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一九九八年的夏天
我经常会想起一九九八年的夏天。有时候是在深夜,有时候是在对着电视大笑流出眼泪的霎那。近十年,时间以同一种姿态不疾不徐地匀速行走,我看见陌生的自己,确切地说,我看见和自己完全不同的自己。
这令我有些恼火与无奈。活着的继续活着,死去的仍然死去。我们对此无能为力。回忆是件痛苦的事情,假如它曾足够甘美的话。幸好,人们于某日突然觉醒,纵笔横量,划一道坎作为分界,面上的表情是不动声色。
九八年的夏天非常炎热。我和翔跃,萍子挤在一张钢丝床上。我们的家当,是一堆搪瓷碗和热水瓶,源于同学们的慷慨。实际上他们还整理出一堆草席作为赠送,被婉拒了。我们的小床脾气刚烈,经常在半夜喘着粗气把我们抛到地上,毫不留情并乐此不疲。而我们仰赖于它,对它宠爱有加,这就惯出了它另一个坏毛病:它会骤然嘎吱叫唤,喊我们去吃宵夜。月半弯,天微明,灯是一芽柳叶眉。我们坐在半轮房檐的阴影下,和蚊子共同进餐。
房东精明。一套房分两边租。中间通着阳台。另一边的男孩子,英俊过分。是附近大学里的组织干部,踢得好球,邀我们去看校联谊会演,兴起处鼓掌大叫。另一名斯文白净,隔日便有包裹寄来,或零食或衣物,以零食居多。共去天台纳凉,卖弄地说女友的细致体贴,感慨:得不到的永远最好。众所侧目。我觉他不惜福,不配得福。已忘记姓名。那一名帅男,依稀记着姓袭,慈溪人,态度谦逊温和,讨人欢喜。
萍子喜欢他,和我谈过。其时风声萧萧,星光烂漫,情境有助抒怀。翔跃躬身,在厕所涮洗男生换下的球衣。我吃不准她是否也产生暗恋情愫。过阵子他生日庆贺,皆醉。萍子便载在沙发上,被我扯着回屋臭骂一通。再过阵子和男生在他校内闲逛,袭说:叶子,毕业后我要回家了,你有空来玩。递了地址给我。我坐在草地上拔青草,一棵两棵,起身时顺手将纸揉作团塞在裤兜,忘记了。后来被洗成一滩纸浆。几年后路过慈溪,忽然窜过男生的面孔,极淡的,一连串颠来倒去的传呼号码。
九八年的夏天很多事。翔跃父亲来,逼她回乡务农。我与他理论,被骂得狗血淋头。她父亲骨子里重男轻女,多次在寝室内对翔跃痛下“毒手”,打折过一根木棒。我的勇敢加剧了他的愤怒,最终没能阻挡翔跃回乡。这一别,转眼竟已近十年。打过两回电话,头一回在家守小卖部,无所事事。后一回在茶楼当服务员,言语热情。再无讯息。生死茫茫。
我于三十九度高温下走路回家。统计十一站,沿151路线,从马腾路到拱宸桥。一路哼着轻歌小调,免得伤悲。家中缺米,无油,和萍子去隔壁借米两罐,土豆数颗。萍子烧红烧土豆吃,味道鲜美。次日房东驱逐,眼泪攻势不起效用,遂当晚聚集邻里盘坐于地,在墙上胡涂乱画:乌龟王八,满腹辛酸,满幕污言浊语。并录磁带一卷,以兹纪念,这带子被萍子收藏至今,偶尔拿出来听,仿佛涛声依旧,那时年岁,调侃的成分居然多于其他,我们很是佩服自己。
无家可归后,曾借宿于录相厅一阵,卧眠于西湖边一阵。天宽地阔,处处可容我身。可惜又缺萍子陪伴,多少孤寥。她母亲受病痛折磨过世,未及见她最后一面。她因我而留,我因此事抱憾,此心恒伤。萍子走后,我是西湖那一叶残荷,懒散倦怠,细思量确有苟活意味。又所幸,终于找到工作。虽然月俸五百大洋,毕竟可裹腹安身,不必眼望五角一只的菜饼而吞咽唾沫,不必依靠一杯热水而熬过漫漫长夜,不必病痛数日而挣扎告诫自己:一定要活下去。
九八年夏。我要说,必不能说全。假如记忆是部机器,它有一部分肯定磨损厉害,需要修理。九八年,甚至之后的三四五六年间,我每年都在丧失一些记忆,也都在捡回一些,原以为不存在的希望。现在我坐在这里胡乱敲打键盘,是想把盘存的记忆梳理一遍,像鸟儿梳理它们的羽毛。很多年后,我也许还会坐在这里,打下散乱的句子,说着一部分现在的自己,也可能会感觉可笑。有一点需要强调,我坐在时间的丛林深处,坐在幸福深处,全是因为我相信一句非常庸俗的话:
每一天的太阳,都是新的。
PS:图片为98年夏,与萍子西湖合影。
我是厌恶毕业的。
由这一点来看,我不仅是个怀旧的孩子,还进一步是个对未来心揣恐惧的孩子。已经历的三次毕业,除从小学升初中尚且能够眉开眼笑外,其余皆是泪珠滚滚。每当我回忆起毕业的离别,此生永不得见的苦楚就针扎刺椎——当然,这是初次年的情形。到如今,也能安然看岁月流过,毕业,终究只是个过程。
仍然时常做梦:有关校园,寝室和一帮兄弟姐妹。搞笑的是,有一次居然梦见同宿舍的某某带了孩子来:大概七八岁光景,虎头虎脑煞可爱。等我清醒时,意识到自己毕业已有十年。这之间,参加了数位姐妹的婚礼,辗转得知了N个同学的去向,并未如我曾经所想是黄鹤一去不复返的境况。
我们毕业很热闹。均是双十不到的年龄,平日里嬉哈打闹亲如一家。为避免有人忧伤过度,毕业典礼早早举行了,于是我们的哀伤有理由延续更长时间。那些夜晚收音机里放的不是孤山夜话,而是王菲的一曲《但愿人长久》。开始是左侧的倩嘤嘤地啜泣,渐而哭声蔓延壮阔成汹涌之势,齐刷刷地冲出窗外,飞向黑压压的天穹。于是大家披衣起身,围坐打牌,手电光下个个面色苍白,眼圈红肿。
次日吃散伙饭。满桌珍馐无人享用,都沉默着怀念食堂师傅的红烧狮子头和清蒸白菜。去阮公墩看表演,也都面面相觑,演绎现场版的“我的眼里只有你”。当晚哭声震天,满楼幽怨。连班主任也不禁潸然泪下。
之于我的同寝姐妹,我曾写过一篇文字,用了不少感叹号以示怀想,并且中途而废了。当日情愫不稳,写字如被电压击中,浑身颤抖,眼睛夺眶,草草结束都不能够。现在想及他们,也还激动,却是快乐的激动。我不愿为你写下任何语言,只因为它们的深度不够。我愿俯首,倾听我灵魂深处的悸动,借由某片漆黑夜色的掩护,遮盖了岁月的眼眸。你不能知道,你只要,好好生活。
我要写到难忘的时刻,也就是在看了一夜通宵录像后,大家依依惜别的场景。照例,远方的同学要先行,我们一伙浩浩荡荡地护送至车站,依次紧紧拥抱,贴耳说些珍重的话语。我们还在流泪,七月酷暑,把泪水都蒸发干净了。我们排着队,送走一个又一个同学,听喇叭在半空回旋,转身,踩着自己的影子,执着相互的胳膊,向反方向走。转身的人员越来越少,终究变作孤单的一两个,心事曝在灼辣的阳光下,晒伤了。这时候泪水和安慰失去了效用,头是晕沉的,心也是失重的——被剜去了一块,中了这炙热的毒。
我不想写眼泪。事实上我写了不少眼泪。它们是沉在水里的泡泡儿,朵朵亮丽,映着青春的符咒。与慧慧临别时,我随汽车奋力奔跑。我的样子有些奇怪:穿着火红的衬衫,白裤子,长发披散,握住慧慧赠别的礼物,不停跑。后来我意识到我追不上车子,该走的势必要走——我沮丧地蹲下身,抱住双肘,喘着粗气,迷糊地想着:再会了,我亲爱的人。然后我站在晃荡的151路公交车上,望着外面纯净蔚蓝的天空,心说噢,是这样的,我毕业了。必须一个人慢慢咀嚼生活的苦难了。我的脑海如巨型图本,将校园生活一页页地摊开,每个人的面孔都如此清晰,他们全变成一朵朵洁白的云,飘起来,悬在头顶。他们说,珍重,叶子。我说你们也珍重,随之,落下九八年我最后一颗泪珠。我还能记起它:浑圆的,晶莹剔透。
你们看,我要克制住情感,努力平淡地叙述这件事实,是多么困难的事情。我发现面对隐痛,处理的最佳途径有两个:要么完全遗忘,永不再提。要么将之视作生命的鼓点,莞尔一笑。不幸的是,我遗忘得不够彻底,面对也缺乏豁达。我天天照着镜子,看自己逐日苍老,一天天失去倾吐的欲望,还有曾叫我执迷的过往。总有一天,我将彻底变成另一个陌生的自己。趁此之前,我必须留下这些叨念,用以祭奠我走过的那些:被风吹落的夏天。
PS:一图为毕业前本寝室和姐妹寝室合影。
一图为与萍子培培合影。
3、致青春
她那时候,和其他女孩儿是一模样的心思。喜欢有事没事抱着一叠书,拖拖拉拉地走在校园小径,或不具名的小巷子。有时候是晴朗乾坤,有时候是半轮弯月,都在那方天空悬着。她穿白衬衣,袖口浆洗得有些硬,蓝莲花一般的百褶裙,横带子的球鞋。她像一只羞涩的小笋,等待春后第一场雨落下,浇灌她日益稠密的心事。它们在她的胸膛横冲直撞,冒冒失失,跌跌晃晃,从来不愿意安静地歇息下来。它们只是一只不幸瘸腿遭遗弃的猫咪,或是一段朋友之间莫名其妙的嫉妒,或是偶尔从远方飞来,在心尖稍作停留的蜻蜓点水般的身影——就能轻易激发出她所有美丽的轻愁。
那是骈四骊六花团锦簇的岁月。日子被折成纸飞机,无所顾忌在空中穿梭滑翔。放学后她于作业的间隙瞟见母亲厨房忙碌的身影,忽然就感觉到一阵惶惑。第一回,对时间感到惧怕,怕时间将她也打造成为母亲那个庸常俗气的女人,埋头于柴米油盐之间。她拥有艰巨的理想,根植于心的深处,像初夏黎明的牵牛花一般不断向上攀援。虽然她并不明晰行进的道路会有多少艰难,只是固执地相信:有梦想就有了希望。希望仿佛是熠熠灼目的,钉在桅杆上,和红旗一道迎风飘展。
?固执是那段时期女孩子们的通病。世界在她们眼中是明澈的,像一条深浅可见的小水渠,黑即是黑,白即是白,没有多少道理可讲。好恶一件件地摆在脸上,那张脸蛋就是一处信号灯:心晴了,下雨了,都写得清清楚楚。她讨厌别人装腔作势地摸她的头说:
“小姑娘,为赋新词强说愁。”
过了多年,当她长大成熟回头凝望,几乎能看见自己少年的倒影,拓在窗玻璃上,蹙着眉头的可笑样子。她的笑不经意地蔓延开来,眼眶内薄雾蒙蒙。她的信仰依然,处事却随年纪的增长敏锐与谨慎了,而那时,她是一只张牙舞爪的小蟹,倔犟任性,肆意妄为。
所有人都一样,都是在岁月的磨厉里磨去棱角,变得圆润光滑。是岁月动用它的魔方,将生活重新拼凑成为焕然一新的格局。无法抵挡。
也如其他女孩子一样,她有着天真活泼的个性,肥皂泡式一串串绮丽的幻想。她在早春的暖风中种下秘密,只为一个偶尔从教室旁经过的男孩子。有时他会背着书包站在楼道边等她,送她一两枚白眼和几丝诡异莫测嘲弄的笑容。她是气呼呼的,像受了莫大的羞辱。可是第二天清晨,她面对空荡荡的楼梯,竟然衍生出一丝落寞。他们的会面基本上都在楼道口完成,相互赠送白眼、笑意,“刀光剑影”,却一直不曾开口说句话,直至毕业,她也不知道这个“神交”的男生叫什么名字,甚至不知道他读哪个班级。
她和“闺密”谈论了这个男孩。那个时期的孩子,多少有能关起房门窃窃私语的几个“心腹”。她当然是带着不屑一顾的神气说起他的,是居高临下恩赐的语气,好像被谈及的那个受了宠幸。她的闺密自然也附和着她,拿出同仇敌忾的架势来,随后转移话题,让男孩子最终的下场不了了之。她们在木板床上打滚,嬉闹,从未意识到终有一天会泪盈于睫地分离,再相见时,也只是平淡地点头问好。这一段鲜亮的日程,会逐渐黯淡,颠覆掉留言册上那句“我们永远在一起。”变成甘甜中略带疼痛的往事,随发黄的纸页一同老去。
十几岁,过着简致的生活。学校家庭两点一线,所有故事,都发生在这条直线上。她在日记本上记下每一笔鸡零狗碎,絮絮唠叨,和自己进行每一次无声的言谈。她的十几岁浓缩在日记簿中,被她视为珍宝。而当她真正趟入了生活,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她的心早已不复当年的纯真,而是裹了一层厚实的茧,变得丰盈而结实了。那本浅紫色的日记簿,被压置到书柜的最底层,不整理还真的就这么遗忘了。有一天她安静地坐在祖屋的阳台上,眯起眼睛翻动手中的日记:圆珠笔的痕迹浅淡,一行行严肃认真的蝇头小字,像少女微微噘起的嘴唇,调皮又骄傲。她的微笑凝固了,用指尖摩挲着它们,感受久远之前的神秘气息。十几岁,她的未来是片荒原,任她如何涂画,布局和演绎。十几年后,她坐在夕阳金粉色的微光中,周围小到只剩下现实,还有一堆文字的佐证,记录着她曾有的年少。
短短的,一眨眼,就从呼吸间奔蹿了过去。
PS:从小到大唯一一次短发。很傻的样子。:)
神经 发表于 2014-10-27 13:20
戴眼镜的那个斯斯文文是楼主吧?
碎红如绣 发表于 2014-10-27 13:31
另一个是我。
戴眼镜的是我最好的朋友。现在她的孩子叫我干妈。
碎红如绣 发表于 2014-10-27 13:37
初中的日记,练笔,涂鸦。哈哈。
远去的烟云 发表于 2014-10-27 14:55
很青涩的绣,很美的文字。
远去的烟云 发表于 2014-10-27 14:56
还有学生时代的笔记本?太珍贵了。
蔷薇盛开 发表于 2014-10-27 15:14
那张黑白照片,让我想起我初中毕业照和中专时那张学生证的照片,一样青涩的笑容,不同的是,那是,我长发, ...
碎红如绣 发表于 2014-10-27 13:31
另一个是我。
戴眼镜的是我最好的朋友。现在她的孩子叫我干妈。
哈尔滨 发表于 2014-10-27 19:12
---旁边的朋友说:咬牙切齿免了,顿足捶胸一边去。
喝酒去了我们。读过,该死死去,让你写不出,熊瞎子。
...
诗意天涯 发表于 2014-10-27 19:59
碎红真是美才女
锦瑟 发表于 2014-10-27 22:06
绣锈,秀外慧中的可人儿。
野妞 发表于 2014-10-27 22:50
女孩儿的心思你别猜,多愁善感的
秀雅清灵,字,文,人。
温暖如烟 发表于 2014-10-28 11:04
读美文,看美女。
初中日记字很漂亮。
碎红如绣 发表于 2014-10-28 12:03
那时候刻意这样斜着写。
我大概是羡慕同班一个女生的,她的裙子她的气质,所以,她写字斜着,有一阵, ...
野妞 发表于 2014-10-27 22:50
女孩儿的心思你别猜,多愁善感的
秀雅清灵,字,文,人。
秦时明月 发表于 2014-10-28 15:18
你看到她那个写本子的字没有,独成一体呢还
碎红如绣 发表于 2014-10-28 15:53
我那是学班里另一个女生写字好吧。那阵子都是这样写的。
萧剑 发表于 2014-10-28 19:36
看了碎红的照片有个想法,这照片还真合这名字——碎红如绣
一叶舟 发表于 2014-10-29 08:12
真的好喜欢你喜欢你的文字,喜欢你的点心,更喜欢清秀美丽的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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