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身
又大又圆的白月亮。
月亮浮在斑驳的木格玻璃窗外,像一只浸泡在渺渺苍穹里的死鱼的眼。白惨惨的月色,蛇一样从绛紫色碎花窗帘的缝隙钻进屋子,照在岳云开熟睡的脸上。
岳云开打一个激灵,被冥冥中一种气息惊醒。最初的一瞬,他懵懵懂懂,不清楚今夕何夕、身处何地,直到他看见了蹲在月光里的那只搪瓷大海碗。那碗就沉默地蹲在屋角的三屉桌上,白底的搪瓷上烧着一圈红字: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鲜红的字迹,在白天看来又威武又喜幸,午夜里却暧昧的如一道血污。接着他先听见窗外的风声,风在树梢、房脊、墙根儿下呼号着、奔走着,把窗玻璃吹得轻颤,把窗外墙上的大字报吹得哗啦啦响。那大字报贴得层层叠叠,明天怕有不少要被刮到地上吧,看来要起个早,把它们再贴好,这可是个争取好表现的机会。想到这里,岳云开彻底清醒了,这是1973年,自己正睡在古城一中教师宿舍的床上。心里踏实了的岳云开,恭恭敬敬看一眼对面墙上的伟人像,长舒一口气,准备重新睡觉。
当翻了一个身,岳云开就再也没法睡了。只因常新美赤身裸体,就半跪半坐在他身后,眼眨也不眨,直勾勾盯着他。月光如水,蜿蜒漫过她的肩膀、胸脯、小腹,一粒粒小小的鸡皮疙瘩正从她滑凉的皮肉上泛起。常新美本来是个平常女人,甚至有些刻板乏味,她是学校里的造反积极分子,一个从头到脚、从里到外、从发饰到内衣完全革命化的女人。在岳云开的心里,她的老婆常新美不过是一个男人婆,一位战友,一个符号,黑夜偶尔抱在怀中的没有曲线的一团欲望。然而这样的午夜,沐浴在月光里的常新美,却像一只白花花的蜕了皮的蛹,如被施了某种魔咒,宁定又鼓荡着,呆乜又活泼着,透着无端的妖冶的美,魅惑得让人战栗。
“新美,你这是唱的哪一出?”岳云开咽了一口唾沫,声音颤得利害。
常新美不说话。岳云开又叫了一声“新美”,耳朵里传来的依旧只是窗外呜咽的风声。月光明晃晃,照着一块肉,一块无声的、曲线流畅凸凹的肉。岳云开从女人呆滞的眼神里惊恐地觉察,没有任何力量能让常新美开口说话,因为此刻她不在这里。
“新美”,岳云开徒劳地呼唤着,手心开始出汗。
常新美依旧双眼直勾勾,盯着惊慌的岳云开。慢慢地,常新美的眼睛里起了一层雾。她缓缓地俯下身子,舔吻男人的头发、脸、脖颈,喉间似是呢喃着柔软的梦呓,嘴里似是有醉酒香甜的气息。岳云开被这呼吸引诱、牵绕,欲拒还迎,忽而忘了惊悚,身不由已沉入另一场梦里。
等岳云开再次睁开眼睛时,他看见月光里一个象牙色的躯体,在自己的身上起伏摇摆,仿佛是风中的一朵莲,仿佛在跳一场惊艳的舞。女人轻轻一掠散落在脸上的发丝,那种清雅流丽,让岳云开忽地一凛。这个动作为什么如此谙熟,岳云开好像在哪里无数次见过、念过、品咂过、怀想过。等他回过神来,全身如同遭了大铁锥猝起的一击,每个毛孔都透着阴寒。
“楚湘——!”岳云开的嗓子沙哑而虚弱。
二
楚湘是一个女人,准确地说,是一个岳云开深爱过又痛恨过、已经过世的女人。不知是因为资本家的名门望族出身,还是教授语文熏染造就的学养,总之在岳云开眼里心里,这是个有着特别味道的女人。她那翩然翻出衣服之外的洁白的衬衫领子,她拉动手风琴的纤长的手指,她唱着《三套车》的柔婉嗓音,她身上的薄荷味清香,还有她那一掠鬓发的妩媚与洒脱,都让岳云开神魂颠倒,日思夜梦。曾经的日子里,看见楚湘,岳云开就仿佛看见了春天。
几年前,在古城一中,想和楚湘处对象的男老师可以排成排,岳云开只是其中之一。教物理的岳云开也曾经硬着头皮,给楚湘写过无数情书,趁楚湘上课的当儿,偷偷从门缝里塞进楚湘的单身宿舍。当一切努力都做了无用功,岳云开心一横,心想撑死胆儿大的饿死胆儿小的,在一天晚上的操场上,截住了抱着教案讲义的楚湘。
“楚老师,我的信你看了么?”岳云开有一肚子话想要倾诉。
“岳老师,请你以后别这样了。对不起,我们不合适。”楚湘一掠飘落的发,看也不看岳云开一眼,快步消失在明明暗暗的树影里。
岳云开鼻子发酸,牙根儿也发酸。操场边,那些阔大的桐树叶子在风里哗啦啦响,像是拍手讥笑。头顶上,那天晚上也是又白又圆的月亮,亮得岳云开心里又酸又苦,像是插了一根用醋化不开的鱼刺。
“楚湘,你等着。”其实,岳云开也没敢拿自己这句话当真。
还好,在岳云开孤寂愤闷的日子里,有常新美及时挺身而上。在食堂做饭的常新美早就留心岳云开了,她喜欢岳云开的根儿红苗正,还喜欢他长在下巴上的那个大痦子,那大痦子长得太是地方了,简直和伟大领袖一个样。别看炊事员这工作听着低人三分,但那可是个大有油水的地方,常新美自信配得上岳云开。
第一次去岳云开的宿舍,常新美带的不是情书,她瞧不上那些花拳绣腿,她带去的是一条儿五花猪肉。从常新美的人生智慧出发,她确信在那个年代,一条猪肉比任何甜言蜜语都能打动一个男人的心。更何况,第二次去找岳云开,她除了带去一对猪腰子外,还有她自己的肉。事实证明,常新美的人生哲学无比正确,饥不择食的岳云开来者不拒,大快朵颐,他们在三个月后就结了婚。新婚之夜,常新美半嗔半笑地对岳云开说:“以后给我老实点啊!再甭想三想四的,剜到篮子里的才是菜,叨到嘴里的才算肉。”这话有些夹枪带棒,让岳云开摸不着头脑。暗恋楚湘的事没人知道才对,想来楚湘也不可能张扬,想到这些岳云开也就含混地将话遮掩过去。
婚后,有了常新美的照管与滋润,岳云开胖了。
三
那场史无前例的大运动,像夏日的一场暴风雨,猝不及防,说来就来了。风雨飘摇的年月,人如同漫空飞舞的落叶,有的被卷到了青云之上,有的却被吹进了烂泥溏。
时势造英雄,常新美在这次运动中凭着她的敢打敢拼、敢想敢干,脱颖而出,乘势而起,成了古城一中的革命闯将。臂戴红袖标身穿绿军装的常新美威风八面,斗志昂扬。或许,自从嫁给下巴上长一颗大痦子的岳云开那天起,她的命运就已经注定了,她坚持认为那颗痦子就是冥冥中神佑她的福星。闲了,她总爱眯着眼看岳云开,一看半天。岳云开以为这是老婆稀罕自己的男人,岂知在女人眼里,早已没了男人的五官面目,只有那颗痦子,越来越大,渐如圆盘,如车轮,如浩瀚的碧海青天。
革命运动风起云涌。常新美振臂一呼,应者云集,一帮老师和学生组织了红色联盟,第一个斗倒了校长,第二个揪出了楚湘。给楚湘定性是件很简单的事,资本家的爸爸,身在台湾的姨妈,还有她那资产阶级大小姐的作派,随便拎出一样,都够让这个平时趾高气扬的臭美妞儿万劫不复。
学校的千人大礼堂被挤得水泄不通,标语横幅和红宝书连成旗帜的海洋,人们的手臂举起又落下,像汹涌的浪涛。校长和楚湘被押到台上,每人胸前挂一块大木牌,头上戴一顶高耸的尖纸帽。楚湘那顶帽子由常新美亲手特制,一只红色塑料小尿桶做了那帽子的坯。常新美从来是个过日子精细、只进不出的女人,为了革命斗争,她变得慷慨大方。用常新美的话说:她不是美么,老娘就好好儿给她打扮打扮。
校长是个见惯世事的人,态度相当配合,让低头就低头,叫认罪就认罪,一脸谦卑讨好,一幅逆来顺受的可怜相。楚湘却死硬,虽然眼泪在眼眶里汪着,身子却是直溜溜挺着,掠一掠垂在脸前的一缕乱发,只是一句话:
“我没犯罪!”
这让主席台上、主持批斗的常新美顿时怒火中烧了,这个女间谍、黑五类、资产阶级臭小姐,居然死到临头还嘴硬。她冲到楚湘面前,狠狠扇出一计耳光;常新美感觉自己的手火辣辣地痛,心里却像吃完一支辣椒那样解气。
“打倒楚湘——”
常新美的手臂高高举起,台下无数条手臂立即跟着高高举起;常新美的口号喊出,台下无数张嘴巴将口号喊得鬼哭神泣。簇拥在手臂与口号的漩涡里,每个人的大脑都被抽空,如火焚身,血脉喷张,如癫如醉,似痴似狂。一股巨大的力量将人群裹挟,每个人的心里都胀裂着既神圣、又狂迷的激情,以为自己就是唯一真理的代言人、执行者。人们蜂拥着,无数男人涌上台去,只为了拧楚湘一把;无数女人涌上台去,只为了拧楚湘一把。
岳云开被阻隔在人群的外面,心中似是叹息,似是欣慰。“楚湘,你终于等着了。”他又记起了那个被楚湘无情拒绝的晚上,和校园操场上的白月亮。
遍身青紫的楚湘回到宿舍时,宿舍里一片狼藉,找不到一件完整的东西,那是常新美带人完成的另一件杰作。
一夜甜香。第二天清晨,人们在学校旁边的古莲池接天连日的碧叶红化间,发现了楚湘的尸体。在后来的传言里,有人说从水里捞上来的楚湘,竟是面带微笑的。
楚湘死后,岳云开颇有些日子失魂落魄,常新美却嗤之以鼻。“这样的祸害就应该斗倒批臭,再踏上一万只脚,叫她永世不得翻身。”常新美说。“怎么,断了你的念想了?”一边说一边剜了岳云开一眼。
岳云开忽然发现:此时的常新美,威风凛凛,煞气腾腾,早已不是那个提着一条猪肉,向他投怀送抱的常新美了。
四
“新美!新美!你被楚湘上身了——”
看着跨坐在自己腹上不住颠簸驱策的常新美,岳云开疯狂地呼喊着。虽然他声嘶力竭,一切却显得空空荡荡,仿佛身处蛮荒,仿佛他和常新美远隔千山,他的呼喊穿不透这稀薄的空气,永远无法抵达常新美蒙昧的耳膜。
“你不是常新美,你是楚湘。”岳云开咬着牙根,似是低语,似是呻吟。身上的女人不说话,依旧自顾自地风情迷乱。是,她是楚湘!她是楚湘!常新美哪有这么美,这么媚,这么新鲜?岳云开如在云里雾里,恐惧着又兴奋着,她的恐惧更助长了他的兴奋。他勉强欠起头,看见对面墙上的伟人像,老人家对他似笑非笑,神秘得如同蒙娜丽莎。
“打倒一切牛鬼蛇神——”
岳云开大叫着。这句口号给他的身体注入了非凡的魔力,让他脖颈的青筋根根凸起,眼中布满血丝。他猛力一翻身,将身上那团玲珑剔透的肉压在身下。给我一个支点,老子就能撬动地球!岳云开邪淫疯狂地冲撞着,奔突着,他觉得自己的身躯无比伟岸,精力无比旺盛。仿佛墙上的伟人已与他合二为一,他就是万事万物的主,君临天下无坚不摧的王。而窗外,恶风呼号,月隐云遮。
岳云开不知道自己是何时睡去的。当他早上醒来,一夜的大风已经息了,常新美早已收拾停当,正要风风火火地出门去。
“新美,昨晚…你睡得好吧?”岳云开吞吞吐吐。
“好啊,怎么啦?”常新美满脸的茫然无知。“对了,昨天我好像做梦了,梦见楚湘那垃圾货冲着我鬼笑。”常新美恨恨地说。说完,一扭身,消失不见。
接下来的日子里,常新美还是常新美,岳云开却不是岳云开了。在白昼的艳阳下,岳云开早已忘记了恐惧,反而隐隐窃盼着常新美能再被楚湘上身,因为只有常新美被上身时,她才能变回真正的女人,他才是王一样刚毅勇武的男人。岳云开的盼望越来越强烈,逐渐成了阴火一样的焦渴,烧灼着他的心。然而,这样的事,再没有来。
又大又圆的白月亮。月亮浮在斑驳的木格玻璃窗外,像一只浸泡在渺渺苍穹里的死鱼的眼。白惨惨的月色,蛇一样从绛紫色碎花窗帘的缝隙钻进屋子,照在岳云开睡意全无的脸上。
只有岳云开知道,这已不是当初那夜的白月亮,而是三个月之后了。
白底红字的搪瓷大海碗依旧默然地蹲在屋角的三屉桌上,伟人依旧高居对面墙的正中似笑非笑,只有常新美再不会午夜里裸身端坐、一掠鬓发、风情迷离了。只有楚湘,永不会再来,即使月色这么好。
岳云开翻一个身。身畔的女人睡得正酣,干涩的发,圆滚滚而蜡黄的脸,嘴半张着,打着鼾,呼出恶浊的口气。
“楚湘,你回来。”岳云开坐起身,轻声呼唤着,似是乞求,似是忏悔。“楚湘,你回来。”他双手抓住常新美的两肩,边喊边摇动,似是想将床上的女人摇醒,似是想将她摇到另一个梦里去。“楚湘,你回来。”他一边哭泣,一边掐住常新美的脖子,用力,再用力,似是极恨,似是极爱。
常新美依旧恬然地睡着,无论岳云开怎么折腾,她似乎都全然不觉,嘴角忽而泛出传言中楚湘式的微笑。
楚湘,你回来——
五
“懒虫起床——懒虫起床——”
岳云开被一声声闹钟的铃声唤醒。他睁开惺忪的睡眼,窗明几净,2013年清晨的阳光从洁白的薄纱窗帘照进来,窗外几枝翠绿的梧叶正在晨风中摇曳,五月的桐花淡紫,优雅着发出隐隐的郁香。
一杯牛奶摆在床头柜子上,杯壁上一支丘比特的羽箭洞穿着两颗鲜红的心。常新美腰系白围裙,端着甜脆的面包片、圆月一样的煎蛋,从厨房向他走来,边走边轻声哼唱:为心爱的人做顿早餐……
“起床了懒虫,不然要迟到了。”常新美坐在床侧,刮了下岳云开的鼻子,亲了亲岳云开的脑门儿。
“老婆,昨晚我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见我们活在文化大革命里,我们都是坏人。”岳云开穿衣服。
“心理学家不是说嘛,每个人心底都有黑暗的另一半。人生一梦几度秋,没准我们真是那时候的人呢,现在反而才是在梦里。别磨磨蹭蹭的,庄周先生。”常新美微笑着,那笑很有蒙娜丽莎的神韵。
“你听说过一个叫楚湘的人吗?”岳云开嘴里插着一支冒着白色泡沫的牙刷。
“楚香?那是我外婆的名字,你怎么知道?”常新美从身后抱住岳云开的腰。
岳云开走出家门。扑面而来的是森林般高入云端的楼群,一面面巨大的广告牌遮天蔽日,一切都在招引着,炫耀着,暗示着。车如流水,行人如潮,大家裹挟着,挨挤着,你追我逐,奔赴,奔赴,或者勇往直前,或者身不由已。
岳云开一抬腿就迈进了翻滚的漩涡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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