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原历来都是孔孟遗存较深较厚的地方,中国味极浓。故事就在这里展开。
看这本书需要有清晰的头脑。一个故事没有讲完,又引出了众多的相关故事,故事套故事盘根错节。开始很不习惯,有一点眼花缭乱,但是慢慢习惯了就觉得更厚重、更有味。
也不是想搞乱你,人生本来就复杂,恰又在在最讲人际关系的中国中原地方。环环相扣的故事,其实有环环相扣的逻辑和环环相扣的人情。故事环环相扣,却不见人工斧痕,只见沟壑纵横、浑然天成,叫人忘了小说是人的构思、人的冥想、人的作品。能够把握这样复杂结构的作品,不禁感叹:刘震云了得。
整本书里没有丝毫深刻的说教,却给予我们感性的厚重。就讲故事的本领来说,刘震云的《一句顶一万句》甚至比陈忠实的《白鹿原》讲的还好听。就富裕程度看,刘震云的豫中赶不上陈忠实的关中,但比路遥的陕北要强。有意思的是,路遥在其《平凡的世界》中说,河南人是中国的吉普赛人,出来流浪的多。但与吉普赛人不同的是,河南人外出,都是凭手艺、凭自己的劳作生活。如果说,路遥描写河南人是这些河南人的外部呈现,那么,这种外部呈现一定会有其内里支撑,刘震云就是带我们深入进去,从内部来看河南人。
环环相扣的故事,必然会引出多彩纷呈的众多人物,这些人物在生意上、个人嗜好上以及与他人交往的方式上,千姿百态,甚至怪诞,呈现出一幅人性各异却又内部勾连的洋洋人文景观。更加难能的是,看着这些故事、这些人物,你自然而然就能联想到你身边的你、我、他。这似乎给了我们平视的角度,但,大格局上终属喜剧,是喜剧,俯视看热闹的就居多。
教书人老汪的父亲是铁匠,与人利益交换时不看自己得了多少,就怕别人占了多少,最后他不可避免的吃了大亏。吃亏以后决定把儿子(老汪)送去念书,老汪念完了书,人也闷葫芦了,好在东家老范儿子也闷葫芦,就请老汪教他儿子。老汪媳妇银屏是不占人便宜就觉得自己吃亏的主,经过东家老范的田地时,她总要抓一些麦子放到自己的裤裆里,带回家。老范知道了也不在意,他说:“我三十垧地,养不起一个小偷?”老范对老汪够情谊不必道明,用老范的行动说明是作者的高明所在。
老秦是东家,跟人有冲突他不争辩,他引诱你说,等你出现纰漏时他就揪住你让你再说,直到你自相矛盾、自乱阵脚他才说话。他有两句口头禅,第一句是:“等等,这地方我没听清楚,你再说一遍。”,第二句是:“这可是你说的!”简单两句口头禅就使老秦有血有肉起来。但是有人不怕他吗?有,两个人:第一个是他娇宠的女儿,女儿慢条斯理的和他说理,他总能听下去;第二个是他准女婿小李,小李也来看他,坐在那里不怕冷场,就是不说话,都是老秦找由头说话,小李就用点头或摇头回应。这里有了可笑的悖论:话越少,越有力。等小李走以后,老秦憋在心中的闷气,总要骂娘发泄:“操他妈,比我还沉得住气。”
人为什么跑来跑去不辞辛苦?书中说,为了“心静”;人为什么珍惜和另一个人的关系?书中说,因为他们“说得着”;人为什么去走险、要杀人?书中表明,他“要脸”。
毛主席说的吧:《红楼梦》是封建社会的百科全书,那么,我要说:《一句顶一万句》就是中国中部农村社会的一本百科全书。看起来真过瘾。
说它过瘾,还在文笔上。话说的有点绕、黏黏呼呼,看似废话多多却句句有味儿。有点《红楼梦》、有点中国章回小说、有点京痞子、还有点土腥味。说实话,我仔细看了两遍,主要是想感受这种语言气氛。
举两个例子:
“老裴也是一时怒从心头起,从床上爬起来,拿起砍刀,就要杀人,但不是杀老蔡,而是要到镇上杀她娘家哥。也不是要杀他这个人,是要杀他讲的这些理;也不是要杀这些理,是要杀他的绕;绕来绕去,把老裴绕成了另一个人。”
“老杨对人说起朋友,第一个说起的是马家庄赶大车的老马;老马背后说起朋友,一次也没提到过杨家庄卖豆腐也卖凉粉的老杨。”
我看过凤凰卫视沈星采访刘震云,谈这本书。访谈时刘震云讲了书中两个小故事。一个是教书人老汪,他的老婆是银屏,他有三个儿子分别叫作:大货、二货、三货,他还有一个特别调皮的小女儿叫灯盏,七岁。这灯盏喜欢动物,但是她喜欢的不是如猫狗一样的小动物,她专门喜欢大动物,一不注意,她就骑上了东家老范的马。管理院子的老宋拿她没有办法,告诉老汪,老汪无奈的说:“你就拿她当一头驴吧。”
老宋新买了一口大缸。他出去办事的时候,灯盏踩着缸沿走,掉到缸里。女儿死了,老汪到没太在意。可是一个月以后,老汪找东西的时候看到窗台上有一块月饼,这块月饼上有灯盏的小牙印,当初灯盏偷吃还被老汪打了一顿。老汪大哭一场。一个月后他找东家要辞职,他说他老是梦见灯盏,在梦里灯盏特别懂事,还说天气冷了来给老汪掖被。东家问他往哪里走,他说灯盏叫他往西。结果他带领全家往西过了新乡,过了洛阳,又过了西安,都因为心乱不能住下,最后到了宝鸡心静了,就落在了宝鸡。落下以后他就变成了来自河南延津的会捏开封小媳妇糖人的老汪了。
第二个故事的原型是他的亲历。刘震云十五六岁的时候,第一次在新乡见到了火车。看着火车上成千上万的人下来,一会儿又有成千上万的人上去,他想,他家乡的所有人干什么的、有什么亲戚他都知道,可是这里这么多人都在忙忙叨叨的上车下车他们肯定都有自己的事情,可是,他一点都不知道他们是谁、是干什么的、他们上下车都在忙叨什么?
他们在忙叨什么?他一点都不知道。他说,看着这些他震撼了,哭了。
这里,我隐约看到了一个天才孩子的敏感和细心,他想知道别人在干什么。这个敏感而细心、且聚焦于别人在干什么的农村孩子,就在新乡坐上火车,走入大千世界,并一步步走向他文学的巅峰!
这位想知道别人都在干什么的作家,终于在这部伟大的、中国的不能再中国的作品——《一句顶一万句》中,写明白了人们都在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