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该走的。
脚步还是停滞下来,回头望他。他并不看,慢慢摸出一支烟来,抖索着吸了。暗黑的夜色里,他的面庞几乎要和夜融为一体。
“那么,我走了。”
他把脸微微转开去,忽然弯腰咳几声:“注意安全。”
他老了。最初的光景,他还是健壮的。宽阔的肩,头发浓密如森林。指节粗大,一双掌摊开来,里面满满一个世界。
她住在那个世界里:风霜不侵,尘灰不染。像一个呆在玻璃罩下的娃娃。
只是娃娃也要长大。
那时候蹒跚学步,他就在前方,拿了根炸鸡腿,像看一个被食物引诱的小熊,笑得合不拢嘴,不忘记说:
“加油,小一一。还有几步就到了,来!走过来!”
扑通一声,她却跌倒了。哇哇地哭,他举着鸡腿,瞠目结舌。好一会儿奔来扶她,又盯住她磨破的膝盖犯了愁:
“怎么办,这可怎么办?”
四婶儿看不下去,一把提起娃娃进屋涂红药水去了。他仍在原地发愣。等他别进屋,娃娃端坐在小板凳上啜棒棒糖,踢踏着小脚,眉眼俱开的小模样。他又蹲下身,瞅着膝上那两圈胭红颜色,吹一吹:
“一一,疼不疼?”
她呵呵笑,在他唇边划一撇,再一捺:有他在,怎么会疼呢?
过两年,门前的香椿树又铺满了嫩芽尖儿,他蹬了梯子上去摘。娃娃树下仰望着,小眼睛眨巴眨巴的。他一溜儿滑下树,到傍晚,满屋子香椿炒蛋的香气。小娃娃管不住嘴,半夜闹肚子,几趟厕所下来,腿脚都是软的了。他从床上翻起,背着就去医院。等轮到挂号,娃娃却在背上睡熟了。竟第二天跳到他身上,捻他的鼻子问:
“你为什么睡得像只懒猪呀?”
风声一阵比一阵吹得紧,冬夜里,他跟娃娃趴在窗前,朝窗子呵气,然后胡乱涂画。窗上先是添一只小猪,再一个小人儿跟着,一盏太阳,一簇小花。挤挤挨挨,然后就沁成了一团。娃娃说:
“怎么妈妈还不来接我?”
他偏过头来瞧,娃娃缩在棉被里,只露出个脑袋,已经睡着了,模样像一只羞怯的小乌龟。
又过两年,娃娃长大了。
娃娃已窜到他的肩膀那么高,出门时不再亲热地挽住他的胳臂,而是与他保持一定距离了。
秋夜如水,他骑一台脚踏车,辗着黄叶的筋骨去接她下自习。她跟一群同学嬉笑走出,看见他,怔忡一下,同学们叽叽喳喳轻笑,有几双明亮的大眼睛,肆无忌惮在他身上扫荡,像看一团谜。她跳上车,环住他的腰,把头轻轻贴在他的后背,听见风声吹着口哨从耳朵边游过。
后来终于有一天,下课前,她发了条短信来:今天开始别来接我了,我自己回。
满地暗黄的树叶,踩着像听炒豆子,卡擦卡擦的。身边是青涩的男生,眉目如画。她把手拢在袖筒里,抬眼望一轮皎洁的月,想到在家的他,一个人吃着温吞吞的青菜滚豆腐——她摇一摇头。
男孩子生得好看,清冷的街上,脱了外衣给她披上,这轻柔的一个动作将他一下子踢出老远去。回到家,他站在窗前,表情像一个受了天大委曲的孩童。她想偷偷地溜回房间,却被叫住了
“天冷。别冻着。”
他说,递过来一顶帽子,一双白绒毛的手套。
终究青春年少,来年春天,好看的男孩子不见了。入秋后,依然是他踏着破破的脚踏车去接。那些双好奇的眼睛早已漠然。她们只说:一一,你真幸福噢。
大娃娃回答得很响亮:是噢,真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