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镇的雷霆战机的格局,是和别的游戏不同的:开始仓库内有一个背包,里面预备着五十个空格,空格可以随时放入打到的装备。玩雷霆战机的顾客,傍午傍晚散了工,每每花十个钻,买十个空格间,放入多打出的装备,——这是二十多天前的事,现在背包每十个空格要涨到五十钻!——倘肯多花十钻,便可以再买十个空格。如果出到七百五十钻,那就能买到二百空格,但这些顾客,多是零元党短衣帮,大抵没有这样阔绰。只有穿长衫的土豪,才踱进店面隔壁的房子里,要酒要菜,直接将背包开到二百空格!慢慢地坐下玩。
我从十二号起,便在雷霆战机论坛里当伙计,版主说,我样子太傻,怕侍候不了长衫土豪,就在外面Bug区做点事罢。Bug区的短衣零元党,虽然容易说话,但唠唠叨叨缠夹不清的也很不少。他们往往要亲眼看着自己的帖子刷出,看过了审核没有,又亲眼看到帖子没有被删除,然后放心:在这严重监督下,删帖也很为难。所以过了几天,版主又说我干不了这事。幸亏荐头的情面大,辞退不得,便改为专管综合区一种无聊职务了。
我从此便整天的混在论坛的综合区里,专管我的职务。虽然没有什么失职,但总觉得有些单调,有些无聊。版主是一副凶脸孔,主顾也没有好声气,教人活泼不得;只有孔乙己到了论坛的综合区,才可以笑几声,所以至今还记得。
孔乙己是雷霆战机运营团队的人。他身材很高大;青白脸色,皱纹间时常夹些伤痕;一部乱蓬蓬的花白的胡子。穿的虽然是长衫,可是又脏又破,似乎十多年没有补,也没有洗。他对人说话,总是满口之乎者也,叫人半懂不懂的。因为他姓孔,别人便从描红纸上的“上大人孔乙己”这半懂不懂的话里,替他取下一个绰号,叫作孔乙己。孔乙己一到综合区,所有玩雷霆战机的人便都看着他笑,有的叫道,“孔乙己,你脸上又添上新伤疤了!”他不回答,对版主说,“发个新闻公告,再温两碗酒,要一碟茴香豆。”便排出九文大钱。他们又故意的高声嚷道,“你一定又偷改了人家的游戏数据了!”孔乙己睁大眼睛说,“你怎么这样凭空污人清白……”“什么清白?我前天亲眼见你偷改了幻影的数据,被幻影党的人吊着打。”孔乙己便涨红了脸,额上的青筋条条绽出,争辩道,“改数据不能算偷……窃者也!……IT人的事,能算偷么?”接连便是难懂的话,什么“贯穿Bug”,什么“输出”之类,引得众人都哄笑起来: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听人家背地里谈论,孔乙己原来也经营过别的游戏,但终于没有进学,又不会运营;于是愈过愈穷,弄到将要讨饭了。幸而改的一手好数据,便替人家改改数据,换一碗饭吃。可惜他又有一样坏脾气,便是好喝懒做。坐不到几天,不去想高端创新,只知道用最低级的方法圈钱---出新装备,压榨老装备。如是几次,玩他游戏的人越来越少,出钱让他经营游戏的人也没有了。孔乙己没有法,便免不了偶然做些偷改数据的事。
孔乙己喝过半碗酒,涨红的脸色渐渐复了原,旁人便又问道,“孔乙己,你当真懂游戏运营么?”孔乙己看着问他的人,显出不屑置辩的神气。他们便接着说道,“你怎的连半个秀才也捞不到呢?”孔乙己立刻显出颓唐不安模样,脸上笼上了一层灰色,嘴里说些话;这回可是全是暴率、装备、经验、材料、升级、进阶之类的之乎者也,一些不懂了。在这时候,众人也都哄笑起来:论坛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在这些时候,我可以附和着笑,版主是决不责备的。而且版主见了孔乙己,也每每这样问他,引人发笑。孔乙己自己知道不能和他们谈天,便只好向孩子说话。有一回对我说道,“你玩过雷霆战机么?”我略略点一点头。他说,“玩过,……我便考你一考。破晓雷神,怎样打过?”我想,讨饭一样的人,也配考我么?便回过脸去,不再理会。孔乙己等了许久,很恳切的说道,“不能过罢?……我教给你,记着!这些打法应该记着。打boss模式暴异型要用。”我暗想哪坑爹的暴率打二十次也未必暴出一个异型呢,又好笑,又不耐烦,懒懒的答他道,“谁要你教,雷神主要不就是子弹密集么?”孔乙己显出极高兴的样子,将两个指头的长指甲敲着手机,点头说,“对呀对呀!……破晓雷神用守卫、电浆、穿甲等有四样打法,你知道么?”我愈不耐烦了,努着嘴走远。孔乙己刚用指甲蘸了酒,想在论坛上发帖,见我毫不热心,便又叹一口气,显出极惋惜的样子。
有一天,大约是端午前的两三天,版主正在慢慢的审帖,忽然说,“孔乙己长久没有来了。还欠十九个钱呢!”我才也觉得他的确长久没有来了。一个零元党人说道,“他怎么会来?……他打折了腿了。”掌柜说,“哦!”“他总仍旧是偷改游戏数据。这一回,是自己发昏,竟偷改了黄金帮和魔龙门的数据了。黄金帮、魔龙门的数据,也偷改得吗?!”“后来怎么样?”“怎么样?被两派的人抓到,先写服辩,后来是打,打了大半夜,再打折了腿。”“后来呢?”“后来打折了腿了。”“打折了怎样呢?”“怎样?……谁晓得?许是死了。”版主也不再问,仍然慢慢审他的帖。
端午过后,是一天热比一天,看看将近初夏;我整天的靠着空调,也须穿上短袖了。一天的下半天,没有一个顾客,我正合了眼坐着。忽然间听得一个声音,“温一碗酒。”这声音虽然极低,却很耳熟。看时又全没有人。站起来向外一望,那孔乙己便在柜台下对了门槛坐着。他脸上黑而且瘦,已经不成样子;穿一件破夹袄,盘着两腿,下面垫一个蒲包,用草绳在肩上挂住;见了我,又说道,“温一碗酒。”版主也伸出头去,一面说,“孔乙己么?你还欠十九个钱呢!”孔乙己很颓唐的仰面答道,“这……下回还清罢。这一回是现钱,酒要好。”版主仍然同平常一样,笑着对他说,“孔乙己,你又偷改游戏数据了!”但他这回却不十分分辩,单说了一句“不要取笑!”“取笑?要是不偷,怎么会打断腿?”孔乙己低声说道,“跌断,跌,跌……”他的眼色,很像恳求版主,不要再提。此时已经聚集了几个人,便和掌柜都笑了。我温了酒,端出去,放在门槛上。他从破衣袋里摸出四文大钱,放在我手里,见他满手是泥,原来他便用这手走来的。不一会,他喝完酒,便又在旁人的说笑声中,坐着用这手慢慢走去了。
自此以后,又长久没有看见孔乙己。到了年关,版主说,“孔乙己还欠十九个钱呢!”到第二年的端午,又说“孔乙己还欠十九个钱呢!”到中秋可是没有说,再到年关也没有看见他。
我到现在终于没有见——大约孔乙己的确死了。
写于一九一八年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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