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之所以常常怀旧,多半是因为曾有过一些不可挽回的缺憾和无法纠正的错误。在我们度过了并不在乎它们的青春期之后,它们已经在我们的内心深处烙下了一块块结疤,时常会以不经意间的隐痛表明它们的存在。这是一些像羞耻一样的被你稳稳藏匿的秘密,即使在多年以后,它们依然会在某个瞬间向你诡异地袭来,牙齿锋利,无从躲避。
上周三,我送走了同学林志昆,他的脑血管瘤突然破裂,没下了手术台。他是当年外语中学我们“四人帮”走的第二位,头一位是程嵒,那是二十多年前。现在剩下我和刚子,他从珠海赶回来参加林志昆的葬礼。我们四人是从初中直接考上本校高中的,因为臭味相投、形影不离,由此得名。
差不多三十年前,刚子第一次拐着一条瘸腿(他从我班二楼的教室跳下去跌伤)来我家时,大惊小怪地嚷嚷:操!你家有电话啊!
那时我们是初中二年级,他家与我家隔了两个街区。我家也并非刚子眼里的高干,因为没有房子,只是借住我爸单位的一间弃用的小会议室,单位隔壁,单独开门。电话是从单位扯过来的分机,平时我从不敢动它,每次提起它总赶上有人在说话。我父亲常年在外,在我看来,这间空空荡荡的屋子就跟我们的教室差不多。多年以后,已经去了珠海的刚子再次找到我的时候,曾打量着我那时的住房对我说,我还是怀念你家原来住的地方,宽敞、踏实,就是他么上厕所太远了。其实,他说的宽敞并不准确,应该是空荡。一道屏风把房子隔成两半,父母那边是两张单人木床拼成的大床,我这边是一张单人铁床。临窗有一张办公桌,一角侧面有一行白漆字:办011。父亲常年在海南制种,母亲逢年过节也会去看他,我如果不去爷爷家,就成了“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这应该算是我青少年时期的福利了。
一次,刚子拿起电话,煞有介事地拨着号,冲着话筒一本正经地说,外语中学吗?我是辖区派出所,请给我找一下“郑经仁”同志,什么?没有。你们没有正经人?你们不是外语中学吗?没有正经人?怎么会没有正经人哪……他撂下电话,大笑着滚到了床上。半晌,他问我,你猜谁接的电话?我说,你还真打了?他说,那可不!教导处,刘主任!
接着,刚子就学着刘主任的山东腔:木有哇,俺这木正经人,真木有正经人……
我始终不愿细想那件事,就像林志昆曾经说的那样,我们为了一个不值当的人做了一件不值当的事。他说对了一部分,其实,我必须承认,那里掺杂了太多的感性因素,以及青春期过剩的荷尔蒙。事情很简单,外校的一个男生看上了我校的校花陈佳,他跟一个社会青年放学时在校门口缠着陈佳,陈佳不乐意就闹僵了。这事让林志昆赶上了,就跟我校的几个男生把那俩人给揍了。过了两天,我跟林志昆、刚子在校门口等值日的程嵒,那个外校男生领了一帮人找来了,一场混战由校外打到校内,双方各有损伤,教学楼的玻璃门被砸烂。程嵒拎着一壶开水正好赶上,都说蔫人出豹子,他抡起水壶甩了过去,砸在一小子的后脖颈子上!至少有大半壶开水泼进他的领子里,那家伙杀猪般嚎叫着在地上翻滚。时至深秋,穿的也是厚点儿,他拼命撕扯着衣服就是脱不下来。结果,二度烧伤,后来感染差点儿没过去。
由于陈佳始终不承认此事与她有关,并拒绝为我们作证,结果此事被定性为打架斗殴、寻衅滋事,那小子被鉴定为轻伤害。我至今仍然记得当年程嵒被警察从家里带走的情景,他妈破马张飞的跟警察作了好一阵子,程嵒倒是很淡然,好像没他什么事似的。随后,警察到学校分别取了我们仨的笔录。半个月后,我们四个被开除学籍,而程嵒被判劳教一年。
林志昆的父母是师大的老师,他家是名副其实的书香门第。他除了学习,脑子算是最灵的,尤其是最讨姑娘的欢心,两片嘴儿能说得她们花枝乱颤。后来他通过自考做了律师,还是靠嘴皮子讨生活,在另外一个临近的城市。刚子的父母是回城知青,没有工作,练摊儿起家,做日杂生意。别看刚子平日里咋咋呼呼,可他应该是蔫儿坏的那种。被开除后,他爸领他喝了一顿酒,把他灌得五迷三道的,临了说了句,你就这命!刚子就乖乖的跟着父母做生意了。后来他去了珠海,慢慢的成了“有钱人”。程嵒的父母在他七岁时离婚,他跟他妈过,他妈是电车公司卖票的,我就没见过她高八度以下说过话。这件事之后,我们更是见他妈如见鬼。程嵒出来后,闲逛了两年,就去昆明找他爸了,再没回来。
我依然记得送程嵒走的一幕幕,头一天中午,刚子找个小饭馆,我们一直喝到傍晚时分,这应该是我们头一次喝酒,至少我是。我们最终好像是被老板劝走的。那天下着大雪,并不冷,我的脸好像在发烧,雪花落上立马化成水,湿淋淋的。不知是谁在一个路灯下摔倒,跟着三个就很不要脸地全趴下了。我们躺在那里大呼小叫,街道空旷无人,林志昆在那儿一个劲儿地喊着:豆腐!油炸糕!以及一切他能想到的吆喝声。很奇怪,我躺在地上,看着路灯光里急速而降的大雪,就像是俯瞰一条奔流的河,河水湍急,深不见底。
第二天,我们就像是约好了似的,谁都没去送程嵒,我跟林志昆不约而同的去了刚子家。刚子说,昨晚是他送程嵒回的家,程嵒跟他说,不回来了……
第二年,我考上了大学。从此,我们各奔东西。
我大学毕业的第二年去了俄罗斯,辗转收到刚子寄来的一封信,他告诉我程嵒没了,死于吸毒过量。几年后,已经落户珠海的刚子去昆明看过程嵒,是程嵒同父异母的妹妹领他去的,她算是唯一在乎程嵒的人。刚子看到程嵒的骨灰盒被摆在最廉价的供堂里,上面落了厚厚的一层灰。他的时间被定格在24岁。刚子说,我才知道程嵒的“嵒”是“岩”的繁体字,开始一看灵位上“程岩”二字,还以为是别人。唉,他还不如不去昆明。这就是命!
程嵒的父亲在昆明做木材生意,程嵒到昆明时,他爸早已再婚,妹妹已经上初中了。他后妈很不待见他,他就搬去他爸的厂子里住,帮他爸打理业务,总跑泰国和缅甸,渐渐的就野了……
我最后一次见到程嵒的母亲,是在差不多十年前的人民广场。她的头发已经花白,身子骨看样子还算硬朗,依旧又黑又瘦。我过去跟她打招呼,她定睛看了我一眼,恶声道:滚犊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