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他们的名字
说来惭愧,一直到回老家参加给逝去的姥爷、姥姥的立碑仪式,我才知道并记住了他们的名字。
或许,以前我也曾问过我妈,我妈肯定也对我讲了,可我就是没印象。直到看到石碑上那冰冷的六个字,恍然大悟似的,原来,我的姥爷、姥姥叫这个名字啊。可此时距他们离开,已快30年了。
姥爷叫金榜。在过去,穷人家的孩子常起一些与自己身份极不相符的名字,渴望得到的都体现在名字里。姥姥叫秀武。姥姥本来没有名字,从河南逃难来到湖北,嫁给姥爷后,以姓为名,被人称为高杨氏。“秀武”这个名字,是解放后登记人口的干部临时起的。
我姥爷也是河南人,老家穷,与他大哥、我的大姥爷来闯湖北,渐渐站稳了脚跟。大姥爷疼惜兄弟,先操持让姥爷结了婚,隔了几年,他自己才成家。那时,我妈已经五六岁了。三个大人一个娃,虽说是清贫农家,我妈小时还是很受宠爱的。大姥爷尤其稀罕她,他是个牛经纪,每次从集上回来,都会为她带一个令人眼馋的白面馒头。
那个年代,男人打老婆是很正常的事,姥姥没少挨姥爷的打。有次,我妈看着姥爷打姥姥,气极了,就骂起姥爷来。姥爷也生气了,手挥起,要打我妈。轮得高高的,落在我妈背上时,并不重。我妈却委屈得很,哭起来了。我妈说,这是她唯一一次挨姥爷的打。
姥爷也护姥姥。大姥姥个性泼辣,常欺负老实的姥姥。平常指桑骂槐倒也罢了,有一次,大姥姥来了客,就把大姥爷从集上带回来的馒头放在锅里热一热,准备招待客人。她们正在堂屋闲话,我妈从外面回来了,进灶房看见馒头,以为是给自己留的,二话不说,抓起来就吃。大姥姥知道后,就骂我妈,骂得很难听。姥姥护女心切,就与大姥姥理论,两人很快扭打起来,瘦小的姥姥被大姥姥压在身下动弹不得。这时,我姥爷回来了。他劝没人听,拉又不好拉,情急之下,进屋拿出猎枪,指着大姥姥说:“你再敢胡搅蛮缠欺负她,老子一枪嘣了你!”大姥姥吓瘫了,她了解小叔子的脾气,敢说敢做。此后,大姥姥与姥姥一直相安无事。这是我妈记忆最深的一件往事。姥爷拿着枪,威风凌凌,霸气外露。
在我的记忆里,姥爷却并不可怕,他看人总是笑眯眯的。姥姥则黑瘦黑瘦的,成天在院子里忙这忙那,总不得闲。姥姥家房后种了几棵桃树,春天,桃花朵朵红,夏天,桃子坠满树枝。外甥进门,姥姥没啥好招待的,打几个荷包蛋,或摘几个桃子。荷包蛋很香,桃子很甜,是童年最难忘的味道。
我上小学五年级时,学校要求上早晚自习。我家离学校远,我妈一个人种着十几亩地,忙得不到天黑不回家,就让我到姥爷那里去吃晚饭。那时,按照许多农村家庭的习惯,结了婚的舅舅们分了家,也意味着姥姥和姥爷也分了家。姥爷跟着大舅过,姥姥跟着小舅过,中间隔着一条窄窄的村路,却从此不在一个屋檐下。
因为我,姥爷开始笨手笨脚地学做饭。水烧开了,放把面条,煮两滚,丢把青菜,再放点盐,滴几滴香油,洒上一把面粉,搅一搅,粘稠喷香,吃得我直打饱嗝,浑身暖融融地上学去。姥爷不和我一起吃,他要等着舅母收工回来。
小时候,到了姥家,邻居爱逗我:“长大了给姥姥买好吃的不?”我答应得嘎嘣脆:“买!”姥姥抱着我,一脸幸福和满足。
孰料想,他们都没有等到我长大,没有等到我给他们买好吃的,就先后离开了。
姥爷、姥姥这辈子,命运多舛,像牛马一样苦做,没享过什么福,当日子稍稍好过一点,却撒手人寰。如今回忆他们,心里并无悲伤,却是满满的心疼。心疼他们吃过那么多苦,心疼他们有过那么多艰辛。他们是最卑微最不起眼的基层穷人,悄悄地来,悄悄地走,他们的悲欢离合,喜怒哀乐,无人知无人问,如风过无痕,掩没在岁月的长河里。
真希望时光能倒流啊!好希望姥爷、姥姥能晚点离开,等着我长大,等着我给他们买好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