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 祸
文/昊天河
一
1970年的冬天,没有雪,也没有雾霾,唯有寒冽的北风,干冷。
工地上却是红旗招展,人头攒动,机械轰鸣,电焊弧光闪烁,大喇叭一遍遍重复播放着鼓舞人心的革命歌曲,插播着各工段的即时进度、指挥部的表彰和激励人心的口号。
我提着黑色人造革提包,跟在方总指挥身后,从熙熙攘攘的人流中穿过。一条条横跨通道的红色条幅被风吹的像拉开的弓弦,上面的口号“大干一百天,竣工迎新年!”格外醒目。
方书记是钢铁基地建设指挥部的总指挥,可是人们还是习惯叫他方书记。
方书记小个子,黑瘦,满脸褶子,眼睛却炯炯有神。老八路出身,戴了一顶藏蓝色解放帽,一身洗的泛白的灰色中山装,袖子和膝盖都打了蓝布补丁,挺显眼,在那个年代,也很普遍,因为满大街都是穿补丁衣服的人。
我知道他现在心里不痛快,因为钢铁会战的重点项目——两座炼铁高炉没有在元旦前按期竣工,市委领导很不满意,上午在市里开会受到了点名批评。
这事也不能全怪方书记,因为他才上任不到两个月,工程计划是前任班子确定的。
可他是个好强的人,老想能按期完成任务,但是这样那样的原因,计划还是落空了。所以这几天他老在工地上转悠,吓得几个施工队长都小心翼翼,生怕惹恼了方书记。
1971年1月24日的上午,灰暗的天空终于洒下纷纷扬扬的雪花,钢铁巨人般的高炉、热风炉、送料坡道、脚手架、高低不一的工棚和堆满建筑材料的工地,不一会儿就被洁白的雪花装扮一新,满世界都是白茫茫的一片。
方书记和许副厂长从会议室出来,因为得知再有两天工程主体就能竣工,总算一块石头落地,脸上有了笑模样,他做了一个扩胸动作,仰脸望天,任凭雪花落在脸上,朗声说:“瑞雪兆丰年啊!”然后冲许副厂长和我一摆手道:“走,去工地。”
到了工地上,他让我招呼施工队长们过来,一边给大家发烟,一边询问具体情况。得知第二天肯定能全部完工,乐呵呵叫大家招呼工人们聚拢,一边对许副厂长说:“好消息还是你来宣布吧。”许副厂长高兴地蹬到一堆耐火砖上,对围拢上来的工人们大声说:“工人师傅们,大家辛苦了,我代表指挥部、代表厂党委感谢大家!同时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今年因为加班不能按时回家过年的同志,厂里要抽调汽车送大家回家。”
“哗!”掌声暴风雨般地响起来,伴随着一片叫好声。
第二天,厂部调配组织了全部车辆,开始运送工人们回家过年。因为工人们大都是各县的,所以到了晚上,只剩下一百多人留守了。
第三天,1971年1月26日上午,是农历庚戌年除夕,雪停了,留下满世界的洁白。方书记特别嘱咐后勤安排食堂给最后离场的工人们包饺子,猪肉白菜馅;清真灶是羊肉大葱。但是,厂里食堂的炊事员大部分都放假回家了,只剩了几个人,厂里临时抽调办公楼里的闲杂人员去食堂帮忙,方书记领着我们厂办室的几个人也来了。突然增加了十几个人,原本冷清的食堂立刻变得热热闹闹,大伙儿把饺子馅分到盆里,分散在餐厅里包饺子,办公室女同志多,叽叽喳喳,一片兴奋和快乐。
等煮出饺子,已经十点了,因为要送工人们回家,提前开饭。
工人们纷纷涌到食堂打饭,看到是饺子,兴奋不已,一片敲打饭盒的声音,饺子的热气在人群里缭绕,餐厅里充满了一派喜气洋洋的景象。
二
吃完午饭,剩下的这一百多人也收拾好了行李,聚到工棚前等待乘车,很多人跺着脚,搓着手,心急的人不时探头看车来了没有。
方书记和指挥部的全体领导都来给最后一批工人们送行,他们一边和工人们握手,一边说些送行的话。
“来了!来了!”伴随喊声,最后的三台解放卡车先后开到了工棚前,车辆都编了号码,挡风玻璃上写明了行车路线,车厢两侧还贴了大红的标语口号。等得心急的工人们不待车停稳,喊叫着一哄而上,把三台车围了起来,扔行李,爬车厢,根本不理会指挥人员的喊叫。
方书记皱着眉,摇了摇头,自言自语说:“唉!乱七八糟的,还是不如解放军有纪律啊!”
工会主席范立山接话说:“那是,可咱工人总比农民有纪律多了。”
方书记笑了说:“你呀,杠头!”
行政科的大杜抱着几挂鞭过来,把鞭炮拆开摊在车前,大声喊着:“各位兄弟姐妹、老少爷们儿,给你们提前拜年了!”一边点燃了药捻,劈哩啪啦的鞭炮声震耳欲聋地响了起来,人们开心大笑。车上车下的人们相互挥手告别,汽车鸣着喇叭,打着双闪,慢慢驶离。
送走了工人,大家感觉突然轻松了,一年的繁忙劳作,绷紧的神经,都随着远去的汽车突然松弛,仿佛泄了气的皮球,回到办公室,人们纷纷换了衣服,相互说着拜年的吉利话,陆续下班回家了。
我却不能走,虽然没有明确我是方书记的专职秘书,但实质上就是这个职务,方书记没走,我是不能下班的。
一直等到快中午的时候,方书记披上他的绿色军大衣,吩咐我说:“走吧,看办公室谁还没走?一块叫上去食堂吃饺子。”
“好嘞!”我答应着,挨门去招呼没走的人。
两个副厂长和工会主席在家,一块去了餐厅,工会主席范立山还掂了一瓶水仙花酒,我知道他老家是巨鹿的,那是他家乡出产的地方名酒。
出办公楼的时候,方书记问:“谁值班呀?不要唱空城计。”
“都安排好了,有人值班,你就不要瞎操心了。”许副厂长说。
“唉!操心命。不知咋地?心里老是不踏实。”方书记拉了拉披着的大衣,心事重重地说。
事后我想,方书记真是有先见之明,他的担心还真不是假的。
餐厅给我们整了一桌,因为是厂里的头头们来了,加了几盘菜,一盘猪头肉,一盘酥鱼,一盘油炸花生米,一盘炒鸡蛋,每人一盘饺子。
“方书记,过年没啥存货了,您们将就吧。”食堂管理员老曹跑来解释。
“挺好,饺子就酒,越喝越有,是不?”方书记打趣道。
“就是,比旧社会强多了!”范立山立刻接茬,一边打开带来的酒,一边说:“尝尝俺老家的酒,好喝的很!”
方书记端起酒杯说:“好吧,喝酒压惊,昨天市委杜书记还打电话问工程的事,咱们这次没按时竣工,吹牛把牛皮吹破了。”
“这也不能怨你,那是以前定的计划,你是半路接手啊。”许副厂长安慰说。
“那也脸上无光啊。”方书记叹口气。
大家一边吃,一边说话,吃到一半饭,值班室的人气喘吁吁地跑来了,说送工人回家的2号车在路上翻了,伤了好多人,还死了一个。
方书记脸色一变,把举着的酒杯子一扔,拍一下桌子说:“娘的!真是祸不单行!”又指指范立山和我说:“叫车,咱们走。”走出两步,回头对许副厂长说:“你盯家,哪儿都不要去,随时听我电话。”
吉普车开出厂门的时候,门卫室墙上的大钟刚好十二点。
三
一路上,方书记沉默无语,范立山倒是说了几句,我听得出,他对这次厂里派车送工人回家不太满意,认为是自找麻烦。派车这件事是管生产的许副厂长提出的,但也是上了厂委会研究同意的。可范立山还是认为这是许副厂长为了在工人里落好,给自己脸上贴金的行为。
范立山看方书记一直没有表情,也就不言语了。吉普车里一片寂静,吉普车比较破旧,四面透风,路也颠簸,很不好受。
一个多小时后,我们赶到事故现场,一些伤重的工人已经被过路的车辆捎去了县医院,死了的人也被抬到了公路边,方书记快步上前,蹲到地上,看看伤势,问了工人,才知道死去的人叫张志和,厂基建大队的架子工,是个班组长。张师傅四方脸,浓眉大眼,胸前凝了一个血疙瘩,嘴微张着,满嘴的血从嘴角流出来,都冻住了。方书记掏出手帕,把张师傅嘴角的血渍擦干净。站起来脱下自己的棉大衣,盖在张师傅身上,轻轻向上一拉,盖住了张师傅苍白的脸。
“怎么搞的?”方书记脸色阴沉地盯着司机王师傅,王师傅左臂骨折,他用右手托着左臂,一脸痛苦地说了事故经过。
因为下雪路滑,汽车开得并不快,走到这里时,一个姑娘带人突然滑倒,这是姐妹俩,后座上的妹妹被摔得滑倒路中间,突发的情况让王师傅猛打方向,绕开了摔倒的妹妹,但汽车也因为路滑横着翻倒扣压在路基下,车厢压住了几个人,造成了骨折,而张志和因为抱着车厢左角的立柱没有松手,结果被立柱扎在了胸部,当场死亡。
事发后,一些甩出车厢的工人们开始自救,把扣在车厢下的工人们救了出来,并拦车把几个伤重的工人送去了县医院。现场还留有几个轻伤的工人,倒是没有生命危险。因为涉及翻车死人,工人们扣下了姐妹俩,摔倒的自行车还在原地,有人搬来几块大土块警示。因为无人知道报警,又是除夕,也没人前来处理。
方书记问明情况,心情沉重地走下路基,围着翻了个儿的卡车看了一圈,地上散落着乱七八糟的东西,除了大件的行李等被工人们捡堆到了公路边,一些鞋子、帽子、手套等小东西杂乱的散布在汽车一侧,估计是伤者留下的。
几只老鸹落在附近杨树上,窥视地面散失的食物,有工人捡起土坷垃驱赶,换来老鸹的一阵呱噪,更增添了一份焦躁和诡秘。
方书记突然蹲下,从雪地里捡起一个饺子,一个工人忙说:“这是张志和的,咱们食堂的饺子,张师傅没舍得吃,装饭盒里想带回家给娃吃的。”
我看到旁边一个绿色军挎包和一个掉出来的铝饭盒,有点变形,散落的一些饺子被人踩烂了,因为天冷,已经冻在地上。方书记拿起那个挎包,把变形的饭盒拉正塞到挎包里,递给我,然后对范立山说:“老范,立刻通知厂里,你们工会组织人来处理这件事,厂办室配合,一定要妥善处理。让许副厂长安排一辆车来,把没有受伤的工人先送回家,路上务必要注意安全!”
范立山看看周围的工人们和躺在地上的,对方书记说:“通知的事让小昊去办,我是不是先到县医院看看送去的伤员情况?”
方书记点点头,说:“那也好,用咱们的车,把剩的伤员送县医院,这车就跟你盯在那里,有什么事告诉许副厂长。如果县医院不行,及时安排把伤员转运到市里。我一会儿带小昊去死者家里做善后。”又指指我说:“你去给许副厂长打电话要车,让他安排从工会和行政科抽人过来。”
我有点为难,看看四周,方书记看出我的心思,指指公路旁边的村子说:“你呀,到村里大队部给厂子打电话。”
我刚转身离开,他想起什么,喊我:“让来的人到食堂带一份饺子过来,千万别忘了!”
四
等我打电话回来,方书记已经安排好了现场的事,招呼我说:“走,咱们去张庄。”
我才知道,张志和家是张庄的,离这只有七八里路了。同行的还有四个工人,他们村这次乘车有七个人,死了一个,伤了两个,他们四个幸运,背了行李,领着我们往村里走去。
因为抄近,走的小路,坑坑洼洼,雪也埋了脚脖,心急走得也快,赶到村边的时候,身上已经出汗了。
“先去大队。”方书记吩咐道。又对四个工人说:“谁也不要把张志和已经死了的事说出去。”
到了大队部,铁将军把门,幸好有工人知道,跑去喊队长。
不一会儿,生产队长被叫来了,估计工人给他说了车祸的事,队长满脸郁闷地和方书记握手。我赶紧介绍说:“这是我们钢厂的方书记。”
方书记和他到大队部里说话。
等他俩出来,生产队长领我们去张志和家,路上知道,队长也姓张。
张志和的家在村东,一个土坯围墙的院子,三间北屋,两间东厢房。进门前我看了一下手表,已经是下午三点一刻了。
张队长进门咳嗽一声,喊:“志和家的,来且了。”
一个三十多岁的妇女正在北屋烧火,门帘搭在门扇上,烟气从门头涌冒出来,听到喊声,侧身看到我们进院,有些吃惊地站起身来,两手在大襟上擦着,不知所措。
说话间,我们一行进了北屋。张师傅家真是一贫如洗,家徒四壁,除了靠墙一张方桌,两把椅子,东侧一半是个火炕,炕北放了一个卧柜,就没有啥东西了。因为过年,墙上新贴了报纸,倒也显得干净。
一个大约四五岁,衣着破烂的小男孩睁大眼睛看着我们,也许是冻的,鼻涕邋遢地坐在炕沿上,两脚蹬在灶台上取暖,破烂的棉鞋露着脚趾。
炕上躺着一个老头咳嗽起来,似乎被烟呛着了。
老头盖的被子像百衲衣,无数的补丁,已经不知道原来被面的花色。一个趴在被窝里的小姑娘露出头来,大约两三岁,咬着手指,怯怯地看着我们这些突然闯进的人们。
西侧里间走出一位老大娘,手里端一个搪瓷盆,看着我们疑惑地问:“你们哪儿的?啥事?”
“张志和他娘。”张队长小声介绍。
“大娘,我们是钢厂的。”方书记回答。
“钢厂的,那,快请坐!”那大娘一听我们是钢厂的,立刻热情起来。
“不了,不了。”方书记一边推辞,一边观察屋里的情况。
“出啥事了?”那大娘不是一般的聪明,立刻追问:“是不是俺们志和出事了?”
“哦,是出了点事,今天厂里送工人回家的车出事了,张师傅受了伤。”方书记答了一声,又补充说:“已经送医院了,我们先过来跟您们知会一声。”
“啥?”那媳妇一声大叫,人就坐到了地上,晕了过去。
同去的村里人忙过去搀扶,一个上岁数的妇女还用手掐住了她的人中。
我却愕然,感到困惑,张志和明明当场就被汽车压死了,怎么又变成还正抢救呢?这不是自找麻烦吗?
果然,张志和母亲暗淡的眼神一亮,大声问:“在哪?俺现在去看他!”
“送县医院了。”方书记说。
“那俺们去县医院,你们有车没?别耽误了,走!”老大娘麻利地放下手里的搪瓷盆,拍几下衣服就要走。
我望向方书记,方书记脸色很平静,他劝道:“大娘,雪大路滑,您们还是在家里等消息,厂里已经派人去医院了,一有消息就会来报信的。”
“咋报信?”老大娘问。
“有了消息会给大队打电话。”方书记回答。
“那俺们去大队等着。”老大娘坚决地说。
“俺也去!”醒过来的媳妇说。
“你甭去了,家里老的小的都离不了人。”老大娘在家里还是有不容置疑的权威。
五
到了大队部,人挺多,闻讯而来的队干部们忙活着。方书记对张队长说:“还有两户我也要去看看。”
“不用了,她们都寻来了。”张队长苦笑一下说。
四五个人立马涌过来,七嘴八舌地问着。
方书记把车祸的事给她们说了,安慰她们放心,工厂已经派人去县医院了,医院一定会全力救治。
张志和母亲站在一边,看着,听着,也不言语。
快四点的时候,电话响了,全屋喧闹的人立时闭嘴,全都看向了电话机。张队长的手一直按在电话机上,立刻拿起来,听了一句,就把电话递给了方书记。
“嗯,嗯,好,好。”方书记接听了足有十分钟电话,一直嗯嗯啊啊的,直到最后才说:“我知道了,你做的很好,就这样吧。”
放下电话,方书记看看围得满屋子的人,说:“县医院来的电话,张万海和陈小四都脱离危险了,放心吧。”又从人群里找到张志和的母亲,握住她的手说:“大娘,对不起!真是对不起!”
张志和的母亲晃了一下,嘴角颤抖起来。她似乎已经预感到噩耗来临,依然顽强地支撑着。
方书记扶着老大娘的胳膊,一边和她低声说话,一边扶她往家里走去。满屋的人都沉默下来,自觉地让开一条路,同情地看着张志和母亲离开。
我向张队长做了一个手势,让他先安抚照顾另两家人,就快步跟随上去,搀扶住张志和母亲另一侧的胳膊。
方书记和我扶着老大娘一进家门,那媳妇就急匆匆冲了上了,问:“娘,志和咋样?”
老大娘的嘴唇哆嗦几下,说:“走了,没良心的,撒手走了。”
那媳妇好像没反应过来,傻愣愣站着好一会儿,才放声嚎叫起来,一边大哭,一边揪扯自己的头发,指缝间已是拽下好几撮头发,很是吓人。
老大娘上前抱住媳妇,一边拍打她的后背,一边大声说:“他家的,咱不哭,志和是公家的人,公家让干啥就得干啥,这个理儿俺知道。会战还能不死人吗?打仗那时候,俺在妇联会,纳鞋底,蒸干粮,伺候伤员,俺都干过。死的那当兵的才十七八岁,俺知道干革命就会有牺牲,俺志和牺牲了,为的是国家,咱家光荣!”
这番话,出自一个农村老大娘的口里,别说我,就是方书记都感动的热泪满眶,他冲老大娘作揖说:“谢谢!谢谢您们的理解!您们有什么困难尽管说,只要能办,咱们厂一定想办法解决。”
“没啥,不给公家添麻烦了。”老大娘松开媳妇,摆手说。
“咳咳咳!”炕上的老汉突然咳嗽起来,有些喘不过气来的感觉,他伸出一只瘦骨嶙嶙的手,那媳妇忙端起炕边的水碗送过去,老汉摆摆手,止了咳嗽低声说:“叫你娘。”
老大娘已经听见,走了过去。
老汉小声嘟囔什么,老大娘弯身侧耳听着,脸色变了又变,眼睛看向我们。
坏了!我的第一感觉这事可能复杂了,果不其然,老大娘转身回来的时候,犹豫片刻还是张口说道:“别的俺家没啥事,就是俺志和牺牲了,算不算革命烈士呢?”
我当时感觉不好回答,车祸死的怎么能算革命烈士呢?
方书记也是抿嘴嘬牙花子,可在这种悲痛的环境气氛下,怎么解释才好,还真有一些难度。
老大娘看我们一时没有答话,有点不高兴,说:“俺们志和可是参加会战牺牲的吧?”
方书记点头。
“哪咋就不算烈士了呢?”
“我们这是钢铁会战,不是打仗。”我有点忍不住,插嘴解释。
“钢铁会战?俺们村庆阳家二小子就是参加钢铁会战牺牲的,人家咋就评成革命烈士了呢?”
张志海!没想到年初牺牲的张志海也是这个村的。张志海是我们冶金安装分公司的,年初因为工地失火,为了救人,两次勇闯火海不幸牺牲。可这次张志和是翻车压死的,性质根本不一样。
方书记眉梢一动,回头看到刚刚赶来的管后勤的林副厂长,就说:“老林,你来了?正好,范主席去县医院了,这里你负责,具体工作让工会牵头,详细调查事故情况,让宣传部参加,看看有什么闪光点没有?”
林副厂长点点头,劝方书记说:“这里有我,你先回去吧。”
方书记叹口气,摘下帽子抹了一把额头,苦笑着说:“出了这么大的事,我们这些人还能休息吗?”
林副厂长又点点头说:“是,这个年肯定是过不安生了。我来前听说市委杜书记都拍桌子了。”
方书记脸色更难看了,他挠了挠花白的头发,戴上帽子说:“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今年倒了大霉了!”
六
正说着,一帮人匆匆走了进来,为首一个头上扎着白羊肚毛巾的壮年汉子伸着双手说:“恁是方书记吧?俺是六台公社书记齐大海,才知道出了这档子事,有啥需要配合的工作恁就说!”
方书记赶忙握住齐大海的手,连声说:“谢谢!谢谢齐书记!给你们添麻烦了,连个年也过不好。”
齐大海忙摇头说:“哎!别说两家话,一家有难,八方支援,应该的,何况伤亡的工人老大哥还是俺们公社的,俺们是责无旁贷啊。”
“那好吧,齐书记,就不把你当外人了,这是我们钢厂负责后勤的林副厂长,这里的具体事务由他负责,你们好好合计一下,看看如何做好善后工作?我必须赶到县医院,看看那边的情况。”方书记介绍林副厂长和齐大海认识后,就准备去县里。
出门前,方书记对张志和母亲说:“老嫂子,张志和同志是复员军人,共产党员,还是我们厂基建大队的班组长,生产第一线的骨干,是个优秀的同志。你放心,我们会认真对待的,现在事情出了,我们需要调查,还需要研究商量,有了结果一定及时通知您。现在的当务之急,就是处理张志和同志的后事,大过年的,出了这样意想不到的事情,希望您们节哀。但是,人死不能重生,我们活着的人应该化悲痛为力量,把张志和同志未尽的革命事业继承过来做的更好。老嫂子,您说我说的对不对呀?”
“对!对!”张志和母亲点着头。
方书记指指林副厂长和齐大海说:“老嫂子,你看,这是我们厂主管后勤的林副厂长,他是代表我们工厂专门过来处理这件事的,您有什么具体的要求以后就和他说。这位您该认识,是你们公社的齐书记,他来了也会给你们做主的。”
“方书记,你要走啊?”张志和母亲已经判断出方书记是最大的官了,急忙拉住方书记的手,怕他走了。
“老嫂子,我不走,我去县医院看望一下受伤的工人们,还回来。”方书记拍拍老大娘的手背解释说。
“是这样,俺们一大家人都要靠志和挣钱养家,他爹在炕上躺了几年了,药罐子,糟钱的主;他兄弟是个残废,啥也干不了,三十大几了,连个媳妇也说不上,还得吃家里;下面两个小的,眼看就上学,也得花钱。不怕你笑话,明儿初一,一家人连件新衣服都置办不起,就给俩孩子做了件罩衣。”老大娘说着,松开手抹起眼泪。
张队长一旁小声介绍她家的情况,还指了指旁边一个消瘦的汉子,那汉子不好意思,忙一瘸一拐地出去了。
方书记听着,思索着,完了拉一下林副厂长和齐大海,对张志和母亲说:“老嫂子,你稍等一下,我们出去商量个事,立刻回来。”。
到了门外,方书记对林副厂长说:“这家人的确挺困难的,老太太明事理,你看看能不能给他家那个残疾儿子安排个活儿?”
“行,我安排吧。”林副厂长说。
方书记又问齐大海:“你带车了吗?拉我去县医院?”
齐大海指指裤子上的口子笑道:“俺们公社哪有车呀,都骑车子来的,路上还摔了个跟头,裤子都挂破了。”
林副厂长赶忙说:“朱厂长回来了,让我把上海轿车带来了,你用吧。”
那辆白色的上海轿车可是工厂唯一一辆高级车,朱厂长前天去省里办事带走了,这次也派到这里,真是把钢厂的家底都拿出来了。
方书记点点头,回屋里对张志和母亲说:“老嫂子,您说的事我们一定重视,能办的一定给您解决。现在我去县医院,你们家里也准备一下,我们把张师傅跟您送回来,咱们把后事办好。有啥问题,和林厂长说。”
七
我们赶到县医院已是傍晚六点了,工会范主席一见到方书记就说:“医院下午做手术急需血浆,他们医院小,血浆存货少。我打电话从厂里叫了20个人来献的血。”
方书记说:“你做的对。现在还需要不?我们也献血。”
范主席摇头说:“不用了,我的血型不对,行政科大杜献了四百。”
方书记看看一旁的大杜,关心地说:“你不要在这儿忙了,一会儿跟车回去,必须好好休息。”
大杜说:“没事,我身体好。”又从棉大衣里的挎包掏出一个毛巾裹着大饭盒,递给方书记说:“这是带来的饺子。”
方书记一看,连声说:“好,好!我差点忘了,小昊,一会儿记着送到张志和家,就说是张志和带给家里的。”
那天晚上,当我跟车把那份饺子送到村里的时候,周围的鞭炮声此起彼伏,张志和家的大门上已经裱糊了两张白纸,院子里传出阵阵哭声。
我到了院里,林副厂长和工会的人都在,厂里、村里很多帮忙的人在院里忙活,砌锅灶,搭灵棚。我把过裹了毛巾,尚有余温的饺子递给了张志和母亲,说:“我们厂里食堂的饺子,本来张师傅没舍得吃,想带给家里人吃的。没想到路上出事,饺子都撒了,这是方书记让厂里专门捎来一份,圆了张师傅最后的心愿。”
老大娘接过饺子,看了看,突然抱在怀里,放声大哭起来:“你个早死鬼啊!你个没良心的!你咋这么拍拍手走了啊?你咋就这么狠心啊?扔下你老爹老娘就走了啊?谁给俺们养老送终呀?”老大娘边哭边诉,拉了长音的哭声在夜里传出去很远,那哭声撕心裂肺,伴着周围断断续续的鞭炮声,充满了无奈和凄凉。我突然感到冷,不由自主地打起寒颤,牙齿咯咯地响。
小男孩跑过来盯着老大娘手里的饺子,我甚至都能听见他咽口水的声音。
小男孩的小手摸着那饭盒,手背黝黑,布满了冻疮和鼻涕。
工会的魏大姐来了,忙和村里的大嫂去劝慰老大娘,把她扶进了屋里。
范主席带车把张志和的遗体送到村里的时候,已经下半夜了,免不了的一场恸哭,我当时的精神都有些麻木,忘了吃饭,忘了喝水,不知不觉中,狗年走了,猪年来了。
1971年1月27日,大年初一,张庄因为一死两伤,串门的人格外多,村里的巷道上走着一群群的乡亲,张志和家的院子里搭好了灵堂,张志和的遗体安置在灵堂里,身上盖了一面党旗,估计是工会魏大姐的杰作,丧事新办。因为当时推行火化,工会已经和张家说好了,开过追悼会就把张师傅的遗体送去火葬场。只是遗体头旁点了油灯,灵前摆了烧纸的瓦盆,也算新旧结合了。厂里给买了黑布扯开做的袖箍,村里来的人都不满意,认为总要给人一块大点儿的白布,哪怕回去做个鞋底啥的,范主席开通,立刻让人从市里买来两匹白布,把这事支应过去了。
我最终还是没能坚持到底,方书记回去要向市里报告,我们上午就赶回市里了。
那个春节我们就没有休息,方书记把宣传部长袁其硕叫到厂里商量事情。
初八一上班,方书记就通知我去帮助宣传部组织开个座谈会。
八
宣传部长袁其硕,瘦高个,有点探肩,可能是长期伏案的原因吧,戴一副玻璃杯子底般的高度近视眼镜。我帮他通知了基建大队,在厂部小会议室开会,点名来了十几个人,都是那天乘车回家的工人。
宣传部的干事杨莉是个漂亮的姑娘,像蝴蝶一般进进出出的忙碌,害得这帮子工人师傅的眼睛跟着她转动。
袁部长肯定也看在眼里了,把桌上的搪瓷缸子端起来,又重重地放下,“砰”的一声,大家的注意力立刻都转到他身上。
“各位师傅,同志们,今天把大家请来,主要是想了解一下年三十那场车祸的详细情况,大家随便说,有什么说什么。”
会议室里顿时鸦雀无声,没人说话了。袁部长笑着对我说:“昊秘书,你那天跟方书记好像是第一个赶到事故现场的吧?要不你先说说?”
我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好简单说了赶到时看到的惨状。也怪,人们开始七嘴八舌,纷纷对当时的情况进行补充。袁部长及时进行引导,让大家顺序发言,畅所欲言。
说了一会儿,袁部长问:“在车上的时候,谁挨着张志和了?”
工人们相互望了片刻,有个人举手说:“我在他旁边了。”
另一个人说:“我在他身后了。”
“哪……哪翻车的一瞬间你们有什么特殊的感觉吗?”袁部长启发道。
特殊的感受?大家你望我,我望你,“什么是特殊的感觉呢?”一个老师傅问。
“噢,是我说的不清楚,就是翻车的一瞬间,你们的身体有什么感受?”袁部长解释道。
“还别说,要翻车的时候啊,我还真有点预感,后背发凉,觉得要出事。”一个师傅比划着说。
“那车突然打方向,大伙儿忽悠一下子甩过去,忽悠一下子又甩过来,车就窜到马路边翻了,俺都没弄清怎么回事?就被一下子扔出来了。”一个人说。
“是啊,是啊!俺当时就像被人推了一把,嗖地一声就飞出来了。”
“停!”袁部长兴奋地问这个工人:“你感觉被人推下车的?”
“啊,好像吧。”那工人有点茫然地回答。
“我看了,你是紧挨着张志和的,他在最边上,你还在他里面,是不是翻车那一瞬间他推了你一把?”
“这个……这个……”那工人挠着头思考“也可能吧,反正那时候我都蒙了,忽的一下子就飞了出去,后背好像被推了一下。”
“好!这件事就算落实了,你贵姓?”袁部长追问这个工人的名字并记在本子上。
“大家再回忆一下,汽车要翻的时候,有什么声音吗?比如人们的喊声。”
“有呀!”几个工人齐口回答。
“那会儿全乱了,叫成一片。”
“你们好好回忆一下,喊叫的什么话?”袁部长又问。
“瞎喊呗!都吓傻了!”一个工人笑着说。
“是,那会儿吓得脸都白了,有吓尿的没有?哈哈!”有人说着,几个人都随着笑起来。
“叫啥不记得了,好像是乱喊叫,啊呀什么的。”
“有喊跳车的吗?”袁部长问。
“有吧。”一个工人不太肯定地说。
“有!”一个工人肯定地说:“我听见后面喊跳车了。”
“前面有喊的吗?”袁部长追着问。
“前面好像也喊了。”有人小声说。
“谁喊的?是张志和吗?”袁部长一点都不马虎。
“不知道。”那个工人被盯得低下头去。
“兴许是。”有个年岁比较大的师傅说。
“那就是说,翻车的一瞬间,张志和喊了跳车,还把身边的工友推下了车。他自己却因为延误时间,失去了最佳的逃生机会?”袁部长说到这里,再傻的人也明白啥意思了,会场一下子静了下来。
“是啊,志和是个好人。”一个老师傅打破了沉默。
“是啊,是啊!志和干活也是一把好手,不怕脏,不怕累,不惜力气。”人们纷纷发言,把对张志和的赞誉之词毫不吝啬地倾吐出来,在这些朴实工人心里,人都死了,能为人家说些好话也是积德。
袁部长兴奋起来,说:“大家慢一点,一个人一个人地说,我记一下。”
九
1971年4月1日,一篇署名方硕的文章《用热血谱就的一曲共产主义精神的乐章》在市委机关报头版发表了。讲的就是我们厂这次车祸,我认真看了这篇文章,作者用简练的语言介绍了我们钢铁会战的背景,讴歌了为会战忘我劳动的工人,着重讲到厂里为了让加班的工人按时回家,组织全厂的车辆运送数百名工人回家过年的事情。在路上,两个农民小姐妹因为路滑不慎摔倒,司机王师傅为了保护农民小姐妹,毅然转动方向盘,及时避开了已经摔倒在车轮前的姐妹,而导致自己的汽车不幸翻倒路基下。在这个生死攸关的紧要关头,共产党员、复员军人张志和同志异常冷静,他一面大声催促工友们跳车,并在翻车前的最后一刻,奋力把自己身边的工友推下车厢,挽救了阶级兄弟的生命,而他却因此延误了跳车的机会,不幸以身殉职。
几乎两版的文章,把那场车祸描绘成一个舍己救人的英雄集体,从大家争先恐后上车抢占前排,用身体为其他的工友遮挡冷冽的寒风及飞雪;从避让摔倒的农民姐妹不惜自己翻车;从张志和舍己救人到工友们互救;从现场发现张师傅给孩子带的一碗饺子到方书记让食堂专门给张师傅孩子做一碗饺子;送受伤工人到县医院救治;直到工人们得知消息后争相到县医院献血,无处不闪烁着互助友爱、舍己救人的共产主义精神。文章热情讴歌了新时代工人阶级的优秀品质,它唱响了一曲舍己救人的共产主义精神凯歌。文章写得激情四射,看得我全身都感觉热血沸腾。
我到方书记办公室给他送文件的时候,他正在阅读那天的日报,满脸笑容,最后,他猛地拍了一下桌子,大声叫好,然后吩咐我去叫袁部长过来,厂部立刻通知召开了临时党委扩大会议,方书记在会上着实表扬了袁部长。他说:“袁其硕,你这支笔真厉害呀!写得好!写得好!坏事转变成好事,符合唯物主义的辩证法,毛主席说的对!任何事情都有它的两面性,如何把不利因素转化成有利局面是我们的重要任务。”
随后,我们全厂,全市各行业都在市委的统一布置下,深入开展了学习“1.26英雄集体”的活动。那次事故乘车的41人和开车的两名司机成了一个英雄集体。厂里召开了庆功大会,参与救人的12名工人还十字披花登上了主席台领奖,张志和被民政局追认为革命烈士,张志和的母亲、妻子都被请到了厂里参加庆功大会,并在会上发了言,介绍了张志和同志不平凡的一生。尤其是张志和母亲,那个明晓大义的老大娘,口才极佳,讲的会场里的人无不落泪,参加会议的市委宣传部长也被感动的一塌糊涂,立刻指示,要组织一个“1.26英雄集体事迹宣讲团”,由我们工厂组织,从英雄集体的工人里抽调阶级感情深厚、表达能力强的人到市县各单位去巡回宣讲,进行一次生动的共产主义思想教育活动。
43名工人除了司机王师傅嘴皮子利落,其余的都是口笨嘴拙,选拔了一圈,也没有挑出来一个满意的人才。袁部长有点着急,开碰头会的时候,袁部长把情况作了汇报,最后叹口气说:“不是我老袁无能,的确是找不出合格的人来。”
方书记听了哈哈大笑,指着袁部长说:“你呀你,白喝了那么多年墨水,活人还能让尿憋死?”然后指指我说:“现成的高材生,到咱厂一年多了,头脑清晰,眼皮子活络,嘴巴溜,口才好,你放着身边这么好的人才都不知道用呀?”
袁部长忙说:“昊秘书不是那天乘车的人啊!”
方书记打断他的话说:“小昊是我们钢铁厂的正式员工,也是那一天第一个赶到现场参加抢救的人之一,严格讲,他是自始至终都参加了抢救善后工作的,毫不夸张地说,他应该也是这次英雄集体的一员。而且,他代表厂部去讲,更中立,视野更宽,没有偏见,更容易把我们工人阶级的优良品格,舍己救人的大无畏革命精神讲出来,感动更多的人,教育更多的人,鼓舞更多的人,有什么不好?”
袁部长如梦初醒,忙敲着额头讲:“我这几天忙晕了,没想到,真没想到,感谢方书记的指点!”
结果,当场拍板,我也成了宣讲团的一员。
十
宣讲团是那一年厂里的大事,方书记主抓,袁部长直接管理,厂宣传部组织力量,给每一个演讲人准备了演讲材料,让大家学习、领会,还要背诵。
这场活动由袁部长带队,担任宣讲团团长,我因为是从厂办室抽调,又是方书记亲自点名,成了副团长,团员有3名,张志和母亲,司机王师傅,还有宣传部的杨莉。
袁部长为我们做了分工,我主讲张志和师傅的英雄事迹;张志和母亲讲对张志和的培养及成长过程;司机王师傅讲因为避让导致事故发生的过程;杨莉讲那一碗饺子的故事,这个细节是袁部长从调查中发掘出来的,他觉得很感动人。而杨莉还有一个任务就是一路上负责照顾张志和母亲。经过几天排练和试讲,讲稿几经修改,市委宣传部还把讲稿调去审查。1971年4月21日上午,还让我们到市委会议室做了一次试讲,市委书记杜新民和宣传部长彭海等领导还亲临聆听,并提出了修改意见。最后形成了王师傅、我、张志和母亲、杨莉的演讲顺序,并开始了我们两个多月的演讲征程。
宣讲团的演讲效果那是格外的好,每场都是泪水磅礴、掌声雷动。
那也是我一生中最风光的时候,每个单位车接车送,住的招待所,吃的四菜一汤,甚至八菜一汤,中午晚上,几乎都有鸡鸭鱼肉的荤菜,甚至有酒。
王师傅手臂因为骨折,打了石膏,脖子上挎个绷带,却像挂了勋章一样,虚荣心跟着满世界转悠,也混得心满意足。
1971年7月3日,演讲结束的时候,我们返回了厂里,大家都不舍得分手,张志和母亲一再热情地邀请我们有时间去她们家里做客。
此前,张志和的弟弟已经被安排到厂部食堂上班了,干的挺好的,管后勤的林副厂长挺满意。
而我也是这次演讲的大赢家,我在此期间收获了杨莉的芳心,把这个全厂公认的厂花拿下了。演讲结束后我向方书记坦白,方书记高兴地哈哈大笑,骂我说:“你个小鬼头,人小鬼大,假公济私,把咱们厂最漂亮的姑娘偷走了!”
我忙说:“公私兼顾,公私兼顾。”
过了两个月,我和杨莉举行了婚礼,结婚那天,方书记到场做证婚人,袁部长是主持人。又过了一个月,袁部长就被调到市委宣传部去了。过了一年,方书记也调到了省里。而我和杨莉也先后离开了工厂,调到了省里工作。
方书记生活朴素,工作能力强,可终因学历低,在省冶金厅副厅长的位置上止步,直到退休,也没有把那个副字抹掉。
袁部长学历高,处事也比方书记灵活,在市委宣传部干了几年就调到了省委宣传部,从省委宣传部又报名援藏去了几年,回内地后被任命为某市的市委副书记,最终在省委常委、宣传部长的位置上退休。
方书记调走的时候,张志和母亲和妻子曾经来工厂送他,给他带来了一篮子鸡蛋,方书记给了我十块钱,让我到厂服务社给她们买了饼干、蛋糕、糖果和罐头,满满两袋子,比她们送来的鸡蛋可值钱多了,我代方书记送大娘她们走出好远,她们还对方书记赞不绝口,夸道:“这老汉,大好人啊!”我也跟着沾光,那篮子鸡蛋方书记留给我了,因为那时候他光杆一个,家在外地。
十一
世间事有时候真的让人匪夷所思。
2006年腊月,我乘火车回家过春节,路过武汉的时候,软卧上来两位乘客,一位四十多岁,像个领导,高个子,长方脸,浓眉大眼的;一个二十多岁,跟班,提着、背着大包小包的,他们忙着安置行李的时候,我不禁多看了那个高个子几眼,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等他们安置好行李,坐到对面的铺上,那男子掏出一盒黄鹤楼烟,递了一支过来,礼貌说:“老师傅,来一颗?”
我忙摇头,伸开双手让他看指头说:“谢谢,我不吸烟。”。
“哪,我吸烟不合适了?”他说。
“没事,没事!你吸吧,我不在意。”我忙说。
“唉!压力大,吸烟上瘾了,不是好习惯,可是老戒不了。”他苦笑一下,点了烟问:“老哥去哪?”
“石家庄。”我说。
“噢,我们同路。”他高兴地说。
三言两语,我们相互做了介绍,才知道他竟是我老单位钢铁厂的,而且他老家竟然是张庄,我立刻想起了那个张志和。
再说就更神了,他竟然是张志和的儿子——张跃林。
世界真是太小了!
我想起了那个通晓大义的老大娘,忙问他:“你奶奶呢?”
“早死了。”他吸了一口烟说。
哦,我心里想,不用问他爷爷了,那个躺在炕上咳嗽的老爷子肯定早没了。
“我记得你有个叔叔,腿残疾。”
“是,我……我叔。”他有点不好意思地顿了一下,又说:“后来……噢,现在是我继父了。”
我立刻恍悟,忙说:“这样好,一家亲,相互关照。”
“是,我奶奶撮合的。”他解释道。
“你奶奶真是个了不起的人啊!”我有些感叹,发自内心的敬佩。
“你母亲她们现在咋样?”我问。
“过得挺好的,在市里买了房子,我娘搬到城里住了。我叔提前办的退休,我就是顶替他才进的厂子上班。我妹妹上了北京钢铁学院,现在也在钢铁厂,在总工办上班。”。
噢,我看着一身名牌的张跃林,现在应该是个不小的头头了,脑子里想象他这些年如何从一个普通工人熬上来,也不容易,感觉他应该是个很能干的人了。
突然,那年轻人的手机响了,他礼貌地冲我们点一下头,拉开卧铺门出去接电话了。
“小蔡,总办室的秘书,去年毕业的大学生,挺能干的。”张跃林给我介绍说。
我笑笑,从这个小蔡身上似乎看到了当年我的影子。
片刻,小蔡进来,看看张跃林,又看看我,欲言又止。
张跃林笑了,拍拍卧铺说:“说!昊叔不是外人,当年还是我们厂办室的副主任呢。”
小蔡不好意思地冲我笑笑,这才说:“张总,王村铁矿李矿长电话,前天出的矿难,砸死了两个人,他们觉得要过年了,不想给领导添堵,就没有上报,想自己解决,可家属来了十几个人,条件谈不拢,尸体也不让火化,事情有点不好控制了,他怕事情闹大了给您添更大的麻烦,所以来请示怎么办?”
刚才还春风满面和我唠嗑的张跃林闻言脸色一变,腰杆一挺,一股威严的气势蔓延开来,我都感到心头一震。
“妈的!这点小事都搞不平,还能干啥?”
小蔡站着,并未答话,因为他心里清楚,张总不是骂他。
我有点尴尬,便把眼光移向车外,看路边飞速闪过的树木和输电塔。
张跃林五指分开,从脑门沿头顶向后推了两下,问:“怎么谈不拢?不就是想多要钱吗?”
小蔡小声说:“是。”
“给多少了?”
“每人四十万。”
“他们要多少?”
“六十万。”小蔡小心翼翼,没一句废话。
“真他妈敢要!”张跃林又骂一句,想想说:“算了,这就过年了,给他们每人添十万,不要就拖到年后再说。”
“是。我给他说。”小蔡转身拉开门出去了。
张跃林看小蔡出门,出一口长气,身子突然矮了一截,转眼看到我,自嘲道:“让昊叔看笑话了。”
我亦笑笑,说:“不妨事,谁都有一本难念的经。”
“唉!现在企业不好干啊!”张跃林搓着手,探过身子,感慨地说:“想想过去,听我娘说,我爹死的时候,厂里才给了几百块钱,我家也没闹。现在死个人要赔几十万,还不满足,真是人心不足蛇吞象啊!”
“是啊,现在是金钱社会,物价也是水涨船高,人心浮躁啊!”我附和着说。
“就是!就是!”张跃林点着头,把手边的烟盒推了一下说:“就说这烟,一条上千,吸的全是钱啊。放过去,我都不敢想,现在吸着也习惯了。”
是啊,时过境迁,物是人非,从精神到物质,从物质到精神,翻腾的眼晕。
我眼前又浮现出那个流着鼻涕的小男孩,伸出黝黑的小手背上满是冻疮和鼻涕。
“你父亲去世的时候,我去过你家。你还记得那天的事情吗?”我问他。
他眼珠翻上斜视,想了一下说:“嗯,那是个大年三十下午,家里突然来了很多人,乱哄哄的,好像我娘和奶奶都哭了,详细的记不清楚了,就知道我爹死了。”
是呀,都三十五年了,白云苍狗,沧海桑田,何况他那时候才是个几岁的孩子。
他看出我有些失落的神情,补充说:“不过,有件事我还是记得很牢的。”
“哪件事?”我来了兴致,探过身去。
“那晚上给我家送来一碗饺子,真香!”
“噢。”我不禁有点失望。
看到我的表情和直起来的姿势,他急忙表白说:“真的!那可是我这辈子吃过的最香的饺子!后来吃的山珍海味也没它记忆深刻啊!”
云盖山 发表于 2015-2-3 13:28
祝贺昊秘书和杨莉天作之合,喜结良缘!
益阳乐平 发表于 2015-2-3 13:35
那时候的人,淳朴!
大漠孤烟斜 发表于 2015-2-3 08:57
后记:
为了表示给知己老朋友拜年,增写一段后记。
大漠孤烟斜 发表于 2015-2-3 14:33
本来想把杨莉在炼铁高炉前的留影照片贴上来,但是,我老婆不同意。只好算了,人家现在是一把手!
你说我记 发表于 2015-2-6 11:54
难怪你写几天,问好朋友,
我一口气读完了。
感人。
云盖山 发表于 2015-2-5 15:42
保护肖像权嘛。
你说我记 发表于 2015-2-6 11:55
特别是2006年之后,我连读两次。
从中悟出一句俗语:人在做,天在看。
息心 发表于 2015-2-3 18:36
先留个痕迹,还没读完。问好耗子哥。
云盖山 发表于 2015-2-5 15:40
欺上瞒下难瞒当事人。
大漠孤烟斜 发表于 2015-2-7 05:26
是,人家不想抛头露面。
大漠孤烟斜 发表于 2015-2-7 05:31
是啊。现在惩治贪官靠小三。呵呵(^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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