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斗六星网
标题: 父亲 [打印本页]
作者: 归云轩 时间: 2014-12-21 19:03
标题: 父亲
人并不是生来要给打败的,你尽可以把他消灭掉,可就是打不败他。
——海明威
一个噩梦
“我一个人在黑夜里走,深一脚浅一脚的;谱摸着那座城快到了,抬头望去,果然就是。城墙上似乎有光亮,影影绰绰好些人绑在那里,也可能是畜生,不很清楚,好象正在行刑。我心里琢磨着,赶紧从城门钻进去,可别溅一身血。门洞里很暗,脚下满是滑出溜的石头,还有滴水的声音,又象是个涵洞。我就琢磨着,怎么也没人在这里安一盏灯?摸索了好长时间才出来,我差不多都把城墙上的事儿给忘了。可就在这时,上面忽然有东西落下来,浇在我身上,满头满脸都是。我摸了一把,粘乎乎的,是血!”
父亲给我讲他做的这个奇怪的梦的时候,已经躺在了济南市中心医院肿瘤科病房11号床上。那是2006年的最后一天,尽管时近中午,雾气仍没有散尽,从四楼窗户望出去,白乎乎的一片,象是装裱师给玻璃刷上了一层糨糊。
半月以前,恰好是父亲58岁生日的那天,他被这个可怕的梦折磨了一个早晨。他原想赶在日出之前讲给一个人听,据说这样是可以破解的。然而,他却睡过去了,象被人一闷棍又打回了梦中;当他再次努力睁开眼睛的时候,太阳已经爬到了窗前那株樱桃树的顶稍。太阳,好象从来没有出来这么早过。所以,他谁也没来得及说。
作者: 归云轩 时间: 2014-12-21 19:05
又一个噩梦
梦后三日,父亲开始感到身体不适,症状像是感冒,只是低烧不退。他每天跑村卫生室,打上针吃上药,立刻觉得身上就松缓些,可一到下午就又烧起来了。
这样折腾了一个星期,我才得知消息。马上打回电话去,母亲说,你爹在后面喂猪呢,没啥事,就是有点感冒,饭也挡不住吃,活也挡不住干。我说,马上去看病!去周村“一四八”也行,来邹平也行,明天就去!打完电话还是不放心,就又嘱咐弟弟,让他一定陪父亲去。
第二日,一直等到中午,才接到父亲电话。很轻松地说:查了,说是有点肺炎,输几天水就好了。刚放下心来,就听那头弟弟抢过了电话:哥,咱爹骗你,在“一四八”拍了片子,有阴影,医生让住院检查,他一听说要交2000块钱押金,吓得跑回来了,我也管不了。
2006年12月29日,离元旦还有2天,我永远忘不了那个日子了。
早八点,我约好了在县医院门口等父亲。太阳真好,感觉就跟假的一样。车辆和行人被涂得金灿灿的,后面都拖着长长的影子。在我的印象中,冬日里从来没见过阴影,我感到这一切似乎有点怪异。
一辆三轮摩的停在路对面,父亲拎着个蛇皮袋子从里面钻出来。他穿着我那件洗白了的羽绒服,戴着我那副磨破了的皮手套,感觉就像是20年以后的我。他躲在树后吭吭咔咔地咳了一阵,又用手擤了一把鼻涕,辨别了一下方向,朝我走来。一个多月没见到父亲了,他明显苍老了,背也不再那么直,脚步也不再那么有力。
在医院熙熙攘攘的人流中,在转来转去的诊室里,父亲显得有些不知所措,他紧紧跟在我的身后,更像是我的一个孩子。人就是这样,从小到老,越是两头越是接近;就好象人活一生,真是绕了一个圈。
可是,每次到收款处的时候,他会立刻变得异常机敏,总能抢在我前头将钱从那个小洞里准确地塞进去。有一次,我差点跟他吵了起来。医院人太多,我怕难堪,而他不怕。所以,最终都是他赢了。
检查完毕,因为CT结果要一个小时后才能出来,我就先把父亲带回家。我买了房子7年了,父亲总共来过3次。他进门先把袋子里的东西一股脑地掏出来,是小米和挂面,还有一纸包花椒。他说,本来你娘要去给你脱点麦仁,走得早也没赶上。我埋怨他:这么远带这些东西来干啥,超市里什么没有;另外,有了病要及时看,光拖着也不是办法;并且吓唬他说,持续低烧不退就不是什么好病。父亲也不反驳,只是说家里太忙了,园里的菜还没有卖完,那十几头猪一天喂四顿,一回儿也离不了人。
我忐忑不安地去医院拿片子,医生的态度出乎意料得好。我追问什么情况,他敷衍地说,有个瘤子,具体情况你去门诊上问问。我预感到情况的不妙了,匆忙又回大厅挂了专家号。做诊的是位老医生,她接过片子和报告,从镜片后面观察了好一阵子,抬起头问道:
病人呢?
没来。
多大岁数了?
五十八。
你是他什么人?
那是我父亲。
是个恶性肿瘤。
作者: 锦瑟 时间: 2014-12-21 19:51
我们的父辈祖辈,以及更上一层的先辈们,总是福气没有享受到几多,而烦忧、辛劳和磨难和却时常滋扰着他们.......
作者: 归云轩 时间: 2014-12-21 19:52
天塌下来了
我很奇怪自己当时的感觉,有点迟钝,有点麻木,好象早就预知这个结果了,内心已经做好了充分准备。我转动了一下脖子,感觉脑袋仍在上面,而它并没有“嗡”得一声;摸摸心口,也在跳动,并没有如一把刀子插在那儿。我都有点对自己的反应产生了怀疑。然而这样的感觉并没有持续多久,片刻之后我突然明白,这就像快刀断指,在那一瞬间是不会疼的,感觉也会跟你玩时间差,但剧大的悲痛会旋即而至。
我从门诊大搂走出来,抬头看了一眼天空,太阳竟然像路灯一样发出了昏黄的光。我一时记不起这是早晨还是黄昏,心里突然感到像被掏空了一样。我想找个人说说,也许是想分散一下自己的痛苦,也许只是想证实一下这痛苦。我下意识地摸出手机,未及拨打,眼泪滚滚而下,我在楼后面的空地上坐下来。天,真得塌下来了。
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在我36岁的时候就要失去父亲了吗。我不知道,如果我的余生还有36年,我将怎样孤独地走完那些岁月。我多么渴望,当我老的时候,还有一个更老的父亲,能让我陪伴。然而,不到60年远的地方,父亲却突然要停下他的脚步。他莫不是要在那儿等我一程。
父亲就要停下他的脚步了吗?那双大脚曾经是多么的坚强有力,推车子,挑担子,他无一不是一把好手;那双大脚曾经踏遍了后山上的每条小路,走尽了十里八村的每条窄巷。如今,到了它该靠在火炉上歇息的时候,怎么就要停下来呢?在我的记忆里,父亲的一生就是一个还债的过程。他从结婚就开始拉饥荒,还债;盖房子也是拉饥荒、还债;到我娶媳妇又是拉饥荒、还债;以后又是弟弟结婚,家里翻盖房子……前些日子他还说,我和你娘再忙活一年,差不多就把饥荒全部还上了,到时候我们也“退休”了,承包地都退回去,我们在家养上头猪,不喂饲料,年下你们都回来,咱们杀了好好过年。
不管还有多远的路,我要陪父亲好好走完这最后一程。
作者: 归云轩 时间: 2014-12-21 19:55
守住一个谎言
我不知道第一个电话该打给谁,慌乱地拨了几个号码,但都没等到接通就挂断了。这样反复了几次,索性关上手机又哭了一阵。我最终打出了两个电话:一个是姑姑的,一个是姨妈的。姑姑是父亲唯一的妹妹;姨妈在济南,我想马上去那里确诊。后来证明,这是我可打而又必须打的唯一的两个电话。父亲也说,是这两个妹妹救了我一命。电话里我们约定,这件事必须瞒住父母亲,还要暂时瞒住任何人。我几乎泣不成声地打完电话,又倚在墙根坐了回儿,镇定一下情绪才离开。天近中午,父亲还在家等着消息呢。想到父亲,泪水又止不住的流了下来。
去市场买菜的时候,女儿打过电话来,说爷爷要走了,定好了下午2点钟卖猪。我一字一句地告诉孩子说,寻寻,告诉你爷爷,猪先不卖了,别让你爷爷走,一定等我回去。给父亲买了他最爱吃的猪肚和烤鸭,又打电话给妹妹,叫她一家都过去吃饭。妹妹说中午还要值班,不去了。我说,马上去,都去!也许人多了,场面热闹了,容易混过去。
回到家,我故意将片子随手扔在沙发上,告诉父亲说:没事儿,有点炎症,都是你长年抽烟落下的毛病;不过,很难治,我已经给四姨打了电话,明天再去济南查查。父亲说,今天晚上还得住下吗?买猪的还在家等着呢!“你不回去就卖不了猪吗!家里不是还有人吗!”我又是气又是疼,情绪有点失控。父亲就蔫蔫地去给母亲打电话,嘱咐她最近猪肉行市见涨,低于5块钱不能卖;先给猪喂上点饲料,多羼棒子面,等到买猪的进门就来不及了;还有,不要让买猪的进圈,他们身上都有细菌,容易传染……
我做饭的时候,父亲就在那里一遍遍地看片子,我相信他也看不懂那些图案和医生天书般的诊断。
午饭在热热闹闹中结束了,大家上班的上班,上学的上学。静下来的时候,我给父亲沏上一杯茶,就在那里陪他说话。
姑姑来了,一开始还都装的挺好的,后来说不到几句话上,姑姑眼圈就红了,我一看她那样,马上就控制不了自己了,连忙躲进书房里去,并且在那里制造出一些声响,尽力分散一下大家的注意力。她走后,父亲问我,你姑怎么哭天抹泪的?我轻描淡写地说,她最近老这样,可能是单位上烦心事多吧,见谁都爱哭。
晚上我出去给父亲买了点生活用品,回来的时候发现片子被动了地方,父亲一定是在我走后又仔细地研究了它。我忽略了父亲曾经是个很聪明的人,他贩过牛,倒过菜,养过猪,下过矿,他在我这个年龄的时候要比我聪明好几倍。
父亲说,我给家里打过电话了,猪也没有卖成。前段时间猪肉价格一个劲地涨,都寻思着元旦期间育肥猪能涨到五块五,不承想这几天价格又擦下来了,从五块三、五块二、五块一,马上就要打开五块了。这样算起来,一斤里少卖上五毛钱,十头猪里就白搭上一头,抛去饲料钱,粮食钱、防疫钱,就算白搭功夫,一头猪里也就是看个百十来块,喂来喂去辛苦半年,都给那些猪贩子忙活了。
父亲就睡在了我的隔壁。很晚的时候,我依然没有听到他熟悉的呼噜声,只有压抑着的咳嗽和偶尔的一声叹息。我相信,他也同我一样,只在黑暗中睁大了眼睛。
作者: 归云轩 时间: 2014-12-21 19:58
2006年的第一场雪
睁开眼,仿佛昨天所发生的一切都是一场梦,但看到早已坐在客厅里的父亲,禁不住悲从中来,心口又是一阵痛。
整个冬天,我都在盼望着一场落雪,没想到在这个时候来了,老天可真会跟人开玩笑。天还不亮,在这个干冷的早晨,雪片像被扬起的灰尘,在汽车的光束里飞舞。我与父亲在路口等车,阴冷的风一阵阵吹过,他手里拎着的那张决定他命运的CT片上下翻滚,就像个孩子提着个风轮,看起来又滑稽又教人想哭。
姑父开车送我们,姑姑肿着眼睛也坚持要去。车出了邹平,雪大起来,落在地面上还来不及融化就被压实了。路面开始打滑,车行得缓慢。大家此时的心情,是既要急着去看病,又恨不得一辈子也开不到济南。对于那个必须要面对的结果,每个人都在有意无意地躲避着。
进入济南市郊,天空放亮,路面已是明晃晃的一片,309国道的六车道整个变成了一个大溜冰场。路上横七竖八地停着好几辆车,好在车速都慢,并没出多大事故。在路过一个红绿灯的时候,姑父轻微地点了下刹车,车子像突然中弹一样,趔趄着转了个圈,滑向路边,砰得一声撞在路沿石上,爆胎。没有办法,他们只得留下换轮胎,我和父亲先打车去医院。
在医院门口,我注意到有母女二人当街行乞。母亲长跪着,将脸完全埋在水泥路面上,象一堆破布堆在那里;枯草一样的头发上粘满了雪花,那下边也不知是怎样的一张脸。孩子还小,也是被一层又一层的破布包裹着,在她身上爬上爬下,须臾不离寸步。她一回儿骑在妈妈背上,一会儿吊在妈妈颈下,象极了动物园里一老一小两只猴子。我下意识地去兜里摸钱包,却忽然想起里边并没有零钱,再转头的时候,已经走过那母女了。
姨妈已经在门诊大厅等着了,和他一起的还有她的朋友,这所医院某科室主任。姨妈陪父亲在大厅里说话,先把他稳住;主任寻了个借口,带我找专家去看片子。奇迹终于没有发生,我心里最后一线希望也没有了。医生果断地说,是个恶性的肿瘤,手术的可能性已经排除了,下一步就是如何确定治疗方案的问题。我请求不要告诉父亲真相,“他说过,要是自己得了坏病,绝对不会去看,早晚一个样,可不能拖累了孩子们。”
在走廊上,我擦了擦眼泪,表情平静地把父亲叫进来。他一开始还挺紧张,当听医生说不能做手术时,竟然高兴起来。说,这样就好,是个手术就得好几万,谁做得起?
中午吃饭,姨妈特意点了条大鱼。我们俩都没有胃口,没想到父亲却把一桌菜都吃光了。他说,点这么多菜,吃了不疼瞎了疼。我惊讶他的饭量原来这么大,平时我们回家,他只吃一点点就会说,我饱了,你们慢慢吃,别剩下。
又做了几个检查,我们就在医院住下了。同室的两位病友是市里的,上午输完液都回家了,病房里空荡荡的。我仔细观察了这个地方:房间很干净,到处洁白如洗;三个床位,被褥上都绣着紫色的花朵;一道推拉门,里边兼做凉台、洗手间、浴室;有一排储物柜,窗户正对着千佛山。但愿佛祖能保佑我可怜的父亲健康平安。
晚上,父亲早早睡下了,但从他的呼吸声里我知道他并没有睡着。这是他平生第一次住院,离开那张挨着火炉的大床,他可能在哪儿都睡不塌实。每个晚上,他都盘坐在那张大床上,吸烟、喝茶、看电视。母亲一边照看着炉子一边陪他看电视,母亲从不跟他抢台,他看什么节目就随他看什么,反正也看不懂;父亲会给她讲解,有时候讲着讲着没了反应,回头一看,母亲早倚着床头睡着了。
我也睡不着,当然睡不着。伺父亲有了鼾声就悄悄爬起来到凉台上去吸烟。回来的时候听不到呼噜声了,就试着问:还不睡?他翻个身说:太热了,睡不着。
作者: 锦瑟 时间: 2014-12-21 20:46
姑姑是父亲唯一的妹妹;姨妈在济南,我想马上去那里确诊。后来证明,这是我可打而又必须打的唯一的两个电话。父亲也说,是这两个妹妹救了我一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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治好了么?
作者: 锦瑟 时间: 2014-12-21 20:46
但愿吉人天相!
作者: 三棵树! 时间: 2014-12-22 08:22
写得真好,愿父亲早点好起来。
作者: 北原 时间: 2014-12-22 10:27
躲过这一劫,父亲必定会长命百岁……
作者: 归云轩 时间: 2014-12-22 15:53
本帖最后由 归云轩 于 2014-12-22 15:54 编辑
回家过年
同室的两个病友,10床的周大爷和12床的吴大爷都是绝顶有趣之人,他们挂上吊瓶就隔着父亲逗嘴:“老吴啊,我看你都快成了咱房间里的钉子户了,熬走的人够一打了吧。”“老周,这次你要是再走在我前头,我一准给你定做个不锈钢的花圈。”他们开玩笑也故意把父亲捎带上,父亲受了他们的感染,话也多起来。父亲说话语速比较快,方言比较重,吴大爷一开始总听不大明白,所以经常会拿手一指他的老伴,“翻译一下!”吴大妈更是又聪明又善良,她帮我们对父亲遮掩病情,说,怎么把你爷俩给安排到这里来了,肿瘤科也不是你们呆的地方啊!还热心的指导我们如何使用淋浴器,找哪个大夫看病比较放心,怎么检查每天的用药情况,职工食堂的饭菜比病人食堂的要便宜还好吃,医院后边有个菜市场,那里的馒头蒸的最好……
明天就是元旦了。父亲说,我们无论如何要回家过节,又不治病,在这里干等着算啥。为了稳定他的情绪,我去跟主治大夫请两天假,肺镜结果还没有出来,所以很痛快地被批准了。下楼的时候,我在前边蒙着头走,父亲突然停下说,我们坐电梯吧。我忽然想到,这是他头一回坐这新鲜玩意儿呢。以后,上下楼,我们就都坐电梯,包括从四楼到三楼做检查也是。
大雾,市里堵车,好不容易出城,天渐渐暗下来。姨夫开车送我们,他一路伸长了脖子,几乎将鼻子贴在了前窗玻璃上。汽车在雾气与夜色中行驶,就象挣扎在一团棉絮之中,大家都把心提到了嗓子眼上,60多公里路走了近三个小时。进到村里,影影绰绰看到有人站在胡同口,近了,却原来是母亲领着几个孩子。欢天喜地的把父亲迎回家,好象他是得胜回来的将军。菜早做好了,一家人都在等着,连一周岁半的侄子也没有找到机会下手。
姑姑、姑父也来了。我看到弟弟妹妹的表情就明白他俩也知道情况了。父亲很是兴奋,一坐回到他的大床上就开始滔滔不绝地讲述此程的见闻:医院是如何如何得大,楼房是如何如何得高,房间里是如何如何得暖和,护士们是如何如何地热情;还将他做检查的各个环节细细描述了一番。我们一边忍着眼泪一边点头。
晚上,我听到隔壁父母喳喳咕咕地说话,似乎一夜没住。
元旦。还没起床,就听母亲说十几头猪开始拉肚子了。父亲慌着到处打电话请医生,一边责怪弟弟不该把买猪的领进猪圈,一边又联系卖饲料的马上送两袋麸子来。看他指挥若定的样子,我们家短时期内是没人能替代他的位置了。
第二天是外祖母80岁生日,我们一起翻过山去给她做寿。出了村子,眼前一片苍茫,昨夜的雾气都附着在枯草细密的枝叶上,远看笼罩着一团白烟,近看浑身长满了晶莹的针刺。山谷里,白杨树光秃秃的枝干直刺向空中,那些架在上面的巨大的鸟巢非常抢眼,就像是树上也长了瘤子。天空中尽是长尾巴的灰喜鹊,它们“嚓嚓嚓嚓”的叫声像是裁缝在挥舞一把崭新的大剪刀。就在这条崎岖的小路上,38年前,父亲将母亲娶回家;今天,走在他身边的是子孙一大帮。
姥姥虽然不知内情,但听说老女婿长病,拉着他的手说个没完没了。午饭吃到一半,忽然不见了弟弟,原来是喝了点酒控制不住,一个人跑到门口哭去了。姨妈连忙把他拽到房后,拿东北话一顿好数落:要哭回家哭去,啊!拿被子蒙上可劲哭;你在这疙瘩哭顶啥事,教你爹娘知道了还了得,咱们还有一大家子人,都不过了?
晚上回家,姨夫们知道了情况,都跟了来。父亲又摆上酒菜,大家继续喝。一个喝醉了,趴在桌子上号啕大哭,大家都有点忍不住要掉眼泪。只有父亲不明就里,打趣地说,我记得你以前喝醉了唱,今天怎么哭上了?
稍晚些的时候大家告辞,拉拉扯扯地说个没完。送出村来,满世界都被雾气弥漫,他们就这样搀扶着,深一脚浅一脚走进大雾深处。
作者: 归云轩 时间: 2014-12-22 15:55
治疗开始了
在医院门口停下车来,一眼就看到了那对乞讨的母女。孩子仍然爬在妈妈背上,手里还举着一块饼。那是一块金黄色的油饼,在早晨的阳光里晶莹剔透;更缘了那堆破布的衬托,几乎成了一个亮点。母亲仍将脸紧紧贴在这座城市冰凉的路面上,就仿佛她对这片土地的感情有多么深。我在门口买了包烟,换好零钱,准备走过去。就听身边一对夫妇讲:整天趴在这儿,拿着孩子当幌子,下点力气,哪儿挣不了钱!天底下竟有这样的妈!那一刻,我犹豫了,似乎也对这位母亲有了怨恨,手始终没有再掏出来。这时,我又走过他们了。
不知为什么,一进中心医院的大门我就掉向,而我是从来不掉向的。我的一位同事曾经这样描述过我的方向感:选个阴天,给他蒙上眼睛,塞进麻袋,装车上绕环城路三遭,再拉出200里地去,一放出来能立马指出东西南北。没想到这次我居然掉向了,而走出医院的大门马上就掉回来,不管怎么努力都是徒劳。
第3日,所有的检查结果都出来了,好在肝部只是一个囊肿,说明病情还没有恶化。医院会诊制定了一套最佳方案,从明天起就开始实施了。因为涉及到一些特殊的治疗手段,大家都聚集到医生办公室商量对策,如何共同编织一个谎言来对付可怜的父亲。大家纷纷出谋划策,一时难以统一意见。我说,这样吧,就说得的是血管瘤,良性的。但是位置不好,正好长在肺大动脉上,手术没法做,任其生长又会把血管挤破,所以只好用激光照射,将瘤子烤萎缩;因为这个瘤子还有可能恶变,所以还得一边进行药物治疗,防止好瘤子变成坏瘤子。大家都吃惊地望着我,主治大夫问:
你是做什么的?
我在小学当老师。
可惜了,你要是从政会很有前途。
母亲准备了床单被褥,姨妈带来了锅碗瓢盆,我去采购了油盐酱醋,我们要放开手脚与他妈的那块阴影大干一场了。
一切安排就绪,放、化疗同时进行。今天是放疗的第一天,也是新的一周的开始。早晨不用早早起来升国旗,都找不到星期一的感觉了。放疗室在门诊楼地下一层,我们要穿过一条长长的回廊。一路上尽是来来往往的小护士,她们迈着细碎急促的步子,一袭的白褂、白帽、蓝裤,外罩紫色的坎肩,像是早春田野里开花的苜蓿。
放疗室在地下一层,空荡荡的廊洞里不见一个人影,却偶尔回荡着说话的声音。我们进去的时候,大夫正按动按钮,厚厚的金属门缓缓打开。一辆轮椅从里边推出来,上面的人被一床棉被紧紧包裹着,只露出下面一双脚。当亲属把脚套给褪下来的时候,我惊奇地发现,那竟然是一双缠过的极细小的脚。哎,可怜的老人,都这么大年纪了,何苦再来受这个罪。人对于生死的态度可谓天壤之别。
父亲多少有点心怯,被医生支使得手足无措。当他脱去上衣躺在那个巨型的机器上时,我第一次见到了我真实的父亲:胸部肋骨清晰可数,两肩锁骨高高突起。他瘦骨嶙峋的样子看得我一阵心酸。
每次治疗只需一分多钟的时间,我倚在铁门上数着里面“嘀嘀嘀嘀”的声响,感觉就像是过了一年。父亲从机器上下来的时候一脸茫然。他说,这就完了?大夫点点头。这么快?也不热也不疼?他不知道,真正的痛苦还在后面。
作者: 归云轩 时间: 2014-12-22 15:57
父亲的思想工作
这次再来医院,发生了两大变化:一是病房里多了具轮椅,是10床新来的病友马大爷的。周大爷已经走了,他以82岁之身与病魔顽强地奋战了4个多月。手术、放疗、化疗,他整天手上插着管子,嘴里含着管子,鼻内塞着管子,全副武装地坚持在抗战第一线;最终他没有死于癌症,却被治疗引起的并发症夺去了生命。而他,是完全可以躺在家里,躺在自己宽阔的大床上,在亲人的陪伴中幸福离去的。吴大爷黯然神伤:老家伙到那边享福去了,这下我真要送不锈钢的花圈给他了。
二是父亲对这里的环境也由以前的不适应而变得游刃有余。他跟医生、护士、清洁工都混熟了,还认识了好多病友,走在哪里都有人打招呼。父亲经常在查房以后躺在病床上高谈阔论,说着说着就激动地坐起来,甚至将扎着针头的手在空中挥舞几下。同室的几位病友都成了父亲的fans,听他讲关东逃荒,黄河出夫,果园守夜,山北贩牛;讲怎么种菜,怎么养猪……父亲最终以他的善良、爽直征服了这所医院。
父亲精神状态的转变,归功于大家对他所发动的强大的思想攻势。那时候,医生、护士、病友、姨妈、姨夫,大家轮番上阵,每个人都充分展示了自己的教育才能,让我这个思想课教师都有点自惭形秽了。
今天,我给父亲准备的午餐是一袋热牛奶,一小碟盐水花生,汆牛肉丸,八宝粥和三只在暖气片上炕热的泰安油酥火烧。我已经着重研究了如何用开水将整个的鸡蛋烫熟,效果虽说不怎么好,但吃起来已不成问题,看来还需改进。
下午两点输完液后,我来到街上。前几日在对面的书店里发现了一本刘亮程的散文,便不能释怀,决心去把它买回来。阳光出奇的好,刺的人眼睛疼。忽然想到父亲来济南这几日哪里也没有去过,立即改变了主意,返回病房。我让父亲穿的严严实实的,说,今天天气好,我们到泉城广场去走走。没想到去护士站请假的时候,竟然没有被准许。父亲缓缓的脱下厚衣服,躺回到床上,说:我被控制起来了。
病房里的下午异常安静,病友们输完水都回家了,护士们也不再来打扰,阳光斜斜地照在东墙上,无精打采的。于是,父亲跟我说了这样一段话。
“你们不用担心,我不怕死,要死早就好几回了。我5岁那年得了‘天花’,高烧昏迷两天两夜,去医院的路上你爷爷差点把我当死孩子扔掉,你奶奶抱着我死活不撒手,硬是把我从阎王爷那边给拽了回来。五八年闹饥荒,上顿萝卜缨,下顿棒子瓤,最后连村里的树皮都给扒光了;我爬到树顶上捋榆钱,肚里没食,手里使不上劲,一下子从上面掉下来,落在石头牙窝里,浑身没有一处囫囵地方,在家躺了半月,就又活过来了。从你上学那年,我去张店卖柿子,半夜里起来拾好筐,等不到天亮就得走。有一回,都快下集了,还有半篓柿子没卖完。都饿了一天了,也没舍得买个火烧吃,肚里咕噜着叫啊,就啃了几个烂柿子,到家还有60里地呢。回来的时候天都黑窿窿的了,骑着自行车就睡着了,一头栽到沟里都没醒,也许是撞昏过去了,沟里雪都还没有化。我醒过来,抬抬手,没知觉了;伸伸腿,不听使唤了。费了好大劲划拉了些柴火点上,烤了半黑夜才回的家,愣是没给冻杀。还有一年,我搭车上坡干活,拖拉机一颠,我从上面滚下来,正落在车轮下面。车上可是拉了满车的地瓜,一下子就从腿上碾过去;当时我就想,这回可没跑了,下半辈子得指望轮椅了。没想到爬起来还能走,低头一看,裤子硬是给生生地裂开了。再就是前几年,我骑着摩托车从村头的悬崖上飞下去,半空给树挂了一下,也是虚惊一场;就是车子挂在树上,费了好大劲才弄下来……。人的寿命都是好几辈子修来的,说死就死,哪能那么容易?再说我也够本了,我这50多年还不都是白赚的。”
作者: 北原 时间: 2014-12-22 16:20
老人家命大福大
作者: 锦瑟 时间: 2014-12-22 16:53
应该能好起来吧,但愿,祝福,祈祷……………
作者: 欧兰儿 时间: 2014-12-22 19:09
祝福
作者: 归云轩 时间: 2014-12-23 21:48
本帖最后由 归云轩 于 2014-12-23 21:49 编辑
马大爷家的老二
新来的病友马大爷,没想到是个“金山”迷,每晚9:30准点收听“金山夜话”。节目有点乱,闹哄哄的像听村妇吵架。主持人“金山”大哥嗓子很好,脾气不好,整晚在那里教训人,一副很牛叉的样子;他有点模仿那个主持性节目的怒汉,杭州电台“伊甸园信箱”主持人万峰的风格。有一次我强迫自己弄清楚里边在说什么,直到最后才明白:是一位母亲给儿子咨询婚事,说他宁肯找了个离异的,也不要自己给介绍的“处女”。金山老师这样嚷到:大妈,你要搞搞清楚,他们那是王八看绿豆,对眼了;你要明白,你儿子整天看的是上面两个眼,又不是下边一个眼,长得漂亮比啥都强,说什么处女不处女的!你说,这不纯粹是个流氓主持吗?可那些被骂的人竟都像是受虐狂,争先恐后地打电话进去讨骂。
一开始为李大爷的噪音所扰,我们都有些烦。没想到时间久了父亲也听上了瘾,每天晚上老哥俩准时上床,把收音机开到最大音量,对着脸,边听边乐。
马大爷是省拖拉机厂的离休干部,三个儿子都被安排在大型国有企业。这几年企业效益不好,几个孩子都过得紧巴,老二还下了岗。马大爷每年要住8个月以上的院,老二就理所当然的成了专职陪护。对于这份差使,老二非常得意,说起来都是眉毛一挑:老爷子多活一年,就是五、六万块钱的收入,不比干什么都强。
他每天骑电动自行车跑40分钟来医院送早饭,将车子一直通过电梯送进病房,擦洗干净,充上电。午饭就陪老人在医院里吃,下午安排好老人的晚饭后,在病房里洗个澡,再骑车回去。老二是个能充分利用资源的人。他有时候会把手机、剔须刀一类的小电器也带来,在病房里充电;走的时候还会敛和一下房间里送来的各种报纸、资料,夹在车后面带回去。
马家老二爱喝酒,在整个“济钢”小有名气,曾有个日本名字叫“酒井”。他除了早晨不喝酒,中七晚八(中午7两,晚上8两)。进院第一天,他从车后面抱下个大桶来,好家伙,满满40斤散装白酒。他把这宝贝藏在病床下面,每天中午自饮两杯。逢老大、老三休班,兄弟几个就挤在病床上对饮。不出一个月,一桶酒见底了。老二是真正的酒鬼,喝酒从不讲究菜肴。他有时候从家里带来煮豆子,有时候去楼下买一小袋五香花生,甚至,方便面的调料也拿来下酒。有一次,他不知从哪里弄来了个小猪蹄,又黑又瘦,好象从火灾现场捡来的一样。他很孝顺,让老父亲啃头遍,他啃二遍。老头子戴一副假牙,在啃的过程中老是脱落下来,一接不好,就“嘭”的一声落到地板上;捡起来瞧瞧,张大嘴巴又安上了。这样反反复复鼓捣了有五、六次之多,总算把那只可怜的小猪蹄啃了个大荒。然后老二伸手接过来,喝一口酒,继续跟它做斗争。酒喝完了,猪蹄也被搞定,啃得那个干净啊,旁边要是趴着一只狗,一准给气杀。
每个人看问题的角度不同,得出的结论就会不同。父亲看了这件事,对马家老二油然而生敬佩之情。用他的话说就是:不嫌弃老人脏的人,就是一个孝子。我怀疑父亲是不是对我在医院里与他分开吃饭有意见。在以后的日子里,他们结下了深厚的友谊。父亲熬了稀饭,会盛给他一碗;那些吃不了的水果、糕点也请他代劳消灭掉。而马家老二,则充分利用父亲的治疗间隙,带领他爬英雄山,看黑虎泉、逛家乐福、游泉城广场……只要是不花钱的地儿,差不多带他转了个遍。
马老二过日子是一把好手。他每次看到父亲快输完水,就要按铃叫护士,会立即冲过来,手一摆,说,等等。然后将针头旋转着往下拔,再捏住输液器的空腔,将瓶子里的水全部吸出来,一直看到细管里的液体全部流尽,才关上输液器,叫护士来拔针。他说,别小看那一点儿药,抵得上半斤茅台酒呢!
作者: 归云轩 时间: 2014-12-23 21:51
在医院的日子里
我们这间病房是医生特意照顾安排的。两位病友都住在附近,上午输完水就都回家了,接下来,我们将有一整个下午和晚上的时间,可以从容不迫地换上拖鞋,洗衣服、做饭、看书、看报、听广播。
父亲尽日里研究那些门缝里塞进来的小报纸,几乎快成了半个肿瘤专家。他偶尔冒出一句话来能把我吓个半死。比如我正盘腿坐在床沿上剥猕猴桃的皮,他突然说:实际上你说的激光照射就是放疗,是专门对付癌细胞的,它会降低人的免疫力。我突然受此一惊,差点一头从床上栽下来。再比如,我正刷着牙,他又冒出一句:我觉得我的病跟“肺门恶性淋巴细胞肿瘤”很相似。又吓得我差点把满嘴的泡沫吞下去。每每这时,我不得不空虚的哈哈笑上一阵,好留给自己时间,再搜肠刮肚的想辙子糊弄他。
忽一日,父亲终有所悟。待一个小伙子趁护士不注意又闪进房里来的时候,立即将其喝住。厉声质问到:报纸上说的这些药神乎其神,包治百病,那么还要这些大医院干什么?中央那些大干部,那些百万富翁不照样有治不了的病吗?你倒是说说看,这是怎么回事!吓得那孩子浑身发抖,立在那里支支吾吾了大半天也没道出个二和三来。最后,索性抛出一句“祝您老早日康复”,顷刻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好象,以后他再也没来过这个房间。
妹妹来的时候,我让她给我捎本书来,余华的《活着》。那是一本讲述人怎样承受苦难的书,虽然我都读了快30遍了,但现在仍想再去读读它。然而,她竟然没有找到,自做主张的给我拿了本《三国演义》来。每个漫漫长夜,我就那样趴在窗台上读三国,我试图找到些新的观点与易中天先生探讨一番。我经常要睡到凌晨3点多,看着书,想到什么就随手写下来,写着写着,鼻子一酸,眼泪流出来,就燃起一支烟,向窗外黑漆漆的夜空呼几口气,坐回来继续看书。直到把自己折腾得精疲力尽,才悄悄爬上床,在父亲有力的鼾声里沉沉睡去。
多米诺骨牌的第一张要倒下了。排在我前边的这一张,在我的心中一直那么稳固,一直以来是我得以遮风挡雨的一堵墙,怎么说倒下就要轰然一声倒下呢。现在,我必须挺起腰杆来,把它抗住。后面还有母亲,弟弟、妹妹、还有女儿,她们都承不住打击,一阵风也会将他们吹倒。我倒下了,她们也就全倒下了。我必须挺住,一个人挺住。
这几日朋友们都知道了消息,纷纷打来电话,一边安慰我要沉住气,一边问有什么需要帮忙的,钱也好,车也好,人也好,我都一一好言谢绝了,也是接一个电话落一次泪。
19日,市书协的领导打来电话,让我去参加21日的颁奖晚会,说是还有现场书写,务必要到会。母亲也几次打来电话,说猪啊,鸭啊什么的都卖了,窖里的蔬菜也都贵贱处理干净了,你快回学校看看吧,不能耽误了工作。对于自己的工作,我真是很惭愧,一家人都把它看得很重要,就是我不把它当回事。
作者: 归云轩 时间: 2014-12-23 21:52
母亲要来了
有段时间父亲精神很好,原因是母亲告诉他,家里十几头猪的腹泻都控制住了。他说,这样就好,要不然,年底下贵贱没人要。然后他收起脸上的喜悦,嘱咐我说,打电话教你兄弟多往你娘那边跑几趟,夜长啊,她一个人不好熬。
母亲明天就要来了,怎样向她瞒住父亲的病情就成了摆在我们面前新的课题。我去护士站,跟每个人都嘱咐了一遍,又偷着和病友们交换了意见。父亲也说:别跟你娘说我病得多重,她心小。没想到在这件事上,大家结成了统一战线。其实,这些担心都是多余的,母亲是最容易欺骗的,她对谁,对什么事都没有一点戒心。在家里她什么都听父亲的,也不管钱,也不主事,不爱吃不爱穿,就知道干活。晚上看电视,父亲看什么她就跟着看什么,看着看着就开始打盹,她一不干活就犯困。哎,要是没有父亲了,恐怕她的觉就睡不塌实了。
晚上,父亲说是要出去走走,并坚持不要我陪。一个多小时回来,就趴在床上写写算算。我就笑他说,又在记帐啊。生病以来,父亲将所有看望他的人,塞在他枕头下的钱,放在床头的东西,都作了详细的记录。他说,这些都是人情,我死了你们也要记得替我还上。
父亲说,我给你娘打电话了,说是猪都卖了,白菜也基本上处理干净,就是都没卖上价去。我要是在家,总不会这个样子。我嘱咐你娘了,卖了钱先把饲料钱、麸子钱还上,还有屋后老扁头家的400块,这几幅子帐都拖不得,说话就到了年根了,咱现在又在医院里躺着,别教人家害怕。
今天又是星期一,我们9点钟过去做放疗。但就是我换衣服的空儿,父亲却不见了。我绕病房转了一圈也没寻到,跑到放疗室去问也没有,真有些慌了。返回病房忽然想到今天母亲要来,莫不是他下楼接母亲去了。果然,一会儿,父亲回来了,说是去楼下走了一趟。怪不得他一早就在计算从家里发车的时间。
放疗回来,母亲已经到了,大包小提的在病房里摆了一地,跟逃荒的一样。也许是很久没有仔细观察过母亲了,也许是她的眼睛有些肿,我觉得她似乎变了一个人,变得有点陌生了。她进到这个新的环境,一下子适应不过来,做什么都是手忙脚乱的。
安顿下来的时候,她跟父亲详细交代了家里忙完的一切,父亲时而赞许,时而叹气。母亲说,猪一卖光,这几天突然清静了,心里空落落的,都不敢往猪圈那边去了。父亲也黯然神伤,他说:你不知道那些小猪是多么喜欢人,长得又顺妥,又好喂。一到饭时就“追追”的叫,吃饱了倒头就睡,哼哼叽叽地打着呼噜;稍有动静,就又一齐抬起头来,瞪着乌黑的眼睛看着你,刹时变得鸦鹊无声;喂食的时候,它们会呱唧呱唧舔你的手,往你脚上蹭痒痒。这就像自己的孩子,从小把它们拉扯大,有感情啊。哎,可惜了。
看来,还是父母亲有共同语言。
明天我就要离开父亲了,在陪伴他的这些日子里,我们几乎寸步不离。记事以来,我从来没有和他在一起待过这么长时间。平日里时间总是不够分配,又是朋友,又是同学,又是寻欢,又是作乐,哪里想到过要匀出点时间来陪陪老人陪陪孩子呢。晚上睡不着,我将厨子顶上擦干净,铺上报纸,把油盐酱醋、瓶瓶罐罐一一排列整齐;把衣服一件件叠放好,收在厨子里边;把点心、牛奶、水果装进方便兜,挂在窗前;将怕坏的熟食栓绳子吊在窗外。我又一遍遍的叮嘱母亲,什么东西放在什么位置,到哪里打开水,到那里买饭,要及时向医生反馈病情,有什么事情记着给我打电话……
一如我小时候出门,母亲这样叮嘱我。
作者: 归云轩 时间: 2014-12-23 21:55
哎,人的思想
再次回来济南已进了腊月,这是一个暖冬,城市里几乎感觉不出季节的变化。天空中灰蒙蒙的,即没有云朵,也没有飞鸟,就像一个白痴的大脑那样混沌而又空荡荡的。走到医院门口,竟然不见了那母女俩。她们出了什么事情了吗?饿死了?冻死了?被城管弄走了?被政府遣送回老家了?我心里空落落的,悔恨上次自己的无端猜疑。
这几日在医院里跟父亲别别扭扭的。可能是在这里熟悉了的缘故罢,交代给他的事情开始渐渐地被抛到脑后,而我干教师落下的好为人师的臭毛病又不容易克服。我告诉他说话要轻点声,而他仍旧坐在病床上发表演讲,他的大嗓门常常引得小护士们在走廊里停下脚步;我告诉他走路要慢,而他总是一手举着吊瓶,翻身下床,踢拉着鞋就往洗手间跑,跌跌撞撞的几乎要把输液管线扯断;我告诉他大家都是病人,不要再让着人吃东西,而他一如既往地往别人晚里夹菜……
那天晚上,房间里只剩下我们两个人的时候,我给他削了个苹果,自己点上了一支烟,我想跟他好好谈谈。一些问题需要慢慢渗透,校长在会上也经常强调,教育要“润物细无声”。我说,爹,开春后把承包地退了吧,家里也没啥大的开销,我和弟弟每月给你600块钱,你和俺娘在后院喂上些鸡啊鸭的,再在屋后种几畦菜,生活就有保障了……
“啥!”我话音未落,父亲就急了。“我和你娘都还不到六十,还能指望你们一辈子!承包的那块地可是块好地,去年光一季子地瓜就卖了2000多,好多人都眼巴巴地看着呢;我都想好了,今年开春种上早谷,秋后再种一季子晚地瓜,这两季子粮食不愁卖,烤地瓜的在村头支着磅秤,有多少收多少;这两年小米的价格飞涨,都到了两块多。生猪的行市也不能老这样,赶上一茬子猪准卖个好价钱……”我的坏脾气也上来了,我说,种吧,养吧,我不管了,卖那么两个钱还不够一天药费,你不知道省钱比挣钱重要。一头猪从小喂大四个月,弄好了也就挣个百十块钱,还买不到一瓶针药;你现在的任务就是配合治疗,以达到最好的疗效,这就等于挣钱了,我们在这里多呆一天,就等于你白喂上十头猪,这个道理你还不明白吗?再说了,你不心疼你自己还不心疼俺娘吗,你看都把她累成什么样了,她要是再得了病,你给她看去?都说得了病就不看了,真得了病还由得你嘛!我差点没有说出,你现在已经丧失了劳动能力了,你知道不?
父亲不再作声,叹了口气躺下了。他在家做了一辈子老大,还没人这样对他指责过,他受教育的能力也是太差。哎,我的父亲,他不怕死,却怕花钱。
一夜无话,我在那里看书,他在那里看那一摞收费单据,最上面的一张列是今天的化疗药物,一支艾素是1680块。
今天,楼下后院的小门口,殡仪馆的车来了两趟。担架被从楼道里抬出来,亲人们追随在左右,都压抑着自己;嘤嘤地啜泣声里有伤心,有痛苦,也有疲倦和麻木。亡者都是从遥远的家乡来到这陌生的城市,经历了长时间痛苦的折腾,手术、放疗、化疗……当亲人们的眼窝与腰包都干瘪的时候,他们带着对生命的无限眷恋与对亲人的无限愧疚客死他乡。也许,他们本应该像我的爷爷奶奶那样,在他们那张大炕上,那么宽松,那么坦然地合上自己的双眼,就像终于完成一篇文章,轻松地给它画上一个句号。而他们最终也交上了自己的人生答卷,只不过结束的或者是一个问号,或者是一个叹号。
作者: 野妞 时间: 2014-12-23 22:50
给楼主万福。
一点点看完了,没打顿。
谢谢。
作者: 锦瑟 时间: 2014-12-23 23:24
这个马老二真有趣。
作者: 锦瑟 时间: 2014-12-24 07:48
父亲尽日里研究那些门缝里塞进来的小报纸,几乎快成了半个肿瘤专家。
久病成医。
作者: 锦瑟 时间: 2014-12-24 07:50
看来,还是父母亲有共同语言。
相濡以沫。。。
作者: 锦瑟 时间: 2014-12-24 07:52
但愿快点好起来。
作者: 燕儿飞 时间: 2014-12-25 09:55
感动。
作者: 归云轩 时间: 2014-12-26 21:10
本帖最后由 归云轩 于 2014-12-26 21:20 编辑
两位老英雄的友谊
一夜没有睡好。白天熙熙攘攘的医院,夜晚是死一般的沉寂,稍微有点风吹草动就显得那么夸张。隔壁的老人整宿没得安生,先是低声呻吟,既而大声嚎叫,最后是恶毒地咒骂,听起来他是那么得恨自己的亲人,恨这个世界。我知道,病中的人,尤其是明白自己时日无多的人,多多少少都会在心理上有些扭曲,象父亲这样无私与坦然的真是很少。
太阳倒很好,从窗子里射进很大一块光亮,铺在地上,象是父亲在那里晒了一片金黄的稻谷。这是我们来济南后不多见的好天气。12床的吴大爷也许是因了这好天气的缘故,竟然小声唱起了军歌。
吴大爷叫吴宇宽,原名乌里定克宇宽,赫哲族,抗美援朝一等功臣,炮弹专家。他在朝鲜战场上有两大壮举:一是排掉了第一枚定时炸弹,二是跳入冰窟救起一落水朝鲜儿童。这第二个情节你是否听起来耳熟?那就对了,所以他又被誉为“活着的罗盛教”。那次救人,他发现了一个秘密:寒冬腊月,水里远比岸上暖和;又因之从小在乌苏里江上长大,深谙水性,于是离休后,组建了济南市第一支老年冬泳队,他是常务副主席兼教练。后来队伍不断壮大,一度到了400多人。他带领这帮老头、老太曾经6次夺得全国冠军,现在50米蛙泳的全国老年冬泳记录依然由他保持着。他还喜欢摄影和作诗,老干部诗集多有选录,后来我还获赠一本,上面有他的亲笔签名。说起吴大爷的写诗,那可是有家承的。他哥哥乌里定克宇洪,后来改名做乌白辛,是当年唯一与老舍齐名的少数民族作家,《冰山上的来客》、《赫哲族的婚礼》都是他的作品。却不幸于文革期间被江青点了名字,自投乌苏里江,享年46岁。
父亲说起来也是战功赫赫。当年黄河出夫,一推一拉往大堤上运土,他无须帮手,自己就能把车子拱到大堤上,是整个惠民河段上的劳动标兵。他曾干过六年村长,年年是镇上的优秀党员。前几年他在山里看防空洞又看出了名堂,被解放军总参谋部授于“全国国防工程管护工作先进个人”,还去北京领了块金牌回来。不过后来有一次去县里录节目,回来的车上被人偷走了。我在这里加上句话:如果您能看到我这篇东西,好心的小偷师傅,请把父亲的金牌还给他。
两位老英雄真是一见如故,每天打上吊瓶,就都把床高高摇起,开始发表自己的演讲。他们通常是一个说一个听,等到中间护士来换吊瓶的时候就休息片刻,然后交换角色继续。吴大爷毕竟年龄大了,有时候,听着听着鼾声就响起来。父亲发现没了反应就在那里等着。片刻工夫,呼噜声停下,吴大爷睁开眼睛,唱个题目《赠护士小王同志》,便吟出四句诗来。父亲惊奇地说:大哥,你是在梦里作诗啊!
我不在的时候,吴大妈就是父亲的生活顾问和思想导师。她原来在航天工业部工作,后来随军调到济南,是单位的工会主席,非常善于做思想工作。每当父亲有什么消极、悲观情绪的苗头,她总能及时将其扼杀在摇篮之中。她还是个美食家,他们俩每年的工资收入基本上都用在了厨房里。吴大妈心地善良,她曾说过:现在的分配制度啊,对年轻人不公平。象我们老两口,吃不动,穿不动,跑不动,一年将近10万块钱的工资,根本没地儿花;年轻人刚参加工作,买房结婚生儿育女交朋友孝敬老人,每月千数块钱够干什么。逢父亲做化疗,吴大妈就变着花样给他做好吃的,什么肉陷粽子,水晶饺子,红烧猪蹄,酶菜扣肉。父亲过意不去,就嘱咐家里来人给捎点家乡特产,小米啦、地瓜啦、核桃啦……。
本来吴大爷是等着调单间的,因为父亲在这里,他哪里也不愿意去了。有几次,他应该出院了,却也赖着不走,说回家闷得慌,就陪父亲又多呆了几天。出院的时候他也不退床,我明白他的意思,一是给我留个睡觉的地方,再者他是这里的常客,说不定哪天回来,还要同父亲住在一起。
事实确也如此。他们走后两三天,我们吃过早饭正等护士来输液,房门一开,老两口走进来。一个怀里抱着给我看的报纸,一个手里提着为父亲做的午饭。吴大爷哈哈一笑:我胡汉三又回来了。
作者: 归云轩 时间: 2014-12-26 21:22
迷失的自我
这几日进出医院的大门,总想把方向给调整过来,然而都是徒劳。本来在大门外好好的,一脚跨进来,就“忽嗒”一下子掉了个过;退回去,就又变过来。就象出入于两个不同的空间。这样反反复复若干次,直到把自己弄得晕头转向也是枉然。后来我终于想明白了:其实,在医院里我的方向感才是正确的。只有在这里面,人对于生活才有个正确的认识,什么都不去想,什么都不去计较,乐观、平静、宽容、知足,才懂地珍爱生命,重视亲情,明白钱是身外之物,权是欲望之渊,这即是人生正确的方向;而一脚踏出医院大门,便立即迷失了自我,堕入滚滚红尘,追逐名利而去。
化疗的后半期相对轻松。下午输完液,我跟父亲打个招呼就去逛书市,尽管累得腰酸腿疼眼神恍惚,却颇有收获。在英雄山图书市场,我淘到了7本被列入我07年读书计划的好书。晚上我把它们背回来,一股脑儿地摊在床上。里面最醒目的是那本《瓦尔登湖》,湛蓝色的封面,大32开本,仿古纸印刷;《在路上》则是通体雪白,只在左下角一行老式打字机字体,斑驳简洁,提示你作者当时的年代气息。王小波的两本,一本小说集一本散文集,萨特的《词语》,林语堂的《苏东坡传》,都是我喜欢的灰色调子;又买了本余华的《活着》,全新的小32开本,凸起的黑体标题,压光的深红封面。望着这些书,真是又温暖又塌实。
在东方图书大厦,寻到了倪元璐和白蕉的两本帖子,如获至宝。还有文物出版社的一套字帖,版本相当好,尽管大部分家里都有,还是忍不住又抱了回来。在医院对过的医院里,我终于买回了刘亮程的那本《虚土》。这本书我早就注意到了,一直没舍得那三十块钱。现在到处是在打击盗版,可是正版的书能有几个人买呢,十块钱一斤的书市非常受人欢迎,看来不是缺乏读书之人,是昂贵的正版把人们挡在新华书店门外了。一本清人棋谱也被我收入囊中,临走,我还将王小波书的一幅照片和一枚书签夹在书里带了出来。多年来泡书店落下的老毛病,真的很难改。
那枚书签上有段文字教我震动:在西藏有一种酷刑,把人用湿牛皮裹起来,放在阳光下曝晒。等牛皮干硬收缩,就把人箍得乌珠迸出。生活也是如此,你一天天老下去,牛皮一天天紧起
作者: 归云轩 时间: 2014-12-26 21:23
今天的话题
6:30。起床,洗漱,早饭。保洁员戴着长长的橡胶手套进来,与父亲寒暄,收拾房间,吭哧吭哧拖一遍地。两个实习护士有说有笑地推开房门,“大爷,铺床啦”。病员们各就各位,洗净水果,冲上茶,将床头高高摇起来。主管护士托着瓷盘,挨个给他们仨挂上吊瓶,取走体温计。医生查房,主治大夫走在最前边,脖子上挂着明晃晃的听诊器,其余人等众星捧月般紧随左右,一实习医生推着铁车哐啷哐啷跟在后面。
9:30。一天里最忙碌的时段过去了。
吴大爷没有多挨那一针(他两手血管都快被扎烂,护士经常要扎好几针才能成功),吕大爷的稀饭里也没有吃出沙子,父亲查看了昨天的费用单据,竟破天荒的没有发现问题,窗户里早早射进阳光,大家心情都好得不得了。一天里最重要的谈话节目就要开始了。
今天我们谈论的话题是:当今社会,谁最吃亏。话题由父亲引发开来,他说,我今天输的是“艾素”和“力而凡”,看到没有,这一小瓶就一千多。种上一季子的白菜,赶上个好收成,还得卖个好行市,就是这一针药钱,你说穷人还能看得起病吗?现在我们村里,十个癌症九个在家等死。
吕大爷说,你那还算贵,亏你是自费,我这个哪一天也掉不下来三千。前几天急救中心来了个病号,好家伙,一针下去就是一万三,病人还没咽气,家属先翻白眼了。
吴大爷说:现在啊,社会分配对年青人不公平。象我们两个,我每月五千多,她(他指了指正在削苹果的老伴)也三千多,一年十来万块钱;看病是实报实销,医院直接同单位打交道。去年我住院花了十八万,今年估计没十万块钱也下不来。我们老两个家里医院两点一线,有钱都没地儿花。刚参加工作的,来城里打工的,一个月千数块钱,又是学习,又是工作,还得结婚要孩子,拉家带口的那两个钱根本不够花。
然后,父亲做了最痛快的一次发言。他说,不是有句老话嘛,越冷越尿(niao)尿(sui),越穷越吃亏。现在社会是发展了,可是贫富差距也拉大了。没看到那些大医院、大酒店、贵族学校、娱乐中心,出入的都是有钱人。原来我们走的路是窄了点,可是我们骑着自行车走在正中,那是我们自己的路啊;现在路宽了,可开着汽车在上面跑的都是有钱人啊。我们得贴着路边走,闻着他们汽车排出来的尾气,躲着他们汽车扬起来的沙尘,还得留神别让哪个醉鬼司机撞到沟里去。我们好不容易顾车拉趟煤,中间还得交过路费,我就不明白了,想当年,这条路是我们一镢一锨挖出来的,怎么走自己修得路还收起费来了呢?以前我们喝的是井水,虽说得下力去挑,可是清澈甘甜,随便使用。现在把井口篷上了,拿管子把水给接到家里,对不起,2块钱一方,干啥都得节约着了;再说,那味道也不正啊,做出饭来都是一股煤油味。以前我们到后山上挖野菜、摘野果、采蘑菇、套兔子,现在成了什么风景区了,拉起围墙,盖上大门,十块钱一张门票。我们世世代代在这山上劳动,孩子们都是在这里长大,现在只能站在门口看那些城里人进进出出了。那些有钱人污染了我们的空气和水源,砍了我们的树,开了我们的山。然后他们可以花钱喝没有污染的矿泉水,吃没有污染的绿色食品,而我们没有钱啊,照样吃着他们污染了的那些垃圾。
你说,这个世界上,可有公平二字?
作者: 归云轩 时间: 2014-12-26 21:24
腊月廿三是小年
年前我又回去一趟,一直等到放了寒假,才匆匆赶回医院。
今天是腊月二十三,农历小年。往常这个时候,家里正是一派繁忙景象:母亲整日忙在灶间,下酥锅了,煮下货了,打年糕了,出豆腐了;父亲奔走于集市之间,大包小提地往家里购置年货;孩子们则把书包一扔,全身心地投入到吃与玩之中。现在可好,父亲躺在医院里,我于两地奔走,家里大门紧锁,孩子寄在他处,一家人都对于过年没了心绪。
这次在医院门口,我又意外看到了那母女俩。母亲依然匍匐在地上,孩子依然攀援在她身上。我摸出兜里的所有零钱放在她面前的饭盒里。就在我起身离开的时候,不知从哪里吹来一阵风,有张一元的纸票竟被吹动了。它从饭盒里跳出来,在路上翻了几个跟头,然后一跃而起,在空中划了一道弧线,一头扎到路边的绿化带里去了。我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弄懵了,一时僵立在那里,不知道应该去捡回来还是放弃它。然而,那个小孩子却极快地从她妈妈背上滑下来了,她紧盯着那张纸币,张着两只被冻的通红的小手追过去,她摇摇摆摆穿过路人和自行车,奔到那里的时候,就一下子扑倒在地,将它摁在怀中。这时候,她的妈妈,那张埋在草堆里的脸,突然扬起来了。她的额头又灰又紫,是和地面一样的颜色;她紧张而又毫无目的地张望着。我终于看清楚了她的眼睛:那里只有一双眼窝,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
也许是因为我的到来,父亲又开始紧张起来。不过,他比以前听话了许多:让他多吃饭,他就将碗打扫得一点不剩;让他勤喝水,他就整天端着个大杯子不离口;让他不要出门,他就老老实实在房间里呆着。其实,人生的两头都像是孩子。
晚上,他还会偷偷地溜出去给母亲打电话,指导她该怎么置办年货,询问孩子们的考试成绩。他怕我知道,但总是忍不住就说露了馅子,我也不去揭穿他。
有亲戚来探望的时候,父亲胆子就大起来,也不再看我的脸色。他忙着倒水、洗水果、搬凳子,然后再把自己得病的起始、看病的曲折详实描述一番。说到激情处,插着针头的右手也要抬起来,在空中挥舞几下。最后,父亲还要引用赵本山的一句台词作为结束语:生活是越来越好了,余下的时间也越来越少了,以前论天过,现在是论秒了。他对东北的那帮小品演员情有独钟,这或许与他在东北出生有关。当年爷爷逃荒下关东,奶奶长年拉扯着几个孩子奔走在山东至东北的铁道线上。父亲就是在黑龙江“齐齐哈尔电器元件四厂”一间阴暗潮湿的平房里出生。不过今天,父亲的幽默只会让大家感到一阵阵心酸。
他就是这样,哪怕是别人的一点点好,也承受不了,就算躺在病床上也怕冷落了人。不过我发现,他对于细节的表述能力远远在我之上。
其实对于自己的病情,父亲知道的远比我想象的要多。有天晚上,父亲突然对我说,将来把你娘接到你那里去吧。你弟媳妇那个脾气,恐怕也不能容她。她又不贪吃不贪穿的,做了饭给她一口吃,替换下来的衣裳给她一件穿;她又闲不住,缝缝补补、洗洗涮涮的,干点家务活还行,也不会给你们增加多少负担。我笑着说,你这是操得哪门子心。转过身,眼泪就止不住的流下来了。
作者: 归云轩 时间: 2014-12-26 21:30
“咱村的风水破了。”
那晚,我们爷俩一个看书,一个听广播。父亲突然关上收音机,以这句话开头,发表了他对于我们村十几年来诸多变故的最朴素的看法。这是父亲住院以来说得最多的一段话,它对于我们村的历史、现状与未来都做了深刻地思考。他语句流畅、娓娓道来,就好象早已经打好了腹稿。
在记录父亲的这次重要讲话之前,我有必要先简单介绍一下我村的情况。邹平县临池镇东高村,地处泰沂山脉北首之白云山南簏,四围又有北山、东山、独山、茶叶山环抱,虽地属滨州,而西临章丘,南接淄博,基本上属于那种天高皇帝远、地偏三不管的情况。历史上被称作“高家庄”,其实村里并无一户“高”姓,均为清一色“由氏”人家。而再看四周村庄,并无此姓,这就有些另类,似乎揭示了这个村庄的独特的历史沿革,它的背后必定尘封着一段鲜为人知的历史。椐村里老人讲,我们祖上远在山西,其中一支辗转万里,在此安家落户。至于为何而来,逃荒?躲债?遁世?为人追杀?无从考究。
“问我祖先何处来,山西洪桐大槐树。祖先故里叫什么,大槐树下老鸹窝。”
“其实,我们祖上属于明代移民,是从山西洪桐大槐树迁来的。他们翻山越领路过这里,看中了当地的风水(老一辈人建村不是随随便便就找个地方的,那得要请教当地有名的风水先生)。我们村地势较高,西面平坦开阔,南面田地肥沃,北面山深林茂。东面一山,状如卧牛,头西尾南,成环抱之势。山上常年流水,山下清溪贯村,于是在此安家落户。开荒辟野,繁衍生息,历经千年,最终发展成了一个近千人的大村。”
“没想到,这个山村的宁静在十几年前的一天被打破了。那天,东头老五从东山上背了块石头去了济南,三天后回来,带回了一个爆炸性的消息:我们村出宝贝了。就是东山上的石头,表面上普普通通,拉开磨光却是乌黑锃亮。专家说那是一种罕见的大理石,叫“墨玉”,又称“亚洲黑”,目前我国只在新疆发现过。于是,开发商争先恐后赶过来了,挖掘机轰隆轰隆开进来了,工人昼夜轮班,炮声整晚不停。十几年的工夫,你再看看:原先青山绿水的小山村,现在变得少皮无毛,就像开春后换毛的狗。“卧牛山”牛头被挖走了大半拉,牛身上到处都是矿坑;山上的树都被炸起的石头削光了枝叶,只剩下了孤零零的树干;鸟也被吓散了,兽也被撵跑了。有一群老鸹被吓破了胆子,直直地落在当街上,像天上掉下一堆石头。”
“想想这十多来年,咱村出了多少事,死了多少人。活过了70岁的先不说,突遭横祸的就20多口。先是村里的三害:立冬、连旺、周村。其实啥三害啊,都二十七八的年纪,家里穷找不上媳妇,也不过就是嘴谗点,人懒点,爱耍个酒疯,偷个鸡摸条狗的事倒也有,但他们不欺负邻里乡亲,谁家出个粪、杀个猪,他们也都来帮忙。连旺跟邻居一个媳妇相好,后来不知道为啥闹僵了,正好喝了酒,就拿刀去杀她。当时她正在村口湾里撅着腚洗衣服,水声哗啦哗啦的响,还没反应过什么事儿,刀子就从后面捅进去了,人一头扑在水里,像一堆湿衣服摊在那里。连旺也没想到那么轻易地就杀了人,就是一只鸡还要扑棱两下的。他那时肯定吓坏了,就拔出刀来在自己肚皮上砍了一下,肠子露出来,血顺着裤筒往下流,却就是死不了,一路踉跄跄踉奔回家。等派出所来人的时候,已经吊死在门框上了。周村子是因为喝酒起了争执,说着说着下了手,被军子兄弟俩追杀。后来逃回家,仰面摔倒在当院一堆剥光了的玉米棒子上。弟弟一菜刀砍下去,脑袋上就剩一块后头皮连着了。脖子掀开,露出白生生的喉管,像是咧着大嘴在笑。他两个死得惨,可没遭多大罪,立冬可就不一样了。听说是替人家打架,没想到对方也请了人,据说还是会内功的高手。当时一掌拍在他心口窝,二话没说人家都撤了。咱这边当时还以为打赢了呢,回去庆功,酒喝到一半上就疼得不行了。后来听人讲,是被人用内功震破了肝胆。这样在床上滚了三天,撞得墙上到处都是血,硬生生疼死了。”
“他们那时候都还没有媳妇,二十多岁,现在看起来都还年轻着呢!”父亲端起床头上那个硕大的不锈钢的杯子,咕咚咚喝了一大口。那里面是我给他泡的百合片,专门润肺的。医生嘱咐放疗期间要大量饮水,父亲就总是捧着他那只大缸子。
“文昌家大儿、俊麦、翠珍、明永家孙子还有庄南头外号叫老道的,都是车祸死的。明永家孙子刚娶了媳妇不几天,骑着摩托车,一头撞在收树疙瘩的驴车上,车把从前心窝穿进去,摩托车飞出去,人就给挂在那里了。明贵是失足跌入桥下摔死的,那时候河里还没有干枯,血水一直流到南边的水库里。文秀叔死得最冤枉,在圈里喂羊,冷不防山上放炮,一块石头飞了五百多米,准确地穿破他家草篷,将他砸翻在地。俊岭是投河自尽的,他去医院查出得了什么癌,说是换个好的需要七万块钱,换个一般的也需要五万块钱,他心疼自己的孩子们,怕给他们添难,瞒着他们走了绝路。其实孩子们早就知道了,也正瞒着给他筹钱呢。他这一死,成了我们村的榜样了,明栋查出病来,先回家把钱给孩子们分了,上午还站在街上看人打扑克,下午就在房梁下钻了绳套了。还有明伦,到山上给自己选了块地,请人刨好了坟,买了老衣裳,还穿了穿看看是不是合身,然后就在家等着,不出一个月,死了。文峰是胃癌,当了几十年的医生,自己治不了自己的病。文布家爷俩都是肝癌,他儿子不是和你同学吗,查出病来就在家等着,老婆也不给治,说是没挣钱使什么看病?拉下饥荒谁来还?后来还是他叔死活把他弄到医院,待了不到四天,她老婆就把她强行拉回家来了。这一折腾,气也把他气死了。说死的时候都瘦得没了人样了,两只眼睛瞪瞪着,就好象要从眼眶里滚出来。明民是干粉碎,吸入粉尘得肺病死的,俊宽死都不知道得的啥病。明现家儿媳妇,走娘家半路被人拐跑了,半年后找回来,眼珠子却被人挖走了。她还记得最后看到的是在医院里。听说眼角膜也能卖钱。
作者: 锦瑟 时间: 2014-12-26 22:57
跟上了。
作者: 锦瑟 时间: 2014-12-26 22:59
邹平县临池镇东高村,地处泰沂山脉北首之白云山南簏,四围又有北山、东山、独山、茶叶山环抱,虽地属滨州,而西临章丘,南接淄博,基本上属于那种天高皇帝远、地偏三不管的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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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百度地图去。
作者: 燕儿飞 时间: 2014-12-29 22:31
额,这个好像还没写完。
作者: 归云轩 时间: 2015-1-2 16:35
新来的吕大爷
马大爷出院了,他端坐在轮椅上向我们挥手道别。
新来的吕大爷可谓病之集大成者:胸积水、气管炎、糖尿病、肾结石、肺气肿、胃溃疡……反正到了内科他就算到了家。他大声嚷嚷着进到病房,护士长在后面陪着小心。后来我听明白了,他要住单人间,暂时没有空房,又嫌弃三人间里人多嘴乱啥病人都有。老头真有意思,这房间里谁不比他结实啊!其谦虚精神可见一斑。
吕大爷瘦高个,对谁说话都一副训导主任的口气。他整天阴沉着脸,就好象赶上了江南的梅雨季节。小护士们惧他,给他打针的时候都紧张得要命。主治大夫劝他:吕大爷,高兴点,现在医学发达了,这点病算什么?
“别给我灌迷魂汤,说明白了我这就是一个死缓,有啥可乐的!”
开始我还想,谁要是找这么个倔老头,还不得受一辈子气。没想到大妈一来,他立刻蔫茄子了。大妈交代他什么事情,他只会一个劲地点头,跟小鸡啄米似的。有一次,他好象高声反驳了一句,大妈立即回敬了他50句,把他数落了个体无完肤,羞愧得他垂头坐在床沿上,一下午没吭声。大妈对谁说话都是笑眯眯的,就是对他毫不留情。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
吕大爷因为气管炎、胸积水,夜里就休息不好,醒着还算安静,一睡下就开始制造噪音。时而呼哧呼哧地喘吸,象拉动风箱;时而咕噜咕噜地咯气,象疏通下水道。所以父亲必须赶在他前面入睡。当自己震天的呼噜声响起来,就是发生五级地震也不怕了。
深夜,两位“呼噜”大师沉沉睡去,我搬椅子到阳台上,掩上房门,把窗户开一道缝隙,凉风习习送入。沏一杯茶,将香烟打开,连同那只zeibo的打火机一起放在手边。读书,是董桥的《记忆的脚注》。对面楼上亮着几个窗口,穿着紫色坎肩的护士时隐时现。院里高大的法桐,在枝间挂着最后几片残叶,哗啦啦作响。要不是父亲一阵阵的鼾声提示着这残酷的现实,我真要“梦里不知身是客”了。
人都是以同样的方式来到世上,却最终以不同的方式离开,他们对于人生的体验,只有一点是相同的,那就是亲情。一个人光溜溜地来到这个世界上,他首先得到的第一份礼物就是亲情,然后他会在亲情中长大,在亲情中老去,他享受亲情也付出亲情。当他走的时候,陪伴在他身边的是什么?不是权利,不是金钱,也不是所谓的荣誉,也只是亲情而已。有人曾经对爱情做过生理上的研究,他说爱情存在于两个人心中的时间不会超过两个月,然后,有的蜕化为仇恨,有的升华为亲情。
作者: 归云轩 时间: 2015-1-2 16:38
年货专家
年前的济南根本感觉不出与往日有何不同,除了大商场、大超市门口的促销活动,人们对即将到来的春节似乎无动于衷,城市人对于节日的冷漠一如农村人对于亲情的冷漠。
然而病中的父亲却沉不住气了,他每天晚上都要到楼下给母亲打电话,询问这个买了没有,那个做了没有,遥控指挥着家里的忙年活动。待到疗程过半,时间更为宽松,我们就早早吃罢了午饭,分头行动。我去泡书店,他去逛市场。医院后面的菜市场里几乎每天都能见到他的身影,与小贩们讨价还价,在称上拉拉扯扯,还将这里的行情同家里的作了一番比对。比对的结果是,他大包小提地拎回了一堆年货。计有:猪肉十斤、牛肉十斤、香烟两条、瓜子三斤、海米、木耳各半斤,一兜松花蛋,一大包粉丝,莲藕、蒜薹、芦笋、黄瓜等蔬菜若干,另有“福”字一对,鞭炮几挂……,对于自己置办的这批年货,无论哪一样,好,好在什么地方,便宜,便宜了多少钱,父亲都是如数家珍。这堆东西足足排满了大半个阳台,把病友和护士们都看得目瞪口呆。父亲是十里八村有名的年货采购专家,即便在生病住院期间依然显示了他不凡的身手。
在家里,父亲还早早定下了一座豆腐和两套猪下货。他说,你不知道,人家西庄豆腐就是好,炒菜细嫩,炸菜启发;还有老六煮的下货,下了功夫,捣持得干净,价钱也不会太黑。
那天我从小市场走过,干果店的老板娘拉住我不撒手,感觉就跟见了失散多年的亲人似的。我看到有“开心果”与“美国大杏仁”在卖,想起父亲曾经说过这玩意好吃,就狠狠心各买了一斤。回来给他放到床头上,他吃了几粒,说,这东西挺贵的,得七、八块钱一斤吧?护士在一边咯咯笑起来,“什么啊,都是二十多,“家乐福”卖到30呢!”父亲当时就把手里的几个丢回去了,“买这个干啥,有其名无其实,也没啥吃头。”结果从那以后就没见他再动过。倒是回家后,我在小侄子的果盘里看到了这两小袋干果。
父亲前些时间到我那里去,我曾给他做过羊肉火锅;谦虚地讲,我的手艺还是不错的。父亲念念不忘,回去后就着手解决年夜饭的火锅问题。先是买了一个锃亮的铜火锅,又找木匠给家里的方桌配上了一个圆面,也不知从哪里拎来了半口袋木炭,还特意跑了趟大集,弄来了各种各样的调料。前几日又到医院后边的菜市场上同一个回民谈好了价格,定了10斤羊肉卷,准备出院时一并带回家。然而,他的愿望并没有实现,原因在于走的时候太匆忙,也没有人在意他的心情。汽车驶过菜市场的时候,父亲往那边瞅了一眼,说,那个卖羊肉的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回家过年。
腊月二十七,护士们开始紧张起来了,长长的走廊里到处都是她们忙碌的身影。她们爬上爬下地布置墙面,叽叽喳喳地说个不休。一上午的功夫,病房的大厅、长廊都变了样子。顶壁中央是一串大红的灯笼,四周装饰了翠绿的藤蔓,点缀着黄的、粉的、白的小花;每个房间的门上都贴上了一个倒着的福字,齐身高的四围则是一排喜气洋洋的小猪;就连护士站大理石的台面上也挂满了串串红灯笼;留言板上,一行端庄秀丽的小字,也不知出自何人之手:祝各位病友早日康复,新春快乐!
开始有病人陆续出院。大家在楼道里互相打招呼,一脸的依依不舍。父亲逾发沉不住气了,一遍遍地催我去办理出院手续。二十八晚上,我开始收拾行李,将大大小小的箱包一一合并归整,能不带的东西则全部丢弃,就这样还是弄了十几个包。二十九日一早,我去办公室领里医嘱,又去护士站填写了请假条,被允许暂时回家过年。
作者: 归云轩 时间: 2015-1-2 16:41
父亲的春节
父亲一回到家里,整个家庭就又恢复了往日的欢快与热闹。孩子们都聚拢了来在他身边,邻里乡亲也陆续来探望,父亲忙了个不亦乐乎。他视察了包括鸡狗鹅鸭在内的全体家庭成员现状,检查了里里外外春节的准备情况;还抽空向乡亲们发表了几次演讲。颇有些凯旋归来,衣锦还乡的味道。
我明白父亲的病情,劝他不要忙活,于是借口说,今年天气暖和,准备多了东西要白白浪费掉。他就很不高兴,说,过年你们都回来,就是十几张嘴,一点半点的东西能填起来吗?又说,初二谁谁要来,初三谁谁要来,咱可不能寒了客。
其实我何尝不明白,他所做的一切没有一样是为着自己的。姨妈曾经跟我说:知道你爹为啥不来看病吗?当时他手里只有1000块钱,刚买了600块钱的猪饲料,说剩下的400块钱等元旦你们都回家了可好过节,要是花了这钱,不就没钱过节了吗?还是你娘催他:快去吧,不然,你大儿子打回电话来又要发脾气了!就这样,你爹才揣着那400块钱去看的病。
这是我有生以来过得最沉重的一个春节,除了在家照看父亲我几乎哪儿也没去。
三十上午“请老祖”。在父亲的教导下,我举着香,去村头朝着祖坟的方向作了个揖,把爷爷奶奶的在天之灵请了回来。正屋的八仙桌上已摆好了四样水果、四样点心、四样炸菜、整鸡整鱼,袅袅燃着四柱香。听说空荡荡的椅子里有老爷爷、老奶奶在喝酒,孩子们嘻嘻哈哈的都当是奇事。母亲领着一帮女兵在里屋包水饺,我在厨房里最终确定年夜饭的菜谱。我对于做饭有天生的兴趣,是我们家副其实的大厨。吃罢了水饺,一家人轮流给老祖磕头。父亲最后一个跪下去,很慢很慢的,每一个头都磕在地上,然后起身,深深地作了个揖。祖父母去世才十几年,音容宛在,笑貌犹存;孰料人生无常,转瞬之间,物是人非,阴阳两隔。
父亲教我领着孩子们去送老祖。我端着已经花好的黄纸,孩子们捧着酒杯,挑着鞭炮。往年,这些事情都是父亲去做,我们兄弟俩高高兴兴地跟在后面。今天,他有意地把这些事情交代给我了,我就要走在这个家庭的最前面了。
春节几天转瞬即过,整天人来人往的倒也没感到与以前有什么不同。初六那天早早的车来接,母亲又是大包小提的往车上搬运东西。父亲突然对母亲发起脾气来:年不是还没过完吗?都把东西拾掇上干啥?家里就没了人了吗?这一去就不回来了?他一连问了四个问题,但没有一个得到答复,大家都沉默着。汽车发动起来,缓缓的驶出胡同口,往右一拐,就望不见家门了。父亲仿佛后悔自己刚才的言语,换了副口气说:年,就这样过完了吗?
作者: 归云轩 时间: 2015-1-2 16:43
飘雪的元宵夜
飘了一夜的雨,十五那天变成了纷纷扬扬的雪花,给这所干旱已久的城市增添了不少节日的气氛。
我来到医院的时候已经过了午饭时间,在病房门口就听到一阵欢声笑语;推门进去,屋里热气腾腾,父亲盘腿坐在床上和吕大爷两口子吃西瓜。三个人正热火朝天地谈论这场雨雪,父亲拍着腿说:这下麦子有救了,天上下得可都是钱啊!父亲是怎么把这样一个刀枪不入的倔老头搞定的?我不得不对他的交际能力刮目相看。
晚饭我特意做了萝卜羊肉汤,凉拌豆腐皮,还有姜丝桔梗,饭后又煮了元宵。天一黑下来,外面就陆续响起了鞭炮声,腾起的烟花也映的窗玻璃上红一阵绿一阵的。我们爬到医院主楼15层上去看夜景。站在窗前鸟瞰夜色中的城市,我第一次体会到什么是万家灯火。济南,这座古老的城市毫无保留的将自己展现在我脚下。蔼蔼雾气笼罩在它的上空,给人一种梦幻般的感觉。它仿佛是一片微云的夜空,繁星隐隐,浩淼无垠;它仿佛又是一面沉睡着的海,萤萤灯火如同漂荡在水面上的浮光。烟花,在远处无声的绽放,旋既消逝,如同一个人短暂的一生。我坚信,如果从这里跳下去,一定不会恐惧。因为置身于如此虚幻而又浩瀚的世界里,你会感觉自己不过是一片羽毛。风不知道会把你带到哪个地方,而你,永远也没有落地的那一天。
晚上睡不着,我就去办公室找窦主任说话。他值夜班,正一个人坐在那里吧嗒吧嗒地吸烟。本来父亲一查出病来,我就打算把烟给戒了,现在,那个愚蠢的想法被抛到九霄云外去了。我们先谈了父亲的病情,又谈到了工作和家庭,这是头一次谈论医院之外的话题。最后,他说:不管怎样,你是家庭的顶梁柱,只要你不倒下,就不怕。
从那里出来,我感到胸口憋闷,就到大厅窗口那里去透透空气。风象蛇一样从玻璃缝隙钻进来,咬得脸生疼。我在心头憋着一口苦水倒不出来,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落在不锈钢管的栏杆上,叮叮当当的像在敲打一支快乐的曲子。
作者: 归云轩 时间: 2015-1-2 16:45
我们回家
最后一个疗程做下来,父亲的身体全垮了。又出现了下午低烧现象,夜里咳嗽声不断,腰上的疱疹越发火辣辣地疼;原来胃口那么好,现在见了油腥就恶心;气脉也短了,洗把脸都感到呼吸困难;半桶水都提不出去,手里一点劲也没有,力气就象水一样从身上流走了,再也收不回来。以前我曾想:等父亲出院后,带他出去旅游,给母亲买本菜谱,教她给父亲做菜。如今看来,这些如此简单的愿望也要成为泡影了。就是一个月前,大家还曾就如何做好他的思想工作而犯愁,现在好了,不用再担心他下地干活了。
离开医院的日子到了。病房里,空气也变得不那么活泼,吴大爷躺在病床上,眼泪汪汪地向我们挥手。我们一起与医生、护士们道别,走廊里站满了人,大家都说着安慰的话。家属们帮忙拎着行李,一直将我们送进电梯。电梯门缓缓的关闭了,父亲无力地垂下他那只挥动着的手臂,叹了口气,说:患难见真情啊!
回到家里,父亲激动地坐立不安,他房前屋后、院里院外的转了个遍。给鸡们抓上把米,给狗添上点食。然后就去打电话,先给医生、病友报了平安,又给亲戚朋友逐一通信。我就感觉到父亲自生病以来,对于亲人特别的依恋。最后一个疗程的时候,父亲坚决让母亲去陪他,他就是想两人多说说话。后来母亲告诉我,你爹啥话都和我交代了,他说,你要好好活着,我到那边去等着你。
父亲出院以后,生活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大家重又收拾起手上的活计,毕竟日子还得往前奔啊!承包地大部分都退了回去,蔬菜也不种了,猪也不养了,家里燃起了蜂窝煤炉子,沙锅里整日煎着中药,母亲负责父亲的起居饮食,弟弟下班后也不再迷着打牌了,他逐渐坐回到父亲的身边,像个男人那样陪他说说话了,两岁的小侄子须臾不离爷爷半步,跑来跑去的像父亲脚边滚动着一只皮球,我跟妹妹轮流着每星期回去一次,把孩子们都带上,在家热闹上一天,父亲虽然对每个周末都很期待,却在我们每次临走时叮嘱:下周不要来了,你们都忙,我也没有啥事,不用挂念着,啊?已俨然不把自己当作病人,
关于父亲的病情,我心里最清楚。工作忙起来,有时候就将这件事情放下了,可是每到晚上,恍惚间就要进入梦乡的时候,脑子里常常会飞速的闪过父亲的影子,于是猛然惊醒,久久不能入睡。
父亲的病,带给了我最最真实的人生体验:关于生命,关于痛苦,关于亲情,关于感恩……
作者: 归云轩 时间: 2015-1-2 16:53
下篇
作者: 归云轩 时间: 2015-1-2 16:53
本帖最后由 归云轩 于 2015-1-2 16:56 编辑
樱桃熟了
今年的阴历七月十九,是父亲三周年的祭日。这一千多个日子里我没有为父亲写下一个字。父亲的离去,就好像深深扎进我肉里一根刺,既然没法挑出来,就尽量不去触动它,当做原本它就生长在我的身体里,是我身体的一部分。但是我又无法躲开它,每一次不经意的触痛都会把它一层层剥开,一步步接近那个钻心的痛点。
前几天母亲打电话来,说家里那棵樱桃熟了,让我们回家吃樱桃。我说不行呀,周末有活动,寻寻也回不去,离会考还有半月,这几天背书跟念经似的,都魔道了。其实我想说的是,也不是什么稀罕东西,这里到处有卖的,回家一趟还不够路费。但是今天下班回家,母亲竟然来了。桌子上洗好了一大盘樱桃,晶莹剔透的。母亲有点歉意地说,今年樱桃长疯了,结得密不透风,就是个头小了些。那几年都是你爹拾掇,施肥,剪枝,疏果。这些我也不会,就由着它长,风吹落了,鸟吃完了,剩下的就是咱们的。
“香浮乳酪玻璃流,年年醉里尝新惯。”现在,我的面前摆着一盘樱桃。我拿起笔,父亲的身影一下子跳在我的眼前。我深呼吸一口气,故作轻松地这样开了个头:
日子过的可真快啊,转眼三个年头就过去啦。
父亲也正在以相同的速度离我们远去,他头也不回地走向日子的那头。在他的身后,我领着母亲、弟弟妹妹、还有四个孩子,漫无目地胡乱走着,走着。大家都刻意地回避他,好像前边不曾有过那样一个人。但是,他又无处不在。一次次借着风、雨水、季节、和一些镶嵌在枯燥的生活里的节日传回消息。
春风的夜里,大门刮得呼嗒作响。忽然一阵静下来,感觉就像从前,父亲披衣出去,用一根木棍把大门牢牢顶上。夏日里一场大雨过后,我们蹲在滴水的房檐下,看见天上乌云飞逝。好像在等着他一下子从大门外跳进来,放下肩头的铁锨,磕掉鞋上的泥巴,说,真是一场透雨。金黄的麦田里,大家割了一个来回,都跑到柿子树下凉快。母亲仍在把横七竖八的麦子敛好,用膝盖抵着,拿草葽子把一个个麦个捆牢。她随口道,你爹割麦子全村数得着,又快又干净。年五更里,我在收拾一尾花鲢。弟弟说,哥,三斤鲢子二斤头,往年咱爹都是买一条草鱼。
这些父亲导演的片段,就像是电视剧中插播广告,剧情一有转折它就跳将出来。它装点着一个一个平凡的日子,时时在我们心头一紧,告诉我们生活正在他身后继续。
他的黑夜比白天长
半年多的治疗应该说起到了一定的作用。从济南看病回来,大家都暂时松了一口气,好像爬上一个崖头,一下子把担子放下了。一切又都恢复了原来的模样。父亲说,病也看了,钱也花了,要死要活由它去了。他精神很好,饭量也行,唯一的毛病就是咳嗽,不能干重活,感觉气力就像水一样从身上流走了,再也收不回来。
父亲虽然突然丢掉了他用了一辈子的力气,但是依然没有闲下来。母亲上坡干活,他就每天在家照看两岁的孙子,喂猪喂鸡,把院子打扫得干干净净,去小商店买油买盐。看看快饭时了,就捅开炉子烧水做饭。农忙的时候还会开上自己的三轮车,去地里运庄稼,运化肥。一段时间,大家似乎要把父亲的病给忘记了。
我心里最清楚,父亲的黑夜比白天长。对于自己的病情,他心里跟明镜一样,内心的轻松只是来于,终于可以有理由不再花钱看病了。他数着剩下的每个日子,精打细算。母亲劳累了一天,杀黑就犯迷糊,坐在椅子上直打瞌睡。父亲说,你娘跟个木头人似的,除了干活啥也不懂。我知道,他是想跟母亲说说话。他那时候睡眠很少,晚饭热闹上一阵,弟媳妇招呼孩子们回家睡觉了,他就熄了灯,一个人在那里看电视。烟是早戒了,医生又告诫不能喝浓茶。生活里唯一的两项乐趣都没了,他就干坐在那里。有时候半夜醒来,还见他坐在电视机前,荧光一明一暗地映着他铅一样凝重的脸。也许自知时日无多,他是不舍得睡啊。后来母亲告诉我,她不是不明白。母亲说,就两个人,说啥啊,一说就说到病上去。你爹总是问,今天出去别人又问你啥了没有?大儿又说啥了没有?小儿又去医院干啥了?我怎么回答他啊,只好装糊涂。
一个人,每天深夜在对死亡的恐惧中睡去,做一个轻松的梦,把这一切都忘记。可是早晨醒来,呼嗒一下子就又回到现实,重新面对死亡的宣判。一次一次地去面对这样残酷的现实,一日一日地折磨自己,这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情啊。
父亲的山
身体允许的时候,父亲就到北山上转转。他手里攥着一把镰刀,从房后那条小路绕上去,黄狗跑在他的前面。
这是他的山坡,他的土地,他熟悉它们就如同熟悉自己的儿女。哪块地老辈子是谁的家产,哪块地是哪一代队长领着开出来的;哪块地厚,哪块地薄,哪块地存水,哪块地卧风;山洼里那一片适合种玉米高粱,山坡上那一片适合种大豆谷子,山顶上的沙土地适合种地瓜花生;再至于哪一道石堰在哪一年被洪水冲破一道豁子,后来是谁修补好,哪一道坡路太陡,谁在那里翻过车子……父亲都如数家珍。他就这么看着走着,越过一道道沟坎,翻过一道道山脊,他把自己的一生又走了一遍。
他深爱着这片山坡和土地。这里留下了他一生的记忆,这里埋藏着他世代的祖先。从医院回来,我曾试着要他把地退了到城里来生活。我说,那几亩山坡地给别人种了吧,忙忙活活一年也卖不了几个钱,赶上年成不好,搭工搭力不说,连种子跟肥料都扔上了。他立刻严肃起来:你这是说的啥话?出门挣多少多,日子不觉得踏实,一年不打粮食,心里就发毛。再说了,你们没种过地,咋能对地有感情啊。
父亲年轻就是村里的好劳力,十里八乡没有不认识他的。有力气,活路也干净。他种过的地,刨得深耧得细,地头堰边收拾得干净利索,过路的都啧啧称赞。他用过的推车,闸也好使袢也给力,到处那么敦壮紧凑。他使过的农具,永远那么得心应手。开春拿到集上去修补、淬火,入冬后一件件擦拭好,挂在门洞里,锃光瓦亮。他种了一辈子庄稼,从来不借别人的农具,别人的家伙他使着不顺手。
这些他生活中最重要的道具,在他去后依然整齐地挂在那里,仿佛在等待他的主人,在哪一个春天来临的时候将它顺手摘去。
最后一个生日
那天是父亲生日,59周岁。本来说好了到60岁开始过的,但我们等不到来年了,父亲也许等不到那一天了。
他从觉出病来整整一年了。那时他还种着菜园,养着猪,正是满腔抱负,准备大干一场的时候。他说,想想以前,挣个钱多难啊。在生产队里,一个工才八分钱;去张店卖柿子,往返一百多里地,回来到昏天地黑,才卖几块钱;后来去山后贩牛,一买一卖,前后折腾上四五天,才赚几十块钱,那就算见了大钱了。咱没赶上好时候啊,你看现在,干一天劳务市场都掉不下五十。可是命运却在那一刻悄然改变了。
父亲是个聪明人,他在我这个年龄时,要比我聪明好几倍。他在第一次住院的时候就猜透了我们的心思。后来他说,那一去,我都没打算回来。可是当时,他什么都没让我们看出来,没有绝望,没有悲伤,没有恐惧,没有怨恨,他平静地接受了这一切。有的,只是不甘心,他一辈子要强要好,就要放手一博的时候撒手人寰,他死不瞑目啊!
我早早带着女儿和外甥赶回去。家里真是温暖,阳光投地,炉火正红,水壶咕咕唱着歌。母亲刚蒸了一锅馒头,腾腾冒着热气。新粉刷的墙壁,新油漆的暖气管道,瓷砖的地面擦得锃亮。两只新杀的小公鸡挂在窗前的樱桃树上,几尾鲤鱼在水盆里游动。父亲刚刚赶集回来,三轮车里有新鲜的蔬菜,光洁的瓷盘,一块方格的桌布,还有两盆金黄的菊花。父亲是个多么热爱生活的人啊。
吃过早饭,我把自己关进厨房,开始准备午餐。清菜洗净切好,整齐地码在盘子里;木耳、海米、香菇温水泡发在瓷盆里;山药、豆腐、大虾一一过油;收拾好鲤鱼,把两只小公鸡在炉上文火慢慢炖着。大约两桌客人,每桌12个菜,两个汤。我总是炫耀自己在厨艺方面的天赋,其实是为自己的好吃打的幌子。懒人会做馋人会吃,这句话的正面意思是,馋人会成为厨师,而懒人,会成为发明家。
九点多,客人们陆续来到。父亲忙里忙外,冲茶、递烟、剥水果,又用他的高嗓门发表演讲,还不时跑到厨房里来查看我工作的进展情况。
父亲嗜烟,不喜欢喝酒,得病后硬是把烟酒都戒了。表兄弟们就用茶水敬他,孩子们也都在大人的指使下跑过来端酒,一时非常热闹。后来,酒喝到一定数上,几个人就不好控制了,有的跑到外面吐,有的趴在桌子上睡着了。三姨父酒杯一顿,一条腿踩在椅子上,说,你们这帮小弟兄也太完蛋操了,听我来一段“智取威虎山”。三姨从里屋跑出来,说,这熊人,又喝多了。“穿林海,跨雪原,气冲——”我们料定那个“霄汉”他唱不上去,都在那里等着看他笑话。没想到他换了口气,没再往下唱,却突然眼圈一红,呜呜地哭起来。屋堂里顿时安静下来,大家心里一阵酸楚。父亲愣了一下,突然发话:这不唱的挺好么,哭啥?他努力做出一副欢笑的模样。
新春快乐
2008年的春节就要到来了。如果没有他妈的什么传说中的奇迹发生的话,这应该就是父亲此生最后一回过年了。前一个春节过得那么悲伤,一家人早就想把这个节日弄得看起来更热闹一些。
我这几年里,现实总是与残酷紧紧联系在一起。年前,在父亲住院期间,我刚刚结束了自己的一段婚姻。我的前妻带领她的娘家大部队闯进学校,大姨子甚至还顺手给了我一个耳光。记得我俩刚认识的时候,她曾经笑着说,别欺负俺老妹啊,否则我可对你不客气啊!当时我还天真地以为她在跟我开玩笑呢,没想到他是个说话算数的人。我对于媳妇娘家人的认识就是,当你日子有困难的时候,他们不知道躲在哪里,当你们两口子一有点小摩擦,他们就会立即从地底下冒出来站到你面前。
其实,这桩他妈的狗屁婚姻早该结束了。我只是想在父亲生前把它坚持一下,但人家没有给我机会。
住了半年院,父亲从来没有问起过自己的儿媳妇为啥没来看他。他从来不过问我的婚姻,但是好像他总比我看得真,看得远。我不用担心该怎么瞒过他了。
腊月十八,学生们考完了试做鸟兽散,校园里突然安静下来,就像电影散场戏曲落幕大集上下了集。老师们心不在焉地批改着卷子,打听今年学校里除了那五斤馒头还能再分点什么年货。
父亲的电话来了。父亲轻易不给我打电话,我一看到是家里的号码,心就瞬间收缩了一下。电话里父亲的声音都变了,他说,你兄弟被车撞了,现在去了医院,你快去看看咋回事。
急诊室里人声嘈杂。弟弟躺在小推车上,脸色蜡黄,眼睛木然地盯着天花板。听到我进去,他向我转动了一下眼珠,满是愧疚与无助。我的心疼了一下。
他从小怕我,我总是批评他这批评他那。弟弟初中毕业,16岁就下了学。从此与车结下了不解之缘。先是学骑自行车将左臂摔成骨折,当时没有接好,现在依然不能伸得很直,还留下了一揸长的一条蜈蚣样的疤痕。后来借钱买了三轮农用车,跟父亲跑菜。天不亮就去赶集占摊子,卖完菜等到下集时收购便宜的菜回来,第二天一早再去卖。这样两头不见太阳。母亲为此练就了一双好耳朵。晚上我们做好了饭,都在等着。母亲突然停下手里的活,高兴的说,来了。我们侧耳静听,啥动静也没有。不出两分钟,“突突突突”的声响就越来越清晰了。
冬天的早晨奇冷无比,从棉被里边把菜摆出来,转眼就冻得硬硬梆梆。爷俩一人一件军大衣,牢牢地把身子裹住。弟弟开车,父亲在后边看路,他们的愿望是什么时候有辆带棚子的车就好了。跑了两年菜,又买了拖拉机跑运输。那年春上帮邻居往山上拉粪,拖拉机前轮踩空,一头扎进沟里,弟弟腾空跃出,捡回了一条性命。父亲说,要是拖拉机带棚子可就完了大蛋了。这次是在父亲住院期间,当时考虑到父亲的治疗是长久的,必须有稳定的经济来源,于是就商量着买辆翻斗车拉粘土。当时去争取父亲的意见,他考虑了很久,答应了。
没想到刚开了半年,又出事了。
检查的结果是右臂粉碎性骨折。离春节还有十来天,要是能及时手术说不定还能赶回家过年。我去找主治大夫,他正被一群人围着看片子,说得排到一周以后。我追着问,就没有别的办法了么?他把人群拨开一道缝,看着我说,哎呀呀,这个有点困难,都是急着要回家过年的。下班的时候,我尾随着进到更衣室,趁他换衣服的时候把500块钱塞进他口袋。他就跟没有察觉一样,仔细地一粒一粒扣好扣子,戴上围巾,把口罩一端的带子挂到耳朵上,这才转过头来说,哎呀呀,这样吧,我再协调一下看看。下午护士来给弟弟换好药,说后天下午的手术,家属做好准备。要不说我就佩服人民医生这一行业,真他妈讲究一个诚信。
手术做得很成功——好像没有不成功的手术,算计着二十八就能出院了。这段时间父亲一直没有到医院来,也没有打过一个电话。但是后来母亲说,他整日坐在电话机跟前,一听到铃声就大声喊人来接。他没有出去赶集置办年货,只是交代母亲哪个集上该买些什么,该买多少,买回来该怎么储存。
手术后的第三天,弟弟感觉腹部涨痛得厉害,做了个加强CT,查出原来是胰腺断裂了。我到医院的时候弟媳妇正把他推进病房,她说,哥,死了心了,老老实实在医院过年吧。
每年春节,父亲最高兴的就是家里又添人口了。这一年我结婚了,再一年又添孙女了,过几年弟弟又把媳妇领来了,后来又陆续添了一个孙女一个孙子。父亲高兴地说,一共九口人,咱家所有成员都到齐了。2008年的春节,父母身边只剩下我领着三个孩子了。母亲只是机械地忙忙碌碌,三个孩子不哭也不闹,一下子安静了许多。父亲一声不吭,整日坐在椅子上,我都不敢去看他的脸。
除夕夜早早吃完了饭,看了一会儿电视,在外面此起彼伏的鞭炮声里,父亲说,你们看吧,我先睡了。侄子说,爷爷,你不等着看赵本山的小品了么?父亲说,年年这样,没啥意思。
一会儿又出来对我说,明天一早,去医院给你兄弟送碗饺子去。
弟弟回来了
元宵节那天,天阴沉沉的,风中夹杂着星星点点的雪片,村头上隐隐传来锣鼓声。侄子撞开门跑进来,大声咋呼着说,爸爸回来了。大家都急忙跑过去看。父亲留在屋里一动也不动。他们爷俩已经一个多月没见面了,中间还隔着个年。
弟弟进门就去里屋躺下了,问什么也不答话。后来父亲就进来了,他在门口只看了一眼,就回到外屋沙发上坐下来,突然呜呜地哭了。这是我第一次见父亲哭,我一直以为男人活到这个年龄就没有眼泪了。那哭声很特别,似乎一股强大的气流要冲破喉咙迸发出来,但是却被强烈的抑制住,一点一点憋回到心里。里屋,弟弟的哭声也传了出来。
女儿跑到父亲跟前,递给他一条手巾,说,爷爷,爷爷,你脸怎么黑了。大家仔细看时,父亲一张黝红的脸膛,不知什么时候变得像锅底一样灰暗了。
失声
四月里的一天,早晨起来,父亲发现他失声了。
他洗了脸,见母亲在打扫院子,就问:今天是什么集?但是没有发出声音,他感到自己的嗓子没了。他鼓起气来,又大声叫母亲。也只是像拉动了两下风箱。母亲没有听清,说,你说啥呀?父亲就急了,一下子就把脚边的一个马扎踢飞了。
我一直对父亲的高声大嗓说话心存不满,初听到这个消息甚至有点幸灾乐祸。但是后来我打电话到医院,医生担心是父亲的病灶转移了。
后来是咳血,疼痛。父亲很牙硬。母亲后来说,你看到他在街上,突然说,回家喝点水去;还有大家都在看电视,他突然回到里屋去,那其实是疼得受不了去偷着吃药,他就是不在人前叫一声痛。最后一个月,他疼得实在受不了了,整个晚上都抱着枕头趴在床上转圈,像推磨那样。有一次他实在忍不住了,就对母亲说:咋这么疼啊,胸口窝里像抱着块烧红的铁板一样。我私下里开始跑医院,找医生,寻找一切可以缓解疼痛的药物和办法。杜冷丁也通过各种途径淘换了不少,但就是不敢给他用。他明白那是怎么回事,再者,这是最后一招了。他一直去村里诊所买那种塑料纸密封的止疼片,一张一张的买,然后大把大把的吞下。母亲说,你爹这几个月吃的止疼片也有一筐子了。
疼痛的间隙,我们弟兄俩就跟父亲在一起说说话,东一句西一
句的。但有时候会突然冷下场来,纵使费劲心思,也想不出一句合适的话要说。这时候父亲若先后开口,就会说,以后,你弟兄俩要怎么怎么着。一听到这样开头的话,我就受不了了,趁泪水还没有流出来就赶紧走开。
有一天,父亲这样说,我都想好了,有很多话还要跟你弟兄俩交代。现在还不是时候,我咋着还能对付个十天半月的,那时候我就把想说的话都说给你们。可能父亲在想像到那一天,弥留之际,他躺在床上,我们兄弟俩俯在床边,他一字一句地对我俩说出那番他思考了无数个夜晚的话。因为电影中的场景都是如此。但是,父亲绝没有想到,事情来得突然,他临走一句话都没来得及说。那些他想了两年的话,那些他在心里对着自己练习了无数遍的话,他就这样把它们都带走了。
父亲或者一直不放心把他的位置让给我。或者有些话,是父亲对于我们兄弟俩的乞求,但是他在自己儿子面前,永远放不下那份自尊。他保持着他的尊严,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他也没有说一句软话。他好胜要强了一辈子,始终不曾向命运低头,他带着无尽的遗憾与不甘心,硬生生地走了,以至于,死不瞑目。
寿衣
父亲偷偷叮嘱过母亲,说他走后,千万不要把他装扮得长袍马褂,红的绿的,一看就是从坟里扒出来的。他说:我前年买的那身西装的衣裤还崭新着,穿着也合身,鞋子就穿我墙上挂的那双,但是帽子要买一顶,深蓝的,单的,不要呢子的。父亲有双皮鞋,好像是妹妹买的,年底削价处理,但皮质很好。父亲都是逢年过节才穿,夏天不穿的时候就把它擦上鞋油,拿报纸从里边衬起来,装在塑料袋里,挂在墙上。父亲病重的时候,母亲跟大姨一起去了一趟寿衣店,新买了内衣内裤、秋衣秋裤,雪白的衬衣,暗红的领带,一套西装,还有一顶深蓝色的帽子。以及盖在眼上,含在嘴里的铜钱,聚宝盆,仙水罐什么的。这些事情都瞒过了父亲,买回来后一直藏在弟弟家里。有一天我回家,母亲邀功似地跟我详细叙说了整个买衣服的环节,还要让我去看看。我心里憋得难受,就没有去看。
七月十五是个鬼节,照例要请老祖宗来家吃饭。父亲第一次把这项工作交给我去处理。收拾干净了八仙桌,摆上供品,燃着了一炷香,我去到村头对着祖坟的方向作揖,把他们领回家。父亲坐在床沿上,一直盯着我,哑着嗓子嘱咐我怎么燃香,怎么敬烟,怎么摆放餐具。当看到我把筷子摆反了的时候他突然发怒了,喉咙里大声咕噜了一声,气得进到里屋去了。
我当时没明白他为什么突然发这样大的火。后来我知道,他这是在最后把家里最主要的仪式交给我。但是我这样笨手笨脚,他怎么放心的下呢。
最后的晚餐
父亲的病情越来越严重了,晚上能听到他持续不断的咳嗽。他有一只咳痰的小桶,走到哪里就提到哪里,早晨起床第一件事就是自己去清理,从来不让我们插手。母亲说,你爹一辈子要好,他曾说过:要是有一天我老了,可不能拉在床上尿在床上让孩子们去打扫。不让你们碰那只桶,开始是怕你们嫌脏,后来是怕你们看到血。
那天下午,我觉得胸中憋闷,就出去走走,不知不觉竟来到自家的祖茔地。那是我们祖上的家产,山腰上的一个平台,叫做包袱地。后面是青山环抱,正前方下去是一道溪流。左边是深深的沟壑,右边一棵高大的芙蓉树。此时正是花期,上面浮动着一层粉色的云雾。这是父亲早就看好的风水,十几年前他亲手把自己的父母安葬在这里。
回来的时候已经太阳落山,母亲说,鱼都捯饬好了,就等着你回来做。几天前别人送了一条草鱼,足有十来斤吧,一直养在洗衣盆里,没人敢杀死它。那天不知怎么的,突然从盆子里跳出来,把上面的盖子和压着的一块石头都掀翻在一边。它在院子里蹦啊蹦啊,也不知道蹦了多久。母亲听到动静,出来看时吓了一跳。好不容易捉住,放回盆里,但是已经奄奄一息了。
弟弟负责把它宰杀好,整整半盆。我择好了芸豆削好了土豆,当院架上蒸馒头的大锅,烧了满满一锅。晚饭的时候香气四溢。母亲早早打扫了院子,泼上水,摆上矮桌,沏好了茶。父亲很满意,早早从屋里出来,坐在樱桃树下,等着孩子们回来就开饭。
我给父亲盛了一小碗。他说,好久没见到这么大的鱼了。那一年老山大坝的水干了,家家都推着车子去逮鱼。他逮到一条20多斤的,全家人吃了好几天。但是他没吃几口就开始剧烈的咳嗽,最后咳出了一口血。母亲忙去饭屋里掏炉灰给盖上。父亲摆摆手,示意我们继续吃饭,他按着心口窝回屋里去了。我们继续吃饭,也没人跟进去。没想到他这次进门,就再也没能站着出来。
吃过饭,我去到弟弟家里,把几个叔伯哥哥也叫过去。大家商量着得给父亲预备后事了。
整个晚上,父亲再也没有离开过房间。那一天,北京奥运会进行到了第12天。我在外间看电视,听到里屋时不时传来父亲的咳嗽声,过去看看,他就朝我挥手,意思是没事。我躺在沙发上看完了女子篮球1/4决赛,已经是夜里12点了。我听了听,除了里屋父亲偶尔的几声咳嗽,窗外一片寂静。我在外间躺下,昏昏睡去。
不知过了多久,我被母亲奇怪的声音叫醒。快看看你爹咋着了,快看看你爹咋着了?我跑到隔壁他们的房间。床单上,地面上,到处都是血。他佝偻着坐在一个小凳子上,赤脚踩在血污里。母亲一脸惊恐,手足无措。我双腿一软,在父亲身后跪下去,紧紧抱着他。他就像喝醉了酒那样,一口一口的血块,吐啊,吐啊,然后垂下了头,一动不动了。我叫着:爹啊,爹啊。娘突然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那样冤冤地哭了一声,说,你爹没了。
这天是2008年8月19日,阴历是七月十九。
净身
我怀中的父亲,在渐渐失去体温,我用自己的胸膛温暖着他的后背。他的肌肉是那么结实,丝毫没有一点衰老的迹象,我总感到这顽强有力的躯体会在接下来的某一刻突然咳嗽一声,慢慢抬起头来。不知过了多久,母亲停下了哭声,说,叫人吧。我小心翼翼地把他抱到床上,像是抱着自己熟睡的孩子。然后在他面前跪倒,眼泪哗哗流下来。
他的小儿子来了,咧着嘴,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好像受了多么大的冤屈。随后是他的侄子们,他的两个哥哥。这就是可以面对他离去的那些人。
他脸上的皱纹已经舒展开来,看上去是那么平静和慈祥,只是一直大睁着眼睛。母亲给他合了几次,终于合上。他要说的话还没有说,他要做的事还没有做,他要看着长大的人还不谙世事,他一手经营的这个家还不完整,他这是死不瞑目啊。
娘将一枚铜钱给他含在嘴里,说,趁着你爹身子还软和,给他擦洗擦洗吧。
我们开始为他净身净面,拿一条崭新的毛巾蘸着温水一点一点给他擦拭。我第一次这么真切地触摸父亲的身体。一生的劳动使得他有着一副年轻人都羡慕的好身板,细腰乍背,宽胸平腹,皮肤黝黑,浑身没有一点赘肉。先着一天妹妹给他刚理的发,他自己刮的干干净净的胡须。看起来是那么英俊魁梧,同时也看的人钻心地疼。母亲拿出早已准备好的四季的衣服,一件件为他穿上,把皮鞋擦亮,把帽子戴端正,把领带打好,就仿佛他要去出席一个重要的场合。
在父亲头顶处放一碗“倒头饭”,床前摆上供桌,燃起素油的长明灯,盛上一碗新麦,焚上一炷香,桌前摆上聚宝盆,大家轮番一张一张往里面为他烧纸送钱。
请大总
做完这一切,天已经微微亮了,窗户里映出那棵樱桃树枝叶纷披的影子,远处有狗吠和鸡鸣。我还以为天再也不会亮了。
大家商量该请谁主事。伯父说,我看大总还是请下崖头秃老亮吧,虽说这人铺排点,人都没了,就办得场面些,不在乎那三千两千的了。
我们这里丧礼的领导编制是一正三副,大总负责灵上,三个副总分别负责坟上、柜上、橱上。灵上的工作就是搭灵棚、司仪奠祭、路祭。坟上的负责修坟、下葬、圆坟。柜上又分里柜外柜,里柜负责收钱记账,包括收祭、收纸、收吊仪、写挽联;外柜负责花钱,包括买花圈、纸牛纸马、棺木、孝服。橱上负责安排采购食品、烧水做饭、借桌椅板凳、租赁肴货、开席。
不一会儿,大总领着三个副总来了,他们一阵风似地撞开大门,一个个铁青着脸,如临大敌。我们兄弟几个像遇到救星一样,窟通跪下,给他们一一磕了头。他们落座后也不问话,也不发言,每个人先狠狠地抽烟。屋子里一阵骇人的紧张气氛。约莫一刻钟后,大总扔掉烟头,伸脚把它狠狠地碾成一团黑,三个人开始商量。但是不知为什么,总是争论不休。后来终于有了结论,大总发话了:长子听着,我下面安排工作,一切周与不周到与不到,你点头说了算,别人不要乱插言。我知道自己从现在开始就算是站到这个家的最前面了。我点头说,好!
“丧礼两天,今天报丧,修坟,装殓,指路,备厨;明天发丧,当日圆坟,晚上谢客。我在灵上,三个副总分别去坟上、柜上、橱上。坟上的先联系挖掘机,带上10来个人去修坟,一坑两穴,男左女右。拿上5条烟,5瓶酒,买点花生米、蛹子罐头当下酒菜。里柜由三爷负责,钉账簿,写挽联,安排人报丧。外柜领上几个妇女买黄纸白纸,糊恩杖,缝孝袍,该裱鞋的裱鞋,该戴白帽的戴白帽。扁头去郭庄把棺材拉来,柏木的最好,实在没有就桐木的,注意一路上千万不要落地。另外买上一对纸马,红的到头马,白的上路马。我家后院还有几捆秆草,找人去推过来。
厨上的大体根据来客、助忙的、自家孝子计算一下人数,列出帐单菜谱。今天正好王村集,一拨人去赶集买菜,一拨人借肴货、借方桌条凳。席就开在老二家,屋里安排亲戚朋友,孝子孝女、助忙的一律在院子里。对了,找几个人把大队里的开水炉抬过来,安排三个人蒸馒头,把扁头媳妇叫来,咱村里就数她蒸的馍馍好吃……”
吩咐完了这些,大总点起一支烟。对着我说,老弟啊,你还有啥要说的?我连忙点头说,好!
“好了,先用白纸封上门,没出五服的都要封门。大家伙子受苦了,四叔一辈子也不容易,咱得叫他走得体体面面的。各队开始工作了。闻讯前来助忙的上百口子都在大门口等候调遣,胡同里站着的,蹲着的唧唧喳喳全是人。
装殓
父亲静静地躺在里屋他的那张大床上,四肢舒展,面容安祥。这是他最后的心愿。得病以来,他从来就没有这样睡过这样一个安心觉。他的床前,一张矮桌上点着一盏长明灯。妹妹跪伏在地上,一边嘤嘤地哭泣,一边给他烧着街坊邻居送来的纸钱。
堂屋里,父亲的棺椁用砖头垫着,停放在正中。楸木底,松木帮,一整块的老桐木做的盖。粉纸裱糊的衬里,两遍清漆,三遍大漆,前额处金粉刻着一个大大的“福”字,庄严肃穆。看上去结实又美观。
时辰一到,大总指挥着孝子孝女们将父亲移入棺内。并警告道,谁也不许哭啊,哭的时候还多着呢,更不许把眼泪掉到你爹身上。我抱着父亲的头部,大家依次托着腰、脚,把父亲轻轻从床上抬起,生怕惊了他的好梦。“男顶天,女立地。”把他的头部顶着棺的上端,安放好,盖上水被,用白布遮上脸。
破土
坟上的人员都集合好了,挖掘机也正在往这里赶来。单等我去为父亲的新坟破土。现在的祖父母的墓地,就是父亲选定的。这也是他为自己和子孙后代选好的最终归宿。那块地就在北山东坡的一个拐弯处,背靠青山面临溪流。仰望身后,是连绵起伏的长白山脉;俯视前方,是一望无际的黄河下游冲积平原。
我穿着临时借来的一身孝袍,它是那么肥大,松松垮垮地把我包裹在里边。我要不时地提起下摆,挽起垂下来的衣袖,扶正倒下来的帽子,擦净因为泪水而肮脏模糊的镜片,一磕一绊地走在那条山路上。
这是一年里最热的季节,玉米因为阳光和雨水正在最后地疯长,田野里一片郁郁葱葱。我跌跌撞撞地钻进那片一人多高的玉米地,分开带刺的枝叶,趟着露水的杂草,踩着粘湿的土地。我走啊,走啊。突然看到脚下一株野菜,它匍匐在那里,青翠肥厚,硕大无朋。我说,就这儿了。我扁倒了近旁的几株玉米,点上三柱香,深深作个揖,插在地上。我窟通一声跪下,把头重重地磕在湿润的土地上。这松软的,温润的泥土,在撞击我额头的那一刻,变得是那么坚硬和冰冷。我轮起劂头刨了三下,“吉地吉时,破土大吉”。
指路
大总把我们孝子孝女集合起来,安排“指路”事宜,教我怎么说怎么做。反复强调,一路上不要回头,不要直起腰来,恩杖朝下,不要指着人,不要对着人,不要碰着人。
抬着纸糊的黄白两匹马,一路哀嚎着,我走在队伍的最前边。路两旁站满了人,她们当中有些很专业的看客。她们能从你服装上看得出与亡者的关系,还能从哭声中分辨出谁的悲,谁的假;她们会指点谁会哭,谁不会哭;当我直起腰来擦拭眼镜的时候,有个人立即鄙夷地挖了我一眼。
在村西头的一个十字路口上,一把椅子立在中央。我爬上去,手里举着一炷香,往西方深深地做了个揖。我使出吃奶的力气大声喊道:爹,往西方落啊!光明的大道,足足的盘缠!
守灵
夜幕降落下来,人群渐渐散去。父亲的棺停在屋子中央,一个高声大嗓,风风火火了一辈子的人,终于能这样安静的过上一天啦。屋场里散乱着谷子的秸秆,一家人蜷坐在上面。兄弟姊妹们轮流着拨亮油灯的棉芯,续上燃尽的香火,看着一张一张纸钱在瓦盆里被引燃,腾起一阵火光,最后痛苦地蜷缩成黑黑的一团。
我关掉了手机。自从父亲生病以来,这是我第一次在夜间关上手机。
厨上端来了一盆菠菜豆腐汤,一篮子馒头。大家都相互招呼着说,吃点吧,哭起来也有力气,明天还早着呢。我突然想起自己一整天滴水未进了,肚子里不知是饱胀还是饥饿。不知你有没有体会过,这两种状况带给人的类似于一种感觉。我拿起一个馒头,咬了一口,未等咽下,眼泪滚滚而出。
在这样一个夜晚,一家人从来没有感到如此相互依恋过。大家陆续回忆起父亲生前的点点滴滴。
伯父说:你爹4岁那年,我俩跟着你奶奶上坡。半晌领着他回家喝水,忘了带钥匙。一般情况下都是把门板卸下来。我踩着门框把门板从门臼里往上抬,一下子没扛住,整扇门板倒下来。没想到你爹正站在门前,哐的一声就把他拍底下了。我吓傻了,掀开门板,他趴在那里一动也不动,连个哭声都没有。后来他在炕上躺了两天两夜,竟然奇迹般地活回来了。
堂哥说,俺小叔这一辈子可算下了力了。那一年修筑上河水库,他承包下了所有的石方。他领着三个人,从东山上往下推石头,整整推了一冬。那时候一车石头才5毛钱。
……
这是陪在父亲身边的最后一个夜晚,我大睁着眼睛一直到天亮。
奠祭
院子里高大的灵棚正在扎起来,供桌上摆着各样的五彩的供品,袅袅燃着一炷香。白底黑字的挽联,是我手书的:
常若音容在 一天雨雪凋椿树
永怀风木悲 满目云山惨棘人
大家都议论我写的文绉绉的,看不懂,不若通俗点好。我说,就这样吧。
女孝子们围坐在棺前,来人吊唁就迅速跪起来,把头埋在宽大的衣袖里陪着哭一通。各样的哭法,各样的腔调此起彼伏。伯母进来,批评几个年小的不会哭。说别只管抽抽啼啼的,要叫人听出哭的是谁,要哭“我的亲爷哎——”;没人来的时候不要哭,有人的时候要放开嗓子哭;哭得时候不要低着头,要扬起脸来,闭上眼。我的大堂姐表现最为突出:音调时高时低,节奏时急时缓;开腔似大坝决堤,喷薄而出,收声拖腔拔调,有好听的装饰音。细听还有内容:哭诉的是赞美父亲生前的劳绩和对他的眷念之情。但听外边一喊,住了。则戛然而止,脸上立即换了一副轻松自然的表情。另外几个就很不配合了,不该哭的时候一个劲地抽泣,该哭的时候倒哭不出来了。妹妹哭得最痛,也最没有章法。
男孝子们在灵棚两侧的秆草堆上跪着,手持恩杖——那是用纸裱束起来的一把高粱杆,一圈一圈的缀着流苏,儿辈是白的,孙辈是黄的。杆草太硬,咯得膝盖生疼。大家都拿脑袋杵在地上,以减轻膝盖的负担,或者干脆直着身子跪坐在自己脚后跟上。我因为有点发福,屁股根本挨不到自己的脚后跟,疼得无法忍受了,就一屁股坐那儿,或者往左边到倒倒,往右边倒倒,看上去是一副悲痛欲绝的样子。
院墙外面站满了人,门口也被挤上了。偶尔有人一下子闪进来,借口取东西或者问事情,迅速将趴在地上的我们研究一遍。远远地,还不时有哭声传来。那是父亲的侄女外甥们正在从四面八方赶往这里。她们在村头换好孝袍,一路哭着进村。
10点钟,奠祭正式开始。司仪高喊:来客啦。我们就伏地恸哭。从余光中看到他们作揖,斟酒,敬酒,跪拜。喊:谢客啦。我们就停下哭声朝着客人磕头。开始大家都哭得很痛,后来我听出有人在那里滥竽充数。客人献上祭品,喊:折了。就听到大盆里叮当响一阵。喊:封了。这便是女婿的,要原封不动放一旁,等会儿出殡的时候还要打路祭。
祭奠的间隙,司仪喊:歇了。大家如获大赦一般,一屁股狠狠坐在地上,纷纷从兜里掏出烟,我丢你一根,你丢我一根,纷纷点上。我没有接,我想把烟戒了。大哥说,抽根吧,等会儿就没功夫了。
突然有人报信,娘家人来了。喊:迎客啦。司仪拖着一条麻袋,男女孝子按次序排好,一队人马前仆后继跟在后面,一直迎出村。我的两个老舅,衣冠整洁,远远站在村头,迎风而立,表情肃穆得我都不敢相认了。身后跟着一个挑盒子的,就像是两人要进京赶考,后边跟着他们的书童。再喊:迎客啦。麻袋往他俩脚前一扔,我窟通一声跪在上面,后边依次趴下磕头,也不管你彼时正跪在泥坑里还是一堆乱石子上。然后司仪拖着麻袋,我低着头,虾着腰,领着大家依次调转马头回家。
照例他俩要去灵堂巡视一遭,瞻仰一下死者仪容,看看哪里有不宜当的地方,可以有权终止出葬。但是还好,老舅眼泪汪汪地看了我一眼,说,很好。
我那天的样子是这样的:脸不洗,胡子不刮,头戴孝帽,身穿孝袍,足踩孝鞋,腿扎孝带,手执孝棒,全副武装,神情呆滞,两眼无光,佝偻着身子,涕泪四流,逢人下跪,见人磕头。没了爹娘,这三天里膝盖就不是自己的了。
出殡
奠祭完毕,天已过午。坟上传来消息,那边工作也已准备就绪。大总招呼一声,来客、孝子、落忙的都一窝蜂去吃饭。
下午两点,孝子孝女们被集合到灵前。先是净面。我们依次拿棉花绒子,蘸上酒,象征性地在父亲脸上擦几下。但是不能碰着,更不能把酒滴落到脸上。“爹,我来给你净面了,你可别害怕啊。”有人专门教我怎么说话。啥爹别害怕啊,倒是那几个年龄小的侄子手都哆嗦了。父亲很安详,就如同午睡还没有醒来。但眼睛随时都会猛地睁开,愣一下,说,你们这是在干啥?
然后是封棺。棺材的盖子一直是被移开错掩着的,现在要合上了,所谓盖棺定论。我一直没想出要怎么总结父亲的一生,我只在心里说:爹,你是一个好父亲。“吉日吉时,封棺大吉!”村里最好的木匠,举起了锤子。当当,当当,拴着五彩线的长钉被深深钉在木头里,父亲与这个世界的最后一道门关上了。
接下来是兜福。棺盖上撒满五谷,玉米、小米、麦子、大豆、花生。孝子们按年龄挨个拿袖子从头往下一抹,自家媳妇展开孝袍接着,兜回家放到米缸里。轮到我的时候,没人接。大总说,媳妇呢?我说,还没有。他说,自己兜着吧,回头放到你娘的粮食瓮里。兜完福,棺头安上白布缝的五谷仓,这就准备起灵了。五谷仓的造型就像小丑戴的那种多角的帽子,我小时候见过,它的恐怖形象成了我幼年挥之不去的噩梦。
外面已早早拆了灵棚,16个村里最年轻力壮的小伙子已经分两拨在门外等候。孝子们头朝着父亲的灵柩,在院子里跪倒一片。我手里高高举着一个碗,单等一声喊:起灵啦,将它摔得粉粉碎——意思就是说父亲不再需要这吃饭的家伙了。棺木先架到大门外,放在两条长凳上。棺材不能落地,有点落地为根的意思。栓好绳子,插上杠子,8人一组,两班轮换。司仪喊:老少爷们,准备宜当了没有?起灵啦。我又摔了一个瓦。那意思是说,把父亲住的地方也给没收了。我这人平生小心谨慎,从来不轻易打碎什么东西,但是今天,我亲手把父亲吃饭住宿的家伙都摔碎了。
男孝子棺前,女孝子棺后。女孝子都有束头客,一般为两个娘家人。帮她们披麻戴孝,扎上头花,一路架着,让她们闭着眼睛也能走路,并且哭得淋漓尽致。我一手持引魂幡,一手持恩杖,也需要人架着。但临时还没有老婆,到哪里去淘换舅子。于是姑父自告奋勇,搀着我,然后一个劲地在我耳朵边上说:跪下!哭!起来!快走!
走不远就是一个路祭,闺女的,侄女的,孙女的,按亲疏、辈分、大小一直排到村头。每到一路祭,灵前安上方桌,摆上祭品。司仪高喊:路祭了。男孝子回转身,趴下磕头痛哭一阵。也不能抬头,也不能张望,只拿耳朵注意听。喊:起灵了。急忙爬起来,转身跌跌撞撞继续往前走。这样反复十来回,到了村口,路祭结束了。女孝子住下,纷纷摘掉头上的麻绳和纸花。
男孝子继续往坟上走。“宝幡引领上天台”,长子的白幡和长孙的黄幡走在最头里。我四岁的侄子,由他舅舅一手替他扛着幡,一手连拖带拽的拉着他。他自始至终也没敢哭一声。抬棺的一里一换,听到后边喊:打桩换人——,立马回头跪下再哭;起了——,转头再走。抬棺的走得飞快,哭丧的被追赶着,都穿着长长的孝袍,不是这里踩着,就是那里绊着,非常的狼狈。
下葬
来到坟上,墓已修好,是一穴两窟。左边是父亲的,右边是为百年之后的母亲准备的。雕花的四壁,有门窗,有龛台,有水缸,燃着的一盏素油灯。
灵柩暂时横担在两柄铁锨上,孝子们纷纷跪倒在四周,一大片玉米被踩踏的乱七八糟。父亲知道了不知该有多么心疼。
“坟上的老少爷们辛苦了,都抽根烟歇歇,等会儿女孝子来了就下葬。”印象中大总总是在散烟,一位副总总是在训人,而另外两位,总是一刻不停地在争吵。
一会儿工夫,远处传来嘤嘤哭声,女孝子们白衣飘飘的来了。先清坟,大家挨个拿笤帚象征性的打扫一下。再巡坟,看看哪里还有不妥当处。待到我说,好,开始落棺。把两瓶好酒,一条好烟都放了进去。父亲自查出病来就没再抽一颗烟。我心说,爹啊,你到那边就放心大胆地抽吧!咱再也不用担心长病生灾花钱了。大家把恩杖,纸马,纸钱都聚拢到一起烧了,朝西南方向磕了三个头,纷纷摘下孝帽,脱下孝袍,扛上铁锨、扫帚、木杠。大总说孝子回去不能空着双手,我以为这说法是坟上那帮人想出来的。
一对人马行走在崎岖的山路上,三三两两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从坡里刚收了工。大家都赞叹着说,咱村多少年没出过这样的大丧了。助忙的来了100多,亲戚朋友差不多有200,男孝子女孝子也够50,花圈摆了一胡同。这也是我在父亲去世后完成的第一件大事,想必他不会想到我能办得这样宜当。
夕阳正落在山顶那棵柿子树巨大的树冠后面,像是一下子点燃了它心中的怒火,碧绿的叶子,青涩的果实,拧曲的枝干,瞬间变成了一张剪影,被定格在青灰色的天幕上。
压福
下葬的当日,我们兄弟俩要在父亲的床上睡一晚,谓之压福。房屋内早已经打扫干净了,洒了香水;被褥全部换了新的,又拆了一本挂历,重新把墙贴了一遍;床也调转90度,由东西改成南北向。一盏100瓦的灯泡当空照着。场景、舞美、灯光,都变了。这样看起来,昨夜刚刚过去的一幕,就如同电影中被切换掉的镜头。
母亲说,咱们都在这里说说话,一会儿就天就亮了。我们就都围坐在母亲身,有一句没一句的,说起父亲生前受的苦,说到以后怎么该打算;说到今天谁谁来帮忙了,谁谁没见到面;说到明天谢大总,拿什么烟拿什么酒。
说到这两天的花费,弟弟说,账上拢得总数是一万二。母亲说,你爹真是一辈子都算计到了。前几天他给我说:人活着得花钱,死了也得花钱,你看现在咋死得起啊。一副桐木棺材至少800,白布也得扯上几十丈,这又得花1000,现在修坟包工包料是3000,烟酒吃喝这一套得5000。要是请明方当大总,能给节省着点,得一万;要是找秃老亮,他铺排得厉害,恐怕得一万二。
话说到半夜里,弟弟在床里边响起了鼾声。母亲说,困了吧,要不你去外间睡吧。我说没事,我就睡这里。灯光煞白,照的人睁不开眼。我就那么和衣躺着,听着电流嗡嗡嗡嗡的声音。一种从未有过的困倦涌上来,但在眼皮合上的瞬间,父亲垂着头的样子一下子就跃入眼前,立刻睡意全无。
从那往后的一个多月里,我夜夜被那个场景折磨得无法入睡。亡父,带给人的不仅仅是悲伤无奈,还有内心深处的恐惧。
祭日坟
没有了父亲的日子就像没有了界线的跑马场,过起来没有参照,转眼父亲离开我们一周年了。妹妹先着一天就回家过了,她帮母亲炸好了菜,整鸡整鱼的。临走留下了20块钱,说是给父亲烧纸的钱。母亲坚决不收,说家里还有。妹妹说,这是做闺女的一点心意,不能代替的。
我晚上打电话,问母亲买点啥供?娘说,往着你爹喜欢的买上四样就行。我脑子里闪过了一遍父亲爱吃的东西:黄山商场里的老王烧鸡,盖庄一个回子煮的牛肉,东关菜市场那个豁鼻子王婶卖的肘子,再买上条鱼。父亲临走的这一年多里,这算是他爱吃的了。
坟在北山坡上,走路要半个小时。天上飘着濛濛细雨,似乎永远没有要停的意思。母亲给我换上了雨鞋,旧的裤子,说,坡里露水大,来回趟湿了没得换。弟弟挑着担子,弟媳挎着筐子,我跟在后边。我们两家三口,一步一滑往山里走去。
山路被荒草淹没,早已不辩踪迹。但是,藏在荒草下边的那条路早已经深深印在我心里,即便闭了眼,我也一定能够找到它。
玉米已经窜出了好大的棒子,穗子已然褪去,黄的红的缨子上滴落着晶莹的水珠。我两手分拨着往前走。爷爷,奶奶的坟在石堰边,有大理石的墓碑。前边分立着两个坟堆,左边的是大伯的,右边的是父亲的。原来静悄悄的一片山地如今这么热闹起来。大伯是父亲走后半年多来到这里的,八十多岁了还扛着锄头上坡,他佝偻着背走在上山的路上,就像是一只油闷大虾。
我学着父亲的样子,把坟前的荒草胡乱拔一下,用玉米叶子把供桌擦一擦,铺上一块桌布,摆上供品。前边是四样果盘,葡萄、苹果、香蕉、西瓜。西瓜太大,母亲说来回背着太沉了,你爹又吃不了,让我们切了一角。后边是四个硬菜,整只的鸡,整条的鱼,一块酱好的牛肉,一个肘子。最后边是新蒸的馒头,四个月饼。我给父亲斟上一盅酒,把一双筷子头朝外放在供桌上,点起两只烟,一只放在父亲坟前,一只自己叼上。
父亲病前烟瘾很大,晚上睡觉前先抽上两支,早晨睁眼第一件事,就是从被窝里伸出手来去摸烟。我是参加工作后学上的抽烟。回到家,父亲像是一个先知,竟然在抽烟的时候扔给我一颗。我没加思索,接过来就点上了。从此,我们爷俩就成了一对烟友。
我作个揖,焚上香。我们三个人默默地在雨中立着。田野里一片寂静,只有细雨打在玉米叶子上,沙沙的声响。弟媳妇说:哥,你们也不跟咱爹说点啥?我们兄弟俩相视一笑,仍旧想不出一句话来。
作者: 锦瑟 时间: 2015-1-2 21:35

作者: 锦瑟 时间: 2015-1-2 21:35

作者: 锦瑟 时间: 2015-1-2 21:36

作者: 锦瑟 时间: 2015-1-2 21:36
读完此文,我感觉自己身上的力气也被人像抽自来水一样抽走了.........
作者: 锦瑟 时间: 2015-1-2 21:39
闲散老师今早的文,加上此篇,再加上晴儿姐姐的《空山寂寂》的古琴曲,让我这会儿对死亡那种隐忧的感觉深刻到无以复加..........
作者: 锦瑟 时间: 2015-1-2 21:42
想起我昨天还在和叶子老师争执,想想真是毫无意义。
我为什么要去试图改变一些什么呢?一个人,一生能执着于某些东西或者信念,难道不是一种幸福么?
我为什么要去打破那种幸福?!.........
想想自己蛮可恨的。。。
作者: 令箭 时间: 2015-1-2 22:24

作者: 莫零 时间: 2015-1-4 17:23
我的父亲,今年三月份刚刚去世,我陪他在医院住了四十多天。
作者: 苏力 时间: 2015-1-5 21: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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