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去那寺,却注定与佛无缘,不过为了寻一方心灵的净土。
早就闻名,早就抱了一颗朝谒之心,仿佛这一去就可以尽释心头的禁锢。然而,“云在青天水在瓶”,寺就在那里,佛就在那里,我却终要看上一眼,重返我的俗世红尘,什么也带不来,什么也带不走,如同放生池上悄然拂过的一缕微风。
众生芸芸,熙熙攘攘,都带着一脸虔诚,执着于佛光沐浴间的进进出出中。有禅唱隐隐传来,若即若离,而仿佛始终不离我的额上一指,难道这就是与我灌顶的醍醐么?那之后是什么?我的烦,我的恼,我的牵,我的挂,我的江湖风雨,我的诗怀无限,难道就真的能放下?真的能了然于蒲团青灯,暮鼓晨钟中一俯一仰么?天是灰的,日头不知躲到哪棵菩提树下求悟去了,连个影子也不与我留,只剩下一个孤独若斯的我,立在如潮的人流中茫然四顾,真像一条跃上岸的鱼哟。
要去放生,就要到僧壁下的某个去处,捐一些香火,求一尾怅然若失的“鱼囚”,无论去瓮中,还是池中,他或她也早失去了最可宝贵的自由,连挣扎也将变得有气无力,漫不经心,不谓之“囚”又若何?“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的前尘旧梦一去而不返,他们成了佛前一囚,惟有度化世人的一点福报,去救赎如我的来生吧。不由灵台上变得无比澄澈,仿佛看到许多年前的自己,被人从溪中钓起,又经过无数黑的手白的手徙转,最后变成了这池中的鱼囚,月复一月,年复一年,恶业消尽的某一日,某一时,某一瞬,终于跳在这池中某一朵莲的金叶上,幻化为人形,匆匆的去了,匆匆地去了啊!
三十六年来人世砥砺,三十六年来爱恨纠葛,带着一身疲惫和伤痕,我远远地回了,难道冥冥中是我欠在池前的一个旧约么?沧海桑田,鱼儿们啊,你们可还认得我?鱼囚在水中沉浮,时而也吹些稍纵即逝的泡泡,何曾顾我,今世与前生早已成陌路。喟然一叹,掩面跌走,上石阶,过偏殿,正失魂落魄之间,忽然瞥见殿后的几畦菜疏,遂凝神伫立,心中才稍安。六月的风里,除了湿漉漉的热,还有一丝淡淡麦香的甜,这寺左右的小麦已熟,佛田里的忙碌与寻常人家的忙碌并无二致,再宏伟的佛寺,不沾一点人间的烟火之气,休说度人,便是度己,也如说梦。
菜分几品,无非是黄瓜豆角之属,心心叶叶,花花草草,都被虫儿咬得面目全非,甚至若再上前一些,还可见到那些虫儿可怖的蠕动,佛有慈眉善目,也有怒睛的金刚和降魔的宝杵,却这般放之纵之,听之任之,岂不是养虎为患,贻害一方么?且区区几畦,又怎能接济得上这寺中成千上百的僧俗呢?心中忐忑,即而恍然。既然佛祖都可割肉饲虎饲鹰,又怎会难为这些懵懵懂懂的虫儿?况且,有布施,有香火,有佛产,谁又会在乎几畦无关痛痒的菜疏,看它们一例瘦小枯干的样子,大概平日里也少有人打理,想来留着那花畔的叶儿,叶儿上的虫儿,虫儿口下的洞,现身说法罢了,也等着给我这样的无端闯入者,补上一堂求也难得的心经,如果确乎如此,如果可以驱除世人心中迭起的杀机,也真算得上一件无上的功德吧。
菜畦偏居一角,过后有廊,廊中有柱,皆是以偈语佛图彩绘,徘徊其间,已遥见大雄宝殿的恢宏了。大殿本为清净之地,却被我这样的俗子们挤了个摩肩接踵,忙不迭与佛遥遥一揖,逃过殿后去了。佛说:“是菩萨摩诃萨用一切种智,一切法中无法不见,无法不闻,无法不知,无法不识。”——佛既无所不知,也当能洞彻我心中的困惑与坦诚,不扰不狎,不步不趋,未必不是大悟。
大雄宝殿后为地宫,如同森森的怪兽,磨牙摆角,蹲踞在这寺中最后的一隅。依据佛家所讲,哪有什么至圣至贤、一生不沾一尘一埃的行客,佛法不能救度之时,免不了到老去望乡台上走上一遭,赏功罚过,大都要去十八层的黑狱里说个明白。可佛既万能,能观古今未来,又何必不抓住世人那只造业的手,非得到了恶贯满盈,大错已铸,再来杀他个鬼哭狼嚎,于事何补?
看来我终似块不识真知的木头,于这寺,这佛难有机缘,就算修行万世,充其量不过是只逃不出自己的鱼囚,就算再回溪山,可还记得那月,那石,那风,那竹,依旧落个纷扰困顿罢了,不敢再想。
欢迎光临 北斗六星网 (http://154.85.43.82/) | Powered by Discuz! X3.1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