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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莲花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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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混混
时间:
2014-4-17 11:16
标题:
莲花落
先说几句废话
《莲花落》是六七年前我写成的第一篇比较完整的小说,在此之前,我一直沉迷游戏,虽说也调侃过一些闲言碎语,但从没写过比较正规的,也没想过要去摆弄出好文字,更没想过会在此中有所作为。仅仅只是一次偶然,偶然被一个游戏玩家“蛊惑”,偶然让几个玩友喜欢上这个本是在群里闲聊的故事。写出来后就没再修整,基本就弃如敝履了。后来玩论坛,有不少朋友叫好,说可以投稿,可惜没中,还被批得够呛。
可能是我天生不服输的性格所至,次第润润色了这篇东西,然后四处张贴。只是水平有限,不尽者多,仅供消遣而已。至于去年此篇获得过所谓的大奖,自己却委实惭愧----------这不是谦虚,是我自己本不看好,尤其和我后来的几个东西比较,实在不敢恭维。令箭说比不上他的《七世单传》。我也深以为然,不过瞎猫碰上死耗子罢了。
但是我要说,去年这篇东西能获奖,绝非刻意奉迎评委的结果,相反,我还贬损质疑过评审规则,以至被踢过。所以,这个奖俺拿得也算心安理得了。当然也是让始料不及的。也所以,一篇作品开始不被人看好很正常,只要写,就会有收获,只在早晚。
应离离之邀,再发一遍,愿和喜爱小说的朋友一起加油。
作者:
混混
时间:
2014-4-17 11:16
一
杨莲花是圩子沙唯一能将《三字经》倒背如流的人,在那时,很是稀有。和他同龄的,大都大字不识一个,他肚子里的这点墨水就显得尊贵且重要了。
更厉害的是他写得一手漂亮的毛笔字,是村子里公认的头号笔杆子。看过的人都说,那字写得可以和小学生写仿用的《柳公权正楷字帖》媲美。于是,他在村子里就比别人忙得多。从过年的春联,到宣传的海报,从定亲的庚贴,到红白喜事的记帐薄。村子里所有和文字有关的事几乎都非他莫属。他就成了全村很受欢迎也是很受尊敬的人。走在路上,所有认识他的人都会主动和他招呼,包刮女人和孩子。
但女人和孩子对他尊敬的原因并不在此,不会考虑到早晚会有求于他帮着写点什么,而是因为他是劳作之外最好的消遣,他是远近闻名的“莲花”好手。这也是人们叫他“杨莲花”却不叫他真实名字的主要理由。
所谓“莲花”其实就是“连话”。是圩子沙一带古老而传统的乡土小调,和其他地方的各种吉利话,顺口溜,链子口,山歌什么的没多大区别。唱起来节奏平稳也单调,近似白话。说的大都是日常生活中的喜怒哀乐,道德伦理,忠孝廉耻等内容,或长或短,或取笑,或劝世,或说古,或论今,到也包罗万象。说到精彩处,声音高亢流畅,似舌生莲花一般,让人感同身受。这也许就是“莲花”一词的由来吧。
用来说“莲花”的乐器也叫“莲花”,确切的说应该称作“莲花板”才对。用一寸来宽一尺来长的小竹板做成,在一头钉上两支寸许高的大帽铜钉,钉子上各穿两枚外圆里方的铜钱,握住竹板的一头上下颠动时,四枚铜钱就在钉帽和竹板之间击打,发出“嚓嚓”的声响,单一,枯燥但有力,人就配合着手腕甩动的节奏说唱起来:“莲花板子响叮当,各位同志听我讲,全国形势一遍好,深挖洞来广积粮......”这词在当时是最新潮的,估计大都出自杨莲花之口。古老歌词也有,比如:“抓屎抓尿是娘去,买油买米是父亲,千辛万苦拉扯大,养儿要报父母恩。”之类的。只是这些人们大都耳熟能详,不新鲜而已。
杨莲花无疑是圩子沙一带莲花说得最好的一个,因为他自己会编,新词总能紧跟时代步伐,新奇且有趣,人们就特别喜欢。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杨莲花家三间草房前的晒场上,成了人们晚饭后首选的娱乐场所。也难怪,村子里除了大队部有一个大喇叭有线广播外,再没有第二件东西可以将外面红火的歌声传递进来,而供给点灯的煤油是限量的,除了给孩子做作业外,一般都舍不得浪费。于是,无论大人小孩都带着小板凳聚集到杨莲花的家门口,目的不言而喻,就是想听他说几段。
杨莲花会说的段子不计其数,老的不用说,自己编的也层出不穷。开场一般都是老的,比如《十张桌子》:“一张桌子四角方,张生醉倒在西厢,武松力举千斤石,太公八十遇文王......”古人古事,很少有人会懂,就要求他说点新的。杨莲花就说“东风吹,战鼓擂,抓革命,促生产。”这些新词人们未必就明白,但是喜欢听。因为至少要比大队的高音喇叭里说得清晰,说得有节奏。慢慢的,听的人多了,会让他来几个荤段子,他的情绪也高涨了,抽两口同龄人递过来的“甘”字水烟,喝几口带点苦涩的井水,就开始蕴蓄力气,然后一气说完他的拿手好戏《只眼虎想郎》。
这是杨莲花的自创,说是一个独眼的姑娘如何思春,又如何与喜欢的情郎调情,可她喜欢的人却不喜欢她,结果闹得笑话百出。故事极其幽默搞笑,加上杨莲花绘声绘色地卖力表演,听的人无论大人还是孩子,每次都开心得前仰后合,拍手称快。
在大家的大笑声中,杨莲花故意正襟危坐,很有气派地喝茶抽烟,消受着人们的赞叹和夸奖。这个时候,他儿媳妇就不快活了,闷闷不乐开了门出来说:“不早了,明天还要上工呢,都散了吧。”有人就讪笑着说:“正说在兴头上,就让他再给大伙说一段吧。”许多人都一齐纵容,儿媳便不再说话,拉着她男人进屋去,把门关得山响。
儿子和儿媳一去,就有人提议让杨莲花再来段《十二月谈妹》,所有人齐声叫好。杨莲花支吾半天,拗不过众人的抬举,就勉强开唱,声音却没了刚才的亢奋。
这段也是杨莲花的自编,语气和格调模仿的是《十二月孟姜女》。“谈妹”一词应该是杨莲花的首创,意思就是城里人所说的“恋爱”,而乡土的农民与其说是忌讳“谈恋说爱”,还不如说是他们自惭形秽,无力接受这么亮烈,直白而华丽的词汇。杨莲花用这么委婉且生动的“新词”来表达,应该算是高明之举。
那唱词是这样的:“正月里谈妹正月正,我和小妹子去看灯,看灯是假意啊,妹子啊,试试你的心啊,是真心不真心;二月里谈妹龙抬头,我和小妹子去田沟,越看妹越俊啊,妹子啊,洒的花露水啊,梳的是外国头......”就这样,一直说到腊月,将“妹子”全身上下赞遍。
听到这里,年轻姑娘们便觉得浑身不自在了,首先起身离开,回家后紧闭房门,点亮油灯,在旮旯里乱翻,如果能寻出陈年的“百雀灵”或是“贝壳油”什么的,定会涂抹一番。再对着镜子散开长辫子,将黑亮的头发梳了又梳,理了又理。
于是就会有跟踪而至的小伙子,在窗外轻轻敲打,然后就有了年轻人在月下野地里苟且的事。“都是这老不死的给带坏的。”杨莲花的儿媳常常这样骂。可她自己却每次都要对着镜子察看一通,确认光鲜了才出门。
年轻人走后,接着是结了婚的大人,带着小孩相继回转。在路上,男人和女人的手就不自觉地搭拉到一起,到家后,先安顿好孩子,接着,脸不洗脚不洗就急不可耐上了床。
杨莲花的门前很快冷静了,他就抽那晚上的最后一口水烟,端着凳子,独自摸黑进了正房边上的一间小屋,关上门前总是不自觉地回头看一看,几乎每次都会看到一个慢慢远去的娇小身影,在浓浓夜色中渐渐消失。
那是一个被人们叫作“八姑”的女人,如果没有特殊情况,她总是第一个来,最后一个走。很少说话,静静坐在角落里听,常常让人忽视她的存在。
二
长江到了下游,由于江面渐渐平坦开阔,那一泻千里的气势就弱了许多。混浊的江水不再怒浪翻卷,从上游卷过来的泥沙开始在岸边沉积,层层覆盖下去,慢慢的,就变成了陆地。据说这就是“长江三角洲”形成的原因。
圩子沙就是这样一个紧靠北面江边的村庄。庄里的人大都来自相隔不远的高沙土地区的好几个公社,在政府的统一安排下迁徙到了这块芦苇滩上,形成一个独立大队。用大队书记的话说就是:“大家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为了要将这块芦苇滩改造成粮田,走到一起来的。我们要发扬敢于和天斗,和地斗的革命精神,力争在五年中将这片肥沃的土地变成优质的农田。”
的确,这片湿漉漉的烂泥滩上虽然杂草丛生,芦苇密集,但是,多年腐烂在地下的芦苇根茎却是最好的肥料,农民们在几年当中,都无须给土地施肥,只要用心清除芦苇和杂草就行。国家还免除了这个地方五年粮油上缴,让垦荒的人们自给自足,这在当时,可以说是很大的恩惠。
杨莲花的老伴十几年前就亡故了,自己独自将儿子拉扯大,虽说已给他成家,日子却总不见好转,儿媳妇的怨言也就在所难免,可以理解了。这也是他之所以支持儿子迁徙来圩子沙的重要因素。又因他几年前在一次意外中被砸断了右腿,一直没看好,成了瘸子。无法再做重活,挣的工分自然就少。换个地方,或许可以苦尽甘来,摆脱饥寒。
事实上,来圩子沙的头几年中,这里的人们确实享受了别的地方所不能享受的“富足”。收割上来的粮食可以马上均分到个人手里,队里的仓库形同虚设,非但如此,国家还有或多或少补助。更让在这块土地上开垦的人们幸喜快慰。
杨莲花的莲花段子也就多了起来。
也是因为临时聚集的缘故,同庄的甚至同小队的人们,相互之间都不甚了解。有关八姑的事,杨莲花知之甚少,在圩子沙定居三年后,才偶尔听人说了点八姑的事。说她是典型的“克夫命”,和第一个男人成亲未满一年,男人就死于战乱。和第二个男人生有一子,现已婚,男人在十几年前因病撒手人寰。这情况与杨莲花的境遇相仿,遂就有了和八姑亲近之意。其实,也不是别的,仅仅是同病相怜的一种惺惺相惜而已。
可是无论杨莲花如何暗示,少言寡语,默默无闻的八姑总是态度冷淡,情绪落寞,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架势。如果不是她原先的老公社书记来到圩子沙,杨莲花恐怕永远都不会知道八姑会和他是同道中人,人们同样也不会相信,这个不起眼的老女人竟然也是个人物。
书记老了,在退休之前突然心血来潮,乘拖拉机来到圩子沙,据他说是不放心在他当任期间迁移过来的几户村民,想看看他们的景况。后来有人传说他察看民情是假,看他的老相好八姑才是真。反正无论真假,于公于私都在情理之中。
圩子沙的大队书记热心且隆重地迎接了老领导,陪老书记挨家挨户“访问”,结果自然满意称心。晚饭过后,老书记听说了杨莲花的事,坚持要来听一段,于是,杨莲花的门前就热火开了。
因为有了几个“大人物”捧场,平时不怎么喜欢听的也都蜂拥而至,门前小晒场便拥挤不堪,绝大部分人都无法立足。有人就提议将表演场地移到大队部去,老书记不同意,说是大伙找点乐子,别弄得像开会似的,要的就是这热乎劲。
杨莲花脸上也分外光彩,声音比往日高亢洪亮了许多。两段下来,老书记不停点头叫好。村民们都报以热烈的掌声。停顿的间隙,老书记笑着将八姑从人堆里揪了出来,大声说:“八姑奶奶,你别老躲着,出来露一手给大伙瞧瞧吧。”
八姑见众人都奇怪地看自己,便不自在了,忸怩得像个小姑娘。“老书记说笑了,我哪成呢。”
老书记大笑着说:“瞒得了别人,可瞒不了我。大伙都不知道吧,八姑年轻时可是我们那方的红人呢,那小腰扭的像拨浪鼓,没人比得了。嗓子更没得说,听她唱一句,再苦再累都觉得舒服,比吃人生果还美呢。”
杨莲花也兴奋了:“一直都是我在唱独角戏,没个和的。想不到八姑是真人不露相,我这老脸可算是丢尽了。”
老书记说:“什么丢脸不丢脸的,这话就不对了。你这莲花好得没得说,我们心服口服还带佩服。可是,红花虽好也得绿叶扶持,往后,就让八姑给你和吧。”
八姑为难地说:“老书记抬举我了,几十年没唱,我咋还能找到那个调呢?!还是请杨师傅接茬唱吧。”
众人的兴致在老书记带动下高涨了,连拉带推将八姑簇拥到杨莲花身边。老书记再和大伙奋力鼓掌,早已从椅子上站起来的杨莲花,马上不失时机抖开了手里的莲花板:“莲花板儿响叮当,感谢同志们来听唱,我和八姑哼一段,说得不好请包涵哪一指头金-----------”
杨莲花声音一落,八姑随即合着节拍跟了上去:“二指头银---------三个铜钱陪呀孤人,浪打荷叶水面上飘,风吹荷花鱼惊逃哇------”
八姑就这么叫了一嗓子,便把大伙给震住了,连杨莲花也不例外,手里的竹板孤单的响着,没了下言。好一会,众人才报以雷鸣般的掌声。
三
好几年以后,村里人还会经常说起那天晚上的盛况。有人说那是八姑最漂亮的一个夜晚,就算后来她身穿大红袄和杨莲花在公社大会堂戏台上表演,也没有那天晚上出彩。虽然这些话可信度令人怀疑,但是,如果用“一鸣惊人”这四个字来形容八姑那天的表现,丝毫也不过分。
对杨莲花来说,那个晚上几乎是他人生一个重大转折点,他为能找到一个最佳搭档而欣喜若狂。他的口才也在那个晚上得以淋漓尽致地发挥,达到出口成章的境界。纵然在后来的岁月里,他编出了很多的新篇章,也不能和那个晚上的彩头相比。
也是在那个晚上,杨莲花第一次将嗓子唱得沙哑,天大亮了才歇。同样,听他和八姑唱的人,虽然在数量上和后来的几次大唱相比,不是最多,但却是最入迷,最持久的一次。
老书记走后,八姑的名声很快和杨莲花并驾齐驱了,他们成了人们茶余饭后的保留节目。无论是在田间劳作,还是大队公社组织的旱涝会战,只要是重体力劳动的活,杨莲花和八姑就成了宣传员,在一边大唱特唱,为大伙加油鼓劲。当然,工分会和参加劳动的人一样均等,两个老人的后辈们也很高兴,脸上就有了光。家庭关系自然就和睦起来。人们都说,他们两个开始合唱后,都变得年轻多了。
天长日久,一对孤男寡女就自然生出些情愫。虽然人们并没有发现杨莲花和八姑间有什么蛛丝马迹,但从他们互相凝视对方的眼神里也能猜到八九分。有关他们的流言蜚语渐渐弥漫开来。只有杨莲花自己明白,他和八姑间的那层纸一直存在着,几乎很难有捅破的可能。
人们真正看到杨莲花和八姑睡在一起是在他们合作的那年年底,确切的说,是在一年一次的“放滩”大战中。
圩子沙大队位于江堤岸边,堤岸的南边是奔流不息的长江,西边是一大片芦苇滩,足有好几千亩,一眼望不到边。只有在春秋季节来大潮的时候,滩上高高的芦苇才会被水淹没半截,看来变成圩子沙一样的陆地只是早晚的事。
那些极其茂盛的芦苇,到了秋后,会全部枯萎,一遍白花花的汪洋,煞是好看,这是属于公家的产物,不能随便砍伐回来当柴火或是编芦席什么的。这个时候,村子里的人就开始关注这片苇子滩了。“今天开始砍伐芦苇了。”或者是:“砍得很快,已经被砍去一小半了。”消息每天都在以最快的速度传递着,人们盼望的是那一声“放滩”的鞭炮声。
所谓“放滩”是指在公家将有用的好芦苇砍伐运走后,让人们各自去滩里砍伐剩余的小芦苇或没被砍尽的芦苇根部,回来作来年的柴火用。因为苇子滩变成农田后,树木还未长成,草麦杆并不能满足一年烧火的用量,柴火短缺就只能寄望那片芦苇。小雪过后,家家户户就开始准备镰刀和绳子,还有可以表示自己独特标记的小木棍。小木棍上一般是扎一小块打好结的布条或是扣上只有自己才能辨认出的草绳结。和杨莲花相邻的就会来找他写自己的名字,然后将写有名字的纸用面糊贴在小木棍上。
到了这个时候,附近几个公社的村民大都神经紧张,距离远怕错过机会的,早已带着工具和干粮入住到圩子沙的一些亲戚或朋友家里,这里家家户户便人满成患。用杨莲花的话说,就如同当年新四军百万雄师过大江前夕一样,只要冲锋的号令一响,人们立即就会像倾泻的潮水直奔芦苇滩而去。
那其实就是一场战争,将人性的自私和贪婪体现到极致的“战争”。有好几次夜里,人们误将守卫芦苇滩军队里的枪声当成“放滩”的信号,欢叫着跑过去,结果又被当兵的赶了回来。原来那枪声是军队里传递信息放的。
也难怪国家会对这片芦苇滩如此重视,重视到要用荷枪实弹的军队守卫,因为军队防守的不仅仅是这一大片的芦苇,还是为了警戒人们的蛮横争抢-----曾经发生过为一块好芦苇相互打斗,用手里锋利的镰刀割断人脖子的惨剧。
终于,在一天凌晨两点钟左右,江堤上的鞭炮在凛冽的西风中爆炸开来,这次是真的“放滩”了!
那是怎样的一副景象啊!男女老幼全都出动,人人都穿着厚底的长筒靴,行动如同士兵突然听到紧急集合的号令一样。“放滩了!放滩了!”呼叫着跑向芦苇滩,然后迅速散布开,见一块芦苇比较密集的地方,就将作为自家标记的小木棍在中间一插,挥舞闪亮的镰刀将边上的芦苇割下来抛向中间,无需全部砍好堆好,只要能让人看起来象是这块地方被圈了就行,接着就继续寻找下一块地。当地人称作“圈地”。圈的地方一般在三间房子大小,太大了会被人再在边上给圈了,小了,出的芦苇就少,搬运起来不方便,好在,人们都有经验,不会犯这样的错误。
那个独特的标志意味着圈地人对这片芦苇的所有权,后来的人会自觉绕开。当然,这也是人们在多次会议上达成的共识,谁都不能违背,如果有人胆敢强取豪夺,只要喊一声,马上就会有拿枪的军人将他赶出芦苇滩。
小孩子和老人,手脚不麻利,就在附近寻找好地块,插上标记后就站在那里看着,等大人圈好后再赶来。因为光是有标记是不行的,必须被明显的圈住才算。这样的争抢虽说乱,却还有一定的章法,同时也给来晚的人留下了许多机会。
天还没有亮,几盏微弱的罩灯在空旷的滩上有气无力的眨着眼睛,人群的呼喊叫骂声伴随着嚓嚓的砍伐声响成一片,如同一只烧开的巨大粥锅。
杨莲花腿脚不灵便,只能占地盘,让儿子和媳妇砍伐。在占领第三块地方时,无意中就和八姑碰到了,她做的也是和杨莲花一样的事。于是,接下来的几块地盘,两家人就都紧靠在了一起。
仅仅一天工夫,几千亩的芦苇滩就被瓜分完了。速度块得堪称奇迹。最后赶来的人只能在别人圈好的地盘外面捡点零碎,但积赚起来,数量还是很可观的。
到了晚上,喧嚣了一整天的芦苇滩逐渐平静了,江堤上的部队已撤走,滩上东一堆,西一堆的芦苇象沙漠里的蒙古包,筋疲力尽的大人们也已回家,只留下一些老人躺在芦苇堆上,他们要一直看守到将自家的芦苇全部砍好运回家中,一般得一个星期左右。
天黑的时候,杨莲花的儿子给他送来了两条被子,一件大衣,两锅烧饼和一壶水。儿子走后,杨莲花就邀请不远处的八姑过来一起享用,八姑说她儿媳妇不久就会送来,不肯领他的情。杨莲花就有些失落,独自吃了点倒头就睡-------他自然也累得不轻。
也不知过了多久,杨莲花被八姑一声叫喊惊醒,那声音颤抖得让人心痛。原来八姑的媳妇还没来,八姑怕她找不到,自己又饥寒交加,忍不住就喊了两嗓子。
扬莲花就骂:“死老婆子,叫你吃不吃,自己找罪受。”便爬起来高一脚低一脚走过去,把藏在怀里的烧饼递给埋在芦苇里的八姑,这次八姑没有拒绝。
看着她狼吞虎咽连水都来不极喝的样子,杨莲花又骂:“牙都快冻掉了,还死撑!冻坏了嗓子,往后还怎么和我说‘莲花’呀!”八姑不说话,自顾吃着,那不争气的眼泪就滚到嘴里,和着烧饼一起往下咽。
黑暗中,杨莲花看不到,但感觉得到。就安慰她:“可能你媳妇有事走不开,要不,我给你看着,你回去。”
躺着的八姑还是不说话,也不起来。杨莲花想了想,抱来一条被子和那件大衣扔到八姑身上。
潮湿的芦苇滩,夜晚冷得怕人,杨莲花裹着一条被子根本无济于事,冻得嗦嗦发抖,估计八姑也不例外。最后终于忍不住对八姑说:“不是我要占你便宜,这鬼地方实在太冷。古人说得好:明知不是伴,事急且相随。我们就挤挤吧。”
见八姑一言不发,杨莲花就抱着被子过去,盖在八姑身上,自己也和衣钻了进去。八姑就侧身背着他,娇小的身子抽泣得阵阵颤动。杨莲花也没了言语,仰身数天上稀疏的几颗星星,轻声唱了起来:“放滩的鞭炮一声响,万人来把芦苇抢,靠山能吃山上的树,靠江的就啃芦苇滩......”
唱着唱着,八姑已沉沉睡去。杨莲花也没了兴致,把大衣拉到头上,很快也进入了梦乡。
四
其实那天晚上,八姑儿媳回去时,脚被芦苇根戳伤了,给她的东西是让一个不太灵敏邻居捎带的,可那个邻居在芦苇滩上迷了方向,锋利的芦苇根又让人畏惧,加上累得不行,就耽误了,第二天早晨才送达。这时,杨莲花和八姑正被邻近的人取笑着。他们两人的儿媳,脸色就阴沉了许多。
杨莲花却并不在乎,不时还开心唱几句,可没八姑来和他,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因为有了第一次,接下来就自然多了。在看滩的那几天晚上,杨莲花和八姑总是挤在一起,虽然大伙都明白,寒冷的冬夜里,两个老人不可能有什么越轨动作,但他们宁愿相信,杨莲花和八姑是真正的合二为一了。
等将芦苇全部运回家中,已是腊月二十,家家都开始发面,准备蒸馒头过大年,一派喜气洋洋的景象。
廿四夜这天,圩子沙来了个说“莲花”的老头子,在挨家挨户门口说上几句后,就向主人讨要一两个馒头或是几分钱。这是“破四旧”以来从未有过的事。有人就不愿意给,说:“你说的这些一点都不新鲜,我们这里没人要听。”那老头子人虽老,脾气却不老,赌气说:“你如果也能说几句,我什么都不要,还将这两口袋馒头送给你。”那人就笑了:“我们这里连小孩子都会,你这不是在关老爷面前舞大刀么?!”
老头子就奇怪地问:“这里也有人会说莲花?”
没等大人开口,一群看热闹的小孩子就唱开了:“杨莲花,说莲花,听的人,不回家!”
老头子就收起莲花板和小孩们一起去杨莲花家,刚到门前,就抖开莲花板唱起来,刚唱了一句“红辣椒开花头向下”,后面的小孩子就一齐跟着唱起下面的几句:“结出的辣椒酒盅大,大人吃了气乱哈,孩子吃了哭着叫妈妈......”
老头子就急了,连换两个段子,也没能将孩子们难倒,看热闹的大人轰笑起来。老头子脸就挂不住了,问从门里走出来的媳妇:“莲花大哥在家么?”媳妇说:“公公走亲戚去了。”
老头子叹息一声,将背着的两大口袋馒头往杨莲花家门口一放,再将莲花板子向腰里一插,转身离去。没回过神来的媳妇楞在当地,不知如何是好。
这事后来越传越奇,说圩子沙连三岁小孩都会说“莲花”,个个都是“莲花”好手。外乡人都说:“圩子沙若有杨莲花,‘莲花’不进圩子沙。”
一向认为“莲花”不能当饭吃的儿媳也动了心,待杨莲花回来,马上鼓动他也出去说。杨莲花不愿意,说:“这和讨饭有什么区别,我可不想丢这个老脸。”儿媳说:“人家能做,你咋就不能做了?我要会,早出去了。家里这几只馒头,过年都紧,让孩子看别人家吃,你心安么?”
杨莲花不作声,阴着脸走出去,在路上碰上了八姑。八姑的脸色同样灰暗灰暗的,杨莲花就问她出了什么事,八姑说:“我们-----能不能------也出去......”话没说完,那眼泪就吧嗒吧嗒地掉,杨莲花伸手帮她擦,却缩了回来。不用问,八姑的儿媳也一定有同样想法。
两个人傻站着不说话,好半天,杨莲花才长叹一声,说:“明天一早,你在路口等我。”
天大亮时,杨莲花和八姑出了村子。两人都不说话,任凭鞋底慢慢敲打着被冻得铁硬的泥土路。日上三竿,他们已经走过了好几个庄子,可杨莲花还没有开唱的意思,八姑也不追问,只默默跟着。
终于来到一个瓦房比较多的村子,杨莲花说:“我把词想好了,就从这里开始吧。”遂从袖子里抽出莲花板子,一路击打着过去,没到人家门前,就唱了起来:“太阳出来喜洋洋,日子越过越亮堂,主人家的脸上笑嘻嘻,发财发到心坎上......”八姑就跟着唱:“主人家的华堂真漂亮,实墙实盖清清爽,要问哪来的好光景,勤俭持家细水长......”
一段没完,那家人就笑了:“好嗓子!好词!比前天来的强!进来歇歇再走。”
人家一客气,杨莲花反而怯了场,想好的词就忘了。还是八姑毕竟唱过大戏,很镇定的又说了两段,将那家人逗得眉开眼笑。忙捧出两只大白馒头,八姑道声谢接过来,却不知放在哪里,原来他们第一次出来,却忘了带口袋。那家人又笑着找来只布袋送给他们。
杨莲花总算松了口气,原来出来唱,并没有想象的那样难堪,也并非什么破釜沉舟的壮举。于是,接下来的“莲花”段子就坦然多了,也顺畅多了。一个村子下来,竟少有重复的,身后一大帮人众星捧月似的跟着,啧啧称奇。
仅仅走了两个庄子,他们就有了两口袋的馒头和十多块钱的收获,可谓战果辉煌。那天他们是一路唱着回家的,圩子沙的人都说,很久没看到两个老人这么开心过了。
过了一夜,杨莲花没能起床,那条受过重伤的瘸腿因奔波了一整天而浮肿。儿媳虽不高兴,却也无可奈何。赶来的八姑又是按摩,又用热毛巾敷,总不见好转,看来是不能再出去唱了。八姑就开始揉眼睛,杨莲花却笑着说:“伤什么心,明天我们还出去。”八姑就含着泪笑:“死瘸子!你想让我背着你走啊。”杨莲花说:“你这腰细得跟麻柑似的,背得动我么?!让孩子借两辆脚踏车带我们到村口就得了。”
这确实是个好主意。可脚踏车是个稀罕之物,全大队也没几辆。虽说凭杨莲花的面子,人家应该不会拒绝,两个儿子却未必能骑得来,就算骑得也未必能带人。要是将两个老人摔个三长两短,那就得不偿失了。
八姑就笑着骂:“亏你想得出来!你瘸子做够了,想做瘫子,还拉我做垫背的。”杨莲花大笑起来:“不敢用车带是他们的事,不是我们不想出去,对不?”八姑也笑了,边用手在杨莲花的伤腿上使劲拧了一把。
第二天,杨莲花和八姑还是出去了。并不是杨莲花的腿已经好转,是他们第一天唱过的那个村子,有人专门骑着脚踏车来请的。看到杨莲花浮肿的腿,请的人只好叹息着离开。没想到这天一大早,一辆手扶拖拉机开进了圩子沙,将杨莲花和八姑接了去。遗憾的是,村里人大都还在睡梦中,没见到两个老人像公社干部一样神气的场面。
接下来十多天里,杨莲花和八姑在外面红得发紫。一天唱一个村子,连大年初一也不得空闲。陆续还有人赶来预约,一打听,日子已经排到正月初十向后,只得作罢。
当然,他们两家每天的收获也是丰盛无比,村子里的人无不眼红,许多人都后悔没能跟杨莲花学几个完整的“莲花”段子,也好在他们忙不过来的时候,出去滥竽充数。
不知是不是受到杨莲花和八姑的感染,那个大年过得十分热闹。舞龙灯,耍狮子,挑花胆,跳马的层出不穷,你来我往。虽然动作单调僵硬,扮相简陋粗俗,唱腔嘶哑无韵,一看就知道是没好好排练过,临时抱的佛脚,但无疑也体现了过大年的热火景象。这样久违的景象,人们已经好多年没见过,自然就少了几分挑剔,多了几分热情。都不由得慷慨解囊,皆大欢喜。
正月初十那天,江边公社宣传部的一份通知送到了杨莲花手里,让他和八姑十六那天去公社大会堂公演。同时接到通知的还有那些临时组合的表演队。看来政府也感受到了乡土群众渴望热闹的心声,准备来一次全公社“大会演”了。
五
正月十六那天,汹涌的人流几乎要将江边公社大会堂挤爆。台下没了一处可以供人坐的地方,会堂后面叠起成排的桌子,桌子上再放着凳子,站在上面的人,头都碰到了房顶。两边高高的窗户上也爬满了人,那是借助梯子才登上去的。戏台上更不用说,连角落里也挤得密不透风。
台中间小小的场地,根本舞不开龙灯,加上人们也不想看舞的人蹩脚表演,只亮了亮相就下了。接着舞狮子和跳马灯的也简单走了几次场子,因为演得实在粗劣,被人们轰下场去。惟有挑花担的几个年轻妇女掀起了好几次高潮,唱的虽说都是当时人们熟悉的歌,还老是走调,但是嗓音洪亮,腰肢扭得也像摸像样,博得满堂彩。
到中午的时候,扬莲花和八姑上场。一下就抓住了听众的耳朵,先是说了一段“吹东风,擂战鼓”口号式的“莲花”,人们虽然不喜欢,但他们唱得动听,也报以热烈的掌声。等他们唱起《只眼虎想郎》这种谈情说爱的荤段子,人们的笑声和掌声几乎将屋顶掀翻。
本来按规定,杨莲花和八姑唱完这两段就该下场的,可观众却不愿意了,他们刚听出点味来,岂能就此罢手,一齐鼓动他们继续。于是,连续三个多小时,杨莲花和八姑从《放滩》唱到《十二月谈妹》,把杨莲花所有自编的都唱遍才歇。
这是杨莲花和八姑在公社大会堂的第一次表演,也是唯一的一次。完全可以用“空前绝后”来形容那天的精彩,他们两人不曾想到,在年老的时候,还风光了一回。
也因为这场演出,在后来好多年里,江边公社将农历正月十六定为本土的“农民节”,每年都举行一次大合演,如同几年后国家举办的“春节联欢会”一样。遗憾的是,因为没有了杨莲花和八姑的参与,后来的“农民节”再也没了那年的热火。
同样,那一年也是杨莲花创作最多的一年。在八姑的提议下,他将自己编的所有“莲花”段子写了出来。纸张是给人家“坐帐房”写春联完事后多余下来的,红的黄的都有,对折成十六开本,装订成一寸多厚的册子。那字是用小楷写的,上下码得整整齐齐,和古书无异,又寻来一大块四方的黄油纸当宝贝似的包着。空闲的时候就打开,和八姑给村里人唱几段,大都是有关爱情的,人们很乐意听。杨莲花门前就一直是村子里最热闹的所在。
于是就有人常对他们取笑说:“你们两个也真是的,干脆一起过日子得了。八姑也省得天天走来走去的。”
杨莲花就抖着竹板唱:“鳊白鲤鲚加河豚,不如刀鱼味道纯,鲥鱼的滋味更是好,也比不上老头老太来偷情......”
众人大笑,八姑就抢过竹板在杨莲花身上拍打,好似在帮他拍打灰尘。
其实这也是杨莲花的一块心病,总觉得美中不足,因为他和八姑之间的那层纸一直都没能桶破。虽然在上次“放滩”时,他和八姑挤在一起睡过,但并没有越过那道槛。
直到那年端午前两天,在偶然的一次突发事件中,他才明白了八姑总是拒绝自己的原因。
端午节吃粽子的风俗已相传了千百年,还会继续延续下去。每到这个时候,几乎所有人家就要准备包粽子的芦苇叶了,圩子沙西边就是大片的芦苇滩,苇叶大都宽长肥嫩。走进去片刻,就能摘下许多。也正是由于这得天独厚的丰盛资源,村里人在满足自家需求的同时,还会用它来变换些油盐钱。于是,进滩采苇叶就变成端午前村里人的首要劳作,很多人在生产队放工后还要进去采一些,上岸就马上卖给偷偷在这里收购的贩子--------那时采苇叶和贩卖是政府明令禁止的。
杨莲花和八姑与大多数老人一样,每天都带着一只蛇皮口袋结伴进滩。自从两人合唱“莲花”后,早已形影不离,同进同出。那块“莲花”板子也总是插在杨莲花的腰间,累了时,就和八姑对着宽阔的蓝天和广袤的芦苇荡哼唱一段,舒心而惬意。
五月初的芦苇仅有一人多高,每支上能包粽子的叶子只一两片,但因为滩的巨大,人们能采摘的不过是九牛一毛。这天,他们和往常一样深入到滩的中心,原因不仅是靠近岸边都已经被人采过了,还是因为要远远避开看滩的人。
下午两点左右,两人已经采好了半口袋苇叶,杨莲花说:“今天就到这里吧,再多就背不动了。”八姑笑了:“你老这样,就怕吃多了撑着。”说完放下口袋,转身迈向不远的水边。杨莲花就笑着在她身后骂:“死老婆子,早晨净灌水了么?才半天就开两次裤裆了。”
不远处的八姑声音陡然发颤起来:“莲-----莲花-----快------快过来------”
杨莲花就笑了:“死婆子终于熬不住了,这里可不行,晚上再给你打扫打扫。你那块地荒了几十年,是该开垦开垦了。”
八姑依然颤声说:“不-----不是-----是蛇------”
杨莲花笑骂道:“真没出息,一条蛇有什么好怕的,你别动,我来收拾它。”说完随手掐断一根芦苇就瘸着腿走了过去。
等他走到八姑身边一看,两条腿再也站立不稳,和体如筛糠似的八姑一齐瘫倒在地。
也难怪他们被吓得魂不附体,因为在距离他们仅仅两丈多远的地方,是一副触目惊心的景象。一条足有海碗粗,一丈来长的黄褐色水蟒紧紧捆在一条足有一人多长大鱼身上。鱼肚已经被大蟒咬破,红褐色肠子和鱼籽流了一地。鱼的大嘴巴缓慢而无力开合着,还没有死。从水边到大鱼之间大片芦苇,都折断倒地,陷在烂泥里,很显然,是被大蟒将鱼强行卷上岸时扫荡过的。
那条大蟒也不轻松,身上有两三处地方受了伤,皮肉开裂,呈紫黑色向外翻卷,看起来很是恶心恐怖。可以想象,这两只巨物在不久前一定进行了一场惊心动魄的恶战,结果两败俱伤。但相比之下,蟒蛇还是赢了。
八姑和杨莲花无意闯入,打断了水蟒享受美食的兴致,大嘴里的鱼籽来不及咽下,就把头昂起来,虎视耽耽盯着两位老人。
“别-----别害怕,它也伤了-----不要乱动,它不会过来的。”话虽说得好,可杨莲花的惊骇程度丝毫也不比八姑小多少。
两个老人坐在地上,用脚蹬着潮湿粘稠的红泥,慢慢向后退。那大蟒蛇似乎看出了人的胆怯,捆住大鱼的长身子就松开了,巨大的三角蛇头很快朝两人伸了过来。
“救命啊-----快跑!”八姑象弹簧一样跳起,拉住杨莲花就准备狂奔,没跑几步,不知是粘土打滑还是杨莲花腿脚不灵便,两人就扑倒在地。窜过来的大蟒张开血盆大嘴,一口咬住了八姑的裤裆,“吱啦”一声,她的裤子就被从臀部撕开,露出两堆白花花的皮肉来。
在这紧急关头,无法再逃避的杨莲花也反应奇快,一侧身用双手牢牢地掐住了蟒蛇稍细的头颈部,再不敢放松分毫。边大叫:“快抓住尾巴-----使劲抖------别给它捆住。”
也许是被杨莲花的勇气感染了,八姑本能地坐起来,抖擞精神,扑向大蟒蛇。在杨莲花抱着大蟒滚了两圈后,终于死死抓住了蟒的尾部。可娇小的八姑哪里还能抖得动如此巨物,反被大蟒拖得团团乱转。
“快滚------快打滚!被它捆住就完了!”杨莲花叫嚷着。
于是,一场罕见的人蟒大战在寂静的芦苇滩就此展开。与其说是人带着蟒蛇滚,还不如说是蟒蛇拖着人在翻。多亏杨莲花因为长期抖动竹板练就了强劲的腕力,在蟒头剧烈摇晃中,身子虽翻动,双手却坚如铁钳,卡住蛇颈不放。也多亏八姑柔软灵活的腰身,像粘糕似的粘住蛇尾,如影随形,毫不松懈。形成了势均力敌的恶斗场面。
终于,脊椎动物因为经过了前一场和大鱼的血战,又最畏惧这样的翻滚,下半身首先瘫软下来。这时的八姑和杨莲花也到了强弩之末,加上蟒蛇身上浓烈的腥臭味熏人欲昏,双方都希望尽快结束这场争斗,但都是骑虎难下,欲罢不能。
“快-----把‘莲花’板抽-----抽出来------”杨莲花想起了身上唯一的“武器”,可能是在翻滚时被竹板顶了腰才注意到的。
八姑马上松开手,挣扎着拔出杨莲花腰间的竹板,将钉有两枚铜钉的一头死命插进蟒蛇的大嘴里。大蟒吃痛,头猛然一甩,杨莲花的身子便飞了起来,双手再也把持不住,松开了蛇颈。八姑也被大蟒扫过来的身子击倒,两个人几乎同时像两条被摔在案板上的鱼一样,砸在松软的芦苇滩上。
六
一阵晕眩之后,杨莲花喘息着强行坐起一看,那大蟒已游向水边,瞬间隐没到浑浊的江水中。他总算松了口气,又倒了下去。
好一会,他才爬起,看到不远处的八姑,忍不住笑了。只见八姑仰身倒在芦苇上,身上的衣服七零八落,白花花的皮肉上粘满污泥,血迹斑斑,两腿间水亮亮的一片,小巧的身体还在不停颤动。
“嘿嘿!没出息的东西,尿都吓出来了。”杨莲花笑着爬过去,突然大叫一声:“不好,蛇又来了!”
八姑惊坐起来,看到杨莲花的坏笑,马上伸出两条细细的手臂搂住了他,张口在他肩膀上狠狠的咬了下去,那眼泪就啪啪的滚,显然余惊未消。
不远处,几个人呼喊着走来。八姑立即推开杨莲花,看着自己衣不遮体的身子骂道:“死老头子,这下什么都被你看见了。”
杨莲花也跳起,迅速脱下外面还算完好的裤子和上衣扔给八姑。等八姑匆忙穿好,三个采苇叶的同村人依次来到,他们是因为听到八姑那尖利的喊叫,知道出了事,急急赶来的。
这时的杨莲花仅穿着一条裤衩,身上也是伤痕累累,满是泥泞。两人灰头土脸的狼狈相,在三个都有了大把年龄的同村人眼里,很快成了被取笑的把柄。
“两个老不死的真厉害!在滩上就搞起来了!还以为发生了什么事呢!”
“敢情是拣了条大鱼呀!怪不得这么兴奋!糟蹋了这么大一块芦苇,看样子,比年轻人还狠呢!”
有人还学着杨莲花的口气说:“太有劲道了!心服口服还带佩服。尤其是八姑,叫骚叫得真响,几里外都能听到!”
八姑笑骂着将刚才的情形一说,那大蟒留下来的腥臭味让几个人都变了脸色。
有人就害怕起来,说:“打蛇要打头,不打头,要报仇。大伙快走。”
于是,所有人都感到浑身发冷,一起扛着苇叶,用八姑的碎衣服拴住鱼腮,拖着大鱼向江堤急奔。
没想到,他们的举动早被两个看管芦苇滩的看在眼里,等几个人刚把大鱼拖上高高的堤岸,两个看管的就堵住了他们的去路。不仅要没收鱼和苇叶,还要罚款。杨莲花光着膀子气急败坏和他们理论,最终,虽然没有挨罚,苇叶也没被充公,那条大鱼却让他们抬了去。
后来,村子里的屠夫说,那条大鱼被送到公社,请他去大卸八块,分给干部享用去了。
杨莲花和八姑回来后,由于惊怒交加,在床上躺了好几天才康复。这次两个人在芦苇滩上勇斗大蟒,配合得天衣无缝的惊人壮举,自然被杨莲花写成了“莲花”段子,并广为传唱。也是由于发生了这件事以后,这里的人再不敢随便进滩,要去也是成群结队,还要带上镰刀等利器防身。
杨莲花几天后重新请人制作了一副“莲花”板子。不久,在月白风轻的晚上,他和八姑又开始给村里人吟唱开了。一天夜里,等听的人都散去,杨莲花对八姑说:“谁说白虎不配青龙就会遭灾的,我从不信这种邪。再说我们都是快进土的人了,还讲究这些干嘛?”
那晚,八姑没有回家。
自此,杨莲花和八姑明目张胆住到了一起。村里人却没有表现出丝毫的大惊小怪,仿佛早就应该是这个样子的,如同地里总会长庄稼一样自然而顺理。
岁月就在杨莲花和八姑的歌唱中平淡而枯燥地流淌着。杨莲花的创作也到了最旺盛的时期。他最具代表性的一个段子,是在夏天插秧的时候和八姑一起完成的,当然还是两个人的对唱,极具幽默搞笑之能事。
八姑唱:“妹在家中办嫁妆,哥在田头插黄秧,叫声哥哥对不起,父母爱财我心伤。”
杨莲花唱:“妹妹你别把泪淌,谁叫我无钱不能高攀,出嫁三天回门来,哥哥等你在路中央。”
八姑唱:“回笼的馒头不好吃,回炉的烧饼贴不上,哥哥你若是真有意,咱两个一起奔他乡。”
杨莲花唱:“二汤的寿面口感爽,陈年的烧酒味道香,不是哥哥不想走,家中还有瘫痪的娘。”
八姑唱:“要娘要我你细思量,妹妹我等你在今晚,月亮偏西你还不来,妹妹我就去跳长江。”
杨莲花唱:“要跳我和你一起跳,可是哥哥我心不甘。走了又怕挨别人骂,娶了老婆忘了娘。”
就这样,一直唱到两个人带着老娘私奔为止。
可惜的是,好景不长,那年初秋一次百年不遇的洪灾,将杨莲花和八姑快乐的日子摧毁得一干二净。
七
大暑过后,江边一带的居民神经就变得紧张起来,原因是大队公社的高音喇叭里每天都在传送着让人提心吊胆的信息:长江上游发大水了!
开始人们并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因为这里的人大都知道这样一句话:“长江的潮水,七痴八呆。”意思是说:到了农历七八月份,潮水最凶猛时期,每次来潮时间和大小已经没有了规律,如同患了痴呆症一样。初秋季节,潮水大,很正常。但这里靠近东海,江面宽阔,排洪能力不容置疑。直到一支上千人的部队开进了江边公社,人们才觉察到问题的严重。
接着,附近好几个公社的强劳力都被征调到了江边,开始和大部队一起加高江堤。船只也被集中到了一起,不停运送着沙包木柴,一向平静的江堤就沸腾开了。长长的江堤上每隔不远就有一个大大的沙包堆,是留着洪水破堤时堵缺口用的。
最危险的地方,当然是最外围的圩子沙。现在,家家户户都拥挤不堪,和年底“放滩”前相比,人员还要多上好几倍,连晒场上都睡满了。小队的仓库,大队的院子都成了军队的歇息地。军队里的电台也安置到了江堤上,随时通报洪水的位置和到达时间。
其实,圩子沙南边和西边的江堤是距离水面的第二条堤岸,政府为了有备无患,又号令在圩子沙的北面修筑起第三道防线。这样一来,就算破堤了,保不住圩子沙,也可以保住其他地方,减少损失。这却更让住在圩子沙的人心惊胆战。
人们担心和害怕并不是洪水已经到了眼前,相反,这里艳阳高照,晴空如洗,每天来潮时虽说也波涛汹涌,却和往年没有明显差异,看不出丝毫发大水的迹象。能看到的只是不停在江堤上穿梭着挥汗如雨的人流。可正是这种看不见的危险,更使人恐惧。
这样紧张的日子里,杨莲花和八姑甚至比挖土扛沙包的劳力都辛苦,整天都在江堤上游走,唱着“莲花”给人加油鼓劲。最喜欢听的,是那些外地来的军人小伙子,成天缠着两个老人给他们唱。杨莲花和八姑也更加卖力,当然也享受了和军人同等的待遇,能吃到稀罕的红烧肉。其中有个戴眼睛的指导员,对他们说的段子很是痴迷,休息时总要跟着学唱几句,让杨莲花和八姑开心无比。
一天下午两点钟左右,临时抗洪指挥部外响起了密集的鞭炮声,长江下游的第一次大洪峰终于来了。
正在歇息的抗洪人员和居民,刹那间咆哮起来,纷纷带着工具和早已收拾好的包裹,呼叫着向北方新筑的江堤跑去。这是政府在大会上早就三声五令通知过的,无论会不会破堤,圩子沙的所有居民和民工,在听到信号后必须全部撤离。
没有撤走的是那些解放军战士,他们会一如既往守卫在最危险的第一线,随时准备扛起沙包堵缺口。
此时的杨莲花和八姑正在最外围江堤下教那个指导员说“莲花”,听到号令后,指导员马上拉着两位老人奔上江堤,急切地说:“这里危险,你们赶快离开,沿堤岸向东北走。”
杨莲花问:“你们呢?你们怎么不走?”
指导员说:“我们是解放军。”
杨莲花说:“你们不走,我也不走。我要留下来给小伙们鼓劲。”说着从腰间解下一个包裹递给八姑,里面装的是他那本宝贝册子。
可是,无论杨莲花如何催促,八姑就是不肯离开,理由和他一样:“你不走,我也不走。”
指导员急得没法,只好叫来两个士兵,命令他们好好保护两位老人,自己就向最靠近江边的堤岸跑了过去。
也正因为杨莲花没有离开,才有幸目睹了那场百年不遇的巨大浪潮。
还没见到水浪,轰隆隆的声音就如同远处的闷雷一样传了过来,乌云片刻间布满了整个天空。洪峰的前兆就夹着雷霆万钧之势,似乎要将天地吞没。
战士们三步一岗,五步一哨的均分在长长的堤岸上,一个个神情肃穆,目光凛然的站得笔直,望着远处的水面,一副随时就能出击的样子。
终于,水天相连的地方出现了三丈多高,黑压压的一片巨大“沙丘”,铺天盖地朝眼前积压,一公里外的第一道江堤,被毫不费力的压到“沙丘”之下,“沙丘”也因为受到了这道“高墙”的阻挡,高度陡然降到了一丈左右,继续向第二道江堤倾泻而来,一直冲到堤岸脚下,溅起一长条水花。站在岸顶的战士不自觉的被喷涌而至的冰冷水气逼得身躯摇晃。
如果不是两个年轻战士相扶,腿脚不灵便的杨莲花几乎摔倒。这个时候,那个指导员又跑过来劝两位老人离开,可倔强的杨莲花还是不为所动。指导员见劝阻无效,只得又派来两个战士站在他们身边,以防不测。
不一会,第二次洪峰也压着水面席卷而来,浪高虽然比第一次小了点,依然足以让人动魄惊心。接下来,水浪一次比一次低,但层层覆盖,那浑浊的江水就迅速向岸顶蔓延,仅仅半个多小时,水位就涨到离岸顶五尺的位置上。如果不是在此之前就预先加高了五尺多,这第一次大浪,江堤就会被摧毁。
好在,江面这时已渐渐平静,水位也不再上升,天空中干响了一阵闷雷后,乌云逐渐散开,太阳又露出它那可爱的笑脸,向人传递着火一般的热情,熏烤得战士们汗流浃背,浑身发痒。
浑浊的洪水也开始退去,这时,人们才感受到了长江那无与伦比的排洪能力,仅仅不到两个小时,江水已经退回了被冲垮的第一道堤岸之后,可谓来得迅猛,去得快捷。
两道江堤中间成了平如湖水的泥沼,不时有一两尾鱼从泥浆中飞出来,在空中划过一条弧线,再次陷入到泥浆里去。
抗洪指挥部的鞭炮声又响了起来。“胜利喽!胜利喽!”所有战士也跟着欢呼雀跃,为击退第一次洪峰而欣喜。指导员也笑着跑了过来,对杨莲花和八姑说:“第二次潮水明天上午九点到,估计不会比今天大。两位老人家今晚就别走了,和战士们一起庆贺,顺便给小伙们唱几段。”
那天,杨莲花和八姑成了不折不扣的“明星”,被全体战士奉为上宾。原因不光是他们新编的“莲花”段子感动得战士们热泪盈眶,还是因为在洪峰到来时,两人的勇敢和视死如归的精神。在指导员的渲染下,几乎成了战士们学习的榜样。
于是,抗洪的民工和圩子沙的居民,返回毫发无损的家中安心吃晚饭时,就听到了抗洪指挥部高音喇叭里,杨莲花和八姑那激动人心的“莲花”段子。
杨莲花唱:“头顶的乌云黑沉沉,远处的雷声天地惊,不是天空要下雨,是洪水奔来的脚步声。”
八姑唱:“三丈高的大浪吓死人,神仙见到了也掉魂,脸不变色心不跳,那是人民的子弟兵。”
杨莲花唱:“滚来的潮水一层层,冲击着江堤像地震,是谁还站得像青松,也是人民的子弟兵。”
八姑唱;“洪水一浪压一浪,浪浪飞溅到人头顶,是谁防守在江堤上,还是人民的子弟兵。”
杨莲花唱;“江堤上的沙包一堆堆,那是圩子沙人的命,谁能及时来堵缺口,更是人民的子弟兵。”
八姑唱:“洪水也怕勇敢的人,轰隆一阵就没了精神,是谁把江堤造得稳,只有人民的子弟兵。”
后来指导员说,功劳是全体人民的,词夸张了点,建议改一改。可杨莲花始终都没有改成。他永远都没有想到,这次和八姑合编“莲花”段子,是他人生中的最后一次。
八
接下来两天的三次洪峰,都没有第一次来得巨猛,江堤自然就没受到威胁。江堤外的泥沼却是越积越厚,使人望而生畏。第三天下午,天变了,下起小雨来。慢慢的,风也大了,闪电雷声也跟着出现,小雨成了暴雨。
那晚,杨莲花和八姑没有回家,不仅是大雨阻碍,还是因为凌晨两点钟左右会有洪峰,为了让两位老人免受奔波之苦,指导员热情地把他们安排在战士的一个小帐篷里过夜,在战士们眼里,他们俨然是一对幸福的夫妻。
和上次一样,洪峰来临前的号角鞭炮响了,抗洪指挥部高音喇叭也在一次次呼喊着让人撤离。住在圩子沙的人却因前几次徒劳往返,已经松懈下来,有很多人甚至认为洪水破堤不过是杞人忧天。就算万一江堤缺口,再逃走也不晚,加上外面风雨交加,令人望而却步。所以,任凭喇叭里叫得声嘶力竭,有近一半的居民依然还留在家中。
可这次洪峰虽然和第一次相差无几,却因遇上狂风暴雨,那潮水就非比寻常,“惊涛骇浪”已不足以形容它的险恶。守卫在江堤上的战士站立不稳,都手拉手的蹲在堤岸的最里边。就在第四次浪潮冲击到江堤后,最靠近江边的堤岸出现了一个缺口。
战士们炸雷般的呼喊,像一根鞭子把杨莲花和八姑抽得跳起来,拉开帐篷一看,只见漆黑的夜空中,几十道手电筒在江堤上闪动,扛着沙包的战士在雨中急奔。依稀听到那个指导员嘶哑着嗓子在喊:“靠堤岸里面站,两人一组,依次传递,不要乱走。”
有人在大叫:“缺口太大了,叫人把船开过来呀。”
喇叭里也有人在叫:“战士们加油啊!一定要堵住,还有好多人没撤走呢。”
杨莲花就坐不住了,对八姑说:“你呆着别乱动,我去前面看看,能不能帮点忙。”
八姑说:“你腿不好,要去一起去。”
两人刚站起来,就见一个淋得像落汤鸡似的战士跑过来,抛给他们两件红色救生衣,让他们穿上,原来是指导员派来保护他们的。
杨莲花和八姑穿好救生衣,见那个战士站着不动,就说:“我们没事,前面正确人手,你快去吧。”
战士说:“不行。我得看护你们。”
杨莲花骂道:“真不听话!里面几百条人命要紧,快走,这是命令!”
“是!”那个战士在雨中“啪”的行了个军礼,转身就消失到黑暗中。
八姑笑骂道:“老不死的,还敢发命令!想当首长啊?!”
很快,两个老人也被战士们舍生忘死的精神所鼓舞,从帐篷里走了出来,想去帮着抬沙包,却发现根本不能胜任这项艰巨的工作,反而是在给战士们添乱。只得放弃。
八姑就站在边上大喊:“小伙们加油啊---------”
战士们马上跟着大喊:“加油!加油!”那声音盖过了雷声,天地为之震荡。
不知不觉间,两个老人为了避让急速奔走的战士,就站到了堤岸的外边。由于紧张和兴奋没有听到潮水涌来的声音。黑暗中,一鼓巨浪撞击在他们身后的堤岸,飞了起来,拍到两人身上,他们便大叫一声,再也站立不住,摔倒在地,眼看着被吸进了洪水中。
离他们最近的一个战士眼明手快扑了过去,一把抓住了八姑的上衣。跟在他身后的两名战士手忙脚乱的将两人从洪水里拖到岸上。惟独杨莲花在危急关头推了八姑一把,自己却陷了进去,只在水面扑腾了几下,就被浪头压得不见了踪影。
“莲花-------”八姑瘫在地上惨叫一声,一时再没了言语。好一会才喃喃的说出一句别人无法理解的话:“是我害了你,是我害了你。”然后就昏死过去。
好在,这突然变故并没影响远处抢险的进度。指导员当机立断,命令凿沉一条水泥船堵住缺口,跟着雨点似的沙包一阵疯狂倾泻,恶战近一个小时,总算免除了圩子沙的灭顶之灾。
天蒙蒙亮的时候,雨停了,洪水也迅速退去。八姑坐在堤岸上,还在“莲花,莲花”的哑着嗓子叫唤。闻讯赶来的指导员和战士们无不落泪。
突然,八姑从地上跳起来,边向东跑边欣喜地喊:“莲花!那是莲花!”
果然,在离岸边六七十米处,有个模糊的人影在泥沼中挣扎。虽然被烂泥糊得分不清眉眼,但那件红色的救生衣标志着那人正是杨莲花。
“别乱动啊!”
“等着我们,坚持住啊!”
所有的战士都高喊着,为老人能绝处逢生而狂喜。
杨莲花之所以没被洪水吞没,是幸运的在水中抓住了一根长木头。此刻正死死的抱在怀里。但他的大半个身子已经陷在了泥沼中,情况十分危急。
于是,一场泥沼救人的战斗在岸边打响。战士们飞快找来了一大捆结实的尼龙绳和两块木板,一个战士自告奋勇挺身而出,将绳子束在腰间,抱着木板滑下堤岸。他先将一块木板平放在泥沼上,再爬上去,将第二块木板放在前面。等他爬上第二块木板,转身掀第一块板时,那块木板却吸附在泥水中,使劲拉了几下才松动。好容易将那块木板拖起,脚下的一块却承受不住了,倾斜着开始下陷。在岸上人的惊叫声中,那个战士也摔进泥沼里。
“快拉绳子。这法子不行。”指导员急得大叫。
将那战士拉上岸后,又有人找来了一只椭圆形的木澡盆和一支竹篙。另一个战士再次用绳子拴住腰部滑下堤岸。等他坐进澡盆里,想用竹篙撑着前进时,才发现要想移动吸附在泥沼中的木盆简直难如登天。
一个个看起来可行的法子结果都无济于事,指导员急得不知如何是好,不住催促战士们想点子。有个战士说:“要是有直升飞机就好了。”气得指导员大骂。确实,那种情况下,要找来一架直升机,简直就是在寻开心。可距离那么远,绳子根本就扔不过去,其他又找不出任何办法施救。个个心里都凉了半截。
九
就在战士们一筹莫展的时候,八姑抱着一床做工细密的竹席飞跑过来,来不及喘口气,就放开竹席,再重新卷成直径尺五左右的席筒,吩咐几个战士割下几段尼龙绳,在席筒上捆了几道,自己就躺下来钻了进去。
众人马上明白了她的用意。指导员欣喜地说:“这法子太好了!大娘你出来,让小伙子上。”
八姑说:“这里还有比我分量轻的人么?”
这话到是事实。竹席在泥沼中所能承受的重量毕竟有限,娇小玲珑的八姑无疑是最合适的人选。可相距这么远,一大把年纪的老人还能有如此的耐力么?
指导员犹豫不决,不知如何取舍时,八姑已经一手抓住绳头,一手抓住席边滚下了堤岸。岸上的战士将绳子放得飞快,屏住呼吸,眼看着八姑滚上了泥沼。
欣慰的是,竹席没有深陷的迹象,但却不能在泥沼上停留太久。换句话说,就是八姑必须一鼓作气滚到杨莲花身边,这对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来说,简直就是一项致命的挑战。
“把绳子绕在手腕上,慢慢来,只要不停下就行。”指导员大声吩咐着。
八姑依言做了,慢慢的向前滚动,腰身的灵活性在此刻得到了顶级发挥,和上次在芦苇滩上与杨莲花勇斗大蟒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
“别急,调正方向,先把绳子拉一段过去。”指导员继续大叫,因为他看出拖着绳子的八姑总是因绳子的牵引而偏离目标。
建议自然马上就被采纳。八姑伸在席子外的两脚不住的蹬着,将方位调正,却不敢过分用力,免得把握不好陷进泥沼。
滚的动作虽然单调,但却是全身的剧烈运动,体力的消耗可想而知。开始的二十米左右,八姑滚得很快,渐渐的就慢了下来。粘稠的泥浆将她的脑袋糊成一个烂泥球,岸上的人几乎分不清头脸。忽然,八姑停下,并剧烈的咳嗽起来,显然是被泥浆给呛了。人们把心都提到了嗓子眼,指导员也失去了对眼前景象的判断能力,不知是该命令战士们将八姑拉回,还是任她继续前行。
有个战士哭着叫了起来:“大娘!加油啊!”
紧接着,所有人都颤抖着大呼:“加油!加油!”排山倒海的声音,如同回到不久前抢险堵缺口的那一幕。
终于,八姑又开始咳嗽着前进了。
三十米,四十米。四十五米,五十米......在战士们的鼓舞声中,八姑滚滚停停,边大声咳嗽边奋力拉着长绳,弯弯曲曲,一点一点向杨练花逼近。
得感谢泥沼的承载力不是如水般脆弱;得感谢那根绳子是粗细适中的尼龙绳,而不是麻绳,不会因泥水的浸泡变得异常沉重;还得感谢八姑惊人的灵活腰身和耐力,使得她在战士们的欢呼声中,总算抵达了杨莲花身边。
“大娘-------把绳子拉长点,先捆住大叔,再捆住自己。捆好了,把手抬起来招呼一下,我们就开始拉了!”指导员对着喇叭大叫着,转身又吩咐身边战士:“开始时小心的拉,等大叔的身子拔上来,再用力,绝对不能停顿。”
远处的八姑已经喘息得说不出话来。杨莲花的精神居然还不错,见八姑被泥水糊得不成人样,笑着说:“岸上那么多人,你干嘛来送死?你死了,我还娶谁做老婆啊?”
气得八姑将嘴里的污泥吐向他脸上。两个老人扶着木头想一起将绳子捆在身上,麻木的手却不听使唤,尤其是八姑,两只手已经不能弯曲了。而裹着她的竹席已经开始下陷,形势刻不容缓。
杨莲花果断地伸出一只手甩动两下,先将绳子从八姑腋下拉过来,然后就直接缠绕在自己手臂上,另一只手也离开了那根圆木,扑到八姑身上,将绳子的另一边迅速挽在手腕上。便嘶哑着嗓子叫:“快拉呀。”
虽然岸上战士未必就听到他沙哑的叫声,但眼看两位老人已开始下沉。没等指导员发出命令,战士们马上收紧了长绳。杨莲花的身子就开始慢慢的斜向岸边,一点一点的从泥沼里拔了出来。
紧接着,岸上的战士齐心合力把绳子拉得飞快。两个老人冲浪似的在泥沼上飘动,后面拖着一条长长的印痕,像飞机尾部喷出的烟雾,甚是壮观。两人的样子也很滑稽,杨莲花双手抓在绳子的两边,八姑就被他紧紧抱在了胸前,这种景象如果让村里人看到,肯定会被取笑一番的。
腰上捆着绳子早已在堤岸下等候的几名战士,不失时机抱住了两位老人。战士们再次震耳欲聋地欢呼,个个脸上都流下热泪,那是对生命得以重续的狂喜。
十
那次洪峰过后,后来几次都没有给江堤构成威胁。几天后,警报解除。
杨莲花和八姑被拉出泥沼后,在医院里躺了两天才起来。八姑一直咳嗽不止,医生说,泥水呛进了肺叶,再也不能提起嗓子说“莲花”了。
这年秋后,八姑的肺病突然加重,到了冬天就卧床不起。杨莲花几乎每天都要去她床边说上几段。终于有一天,杨莲花没有回家,人们发现时,八姑已经永远闭上了眼睛,坐在床边的杨莲花,目光呆滞,神情恍惚,厄自低声说着“莲花”段子。
可怜的八姑最后连一口薄皮棺材都没能拥有。因为圩子沙的历史短得只能用天来计算,最大的树木没碗口粗细,无法适用。后来有人在几十里外镇上一个旧货店里寻得了一口棺木,可店主要价三百多,这在当时简直就是个天文数字,只得作罢。
其实,杨莲花家就有一口不错的棺材,那是在他妻子去世时一起做成的,搬迁时就拉了过来。等他闷声不响的回去给棺木打扫时,跟在后面的儿媳冷笑着说:“这可是给你留的,想动这个脑筋,门都没有。你要死了,我们可不想被别人指着鼻子骂。”
儿媳的话斩钉截铁,杨莲花也无可奈何。
大队干部来看望时,也只有摇头叹息的份。一个干部说:“大队部还有两只排水道多下来的水泥管子,就用它来葬了八姑吧,总比用席子卷了埋肉身强啊。”因为没有其他办法,看来就只能如此了。
出殡那天中午,杨莲花瘸着腿用独轮车从镇上买来两只一样大小的水缸,那是用一只喂养了一年的羊换来的。村里人不由拍手叫好,说杨莲花的主意妙,因为这缸比棺木还经得住腐烂呢。
于是,杨莲花先在缸里放一只小板凳,然后抱着八姑的尸首靠坐在缸底,再在她身上盖一条棉被。最后,将另一只缸倒过来口对口的扣住,用绳子捆好抬到坟地。
埋葬了八姑后,杨莲花就有点精神失常了。没事的时候就拿一把铁锹去八姑坟头上除草,然后对着坟头抖开莲花板唱几段。偶尔,他也会给村里人唱,那声音却没了以前的韵味。
慢慢的,村子里有了收音机,刘兰芳说的《杨家将》《岳飞传》和各种民谣,可比“莲花”好听多了,杨莲花门前就冷落下来。
终于有一天,杨莲花的儿子回家时,闻到了一股浓重的农药味,见父亲衣冠整齐直挺挺躺在棺材里,手里捏着一张毛笔写成的遗书,言自己身患绝症,不愿拖累子孙云云。
村里人都说,杨莲花这样死委实给子孙省去了不少麻烦,又想起他生前的种种好处,无不落泪。
又是好多年过去了,一条沿江公路修到了圩子沙。西边的芦苇滩变成了现代化工业园区,“抗洪”和“放滩”的景象被埋进了历史,圩子沙村也将面临被拆迁的命运。
这天,一个戴眼镜的城里人来到了圩子沙,到处打听杨莲花的消息和以前他说过的“莲花”段子,人们这才发现,村里没有一个人能说出完整的一段“莲花”来。
杨莲花的儿媳说:“现在哪还有人喜欢这个,早过时了。”
那人叹息着说:“当年我曾带着军队在这里抗洪过,记得杨大叔有一本写满‘莲花’的册子,还在么?”
儿媳问:“好多年没见,不知能不能找到。那东西有用么?”
那人说:“有用没用很难说,如果你们能找出来,我可以用一万元收购。”
那人走后,儿媳就动员全家一起翻箱倒柜,可掘地三尺也不见那本书的踪影。村里人就议论开了:“城里人张口就出一万,那是在糊弄我们乡下人。杨莲花的那本书现在就是文物,至少也值几十万,上百万的。”
“可也奇怪,自从八姑死后,再没看到那本书,是不是被埋到八姑的棺材缸里了?”
“很有可能!八姑是杨莲花抱着下葬的。将那本书陪葬,对老爷子来说,也是一种安慰吧。”
“就算那本书在八姑的缸里,隔了这么多年,早烂的不象样了。”
“不一定!记得那书是用油纸包着的,肯定能经得住这里的潮湿,不会腐烂的。”
儿媳就动了心,马上去和八姑的家人商议,说快拆迁了,坟地也得一起搬迁,干脆先挖出来看看。两家很快为那本书的所有权争吵起来。
八姑的家人说:“那书是杨莲花送给八姑的,自然应该归八姑的后人所有。”
杨莲花的儿媳说:“那书毕竟是公公一笔一笔写出来的,从文化上来讲,有继承专利的权利。”
有好事的人就出来打圆场,结果双方达成协议:如果那本书确实在八姑的坟里,取出来后所得钱财三七分成,杨莲花的儿媳得三分。
八姑的坟被挖开了,让人惊奇的是,里面除了半缸泥土之外,连八姑的尸骨也不见一根。
这下,人们又议论起来:“八姑死后的几年中,杨莲花总是拿把铁锹在这里除草,只有他才会把八姑的尸骨移走。”
“杨莲花死时是自己睡在棺材里的,他身子下面没人翻动过,八姑的尸骨一定被他藏在棺材里。那本书也肯定在,因为里面有好多段子是他和八姑合编的,他想到阴朝地府还跟八姑合唱去呢。”
于是,两家再次为了那本书的分红问题开始争吵。杨莲花的儿媳说:“既然那本书在自己公公的棺材里,就完全归自己所有。”
八姑的家人说:“八姑的尸骨也在棺材里,书应该是两个人的。”
好事的人就继续圆场,再次达成协议:如果八姑的尸骨确实在杨莲花的棺材里,依然是三七分成,不过,是杨莲花的后人得七分。
就这样,杨莲花的坟也被挖开。人们终于看到了那本册子,却已腐烂成一堆黑土。黑土下面,两具尸骨杂乱无章深陷在污泥中,已经分不清谁是谁的了。
(完)
作者:
离离
时间:
2014-4-17 11:48
如雷贯耳的莲花落来了。
作者:
离离
时间:
2014-4-17 11:48
大家可以一饱眼福了。
作者:
怜花绣屏
时间:
2014-4-17 11:53
给我时间,我好好看
这篇文章,我听过无数人说过无数次好,我一定要逐字逐句的看和学习
作者:
黑蝴蝶
时间:
2014-4-17 12:27
先问好敬茶。
作者:
风之舞.
时间:
2014-4-17 13:27
给我时间,慢慢看,好长好长的字{:soso_e163:}
作者:
临街卖酒
时间:
2014-4-17 16:02
再次拜读。
作者:
穿越梅岭
时间:
2014-4-17 16:23
慢慢读{:soso_e160:}
作者:
端木
时间:
2014-4-17 17:22
那天就专门跑到散板看了,一口气看完,除了欣赏就是膜拜。后来想加分,系统提示你不能对几个月以前发的帖子评分。{:soso_e112:}现在,我可以评分了{:soso_e160:}
作者:
端木
时间:
2014-4-17 17:27
杨莲花与八姑的爱情令人感动,那样一对患难与共,相濡与沫的爱人,那样一种看似平淡却至死不渝的爱。
作者:
端木
时间:
2014-4-17 17:32
小说情节生动精彩,节奏紧凑 ,吸引人不由自主的读下去读下去直至结尾——当看到:“黑土下面,两具尸骨杂乱无章深陷在污泥中,已经分不清谁是谁的了。”这最后一句时,令人不由得唏嘘不止,眼眶发热……
作者:
雨轩
时间:
2014-4-17 21:10
重温经典
作者:
死火
时间:
2014-4-18 10:54
这次要可以看完了。
容我崇拜一下啊。
作者:
黑蝴蝶
时间:
2014-4-18 18:20
满堂儿女不如半路夫妻,两位老人情意深厚,给别人送去多少欢乐,结局却让人笑不出来。
作者:
水烟
时间:
2014-4-18 19:24
拜读大作{:soso_e160:}
作者:
不爱和尚
时间:
2014-4-18 19:56
在六星,我这是第一次认真看完一长篇。
真正地赞叹一个,俺从此粉你了。
另,刊登你大作的刊物收到,非常感谢^_^
作者:
愁啊愁
时间:
2014-4-18 20:26
{:soso_e17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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