回头,问我,昨晚你去哪儿了?
??我说,教坊。
??父王严肃地说,年轻人应该有朝气,有追求,怎能留恋烟花之地?以后要早点回来。
??王父叹息一声,走出去。
??那是严平王府最后的时光,当我父王的势力处在崩溃的边沿,我还在翠湖边饮酒作乐。欣赏着静女的舞姿,和四方镇上的纨绔子弟争风吃醋,花高价在静女舞毕之后,听一曲《春江花月夜》。我问静女,为何总是弹奏此曲?
??我说,可不可以弹《凤求凰》?
??静女纤指抚琴,我看到她满面愁容,她说,司马相如已求到凤凰,可如今相如又何方?
??就是那次在亭中的谈话,我才知道,原来静女也在痴心等待北上的归人。
??五年以前,张士和进京赶考,静女那时还不像现在这样名动四方,张士和在翠湖教坊里见到静女,不惜花高价求得与静女的一夜畅谈,两人一见倾心,张士和潇洒倜傥才高八斗,静女花容月貌才艺双绝。
??教坊的老板娘先前笑脸迎春的接待张士和,半个月之后,张士和钱财散尽。老板娘恢复本性,每天站在静女房间外面吵着、骂着、嚷着,他们是毫无办法。
??于是,静女便劝张士和,因秋试快到,希望他能够考取功名。
??可是,张士和不愿与静女分开,静女好言相劝几天,说道,等相公考取了功名,然后高头大马的来翠湖接我,到时候,静女就可以恢复原藉,与相公双宿双飞。
??至少在当初,静女是这样希望的。然后张士和终于恋恋不舍地离开,一走就是五年,杳无音迅。静女每天的期盼和痴等化成泡影,虽然已成往事,但静女如今说起,还是泪流满面。
??我拍着胸脯说,我可以帮你查一下张士和现在到底人在哪里?
??我绝对可以保证,以我严平郡王府的人力物力和财力,想在世上找一个人简直容易至极。静女叹息,如果能找到我早就找到了,我这几年一直四处寻访他,依然没有下落。
??静女的春江花月夜充盈着深沉的愁绪,那是一份对往事的眷恋,痴痴等待着她的心上人骑着高头大马,锦衣绣袍来翠湖边接她。
??那天晚上,我回家之后,再也没有机会见到静女。我从严平王府的公子转眼变成一个乞丐,就连低贱的乞讨也不敢讲出自己的真名。
??皇上一声令下,百个人头落地。以谋反的罪名下了一道圣诣,严平郡王府全家处斩,诛灭九族。
当时我还不知道。
那晚张老头为我开门,他还是那句老话,我却在他身后的不远处,看到一张陌生男人的笑脸。
??在梦中,我听见一个男人放声大笑,然后又听见几个女人的嚎啕大哭,我的房门突然被撞开。父王冲了进来,神色焦急,我感觉发生了什么事,于是问父王。
??父王没说太多话,他说你从地道里出去,我早在地道口安排了马车。坐着马车一定要一路向西行,不要回头。
??我问为什么?
??父王没有回答,我的身体已被几个身强力壮的男仆架起来。那是我最后一次见父王,当时他表情平静,目光中有一线希望。最终我知道,他是希望我能够活下去。
??出了地道,我在崎岖的山道上一路西行,我心中无限悲凉,真想回头去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逃出三十里外,几个仆役要求去茶铺喝杯茶,我想他们也肯定累了。
过了一会儿,我恍惚听见茶铺后面有人低声说话,我听得出那是我府中两位仆役中的一个。
??他低声说道,这一笔应该能赚不少。
??另一个人说,真是严家公子么?
??他说,当然,我从王爷手上亲手把他接出来的,况且我看着他从小长大,难道还会出错?
??另一个人说,此次事关重要,赏银是少不了你的,要是出了错,就算你有十个脑袋也保不住。
??我的仆人乐呵呵地笑着,知道知道。
??然后仆人又低声问,什么时候动手?
??听到最后,我才知道官兵将至,捉拿逃犯,那个逃犯便是我严纸羽。我也从他们的对话中得知,严平王府已被皇上抄家,只剩下逃犯严纸羽还未抓到。我悄悄溜到茶铺的马厩,迅速跨上一匹马向家的方向奔去,我想那些人已经看到我逃走了。
??我现在只想知道父母的情况,心中百感交集,父王早已预料,这条向西的而行的山路陡峭崎岖,即使官兵来追也追不上。
??我现在必须回家,我怕从此以后再也见不到我的父母。我心烦意乱,如乱麻理不出一丝头绪。偶尔,脑海中会出现静女的舞姿,父母的身影,我仿佛看到父母已被囚车推到菜市口,父王的脑袋在刽子手的刀下,鲜血淋漓。
??在半坡上,我拿着马鞭用力地抽着马的身体,希望它能够尽量走快些。山道上荆棘丛生,我勒紧缰绳来回避让。突然,马踢踩到虚石,我连人带马从半坡上摔下悬崖。
我眼前一黑,顿时失去知觉。醒来后发现,自己被悬在半空的树枝上,那匹马却没有如此幸运,我看到它在悬崖下粉身碎骨。就这样,我被架在半空之中,上下不能。
??我并不担心自己,我只担心我的父母,是否像我一样幸运。
??我不敢动弹,只要我轻轻一动,就很有可能掉下去,如同那匹马一样。
??我转过头,看到身边有一根粗实的树藤,真是天无绝人之路。我轻轻攀过树枝,对着不远处的树藤纵身一跳。
身体开始不由自主地坠落,我脑中闪过一个信念,朝着岩壁上的树藤猛力一抓,天不完我,我抓住了树藤的尾端。
连续两天没有进食,我已是腹中空空,全身无力,我的手剧烈的疼痛起来。
我想放弃。
夜幕降临,月亮从背后的山头爬上来,我脑海突然响过一缕似有若无的琴曲,静女的叹息声撞击我的心门,我咬紧牙关忍住手掌的痛楚,慢慢往上爬。
??我回到四方镇,已经是严平王府出事后第五天。我疲惫不堪,落迫邋遢,我怕别人认出来,把湿泥涂在脸上。
严府铜钉朱漆的大门已贴上封条,门前还站着许多持刀的官兵。
??我只能远远的看,四方镇的人绝口不提严平王府,我以外地人的口吻询问了镇上的一些摊位小贩,他们都拒绝回答。
??他们只说一句话,严平王该死。
??我父母的下落仍就不知,十天以后,我看到皇榜发下来,上面写道:严平郡王大逆不道,图谋造反,已于昨日处决于东街菜市口。
??我的脑子轰隆一声,一时竟不敢相信这个事实。一瞬间,我泪如决堤,可我不能让别人看见,只能悄悄抹掉泪水。
这十天我在四方街乞讨,开始凭着一点残存的信念,支撑自己活下去。为了食物和镇上的乞丐们争抢,经常被几个乞丐打得头破血流。
??现在我连亲人都没有了,而皇榜上还在悬赏捉拿逃犯。我无家可归,只能在四方镇乞讨过活。有时我会想起翠湖的静女,那宛若轻风的舞姿,我知道,那些早已离我远去。
??父王的身影在我脑海里挥之不去。我不知道父王到底身犯何罪,我无从查起。现在能活下来就是最好,我父母在天之灵要我活下去。
我开始过着隐姓埋名的日子,昔日出手阔绰的严府公子,现在落魄成一个猪狗不如的乞丐。
??那些纨绔子弟曾经被我颐指气使,那些小摊小贩曾经受我百般欺凌,现在的我,只想向他们乞讨一点食物。
??在那些乞丐中我并不合群,他们欺善怕恶,我总是被他们以占了地盘的名义驱逐或教训。
??或许,我真的猪狗不如。
??这是四方镇财主的儿子陈留说的。
??很多年前,我就认识他。那时我家还拥有一方势力,陈留对我尊敬有加。我们几个四方镇的阔公子常常在街头打赌,谁要是输了,就把对面走过来那位不认识的妇女的屁股摸一下。
??我们当街赌筛子,迫于我的淫威,陈留不敢赢,所以他次次都输。
但陈留生性懦弱,他输了也不敢去。
我给他鼓劲,快去。
陈留呵呵笑着,脸上的肥油堆成一朵花,还是不敢去,我给了他一个响亮的耳光,他还是乐呵呵笑着。
??但现在,我不去向陈留乞讨,他却故意走到我面前来欺辱我。
我靠着街旁的墙角晒太阳,我发现衣服已长出了虱子,这几天我总感觉身上奇痒难耐。
??陈留这天好像喝了些酒,浑身酒气地走到我的面前,朝我脸上吐了一口痰。我抬起头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然后擦掉,试图转身离开。我脸上很赃,他已经认不出来。
??陈留醉熏熏地吼,给爷在地上爬一圈。
??以前我们老是在街边捉一个乞丐过来,让他在地上学狗一样爬一圈,叫几声,假如学得像,我们这些阔少爷会在乐够之后,赏他一些钱。
我终于知道乞丐也是人,也应该有尊严。
我愤怒交加,想冲过去揍陈留一顿。可我没有,我就那样看着他,双目将要喷出火来。陈留被我的目光看得有些胆怯,回头望了望他的仆佣。
??他继续说,你爬不爬?
??我不说话,然后他几个仆人把我按下地上,我不服气地昂起头,目光中充满恨意。
??陈留走过来给了我一耳光,比我当初打他更用力。我的牙就掉了一颗,我依然不低头,瞪着陈留。
??陈留说,你瞪什么瞪?
??他接着说,你还不是跟狗差不多。
??我这样被他耍弄欺凌,他使出各种妙招,最后他终于玩厌了,在地上扔一些铜板就离开了。
四方镇是生我养我的土地,我曾想过离开,但心底还有一丝放不下,所以,只有过着暗无天日的日子。
??每天能吃上一顿饭,成为我最大的心愿。有时候,我两三天都吃不上,饿得我动也不能动。我会想起静女,在碧烟亭的浅吟低唱,她的琴曲,她等待的故事。
春江潮水,海上明月。
秦淮河畔依然是声色犬马,王公贵胄一掷千金,满岸的脂粉,摇曳着花舫,像一场逝去的梦。
大明江山歌舞升平,金陵旧都依旧是文酒笙箫。
??半年之后,新帝即位,改年号为正德,天下大赦,我便成了自由之身,明目张胆地在镇上乞讨。
??陈留更是抓着我不放,每天都带着他的奴仆来欺辱我,他叫我做什么我如若不从,他便会叫仆人对我大打出手。
??他笑着问,原来是严公子在这里乞讨,今天收获如何?
??陈留教训我成了家常便饭,反正我已经习惯受人欺凌。后来,就连我栖身的破庙也被别的乞丐霸占,我只好在在田地里、街角卧地而睡。
??白天我总会遇到陈留,他咬牙切齿地对我说,你原来不是王爷的公子吗?不是很看不起我们姓陈的吗?现在还不是落的如此下场。然后他在我面前放声大笑,我面无表情的望着他。
我的眼睛空洞,目光呆滞,就像佛陀用悲悯的眼神望着一具腐朽的臭皮囊。
陈留说,无话可说是吧?打一顿。
我被他的奴仆一阵拳打脚踢,在慌乱的躲闪与剧烈的疼痛中,我听见左腿喀嚓一声,我昏迷过去。
我像一具挺尸在路人的脚下昏睡,天黑的时候,镇上的衙役把我抬出城,将我扔在路边。
几个衙役商量,反正腿也断了,除了请医生接骨,别无它法,放在这里饿死算了。
说完几个衙役回城去了。
我顺着路往前爬,在镇外的田梗间,黑夜的露水打湿我的衣服。夜深了,我全身疼痛难忍,这时我又想起我父王说的那些话,萦绕耳际。
他说,年轻人应该有朝气,有追求,怎能留恋烟花之地?以后要早点回来。
我的脸上分不清是露水还是泪水,不停地往下掉,天上的星星都模糊了。
我想这样我就死了。
第二天,一个老婆婆到田里把我救回去,我认得她,那时我还小,她是我家的仆人,后来她老了,父亲专为她出资买下田产,让她和儿子媳妇去生活。
??她救我只是怜悯,所以,我不愿道出自己从前的身份。
??老婆婆为我请来医生接骨,唤着儿子媳妇每天给我端药倒水,伺候周全,完全不像是对待一个乞丐。
两个月后,我已经能一瘸一拐的下床走动,我看到老婆婆佝偻苍老的身躯,就会想起她曾经在严平王府健步如飞的样子。
??那时她已到中年,为严家做事从含糊,所以父母对她关爱有加。
??我的衣服被她的儿媳拿去洗了,那些破烂的长满虱子的夹袄,他们居然会洗。在这里,我看到一家穷苦人最真挚的善良。
要是以前的我,作为郡王府的大少爷,会怜悯一个满身血污的乞丐吗?
不会。
有一天,老婆婆快步走到我面前,大口喘息,神色激动,手中拿着一块玉佩,我认得这块玉佩,那是父母在我小时候挂在我身上的护身玉,这么多年我一直随身携带,哪怕就是饿得头昏也没有想过买掉它,因为,这是我父母为我留下的东西。
唯一的,最后的东西。
除了这块玉佩,我没有任何东西可以留念。
老婆婆抑止不住内心的兴奋,她问,你是不是严公子,小纸羽?
??我赶紧否认,我不是。
??老婆婆继续问,那你怎么有这块玉佩?
??我身体往里面转,我敷衍说,是我乞讨的时候捡来的。
??老婆婆长叹一声,转眼她满脸泪痕,哽咽道,严平王爷和王妃都是好人呐。
??我低声说,他们都是好人。
??老婆婆说,为什么这世上总是好人没好报?说完她把玉佩还给我,我看到老婆婆垂着泪走开去,她佝偻而苍老身躯被夕阳拉得老长老长。像他们这种人,绝不可能贪慕他人的财物。
??我手中握着温润的羊脂白玉,泪水滴滴答答地掉在玉佩上。
老婆婆离开之后,我偷偷地收拾东西,然后悄悄离开了她家,我没有去道别,因为我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的腿伤慢慢痊愈,继续留在四方镇的街边乞讨。我会想起静女,她的舞姿,她的神态,她的琴音,她的一切,时常都会浮现在我的脑海,她痴待的归人是否已经到来?
??我路过严平府门前,我看见昔日的豪门大宅已是残壁断垣,破败不堪。
??旧的一年很快过去。东街刘员外的老婆信佛,新年之前会在刘府门前施粥,我也去分到一些,吃了一顿饱饭。像我们这种人,能每天吃顿胞饭就别无它求了。
??一到天黑,街上从东到西,由北到南挂满了红灯笼,四方镇有个守旧岁的习俗,叫做除夕。每年年尾的那天晚上,街上会一字排开的挂满火红的灯笼。
??我记得自己还很小的时候,每年的这一天晚上,我和父母都驾着马车,沿着街看到深夜才回家。
整个四方镇的民众,都沉醉在这种喜庆的气氛之中。
??我随着熙攘的人流观看着灯笼,绕过一个大红灯笼,抬头便看到静女站在我面前,她容颜依然未改,虽是一袭缟素绸衫,依旧掩盖不住她的妩媚动人,我的心头一阵狂跳。
??我头顶的正上方挂着一串红灯笼,上面写着“初春迎新月”五个烫金大字。
她若有所思地望着灯笼,依佛有些痴了。
我知道,静女是和她的姐妹们都走到街上守旧岁。我想不应该让她见到我现在的样子,我就快步绕过她准备离开,却听见静女在背后叫我。
??我停下脚步,但没有回头,我感觉静女正在身后一步步的走近。
??静女走到我面前说道,把这些拿去,过一个好点的年。
??我低着头,一直不敢抬头。静女歪着脑袋,还是那双抚琴的纤葱玉指,摊开手掌,几块碎银送到我面前。
??我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静女说,拿去啊。
??我接过她手中的碎银子,触碰到她手心里的温度,那一刻我心里很慌乱。我迅速离开,低着头,希望静女不要认出我。
??我茫然的想冲出人群,没走几步,就撞上一个人,陈留。
当时我只顾着离开静女的视线,却没看前方的道路,陈留看见是我,笑着说道,这不是严公子吗?怎么,腿还没断?
??我不说话,希望快点离开这个是非之地,找个地方把自己躲藏起来。静女快步走到我面前,双手紧紧地抓住我的肩膀,不知是我身体太过瘦弱,还是静女用力太大,我感觉到她很激动,指甲深深陷进我的骨头里。
??她说,你真是严公子么?你说说话啊。
??我冷冷的说了一句,我不是。避开她想逃。
??陈留在背后狂笑一声,他怎么不是严公子呢?你看他的样子和严公子有多大的区别?
我依然矢口否认,不是。
静女说,严公子,我知道是你。你为什么不肯认我?
??那一刻,我千疮百孔的心像撕裂般疼痛起来。静女的泪水掉下来,她说,严公子,自从我知道你没死之后,四处寻访你的下落,你知道吗?这一年,我找你找得好苦!
??我终于抬起头看静女,没有说话,我已经是泪流双颊。
??静女破涕为笑,严公子,我终于找到你了。然后她拉起我的手说,走,跟我回家。
??静女说,我们一起回家。
??我的心绞在一起,这个世上还有如此在乎我的人。回家,很久了,我已经不知道这两个字怎么去写,静女,我现在就和你回家。
??翠湖的教坊有静女独居的小屋。
现在就是我的栖身之所,我抬头往上,昔日的荣华富贵,昔日的落泊邋遢,像不可告人的秘密,不能向任何人倾诉。初春已至,心里有失意的落寞,也有不敢确信的真实。
平日我尽量少说话,一年的乞讨生涯,生活的艰辛和苦楚,已将我变得沉默不语。静女对我关怀备至,悉心照料。静女说,记得要吃东西,你身体都累跨了。静女又说,初春护城河涨水了,等我空下来,我们去走走,去野外踏青。静女还说,你如果有什么需要,随时给我说,不要一声不吭,知道吗?
??静女站在我面前说着,我坐在椅子上沉默,抬头望着远方的阁楼,抑或是看地上。静女只字不提与行乞有关的字眼,我其实知道她怕伤害我的自尊。她整天忙碌着,很少有时间陪我,相对来说,我独处的时候比往日更多。
??现在,我终于看清楚那些王公贵族们低贱的嘴脸,虽然我曾经也是他们之间的一员,历尽沧桑之后,我才明白,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他们穷奢极侈,日夜灯火阑珊,极度委靡。
江南的农民整日劳作,造就了这个鱼米之乡;王公贵族的挥金如土,造就了秦淮河的别样风华。
??一舞动四方,天地久低昂。静女的舞姿和倾城的容颜,让她成为教坊里的头牌,众人追逐爱慕的对象。
入住翠湖,并未使我摆脱苦难,由于静女,更使我麻烦不断。
??头几天,鸨母来劝我,让我早些离开静女。我坐在椅子里听她讲,默然。
??老板娘说,静女现在前程正好,严公子这么长久的呆下去,令静女很难做的。
??龙游浅水遭虾戏,虎落平阳被犬欺。
??我问老鸨,是静女让你告诉我的?
??老鸨说,静女只是出于对公子的怜悯,她能直接讲出来,又何必拖到现在?公子是明事晓理的人,这点怎么不懂?
??其实我很固执,既然静女让我安心住下,我就会留下来;如果她将我扫地出门,我当然毫无怨言。我对她说,我知道,但是这事我想问问静女才好。
??老鸨无可奈何地离去,静女清晨才回来,不知道昨天晚上,哪位王孙公子又出高价让静女陪了一夜。
这些我心知肚明,静女是个娼妓。
若论价格,只是便宜与昂贵。卖艺不卖身的妓女,在秦淮河压根儿没有听说过。
静女似乎很疲惫,她是特意来看我的,推开门看到我呆呆的站在门前,惊了一下,随后问我,怎么起得这么早?
??我说,我想问你个事。
??静女问,什么事?
??我思忖着,到底要不要告诉静女?半天没有回过神来,静女看着我有些不明所以,问道,到底什么事?
我愣住,思索着如何答诉她才好。最后决定先不告诉她为好,如果我真这般贸然问了她,她反而会觉得我在怀疑她,那样她会伤心的。
??我说静女,你先去休息,你也累了。我突然忘记了自己想问什么,下次有时间再告诉你。
??静女不相信,你有什么话,直接跟我说。然后她吩咐丫环洗漱,准备休息。
??老鸨趁静女不在,天天来劝我离开她。除此之外,她还怂恿一些王孙公子上门来找麻烦。他们倾慕静女的才智美貌,却不能俘获芳心。于是,他们理所应当的,把这些糊涂帐记在我头上。
我的房门被人狠狠地撞开,我看到外面一群人如潮水般涌进来,在狭窄的房间里,我还没看清那些人的样子,他们就对我一阵拳打脚踢。
??那些打我的幕后主使者,我全都熟识,我还是严平王府公子的时候,与他们是称兄道弟。现在他们却屡次找上门来,把我打的头破血流。
??我曾经的好兄弟们大摇大动地走进来,看到我躺在地上爬不起来,他们哈哈大笑,他们乐不可支,他们说,哟,这不是严兄吗?怎么现在成这副样子了?跟兄弟说,兄弟帮你。
??我咬牙切齿,紧攥双拳,狠狠地瞪着他。他们更气愤,给了我几个响亮的耳光。骂道,你算什么东西?不过是贱人一个,敢跟本公子抢女人,你有什么资格?
??他们大笑着离开了。没过多久,静女闻讯赶来,她想把我从地上扶起来,我甩开她的手,走开。
??静女惊愕了一下,继续走过来,蹲在我面前,目光里我看到了她的悔意和心酸。
我想,那其实只是她觉得我为了她而被人打,一种歉意的眼神而已。在这种目光下,我心也软了,被她慢慢扶起来,感觉全身骨头犹如散架,钻心疼痛。
??静女不说话,端汤送水无所不至,应酬依然很多。那几天,我只能躺在床上,这样也好,反正也没事可做。有时候,她半夜里会悄悄走进来看我。
看我是否拉好蚊帐,看我是否盖好被子。
静女轻轻问,纸羽,你睡了么?
我睡不着,我只能假寐。她见我不回答,用自己的汗巾给我拭擦额头上的汗珠,馥郁的清香扑面而来,我的呼吸声连自己也感到急促,我依然佯装。
??静女在床边不知坐了多久,她的丫环在门外悄声唤了她几遍,她替我盖好被子然后离开,脚步轻缓,显然是怕吵到我。
鸨母虽不来纠缠我,她却换了另一种方式赶我走。她站在外面的天井里高声骂着些不堪入耳的话,一字一句,钻入我的耳朵里。
我找不到任何反驳的词语,任凭她诅咒。
静女也知道鸨母天天上门来吵,可她身在官藉,也是毫无办法。
??静女对我说,纸羽你得忍忍,等我赚够了钱,我们一起离开。
??我突然火冒三丈,把多日来所受的气全发到静女身上。我冷笑道,你赚够了钱?你的钱我能用吗?敢吗?
??静女脸色微变,神色恐慌,她似乎觉得眼前这个人已不是原来那个严纸羽。说真的,现在站在她面前的,已经不是从前那个严纸羽。她盯着我,一字一句地问,你嫌弃我?
??她的身体颤抖起来,泪水在她眼里打转,这其实只是我一时冲动。我也不知说什么才好,撇过头,朝向另外一边。静女嘤嘤的抽泣,我的心疼痛如千刀割裂。
??整整一个下午,静女坐在床边抹泪,我看着窗外,知了叫个不停,静女,我多么想初春和你去护城河走走,去踏青,看桃花,看柳芽。
静女走出我的屋没多久,我就赶忙收拾东西。收拾完东西,没有和静女道别。走出教坊大门,碰到了老板娘,看到我,她笑容可掬地说,严公子终于想通了。
??我没搭理她,绕过她走上四方镇的街道。我抬头看了看天空,几片浮云随风游移,夕阳的余晖给秦淮河铺上一层鹅黄色,像静女的那件胸衣。
我不知自己该往哪里去,我只知道,从此以后,静女再也不会出现在我的生命里,而我的路,本身就是一条未知的路。
生路,死路,末路,都不重要。
我回了一次家,看那些现在已是颓壁残垣的房屋。那是我曾经生活了二十年的地方,我脑海里父母的影子一次次浮起,我甩甩头,对自己说,他们早已离我远去。两年以来的飘泊生活,我已经接受这个现实。
??我走出城门,站在城门口停住脚步,想再看看这个我生活了二十二年的地方,或许心里有种难以言喻的恋恋不舍,但最终是要离开的。
??我转身回头,看到静女站在不远处,慢慢朝我走过来,看着她我心里很恐谎,不知该如何是好。
静女离我越来越近,我看到她脸上未施脂粉,泪眼迷蒙。她走得很慢,一步一步,目光汹涌地盯着我。
??我低下头看了看地面,尘土飞扬。静女说,我现在只想问你一句话。
??你真的嫌弃我么?
??我淡淡地说,我命不好。
??静女泪水掉下来,忽然变得很激动,不要跟我说这些!她说,我现在只问你一句话,你真的嫌弃我么?
??静女啊,我怎么会嫌弃你呢?你在我心里永远是冰清玉洁的仙子,永远是高贵的圣女,我又怎么会嫌弃你?这些话我只能在自己心里说,却喉咙哽咽。
??静女强忍着自己的眼泪,我知道,你嫌弃我是个妓女,你严公子不屑看见我这种女人,我也没资格和严公子在一起。
??她哭泣着转身跑开了,我知道她很难过,我又能如何?我只是命不好,静女的命也不好,但是我们注定要各奔东西。现在我严纸羽,今天不知明天事,静女年轻美貌,前程一片光明。
??我望着静女远去的背影,轻轻地喊了声,静女。
泪水迷蒙了我的双眼,我踏着未知的路,大步流星走出四方镇。
??我习惯这种飘泊,先来到一个繁华的镇子,在郑府找到一份长工,当了家仆。每天,天蒙蒙亮便起床,打扫院子,白天被一家人如同狗一样的使唤着,夜晚还得伺候小少爷。
??据说郑员外有个亲戚在朝中地位显赫,所以在这里县令也巴结他。出行更是讲究排场,我们作仆人的,每天跟在主子背后转,尽心尽力,还是逃不过三天一大顿,两天一小顿的教训。
??我总是忆起在严平王府的时候,我颐指气使地唤着那些下人,根本就没有把他们当人看待。
现在,我同样被别人不当人看待。
少爷刚满五岁,长得肥头大耳,走起路来全身的肉都在晃动。他没有别的爱好,专喜欢在仆人身上骑大马。
??所谓骑大马就是仆人爬在地上,他骑在我们这些仆人的背上,然后学着骑马的姿势双只爪子揪住仆人的长毛,用马鞭抽着着仆人的身体,嘴里喊道,驾!快,我是将军,我是大将军!
郑员外看到,眉开眼笑地跟家人说,这孩子长大后,一定有出息,会为我们王家增光添彩,不是一方将才便是一城将军。
??我看到那些被小少爷骑过的仆人一个个走掉了,不知所以,我的容貌倒是帮了我不少忙,二小姐郑悦待字闺中,无事可做。每天都在房间里梳洗打扮,对着镜子看自己。照得烦了,走出来看到我在打扫院子。然后叫我,哪个谁谁谁……
??我转过头。郑悦说,我叫你,你先别扫了,过来。
??我走过去,她看着我呆呆地盯了半天,才恍过神来,问,你才来的?
??我点点头。
??她继续左盯右瞧观察我,说,长相挺标志的,那你看看本小姐长得如何?
??我不知道用意何在,茫然地点点头。郑悦笑靥如花,算你懂事!然后兴高采烈地走开了。其实,这位郑悦小姐长相一般,相貌平庸至极,却总问仆人一句话,自己长得怎么样。我本来想说,如果和静女比起来,简直天差地别。
但我不会说。
现在的我和静女比起来,同样是天差地别。繁重的生活,虽然每月拿的钱非常少,但是至少能保证一日三餐,我做事谨小慎微,尽量不去得罪主子,也不想去争那份夸奖。
后来,我才知道这位郑二小姐有病,据那些仆人们说,说二小姐脑子有问题,少惹她为妙。我觉得二小姐其实很正常,除了有些自我陶醉之外,别无其他。
??郑悦无声的站在我身后,如同鬼魅一般,惊出我一身冷汗。
她露齿笑了一下,说,吓着了吧?
我低下头说,小姐有什么吩咐?
郑悦在我耳边发出银铃般的笑声,你跟我来。说罢就从我身边走过,站在庭院花台后面,回过头来,见我依旧站在原地。
??她跺跺脚,你先过来嘛。
??我快步走过去,低下头,不敢正视她的眼睛,我们有卑贱之分。郑二小姐拿出汗巾给我擦额头上的汗珠,那一刻我的脑海里又浮现出静女的模样,原来她也是这样为我拭擦额上的汗珠,不知现她怎样了。
我看着郑悦,仿佛有些痴迷。
??郑悦突然给了我一耳光,本小姐只是看你累得厉害,你还给我想歪了。
??我哭笑不得。
??郑家大少爷是个浪荡的花花公子。每晚都会去一个固定的地方,那就是秦淮河边的教坊。寒冷的夜晚,我坐在马车上不停搓着冰冷的手,等着大少爷嫖妓回去。
??我总是想起过去,我在严平王府的那些日子,与这位大少爷一样,浮生浪荡,纸醉金迷。
我并不后悔,就这样我才认识了静女,我总想起静女的模样,她在我的脑海里挥之不去,她的舞姿、神态、声音,在我的梦里纠缠着。我有时半夜醒来,看着柴房外面朦胧的夜空,默默然。
??有一天,我陪着大少爷从赌馆里回来,小少爷来纠缠我,硬要我爬在地上给他当马骑。
??众所周知,小少爷家境富裕,肥头大耳,他骑在我背上,我感觉像是千金重物压在我的身上。我努力坚持撑下去,小少爷揪着我的头发,喊我快点。于是我听话地在地上爬来爬去,我抬了一下头,那一瞬间我看到了静女在翠湖碧烟亭上飘飘起舞,突然喉头一甜,一股鲜血吐了出来,随后眼前一黑。
从那以后,我的身体彻底跨了。我当时实在承受不起小少爷的身体的重量,昏迷过去。以后,我全身无力,从床上爬不起来,连简单的侧一下身体,都会气喘吁吁。
??我恍惚听见外面有人低声抱怨,那人大声嚷着,这是什么世道?
??另外一个人劝着他,让他小声点。那人就低声说,给小少爷当马骑的人一个个不是当场死亡就是得了痨病。你看现在这个人,还不一样?
??我知道他们在说我,我现在只是觉得死了或许更好些。
??我在床上一躺就是两个月,先前还有人来端水送药,再后来一整天也没有看到一个人,我只能躺在床上,只要一动便呼吸困难,全身虚脱。
??我听到屋外有人嚷着,造反了造反了。一个曾住同屋的仆人冲进来,惊惶失措地收拾东西。我问他发生了什么事。他说,皇帝都死了。他嚷道,造反了造反了。
??我低声说,造反了。
??现在我根本就动不了,只能睡在这里等死。有很多次我都想自杀,可始终没有勇气,因为我总是想起我的父母和静女,静女说,纸羽,我终于找到你了,我们一起回家。
??闭上眼睛,我仿佛看到天空里飘荡着一个纸鸢,茫然飞舞,无枝可依。
我念道,静女,你现在在哪里?
正德三年,皇帝驾崩,天下大乱。?
谢谢散仙,你能不嫌烦的阅读我的小说两次,深为感动;同时,你也能精准的指出小说中问题之所在,让我非常高 ...
我想通过两个主人公的故事,来表现一种Equinox Flower complex,也算是我自己一种爱情观吧。于是关于Equinox Flower的三个故事就渐渐形成了,三篇小说,前世、今生、来世,也代表我对时间的一种看法。
苏沐木 发表于 2010-12-6 14: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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