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斗六星网
标题: 代发七色槿作品——如初 [打印本页]
作者: 飞梅弄晚 时间: 2014-11-10 10:03
标题: 代发七色槿作品——如初
本帖最后由 新石头上的叶子 于 2015-1-15 10:28 编辑
如初
采采浮蔷,涉彼沧浪。无根可托,有茎可尝。野风浩浩,野水茫茫。飘荡不返,若我流亡。
——取自《野菜谱》 (明)王磐
(一)
蓝花布窗帘把屋里遮得昏暗,一床红格子棉被严严实实裹在身上,二花花像猫一样蜷缩着还在睡觉。
随着推开的屋门,一股清晨的冷气扑了进来,圪墩儿粗声大气地招呼闺女:“二花花,起炕!待会儿赶会去,待会儿乡政府门口有车哩!”
二花花翻了个身,脸趴在枕头上,闷声闷气地问:“说什么?”
“起炕来!赶会去!”圪墩儿转头走了。
二花花娘虚胖的身子往后挺着,两手搂着肚子上装了半截的口袋,拖着脚上的毡鞋从后门进来了,“死老汉,你总有馊巴主意,这点子东西也不会烂了,你让闺女卖什么栗子去?你发什么疯来?听听,你听听,风刮得恁紧,吼吼的……二花花可会给你卖什么栗子!”
睡得糊里糊涂的二花花听明白了,瞌睡一下子就跑远了,她一骨碌坐起来,边穿衣裳边对着堂屋大声说:“娘哎!你好好歇歇你那腿就行了,别替我操心,我会卖个好价钱,保管不会让谁糊弄去!”
娘给她端上一碗煮疙瘩,小声小气地跟她说:“才刚西院的赶生过去了,怕也是赶会去吧?他去他的,你去你的,你别搭理他。那是个害事马爬,我就是合上半拉眼睛,也瞧不上他那张狂样。”
圪墩儿把米汤喝的吸溜吸溜响,接口说:“咱不说人家娃好啦赖啦,咱一辈子窝在山里窝够了,就是不愿意咱女子再嫁给山里娃,咋也得往山外边的人家嫁。”转过脸他很厉害地对二花花说:“记住了,不许搭理那小子,看不打灰了你!就是这话!”老头子被米粒呛住了,“吭吭”地咳起来。
二花花不吱声了,低头喝米汤。
圪墩儿咳完了说:“打会上到你姐家去一趟,他那边家家都种花生,你要些种来,咱今年在院里先种种试试。”
“栗子卖下钱了,给外甥买点吃货吧?”
“不用,你娘给预备下了,”老头子口气和缓了,“钱留着给你自个儿买件衣裳吧。”
二花花背着袋子出门了,她用头巾把大半个脸都裹了起来,遮挡住强硬的春风,这风吹到脸上就像刀子割一样,她舍不出猫了一冬的细嫩的脸蛋给风吹。走过村东头那家用树梢子夹起的篱笆时,看见一个胖胖的小子正往篱笆上尿尿,她“呸”了一口,赶紧捂住嘴背过脸去了。
赶生和麻三儿站在道旁,笑嘻嘻地看着那小子一边扣着裤子前门口的扣子一边走过来。
“你怎么连尿都憋不住啦?娘的天生是个短尿泡子,像儿狗子一样,走到哪儿,都得抬后腿尿球的。”赶生咧着嘴嘲笑道。
“碍你什么事儿了?滚你娘的蛋!”胖子回骂着。
“走到哪儿哪儿尿,当心把屁股蛋子冻掉了……”麻三儿也嬉笑着说。
“他那个屁股是不怕冻的,膘有一拃厚,跟肥猪一样。”赶生呲着牙笑着说。
二花花走过来,看见赶生和麻三儿向她转过头来,不由自主的,她脸上“腾”一下热辣辣上来,随即蒙上了一层红晕。
“哎!哎!干什么害臊啦?我哥俩的裤子没提起来吗?”麻三儿朝赶生挤挤眼睛,大惊小怪地问二花花。
“去你的麻三儿!你真像拴在门口的狗,看见谁都得汪汪几声。”二花花没好气地说。
“呀,呀,为什么事说话这么难听,……”麻三儿还想接着耍贫嘴,但是赶生朝二花花脸上看一眼,头巾中间的缝隙里,她那乌黑的眼睛窘得像是蒙上了泪珠,嘴唇也微微地哆嗦着,他迷惑不解地拉住了麻三儿。
二花花真想站住跟他俩打声招呼,像赶生嘲笑胖子那样,痛痛快快地奚落麻三儿一回,也想大大方方地跟赶生说几句话,——但是娘正站在门口,把手巴掌遮在眉棱骨上边,大睁着眼睛朝这边看着呢,她悄悄地叹了口气,走过去了。
到寨前村的会上有二十多里地。赶生和麻三儿上了头一辆拖车,她避嫌地爬上了第二辆,两辆车一前一后“突突突”地跑在山道上,车后面都拖着一道烟尘。她无心加入人们唧唧嚓嚓的闲话,垂着眼皮躲在头巾后边的阴影里。她在想,一会儿能找个机会跟赶生说几句话才好呢。影影绰绰知道赶生家托人来提亲了,结果会是什么样呢?难道真就没有希望吗?大凶着呢,这件事不好在家里问娘,赶生该能告诉她吧,她急切地要知道。
等到她们那辆车停下站稳,头一辆车上的人已经全下了车,融进冬闲期集市乱哄哄的人流里,她只看见赶生和麻三并着膀子在前面一闪,就不见了。她找到卖干果的地方,把栗子口袋打开,摆在同村的一个卖核桃的口袋旁边,并托他给照看一会儿,她说去买个发卡就回来。
集市里塞满了人,想走也走不快,道两旁的摊位上摆着花花绿绿的衣裳鞋帽袜子,到处都是叫卖的、讨价还价的声气,姑娘们扎眼的花色衣裳在人群里闪动。二花花的眼睛看不到这些,她大睁着眼睛转着脑袋寻找赶生。
终于在卖农具的地方看见赶生的影子,他跟麻三儿在前边走着,边走边争论着什么。她不由得怨恨起麻三儿来了,个麻三儿,死赖皮,你跟赶生伙长着一个腿吗?走到哪儿都得黏在一起!她无计可施,只好远远地跟在后面。
还好!麻三儿不经意的回下头,看见了张徨失措的二花花,他凑近赶生耳根说了句什么,又推了他一把,前头走了。
赶生站下来等她,咧嘴一笑,露出满口细密的白牙。两人往人少的粮食市那边走去了。
“赶生。”
“唔。”
“我听说,好像是你家托人提过亲了,是不是?”
“是又能怎么样?咱们两家的老人们像是说两叉了。”
“没说拢?那结果会怎么样呢?”
“我怎么能知道?”
“你大说没说,还会再提一回吗?”
“没说,像是被你大倔得伤心啦,……前天,后庄我表姑也给提亲了。”
“唔,这样啊。”
二花花沉默了,俩人往前走,谁也没再说话。
“赶生!赶生!”有个大嗓门的声音喊过来,赶生看了一眼小声说:是后庄我表姑。二花花赶紧走开了。她在几步远的几个戳着的口袋前边假装看小米成色,看见一个矮胖的半老婆子匆匆过来,拽住赶生的一只袄袖急切地跟他说话,赶生低头在听。她听不见卖小米的老汉跟她说什么,听不见周围的欢声笑语,她像个小娃一样,觉得自己很不幸很委屈,被无辜的冷落和轻看了,被人不公平的对待了。她悄悄地瞅一眼胖婆娘短发下边冻得红红的厚耳垂,扭向赶生的那个短粗脖子后面黑亮的发茬,感到一阵慌乱,一阵让她心烦的隐隐作痛,她低下头,悄没声的走开了。
作者: 西湖归来 时间: 2014-11-10 10:19
提示: 作者被禁止或删除 仅保留发帖内容
作者: 白发魔女传 时间: 2014-11-10 10:34
埋头一顶!回头再看。七色槿的小说才是真的小说,严谨的结构朴素的语言,始终透着泥土和青草的芬芳
作者: 胡青牛 时间: 2014-11-10 10:52
七色制造,绝对精品。
作者: 剔透玲珑 时间: 2014-11-10 18:46
浓厚的乡土气息
作者: 新石头上的叶子 时间: 2014-11-10 20:22
语言极有特色。乡土气息扑面而来。
完了再评
作者: 新石头上的叶子 时间: 2014-11-10 20:23
这篇,妞、小西、我,每人各写一篇评论贴。算是任务。
作者: 剔透玲珑 时间: 2014-11-10 23:37
专业写手
作者: 剔透玲珑 时间: 2014-11-10 23:38
咋无法加分,表情也出不来,,,,,切
作者: 剔透玲珑 时间: 2014-11-10 23:40
这会儿可以加分啦,赶紧加分
作者: 新石头上的叶子 时间: 2014-11-11 00:12
我试了一下,可以加分呢嘛{:soso_e113:}
作者: 剔透玲珑 时间: 2014-11-11 00:30
时可时不可,不知咋回事?
作者: 孤鸿野鹤 时间: 2014-11-13 00:42
本帖最后由 孤鸿野鹤 于 2014-11-13 22:55 编辑
七色槿的小说多为乡土题材,对生活有相当的观察积累。文笔细腻,人物语言生动,环境描写准确,故事总是娓娓道来,从容不迫。七色槿有有较高的文学素养,读过她的小说《猎狼》,印象深刻。她的作品越来越成熟。
看得出,这应该是一部中篇小说的容量。这一部分写得相当不错,后面的故事引人期待。
在这部分文字中,二花花的心理刻画很细腻,个人以为,个别语句略作调整,效果可能会有所不同。
——————————————————————————————————————————————
原文:
二花花走过来,看见赶生和麻三儿向她转过头来,不由自主的,她脸上“腾”一下热辣辣上来,随即蒙上了一层红晕。
“哎!哎!干什么害臊啦?我哥俩的裤子没提起来吗?”麻三儿朝赶生挤挤眼睛,大惊小怪地问二花花。
“去你的麻三儿!你真像拴在门口的狗,看见谁都得汪汪几声。”二花花没好气地说。
“呀,呀,为什么事说话这么难听,……”麻三儿还想接着耍贫嘴,但是赶生朝二花花脸上看一眼,头巾中间的缝隙里,她那乌黑的眼睛窘得像是蒙上了泪珠,嘴唇也微微地哆嗦着,他迷惑不解地拉住了麻三儿。
二花花真想站住跟他俩打声招呼,像赶生嘲笑胖子那样,痛痛快快地奚落麻三儿一回,也想大大方方地跟赶生说几句话,——但是娘正站在门口,把手巴掌遮在眉棱骨上边,大睁着眼睛朝这边看着呢,她悄悄地叹了口气,走过去了。
————————————————————————————————————————————————————————————
二花花走过来,看见赶生和麻三儿向她转过头来,不由自主地,她的脸“腾”一下热辣起来,随即蒙上了一层红晕。她回头向家门口望了一眼,娘正站在那儿,手巴掌遮在眉棱骨上,大睁着眼睛朝这边看着呢 。
“哎!哎!干什么害臊啦?我哥俩的裤子没提起来吗?”麻三儿朝赶生挤挤眼睛,大惊小怪地问二花花。
“去你的麻三儿!你真像拴在门口的狗,看见谁都得汪汪几声。”二花花没好气地说。
“呀,呀,为什么事说话这么难听,……”麻三儿还想接着耍贫嘴,但是赶生朝二花花脸上看一眼,头巾中间的缝隙里,她那乌黑的眼睛窘得像是蒙上了泪珠,嘴唇也微微地哆嗦着,他迷惑不解地拉住了麻三儿。
二花花真想站住跟他俩打声招呼,像赶生嘲笑胖子那样,痛痛快快地奚落麻三儿一回,也想大大方方地跟赶生说几句话,可她还是低头走过去了。
作者: 新石头上的叶子 时间: 2014-11-13 22:09
{:soso_e179:}高见
作者: 七色槿 时间: 2014-11-14 09:54
辛苦!有劳了。
作者: 七色槿 时间: 2014-11-14 09:57
我说自己写的是小说,别人就当成小说凑和着看吧,大约是慌腔走板的字。
作者: 七色槿 时间: 2014-11-14 09:58
老耗子,假办丧事是怎么回事?
作者: 七色槿 时间: 2014-11-14 09:58
谢谢玲珑,{:soso_e160:}
作者: 七色槿 时间: 2014-11-14 10:00
我知道叶子是不说假话的人,期待你的评。{:soso_e160:}
作者: 七色槿 时间: 2014-11-14 10:12
还是老朋友够意思,你能来读并留评指点,太好了。
千万别说文学修养,当初在知己网看到你和桃花的帖子,惊得我目瞪口呆呀,我是跟在你们后面学写字的。
你指点的我在文档里改过来了,这贴不敢动,一动就没了,只能这样摆着了。
我用的是校园网,发不出主贴,只有到夜间零点以后,网关才关闭四小时。可是深夜上网不方便,去书房要经过老头的房门,我就是再小心,他也知道。
老头从今年开始不带学生了,转为专职教训我,‘不深学,不苦读,’是常说的话,感情他自己读饱了。
还曾用十点半拉电威胁我。
作者: 七色槿 时间: 2014-11-14 10:18
野鹤,我现在不怎么写乡土了,这都是旧稿。
去年一年写的,都是校园里的知识分子们。{:soso_e128:}
作者: 剔透玲珑 时间: 2014-11-14 12:08
{:soso_e179:}欣赏,学习中
作者: 胡青牛 时间: 2014-11-14 14:19
南沙贝发起的,老衲也不知道,不过觉得好玩,也就学习李香山,提前搞一次也不错。呵呵
作者: 新石头上的叶子 时间: 2014-11-14 19:05
采采浮蔷,涉彼沧浪。无根可托,有茎可尝。野风浩浩,野水茫茫。飘荡不返,若我流亡。
——取自《野菜谱》 (明)王磐
(一)
蓝花布窗帘把屋里遮得昏暗,一床红格子棉被严严实实裹在身上,二花花像猫一样蜷缩着还在睡觉。
随着推开的屋门,一股清晨的冷气扑了进来,圪墩儿粗声大气地招呼闺女:“二花花,起炕!待会儿赶会去,待会儿乡政府门口有车哩!”
二花花翻了个身,脸趴在枕头上,闷声闷气地问:“说什么?”
干嘛标序号呢?害得大家都以为是个短篇或者中篇呢。{:soso_e113:}
作者: 七色槿 时间: 2014-11-14 19:12
是个小中篇,委托妞妞陆续发。{:soso_e160:}
作者: 新石头上的叶子 时间: 2014-11-14 19:19
七姐,快些发呀,等了好几天了{:soso_e113:}
作者: 七色槿 时间: 2014-11-14 19:39
我发不了,发的主帖不能超100字,不然都是半截的,已经委托妞妞帮我发了。
作者: 飞梅弄晚 时间: 2014-11-14 20:55
本帖最后由 新石头上的叶子 于 2014-11-18 22:07 编辑
从二月初二赶会那天起,太行山的严冬退却了,料峭的春风却强硬起来,它们在山梁上山峁间奔跑着,喊叫着,嘶吼出一种金属样的尖啸,活像是妖精出巡。夜晚,风刮得四处山谷在轰鸣,缩在热炕上的人们猜想,该是又一股寒流来了吧,可实际上,这是冬天最后的告别。第二天早上风小了,天气还是没见转暖,但是到了晌午,向阳处的冰雪开始悄悄地融化了,湿润的黄土地这儿一点那儿一点的露了出来,散发出土腥味和朽烂草屑的气味。
接连五六天都是暖天。天一见暖,村道上的人也多了起来,还没开始忙活春耕的人们,有闲空凑一起说说话了。
赶生出了他家大门,朝二花花家敞开的大门里瞅了两眼,就往东头小卖部那儿聚着的几个人走去了。他脸上像是带着什么记号,闲说话的几个人一见他就露出了狡狯的笑容,他明知道人家笑他什么,也不避讳,反倒先开口问道:“都笑什么?喝过黑老鸹尿啦?”
麻三儿头一个凑了上来,扭着像西葫芦一样的长脑袋,厚嘴唇里露出几颗歪歪扭扭的门牙,嘻嘻哈哈地说:“笑你哩,赶生,你都交上桃花运了,咋还能装成没事人一样?”
“瞎胡说!你个大嘴巴鬼,真该让鬼打你的嘴巴子。你大早些年打你打得太轻了,就会没事瞎造谣。”
“谁造谣啦?我才走出几步,一回头,你俩就没影了。说说,该不是跑到哪个旮旯钻草垛去了吧?”
有一个满脸胡茬的汉子说:“赶生啊,你小子下手够快的,给自个儿找下对象啦?你大才不会打你屁股,他该乐死啦。不用操心媳妇就有了,怕是等不到来年二月,就有个扁胖白净的大孙子给他撂到炕上了。”
一个四十多岁的汉子抽着烟袋锅,把浓重的叶子烟气喷到赶生脸上,大声说:“你听听,你听听,老鳖了不是?这年头讲究瘦肉型的,还说什么扁胖的大孙子……”
有人抢着打趣赶生:“这话我也听说了,你这小子,不吱声不言语的,就隔着墙头对上相了……”
赶生急忙分辨说:“别听麻三儿胡咧咧,根本没有那回子事!”
麻三儿说:“得了得了,别描啦,越描越黑!”
像往常一样,人们又拿麻三儿开起心来:“你小子,就是个架秧子的货!有能耐也给自个儿找个嘛。”
“他准能给自个儿找下个,旁人家媳妇两条腿,等着看看他找下的,保管能多出两条腿来……”
“真找了个好媳妇呀,一根大辫子甩在后,双排扣皮袄毛朝外,哼哼唧唧扭扭达达跩过来,哈哈……”
不远处土墙根下蹲着抽烟的圪墩儿哆嗦着手胡乱把烟口袋掖到腰上,猛地站起来走了。他往家愣愣地走,梗梗着脖子耷拉着眼皮,骨节粗大的手攥成了拳头。
二花花坐在炕头衲鞋底,听到堂屋门响,她抬起头,用唾沫把麻线抿湿,就看见满脸黑风的她大进来了。圪墩儿一声不吭,抡开巴掌就朝闺女脑袋打去,二花花一躲,巴掌偏了落在肩膀上,她就势抱住她大的胳膊:“为什么事?你打我?!”
“打死你个丢人现眼的死丫头!长来一身贱骨头贱肉!”说着又是两巴掌。
“你为什么事打我?”
“人家那头都该定媳妇了,你还跟那个臭小子打连连,叫你赶会去你偷汉子,老张家的脸面都让你丢尽了!”他嘶哑着嗓子喊,鞋也不脱就跳上炕去,拽住二花花的袄领子,拖着她在炕上打转转。“呲啦”一声,袄领子给扯下来一半。
二花花也上来了楞劲,猛一拱,把她大拱坐到炕上,叫喊道:“发癔症了你!什么也不为你就发疯!”
圪墩儿蹿起来,往闺女脑袋上打,“我今儿个非打死你不可!丢人现眼的,赶会去勾搭野汉子……”他拳头巴掌一齐上,转眼间,二花花又挨了好几下,“我今儿个就打发你出门子!把你许给傻宝柱!许给西头赶羊的老光棍!”
二花花娘听见吵闹跑进来,“她大!她大!你先消消气……”
但是圪墩儿老汉真是要气死了,挥手就给了老婆子一杵子,他把二花花衲的鞋底砸到墙上,跳下地踹翻了屋地上的长凳,冲着给闺女揉脑门子的老婆子喊:“坏事就坏在你这个倒霉的死婆娘身上!不会养儿子,养下这么个败家的丫头!”说着气呼呼地跑到院里去了。
没等二花花把扯破的袄脱下来,圪墩儿又疯了一般跑进来了,“打发她出门子!你麻溜儿找媒人去!赶紧找个人家叫她滚蛋!什么样的人家也行!”
老婆子说:“就是再着急,也得容我把袄领子给缝上啊。”
圪墩儿说:“赶紧滚蛋!我这就把你许配给傻宝柱家!”
眼眶上一片淤青的二花花从这以后就很少出门了,她安静地在窗前那棵树影不大的紫香槐树下做活,想心事。这棵紫香槐,是她在东庄上中学的最后一年春天栽下的,那一天是植树节,学校安排学生在通往镇上的官道旁栽种绿化树,树苗子躺放在校门前的水泥台阶下,同学们都拣高的、粗壮的苗子栽,到最后就剩下这一课,细瘦的树干还不到一米高,它的主根断了,须根也不丰沛,丢在那里没人拣。二花花把它拿回来栽在这儿了,挖的坑大,里面填上熟土,坑里灌上水,等水渗下去了才把它放进去培上土。小树栽活了。
二花花一天天看着这棵树返青,放叶,开花,听着隔壁那院里赶生相亲了,过红贴了,押婚了。她也跟她大相中的山外边平原村一个人相亲,眼看着把她的生辰八字写在红贴上,跟那个叫宝柱的八字红贴交换。日子求迷各楚的过去,转眼到了秋后,冬月里的一天,迎亲的四辆小拖车沿着弯弯曲曲的山道开进了村。
赶在赶生娶亲之前,二花花出嫁了。这一年,她二十一岁。
作者: 飞梅弄晚 时间: 2014-11-14 20:56
本帖最后由 新石头上的叶子 于 2014-11-18 22:08 编辑
二
吃过早饭,二花花还没有洗完碗,就听见宝柱在大门那儿高门大嗓地喝呼上了:“嘿!二头子,还打升级不?咱干蹭手爪子就行,不来钱的!”
公公还坐在饭桌旁边抽烟,今儿个他迟迟没有挪动地方。这会儿他磕净了烟袋锅,和颜悦色地跟二花花说:“今儿朝后,咱几口人就得过平常日子了,再别说先头家里是什么样,旁人家里是什么样的话,旁人家有旁人家的过法,咱家有咱家的过法,咱只管照咱家的过法过日子就是了。”他转过脸去跟老婆子说话的口气就不和缓了:“还过日子不?糊涂老婆子,好像你没长脑子来!把偏屋地下的那一堆挑挑拣拣,拣好的磨了人吃,下晚黑就是它熬糊糊了。人不吃的再给猪吃。见天精米细面的,是哪家过日月的光景?”
二花花就跟着婆婆到偏屋里拣好的去了。她看得出这是收完秋晾下的杂碎,里边有白菜帮子,萝卜樱子,有长地蛆受镐伤的红薯片,还有场上扫回来的尾巴底,苞米粒豆子粒谷杆子什么都有。哪一家都有这堆东西,都是喂猪喂鸡,没听过给人吃的。婆媳俩从中挑拣,挑出粮食粒豆粒筛筛簸簸,红薯干上有土和发霉的斑点,都一片一片擦过。
但无论怎么样挑得仔细,也改变不了杂合面那种狗屎样的灰扑扑的颜色,而且糊糊一煮开锅,苦涩的气味就发散出来。这糊糊喝进肚里光生屁,晚饭后四个人屁声不断,开始二花花还极力忍着,可哪里忍得住?屁声还是变腔变调的挤了出来。婆婆安慰她说:“柱儿媳妇你别抹不开,这有啥呀?你拿鼻子听听,咱家杂合面生的屁一点都不臭。”
整整一冬,二花花天天傍天黑都是熬这种杂合面糊糊。中间有过两回,婆婆说:“今儿个别熬糊糊了,煮小米粥吧,给老头子煮上个咸鸭蛋,宝柱身板弱,也给他煮一个,咱娘俩就别煮了,喝粥就着咸菜疙瘩挺好的。”于是二花花就煮上两个不知道腌了几年的咸鸭蛋,再到腌咸菜的大缸里捞出一个咸萝卜。
二花花住的西屋里,石膏板吊的棚顶上,四角交叉着拉起两道花纸,中间汇合的地方吊着个红纸扎的绣球,这是结婚时装饰新房拉起来的,在炕沿的上方,齐门框拉着一根细铁丝,靠近墙壁的两端穿着几颗彩色的玻璃珠子,两条新毛巾搭在铁丝上,炕上铺着麦黄色的新苇席。正对屋门的那一边,顺墙摆着一个衣柜,两个边角包了铁皮的木头箱子,这是二花花的陪嫁。炕头那面的墙上贴着一张画,一个前边留着桃、后边梳着一把薅的胖娃娃正提起一条金色的鲤鱼。
二花花婆家的院子,在村里那条主要村道的东半截,出了大门往东走,经过四个院落,就出了村子了。再往东,顺着两旁长满艾蒿的、凹进去的车辙里躺着顽强的车前草的小道走过去,就可以插到河堤下面那条官道上去。河堤以里就是河了,这是一条季节性的河,在枯水期,它只是一片被水流冲刷过的、大小卵石形成的河滩。朝北开的后门外,有个玉米秸做篱笆的小菜园,再往北,就是平展展的庄稼地。
婚后的生活平平淡淡,没有热情激荡,也没有干架拌嘴,只不过是一种寻常女人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柴米生活。宝柱是个干活不顶事的汉子,他总是到了地头先东拉西扯的胡说一通,惹得老汉发起火来骂他几句,然后就悄悄地溜走了。整个春天在地里刨茬头、拉着牛耕地、种上苞米谷子的,都是公婆和二花花三个人。
四月里的有一天她去赶集,在卖树苗子的地方站了一会儿,辨认着核桃苹果雪花梨的幼苗,想着山里这时候果树开花吐蕊的情景:眼睛看到的地方,四处的山坡像围上了一道道的彩带,这儿一道粉红,哪儿一道粉白,窗前的紫香槐也是一树的香花……她那天买回一棵紫香槐苗子。婆家院子窄,没有栽它的地方,她把它栽到了院墙外的村道旁。婆婆跟人说:“人家都是种这个花那个花呀,柱儿媳妇偏偏栽下棵槐树,山沟里来的就是没见识。”
青草长起来了,公公把照料牛的活儿分派给宝柱,让他不用到地里去,只管放牛打草。每天吃完饭,宝柱照镜子把头发梳一梳,装上旱烟口袋,吆着牛出门,不等走出村子,就坐在树荫下点着烟,跟人吹上牛了。牛在一旁听他吹,肚子瘪瘪的。
“牛是反刍动物,肚子里有存货,你没见它正倒嚼吗?它是饿不着的。你真是个什么都不懂得傻婆娘。”他这样回答二花花的催促,说完不情愿地站起来,跟在牛后面慢慢爬上河堤的斜坡。这当口要是有人看见宝柱,会以为他是刚干完重活累稀了,拖着脚,无精打采的,腋窝下夹着根树枝,一只胳膊不时在头顶晃晃,轰赶着草丛中飞起来的蠓蝇。
河堤下边长着黑绿色的矮蒿,被牲畜啃过的野苜蓿和不知名的野草,看麦娘像沉思一样低着头。河床宽阔,河水很细,在对岸柳树行底下冲出来的沟壑里缓缓地流,只有等到连雨天,山洪泄下来时河水才能灌满河床,眼下裸露的卵石给冲撞得没有了形状。
眼前的河滩地,让二花花想起小时候的一件事,那时,她是个十岁的女娃,在五里地以外的东庄上二年级。村里上学的小娃都是在东庄小学上。那天半后晌放学以后,她提着书兜走进干沟,一边在意着脚下别踩上乱石块,一边哼着刚学会的歌:让我们荡起双桨,小船推开波浪……嘴里轻轻唱着,不经意的一抬头,看见不远处有一只狗蹲着正朝自己吐舌头,她没在意,又往前走了两步,忽然就打了个激灵,这荒沟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哪里来的狗呢?再看一眼,那东西斜着身子蹲踞着,看人时脖子不会打弯,尾巴伸得像根棍一样,她明白这是只狼了,吓得尖叫着扔下书兜转身往回跑。那狼先没追过来,还是石头一样蹲着,等她跑出十几步远,才嗖地站起来,扬开了四蹄。
听得身后狼追过来的奔跑声,她吓得不会迈步了,越跑越慢。这时候四年级的小学生赶生跟一个男同学打逗着,从沟口过来了,听见二花花叫得不是人声,他俩抬眼一看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那个同学立马就地趴下了,脑袋拱地,屁股撅起来,赶生却飞快地朝二花花跟前跑来,嘴里“呜嗨!呜嗨!”地吆喝着,跑到她跟前,开始捡石头,没头没脑地朝狼砸,一块接着一块地砸。那狼,是个没经过世面的狼崽子,一见石头飞来,它停下了不跑了,犹豫一下,然后急急忙忙一甩腰,拖拉着尾巴钻进旁边的树棵子里不见了。
吓傻了的二花花真不会走道了,赶生背起她,那个同学也爬起来,找到三人的书兜提着,
把二花花送回家去。
村里人对三个孩子遇见狼的事将信将疑,二花花她大干脆就来了个不相信:“好几年都没碰见狼了,那就是个狗嘛,猴人人蝎蝎螫螫的。”
但是二花花知道,那天在沟里追她的,就是狼,也知道满生的胆子够壮的。
作者: 白发魔女传 时间: 2014-11-17 16:53
姐姐自谦了,这么好看的字,六星没几个人能比
作者: 白发魔女传 时间: 2014-11-17 17:05
二花花的命运也就是一个普通农村女娃的命运,期待下文
作者: 飞梅弄晚 时间: 2014-11-18 08:11
本帖最后由 新石头上的叶子 于 2014-11-18 22:09 编辑
如今二花花的心情正像这干涸的河床:空旷,荒凉。她每天做饭,吃饭,干活,脑袋里是一片灰蒙蒙的空虚。只有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才能觉出心腔的深处好像有根刺,扎得她像火疖子跳脓一样痛。
立秋的第二天,太阳压山的时候,到门口秸秆垛抱柴禾的二花花看见,婆婆领着乡卫生院的柳先生从村道上朝这边走来。她知道董二家的老太太这几天总请先生打针,婆婆准是看望老太太的时候在那儿碰见柳先生的,但是为什么把先生领来,她弄不明白。
柳先生已经六十来岁了,花白的头发,白眉毛,窄胸脯,向上耸着的那边肩上挂着个黑皮药箱。他为人和气,见人就先笑笑,但是笑得很勉强,让人看了不舒服。
婆婆说:“柱儿媳妇你让先生给看看吧,你也知道,自打头年冬月里进门,这日子可不短啦。”
二花花莫名其妙地看着婆婆。柳先生的手指在桌上轻轻敲了两下,婆婆赶紧拉二花花在先生对面坐下,又拉起她一只手腕,按在桌子上,柳先生那三根被烟熏黄了的指头就轻落在她的手腕上了。
“你多大了?月经准不准?”
二花花脸红了,犹豫一下,还是回答了:“我二十二了,……准的。”
换过另一只手,象征性地摸一会脉,柳先生说:“老嫂子,你忒性急啦,媳妇娶来还不到一年,你就急慌慌的想抱孙子了,呵呵。这送子娘娘打发小娃子来投胎可是一拨一拨的,这一拨没赶上,下一拨还有,哪儿就给落下了呢?再说了,也得讲究个缘分不是?跟你投缘的孙子,准定在下一拨里。”说完站起身要走了。
鬼使神差的,二花花轻声说了一句:“先生说对了,要看缘分。”
她婆婆愣了下,瞪了二花花一眼,就耷拉下眼皮子送柳先生出去了,二花花也站起来,看着院子里走出去的柳先生和婆婆的背影,困惑不解地摇了摇脑袋。
她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刚才会重复一遍柳先生的话,当她说出那句话的时候,曾有过一阵幸灾乐祸的想头,话说出口以后她感到有些快意,那一瞬间她想的是:你们家都抠唆成这个样了,小娃子是不会找你们家投胎的。现在她对自己这种不像是一家人的外掰筋举动,有些惊涑和惶恐——她心里,除了嫌公婆抠唆、男人不顶对,还有些什么样的联想在这一刻溜进她的脑袋里、让她说出那样的话来?而且说出那句话的同时,却又感到心里痛快甚至是解恨呢?她自己也弄不清楚了。
不知为什么,这时她又想起赶生来了。每当二花花一想起赶生,就有一种看到荒坡上忽然间钻出嫩绿的草芽的感觉;不是,是草芽在泥土下蹭蹭往上蹿的感觉;不是,也不对,是一只柔柔的羽毛在心窝里拂来拂去的感觉……唉,她总也说不清楚这种感觉。
黄昏时分的刘家前,被风吹散的稀疏的云片鱼鳞一样排在蓝天上,家雀在树枝上跳跃,远处归鸦吵成一片。赶生媳妇坐在门前的石台上,赶着最后的天光织一条小裤子,她的两手一别一别的飞快地动着,知道麻三儿走过来了也不抬头。
麻三儿问她:“哎,赶生那个小包工队活计多吗?怕是一上冻又该歇冬吧?”
她说她不知道。“那挨刀的才不跟我说外边的事呢。”她说话时手没停下,也没看麻三儿。
麻三儿说:“今个儿碰见东庄的二槐了,人家在太谷城里干一年多了,二槐说活计好找,他一天工钱是四十块,工地还有食堂,吃饭也便宜,八小时之外算加班,是另外给钱,这样,一个月就能落下一千多块,在家门口干零活,一天才挣二十块钱,差忒多了。你问问赶生,要是歇冬了,搭伴上太谷城里挣钱他去不去?”
她还是没抬头,“爱去不去,跟我没一毛钱关系,他挣钱都交伙里,挣多少也没有我的。”
“回来你问问他吧。”
“嗯哼。”
作者: 飞梅弄晚 时间: 2014-11-18 08:13
本帖最后由 新石头上的叶子 于 2014-11-18 22:11 编辑
三
忙完了秋,地里场上都拾掇利落了,公爹用思谋成熟的口气对宝柱说:“又是一个秋了,我养活你这么大,给你娶上媳妇也一年了,你们也该自个儿过日子去了。头年的粮食还有,咱还在一块吃,等新粮食下来了,就各烧各的锅吧。”宝柱和二花花没有说什么。
前院那三间偏屋给腾出来了,零碎杂物都搬到柴棚里,公公给重新盘了炕,修补了烟道,屋里墙面也重新刷白了,半个月以后,二花花已经睡在新炕上了。
各自烧锅的头一天天还没亮,婆婆早早就喊他俩起来,跟公公在院子里放炮仗崩穷。抠门的老汉在这个事关运气的事情上并不含糊,他买了雷子炮还有串子炮。漆黑的天上没有星星,老汉郑重地点燃炮仗,再把它们一根一根抛向黑天上。婆婆不敢看,她用棉被裹住脑袋,撅起她蒲团一样的大屁股,随着炸响一阵一阵地哆嗦。崩完了穷,她欢天喜地地接老汉进屋,给他掀门帘,恭顺得像是对待一个英雄。
瘦小结实的李树林老汉按照自己的方式管理着家事,他把大儿子宝根送去当兵,把小儿子宝柱送去上学,他自个儿像蚂蚁一样在黄土地里苦受,一点一点地垒起了家业。生产队解散开始单干的当年翻盖了老宅的房子,第二年老汉抓住现役军人优先批给房基地的机会,在村南头盖了三间房子,盖完那处房子的第二年给复员回来的宝根娶了媳妇。但是大媳妇是个泼辣的婆娘,一张没边没沿的大嘴什么话都敢说,不单要跟她男人平起平坐,渐渐的也不把他跟老婆子放在眼里了。李老汉不能忍受这样的耻辱,娶进来的当年就把大儿子分出去另过了。
老汉的窝心事还不止这些,他的小儿子更让他脑袋痛,念了七年书的宝柱懒得像条虫,浑身上下愿意动弹的只有那根舌头,南朝北国的整天瞎吹,很不招人待见,婚事也就一直没动。自打前年起,老婆子三天两头喊上她小儿子挪动家里的荤油罐子,不知道哪一下就挪对了,从四十多里地的山里边,娶回来小儿媳。
分家另过并没有让二花花的心情好起来,独自一人的时候,静静地想一想这一年里发生的事,她觉得像飘起来一样恍恍惚惚的,她想在心里找找愉快的轻松的或是踏实的感觉,可是找不到,做姑娘时候那种结婚成家过日子的模糊盼望,一触到眼下的现实,像小时侯吹过的肥皂泡泡一样破碎了。事情发展如山洪下来以后奔腾的浑水,她在激流中的漩涡里被涮了出来,还没等站稳,一条看不见的线把她跟一个陌生男人绑在一起了。她心情沮丧的像是挨了打。
她觉得自己一下子就成了老年人了,六十左右岁的样子,像那年她姐出嫁以后,一下子冷清了的家里,她娘她大那时的样子。姐嫁的时候是冬闲时节,姐走后家里的日子漫长而沉闷。
出嫁后二花花跟父母疏远了,她在心里怨恨着她娘她大,要不是他们拒绝了赶生家的提亲,她绝不会是现在这副样子,睁着迷迷蒙蒙的眼睛,梦游一般的过日子。她不想看见她大,更不想看见隔壁的赶生一家,但是她却不止一次地梦见过赶生,梦里的赶生还跟以前一样笑口常开。大概他跟他的新媳妇,日子过得挺好吧?
有一回梦中听见赶生的喊声,却找不到他在哪儿,就急醒了。她发现宝柱睡在她身边,一条腿压在她身上,深长地呼吸着,还在梦中吧嗒两下嘴。她侧过头看看他,一下子勾起他被人轻看、不招人待见的种种情景。真是个讨人嫌的东西。她想。也许该把他压在身上的那条腿推开,或是往一边挪动下,从他的腿下脱出去……可要是把他弄醒了,他黏上来纠缠,牛皮糖一样的,也许就更糟了。所以二花花就忍着不动。被那条腿压着,觉得自己身体的一部分是活人,一部分已经死了。这样忍耐着,等待天亮,二花花百感交集,从沮丧地接受到委屈地不认可都有。她头一回意识到自己隐秘地盼望着离开他,总也不用见到这家人才好。或者,更准确地说,她盼望着有一天会不这么委屈,过上一种舒心的日子。
在好几个暗夜里,她想她会离开这个家,离开平原村,她想她会跟婆家人就这么说出来,然后心无挂碍地一走了之。但是,她不知道,平原村的人们会怎样埋汰她,离开这里她又能到哪里去。一天接一天的平稳的日子没有断裂,根本不可能有什么机会可以为她打开一个缺口,可以让她不受人批点地走开,脱离眼下不舒心的日子。
二花花提一桶水出大门,给那棵紫香槐浇水,她远远地看见大嫂从村道上往这边来了。
“宝根家的,你上哪儿去呀?”分不清是哪个门洞里,一个细嗓子招呼大嫂。
“上宝柱那儿,看看我们小婶儿去。她成天不出大门,也不知道咋样了。”
“跑去找人家干什么?人家可是个安静人,面嫩,想拉拢着跟你一样疯?你也真抹得开!”一个胖胖的小媳妇拿着鞋底从门洞出来说。
“你倒是想疯,疯不起来吧?找我家的绵羊疯去吧,咩咩的跟你一般大嗓门。”
“不说这个,说点正经的,看你今儿个挺欢实呀,又打胜仗了吧?说说吧,你是怎么样骂得宝根败下阵去的?”
“啊,你还不知道怎么骂人吗?地上长的,身上长的,都划拉到嘴边上就行啦,这有啥呀,长个嘴巴来光会吃不会骂,那不成了猪娃子啦?……”
妯娌两个在炕沿上坐下来,宝根媳妇理了理头发,朝二花花看一眼,小婶儿脸上的变化很明显,两个颧骨上的红色褪去了,明亮羞涩的眼睛黯淡了,哑了,眼神躲躲闪闪的。她轻声地问道:“你是怎么了?身上不舒服?”
二花花默默地咽下一口唾沫,她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话来回答大嫂,只得把身子扭一下,垂下头把眼睛隐藏起来。
“你也别想太多了,哪个人都有点不如意的事。宝柱除了懒点,没有别的毛病,你把他攥紧了,催逼着他干活,汉子嘛,都是贱骨头,你不压住他,他就想欺负你。”
“不是……大嫂,这日子也忒没意思了,我都不敢想,就这样过一辈子,”
“嗨!你想那么多干什么?不用早早地打算着将来,你只想着眼前就行了,想着晌午吃什么饭,吃完了找谁说说话去。”她从嘴里啐出口唾沫,并随着飞溅出去的唾沫仔细看着,然后交叉了胳膊抱着双肘大声说:“将来的事将来再说,车到山前必有路。”
临走,她关切地跟二花花说:“干活时候心眼别太实了,重活你得骂着宝柱干,这家人都像老东西一样,把人当成牲口使唤,你累死了他都不带眨眼的。那年秋天从地里往外背苞米,累得我月经二十天都没上去……”
俩人在屋里说话,听见大门那儿宝柱缠着一个人说话,光听见宝柱唠唠叨叨的声音,听不见那人说话。“……你说说,你寻思着高速公路不一定从咱这儿走吗?我看它非得打这儿走不可,你想啊,咱这儿是平平张张的地势,它不从这儿走,还能爬坡上岭的修路去?准得打咱村东边过了,除了这儿,别处都绕弯嘛……你怎么不说话?哼!你就不说话好了,都到这会儿了,明年有没有地种还得两说着,可你傻不愣登的不吱声!”
“你有完没完?见人就是这套车轱辘话死缠着,好像你是个多大的干部似的,耳朵都听出茧子啦!”是个年轻人没好气的声音。
“倒了大霉了!跟你说正经话你愣是听不懂……”说着话宝柱脚步重重的回屋里来了,脑袋在门框上撞了一下,“咚”的一声响,他骂一句,一手捂着额头进来,跟嫂子含含糊糊地打声招呼,就往烟口袋里装一把叶子烟末,又要出去了。
他嫂子说他:“你可真够异样的,哪有年轻轻的抽旱烟的?要就别抽,抽就抽烟卷。”
他咕哝一句:“哪儿有钱买烟卷。”忙忙迭迭地走了。
八月节的前一天,老疙墩儿突然脑溢血去世了,街邻赶着驴车来报丧,出门子三年半的二花花回家了。
他们在路上走了半天,到刘家前的时候天已将黑,二花花走进自己家大敞着的木板门,朝灵棚只看一眼,就被一阵突然涌到喉咙的哭泣憋得喘不上气来,她在散发着佛香和烧纸气味的院子里,把长期以来郁积的泪水都哭了出来。她没有听见有人叫她,直到她姐抱住她的肩膀,帮忙的婶子们过来劝她,才像做梦一样的醒过来。
姐夫给操办完丧事,晚上一家人坐下来商量后事。姐夫说这荒沟野岭的,一个孤单老人没法在刘家前待了。二花花在公婆跟前过,咱娘去了也不方便,跟了我们去吧,我那儿弄着奶牛场,一天天忙得没空进家,咱娘去了,正好给我们看看家。
他们离开家的那天赶生娘牵着孙娃来送了,两个老婆子哭哭啼啼说了不少话,二花花听见说赶生跟麻三儿去太谷城里两年了,他跟媳妇离婚了,媳妇给他撂下这个男娃。
作者: 飞梅弄晚 时间: 2014-11-18 08:13
本帖最后由 新石头上的叶子 于 2014-11-18 22:12 编辑
四
十月里的一个深夜,赶生站在一家歌厅关着的玻璃门后面,穿着老板发给他的特殊工装——仿照画报上张学友穿的蓝灰色圆领T恤,牛仔裤。他擤了下鼻子,想,我他娘的就是个三花脸,抹白了鼻梁给城里人开心。扮成梆子戏里的小丑给人找乐。
他每天午后三点之前到这里,直到后半夜客人走净、歌厅打烊了离开,他在这里做保安,就是麻三儿所说的黑狗子,每月有八百块的工钱,还有不定数的客人赏的小费。他跟麻三儿在城西河堤边上合租了一间房子,住处离麻三儿干活的工地很近。赶生每天出来的时候他还没下班,回去时他也该出门去上班了,所以虽是住在一起,俩人真正同处的时候不多。
本来是跟麻三儿一块来应聘这个工作的,那时歌厅刚开业,需要两个保安。坏事就坏在麻三儿跟老板呲牙笑了,这一笑,露出那几颗歪歪扭扭的黄牙,原本不短的脸又拉长了一截,老板当即表示他不适宜在歌厅工作,怕影响客人们的兴致。老板对着赶生的鼻子发了一会儿呆,随即又哈哈大笑起来,说他鼻子长得跟张学友不错样的,眉棱骨也像,照张学友的样子打扮起来一准儿能招来客人。
来的第一天,后半夜歌厅打烊以后,他在门厅的沙发上睡了一觉,接下来的两天是在储物间凑合的。第三天一早老板踢醒了他,告诉他这里不包吃住,想在城里落脚,他应该找个临时住处。
那天他出了歌厅门,向四周看看,蒙蒙亮的街上已经有人了,跑步的,遛狗的,赶早市的。在为数不多的人里面他看见了麻三儿,麻三儿在街对面走,仰着脑袋,把每一个店铺门上边的招牌都看一遍,眼看走到跟前了,赶生听见他跟一个拎着鸟笼子的老头问了什么,那老头茫然地摇着头,他听不懂麻三儿的山哏子话。麻三儿只好把舌头勾勾,用普通话再说一遍。老头还是摇头。
赶生一喊他,他就跑过来了,嘴里直叨咕“老不死的棺材瓤子,可真会装聋……”他说他恨死这帮家伙了。赶生问他恨谁,他说都恨,包工头,老板,饭摊,小店,还有街上走的人,街边的路灯和树,还有天上那个属于城市的太阳月亮。他说全世界都是咱们的敌人。他跟赶生说咱们找着活干了,得找个住的地方,总在工具间凑合不行,包工头让他租个房子,说找不到住处明天就别上工了,咱俩合伙租个便宜点的房子吧。
城里的房子太贵了,即使是有门没窗户、没水没电的小下房,也要二百块左右。进了三家中介也没有便宜的,麻三儿不明不白地骂起来:“杂种的,让你们住去吧,住死你。”
那天转到天擦黑,俩人才在麻三儿工地附近找到一个闲置的柴房,每月一百块钱。
每晚七点以后他站在大厅里迎宾。客人当中,有看着顺眼的也有不顺眼的,他对所有的人都一律笑脸相迎,提醒着自己不能带出一丝不友好的表情,特别是当他看到某个年过花甲、挺着肚子、连头皮都染得漆黑的老头,或是某个一进门就转着脑袋搜寻小姐的男人,或是个穿得板愣愣端起一副大爷架子的人,他总是强压下冒上来的轻蔑表情。
他对所有来作乐的客人都一样的恨,因为他们有钱,因为他们是城里人。
歌厅门外,街上已经安静下来,惨白的灯光照着泛着白光的水泥路,灯光照不到的地方浮动着一层雾气,齐着路边那排柳树梢上升的紫色的烟雾,恍惚间也像泡在雾气里。隔着玻璃门,他看见指示停车位的标志牌被风吹倒了一个,就推开门走出来。
他快步走下台阶,走向那个歪倒的标志牌。风挺硬,空气里弥漫着柳树叶子发散出来的气味。他心里模模糊糊地记起家门口的那棵大杨树,门前的两块石阶,天擦黑时的院子,烧柴草的气味,还有联山的房子中间,间隔开两个院子的墙头上,二花花晾着的那双布鞋……
现在他的思想又回到了刘家前。天已经黑了,他在镇街上干一天活儿回来往家里走。他听见了吵嚷声,两个嗓门,一个高亢激动连珠炮似的,一个低沉,在解说着什么。老婆又跟他大干起来了,他已经烦烦的,不想去管,但是他逃不脱,所以他还得往家走。
老婆正在往门口的小推车上搬东西,儿子拴保在奶奶怀里哭叫。她手里抱着东西,吵吵嚷嚷着来回搬,什么秋衣、褂子、毛线衣、结婚时她娘家陪送的铺盖、她自己的小东西,一件一件全堆在小车上。
她一边来回搬动,一边吵嚷个没完:“既然我在你屋里不算个人,我走球的算了,早知道你们这么不把人当人,压根就不该嫁过来。……可倒好!三万多块钱占地款,你全吞了,一个都不吐出来……你用那钱下馆子去吧!出门游逛浪荡去吧!当有钱的阔大爷去吧!你心里受用就行,只是别让车给撞了……”
“这钱不能随手胡花,咱谁都不能胡花了它……”他大站在院心,伤心地看着儿媳来回奔跑,笨拙地解说着。“我跟你细致解说过了,这是补偿咱家那块地的钱,把钱花光了,地又没了,咱日子咋过呢?”
看见他进门,老婆冲他叫道:“不要脸!不要脸!你大心黑透了,我看见他把钱领回来了,三万多块!摞在炕沿那儿一沓子,我亲眼看见的。他把钱全吞了,藏起来了,就在他那屋里头,一个也没分给咱们!”
他气恼地抢下媳妇手里的两个鞋盒子,重重地摔在地上:“你胡沁什么?那钱得合计着过日子,不是给你胡花的!”
“我不管!我只要我的那一份。”
“你那份回你娘家要去!这儿没有你的地。”
“好啊!好!跟你大是一个调调的。我就是要钱!要想再过下去,你给钱!三万块钱我要一半,你送一万五过去,我就跟你回来,不送钱,你们别想着我会回来了!”
她捡起地上的鞋,冲出大门,拉上小车走了……
歌厅的名字叫山林夜莺,取这个名字,是因为老板对山区或是树林子情有独钟,还是出于什么隐秘的念想,怕是老板本人也说不清。楼上楼下的十几K歌房中没有山坡和沟谷,只有挂在前厅通向走廊拐角处的那副画,画了一只鸟儿站在枝头上直着脖子欢叫,只有这幅画好像与山林有一点点联系。有几次他看见老板背着手,挺着肚子,一本正经地凝视着吧台背景上那四个龙飞凤舞的烫金大字,不知怎么就觉得,老板其实不见得认识这四个字,是故意做出这么深沉的样子,似乎以为他深沉了,这个虽然经过改造也还是没脱去老城区旧房舍模样的歌厅,能够上一个档次。
老板是个近郊的农民,在这几年里干过不少行当,他跑过运输,倒卖过墓地,经营过旧家具,在几家旅店舞厅门口卖过啤酒饮料、避孕药、安全套,他还做过推销保健产品的生意,可是没有一种职业能让他挣着大钱。在市面上混了几年他看明白了,贩毒来钱快但那是掉脑袋的事,他不敢干,弄个歌厅风险也不小,但不至于立马掉脑袋,来钱也快,他就干开了这个。
时钟报十一点的时候,有客人踩着钟声从楼上下来了。客人是个头发斑白的瘦老头,约莫有六十五岁,他西装里面的胸脯干瘪,脸皮松松的,是没被太阳晒过的苍白色,脸刮得很干净或是根本没长胡须,杂乱的眉毛稀稀落落。他身后跟着吉林来的马莉兰小姐,她的鞋底厚,后跟又高出一截,所以她看上去又高又壮实。她穿一件白色的针织毛衣,一眼就可以看出是地摊货。那老头往吧台走,很气派地掏出皮夹结账,马莉兰则直接往门口走,朝赶生抿嘴一笑,等他给拉开厚重的玻璃门。
“马姐,这么早就撤了?”赶生说。
“早吗?去吃宵夜……天涯何处不长草啊,逮不住黄牛咱逮个瘦克朗算了。嘿嘿,不像昨天那帮杂种,连给买一罐可乐的钱也舍不得花。”胖乎乎的马莉兰嘻嘻哈哈地说。
老头走过来了,赶生对他做出个微笑:“请走好,祝您玩得愉快。”
老头放慢了脚步,歪着头冲马莉兰说:“愉快吗,宝贝?他提出的这个问题还是个未知数。”
假眉三道。赶生心里想。他很想对这个骚老头唾几口唾沫,但还是本分地微笑着,替他们拉开门。
赶生到门外巡视一圈。没有异常,客人开来的四辆小车安静地趴在门两旁的停车位上,门口那个霓虹灯一闪一闪的,变幻的还是那句莫名其妙的话:只出售浪漫,不预约爱情。
王慧在门里招手叫他。
“张哥,我朋友在外边等我,可我那帮客人没有要走的意思,你帮我支应一会儿吧,姐妹们都有客人,我能指靠的只有你了。我去去就来,用不了二十分钟。”她拉了一下他胳膊,领他朝一楼一个K歌房走,她脚步急促,描得细细弯弯的眉毛下边,一双眼睛亮晶晶的。
王慧对她的客人们说:“几位大哥,我去一趟卫生间,请张学友大哥替我招待几位一会儿,有什么需要,你们跟他说。”
三个客人都四十来岁,目不转睛地盯着王慧,脸上露出不满的神情,“哪有这个规矩?我们买了服务,小姐倒跑了。”“不行不行!找你们老板来!”
王慧说:“别呀,几位哥,这不是砸我饭碗吗?求求你们心疼心疼我吧,我一会儿就回来,亲哥啊,我去洗洗脸,补补妆,打扮好了等着你们更喜欢我。”她夸张地鞠了一躬,笑着,扭着筒裙里紧绷的小屁股走了。
“她搞什么鬼名堂?去趟卫生间犯得上让你替班吗?”块头最大的那个客人问。
“她吃坏了肚子,要多蹲一会儿,还怕你们找老板投诉她,就让我替她来了。”
“这样啊,这小娘儿们也真够怪的,有啥抹不开的?直说就是啦。”另一个人说。
块头大的那个问赶生:“小娘们儿什么来头?也不知道她是真不卖还是假不卖,真会装啊,正经人能来当小姐吗?”
赶生问:“怎么了?”
那人轻蔑低哼一声,“我们说带她出去,她不说行也不说不行,她要我们每人出一千块钱,每人一千!”
“她以为她是谁呀?也不打听打听行市!”戴着眼镜的那个气哼哼地说。
赶生说:“几位大哥,她还年轻,多担待点吧。你们要什么喝得不?我给你们拿去。”
“嗯,那就来生啤吧。”“再要个干红。”
赶生到吧台报账的时候走到门边往外看看,最里边那棵昏暗的柳树底下,王慧正跟一个竹竿样的人影子面对面站着,她从前胸摸出东西来,一次一次朝影子递去。她那个男朋友有福了,今晚的白粉钱又有了。赶生想。
早晨赶生回出租房的时候麻三儿已经出去了,床铺上有一张售房广告,上面画的东西他认识,在刘家前村东边的河沟里,这样的东西每年夏天都会沿着沟边长出一溜,就像给河沟镶了道花边,颜色像广告上的一样鲜亮。他捧着广告读出声来:远离喧嚣,雨久花一样新鲜的体验……城里人真能扯,明明是蓝花菜,到他们嘴里就变成雨久花,又叫什么浮。念着小广告,不由得想起小时候到到沟边去,薅蓝花菜回家做水饭吃的情景来。搭伴去薅菜的总有麻三,二头,二花花,想到这儿,二花花的模样又来到他的眼底了,久久不肯离去……
是八岁那年的伏天吧,有一回二花花想逮住一只红蜻蜓,她折了腰向油绿的叶子探出身子,探呀探的总也够不着,结果“扑通”一声栽进河里了,湿得落汤鸡一般,吓得她抽抽搭搭不住地哭,害怕回家被她娘打。他本该帮她逮住那个蜻蜓的,赶生一边回忆一边想,这样圪墩家婶子就不会老骂她光贪玩不干活儿了。
小女娃二花花在他身旁还在抽泣,哭声断断续续,但是越来越听不清楚了。他脑袋里一片浑浊,回忆里的二花花的哭声越来越远,像微风掠过柳树梢一样。他睡过去了。
作者: 飞梅弄晚 时间: 2014-11-18 08:14
本帖最后由 新石头上的叶子 于 2014-11-18 22:14 编辑
五
冬月里的一天,平原村在村委会的院子里开村民会,又到了分配退耕还林补贴款的时候了。大槐树上的喇叭喊了几遍,人们才三三两两地大声说着话走过来,聚集到村委会外边的台阶周围。女人们挤成一堆,从各色各样的花头巾下边发出高高低低的喧嚷,汉子们在角落里站着蹲着,伴随着叶子烟的辛辣味,传出嗡嗡的说话声。
屋里的条凳上坐着几个上年岁的老汉,也是一片暗哑的嗡嗡声。
“该冬至了,天还是不冷……”
“呵呵,冬至不冷,来年可要起虫。”
“早先那年头,这时节早冻得封了河了,河两边的坡道上整天都有一层冰,牛都钉过铁掌,不那样不行啊……”
台阶上一个蹲着的人大着嗓门喊道:“宝柱,快把前开门扣上吧,要是你把那玩意当成牛的吹爆了,你媳妇该把你打出去啦!”
宝柱嬉笑着接口:“那样可正好,我就上你家找你媳妇去啦!”
“找我媳妇?不怕那个母大虫活吃了你!我说,我总是疑惑,李树林我大叔勤俭得都过了头了,你怎么没有一点你大的品相?大概放光了你浑身的血,也找不出一滴是你大遗传给你的,你娘准是跟说书唱戏的睡过觉,完事了才生下你……”
靠近敞开的屋门旁,是一片雾腾腾的烟气,一个汉子很响的擤了一下鼻子,然后小声说:“我听我们舅爷说,国家要在咱这一带地面修高速公路了,没准儿得占地呀……”
会议开始了,村书记大声讲了一通开场的官话,就接过会计递过来的表格,大声喊着分配到补贴款的人名字,不停地喷着哈气。
宝柱从会计手里接过一百二十块钱,喜滋滋地揣在怀里。从小到大,宝柱手里还没有过这么多钱呢。怀里揣上一大把钱,感觉就不一样了,钱让宝柱脚底下虚飘,心里瓷实,有一股当家人的欣快。他不急着回家,要多享受一会儿这种美妙的感觉,就在村道上信着脚圪游。
开小卖部的五婶子招呼他:“宝柱啊,你单立门户了,这回也领到钱了吧?”
宝柱说:“那是,往后别的户有的,我就都有。”
小卖部里有人接话了:“喔嗬!宝柱也升格当户主了?来来,你进来!进来还能官升一级,你给咱当局长咋样?当咱平原村赌局的局长!”
宝柱掀起小卖部那个黑乎乎的棉门帘看看,昏暗的屋子里几只烟袋和卷烟都冒着烟,满
屋子罩着烟气,地上满是烟蒂和痰。他站到一张桌子旁边看看,几个聚精会神的家伙围坐在
那儿,桌上有个大海碗,碗底的两个骰子被一只粗黑的指头抓起来,在手心掂了掂掷下,撞得海碗叮铃铃一阵脆响。几个人的眼珠随着那两个骰子转,四啊六啊地报出点来,随即几张票子扔下来,赢家收了,又开始下一轮掷点。
怀里有大把的钱撑腰,宝柱也跃跃欲试了。他刚才看清了,每次输赢是一块钱,即使输了,只玩一会儿不会有多大闪失。
从来没摸过骰子的宝柱手气真壮,掷出的都是大点,一会儿的功夫,眼前的桌子上像码柴禾一样,堆起了一堆纸票。宝柱那个乐啊,按着海碗抢着掷,心想有这个门道,还种什么苞米呀,天天掷骰子就是了,这玩意一天就能顶一个秋。
他娘来买盐,正赶上宝柱掷了个九点通吃,各方押的钱全被他划拉走了。他娘说:“快家走!待会儿你爹过来,看不打灰了你!”
宝柱不耐烦地说:“哎呀快得了吧,你当了我骰子的道儿了。”
看着儿子面前的一堆钱,老婆子不吱声了,嘟囔一句:这个王八羔子,你可像谁呀?
娘这一来,把宝柱的运气带走了。自老婆子走后,宝柱一把没赢,把把往外掏钱,面前的一堆钱越来越少,终于全倒回去了。宝柱急了,刚才还是一大堆钱,转眼就没了,他能不急吗?他急着翻本,一把一把地狠押。
再没有比掷骰子更快的赌法了,翻掌之间就是一把,只一顿饭功夫,宝柱怀里的一百二十块钱输了个磬净,没有钱继续押了。宝柱说:“娘的!都谁赢我的钱了?好歹给吐回来一半,不然我没法回家了,这叫什么事啊。”
立马有人回他:“你说叫什么事?都是正大光明的事,认赌服输知道不?”
宝柱对着回他的人一阵胡骂,人们也嘻嘻哈哈地还他一片咒骂。赌局折了,人们散了。这是他不愿意接受的,他急需跟人吵架,吵得越热闹越好,只要能吵架,他就可以激动起来,到家时就可以怒气冲冲,用这样的方式回家去可以减轻他的恐惧。他心里明白在家里等着他的是什么。
他终归还是回家了。一进门,就结结巴巴地讲起临时编出的故事:他们拽我到小卖部去,有盘起,还有二楞,你知道,我根本拽不过他们……
二花花可不听他往下说,急着问:“钱呢?刚领到手的钱呢?”
“我没钱了,都被他们糊弄去了……”他可怜巴巴地说。
“你说……没钱了?那……苞米种,还有农药,怎么办?”二花花不知怎么说了,她借着怒气抓住他,翻他的口袋。
“我不是跟你说了吗?我没钱了!”宝柱吼着,将二花花甩了个跟头。二花花抓起小板凳砸出去,随即跳起来,打算跟他拼命。
听见动静的公爹操着一把斧头过来了,“败家的小杂种,还反了你了!”
宝柱跑到后门那儿,夺门逃窜。
宝柱一夜没归,全家也没多想,以为他是臊了,猫起来了,等臭事的热乎劲过去就会回来。直到第二天午后,老婆子先就坐不住了,撺掇二花花一起出来找。
出后门,在翻耕过的松软的地里,可以看见宝柱钉了鞋跟的棉鞋脚印往西去了,脚步之间的距离很大,他一定是害怕被斧子砍,大步流星地跑过去的。婆媳俩往西走,遇见人就打听。走到国有林场的界边,看见一个穿军大衣的护林员蹲在土坎上,跟坎下的一个老汉说话。他说:“他就在我身后的那棵楸树上,面朝北上吊的……应该说他准备的不充分,连根绳子也没带,结果用裤腰带把他自个儿挂上了,可倒好,脖子挂上了,裤子掉下去了,一直褪到脚面……”
老汉问:“看见的时候人就死了?你没做人工呼吸什么的?”
“你真能扯,”护林员说道,“我跟你说,今天早上我们把他放下来送到乡卫生院时,他浑身都青了。”
乡卫生院离着不远,然而婆媳俩一个多钟头才走到。二花花拖着吓傻了的婆婆好不容易挪到那儿,跟大夫一打听,人家一眼就看出来了:“哦,你们是为吊死的人来的吧?”
宝柱被安置在库房里一张支起来的桌子上,出现在二花花眼前的是一张陌生的肿胀的面孔,死人胖大的舌头一张嘴里塞不下,挤到嘴唇外边来了。老婆子一声没出就瘫软在地上背过气去了。醒来,她没哭她儿,把一腔怨气都发到二花花头上了:“他再不济也是你汉子,你就往死了跟他打,搁不下他呀?作损的,黑了心的,挤兑死了亲汉子,你招野汉子……”
埋了宝柱,公公冷着脸跟她说:“你也没生养一儿半女的,这一枝算是连根撅断了。眼珠子都没了,我还要眼眶有什么用?没有儿了也就没媳妇。我不说不留你在这儿住着,可是打今儿个朝后,你好了赖了,跟我们没有关联了。想回刘家前去,我给你拿盘缠钱。”
老汉给她撂炕上十块钱。
作者: 飞梅弄晚 时间: 2014-11-18 08:15
本帖最后由 新石头上的叶子 于 2014-11-18 22:15 编辑
六
黄昏时分的最后一缕天光已经消失,街上的路灯亮起来了。
山林夜莺歌厅前台朦胧地罩着一层淡紫色,站吧台的小姐和两旁围坐在沙发上的客人显得朦朦胧胧,空气甜蜜得像拌了蜜糖。
一个身形庞大的男人踩着台阶走上来,赶生拉开玻璃门,欢迎他光临。客人一直朝吧台走去,敲着桌子对前台小姐说:“给我开个包间,小一点的就行。告诉你们的小姐们别来打扰我,送一打啤酒来就行了。”
赶生搬着啤酒进去的时候,客人独个儿在房间里,他脱去了外衣,松垮垮地陷进沙发里,使他的大肚子更显得臃肿和歪斜。他的外衣搭在另一个沙发扶手上,俩胳膊架在沙发扶手上,手巴掌底下压着一个鼓鼓囊囊的牛皮纸大信封。低低的天花板上只开着一盏灯,房间里幽暗,微微带着一股灰绿色,似乎在黄昏时的树林里一样。音响和点歌机都没有打开,这个客人不像是来唱歌的。瞧他那猪肚子脑袋,快要缩进腔子里了,他还会唱吗?又是个装模做样的坏蛋,跑这儿等人谈卖卖来了。
赶生心里这样想着,嘴上却热情地对客人说:“先生,怎么不打开机器唱唱呢?你上这儿来,散散心,然后你唱上几首歌,放松一下,所有的疲劳就都唱出来了,你会轻松的像小娃娃一样。”
客人摇摇他的大脑袋,“还小娃呢,我他娘的能睡上半宿香甜觉就算过年了。哎,我等的人是个疤瘌眼,好认,他要是来了,你直接把他带这儿来,你记着。”
“我记下了,放心吧。”
不大工夫,这客人又从他包间出来了,站在走廊里冲赶生喊:“哎!卫生间在哪儿?”
娘的,才灌进去的啤酒直接变成尿了。也是个短尿泡的东西。赶生呲牙笑了笑,随即殷勤地赶过去,指给他卫生间在哪儿,看着客人胖大的身形走进去。
刚往回走几步,他听到一声沉闷的钝响从卫生间传来,声音不高,像是把重物撂到地上的声响,他转身朝卫生间跑去。
推开门,随着从盥洗台上方射出来的灯光,他看见那个客趴在半明半暗的小便池旁边,裤子褪到了腿弯那儿,脸朝下,脑袋扎在便池和墙角之间的暗处,跟他那个大肚子很不相称的白屁股和两条细腿裸露在灯光下。客人的一只手伸着,手指弯曲,仿佛在倒下之前拿着什么东西。
赶生弯下身,抓住他肩膀把他翻过来,看得出他还会喘气。随着那个大肚子翻转过来,肚子底下压着的牛皮纸信封露了出来。赶生相信纸包里包着的不是别的,是钱。仿佛为了验证一下,他把信封打开,发现里面塞着一沓一百元一张的红票子,还有些像麦面一样的东西,用塑料袋裹着,压得像一个扁片,夹在红票子中间。
赶生的脑袋胀大了,耳朵里嗡嗡响,一个声音对他说:不行,你从没拿过人家半点东西,你不能偷人家的钱。另一个声音说:娘的,你没干过的事情多了去了……
他把信封拿在手中,走到最里面的一个蹲便隔间,把钱拿出来放到纸篓的底层,然后撕开塑料袋,把白面倒进便池,把信封撕碎了也扔进便池,放水冲下去。他的动作干脆利落,仿佛预先设计好,演练纯熟了一般。
胖客人还在外间仰躺着,一动不动。赶生跪下一条腿,把耳朵贴在他汗湿的前胸听了听,这人的心脏还跳得有劲。他勾住他的腋窝拖了几步,把他拖进储藏间,将门掩上。他不能让一个客人露着屁股躺在卫生间里,不能让别的花钱来找乐的客人撞见这个死尸样的东西,那样客人们要恐慌,而老板就会炒他的鱿鱼。
他跑回前台,跟前台小姐商量几句,他们打了两个电话,一个打给老板,一个打给119,要一辆救护车。
老板赶来的时候,救护车也到了,一个穿白大褂的大夫提着诊包匆匆进来,两外两个人抬着一个折叠起来的担架跟在后面。赶生看着他们把客人抬到担架上,在胸口那儿用皮带扣紧,脚踝那儿也扣了一道,把他抬上救护车。老板也动作笨拙地爬上救护车,车子沿着寂静下来的街道开走了。
尽管冬月夜的风很凉,他还是没把夹克衫的拉链拉上,他敞着怀,慢慢悠悠不慌不忙地经过前台,拉开玻璃门迈下门前那几阶台阶。他尽可能显得像平日一样,不张望前边无人的街道,也不回望身后山林夜莺放下钢丝卷帘门的吱嘎声。但是他清楚地知道,此时此刻应该加快步伐,尽快离歌厅远一点。腰带底下藏着的钱催促他这样做。就算那个客人还不能行动,或是死了,来找他取钱的人也会找到歌厅来的。“那些犯下案子的人,在他们得手之后想必就是这样,挟着东西一溜烟地逃跑吧?”他的脑袋里忽然冒出这样的想法。
不过,他不能跑,深夜的街道上一个人都没有,他奔跑的脚步声会被寂静放得很大,万一惊扰了临街房子里的谁,人家扒着窗子看一眼,就会认出他是这个歌厅的假张学友,会让人家起疑的。万一调查起来,会是他抖落不清的证据。
凌晨四点多钟了,他头脑清醒,一点儿不困。通常,他都是沿着无人的街道一路走着回去,走一个来小时,先在麻三儿他们工棚附近的饭摊儿那儿停一下,吃顿最先出锅的包子和稀粥,把早饭和午饭一块解决掉,然后回家睡觉,昏昏沉沉地一觉睡到午后。今天他一点都不困,他的脑袋里满满的。
像往常一样,他在饭摊上吃完包子和小米粥,回到住处的时候天已大亮,麻三儿走了。
他插上门销,连夹克衫都没脱,急着从腰带下把钱掏出来。很快就数清了,一共是一万八千块。一种强烈的、按耐不住的狂喜,刹那间涨满了他的心腔,“娘啊!这么多钱,它是我的了!”他情不自禁地裂开嘴笑了起来,发出轻轻的、咯咯的、长时间的笑声,在脱下夹克衫、脱下鞋子躺到铺上去的这段时间里,他一直这样笑着。
午后四点钟,赶生进了山林夜莺。往常这个时候是歌厅员工最自在的一段时间,客人还没有上门,陆续进来的小姐们聚在大厅里说话儿,一阵阵只有年轻女人才有的语声从沙发那儿传出来,嗡嗡的,轻俏,柔软,像音乐一般。间或也许有几声马丽兰小姐无所顾忌的哈哈声。但是今天,那种嗡嗡声没有了,马丽兰也没有发出笑声。赶生知道一定是老板坐在前台,他把大伙儿的声音都镇住了。
赶生迈进大厅老板就冲他喊上了:“活爹爹!你可来了!找你整整一白天,你他娘的连个手机也没有,没一个人知道你小子住在哪儿……”
“老板找我有什么事?”
“有什么事?”老板瞪大了眼睛说道:“你他娘的偷了人家客人的白金戒指,乘人家昏过去的时候偷的,你以为人家死了,人家就是有这种病根,撒尿的时候喜欢昏过去睡一会儿,昏完了就好了,什么事儿人家都记得!”
“我可没看见他的狗屁戒指。”赶生斩钉截铁地说。
“是啊,那个客人手指上没戴戒指,他来前台敲桌子的时候我注意过……”前台小姐也说。
“你去跟警察说!跟我说这个顶个屁用!”老板冲前台小姐吼一声,转头又对赶生说:“你还敢到这儿来太好了,我还以为你揣上大戒指撩丫子跑了呢,你自己去跟他们说。有两个人一大早就找到我家里去了,磨叽了好半天,说丢了东西了,先说丢个包,又说丢的是白金钻戒。这两个人要不是黑道上的才怪呢,说话咬着嗉子,又阴又冷的,好像是我的歌厅扣下了客人的东西,或是要罩着哪一个坏蛋似的。他们要是再来,你自己去跟他们说。顺便告诉你,你们到别的地方说去吧,可别在我这儿说,别坏了山林夜莺的生意。你在这儿也干到头了,另找地方发财去吧,我这儿不留惹事的人。”
老板从怀里摸出个纸袋来,“把工资拿上吧,一个镚子儿也没扣你的,也算我对得起你了。”
赶生走了,没跟任何人告别。
他的脑袋里闷闷的,耳朵发堵,人来车往的大街上似乎安静得一点声响都没有,就像扎了个猛子沉入河底,使他不敢稍微大一点出气。他费劲地想着一个问题:那个人明明是丢了一大笔钱,怎么说是丢了一个戒指?那些钱,还有那些白粉,到底是怎么回事?它们让什么人流过汗水或泪水,犯下过什么样的罪恶,经过什么人的手指将它们塞进信封里,最后把它们说成是一个戒指的?看这光景,那人丢的钱里边有名堂,丢了还不敢报案,不敢光明正大地往回找。他想。
他的脑袋里乱糟糟的,没有想出个头尾来,只觉得自己面前有一只凶猛的野牲口,它此刻安安静静的,说不定下一刻就会咧开大嘴吼叫着撕咬他。
今天不用出去上夜班了,显得天黑前的这段时间又空又长,赶生在河堤上蹲了好半天,看着太阳慢慢地落下,天空变成了钢灰色。他想等麻三儿回来,一块去街角的摊上喝啤酒,吃烤串。吃一回烤串挺贵,够吃好几屉包子的,但是他俩都没吃过,早想去吃一回了。再说麻三儿明天要回刘家前一趟,给他俩取过冬的衣裳,请他吃一顿,算是送行吧。
天都黑了麻三儿还没回来。河对面的工地黑乎乎的,没见有啥动静。赶生在河堤上绕了几个来回,才看见麻三儿过来了,脑袋在路灯下闪闪发亮。他新剃了光头。
啤酒,烤肉串,外加两块大饼,把俩人吃美了。他们慢悠悠地往回走。赶生一眼一眼把麻三儿瞅了几遍,剃了光头的麻三儿看着有股邪气,嘴脸还是一贯的丑,可不知道是眼神里,还是吐唾沫的神态里,有种与往常不一样的东西,赶生不知道这是好还是不好。也许他酒足饭饱后把山哏子的野劲发散出来了,也许新剃的光头把他没胆气的模样掩盖了。
瞅得麻三儿受不住了,说:“瞅啥?狗似的闻出味儿了?”
“有啥味儿?你坦白!”
麻三儿说,他跟工地一个哥儿们去找小姐干那事了,在前边不远的一个洗头房干的,那哥们儿是洗头房的熟客,人家给打折了,两个人六十块,便宜了二十,还白给他剃了头。
赶生说:“杂种的,下三滥倒学得快,你憋急眼了?找个树咔吧蹭蹭去得了!”
麻三儿说:“不是你说的那回事。哪是憋的找小姐,纯粹是跟我自个儿较劲。不就是一道坎吗,是个汉子都得过这道坎,他娘的,找个城市下岗的娘儿们,咬牙切齿地干了一回,我今天长胆子了,过坎了。”
作者: 飞梅弄晚 时间: 2014-11-18 08:16
本帖最后由 新石头上的叶子 于 2014-11-18 22:16 编辑
七
二花花在东庄停车点下了汽车,她一下子认出来了,这是原来乡政府的门前,那年二月初二去赶会,她和赶生,麻三儿,就是在这儿等小拖车的。那是什么时候的事?她是在梦中,还是在遥远的碎娃子时期,赶过那回会呢?她被一阵突然翻腾起来的苦闷压住了,垂着头往前走。快到家了,她看见拎着包袱的麻三儿从隔壁赶生家出来。
村道上没有别人,麻三儿也看见她了,大着嗓门招呼她:“哎呀,这不是二花吗?怎么,听说你汉子没了?”
“是啊,半月前没的。”二花花低声说。
“死了就死了吧,死了更好,不然老被他拖累着,你也得被他拖死了。”麻三儿说。
二花花漫不经心地回一句:“嗯,是的。”
这句脱口而出的回话让她难为情起来。按理,才死了汉子的人不会这样说话的。好像被麻三儿看穿了她早就盼着摆脱似的,她为了掩盖自己的窘态,急忙说:“家来一趟事儿不少吧?不耽误你了,我也得家去收拾收拾屋子了。”
麻三儿装作没理会她窘急的样子,认真地跟她说:“你家来干什么?这几年年轻一点的都走了,村里的房子空了一大半,剩下的全都是走不动爬不动的老汉老婆儿,就等着爬进老坟了。你家里又没谁等着你,你还收拾屋子干什么?不如跟我到太谷去吧,找个营生干干挣两个钱。明天一块儿走吧,赶生我们这几年一直在一块。”
到太谷,在河堤旁的窄街上遇见赶生了。乍一见面,两个人都愣了,仿佛在寻思这是不是真的,一时间谁也没有言语一声。二花花惊惶地大睁着眼睛端详眼前的这张脸,这张脸比原先拉长了,唇上有了粗黑的硬毛,但确信这就是让她这些年一直牵挂的赶生。
正是晚归时候,街上乱哄哄的,人声嘈杂得像一锅粥,两人都难免有些恍惚和难堪。麻三儿先醒过神来,说:“你俩先回去,二槐家让给捎东西来了,我给他送去了。”说着话溜了。
赶生低头看看地上的包,说:“咱走,上我那儿说话去。”说着一勾腰拎起包,背上肩头要走了。
二花花一把抓住包的一角,说:“先不去吧,我还是先找个干活儿的地方……”
赶生迈出腿了,说:“走吧,先上我那儿,找活儿的事不用着急,消停着找,我跟麻三儿帮你找。”
二花花还想说什么,赶生已经头前走了,她只好跟着。
赶生他们的的住处离河堤不算太远,沿着河边的道儿往西走一会儿,拐进一条曲里拐弯的胡同,进去第二家就是了。二花花跟在跟在赶生身后,听着他的脚步声,心慌慌地蹦跳,她觉不出自己怎样迈脚,好像是被赶生的背影牵着走。她心里激动,欢欣,偷偷摸摸地抬头瞟了一眼赶生的后脑勺,心想这是不是在做梦呢?这几年,她做过多少赶生的梦了?各式各样的梦……
麻三儿那晚没回来。
二花花固执地以为,来城里以后看见的太阳不是先前那个,这一天的日落也与往常不同。那个不会刺眼的、变大了的红球在接触西边山梁的那一刻,把天边烧得像胭脂样绯红,这样的落日只有夏天才有,不该在冬天看见。
二花花在院里的水管底下洗着锅碗,不时抬眼瞭一下天上,黑眼睛在眉毛下闪着喜悦的光芒,兴致勃勃地看着西天边从嫩红渐渐烧成老红。一不留神,清水溅到了脸上,有一点痒酥酥的、舒舒服服的凉,她笑了,几年来日思夜想,想要跟赶生在一起的愿望竟突然间实现了,她全身都感觉到赶生的存在。
麻三儿不经意地回头看一眼,看见二花花垂着眼皮,嘴张开了,唇上挂着哆哆嗦嗦的微笑,就问她:“哎,你咧着嘴笑个什么?找着赶生了高兴是吧,还是才刚大粉炖肉吃美了?”
“说什么废话,你寻思我能不高兴吗?”二花花回答说。
“这有什么乐呵的?你真是个糊涂婆娘。城市里的活计不好找钱也不好挣,有你哭的时候,你先别嘿嘿儿地笑了,把嘴闭上吧。”
“我还发怵使力气干活吗?对我来说,往后不会有更坏的事情了。”二花花说话间看了赶生两回。
“我一看见你们俩眉来眼去的,心里就腻歪。”
“你腻歪什么呀?谁请你看我们的?”
“哎呦,这就‘我们’了,你最好闭上嘴吧。说到找活儿干,上哪儿找去?你可干点啥好呢?你拿眼睛瞅瞅,各个工号里干活的全是汉子,没一个婆娘。”
赶生本来含着笑看他俩瞎逗嘴,这时接过话来说:“你俩先别逗了,往后有的是斗嘴的时间。三儿我跟你说说,你看这样行不行。”
赶生打着不给别人打工了、三个人在一块儿干点什么的主意。
他不知道眼下自己跟二花花之间算什么,真要说说的话,就算是被同一个浪头打下漩涡,又被同一个浪头打上沙滩吧。对他来说,眼下简直就像是把牌重新洗过一回,又重新开头的日子,那些糟心的事都扔到脑袋后边了,他高兴得不行。
他跟麻三儿说:“三儿你看这样行不行:你们老板现在不是缺人手吗?明天你跟老板说说,我去顶班干几天,他人手够用了我还下来。咱俩在一块留留心,核计核计,看能不能找个小营生咱们仨自己干,最好两万块钱的本钱能够用的,咱不给那帮狗屁老板打工了。”
麻三儿惊奇地瞪大了眼睛:“你有这么多钱?”
“我有。”赶生心神不安地呲出一嘴青中透白的牙,还瞟了二花花一眼,说:“黑天没事咱们也出去走走,都看着点。”
作者: 飞梅弄晚 时间: 2014-11-18 08:17
本帖最后由 新石头上的叶子 于 2014-11-18 22:17 编辑
八
麻三儿干活的那个小装修队,老板手下有两个木匠,一个泥瓦匠,还有三个兼干杂活的油漆工。这两天一个小工回老家盖房去了,一个木匠跳了槽,一下子人手就不够用了,赶生在家猫了三天平安无事,就去顶空缺,跟麻三儿一块干零活。
小寒流刚刚过去,气温一下子升上来,像春天一样甜腻得化不开。这天老板进了一车料,赶生跟麻三儿两个卸车,把木工板往库房背。麻三儿背起一块在头前走,赶生背起一块跟着。板子大,背过手勉强够着两边,下边擦着地皮,板子的重量都在上边,头重脚轻地压得人要翻跟头。背上板子啥也看不见,只能看见眼前的一点地面。
把板子背到库房直起腰,麻三儿不见了,他发现麻三儿在一棵树后面,伸着脑袋往河堤上看。顺着麻三儿眼光看过去,河堤那边的有一伙人在吵架,像是工地上的三个民工围住两个穿黑红色棉大衣的城里人,那架势一会儿要开打,三个人中的一个已经弯腰捡起块砖头。他想还是躲远点才好,可别出什么事儿影响到他们的计划,他喊两声麻三儿,麻三儿就回来了。
“你这人,看看热闹多好,又不让你花钱买票。”麻三儿大着嗓门喊。
“咋回事?他们在干啥?”赶生指着乱哄哄的几个人问他。
“不知道,我刚看见。”
“不知道最好,咱们麻溜走远点,别惹上麻烦。”
麻三儿有点不甘心,但还是跟在他后边背板子去了。这时候河堤那儿已经开打了,一个人的脸上流血了,流到新大衣上。“可惜了那件高价羽绒服。”麻三儿说。
麻三儿说他们那儿的木匠和瓦工都在河对面的三家小饭店吃饭,只有像他这样的小工才在饭摊上凑合着填饱肚子。木匠还纠正过那不叫饭摊,叫狗食棚子。麻三儿说:“咱们过去看看,看好了,咱也弄个小饭店干干,这一片住户里外来务工的多,小饭店有生意做,有他们的就有咱们的。”
他俩三个接连看了三天。起头第一家小饭店门面最小,但是生意红火,光顾它的都是民工,越到晚上客人越多。它的后院有一个简易搭建起来的棚子,棚顶铺了油毡,棚子有窗有门,住了两个女人。白天,棚屋里静悄悄的,到了晚上天色将要暗下来的时候,屋里的两个人才开始动弹起来,梳头洗脸,吃东西。年岁大的那个松皮寡瘦的脸上已隐隐有了核桃纹,搽着厚厚的白粉,口红抹不匀,抹出唇外,还常常粘在牙上,像吸了血的女鬼;那个年轻的嘟着个胖脸坐在门槛上一个劲地吃,脸搽得猴屁股似的,也像是鬼。
饭店白天冷清,卖点包子面条,天一黑人声就多了起来,喝酒喧闹的声气乱哄哄的,有人喝到一半,就出后门去了后院,还有人干脆一来就直奔后院,然后才回到饭店里要酒要菜。
他们明白了,客人不是冲着饭菜去的。后院那两个活鬼相携了出来闯世界,给饭店招来了生意。看俩货一家人一样的劲头,说不定还是婆媳吧,她们的本钱就是自身。
三个人看明白了,承认干不了这个。
麻三儿这天摊上事儿了。
这天老板指派他给瓦工打下手,到路口新砌的牌坊那儿贴瓷砖去。赶生跟老板新招来三个木工做楼房内装修的活计。干到快晌午,瓦工出事了。等到内装修的几个人跑来,赶生认不出麻三儿了,他从没在麻三儿脸上看到过这样的表情,他脸煞白,好像没有一滴血,嘴唇直哆嗦,不光是眼睛里,整个人都透着惊恐和慌乱。
“天爷!”赶生问他:“麻三儿?出啥事了?”
“吓死我了,”麻三儿两手抱住脑袋蹲下了。“
“到底啥事?杂种的你快说!”
麻三儿抬头看一眼赶生,再看一眼那三个人。赶生以为麻三儿会离开这几个人再跟他说事儿,但是麻三儿没拉他走,而是突然急急忙忙地说起来:“我刚才,亲眼看见一个活人把命丢了,”他说,随后摇摇头,看着地下,“我们俩贴砖,我合了素灰一勺一勺递给他,他在架子上贴。贴转角那块的时候踩飘了,仄歪下来摔到路上,就在我眼前,一辆货车过来碾过他的一只脚。”
“天爷!”木工里的一个小个子叫一声,低下头看看自己的腿。
麻三儿匆忙往下说:“我看见那伙计动了动,像是要把腿挣出来,他没哭没喊,他的脸我看得清楚,他娘的我挣不脱这张脸了,它老在我眼前晃。他看着没害怕,像是正在做费劲的活计,憋住口气想把腿抬起来。但是不容他使劲,那汽车挂住了他的褂子,被车子挂着跑,我看见他那只手在车轱辘旁边张着跑过去了。”麻三儿看着自己的两只手,把它们攥成拳头。
“你干什么了?快喊停车呀!”赶生说。
“我使劲喊,汽车停了。可是没有那么快,都挂出去十几步了,我跑过去,我眼前是被碾成两截的血糊糊的人,你还能做什么?你什么也做不了。我蹲下摸摸他那只挂在车轱辘上的手,那手像冰一样。他眼睛瞪着,瞪得大大的,看着老天。”
“你应该给他做人工呼吸,嘴对嘴的,再给他腿上扎止血带,”仨木匠中的另一个人说,“这么做才有用,没准能救他一命。”
麻三儿看着那个人,那人的话让他吃惊,“这有用吗?我不知道你说的是什么,我的伙计已经死了,那辆货车先碾断了一只脚,又把他挂进车底从肩膀到胸口斜着碾断了,我看见他已经死了。”
“死没死只能由医生来定。”那人还在说,“从人道上来说,你应该尽力救他。”
麻三儿用愤怒的眼光看着赶生:“他跟着掺和个什么,赶生?我跟你说话有他啥事?”
“你那伙计肯定是被你耽误了,”小个子也说,“没什么好说的,那个人不该死,你呢?却眼睁睁看着什么都没做,你他娘的见死不救。”
麻三儿这时站了起来,他看起来像一个被老师训斥的学童,不知道接下来该干什么。“你们几个都滚一边去。娘的!我都不认识你们。”
“但我们认识你。”小个子说,“你是一个半吊子,什么都干不了,你甚至都不能帮助一个要死的人。你他娘的也死去算了,替哪个好人死去不行啊,死了也就是臭一块地。”
赶生说:“兄弟,别这么说话,别这么对他说话。”
那人怒视着麻三儿,“我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他不想听也得听着,因为他已经不可救药了,他什么都干不好,找小姐倒是个好手。”
赶生不想跟这三个人纠缠,他劝麻三儿:“行了,什么都别说了,你家去吧。”
麻三儿听话地掉头往家走,他骂了句:“狗杂碎!站着说话不腰疼……”
三个人愣一下,不约而同地追上去了。
赶生喊“麻三儿麻三儿!”麻三儿回头看见了,脚下加快跑起来。后面的三个家伙追得也紧,两个空手追,一个弯腰捡起一根木棍。
赶生放过那俩空手的,一把抱住拎棍子那个,“兄弟兄弟,有话慢慢说。”他紧紧地箍着那人两个膀子,那人挣不开。前边的两个收住脚返回来。
怀里的这个喊道:“快追快追!别让那杂种跑了……”
赶生说:“还追啥呀,跑急了伤身子骨。”
怀里的这个又喊:“扁他!俩杂种是一伙的!”
俩人就朝赶生招呼上了。赶生不敢松开拎棒子这个,只能抱着他躲闪,身上早挨了一下,麻三儿也跑回来了,五个人纠缠成一团。两个对三个,这边明显处于劣势,情急之下麻三儿随手捡起一块砖,直接照跟他缠斗的那个脑袋上拍去,那家伙立马像抽了筋一样,软软地瘫下去了,他眉棱骨上有一道口子,血流出来糊住了眼睛。转眼间麻三儿也给打躺在地上。赶生已经夺下了棍子,跟两个人缠斗。
早有人打110报警了,警车呼啸而来,把五个人全抓走了。
作者: 飞梅弄晚 时间: 2014-11-18 08:18
本帖最后由 新石头上的叶子 于 2014-11-18 22:19 编辑
九
落日下的刘家前安静得像一幅画一样,听不到鸡啼和狗咬,没人住的空房子在昏暗中睁大了黑洞洞的眼睛,有人住的屋子里漫出昏黄的灯光。被风舔得光溜溜的、空寂的村道上一个人也没有。
二花花在黄昏时候回到刘家前,走进自家长满了人形菜和杂草的院子。在散发着无人居住的霉湿气味的屋门口站了几分钟,她扫了扫炕上和屋地上的灰土,然后就去担水,在灶膛里点着火。她在院子里找来干树枝,架了满满一灶膛,把火烧得很旺,驱赶着屋子里的寒气。
在老屋的灶火旁,旧日无数的情景断断续续地飘过:落在蓝花菜翠绿叶子上的红蜻蜓;在河边跑的小时候的她,两根辫子又细又黄;小赶生嬉笑的脸;高身量的、腰身匀称的、年轻的娘……二花花用手捂住了眼睛。许多小伙伴的脸,一桩桩的往事,当时都是微不足道的,但不知为什么,却记住了的琐事在眼前滑过。从来没提起过的、本以为忘记的情景却突然清晰地展现出来。就像想别人的事情一样,她清醒、漠然地想:走了几年又退回到原先,真好。我吃过苦头了,受过煎熬了,老天还会给我什么新的凄惶?再没什么了。
她在灶前深思着,没有听见大门响,直到赶生娘领着栓柱进来,小声跟她说话,她才惊醒过来。
赶生娘说:“花,烧炕啊?”
二花花惊惶地赶紧站起来,“婶子……”
“你为什么这样瞪着我?是赶生……事情闹大了吗?”赶生娘搂着栓柱小肩膀,用探寻的眼光盯着二花花的脸。
“没有,没有坏消息,我正瞎胡想呢,没听见婶子走进来。婶子知道赶生的事了?”
“后晌东庄的二槐去麻三儿家了,说他俩个让公安抓了,麻三儿他大来家了,俩老汉合计着明天一早上太谷。”
“还是别去了,去了也不让见。我临来在看守所外边蹲了一天,吓得一直哭,心里没底呀。人家撵我‘去去!一边哭去!好像是个多大的案子似的,不就是街头斗殴吗?告诉你实话,这类事儿我们都懒得问,关他三五天,顶多一礼拜,放他们滚蛋了。’三五天一晃就过去,咱们老远的去了,他也该回来了,咱还是等着吧。”
“我们家赶生……他怎么……打架?你知道吗?”
二花花讲了一遍,赶生妈一字不漏地听完了,最后问:“你最后看见他的时候,他还囫囵吗?没让人打坏吧?”
“没有,他把对手的棍子抢过来了,手脚利索,人站着,身上没有血。”
赶生妈长出了一口气,“听你说说,叫人心安一点了。你别烧炕了,冷屋子一时半会儿烧不热,过那院去吧,跟我和栓柱一炕睡吧。”
一直没出声的栓柱忽然朝二花花靠过去,两手抱着她的一条胳膊,说:“去吧,去吧,嗯?”
二花花弯下腰,把他紧抱在怀里,望着他那极像赶生的鼻子眼睛,她笑了,又想哭,“栓娃,你花姑姑是个傻子,唉,真是傻得透天了,连一点吃的东西都没给你带来……”
接下来的一天,二花花用牛粪合着黄土修补了山墙,扫了房,把被褥在太阳底下晒上,半天的时间在忙碌中过去了,但她无时无刻不想着赶生。她知道收拾房子没多大用,赶生不会囚在刘家前不出去,他是山间的泉水,总得流出大山。她跟着他会到晋中、太原、或者更远的城市,去流浪漂泊挣钱。跟他在一起,去哪里又有什么关系呢?她捏一把怀里赶生交给她的钱,用它干什么,要等赶生回来,由他安排。
村道上有拖车开过来的“突突突”声音,她听到手提喇叭喊:“收大枣核桃,收栗子的来了……收远志了,有药材的卖钱了……”
二花花想起出嫁前,她在葛条沟那儿也种过一点远志,不知道长起来没有。
一出大门,就被栓柱看见了。小男娃从拖车那儿跑过来,一点不陌生地拉住了她的手,她就领着他,在冬日太阳的光辉中,往葛条沟去看远志了。
村边的地里,有一片被寒霜打到了的冬小麦。灰绿色的萎顿的苗子紧紧地偎着黄土,吮吸着土地的营养,再悄悄地把它柔细的根须往黄土里扎,等待着春风和阳光。到时候它会冲破早春的薄冰直起身来,长成碧绿的一片。挨过了严冬,春天一到,冬小麦会返青、拔节、秀穗,结出一串串饱满的麦粒。
近处是垂到道上的枯草,起伏的山道,乱蓬蓬的山沟,远处连绵不断的山上一派苍黄。二花花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听见风吹枯草的欷歔声,看见盘上东山梁的那条蚰蜒小道。她抱起栓柱,把他举到自己的肩上,让他往那条小道上看。她的眼睛闪着光,喘吁吁地说:“栓娃,你看看,你的小眼睛尖,看得远……你爸爸跟麻三儿也许回来……看不见?山梁上有两个黑点,不是人吗?……哎呀,你顺着那条沙白的蚰蜒道往上看,……”
作者: 新石头上的叶子 时间: 2014-11-18 21:01
啊呀呀,不发则已,一发一大串啊
作者: 新石头上的叶子 时间: 2014-11-18 21:25
才看到第三节,我忍不住发一声喊:这是一篇佳作啊!
接着看去
作者: 新石头上的叶子 时间: 2014-11-18 21:27
我这就去议事厅申请全局置顶
作者: 令箭 时间: 2014-11-18 22:18
大姐好字
{:soso_e160:}
作者: 剔透玲珑 时间: 2014-11-19 07:46
在俺眼里已经分集成了电视剧,画面感极強
作者: 再折长亭柳 时间: 2014-11-19 09:15
大姐赶紧多发几篇,这比令大作家写的好多了,羞死他!
作者: 再折长亭柳 时间: 2014-11-19 09:16
本帖最后由 新石头上的叶子 于 2014-11-19 21:49 编辑
{:soso_e123:}叶子删的
作者: 再折长亭柳 时间: 2014-11-19 09:19
本帖最后由 新石头上的叶子 于 2014-11-19 21:50 编辑
{:soso_e114:}叶子删的
作者: 令箭 时间: 2014-11-19 15:13
本帖最后由 新石头上的叶子 于 2014-11-19 21:50 编辑
叶子删的
作者: 令箭 时间: 2014-11-19 15:14
本帖最后由 新石头上的叶子 于 2014-11-19 21:51 编辑
作者: 南沙贝 时间: 2014-11-19 18:43
做记号,读到六了
作者: 归隐宋朝 时间: 2014-11-19 19:25
七姐的作品还是一日既往的厚重!{:soso_e160:}
作者: 再折长亭柳 时间: 2014-11-19 19:30
本帖最后由 新石头上的叶子 于 2014-11-19 21:52 编辑
{:soso_e120:}叶子删的
作者: 令箭 时间: 2014-11-19 19:34
本帖最后由 新石头上的叶子 于 2014-11-19 21:53 编辑
叶子删的
作者: 令箭 时间: 2014-11-19 19:36
柳二,日你先人的,这帖子高大上,想对骂换个地方
作者: 再折长亭柳 时间: 2014-11-19 19:37
本帖最后由 新石头上的叶子 于 2014-11-19 21:54 编辑
叶子删的
作者: 令箭 时间: 2014-11-19 19:39
本帖最后由 新石头上的叶子 于 2014-11-19 21:55 编辑
叶子删的
作者: 再折长亭柳 时间: 2014-11-19 19:41
{:soso_e120:}我日你姐姐,你不来算了。
作者: 令箭 时间: 2014-11-19 19:42
本帖最后由 新石头上的叶子 于 2014-11-19 21:56 编辑
叶子删的
作者: 再折长亭柳 时间: 2014-11-19 19:44
本帖最后由 新石头上的叶子 于 2014-11-19 21:57 编辑
{:soso_e123:}叶子删的
作者: 令箭 时间: 2014-11-19 19:45
本帖最后由 新石头上的叶子 于 2014-11-19 21:57 编辑
叶子删的
作者: 令箭 时间: 2014-11-19 19:45
你妈有啥蛋?
{:soso_e113:}
作者: 令箭 时间: 2014-11-19 19:45
你妈有啥蛋?
{:soso_e113:}
作者: 令箭 时间: 2014-11-19 19:48
柳二,你这驴杂种咋不说了呢
作者: 再折长亭柳 时间: 2014-11-19 19:50
{:soso_e123:}你告状生效了,有人让我饶了你,因此,快滚吧!
作者: 令箭 时间: 2014-11-19 19:53
告你妈的逼,算你妈老几
作者: 令箭 时间: 2014-11-19 19:54
装你妈的什么肮脏,有粗话都喷出来
作者: 令箭 时间: 2014-11-19 19:55
不是二级置顶,谁会来跟帖,跟帖了,你妈逼显摆啥呢,你家的?
作者: 令箭 时间: 2014-11-19 19:56
你妈逼的,不是你发帖,不是你文章,不是你地盘,装你妈比啥呀
作者: 再折长亭柳 时间: 2014-11-19 19:57
{:soso_e120:}你号丧,我不理睬,只要你上菜了,我就使劲戳。
作者: 令箭 时间: 2014-11-19 19:57
柳二,你不吭声,我日你二姐
作者: 令箭 时间: 2014-11-19 19:58
你戳你妈逼啊,赶紧去啊
作者: 再折长亭柳 时间: 2014-11-19 19:58
本帖最后由 新石头上的叶子 于 2014-11-19 21:48 编辑
直接删球掉
作者: 令箭 时间: 2014-11-19 20:00
柳二,你不吭声,我日你三姐
这不算轮奸吧
作者: 令箭 时间: 2014-11-19 20:00
日你先人的,咋忘了加个笑符呢
作者: 令箭 时间: 2014-11-19 20:01
又不吭声了,我日你四姐
作者: 令箭 时间: 2014-11-19 20:01
柳二,你几个姐?
你看,这是个问题,没骂你,说说。
作者: 令箭 时间: 2014-11-19 20:04
有人说,柳二这东西,你日他先人不行,必须日他奶奶或他姐才行
好吧,我从善如流
作者: 令箭 时间: 2014-11-19 20:07
柳二,孙子你不吭声算不算滚蛋了?
你不是狂叫一声让我滚吗
咋自己滚了?
作者: 令箭 时间: 2014-11-19 20:08
柳二你不出来,我日你五姐
作者: 令箭 时间: 2014-11-19 20:09
柳二,你让你六姐准备好
作者: 令箭 时间: 2014-11-19 20:10
柳二,我要是你姐夫,我吃亏了
作者: 令箭 时间: 2014-11-19 20:14
大笑而归
{:soso_e128:}
作者: 新石头上的叶子 时间: 2014-11-19 20:15
请在线版主把柳二和令箭对骂的跟贴操作禁言,我不会操作。
另,柳二、令箭,你们马上就要做姥爷和爷爷的人了,我替你们感到难为情。
作者: 新石头上的叶子 时间: 2014-11-19 20:15
请在线版主把柳二和令箭对骂的跟贴操作禁言,我不会操作。
另,柳二、令箭,你们马上就要做姥爷和爷爷的人了,我替你们感到难为情。
作者: 令箭 时间: 2014-11-19 20:30
据说你想折磨一下柳二,呸!放开他,我是他姐夫,冲我来
作者: 令箭 时间: 2014-11-19 20:50
柳二,你姐呢?
{:soso_e113:}
作者: 西湖归来 时间: 2014-11-19 20:54
提示: 作者被禁止或删除 仅保留发帖内容
作者: 新石头上的叶子 时间: 2014-11-19 20:56
能屏蔽更好。我把屏蔽功能当成禁言了
作者: 新石头上的叶子 时间: 2014-11-19 20:58
咋不屏蔽柳二呢?
骂人部分,跟令箭同等对待。
作者: 令箭 时间: 2014-11-19 21:13
本帖最后由 新石头上的叶子 于 2014-11-19 21:59 编辑
叶子删的
{:soso_e113:}
作者: 新石头上的叶子 时间: 2014-11-19 21:59
这两个老杂毛,删得老子手都酸了
作者: 新石头上的叶子 时间: 2014-11-20 22:54
知道了,支持按规定置顶。
作者: 墓歌 时间: 2014-11-21 07:57
再这样我自己操作禁言
作者: 重磅企鹅 时间: 2014-11-21 08:10
七色文字五谷杂粮,有益怀乡捎带健康
作者: 令箭 时间: 2014-11-21 08:43
赶紧的
现在就禁言
作者: 令箭 时间: 2014-11-21 08:49
二级置顶的一个文字,只是冲小说分类来表示一下知道了这事儿,这大概算是礼仪吧
当然,稀罕不稀罕的倒也无所谓,但这样的无害行为被人骂了,于是对骂,奶奶的,谁怕谁
我才不想摆事实讲道理,谁敢骂,那就等着被骂,这有什么啊
墓歌,你赶紧来封删沉转,我老人家眨一下眼算傻逼
作者: 令箭 时间: 2014-11-21 08:52
柳二,我日你姐
作者: 令箭 时间: 2014-11-21 08:53
墓歌,我给你一个禁言理由,来
作者: 墓歌 时间: 2014-11-21 09:06
我还不会
等紫晶上线了,先禁言你三天
出来再骂的话一周
之后如此类推
作者: 墓歌 时间: 2014-11-21 09:07
因为你不眨眼,所以你无赖
欢迎光临 北斗六星网 (http://154.85.43.82/) |
Powered by Discuz! X3.1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