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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散文之阅读喜好 [打印本页]

作者: 令箭    时间: 2015-8-5 10:14
标题: 散文之阅读喜好

     《给孩子的散文》之命名,显然应从广义的角度看,大约即“年轻朋友”的意思,否则狭义而观,如俞平伯《记在清宫所见朱元璋的谕旨》、闻一多《贾岛》、陈从周《小有亭台亦耐看》等文章,未必是真的“孩童”所能读得懂的。北岛、李陀编选这册散文集,自五四时期以降,纵贯近百年,虽为普及的目的,但选家之眼光及标尺,越是普及读物,或越可能体现无遗(如唐诗选本中的蘅塘退士编《唐诗三百首》),若略加探究是中的微妙处,想来不是全然无益的罢。

       在作者的选取上,大致还是能分出一条界线的,即“现代”(一九四九年之前成名或成年的)与“当代”,前者略多,但并未太失衡,大体保持均势。若细看,会发现有一段时期是基本空白的,即通称“十七年文学”的段落(而动荡十年之“黑屏”理所当然),以散文名世的杨朔、秦牧、刘白羽等亦踪迹不见,而后来名气颇大的余秋雨散文也是未入选,其间,选家的春秋笔法是耐人寻味的。至于作者的身份,除“常规”的作家之外,另如竺可桢是气象学家,傅雷是翻译家,饶宗颐是史学家,陈从周是园林专家,新凤霞是评剧演员,高尔泰是美学家,李零、冯象是人文学者,在在可见选家意欲拓宽散文范畴及不受作者职业局囿的用心。

       不过,我还是要提出一些可商榷之处:选了鲁迅的两篇短文《好的故事》《雪》,胡适未入选尚可,但缺失周作人却不大合适,毕竟以散文而言,周氏兄弟乃现代散文两大风格的代表,无出其右者(鲁迅亦曾对日本记者说,周作人是中国最好的散文作家),有鲁迅而无知堂,遗憾;更何况俞平伯与废名入选,苦雨斋弟子来了两位,本尊却未出现,怪哉(而废名的这篇随笔《蝇》,写作灵感多半是从知堂之《苍蝇》来的);再有,后面入选的汪曾祺、黄裳的文章,均有知堂一脉的流风余韵。有此种种,少了知堂的作品,是不太对头的。另外,冰心落选,虽也没什么,但既然是“给孩子的散文”,为她留一席之地亦未尝不可。而杨绛、张中行的缺席,遗憾算是大的(开个玩笑,少了北岛的散文尚可,杨张二位若不在,当代散文的少半壁江山大约就没了);杨绛、张中行、汪曾祺均跨“现代”与“当代”两个时期,而散文写作却大致集中于八九十年代,乃这一阶段文坛重要的收获;张中行的《负暄琐话》里有许多适合选的篇章,杨绛的《干校六记》《将饮茶》虽好,不过篇幅稍长,《杂忆与杂写》中有精粹的文章可用。

       在散文的范畴、视野之拓宽上,《给孩子的散文》的用心可见。编者说,散文“绝不是只有抒情和记事,无论文体、风格、样式,还是内容、题材、立意,都没有一定之规,没有什么人人都必须遵守的标准”。因之,选入竺可桢《唐宋大诗人诗中的物候》、闻一多《贾岛》、俞平伯《记在清宫所见朱元璋的谕旨》、《傅雷书信:一九五五年三月二十七日夜》、陈从周《小有亭台亦耐看——网师园》、黄裳《怀素<食鱼帖>》、冯象《太初》、孟晖《妙饮沉香一缕烟》等,这些文章,大约都不是曾被约束得极狭窄的所谓“散文”,有翻译家的家书,有科学家的科普文章,有人文学者的文史笔记,大大给散文这种文体松松绑解解乏。“散文绝不能只是自由的表达,散文世界后面还应该有更广阔的知识世界”,的确,不要急于给散文限定一个框子,予以不拘一格的机会反而是好的。

       关于具体篇目的选择,或可以说一说。俞平伯入选的是《记在清宫所见朱元璋的谕旨》,而非更有名的《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或《陶然亭的雪》、《西湖的六月十八夜》),见选家的眼光:前者文体“古怪”,乃一则读“谕旨”的笔记,其冷门,大约没太多人读过,但的确别具一格,情理俱佳,耐看;而后者声名远播,其实并不太成熟,其情绪及文字有“浓得化不开”之嫌。而朱自清,选入的是《匆匆》,这就有点奇怪了,并不是不能选,而是与选俞平伯文章标准不一:《匆匆》(还有《荷塘月色》)与《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相似,都不属于作家的成熟作品,有些造作,稚嫩了些;朱自清的最耐看文章,大致集中在后期的《论雅俗共赏》《经典常谈》《标准与尺度》等集子里,从此中选取更合适些。

       而对比一下集子中不同阶段的作品,或很有意味,当然,只能大致分期,仍提“现代”(一九四九年之前成名或成年的)与“当代”这个说法(毕竟有许多作家是跨越的)。看得出,选家尽力要多元些、平衡些,但还是能瞧出一些眉目:除去文学行当以外的作者,“当代”部分,占压倒多数的为小说家(兼写散文),如莫言、史铁生、贾平凹、张承志、王安忆、格非、余华、苏童、韩少功、西西等,另外,北岛、顾城为诗人,毛尖、李娟是散文或随笔作者,刘亮程散文、小说都写;而“现代”部分,身份比较杂糅,鲁迅、郭沫若不必说,朱自清、梁实秋散文为主(还搞文学研究、翻译等),巴金、老舍、萧红是小说家,沈从文、废名、汪曾祺的小说散文俱佳,傅雷是翻译家且美术、音乐均擅长,闻一多是诗人、文学研究者(出身美术专业),俞平伯是学者、散文家、诗人,丰子恺是画家、散文家,等等。这个样子列出来,还是能看出一些问题来的。

      较之别的文体,散文更“素颜”些,往往其作者之学养、趣味等做不得假,易直露出来。从这些散文作品的观感而言,我想起知堂曾说过一些话,“现代的文学悉本于‘诗言志’的主张,所谓‘信腕信口皆成律度’的标准原是一样,但庸熟之极不能不趋于变,简洁生辣的文章之兴起,正是当然的事”,“以口语为基本,再加上欧化语,古文,方言等分子,杂糅调和,适宜地或吝啬地安排起来,有知识和趣味的两重统制,才可以造出雅致的俗语文来”。知堂对白话文初期的一些作品不太满意,认为虽如水晶球般透明可爱,却经不得多读,所以希望“杂糅调和”,“有知识和趣味的两重统制”,文章带些涩味,或是更高的标准。如是观之,“当代”部分的散文作品,似近于水晶球样的更多些,较之前辈文字的耐咀嚼,虽不能讲就是退化,却仍为一件遗憾的事情。



作者: 紫晶儿    时间: 2015-8-5 10:15
O(∩_∩)O哈哈~,沙发是我的啦\n紫晶儿 于 2016-8-29 14:48 使用 抢沙发 抢夺本帖沙发
作者: 令箭    时间: 2015-8-5 10:16
加菲,给你推荐一篇文章,表示我想你

作者: 令箭    时间: 2015-8-5 10:17
作者是书评家遆存磊
作者: 北原    时间: 2015-8-5 12:42
高亮一下,显眼点,我怕加菲看不到
作者: 莫冉    时间: 2015-8-5 14:45
虽然说是给孩子看的,大人看看也无妨。
作者: 令箭    时间: 2015-8-6 10:58
加菲 发表于 2015-8-5 12:48
你叫我
或者不叫我
我都来



作者: 令箭    时间: 2015-8-6 16:06
知道你一直在,但不知道你在哪里驻足
发点东西又不知道在哪儿合适,就先放在这里吧
别人都是浮云,你来看最重要
老秦写了说说,不让我提他名字
但他夸了你,我信了,所以交往多了
加菲,你在,大概我的文章才有点意义

作者: 令箭    时间: 2015-8-6 16:07
北岛,本名赵振开,诗人、作家,曾用笔名北岛,石默。生于北京,现居香港。1978年同诗人芒克创办民间诗歌刊物《今天》。1990年旅居美国,现任教于加利福尼亚州戴维斯大学。曾获得诺贝尔文学奖提名。著有诗集《北岛诗选》、《太阳城札记》、《北岛与顾城诗选》等。

李陀,原名孟克勤,作家、文学批评家。曾用笔名孟辉,杜雨。内蒙莫力达瓦旗人。1989年赴美国,先后于芝加哥大学、伯克利大学、杜克大学、密歇根大学等校担任访问学者。现为哥伦比亚大学客座研究员。著有短篇小说《自由落体》《七奶奶》《愿你听到这支歌》等。
作者: 令箭    时间: 2015-8-6 16:09
《给孩子的散文》:1.鲁迅:好的故事;雪2.夏丏尊:白马湖之冬3.竺可桢:唐宋大诗人诗中的物候4.郭沫若:卖书5.叶圣陶:没有秋虫的地方6.张恨水:对照情境7.郁达夫:江南的冬景8.丰子恺:野外理发处9.朱自清:匆匆10.老舍:四位先生11.闻一多:贾岛12.俞平伯:记在清宫所见朱元璋的谕旨13.废名:蝇14.沈从文:滕回生堂今昔15.梁实秋:火车16.巴金:一个车夫17.冯至:一个消逝了的山村18.傅雷书信:一九五五年三月二十七日夜19.萧红:饿20.孙犁:报纸的故事21.饶宗颐:金字塔外:死与蜜糖22.陈从周:小有亭台亦耐看——网师园23.黄裳:怀素《食鱼帖》24.汪曾祺:散文四篇25.黄永玉:米修士,你在哪里呀!——怀廖冰兄26.新凤霞:左撇子27.高尔泰:月色淡淡28.西西:羊吃草29.李零:史学中的文学力量30.张承志:杭盖怀李陵31.北岛:北京的味儿32.史铁生:我的梦想33.贾平凹:黄土高原34.韩少功:月夜(外二篇)35.冯象:太初36.王安忆:窗外与窗里37.莫言:卖白菜38.顾城:学诗笔记39.余华:麦田里40.刘亮程:寒风吹彻41.苏童:三棵树42.格非:胡河清43.孟晖:妙饮沉香一缕烟44.毛尖:表弟45.李娟:河边洗衣服的时光
作者: 令箭    时间: 2015-8-6 16:12
本帖最后由 令箭 于 2015-8-6 16:19 编辑

44,表弟                毛尖


我十五岁,表弟十四岁,一人抱两本新买的《笑傲江湖》,天兵天将似的,飞驰回家。在弄堂口,表弟大着胆子,向美丽的邻家大姐姐吹声口哨,于是被开心地骂一声小阿飞。

那是我记忆中最快乐的一段时光。我和表弟轮番地跟家里申请巧立名目的各种经费,今天支援西部灾区,明天帮助白血病同学,然后偷偷买来《射雕英雄传》买来《鹿鼎记》,包上封皮,题上《初中语文辅导丛书》。那个年代,父母刚刚被改革开放弄得心神不宁,一直没发现我们的视力已经直线下降,还有我们的成绩。

等到老师终于找上门了,父母才惊觉我们平时记诵的不是《岳阳楼记》,而是《九阴真经》——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是故虚胜实,不足胜有余……于是,王熙凤搜大观园似的,“辅导丛书”都被充了公。

不过,事态的发展是那么令人惊喜,父母们很快也堕落为武侠迷,他们更勤奋地来检阅我们的书包,寻找第三第四集辅导材料,有时,为了折磨他们,我们故意把悬念在饭桌上透露出来。这样,大人最终妥协了,他们自暴自弃地向我们低头,要求看第四本《天龙八部》。

同时,表弟日复一日地醉心于武侠,他化了很多力气,得到一件府绸白色灯笼裤,他穿着这条灯笼裤上学,睡觉,起早贪黑地在院子里摆马步、蹬腿,并且跟电视剧里的霍元甲、陈真一样,一边发出嗨哈嗨哈的声音,天天把外婆从睡梦中吓醒。那阵子,在他的班级里,他暗暗地倾心了一个女同学,拐弯抹角地托人送了套《神雕侠侣》给她,只是那个扎着马尾的小姑娘看完书后又请人还给了他,表弟心灰意冷下来,从此更全心全意地投入武术。

他先是想练成一门轻功。缝了两个米袋,成天绑在小腿上,睡觉的时候也不解下来。这样过了一星期,他不无得意地跑来,轻轻一跃,坐在我的窗口,说用不了多久,他就不必从正门出入学校,他就要飞起来了。可如此一个月,他还是飞不过学校围墙。后来,经人介绍,他去拜了一个“武林高手”为师,拿了家里一个月的粮票去孝敬师傅,却沮丧地得知,十四岁,对于练武功,太迟了。

不过表弟没气馁,他开始研究黄药师的桃花岛,研究《易》经和奇门遁甲术,但那显然太难了。第二天,他宣布他开始写长篇小说了,主人公叫缪展鹏,缪是他自己的姓。最讨厌写作文的他居然在两个星期里完成了他的长篇处女作,他用空心字题写了书名,《萧萧白马行》,小说结尾,他的英雄死了,一起死的,还有一个扎马尾的小姑娘。

平时,他喜欢说英雄应该在年轻的时候死去,乔峰那样,“视死如归地勇敢”。而就在那年夏天,他自己也勇敢了一回,不会游泳的他,被人激将着下了江,从此没有回来过。

第二天,水上搜救队才找到他,白色的布覆盖着他,他的脚趾头露在外面,显得特别稚嫩,我走过去,跟从前那样,挠了挠他的脚心,这回,他没躲开。我的眼泪决堤而出,弟弟啊,不许走!没有一个大侠是这么年轻就走的!

到现在,漫漫长夜里,我还是经常会去取一本金庸看,都是他从前读过几遍的书,恍惚中,我还是会听见有人敲窗户,“小姐姐,我们比武好不好?”做梦似的,我会自己答应自己的声音:“好,我凌波微步。”

“降龙十八掌。”

“独孤九剑……”

多么孤独的夜啊,单纯的八十年代已经走远,心头的江湖亦已凋零,像我表弟那样痴迷的读者渐渐绝迹,少年时代最灿烂的理想熄灭了。金庸老了,我们大了,是分手的时候了。

不过,或许我倒可以庆幸,表弟选择那个明媚的夏日午后离开,心中一定还有大梦想和大爱,因为那时,他身后的世界还烨烨生辉,有青山翠谷,有侠客,有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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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令箭    时间: 2015-8-6 16:15
本帖最后由 令箭 于 2015-8-6 16:20 编辑

45 李娟:河边洗衣服的时光

河边林子里活着的小东西实在很多的,可是要刻意去留心它们,又一个也找不到了。

还有那么多的,各种各样的美丽植物,能开出令人惊异的小花——那些小花的花瓣的独特形状和细致的纹案,只有小孩子们的心才能想象得出来,只有他们的小手才画得出。花长成这样,一定是有着它自己长时间的、繁复的,而且还是经历了很多曲折的某种想法吧?

再仔细地看,会发现这些小花们和周围的大环境虽然一眼看过去很协调的样子,其实朵朵都在强调着不同的东西,似乎都有自己的想法,但是由于它们又有着太天真的幻想,而太过微弱;而又因为太固执了,而太过扎眼。它们更像是一串串带着明显的情绪色彩的叹号、问号和省略号,标在浑然圆满的自然界的暗处……

这些花呀,它们有着各自不同的花瓣,它们的雄蕊和雌蕊以形状和色彩微妙地区分开来,凑得很近很近地去看一朵花,会发现它的大部分都是由透明的质地构成的……粉红色的透明、淡青的透明、浅黄的透明……那些不透明的地方,则在轻微地、提醒似的,闪着光芒。这光芒映照在那些透明的地方,相互间又折射出另外一些带有影像的光芒……

更奇妙的是花还有香气,就算是没有香气的花,也会散发清郁的、深深浅浅的绿色的气味——浅绿色的令人身心轻盈,深绿色的令人想要入睡……问题是花为什么会有香气呢?花能散发香气,多么像一个人能够自信地说出爱情呀!我真羡慕花儿……但我对这些花儿们的理解也只是我在以自己的想法胡乱进行的各种揣测而已。花的世界向我透露的所有东西就只有它或明显或深藏的美丽。

还有那些没什么花开的植物们,深藏自己美丽的名字,却以平凡的模样在大地上生长。其实它们中的哪一种都是不平凡的。它们能向四周抽出枝条,我却不能;它们能结出种子,我却不能;它们的根深入大地,它们的叶子是绿色的,还有各种无可挑剔的轮廓、形状,它们不停地向上生长……

石头们则和我一般地冥顽。虽然它们有很多美丽的花案,和看似有意的图案,可它是冰冷的,坚硬的,并且一成不变的,哪怕变也只是变成小石头,然后又变成小沙粒。最后消失。所有这一切只因为它没有想法,它只是躺在水中或深埋地底,在浩大的命运中什么都不惊讶,什么都接受。

在河边,说是没人来,偶尔也会碰上那么一个。我不知道他是谁,我当然不知道他是谁。但是他在对岸冲我大声地说着什么,我站起身认真地听,我又撩起裙子,趟着水想过河。但他很快说完就走了,我怔怔地站在河中央,不知道自己刚刚错过了什么。

还有的人在对岸饮马,再骑着马过来。上了岸走进树林子里,一会儿就消失了。我想循着湿湿的蹄印子进去看一看,但是想到这是一条能令人通往消失的路,便忍不住害怕。再回头看看这条河,觉得这河也正是在流向一个使之消失的地方。

而我是一个最大的消失处,整个世界在我这里消失,无论我看见了什么,它们都永远不复出现了。也就是说,我再也说不出来了,我能说出来的,绝不是我所知道的那个。我说给别人听,他从我这里理解到的是另外的东西,是他加以自己的想法的东西。于是,我说出的每一句话,都封住了我想说出的本意。

往水里一扔,压块石头不让水冲走,等玩够了回来,从水里一捞,它自己就干净了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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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令箭    时间: 2015-8-8 09:20
本帖最后由 令箭 于 2015-8-8 15:58 编辑

格非:胡河清
回想起来,我认识胡河清的时间要比他认识我早几年。一九八五年夏天,我毕业后在华东师大中文系教书。九月的一天,我在同事李劼的单人宿舍里闲聊,门外走进来两个陌生人。经介绍我知道他们俩是钱谷融先生新招的博士生,其中一个叫徐麟,他很快就和我们混熟,成了抄袭相处的兄长;另一个略瘦,一头蓬松的卷发,情性腼腆,言谈之间,稍显矜持,他就是现已故去的胡河清先生。

那次见面,我甚至没能记住他的名字。他不常抛头露面,但在校园里,在朋友聚会的场所,偶尔也会看到他的身影。他照例很少说话,也不爱开玩笑,更没有与朋友们一起参与某种游戏(比如围棋或桥牌)的兴趣。在我的记忆中,他总是悄悄地走进门来,悄悄地坐在一边,然后又无声无息离去。

马原先生有一次来上海,忽然提出来要去拜访一下胡河清。我问其故,他回答说,在他作品的众多评论中,他觉得胡河清的文章与他实际写作的心思最为贴合。他的原话是:“奇怪,这个人我从未见过,但他好像对我的一切十分了解,明摆着不是一般人。”我现在还记得他当时兀自看着墙壁发愣的样子。

遗憾的是,我带着马原找遍了华东师大,终于未能见到他。认识他的朋友只知道他住在华山路上一栋古旧的公寓里,却也说不出具体的地址。当时,我们俩谁也不可能想到,这次寻访未遇,对我来说恰好意味着我与胡河清交往的开始,但对马原而言,却是永远错过了相识的机缘。

在冥冥之中为我与胡河清相识搭建桥梁的是一个英国人,名叫弗莱敏(Joan  Flemying)。她是我校外语系聘请的外国文学专家。她在某个场合偶然提到了我的小说《青黄》,并向胡河清推荐了这个作品。又过了一段时间,我们俩终于在学校大礼堂的门口相遇,并有了第一次交谈。他问我对他在一篇文章中将我描述成“蛇精”有何看法,而我却一直暗暗地辨识、打量着他。因为我有一种强烈的不真实感——他赤子般的单纯、热情和诚挚,与初次见面的孤高、木讷和矜持相比,形成了明显的反差。而在两年之后,我不得不再次面对同样的恍惚之感:一个对生活如此充满眷恋和热忱的人,为什么会突然弃世而去?

差不多一个月之后,我在学校后门又一次遇见了他。告别时,他正式邀请我去他家做客。他的邀约显得有些与众不同。我记得那是星期一(我刚上完课),而他邀请我去他家中吃饭的日子,竟然是第二个星期的星期天,其间足足相隔了十三天。通常,假如没有再次提醒,像我这样一个懒散的人,很难记住两周后的一个约会。这一次也不例外。到了第二周的星期六,我晚上去找徐麟下围棋。从傍晚到夜里十二点,我们已下了两盘。徐麟说:“如果你明天没有什么事的话,我们再下一盘。”经他这么一说,我到猛然想起第二天与胡河清见面这件事来了。当时我的确有些后怕,倘若不是因为朋友无意间的提醒,我肯定会错过这次约定。徐麟听说胡河清邀请我吃饭,也感到有些意外。他说,胡河清极少请人吃饭,更别说死去他家中了。我记得当时曾问过徐麟这样一个问题:如果我第二天爽约,胡河清会有怎样的反映?徐麟笑而未答。

第二天下午,我准时按响了胡河清家的门铃,他却早已备好晚上的酒菜,在空空荡荡的大房间里恭候多时了。我当时的确感到羞愧难当,也促使我对自己习以为常的懒散暗自反省。出于对朋友的信任,出于他心目中的交友原则,也许他压根儿就没想到过我会爽约。我当即对他坦言,如果不是昨晚那儿下棋,我一定会忘了今天的事。胡河清只是淡淡地笑了一下。仿佛在说:世界上本来就没有什么无缘无故的事情。常人看来的一次巧合,在上苍的眼中,正是必然。

我早就听说胡河清对《周易》很有研究,在神秘的术数文化中浸淫很深,虽说是初来枕流公寓,我似乎立即就能感受到周遭弥漫着的一缕幽玄缥缈的气息。

与一般上海人家中狭小的“亭子间”不同,他所住的房间异常宽大、空阔,除了一张摆在房间正中间的小课桌之外,屋里并无什么家具。只是在靠窗的墙边,有一个木架,木架上有一面圆镜。我从未见过这么大的一面圆镜,而且,最重要的是,上面还覆盖着一块红色的绸布,看上去俨然是一位羞涩的新娘。

下午的阳光很明亮。透过高大的玻璃门窗,中秋后的花园草坪、喷泉和青铜的天使雕像一览无余。俗话说,千年房屋换百主,一番拆洗一番新。至于枕流公寓的历史,以及那些在这里寄居且声名显赫的近代人物,我虽略有所闻,但毕竟未知端详。联想到胡河清先生复杂的家世背景,想到他三十出头却还孑然一身,想到他还在他乡的父母,我还是克制住了自己的好奇心,没敢妄加打听。

在这样一间大房子里,享受着午后阳光的温暖和寂静,品尝着胡河清新砌的香茗,两个人隔着一张小课桌谈论文学,实在是一件令人难忘的事情。当我注意到茶叶罐上的图画人物一一漆痕斑驳,宛若明清的旧物,忽然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似乎坐在我对面的胡河清,并非是我现实中的学长和同事,而是一位传说中的古人。
我们的谈话是从那面镜子开始的。我问他为什么要给镜子盖上一块绸布。胡河清先生略一迟疑,便坦诚相告。不久前有一位“异人”到访,他一进门,就觉察到房中隐约有种不祥的气息萦绕不去。而所谓的禳解之法,便是在这巨大的圆镜上覆一红绸。我还特地走到这面镜子的边上看病了看,发现绸布上落满了细细的尘埃,至少有一两个月无人触动。

正是在这天下午的闲聊中,胡河清向我大致描述了他日后潜心研究的一个新课题:全息现实主义。

他所反复引用的两个经典文本是《周易》和《红楼梦》。坦率地说,胡河清对《周易》的很多阐述,实际上早已超出了听者的知识和理解力范畴(可惜他并未发现这一点)。我除了对他的晦涩语汇和概念略加追踪、甄别和猜测,就只有走神的资格了。惟有他对《红楼梦》别开生面的阐释和分析,使我默然心会,记忆犹新。

他认为《红楼梦》所呈现出来的图景既浩瀚又精微,既是天数,又是人伦。它吐纳四方,包罗万象。云烟之绵联,不足为其态;流水之迢递,不足为其情;时花美女不足为其色,牛鬼蛇神不足为奇幻。如要解读《红楼梦》,惟有透过“气息”二字,方能穷其荒园陟殿、梗莽丘垄,窥其怨恨悲愁、无限风情。他甚至认为,正因为上天妒惮其不测之才,恐其泄露玄机,才让曹雪芹中道而亡,只留半部残篇。

我理解,胡河清先生所谓的”全息“,或许正是我当时亦在考虑的”整体“。自从二十世纪以来,仅就小说叙事而言,在很多局部的领域较十九世纪之前均有极大突破,但这些方面的成功,也使这样一个观念渐渐成为不易之论:从整体上全景式地把握世界的方式已经永远过时。这个观念让我信以为真。但在胡河清看来,中国传统的叙事,从《左传》和《史记》开始,一直到《红楼梦》,从来都是全息的,生气灌注的,或者说是整体性的。而《周易》中关于天地乾坤的形而上思维,正是对”全息“这一概念的精妙表述。全息现实主义,不仅意味着对传统的整合与继承,也向未来开放。

说到这里,胡河清先生话锋一转,以一种罕见的严肃神情望着我,忽然对我说了这样一句话;中国当代小说,若要"九九归真,位列仙班",终归要补上中国古典文化这一刻,再晚,就来不及了。

联想到河清先生一贯的清正和温良,这番话虽然说得很含蓄,其实已算得上是非常严厉的警告了。

这次谈话一直延续到深夜。临别时,河清将我送出门外、其时的华山路上,灯光晦暗,人影稀少。我心中忽然生出一丝悲凉:这个社会的生存竞争和功利化已渐趋白热化,像胡河清这样一个至纯至诚,淡泊自守之人,与他所处时代之间的反差和不协调,已过于醒目了。

河清先生与我约定,这一年的十一月份,当 Flemying女士再度来华时,我们将在枕流公寓重聚。可是,还没等到这一天,河清先生便突然来寓所看我。他将这次会面,看成是我不久前探访枕流公寓的一次回访。

没想到,我房间地上铺着的一块阿拉伯图案风格的地毯,意外地引起了胡河清的注意。他用不容置疑的口吻告诉我:这不是一块普通的地毯,而是某位我们不知道名字的先知,施展魔法并假借他人之手,特意送给我的礼物,其目的是为了奖励我的工作和才华。这是胡河清留给我的最后的话。我一直把这句非同一般的”恭维“之辞,视为我这辈子所能获得的最美好、最温暖的奖赏和鼓励。现在,当我回想起他在说这句话时郑重其事的样子,仍然常常泪不能禁。

第二年的初夏,我在北京正准备去石家庄讲课,突然接到陈福民先生从上海打来的长途。他只说了四个字”河清没了“,便在电话中哽咽不能声。一种锐利的痛哭,使我的大脑一片空白,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似乎一直在等着对方挂掉电话,等着听筒里传来”嘟—嘟“的忙音。仿佛这个沉默的世界,正在失去他最珍贵的美德和良知。

一直想写点什么。但回到上海之后,又觉得写一写不痛不痒的文字,与当时种种关于他自杀的猜测和谣传搅在一起,极不相宜。对于人们用”轻生“二字来概括河清的猝然离世,徐麟一直耿耿于怀,怒不可遏。他认为河清的自杀恰恰是”重生“。

而我惟有用自己的方式纪念他。

我和胡河清共同的导师钱谷融先生,在与弟子们相处时,常会直言无隐地品评人物。当他说到某人”有古人之风“时,往往意味着最高的赞美。如果用这几个字来评胡河清,我认为最恰当不过了。有人说,胡河清高标自许,超凡清逸,本来就不是尘世中人。我不这么看。他既不是”当代隐士”,也不是什么“最后的贵族”。胡河清身上的”古人之风“,只是不苟且而已。

因为不苟且,他的赤诚、善良、直道而行,往往被曲解为“不合时宜”和‘不识时务“;因为不苟且,他的峻厉、执着、淡泊名利,反而被误认为遗世独立和自命清高;因为不苟且,几乎所有人都被时尚潮流裹挟着往前狂奔时,他却冷静地转过身去朝后看;因为不苟且,他最终的离世也显得特别的冷静、从容和审慎——在与他相依为命的奶奶安然长逝之后,他实际上已经开始用一种隐秘的方式与朋友们告别(只有极少数的人觉察到了他的意图)。最后,在一个风雨之夜,他的小船悄然离开了他所眷恋的世界,驶向了另一个海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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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令箭    时间: 2015-8-8 09:21
本帖最后由 令箭 于 2015-8-8 16:01 编辑

孟晖:妙饮沉香一缕烟

收集起縷縷輕煙,再將其化入清水之中,然後,用舌咽,也用心緒,去品嘗一粒名香的幽裊滋味-——如果優雅也能評級,那麼,宋人以沉香煙製作熱飲的創意,無疑是上品中的上品。

公元十二世紀下半葉的某一天,一位在南海做縣令的陶姓朋友給南宋著名詩人楊萬里送來了中南半島的優質沉香作為禮物。為了不辜負朋友的一番美意,楊萬里製作了“沉香熟水”,用這一方法仔細感受名香獨有的鬱馥。像所有的宋代士大夫一樣,他是個品香高手,對於寄來的沉香塊料,首先會親自動手進行加工。把沉香料放在茶水中,沸煮一過,淘洗掉料中的油膏成分、雜質與塵腥氣,才算是得到了可以焚爇的成品。如此加工好的香料,收藏之道也非常的有講究,應該是特備一個密封性能極佳的大盒,在盒中腰安設一層帶有鏤孔的隔架,把沉香一一切成紅豆大小的豆粒,放置在隔架之上;在架下,則注入蜂蜜,用蜜液為盒內的密封空間製造一個陰潤的小環境,以此防止香料變乾燥。同時,還應該采來各種剛開的香花,堆蓋在香豆周圍,這樣來避免香氣因溢散而流失。焚香的時候,從盒中取出一小豆香料,就足以氤氳一室了。

也許,正是因為宋人把爇炷沉香做成了生活中的一項習慣性內容,爐上裊裊的煙縷是太常見的景象,於是,便有那秀慧之人靈機觸動,想到將爐上的香煙加以收集,做成一道世上最奇特的飲料,以煙縷為原料的飲料。


照一般燒香的方法,在小香爐裡燒上一兩顆好沉香。待到薫煙輕起,找一個口徑與香爐口沿正好相合的小茶瓶,倒扣在爐口上。沉香不斷散煙,隨著煙氣逸出的香精在上升的過程中遇到茶瓶的內壁,便凝結在瓶壁上。估量沉香顆上的香精大致散盡了,不會再有香氣產生,就把茶瓶翻轉過來,急速地向瓶內倒入滾沸熱水,然後密封瓶蓋。如此靜置一段時間,凝結於瓶底、瓶壁上的沉香香精融入水中,就得到了宋人喜愛的“沉香熟水”。

把倒扣的茶瓶當作網羅,如同捕獲翩躚的蝴蝶一般,讓有象而無形的絲絲香煙,在瓶底、瓶壁上留下痕跡,再將煙痕製成香水,一品其韻息,歷史上的中國人對於香氣的迷戀真是非同一般呢。

宋人對於精緻的生活品質的追求,體現在每一個小細節上,如“沉香熟水”這樣需要耐心與靈巧的飲料,那個時代的有閒人家普遍擅長炮製,沒誰覺得是件難事。楊萬里為了表達對於朋友禮物的重視,就很認真地製作沉香熟水加以品嘗,然後,在以雙井茶回贈朋友的同時,還附送去自己吟成的詩作,彙報體驗:沉水占城第一良……袞盡殘膏添猛火,熬成熟水趁新湯。素馨薰染真何益,畢竟輸他本分香。(《南海陶令送水沉,報以雙井茶二首》之一)

詩人感慨道:當時流行用素馨花蒸沉香,以此來製造複合的香調,可是,人工的成果,其實怎麼比得上天然香料最初的本色氣息呢!潛臺詞其實就是告訴朋友說:謝謝你送來這麼優質的香料,我好好地嘗了嘗,真是再美妙不過的享受!

宋代真是一個矛盾的朝代,一方面,政治、軍事上極度軟弱,最終導致亡國之慘;另一方面,在科技、商品製造、貿易等方面具有突出的領先地位,是彼時牽領世界文明前進的引擎之一,因此,作為國際貿易的一個中樞,宋人生活的富裕程度達到了空前的水準。沉香熟水這一需要焚燃貴重名香的飲料,在宋人那裡,竟然是普及而又尋常,如記錄南宋首都臨安繁華景況的《武林舊事》一書中就提到,在臨安的夏日,“沉香水”作為一種解暑飲料,在街市的冷飲攤上隨處出售!既然這種飲料頗為風行,大家也就自發地對其製作方法不斷改進,使得相關的技巧和工具都日趨完善。南宋人陳元靚所著的《事林廣記》中,對於“沉香熟水”便詳細介紹道:用淨瓦一片,竈中燒微紅,安平地上。焙香一小片,以瓶蓋定。約香氣盡,速傾滾湯入瓶中,密封蓋。檀香、速香之類,亦依此法為之。

燒紅的熱瓦片代替了香爐-——畢竟,要找到口徑彼此正好一致的香爐和茶瓶,是很麻煩、很不容易做到的事情。於是,整個製作過程便變為:先在香爐上把一小顆沉香烘焙得開始散發香氣,同時,把一片乾淨的瓦片在灶中燒到微紅的程度。將燒燙的瓦片放在平地上,再將焙熱的沉香顆放上去,然後,拿個茶瓶翻轉過來,瓶口扣住沉香,倒立在瓦片上。熱瓦就如同炭火一樣熏烤著香料,催動沉香不斷吐發香氣,分逸出香精,吸附在茶瓶的內壁上。如此讓香煙全部收入瓶中,等香焚盡,就在瓶中注水成飲。不但沉香,檀香等其他香料都可以如此依法炮製。

這是一種無法複製的往昔生活,如今,我們只能借道詩詞而穿越時光的隧道,對於曾經的風雅約略有所感知。幽堂一所,柳垂月明,多情的玉人利用她妝台旁常設的小香爐親手度煙成飲,這是什麼樣的情感體驗?金代詩人元好問就在一首《西江月》詞中回憶了自己的一番親身經歷,顯然,沉香熟水的美妙也傳入了北方的金朝:

懸玉微風度曲,熏爐熟水留香。相思夜夜郁金堂。兩點春山枕上。
楊柳宜春別院,杏花宋玉鄰牆。天涯春色斷人腸。更是高城晚望。

楊柳垂絲、杏花吐豔的春夜,小巧的院落,小巧的廳堂,簷下掛著琉璃片串成的風鈴,微風一過,便傳出玎璫悅響。一隻玉手輕巧地將茶瓶扣覆到蓮花型小香爐上,良久,又將其輕輕取起,沖入熱水,頓時,來自遙遠異域的薰韻如花般在月下的夜色中悠忽綻放,並且從此深深刻在詩人的心底,於日後,化入他對這位春夜玉人的長久懷念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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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令箭    时间: 2015-8-8 16:02
本帖最后由 令箭 于 2015-8-9 10:48 编辑

苏童:三棵树

  很多年以前我喜欢在京沪铁路的路基下游荡,一列列火车准时在我的视线里出现,然后绝情地抛下我,向北方疾驰而去。午后一点钟左右,从上海开往三棵树的列车来了,我看着车窗下方的那块白色的旅程标志牌:上海——三棵树,我看着车窗里那些陌生的处于高速运行中的乘客,心中充满嫉妒和忧伤。然后去三棵树的火车消失在铁道的尽头。我开始想像三棵树的景色:是北方的一个小火车站,火车站前面有许多南方罕见的牲口,黑驴、白马、枣红色的大骡子,有一些围着白羊肚毛巾、脸色黝黑的北方农民蹲在地上,或坐在马车上,还有就是树了,三棵树,是挺立在原野上的三棵树。

  三棵树很高很挺拔。我想像过树的绿色冠盖和褐色树干,却没有确定树的名字,所以我不知道三棵树是什么树。

  树令我怅惘。我一生都在重复这种令人怅惘的生活方式:与树擦肩而过。我没有树。西双版纳的孩子有热带雨林,大兴安岭的伐木者的后代有红松和白桦,乡村里的少年有乌桕和紫槐。我没有树。我从小到大在一条狭窄局促的街道上走来走去,从来没有爬树掏鸟蛋的经历。我没有树,这怪不了城市,城市是有树的,梧桐或者杨柳一排排整齐地站在人行道两侧,可我偏偏是在一条没有人行道的小街上长大——也怪不了条没有行道树的小街,小街上许多人家有树,一棵黄桷、两棵桑树静静地长在他的窗前院内,可我家偏偏没有院子,只有一个巴掌大的天井,巴掌大的天井仅供观天,不容一树,所以我没有树。

  我种过树。我曾经移栽了一棵苦楝的树苗,是从附近的工厂里挖来的,我把它种在一只花盆里——不是我的错误,我知道树与花草不同,花入土,树人地,可我无法把树苗栽到地上——是我家地面的错误。天井、居室、后门石埠,不是水泥就是石板,它们欢迎我的鞋子、我的箱子、我的椅子,却拒绝接受一棵如此幼小的苦楝树苗。我只能把小树种在花盆里。我把它安置在临河的石埠上。从春天到夏天,它没有动窝,但却长出了一片片新的叶子。我知道它有多少叶子。后来冬天来了,河边风大,它在风中颤动,就像一个哭泣的孩子,我以为它在向我请求着阳光和温暖,我把花盆移到了窗台上,那是我家在冬天惟一的阳光灿烂的地方。就像一次误杀亲子的戏剧性安排,紧接着我和我的树苗遭遇了一夜狂风。狂风大作的时候我在温暖的室内,却不会想到风是如何污辱我和我的树苗的——它把我的树从窗台上抱起来,砸在河边石埠上,然后又把树苗从花盆里拖出来,推向河水里,将一只破碎的花盆和一抔泥土留在岸上,留给我。

  这是我对树的记忆之一。一个冬天的早晨,我站在河边向河水深处张望,依稀看见我的树在水中挣扎,挣扎了一会儿,我的树开始下沉,我依稀看见它在河底寻找泥土,摇曳着,颤动着,最后它安静了。我悲伤地意识到我的树到家了,我的树没有了。我的树一直找不到土地,风就冷酷地把我的树带到了水中,或许是我的树与众不同,它只能在河水中生长。

  我没有树。没有树是我的隐痛和缺憾。像许多人一样,成年以后我有过游历名山大川的经历。我见到过西双版纳绿得发黑的原始森林,我看见过兴安岭上被白雪覆盖的红松和榉树,我在湘西的国家森林公园里见到了无数只闻其名未见其形的珍奇树木。但那些树生长在每个人的旅途上,那不是我的树。

  我的树在哪里?树不肯告诉我,我只能等待岁月来告诉我。

  1988年对于我是一个值得纪念的年份,那年秋天我得到了自己的居所,是一栋年久失修的楼房的阁楼部分,我拿着钥匙去看房子的时候一眼就看见了楼前的两棵树,你猜是什么树?两棵果树,一棵是石榴,一棵是枇杷!秋天午后的阳光照耀着两棵树,照耀着我一生得到的最重要的礼物,伴随我多年的不安和惆怅烟消云散,这个秋天的午后,——切都有了答案,我也有了树,我一下子有了两棵树,奇妙的是,那是两棵果树!

  果树对人怀着悲悯之心。石榴树的表达很热烈,它的繁茂的树叶和灿烂的花朵,以及它的重重叠叠的果实都在证明这份情怀;枇杷含蓄而深沉,它决不在意我的客人把它错当成一棵玉兰树,但它在初夏季节告诉你,它不开玉兰花,只奉献枇杷的果实。我接受了树的恩惠。现在我的窗前有了两棵树,一棵是石榴,一棵是枇杷。我感激那个种树的素未谋面的前房东。有人告诉我两棵树的年龄,说是十五岁,我想起十五年前我的那棵种在花盆里的苦楝树苗的遭遇,我相信这一切并非巧合,这是命运补偿给我的两棵树,两棵更大更美好的树。我是个郁郁寡欢的人,我对世界的关注总是忧虑多于热情,怀疑多于信任。我的父母曾经告诉过我,我有多么幸运,我不相信,朋友也对我说过,我有多么幸运,我不相信,现在两棵树告诉我,我最终是个幸运的人,我相信了

  我是个幸运的人。两棵树弥合了我与整个世界的裂痕。尤其是那棵石榴,春夏之季的早晨,我打开窗子,石榴的树叶和火红的花朵扑面而来,柔韧修长的树枝毫不掩饰它登堂人室的欲望,如果我一直向它打开窗子,不消三天,我相信那棵石榴会在我的床边、在我的书桌上驻扎下来,与我彻夜长谈,热情似火的石榴呀,它会对我说,我是你的树,是你的树!

  树把鸟也带来了,鸟在我的窗台上留下了灰白色的粪便。树上的果子把过路的孩子引来了,孩子们爬到树上摘果子,树叶便沙沙地响起来,我及时地出现在窗边,喝令孩子们离开我的树,孩子们吵吵嚷嚷地离开了,地上留下了幼小的没有成熟的石榴。我看见石榴树整理着它的枝条和叶子,若无其事。树的表情提醒我那不是一次伤害,而是一次意外,树的表情提醒我树的奉献是无边无际的,我不仅是你的树,也是过路的孩子们的树!

  整整七年,我在一座旧楼的阁楼上与树同眠,我与两棵树的相互注视渐渐变成单方面的凝视,是两棵树对我的凝视。我有了树,便悄悄地忽略了树。树的胸怀永远是宽容和悲悯的,树不做任何背叛的决定,在长达七年的凝视下两棵树摸清了我的所有底细,包括我的隐私,但树不说,别人便不知道。树只是凝视着我。七年的时光做一次补偿是足够的了。窗外的两棵树后来有点疲惫了,我没有看出来,一场春雨轻易地把满树石榴花打落在地,我出门回家踩在石榴的花瓣上,对石榴的离情别意毫无察觉。我不知道,我的两棵树将结束它们的这次使命,七年过后,两棵树仍将离我而去。

  城市建设的蓝图埋葬了许多人过去的居所,也埋葬了许多人的树。1995年的夏天,推土机将一个名叫上乘庵的地方夷为平地,我的阁楼,我的石榴树和我的枇杷树消失在残垣瓦砾之中,拆房的工人本来可以保留我的两棵树,至少保留一些日子,但我不能如此要求他们,我知道两棵树最终必须消失,七年一梦,那棵石榴,那棵枇杷,它们原来并不是我的树。

  现在我的窗前没有树。我仍然没有树。树让我迷惑,我的树到底在哪里?我有过一棵石榴,一棵枇杷,我一直觉得我应该有三棵树,就像多年以前我心目中最遥远的火车站的名字,是三棵树,那还有一棵在哪里呢?我问我自己,然后我听见了回应,回应来自童年旧居旁的河水,我听见多年以前被狂风带走的苦楝树苗向我挥手示意说,我在这里,我在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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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令箭    时间: 2015-8-8 16:03
本帖最后由 令箭 于 2015-8-9 10:49 编辑

刘亮程:寒风吹彻



      雪落在那些年雪落过的地方,我已经不注意它们了。比落雪更重要的事情开始降临到生活中。三十岁的我,似乎对这个冬天的来临漠不关心,却又好像一直在倾听落雪的声音,期待着又一场雪悄无声息地覆盖村庄和田野。

  我围抱着火炉,烤热漫长一生的一个时刻。我知道这一时刻之外,我其余的岁月,我的亲人们的岁月,远在屋外的大雪中,被寒风吹彻。

  就在前一天,我似乎已经预感到大雪来临。我劈好足够烧半个月的柴禾,整齐地码在窗台下;把院子扫得干干净净,无意中像在迎接一位久违的贵宾--把生活中的一些事情扫到一边,腾出干净的一片地方来让雪落下。下午我还走出村子,到田野里转了一圈。我没顾上割回来的一地葵花杆,将在大雪中站一个冬天。每年下雪之前,都会发现有一两件顾不上干完的事而被搁一个冬天。冬天,有多少人放下一年的事情,像我一样用自己那只冰手,从头到尾地抚摸自己的一生。

  屋子里更暗了,我看不见雪。但我知道雪花落,漫天地落。落在房顶和柴垛上,落在扫干净的院子里,落在远远近近的路上。我要等雪落定了再出去。我再不像以往,每逢第一场雪.都会怀着莫名的兴奋.站在屋檐下观看好一阵,或光着头钻进大雪中,好像有意要让雪知道世上有我这样一个人,却不知道寒冷早已盯住了自己活蹦乱跳的年轻生命。

  经过许多个冬天之后,我才渐渐明白自己再躲不过雪,无论我残缩在屋子里,还是远在冬天的另一个地方,纷纷扬扬的雪,都会落在我正经历的一段岁月里。当一个人的岁月像荒野一样敞开时,他便再无法照管好自己。就像现在,我紧围着火炉,努力想烤热自己。我的一根骨头.却露在屋外的寒风中,隐隐作疼。那是我多年前冻坏的一根骨头,我再不能像捡一根牛骨头一样,把它捡回到火炉旁烤熟。它永远地冻坏在那段天亮前的雪路上了。那个冬天我十四岁,赶着牛车去沙漠里拉柴禾。那时一村人都是靠长在沙漠里的一种叫梭梭的灌木取暖过冬。因为不断砍挖,有柴禾的地方越来越远。往往要用一天半夜时间才能拉回一车柴禾。每次拉柴禾,都是母亲半夜起来做好饭,装好水和馍馍,然后叫醒我。有时父亲也会起来帮我套好车。我对寒冷的认识是从那些夜晚开始的。

  牛车一走出村子,寒冷便从四面八方拥围而来,把你从家里带出的那点温暖搜刮得一千二净,让你浑身上下只剩下寒冷。

  那个夜晚并不比其他夜晚更冷。

  只是这次,是我一个人赶着牛车进沙漠。以往牛车一出村,就会听到远远近近的雪路上其他牛车的走动声,赶车人隐约的吆喝声。只要紧赶一阵路,便会追上一辆或好几辆吉拉柴的牛车,一长串,缓行在铅灰色的冬夜里。那种夜晚天再冷也不觉得。因为寒风在吹好几个人,同村的、邻村的、认识和不认识的好几架牛车在这条夜路上抵挡着寒冷。

  而这次,一野的寒风吹着我一个人。似乎寒冷把其他一切都收拾掉了。现在全部地对付我。我掖着羊皮大衣,一动不动爬在牛车里,不敢大声吆喝牛,免得让更多的寒冷发现我。从那个夜晚我懂得了隐藏温暖--在凛冽的寒风中,身体中那点温暖正一步步退守到一个隐秘的有时连我自己都难以找到的深远处--我把这点隐深的温暖节俭地用于此后多年的爱情和生活。我的亲人们说我是个很冷的人,不是的,我把仅有的温暖全给了你们。

  许多年后有一股寒风,从我自以为火热温暖的从未被寒冷浸入的内心深处阵阵袭来时,我才发现穿再厚的棉衣也没用了。生命本身有一个冬天,它已经来临。

  天亮时,牛车终于到达有柴禾的地方。我的一条腿却被冻僵了,失去了感觉。我试探着用另一条腿跳下车,拄着一根柴禾棒活动了一阵,又点了一堆火烤了一会儿,勉强可以行走了。腿上的一块骨头却生疼起来,是我从未体验过的一种疼,像一根根针刺在骨头上又狠命往骨髓里钻--这种疼感一直延续到以后所有的冬天以及夏季里阴冷的日子。

  天快黑时,我装着半车柴禾回到家里,父亲一见就问我:怎么拉了这点柴,不够两天烧的。我没吭声。也没向家里说腿冻坏的事。

  我想很快会暖和过来。

  那个冬天要是稍短些,家里的火炉要是稍旺些,我要是稍把这条腿当回事些,或许我能暖和过来。可是现在不行了。隔着多少个季节,今夜的我,围抱火炉,再也暖不热那个遥远冬天的我;那个在上学路上不慎掉进冰窟窿,浑身是冰往回跑的我;那个跺着冻僵的双脚,捂着耳朵在一扇门外焦急等待的我……我再不能把他们唤回到这个温暖的火炉旁。我准备了许多柴禾,是准备给这个冬天的。我才三十岁,肯定能走过冬天。

  但在我周围,肯定有个别人不能像我一样度过冬天。他们被留住了。冬天总是一年一年地弄冷一个人,先是一条腿、一块骨头、一副表情、一种心情……尔后整个人生。

  我曾在一个寒冷的早晨,把一个浑身结满冰霜的路人让进屋子,给他倒了一杯热茶。那是个上了年纪的人,身上带着许多个冬天的寒冷,当他坐在我的火炉旁时,炉火须臾间变得苍白。我没有问他的名字,在火炉的另一边,我感到迎面逼来的一个老人的透骨寒气。

  他一句话不说。我想他的话肯定全冻硬了,得过一阵才能化开。

  大约上了半个时辰,他站起来,朝我点了一下头,开门走了。我以为他暖和过来了。

  第二天下午,听人说村西边冻死了一个人。我跑过去,看见个上了年纪的人躺在路边,半边脸埋在中。我第一次看到一个人被冻死。我不敢相信他已经死了。他的生命中肯定还深藏着一点温暖,只是我们看不见。一个人最后的微弱挣扎我们看不见;呼唤和呻吟我们听不见。我们认为他死了。彻底地冻僵了。他的身上怎么能留住一点点温暖呢?靠什么去留住。他的烂了几个洞、棉花露在外面的旧棉衣?底磨快通一边帮已经脱落的那双鞋?还有他的比多少个冬天加起来还要寒冷的心境……落在一个人一生中的雪,我们不能全部看见。

  每个人都在自己的生命中,孤独地过冬。我们帮不了谁。我的一小炉火,对这个贫寒一生的人来说,显然杯水车薪。他的寒冷太巨大。

  我有一个姑妈,住在河那边的村庄里,许多年前的那些个冬天,我们兄弟几个常手牵手走过封冻的玛河去看望她。每次临别前,姑妈总要说一句;天热了让你妈过来喧喧。

  姑妈年老多病。她总担心自己过不了冬天。天一冷她便足不出户,偎在一间矮土屋里,抱着火炉,等待春天来临。

  一个人老的时候,是那么渴望春天来临。尽管春天来了她没有一片要抽芽的叶子,没有半瓣要开放的花朵。春天只是来到大地上,来到别人的生命中。但她还是渴望春天,她害怕寒冷。我一直没有忘记姑妈的这句话,也不只一次地把它转告给母亲。母亲只是望望我,又忙着做她的活。母亲不是一个人在过冬,她有五六个没长大的孩子,她要拉扯着他们度过冬天,不让一个孩子受冷。她和姑妈一样期盼着春天。

  ……天热了.母亲会带着我们,趟过河,到对岸的村子里看望姑妈。姑妈也会走出蜗居一冬的土屋,在院子里晒着暖暖的太阳和我们说说笑笑……多少年过去了,我们一直没有等到这个春天。好像姑妈那句话中的'天'一直没有热。

  姑妈死在几年后的一个冬天、我回家过年,记得是大年初四,我陪着母亲沿一条即将解冻的马路往回走。母亲在那段路上告诉我姑妈去世的事。她说:'你姑妈死掉了。'

  母亲说得那么干涉,像再说一件跟死亡无关的事情。

  咋死的?我似乎问得更平淡。

  母亲没有直接回答我。她只是说:你大哥和你弟弟过去帮助料理了后事。

  此后的好一阵,我们再没说这事,只顾静静地走路。快到家门口时,母亲说了句:天热了。我抬头看了看母亲,她的身上正冒着热气,或许是走路的缘故,不过天气真的转热了、对母亲来说,这个冬天已经过去了。

  天热了过来喧喧。我又想起姑妈的这句话,这个春天再不属于姑妈了。她熬过了许多个冬天还是被这个冬天留住了。我想起爷爷奶奶也是分别死在几年前的冬天。母亲还活着。我们在世上的亲人会越来越少。我告诉自己,不管天冷天热,我们都常过来和母亲坐坐。

  母亲拉扯大她的七个儿女。她老了。我们长高长大的七个儿女,或许能为母亲挡住一丝的寒冷。每当儿女们回到家里,母亲都会特别高兴,家里也顿时平添热闹的气氛。

  但母亲斑日的双鬓分明让我感到她一个人的冬天已经来临,那些雪开始不退、冰霜开始不融化--无论春天来了,还是儿女们的孝心和温暖备至。

  随着三十年这样的人生距离,我感觉着母亲独自在冬天的透心寒冷。我无能为力。

  雪越下越大。天彻底黑透了。

  我静坐在屋子里,火炉上烤着几片馍馍,一小碟咸菜放在炉旁的木凳上,屋里光线暗淡.许久以后我还记起我在这样的一个雪天,围抱火炉,吃咸菜啃馍馍想着一些人和事情,想得深远而入神。柴禾在炉中啪啪地燃烧着,炉火通红,我的手和脸都烤得发烫了,脊背却依旧凉飕飕飓的。寒风正从我看不见的一道门缝吹进来。冬天又一次来到村里,来到我的家。我把怕冻的东西-一搬进屋子,糊好窗户,挂上去年冬天的棉门帘,寒风还是进来了。它比我更熟悉墙上的每一道细微裂缝。

  我围抱着火炉,烤热漫长一生的一个时刻。我知道这一时刻之外,我其余的岁月,我的亲人们的岁月,远在屋外的大雪中,被寒风吹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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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令箭    时间: 2015-8-9 10:45
加菲 发表于 2015-8-8 21:21
下午突然发现,这里己经更新这么多。傍晚,我将这一篇篇字全部打印在纸上,攥在手里,走出家門。球儿与小伙 ...



作者: 令箭    时间: 2015-8-9 10:51
本帖最后由 令箭 于 2015-8-9 11:11 编辑



余华:麦田里 

    我在南方长大成人,一年四季、一日三餐的食物都是大米,由于很少吃包子和饺子,这类食物就经常和节日有点关系了。小时候,当我看到做外科医生的父亲手里提着一块猪肉,捧着一袋面粉走回家时,我就知道这一天是什么日子了。在我小时候有很多节日,五月一日是劳动节,六月一日是儿童节,七月一日是建党节,八月一日是建军节,十月一日是国庆节,还有元旦和春节,因为我父亲是北方人,这些日子我就能吃到包子或者饺子。

  那时候,我家在一个名叫武原的小镇上,我在窗前可以看到一片片的稻田,同时也能够看到一小片的麦田,它处在稻田的包围中。这是我小时候见到的绝无仅有的一片麦田,也是我最热爱的地方。我曾经在这片麦田的中央做过一张床,是将正在生长中的麦子踩倒后做成的,夏天的时候,我时常独自一人躺在那里。我没有在稻田的中央做一张床是因为稻田里有水,就是没有水也是泥泞不堪,而麦田的地上总是干的。

  那地方同时也成了我躲避父亲追打的避风港。不知为何,我经常在午饭前让父亲生气,当我看到他举起拳头时,立刻夺门而逃,跑到我的麦田。躺在麦子之上,忍受着饥饿去想象那些美味无比的包子和饺子。那些咬一口就会流出肉汁的包子和饺子,就是我身旁的麦子做成的。这些我平时很少能够吃到的美食,在我饥饿时的想象里成了信手拈来的食物。而对不远处的稻田里的稻子,我知道它们会成为热气腾腾的米饭,可是虽然我饥肠辘辘,对它们仍然不屑一顾。

  我一直那么躺着,并且会渐入梦乡。等我睡一觉醒来时,经常是傍晚了,我就会听到父亲的喊叫,父亲在到处寻找我,他喊叫的声音随着天色逐渐暗淡下来,变得越来越焦急。这时候我才偷偷爬出麦田,站在田埂上放声大哭,让父亲听到我和看到我。然后等父亲走到我身旁,我确定他不再生气后,就会伤心欲绝地提出要求,我说我不想吃米饭,想吃包子。

  父亲每一次都满足了我的要求,他会让我爬到他的背上,任凭我把眼泪流进他的脖子里。当饥饿使我胃里有一种空洞的疼痛时,父亲将我背到了镇上的点心店,让我饱尝包子或者饺子的美味。

  后来父亲发现了我的藏身之处。那一次还没有到傍晚,他在田间的小路上走来走去,怒气冲冲地喊叫着我的名字,威胁我,说如果我再不出来的话,他就会永远不让我回家。当时我就躺在麦田里,我一点都不害怕,我知道父亲不会发现我。虽然他那时候怒气十足,可是等到天色黑下来以后,他就会怒气全消,就会焦急不安,然后就会带我去吃上一顿包子。

  倒霉的是,一个农民从我父亲身旁走过去了,他在田埂上看到麦田里有一块麦子倒下了,就在嘴里抱怨着麦田里的麦子被一个王八蛋给踩倒了。他骂骂咧咧地走过去,但他的话提醒了我的父亲,这位外科医生立刻知道他的儿子身藏何处了。于是我被父亲从麦田里揪了出来,那时候还是下午,天还没有黑,父亲也还怒火未消,所以,那一次我没有像往常一样,因祸得福地饱尝一顿包子,而是饱尝了皮肉之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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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令箭    时间: 2015-8-9 10:51
本帖最后由 令箭 于 2015-8-9 11:12 编辑

顾城:学诗笔记


  最早使我感到诗的是什么?是雨滴。
  在我上学的路上,有一棵塔松,每当我从它身边走过,它什么都不说。
  一天,是雨后吧,世界洁净而新鲜,塔松忽然闪耀起来,枝叶上挂满了晶亮的雨滴,我忘记了自己;我看见每粒水滴中,都有彩虹游动,都有一个精美的蓝空,都有我和世界……
  我知道了,一滴微小的雨水,也能包容一切,净化一切。在雨滴中闪现的世界,比我们赖以生存的世界,更纯、更美。
  诗就是理想之树上,闪耀的雨滴。
  

  我是在一片碱滩上长大的孩子。
  那里的天地非常完美,是完美的正圆形。没有山、没有树,甚至没有人造的几何体——房屋,使这样的完美稍稍损坏。
  当我走在我想象的路上时,天地间只有我,和一种淡紫色的草。
  草是在苦咸的土地上长出来的,那么细小,又那么密集,站在天空下,站在乌云和烈日下,迎接着不可避免的一切。没有谁知道它们,没有彩蝶、蜜蜂,没有惊奇的叹息、赞美;然而,它们却生长着,并开出小小的花来,骄傲地举过头顶……
  它们告诉我春天,告诉我诗的责任。
  

  在礁岩中,有一片小沙滩。
  沙滩上,有不少潮汐留下的贝壳,已经多少年了,依旧那么安详、美丽。
  我停下来,吸引我的却不是那些彩贝,而是一个极普通的螺壳;它毫无端庄之态,独自在浅浅的积水中飞跑,我捉住它,才发现里边原来藏着一只小蟹——生命。
  这只小蟹,教给我怎样选择词汇。
  一句生机勃勃而别具一格的口语,胜过十打华美而古老的文辞。
  

  由于渴望,我常常走向社会的边缘。
  前面是草、云、海,是绿色、白色、蓝色的自然。这洁净的色彩,抹去了闹市的浮尘,使我的心恢复了感知。
  我是在记忆吗?似乎也在回忆,因为我在成为人之前,就是它们之中的一员。我曾像猛犸的巨齿那样弯曲,我曾像叶子那样天真,我曾像蜉蝣生物那样,渺小而愉快,我曾像云那样自由……
  我感谢自然,使我感到了自己,感到了无数生命和非生命的历史;我感谢自然,感谢它继续给我的一切——诗和歌。
  这就是为什么在现实紧迫的征战中,在机械的轰鸣中,我仍然用最美的声音,低低地说:
  我是你的。
  

  万物,生命,人,都有自己的梦。
  每个梦,都是一个世界。
  沙漠梦想着云的背影,花朵梦想着蝴蝶的轻吻,露滴在梦想海洋……
  我也有我的梦,遥远而清晰,它不仅仅是一个世界,它是高于世界的天国。
  它,就是美,最纯净的美;当我打开安徒生的童话,浅浅的脑海里就充满光辉。
  我向它走去,我渐渐透明,抛掉了身后的暗影;只有路,自由的路。
  我生命的价值,就在于行走。
  我要用心中的纯银,铸一把钥匙,去开启那天国的门,向着人类。
  如果可能,我将幸福地失落,在冥冥之中。
  
  198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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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令箭    时间: 2015-8-9 11:14
本帖最后由 令箭 于 2015-8-10 10:39 编辑

莫言:卖白菜  






       1967年冬天,我12岁那年,临近春节的一个早晨,母亲苦着脸,心事重重地在屋子里走来走去,时而揭开炕席的一角,掀动几下铺炕的麦草,时而拉开那张老桌子的抽屉,扒拉几下破布头烂线团。母亲叹息着,并不时把目光抬高,瞥一眼那三棵吊在墙上的白菜。最后,母亲的目光锁定在白菜上,端详着,终于下了决心似的,叫着我的乳名,说:
  
  “社斗,去找个篓子来吧……”?
  
  “娘,”我悲伤地问:“您要把它们……”?
  
  “今天是大集。”母亲沉重地说。?
  
  “可是,您答应过的,这是我们留着过年的……”话没说完,我的眼泪就涌了出来。?
  
  母亲的眼睛湿漉漉的,但她没有哭,她有些恼怒地说:“这么大的汉子了,动不动就抹眼泪,像什么样子?!”?
  
  “我们种了一百零四棵白菜,卖了一百零一棵,只剩下这三棵了……说好了留着过年的,说好了留着过年包饺子的……”我哽咽着说。?
  
  母亲靠近我,掀起衣襟,擦去了我脸上的泪水。我把脸伏在母亲的胸前,委屈地抽噎着。我感到母亲用粗糙的大手抚摸着我的头,我嗅到了她衣襟上那股揉烂了的白菜叶子的气味。透过蒙眬的泪眼,我看到母亲把那棵最大的白菜从墙上钉着的木橛子上摘了下来。母亲又把那棵第二大的摘下来。最后,那棵最小的、形状圆圆像个和尚头的也脱离了木橛子,挤进了篓子里。我熟悉这棵白菜,就像熟悉自己的一根手指。因为它生长在最靠近路边那一行的拐角的位置上,小时被牛犊或是被孩子踩了一脚,所以它一直长得不旺,当别的白菜长到脸盆大时,它才有碗口大。发现了它的小和可怜,我们在浇水施肥时就对它格外照顾。我曾经背着母亲将一大把化肥撒在它的周围,但第二天它就打了蔫。母亲知道了真相后,赶紧将它周围的土换了,才使它死里逃生。后来,它尽管还是小,但卷得十分饱满,收获时母亲拍打着它感慨地对我说:“你看看它,你看看它……”在那一瞬间,母亲的脸上洋溢着珍贵的欣喜表情,仿佛拍打着一个历经磨难终于长大成人的孩子。?
  
  集市在邻村,距离我们家有三里远。寒风凛冽,有太阳,很弱,仿佛随时都要熄灭的样子。不时有赶集的人从我们身边超过去。我的手很快就冻麻了,以至于当篓子跌落在地时我竟然不知道。篓子落地时发出了清脆的响声,篓底有几根蜡条跌断了,那棵最小的白菜从篓子里跳出来,滚到路边结着白冰的水沟里。母亲在我头上打了一巴掌,我知道闯了大祸,站在篓边,哭着说:“我不是故意的,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母亲将那棵白菜放进篓子,原本是十分生气的样子,但也许是看到我哭得真诚,也许是看到了我黑黢黢的手背上那些已经溃烂的冻疮,母亲的脸色缓和了,没有打我也没有再骂我,只是用一种让我感到温暖的腔调说:“不中用,把饭吃到哪里去了?”然后母亲就蹲下身,将背篓的木棍搭上肩头,我在后边帮扶着,让她站直了身体。
  
  终于挨到了集上。母亲让我走,去上学,我也想走,但我看到一个老太太朝着我们的白菜走了过来。她用细而沙哑的嗓音问白菜的价钱。母亲回答了她。她摇摇头,看样子是嫌贵。但是她没有走,而是蹲下,揭开那张破羊皮,翻动着我们的三棵白菜。她把那棵最小的白菜上那半截欲断未断的根拽了下来。然后她又逐棵地戳着我们的白菜,用弯曲的、枯柴一样的手指,她撇着嘴,说我们的白菜卷得不紧,母亲用忧伤的声音说:“大婶子啊,这样的白菜您还嫌卷得不紧,那您就到市上去看看吧,看看哪里还能找到卷得更紧的吧。”
  
  我对这个老太太充满了恶感,你拽断了我们的白菜根也就罢了,可你不该昧着良心说我们的白菜卷得不紧。我忍不住冒出了一句话:“再紧就成了石头蛋子了!”老太太抬起头,惊讶地看着我,问母亲:“这是谁?是你的儿子吗?”“是老小,”母亲回答了老太太的问话,转回头批评我:“小小孩儿,说话没大没小的!”老太太将她胳膊上挎着的柳条箢篼放在地上,腾出手,撕扯着那棵最小的白菜上那层已经干枯的菜帮子。我十分恼火,便刺她:“别撕了,你撕了让我们怎么卖?!”
  
  “你这个小孩子,说话怎么就像吃了枪药一样呢?”老太太嘟哝着,但撕扯菜帮子的手却并不停止。
  
  “大婶子,别撕了,放到这时候的白菜,老帮子脱了五六层,成了核了。”母亲劝说着她。
  
  她终于还是将那层干菜帮子全部撕光,露出了鲜嫩的、洁白的菜帮。在清冽的寒风中,我们的白菜散发出甜丝丝的气味。这样的白菜,包成饺子,味道该有多么鲜美啊!老太太搬着白菜站起来,让母亲给她过秤。母亲用秤钩子挂住白菜根,将白菜提起来。老太太把她的脸几乎贴到秤杆上,仔细地打量着上面的秤星。我看着那棵被剥成了核的白菜,眼前出现了它在生长的各个阶段的模样,心中感到阵阵忧伤。
  
  终于核准了重量,老太太说:“俺可是不会算账。”
  
  母亲因为偏头痛,算了一会儿也没算清,对我说:“社斗,你算。”
  
  我找了一根草棒,用我刚刚学过的乘法,在地上划算着。
  
  我报出了一个数字,母亲重复了我报出的数字。
  
  “没算错吧?”老太太用不信任的目光盯着我说。
  
  “你自己算就是了。”我说。
  
  “这孩子,说话真是暴躁。”老太太低声嘟哝着,从腰里摸出一个肮脏的手绢,层层地揭开,露出一沓纸票,然后将手指伸进嘴里,沾了唾沫,一张张地数着。她终于将数好的钱交到母亲的手里。母亲也一张张地点
  
  等我放了学回家后,一进屋就看到母亲正坐在灶前发呆。那个蜡条篓子摆在她的身边,三棵白菜都在篓子里,那棵最小的因为被老太太剥去了干帮子,已经受了严重的冻伤。我的心猛地往下一沉,知道最坏的事情已经发生了。母亲抬起头,眼睛红红地看着我,过了许久,用一种让我终生难忘的声音说:
  
  “孩子,你怎么能这样呢?你怎么能多算人家一毛钱呢?”
  
  “娘,”我哭着说:“我……”
  
  “你今天让娘丢了脸……”母亲说着,两行眼泪就挂在了腮上。
  
  这是我看到坚强的母亲第一次流泪,至今想起,心中依然沉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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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令箭    时间: 2015-8-9 11:14
本帖最后由 令箭 于 2015-8-10 10:41 编辑

王安忆:窗外与窗里  
  从窗户望出去,奥斯陆的街道很精致。石子街面,嵌拼出均匀流利的图案,细细地蜿蜒,弯过小小的转角。偶尔,有一两个人,或者一两部车驶来。奥斯陆的街道好像是柔软的绒一样的质地,会吸音,人和车悄无声息地过去了。楼多是四层,坡顶,似高矮不一,墙面也不是一种颜色。从我的角度望过去,对面是红色的砖墙,带着些玫瑰紫的红,圆拱形的门和窗。红砖墙后面,估计有一个院落,所以就隔开些距离,竖了一而白粉墙。白粉墙的后面,则露出一角水泥颜色的山墙。再收回视线,移过一些,斜对面,是带些老黄色的砖面墙。合在一起,是明快的节奏。所以,虽然人少,但也不是寂寥。这里,我说的窗户,是丽嘉维多利亚酒店的客房,在市中心。国家剧院,奥斯陆大学,步行街,市政厅,还有海边,都可以徒步走到。
  有一日早晨,天阴得很重,街道上暗暗的。对面的楼里,有一格窗亮了灯。因周围都是暗的,就显得更亮。这是一间厨房,但不像是家庭,因为看上去,比较简单,过于干净,并且没有女人和孩子。里边有三个男人活动着,从橱柜里取东西,坐下,打开报纸。其中一个,穿着劳动防护那样的橘红色背心。他们是准备出发工作之前,在这里享用早餐。在这个阴天的早晨,他们显得格外的早起和勤劳。
  下一日,还是阴天,这格窗的灯又亮着,还没有人来,空着。在它底下的一格窗也亮了,是一间办公室,有电脑、电传机、文件柜,桌上摊着些纸张。没有人,但是,已经有了工作的气息。
  换一个地方,在奥斯陆的“作家之家”一座二层的木结构的小院落里,二楼的会议室。一排窗户,面街。拐过弯来,一长排窗户,也是面街。据称,一百年前,从这排窗向外望过去,是海。那时候,会议室是市场,演过戏,地下室曾经是监狱。海已经让楼房挡住了,也是四层高,公寓楼,窗和门上都有着雕饰。墙面的涂料多是掺着些乳色,所以就吸光,柔和均匀的明亮。下午三四时光景,对面楼房的拐角阳台上,走出一个女人,速度很快地走到阳台最外处,对着手机说话。大约是信号不好,她不停地换着角度、方向。为加强语气,还做一些手势。于是,静寂的午后,就有些紧张的空气。
  会议室的第三面窗,和长排窗相对,也是一长排,却是对着院落。可看见木阳台的栏杆,在阳光下发亮。有人从阳台上走过,从阳台的那一端下去了。有木板松动发出的沓沓声,听得出,脚步是活泼的。
  在两长排窗之间,那较短的一排窗户外,这一日有一个年轻人,援着梯子上来,停在一扇窗前,开始工作。看起来,他像是要给窗户玻璃上腻子,是为过冬做准备吧?木头的窗户总是容易闪缝。他用家伙铲着窗玻璃的边缘,又用布仔细地擦拭干净。他耐心地工作着,太阳照着他,是一幅宁静的图画。
  在易卜生纪念馆,他最后十一年居住的二层公寓,讲解员说,晚年,易卜生得了中风,从此行动不便,极少出门,他就坐在起居室临街的窗前—在他的很多戏剧里,都有着与此相像的起居室,他坐在这里,看着窗外。现在,窗户正对着一片草地,异常的绿,有一个红衣孩子
  在边上走。草地的外缘,靠近易卜生的窗下,是街。较为宽阔的马路,行走着电车、行人,不是匆忙,却也是有目的,专注地走着。易卜生看的,是不是也是这些?不外乎这些吧!人,还有生活。他一生都在了解和表现的。这时候,老和病将他与它们隔开了,隔成窗里和窗外。
  卑尔根的景色要阴沉一些,从我住的洒店七楼的窗口望出去,是屋顶,屋顶后面是灰色的山峦。离得很近。房屋,一座座小房子,援着山坡向上漫开、散落着,略有些零乱。伏在窗台往下看,也是石子的街面,叫雨打湿了,颜色变沉了。右边,街角上有一个不大的电影院,在阴霾中亮着灯。濛濛的雨中,有乌鸦叫,后来雨声大了,盖住了乌鸦的叫声。
  但在卑尔根的阴霾里,却有一股活跃的气氛。骤去骤来的风雨,颜色和样式有些杂的房屋,商店的铺面挤挨着,人也多了。在鱼饭馆那老木板房子里,倒真看得见海了。海边的鱼市场,不单卖鱼,还卖皮毛。贩子们穿着雨靴,高大粗壮,大约是古代海盗的后裔。
  卑尔根艺术博物馆里,有一幅小画,一个绅士,上世纪的装束,紧腿裤,高礼帽,在街角一片小店前,弯着腰看橱窗。橱窗里摆了些什物,形状虚掉了,但看得出是脂粉气的,妇人家的格调。大约是下午,四五时许,因为光线已经斜了。收扁了的光里,是闲适的,有些闷的,午后的空气。这样的街角,奥斯陆和卑尔根有许多,连空气也没大变似的,不免是有些寂寞,却还是有人气,布着日常生活的手迹:琐细,温煦,还有些庸俗。这大约也是易卜生从窗户往外看见的。
  汽车驶过挪威的乡间,路边,坡上,都是那种童话里,白雪公主和七个小矮人住的小木房子。不高的顶,因为冬天很漫长,需要保暖。小的,褊狭的窗户,垂着白色扣纱窗帘,一边一幅挽起,挽成舞台帐幕的华丽的弧度。底下,窗台上,放着一排小花盆,在室内的温暖里开着鲜艳的花朵。是一种朴素的小趣味。路边田野里,种的大约是草子,常常看见有白色的布包,整齐地排列着。问是什么,答是收割的牧草,一种新型的包装方式,可以保鲜一个冬季。想来,播种,收割,再又打成草包的,就是住在小木房子里的主人。现在,田野里的工作已基本料理完,准备过冬了。挪威的冬天,开始得很早。
  我们来到西格里德·温塞特夫人的故居,她是一九二八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得人。对妇女的生活,她持有着居家的守旧的态度,觉得妇女的幸福是忠实地履行家庭的义务。走上山坡,穿过树丛和草地,再踩几级石条台阶,就进了她的家,一座木头房子,比通常的略微大上那
  么一点。房子里空着,刚刚迁走里面的居民,将其中一间储存着的,温塞特家的东西,暂时搬到另一个地方,正着手布置一个纪念馆。空房子散发着锯屑的树脂的苦涩味,脚下盘缠着一些电线,陡地,响起了电钻的锐声。房子是低矮的,窗户又不大,再加上甚密的灌木丛和天阴,所以比较暗,而且阴冷。炉灶背后的小间里,在木地板上,放了一具澡盆。在那样寒冷的冬天里,洗澡显然是一件难事。像温塞特夫人这样守职的主妇,一定很重视这桩事。
  我向故居的管理员妇人,打听厕所。她说现在还没有,因为装修工作还未完成,但她又决定带我上她家的厕所去。我们转出树丛,下了温塞特家的小坡,走上公路。
  沿公路走大约二百米,路的那侧,一座小木房子,就是她家了。那是要比温塞特家新和鲜亮的木房子,漆成原木的颜色。她从口袋里摸出钥匙开了门,门内是一个狭长的门厅,板壁上挂着衣服,衣服底下是鞋。看起来,她家的人口挺多。再推开一扇门,就是客厅了,右手是一间小小的厕所。用过出来,匆匆地打量了客厅一瞥。一眼望过去,只觉得东西很满,多是原木的颜色。门的左手,依墙放一架钢琴,也是本木的浅黄,尺寸比较小,大约是八十键,
  高度为一米二的那种。琴盖打开着,乐谱也打开着,小孩子弹到一半,上学去了。推门出来,那位管理员妇人正抓紧这点时间,动作很快地整理门厅里的衣服和鞋子,将它们归置整齐。这位温塞特的邻居,也是一位勤勉的主妇,操持着一大家子。
  另一名诺贝尔文学奖获得人,比昂逊的家,早已经收拾停当。也是在乡间,绿树丛中的木房子,却要大得多。而且,一反常规,开着大窗户,就很亮堂。但也给供暖带来了问题。所以,巨大的锅炉,在楼上楼下都占去了空间。卧室门口,炉灶边上,有个凹处,拉上布帘,掩
  了一具洗澡盆,很小,好像是婴儿用的,可事实上,却是成人的。那时候,洗澡真是一件奢侈的事情了。比昂逊的家,是满满当当的,什么东西都是量多。客厅里,是各色沙发、沙发椅,包布是花样繁复的织锦。沙发脚下是整张整张的羊羔皮,羊羔皮底下是小的和大的地毯。琴室里钢琴、琴凳、小桌、烛台,铺着、盖着、披挂着,白色扣纱的织物,也是重重叠叠。墙上是祖先与家人的照片,二寸,三寸,装着螺丝纹、卷叶纹边饰的镜框,挤挨着,密匝匝的一片。使人感到,比昂逊是个庞大的、源远流长的家族。餐室里,沿了天花板顶角线,钉了一周细木栏,栏里排着各色杯碟。还有各种木架,放置碗盏、锅盆、烛台。墙角是一口坚固的铁皮箱子,上了锁,里边装过节吃的糕点。这是瑞典统治时期,物质相当匮乏,比昂逊的家便显得过奢了。但却不是奢华,而是一种仓积囤满的富足和心定。有些穷怕了的贪心,一劲地多攒点,多攒点,以防不测。听讲解员说,比昂逊的家具多是从巴黎跳蚤市场买了带回来的,餐室里有一些是人们赠送的礼物,多是实用的东西,手缝的桌布、烛台。总之,东西多虽多,倒都是日常用的。所以呢,在这些满坑满谷的什物上,看到了过日子的耐心、勤恳与远见。想想看,守着这一大屋子的吃喝用度,冬天即便再漫长,又怕什么?
  大约真是过冬的缘故,这里的房间,都喜欢满,这给人温饱有余的心情。在乡间一片小旅馆午饭,已过了旅游的旺季,客房都空着,只我们这群用餐的客人。老板也不在,只有这家的二儿子,一个二十来岁的高个儿青年,为我们张罗午饭茶水。忙完,就到餐室隔壁的客厅弹钢琴。客厅里也是东西多,沙发、扶手椅、椅背上披挂的扣纱织物、椅脚下铺的小羊羔皮、羊羔皮下的大小地毯、墙上的风景画片、架上的烛台,还有鲜花。都是小盆小盆的,立
  灯炷台上,周围五个;窗台上,一列三个;茶几上,几个;镜台前几个;圆桌上,是一大个,百球千球,盛丽地垂下来。钢琴上,是家人的照片,我们认出了这个青年小时的样子。他家共有四个孩子,于是便联想起二楼走廊尽头,有一只竹木摇篮,里面脚对脚睡了四个大娃娃,身上盖了一床花被子。连人口也是多的。在寒冷的蜗居的日子里,家人其实特别重要。
  还有,格里格的家,不是常住的,所以,并没有考究地装修,将生活全部挪过来,却也显出繁复的风格。多多的烛台、鲜花、地毯、织物、羊羔皮、家人照片。都是小东西,但因为量实在大,反不显得琐碎,只是满。沙发靠背和扶手的弯曲度,镜框的雕饰,地毯的花色,烛台的银或铜的光亮,窗帘的扣纱网眼,千针万线地拼出一种洛可可风的华丽。但在装饰的效果底下,还是质朴的生活的需求。去过哈姆生的老家,就知道这种满的后面,是什么样贫瘠的历史。
  哈姆生出生于一八五九年,因他在“二战”中与纳粹合作,战后被政府监控,没收财产。到底还是顾念他的文学成就,曾经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于是将他出生时的房子保留下来,再立一条石块,写下他的生卒年月,以示不忘。这间一八五九年的木房,就像一座马房。木头是好的,结实的原木,日晒雨淋,已变了颜色,变成深褐的铜色。从狭小的窗户望进去,黑洞洞的,依稀可见一张木床,还有些没有名目的破烂。木屋立在一面缓坡上,后面是茂密的树林。这就是上一世纪中期,挪威农人的家,只有木柴是尽够烧的。漫山遍坡的树木,高高耸立着,树冠连起来,遮阴了天。
  看过哈姆生的《拓荒记》吗?那个拓荒者,艾萨克,越过沼地、森林,终于走到一片平缓的山坡,临了小河,茂盛的烟草下面是黑肥的土壤,于是居住下来。他到森林里采来白桦树皮,压平,晒干,捆起,走好多路到有人的地方,换来面粉、猪肉、饭锅、铁锨,然后是山羊。
  接着盖起了房子,在房子里开了窗户,安上玻璃。再接着,母羊下崽了,都是双胎,三只羊变成了七只羊。后来,女人慕名而来,带来了两只母羊、小镜子、一串漂亮的玻璃珠子、一个手摇纺车、一个精梳机、一头母牛……
  然后,东西就变得满坑满谷。
  那日下午,在卑尔根,淋得精湿,躲进港口酒吧,喝热茶和啤酒。邻桌围坐了一群老人,有男有女,忽然同声唱起歌来,节奏很强劲的。大约是回想起年轻的时候,干着力气活、唱着歌的快乐往事。
  也是在卑尔根艺术博物馆,讲解员是个高大、壮实,有着孩子般饱满红润脸颊的青年。他指给我们看一幅画,一个母亲在孩子摇篮边睡着了。他说:你们看,这个女人多么幸福,手里做着活计人睡了,身边还有个婴儿。这个不怎么著名的博物馆里,除去几具幅蒙克的作品,大多不是名画。
  但它们恳切、认真地描绘着生活,看来十分可亲。
  在奥斯陆的雕刻公园,英国风格的平坦绿地上,立着,坐着,跑着,跳着无数靑铜男女。他们全是劳动者的身躯,壮硕、敦实,多少有些粗拙。看起来,他们像是来自同一个家庭,祖辈、父辈、子辈、孙辈,老少同堂。漫长的冬季终于过去了,木头房子突然间从他们头顶飞走了,于是,裸露出隐秘的室内情景,那是平凡和安宁的天伦之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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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死火    时间: 2015-8-10 08:38
我读。我就是一个孩子。
作者: 令箭    时间: 2015-8-10 10:42
冯象:太初
作者: 令箭    时间: 2015-8-10 10:42
贾平凹:黄土高原
作者: 令箭    时间: 2015-8-10 10:44
韩少功:月夜


  城里人能够看到什么月亮?即使偶尔看到远远天空上一丸灰白,但暗淡于无数路灯之中,磨损于各种噪音之中,稍纵即逝在丛林般的水泥高楼之间,不过像死鱼眼睛一只,丢弃在五光十色的垃圾里。
  
  由此可知,城里人不得不使用公历,即记录太阳之历;乡下人不得不使用阴历,即记录月亮之历。哪怕是最新潮的农村青年,骑上了摩托用上了手机,脱口而出还是冬月初一腊月十五之类的记时之法,同他们抓泥捧土的父辈差不多。原因不在于别的什么——他们即使全部生活都现代化了,只要他们还身在乡村,月光就还是他们生活的重要一部分。禾苗上飘摇的月光,溪流上跳动的月光,树林剪影里随着你前行而同步轻移的月光,还有月光牵动着的虫鸣和蛙鸣,无时不在他们心头烙下时间感觉。
  
  相比之下,城里人是没有月光的人,因此几乎没有真正的夜晚,已经把夜晚做成了黑暗的白天,只有无眠白天与有眠白天的交替,工作白天和睡觉白天的交替。我就是在三十多年的漫长白天之后来到了一个真正的夜晚,看月亮从树阴里筛下的满地光斑,明灭闪烁,聚散相续;听月光在树林里叮叮当当地飘落,在草坡上和湖面上哗啦哗啦地拥挤。我熬过了漫长而严重的缺月症,因此把家里的凉台设计得特别大,像一只巨大的托盘,把一片片月光贪婪地收揽和积蓄,然后供我有一下没一下地扑打着蒲扇,躺在竹床上随着光浪浮游。就像我有一本书里说过的,我伸出双手,看见每一道静脉里月光的流动。
  
  盛夏之夜,只要太阳一落山,山里的暑气就消退,辽阔水面上和茂密山林里送来的一阵阵阴凉,有时能逼得人们添衣加袜,甚至要把毯子裹在身上取暖。童年里的北斗星就在这时候出现,妈妈或奶奶讲述的牛郎星织女星也在这时候出现,银河系星繁如云星密如雾,无限深广的宇宙和无穷天体的奥秘哗啦啦垮塌下来,把我黑咕隆咚地一口完全吞下。我是躺在一个凉台上吗?我已经身在何处?也许我是一个无依无靠的太空人在失重地翻腾和漂浮?也许我是一个无知无识的婴儿在荒漠里孤单地迷路?也许我是站在永恒之界和绝对之境的入口,正在接受上帝的召见和盘问?……这是一个必须绝对诚实全盘招供的时刻。
  
  我突然明白了,所谓城市,无非是逃避上帝的地方,是没有上帝召见和盘问的地方。山谷里有一声长叫,大概是一只鸟被月光惊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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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令箭    时间: 2015-8-10 10:45
史铁生:我的梦想


  也许是因为人缺了什么就更喜欢什么吧,我的两条腿虽动不能动,却是个体育迷。我不光喜欢看足球、篮球以及各种球类比赛,也喜欢看田径、游泳、拳击、滑冰、滑雪、自行车和汽车比赛,总之我是个全能体育迷。当然都是从电视里看,体育馆场门前都有根高的台阶,我上不会。如果这一天电视里有精彩的体育节目,好了,我早晨一睁眼球觉得像过节一般,一天当中无论干什么心里都想着它,一分一秒都过得愉快。有时我也怕很多重大比赛集中在一天或几天(譬如刚刚闭幕的奥运会),那样我会把其他要紧的事都耽误掉。
  其实我是第二喜欢足球,第三喜欢文学,第一喜欢田径。我能说出所有田径项目的世界纪录是多少,是由谁保持的,保持的时间长还是短。譬如说男子跳远纪录是由比蒙保持的,20年了还没有人能破,不过这事不大公平,比蒙是在地处高原的墨西哥城跳出这八米九零的,而刘易斯在平原跳出的八米七二事实上比前者还要伟大,但却不能算世界纪录。这些纪录是我顺便记住的,田径运动的魅力不在于记录,人反正是干不过上帝;但人的力量、意志和优美却能从那奔跑与跳跃中得以充分展现,这才是它的魅力所在,它比任何舞蹈都好看,任何舞蹈跟它比起来都显得矫揉造作甚至故弄玄虚。也许是我见过的舞蹈太少了。而你看刘易斯或者摩西跑起来,你会觉得他们是从人的原始中跑来,跑向无休止的人的未来,全身如风似水般滚动的肌肤就是最自然的舞蹈和最自由的歌。
  我最喜欢并且羡慕的人就是刘易斯。他身高一米八八,肩宽腿长,像一头黑色的猎豹,随便一跑就是十秒以内,随便一跳就在八米开外,而且在最重要的比赛中他的动作也是那么舒展、轻捷、富于韵律,绝不像流行歌星们的唱歌,唱到最后总让人怀疑这到底是要干什么。不怕读者诸君笑话,我常暗自祈祷上苍,假若人真能有来世,我不要求别的,只要求有刘易斯那样一副身体就好。我还设想,那时的人又会普遍比现在高了,因此我至少要有一米九以上的身材;那时的百米速度也会普遍比现在快,所以我不能只跑九秒九几。作小说的人多是白日梦患者。好在这白日梦并不令我沮丧,我是因为现实的这个史铁生太令人沮丧,才想出这法子来给他宽慰与向往。我对刘易斯的喜爱和崇拜与日俱增。相信他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我想若是有什么办法能使我变成他,我肯定不惜一切代价;如果我来世能有那样一个健美的躯体,今天这一身残病的折磨也就得了足够的报偿。
  奥运会上,约翰逊战胜刘易斯的那个中午我难过极了,心里别别扭扭别别扭扭的一直到晚上,夜里也没睡好觉。眼前老翻腾着中午的场面:所有的人都在向约翰逊欢呼,所有的旗帜与鲜花都向约翰逊挥舞,浪潮般的记者们簇拥着约翰逊走出比赛场,而刘易斯被冷落在一旁。刘易斯当时那茫然若失的目光就像个可怜的孩子,让我一阵阵的心疼。一连几天我都闷闷不乐,总想着刘易斯此刻会怎样痛苦;不愿意再看电视里重播那个中午的比赛,不愿意听别人谈论这件事,甚至替刘易斯嫉妒着约翰逊,在心里找很多理由向自己说明还是刘易斯最棒;自然这全无济于事,我竟似比刘易斯还败得惨,还迷失得深重。这岂不是怪事么?在外人看来这岂不是精神病么?我慢慢去想其中的原因。是因为一个美的偶像被打破了么?如果仅仅是这样,我完全可以惋惜一阵再去竖立起约翰逊嘛,约翰逊的雄姿并不比刘易斯逊色。是因为我这人太恋旧,骨子里太保守吗?可是我非常明白,后来者居上是最应该庆祝的事。或者是刘易斯没跑好让我遗憾?可是九秒九二是他最好的成绩。到底为什么呢?最后我知道了:我看见了所谓"最幸福的人"的不幸,刘易斯那茫然的目光使我的"最幸福"的定义动摇了继而粉碎了。上帝从来不对任何人施舍"最幸福"这三个字,他在所有人的欲望前面设下永恒的距离,公平地给每一个人以局限。如果不能在超越自我局限的无尽路途上去理解幸福,那么史铁生的不能跑与刘易斯的不能跑得更快就完全等同,都是沮丧与痛苦的根源。假若刘易斯不能懂得这些事,我相信,在前述那个中午,他一定是世界上最不幸的人。
  在百米决赛后的第二天,刘易斯在跳远比赛中跳出了八米七二,他是个好样的。看来他懂,他知道奥林匹斯山上的神人为何而燃烧,那不是为了一个人把另一个人战败,而是为了有机会向诸神炫耀人类的不屈,命定的局限尽可永在,不屈的挑战却不可须臾或缺。我不敢说刘易斯就是这样,但我希望刘易斯是这样,我一往情深地喜爱并崇拜这样一个刘易斯。
  这样,我的白日梦就需要重新设计一番了。至少我不再愿意用我领悟到的这一切,仅仅去换一个健美的躯体,去换一米九以上的身高和九秒七九乃至九秒六九的速度,原因很简单,我不想在来世的某一个中午成为最不幸的人;即使人可以跑出九秒五九,也仍然意味着局限。我希望既有一个健美的躯体又有一个了悟了人生意义的灵魂,我希望二者兼得。但是,前者可以祈望上帝的恩赐,后者却必须在千难万苦中靠自己去获取批我的白日梦到底该怎样设计呢?千万不要说,倘若二者不可来得你要哪一个?不要这样说,因为人活着必要有一个最美的梦想。
  后来知道,约翰逊跑出了九秒七九是因为服用了兴奋剂。对此我们该说什么呢?我在报纸上见了这样一个消息,他的牙买加故乡的人们说,"约翰逊什么时候愿意回来,我们都会欢迎他,不管他做错了什么事,他都是牙买加的儿子。"这几句活让我感动至深。难道我们不该对灵魂有了残疾的人,比对肢体有了残疾的人,给予更多的同情和爱吗?

  1988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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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令箭    时间: 2015-8-11 09:20
加菲 发表于 2015-8-10 20:12
读的很慢很慢,不愿错过一点



作者: 令箭    时间: 2015-8-11 09:20
加菲 发表于 2015-8-10 20:12
读的很慢很慢,不愿错过一点



作者: 令箭    时间: 2015-8-11 09:24
张承志:杭盖怀李


    在草地放羊的时候,我总对把羊群放到北边大山上怀着一种含混的激动。那时中蒙国交恶劣,可是我总向往着国界——在我出牧最北的、白音呼布尔大队的薄叶山上,羊群吃着秋季里油脂肥嫩的明根勒草,遥遥摆在北方尽头的国界是蔚蓝色的。

    有一次我们4名知识青年骑马去了边防站,吃边防军的大米饭(久违了不知多久),纵马追夜空中的一只火球(在阶级斗争严重的年代里草原上信号弹夜夜不绝),遛遍了塔勒根•敖包边防站一带的冬牧场。而真正的目的我是模糊知道的,那就是要亲眼看一看北蒙古的大地。

    蒙语中的外蒙古,为什么不译成北蒙古呢,内蒙若译成南蒙或襟麓蒙古多好。

    那时我们地位低下,生计严酷,心中常常怆然响着苏武牧羊的音调。至于对降了匈奴的李陵,并没有过多的留意。

    20年时光,如毛主席诗词中写的一样,“弹指一挥间”。

    我没有想到自己混入中国作家代表团,来到了据说与中国已经近30年不相往来的北蒙古。不仅越过了当年塔勒根•敖包一线的蓝色远山,而且越过了蒙古首都乌兰巴托,一直向北,向北,进入了大名鼎鼎的杭益山脉以北。

    好像两国之争,来使之命,于我都毫不相干。用不着克格勃监视,用不着一种异化了的如朗诵社论的略尔喀方言的导游,我用我的双眼,迎接着我熟悉的景色扑来。

   秋草原上明根勒的紫花球已经散了,节令使人遗憾地已经逼近初雪。大地一望千里金黄眩目。清澈的风吹得挺拔抖擞的金叶透明如箔。杭盖,北蒙古的北屏,原来也和乌珠穆沁的丘陵一样舒缓。

    我心中真地感到了怅惘。

    我知道:杭盖北麓,蒙古人民共和国的阿拉杭盖省,是我人生旅途的北极了。

    我再不能更北一步了。

     恰似萎缩了的中国,我所能达到的,远远比不了那些人了。比如霍去病、卫青、苏武、卫律、中行说、李陵,他们的足迹都达到了贝加尔和叶尼塞流域,——即使站在杭盖之颠北眺,那里也是万里绝域。

       20年来我也变了。我厌恶霍去病、卫青之类军人。我更厌恶苏武;他和孔老二一样使人压抑。在我的北方史观中,真正使我感动的人是李陵——在阿拉杭盖的省府其其格勒特(花城之意),看着一张张蒙古人的面孔,我总觉得他们藏着一些李陵的秘密。

     在一个严肃得过分的官方代表团里,站在杭盖北麓独自胡思乱想,是有点太不着边际了。

       我只能尽力地远眺北方。像20年前在白音呼布尔的薄叶山上一样,杭盖以北依然是远山如线,金草如潮。遮断了我视线的一抹淡蓝,依然在天极地尽静静地一字摆开,继续着20年前的那个默语。

       没有远托异乡的体验,没有怀着重归故乡时真正单纯的信念,没有在某一天突然意识到异乡的珍贵———是很难记住李陵的。不是我自己留心着、而是蒙方人员时时提醒着:你是文化交流断绝近30年后的第一批中国代表团成员——这不知缘由地使我心中轰 响着李陵的句子:

       子归受荣,我留受辱。

    不知为什么那样感慨击心。好像在判断着将来冥冥中的—个朦胧前途。杭盖北麓一片静寂,雪白的毡庐纯洁得难以置信。我吸着清冷醇浓的空气,总怀疑这宁静那么不稳定。静若处子,动如脱兔,人在不测中遭逢这种前途并不是不可能的。尤其是当他无家可归,朝廷执行不义的时候,叛变也许是悲壮的正道。

       远托异国,昔人所悲。
       望风怀想,能不依依。
       身之穷困,独坐愁苦。
       终日无睹,但见异类。
       韦韛毳幕,以御风雨。
       膻肉酪浆,以充饥渴。
       举目言笑,谁与为欢!
       胡地玄冰,边土惨裂。
       凉秋九月,塞外草衰。
       夜不能寐,侧耳远听。
       胡笳互动,牧马悲鸣。
       吟啸成群,边声四起。
       晨坐听之,不觉泪下。
       ……

     在杭盖草原疾行而无声的秋风中,断续忆着诵着这些名句,心中的一切烦乱欲利都被荡涤一空。不知是难过,或者是激动,只觉得不能诉说,不容解释。其其格勒特下行千里的阔大草原上,异国的牧人仿佛都隐匿了,空无一人一影的金黄大海中,只有不变的景色在与我对视。

    这是杭盖以北,李陵居国的景色……

    我毕竟是邻国乌珠穆沁出身的牧人,我不可能视而不见:这空茫得几乎针落成雷的金秋草海里,浮动着一种深沉的亲切。

    游遍阿拉杭盖,看过了塔莱特神石、讨高火山口、查干淖尔蓝海,又顺着蓝澈得呈紫黑的河道返程,我不能再向北追踪他了。不仅是不能够再穷究李陵的居地,连我的人生也已遇上它的北尽头了。

     其实那篇至今感动我的名文,几可断定不是李陵作品。我明白这篇散文为什么那样工整完美,因为年逼40我也有了作者的心境。不一定是李陵,是李家后代,也不一定是久居草地洞知游牧的人,才能写出那些句子的。只要中国不变,只要——“妨功害能之臣尽为万户侯,亲戚贪佞之类悉为廓庙宰”;如《答苏武书》这样的美文,就一定会诞生的。

    叶尼塞河上游的阿巴坎,旧坚昆之地发现了汉式宫殿遗址。苏联考古学家艾赫切哈娃断言考定——除李陵不可能有他人拥有这座宫殿。两唐书中记载了大量黠戛斯(柯尔克孜)人自称李陵苗裔的族源传说;日本突厥学家护雅夫认为,黠戛斯之一部即黑发黑须黑瞳的一部,乃是李陵及降卒后裔这一传说,已经成为正史史源,但尚不是信史。

    苏联女考古学家也许多了一分女性的激动和情感。日本老人学者也许抑制了一分模糊的冲动。

     敦煌文书中有大量唐五代流行的民间说唱剧本,其中有所谓李陵变文若干。史家费了大力,构拟了唐五代黑暗中国的民间是怎样怀念李陵的。

    ——我走火入魔,不求学问而好歪途,我总觉得我隐约看见了一条人类悼念的感情流脉。而且,这悼念似乎没有对像,不像悼念李陵却像悼念自己。很奇怪,鲁迅好像没有写过这种感情。也可能他对中国的心太重了,他与中国之间千丝万缕,纠缠得太深了。他不写,一个巨大的空白就隔开了过去和现在。

    现在有谁为两千年前葬身杭盖以北的亡人感到痛楚呢?有谁还会那样面临个人与国家、道德与亡命、和平与危险的大问题呢?李陵是军人,他赌了老母妻子性命思考了抉择了。司马迁是文人,他赌了自己的男身思考了写完了。我周围活得轻松如蝇的军人思考么?我周围写得纸腐墨臭的文人思考么?

    木然看着杭盖北面草地尽头的山影,我总觉得那就是唐努乌梁海的大山,也许它就是障人眼目的最后一道山——萨彦岭。在那道山影的彼岸,是匈奴右翼故地,是李陵分地的坚昆,是黑发黑瞳的柯尔克孜牧场,是一定热情的苏联考古学家艾赫切哈娃发掘的匿名宫殿。疾潮般的黄枯秋草哗哗地打着双腿,我觉得我离那边是如此接近,近得可怕。

    我就在这里,在阿拉杭盖秋9月的草潮中致意吧。“男儿生以不成名,死则葬蛮夷中”——也许唯此才是通途呢。我也曾插入游牧民族的队列,我知道他们远没有孔孟之徒的伪善和凶残。李陵将军,且不说他永远成为军人文人试金石般的限界,即使只是他一缕血脉染入大漠,使黑发黑瞳的一支骑手世代怀想——难道还不够一桩美丽的壮举吗?

    我默然打消了将来寻机去苏联,到叶尼塞河上游的阿巴坎宫殿遗址的奢望。我的祭心止此已够了。能够在杭盖北麓,能够在李陵自由自在射猎而没有刀笔之吏逼索的地点思想一番,已经够了。我毕竟只是一名乌珠穆沁出身的牧羊人,能够了解包括杭盖的广袤牧地,我已经平生愿足了。

     真正的祭祀会有的。在日复一日的流年里,黑发黑瞳的骑手会用突厥语言默默诵祝;在沧海移断的大时代,会有人获得慷慨激烈的体验和感情,以惊天动地的举动来实行祭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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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令箭    时间: 2015-8-11 09:26
北岛:北京的味儿
 


(一)

  关于北京,首先让我想到的是气味儿,随季节变化而变化。就这一点而言,人像狗。要不那些老华侨多年后回国,四顾茫然,张着嘴,东闻闻西嗅嗅——寻找的就是那记忆中的北京味儿。
  冬储大白菜味儿。立冬前后,各副食店门前搭起临时菜站,大白菜堆积如山,从早到晚排起长队。每家至少得买上几百斤,用平板三轮自行车儿童车等各种工具倒腾回家,邻里间互相照应,特别是对那些行动不便的孤寡老人。
  大白菜先摊开晾晒,然后码放在窗下门边过道里阳台上,用草帘子或旧棉被盖住。冬天风雪肆虐,大白菜像木乃伊干枯变质,顽强地散发出霉烂味儿,提示着它们的存在。
  煤烟味儿。为取暖做饭,大小煤球炉蜂窝煤炉像烟鬼把烟囱伸出门窗,喷云吐雾。煤焦油和水汽从烟囱口落到地上,结成一坨坨黑冰。赶上刮风天,得赶紧转动烟囱口的拐脖儿——浓烟倒灌,呛得人鼻涕眼泪,狂嗽不止。更别提那阴险的煤气:趁人不备,温柔地杀你。
  灰尘味儿。相当于颜色中的铁灰加点儿赭石——北京冬天的底色。它是所有气味儿中的统帅,让人口干舌燥,嗓子冒烟,心情恶劣。一旦借西北风更是了得,千军万马,铺天盖地,顺窗缝门缝登堂入室,没处躲没处藏。当年戴口罩防的主要就是它,否则出门满嘴牙碜。
  正当北京人活得不耐烦,骤然间大雪纷飞,覆盖全城。大雪有一股云中薄荷味儿,特别是出门吸第一口,清凉滋润。孩子们高喊着冲出门去,他们摘掉口罩扔下手套,一边喷吐哈气,一边打雪仗堆雪人。直到道路泥泞,结成脏冰,他们沿着脏冰打出溜儿,快到尽头往下一蹲,借惯性再蹭几米,号称“老头钻被窝儿”。
  我家离后海很近。孩子们常在那儿“滑野冰”,自制冰鞋雪橇滑雪板,呼啸成群,扬起阵阵雪末,被风刮到脸上,好像白砂糖一样,舔舔,有股无中生有的甜味儿。工人们在湖面开凿冰块,用铁钩子钩住,沿木板搭的栈道运到岸上,再运到李广桥北面的冰窖。
  趁人不注意,我跟着同学钻进冰窖,昏暗阴冷,水腥味夹杂着干草味。那些冰块置放在多层木架上,用草垫隔开,最后用草垫木板和土封顶。待来年夏天,这些冰块用于冷藏鲜货食品,制作冰淇淋刨冰。在冰窖里那一刻,我把自己想像成冷冻的鱼。
  冬天过于漫长,让人厌烦,孩子们眼巴巴盼着春天。
  数到“五九”,后海沿岸的柳枝蓦然转绿,变得柔软,散发着略带苦涩的清香。解冻了,冰面发出清脆的破裂声,雪水沿房檐滴落,煤焦油的冰坨像墨迹洇开。我们的棉鞋全都变了形,跟蟾蜍一样趴下,咧着嘴,有股咸带鱼的臭味儿。
  我母亲几乎年年都买水仙,赶上春节前后悄然开放,暗香涌动,照亮沉闷的室内。
  在户外,顶属杏花开得最早,随后梨花丁香桃花,风卷花香,熏得人头晕,昏昏欲睡。小时候常说“春困秋乏夏打盹,睡不醒的冬三月”,那时尚不知有花粉过敏一说。
  等到槐花一开,夏天到了。国槐乃北方性格,有一种恣意妄为的狞厉之美。相比之下,那淡黄色槐花开得平凡琐碎,一阵风过,如雨飘落。槐花的香味儿很淡,但悠远如箫。
  而伴随着这香味的是可怕的“吊死鬼”。那些蠕虫吐丝吊在空中,此起彼伏,封锁着人行道。穿过“吊死鬼”方阵如过鬼门关,一旦挂在脖子上脸上,挥之不去,让人浑身起鸡皮疙瘩,难免惊叫。
  夏天是一年中最快乐的时光,主要是放暑假的缘故吧。我们常去鼓楼“中国民主促进会”看电视打乒乓球,或是去什刹海体育场游泳。说到游泳,我们沉浮在漂白粉味儿和尿骚味儿中,沉浮在人声鼎沸的喧嚣和水下的片刻宁静之间。
  暴雨似乎来自体内的压力。当闷热到了难以忍受的临界点,一连串雷电惊天动地,青春期的躁动得到某种程度的释放。雨一停,孩子冲向马路旁边, 一边趟水一边高叫:“下雨啦,冒泡啦,王八带上草帽啦……”
  不知为什么,秋天总与忧伤相关,或许是开学的缘故:自由被没收了。是的,秋天代表了学校的刻板节奏,代表了秩序。粉笔末飘散,中文与数字在黑板上出现又消失。在男孩子臭脚丫味儿和脏话之上,是女孩的体香,丝丝缕缕,让人困惑。
  秋雨阵阵,树叶辗转飘零,湿漉漉的,起初带有泡得过久的酽茶的苦味儿,转而变成发酵的霉烂味儿。与即将接班的冬储大白菜味儿相呼应。

(二)

  话说味儿,除了嗅觉,自然也包括味觉。味觉的记忆更内在,因而也更持久。
  鱼肝油味儿,唤醒我最早的童年之梦:在剪纸般的门窗深处,是一盏带有鱼腥味儿的灯光。那灯光大概与我服用鱼肝油的经验有关。
  起初,从父母严肃的表情中,我把它归为药类,保持着一种天生的警惕。当鱼肝油通过滴管滴在舌尖上,凉凉的,很快扩散开来,满嘴腥味儿。这从鳕鱼提炼的油脂,让我品尝到大海深处的孤独感。
  后来学到的进化论证实了这一点:鱼是人类的祖先。随着年龄增长,这孤独感被不断放大,构成青春期内在的轰鸣。
  滴管改成胶囊后,我把鱼肝油归为准糖果类,不再有抵触情绪。先咬破胶囊,待鱼肝油漏走再细嚼那胶质,有牛皮糖的口感。
  “大白兔”奶糖味儿。它是糖果之王,首先是那层半透明的米纸,在舌头上融化时带来预期的快感。“大白兔”奶味儿最重,据说七块糖等于一杯牛奶,为营养不良的孩子所渴望。可惜困难时期,“大白兔”被归入“高级糖”,有顺口溜为证:“高级点心高级糖,高级老头上茅房”,可见那“高级循环”与平民百姓无关。
  多年后,一个法国朋友在巴黎让我再次尝到“大白兔”,令我激动不已,此后我身上常备那么几块,加入“高级老头”的行列。
  困难时期正赶上身体发育,我开始偷吃家里所有能吃的东西,从养在鱼缸的小球藻到父母配给的粘稠的卵磷脂,从钙片到枸杞子,从榨菜到黄酱,从海米到大葱……父母开始坚壁清野,可挡不住我与日俱增的食欲。什么都吃光了,我开始吞食味精。在美国,跟老外去中国餐馆,他们事先声明“No MSG”(不放味精),让我听了就他妈心烦。
  我把味精从瓶中倒在掌心,一小撮,先用舌尖舔舔,通过味蕾沿神经丛反射到大脑表层,引起最初的兴奋——好像品尝那被提纯的大海,那叫鲜!我开始逐渐加大剂量,刺激持续上升,直到鲜味儿完全消失。最后索性把剩下半瓶味精全倒进嘴里,引起大脑皮层的信号混乱或短路——晕眩恶心,一头栽倒在床上。我估摸,这跟吸毒的经验接近。
  父母抱怨,是谁打翻了味精瓶?
  在我们小学操场墙外,常有个小贩的叫卖声勾人魂魄。他从背囊像变戏法变出各种糖果小吃。由于同学引荐,我爱上桂皮。
  桂皮即桂树的树皮,中草药,辛辣中透着甘甜。两分钱能买好几块,比糖果经久耐吃多了。我用手绢包好,在课堂上时不时舔一下。说实话,除了那桂皮味儿,与知识有关的一切毫无印象。
  一天晚上,我和关铁林从学校回家,一个挑担的小贩在路上吆喝:“臭豆腐,酱豆腐——”我从未尝过臭豆腐,在关铁林怂恿下,花三分钱买了一块,仅一口就噎住了,我把剩下的扔到房上。
  回到家,保姆钱阿姨喊臭,东闻西嗅,非要追查来源。我冲进厕所刷牙漱口,又溜进厨房,用两大勺白糖糊住嘴。可钱阿姨依然翕动着鼻子,像警犬四处搜寻。

(三)


  一个夏天的早上,我和一凡从三不老胡同1号出发,前往位于鼓楼方砖厂辛安里98号的中国民主促进会,那是我们父辈的工作单位。暑假期间,我们常步行到那儿打乒乓球,顺便嘛,采摘一棵野梨树上的小酸梨。
  一出三不老胡同口即德内大街,对面是我的小学所在的弘善胡同。东北角的小杂货铺发出信号,大脑中条件反射的红灯亮了,分泌出口水——上学路上,我常花两分钱买块糖,就着它把窝头顺进去。
  沿德内大街南行百余步,过马路来到刘海胡同副食店。门外菜棚正处理西红柿,一毛钱四斤;还有凭本供应的咸带鱼,三毛八一斤,招来成群的苍蝇,挥之不去。我和一凡本想买两个流汤的西红柿,凑凑兜里的钢蹦儿,咽了口唾沫走开。
  沿刘海胡同向东,到松树街北拐,穿过大新开胡同时,在路边的公共厕所撒泡尿。那小便池上的尿碱味儿熏得人睁不开眼,我们像在水中练习憋气,窜出好远才敢深呼吸,而花香沁人心脾——满地槐花。昨夜必是有雨,一潭潭小水洼折射出天光树影。
  拐进柳荫街一路向北,这里尽是深宅大院,尽北头高大的围墙后面,据说是徐向前元帅的宅邸。在树荫下,我们买了两根处理小豆冰棍,五分钱两根,省了一分钱。可这处理冰棍软塌塌的,眼看要化了,顾不得细品冰镇小豆的美味儿,两口就吸溜进去,我们抻着脖子仰望天空,肚子咕噜噜响。
  出了柳荫街是后海,豁然开朗。后海是什刹海的一部分,始于七百年前元大都时期。作为漕运的终点,这里曾一度繁华似锦。拐角处有棵巨大的国槐,为几个下象棋的人蔽荫。几个半大男孩正在捞蛤蜊,他们憋足气,跃起身往下扎猛子,脚丫蹬出水面,扑哧作响。岸边堆放着几只蛤蜊,大的像锅盖。蛤蜊散发着腥膻的怪味,似乎对人类发出最后的警告。
  我们沿后海南沿,用柳枝敲打着湖边铁栏杆。宽阔的水面陡然变窄,两岸由一石桥连缀,这就是银锭桥。银锭观山,乃燕京八景之一。桥边有“烤肉季”,这名扬天下的百年老店,对我等的神经是多大的考验:那烤羊肉的膻香味儿,伴着炭焦味儿及各种调料味儿随风飘荡,搅动我们的胃,提醒中午时分已近。
  我们一溜烟穿过烟袋斜街,来到繁华的地安门大街。北望鼓楼,过马路向南走,途经地安门商场副食店,门口贴出告示:处理点心渣儿(即把各种点心的残渣集中出售),我们旋风般冲进去,又旋风般冲了出来,那点心渣儿倒是挺招人爱,可惜粮票和钢蹦儿有限。
  沿地安门大街左拐进方砖厂胡同,再沿辛安里抵达目的地。“中国民主促进会全国委员会”的牌子,堂而皇之地挂在那儿,怎么看怎么像一句反动口号。
  我和一凡先到乒乓球室大战三盘,饥肠辘辘,下决心去摘酸梨垫垫肚子。那棵墙角的野梨树并没多高,三五个土灰色小梨垂在最高枝头。踩着一凡的肩膀我攀上树腰,再向更高的枝头挺进。眼看着快够到小梨,手背一阵刺痛,原来遭“洋剌子”的埋伏。
  从树上下来,吮吸那蜇红的伤口,但无济于事。从兜里掏出那几个小梨,在裤子上蹭蹭,咬了一口,又酸又涩,满嘴是难以下咽的残渣。食堂开饭的钟敲响了,一股猪肉炖白菜的香味儿飘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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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令箭    时间: 2015-8-11 09:31
本帖最后由 令箭 于 2015-8-12 09:38 编辑

高尔泰:月色淡淡
  
  在夾邊溝,有過兩次難忘的邂逅。
  一次是在領取郵包的時候。
  農場裡每個月有一天,在場部分發郵包。誰有郵包,名字寫在小黑板上,收件人收工回來看到,可以在晚飯後『學習』前的那段時間,去排隊領取。人多,郵包要檢查,所以等的時間長,學習會往往遲到,但不算犯規。
  那天我有郵包,和許多人一起,在場部辦公室外的牆根,或蹲或坐,等著叫自己的名字。大家默默無言,有的打盹,有的在薄暗中縫補什麼,有的三個五個一起,抽自製的菸卷。我呢,就這麼坐著,乾等。深秋的晚風掠過寸草不生的地面,塵沙和垃圾落寞地迴舞。有時迴風穿過人群,在身上留下灰土。
  我旁邊坐著一個老頭兒,大約五十來歲。戴著一頂皺巴巴的解放帽,帽檐塌下來耷拉在前額上。花白鬍子很髒,眼囊肥大空虛,鬆弛下垂,一副衰疲不堪的樣子。他緊閉著嘴,反覆看他的兩隻手。手上許多大大小小的裂口,如同象形文字。天黑下來以後,他同我搭訕起來,問我叫什麼名字。說這個名字好像在哪里見過。問我是不是在《新建設》上發表過文章,題目是《論美》?說那篇文章觀點鮮明,概念模糊,邏輯不嚴格,算不得科學論文,他只當藝術品看。還舉了幾個例子,記憶力之好,思維之敏捷,使我驚訝。
  我說你是搞美學的嗎?他說不是不是,只不過是個愛好者。因為好奇,什麼都感興趣,雜七雜八都看。他的專業是語言學。他懂好幾種語言,最喜歡的卻是藏語。他說藏語的表達能力,一點兒也不比漢語差。用藏文翻譯的梵文佛經,和迦利陀婆的著作,還有泰戈爾用英文寫的詩,都比漢文翻譯的更好。更達意也更傳神。用藏文記載的各種西藏典籍,包括苯教的教義,那精深獨到之處也不是不懂藏文的人能夠真正理解的。我問他冰心和鄭振鋒翻譯的泰戈爾怎麼樣?他說可以,但損失還是很多。詩本不可以轉述,何況是泰戈爾。
  他說泰戈爾寫過一本書,也叫《論美》,問我看過沒有?我說我不懂英文。他說要學。學外國語要趁早,年紀大了就難了。接著他向我介紹泰戈爾那本書,說得很詳細,可惜我都記不得了。那時的我,這方面的興趣已經衰退。粗糙剛硬的現實,打磨掉我一層柔嫩的皮膚,打磨掉我許多纖細精緻的感覺的觸鬚,把我也變成了粗糙與剛硬。我要的已經不是虛幻空靈的詩與美,而是足夠的食物、休息和睡眠,是火與劍,野性的叫喊,掀天揭地的狂風暴雨。一切夢想家、議論家、感傷家、愛美家,包括過去的我自己,對於我來說都是另一個世界的人了。在這沒有綠色的土地上,在這無愛的人們中間,聽一個無力的老人談論那另一個世界的事情,我不覺得多麼有趣。
  無心地聽著,無心地望著他,黑暗中依稀覺得,他的語調,他的面影,有什麼地方參差像我的父親。對面土屋牆上,抹上了一層淡淡的月光,淡得如果不是半牆陰影的襯托就看不出來,卻映照得一排一排的土屋清冷荒寒,淒厲得慌,彷彿是被世界拋棄遺忘在那裡的一些空房。空房與空房之間是無邊的曠野,霧海一般隱約微茫。那人蒼老、沙啞而又熱烈的話語,聽起來也像這月光,黯淡、虛幻,而又遙遠。
       忽然辦公室裡叫我的名字,我一下子跳起來,向那裡跑去。包裹是母親寄來的寒衣,裡面有一封信。等管教幹部一一看過,已變成亂七八糟的一大堆。來不及整理,一股腦兒抱著就往回跑,都忘了向那位不知姓名的老漢打個招呼。第二天想起來,才意識到這是失禮,肯定傷了他的心。我只能希望,有機會能再次遇見他,向他道個歉,聽他說說話。後來農場的形勢越來越嚴酷,年輕人日益衰弱,老弱者紛紛死去,這個希望,也越來越渺茫了。
  還有一次難忘的邂逅,是在夏收的時候。
       幹農業活,夏收是一個特別緊張的環節。為趕在麥子成熟以後脫粒以前把它搶收回來,農村裡都要男女老少齊出動,披星戴月地幹。我們分場四個大隊都是基建隊,但是到了夏收時節,全都要支援場本部的農業隊。這是緊張的突擊任務,要求連夜幹。分場長在動員報告中說,外面的廣大人民群眾都在大躍進,插紅旗寸土不讓,幹革命分秒必爭,很多人通夜不睡,連續作戰幾天幾夜。你們要立功贖罪,難道可以比人民群眾還少出力氣嗎?
        農場的麥地,同荒地也差不多。麥子稀疏矮小,許多地方根本就沒長出來。長出來了的也有許多沒抽穗。不管有穗沒穗,我們的任務是把它一齊連根拔起,捆成捆揹到路邊,等候農業隊的馬車來拉走。沒法子掌握進度,有時大片的地只要走個過場就行了,有時又得寸寸前進,有時在前進中會遇見別的基建隊,並排幹一陣,各又分開。沒見過面,但又似曾相識。陌路相逢,也不甚覺得有趣。
  沙土很鬆軟,拔起來不費勁,一抖,根上就沒土了。但是晚上不睡覺,很睏。長時間蹲著,腰、背、膝都很痠痛。受不了時,可以跪下,爬著幹,比較省力,但是跟不上趟,爬一陣還得再起來,蹲著追趕一陣,難受得很。不過這中間可以偷吃生麥子,把揉下的麥粒在手掌心裡一搓,吹去麩皮,往嘴裡一丟,是一件快事。大家都餓,都偷,所以沒人舉報,都只裝沒看見。這樣各個孤獨的和對立著的個人之間,似乎又有了某種無形的聯繫,這也令人愜意。
  問題在於,人吃了生麥子,要拉稀。那幾天普遍拉稀,農場有不少右派醫生,和我們一樣勞動。有幸分配到醫務所,可以看病派藥的,只兩個。夏收時,他們揹著藥箱在工地上跑來跑去,也通夜不睡,很睏很累。地大,人多,顧此失彼,難得一見。見著了,就給幾粒土黴素,很管用。
       那天半夜裡,我們隊和另一個隊在高地上會合,轉移前坐在地邊休息,來了醫生。大家蜂擁過去,他每人給四粒預先包好的土黴素。有人嫌少,過一會兒又再去要一次。醫生記不清,照給。我也想這樣,剛要站起來,坐在旁邊的一個陌生人按住我的胳膊,說,土黴素吃多了不好。又說,我是醫生,你要相信我。
  月光下看不清他的年齡,只覺得那頭髮濃密、嘴唇寬厚,戴著深度近視眼鏡的樣子,像個書呆子。我依他沒去,他似乎對我有了好感,又說,我不騙你。這話,也像書呆子說的,我覺得。
  他告訴我,所有黴素類的藥物,都對人類有害。它們不但殺死外界侵入的細菌,也殺死我們自己身上的細菌,比方說大腸裡面的葡萄球菌。他說,要是沒有葡萄球菌的幫助,我們就不能充分消化食物。實際上,作為消化器官不可缺少的零件,葡萄球菌已經是我們身體的一部分了。他說這就像豆根一樣。你看到過豆根上有許多瘤子嗎?那是根瘤菌造成的,但也是植物合成養料的器官。他說他相信,我們全身各個部分,都有像葡萄球菌和根瘤菌那樣同我們共生的各種細菌。他說他猜想我們的身體,甚至我們的每一個細胞都不過是一個各種微生物的共同體。我們的大腦活動,我們的思想感情,不過是許多微生物協同行動所產生的合力。
  他說,他小時候聽說人的身體有百分之七十以上是水分,很吃驚很難過,因為那不是他的『我』看到骷髏就覺得害怕和噁心,聽說自己身體裡也有這個東西,簡直不敢相信!後來上了醫學院,進了研究所,才發現『我』就是那些東西的總和。究竟有沒有我,確實是個問題。他說他出去了,一定要把這個問題弄明白。
  在深夜的荒原上,野沉沉,月茫茫,星漢垂地。聽這些駭人的和憂鬱的話語,我受到深深的震撼。但我無知,只能沉默。哨子一響,各走一方,從此沒有再見。他提出的問題長久地困擾著我。每想到這些問題,我就想到他。他姓『鄢』,這個字我不識,以致牢記不忘,竟把他的名字給忘了,怎麼想也想不起來。
  『文革』後期,我在酒泉地區五七幹校勞動,昕說有一個夾邊溝的倖存者,在肅北蒙古族自治縣當門診大夫,『文革』中被打死了,就姓這個姓。我常想:那恐怕就是他了。
  三十九年以後,一九九五年那個多雪的冬天,我在美國曼徹斯特圖書館看到一本評介近十年來科學成果的書。說,人體細胞內部的腺粒體,實際上是一些早先進入我們的真核細胞並留在裡面的原始細菌。它們和其他許多居住在我們體內的小生物一起,按照自己的方式生活,並以其不同於我們的DNA和RNA自我複製,它們推動我們的細胞運作,供給我們氧化能,使我們能活動和思想,我們沒有它們就不行,甚至我們自己的DNA也來自這共生體的編碼。也就是說,連我們的基因也是由各方面資訊指令的協同機制構成的。這本書的作者美國國家科學院院士生物學家Lewis Thomas教授感慨地說:原來我的細胞,竟然是一個比牙買加海灣還要複雜的生態系統,但願它們為我工作,並感我之所感,想我之所想。
  把拳頭放在書上,我,或者名之為我的這個生態系統,靠著椅背呆想,我想這個世界,對於那個我曾在月夜曠野裡遇見的醫生來說,真是太不公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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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令箭    时间: 2015-8-11 09:31
本帖最后由 令箭 于 2015-8-12 09:40 编辑

西西:羊吃草之造房子
  我的朋友说:你一定是喜欢密西西比河了。我说:嗯。我的朋友说:你一定是喜欢陕西西安了。我说:嗯。我的朋友说:你一定是喜欢西西里岛了。我说:嗯。我的朋友说:你一定是喜欢墨西哥和巴西了。我说:嗯。后来,我的朋友不再说什么你一定是喜欢圣法兰西斯·阿西西了等等,我也不再“嗯”了。
  我的朋友大概不知道我小时候喜欢玩一种叫做“造房子”又名“跳飞机”的游戏,拿一堆万字夹缠作一团,抛到地面上画好的一个个格子里,然后跳跳跳,跳到格子里,弯腰把万字夹拾起来,跳跳跳,又回到所有的格子外面来。有时候,许多人一起轮流跳,那是一种热闹的游戏;有时候,自己一个人跳,那是一种寂寞的游戏。我在学校里读书的时候,常常在校园里玩“跳飞机”,我在学校里教书的时候,也常常和我的学生们一起在校园玩“跳飞机”,于是我就叫做西西了。西是什么意思呢?有的人说是方向,有的人说是太阳沉落的地方,有的人说是地球的那一边。我说:不过是一幅图画罢了。不过是一个象形的文字。“西”就是一个穿着裙子的女孩子两只脚站在地上的一个四方格子里。如果把两个西字放在一起,就变成电影菲林的两格,成为简单的动画,一个穿裙子的女孩子在地面上玩跳飞机的游戏,从第一个格子跳到第二个格子,跳跳,跳跳,跳格子。
  把字写在稿纸上,其实也是一种跳飞机的游戏,从这个格子开始跳下去,一个又一个格子,跳跳跳,跳下去。不同的是,儿童的游戏跳飞机用的是脚,写稿用手,爬格子是痛苦的,跳格子是快乐的。
  朋友之中只有阿赢一个人称我阿西,这时候,跳飞机的女孩就被她罚站在一个四方格子里不能动弹了。有些刊物的文字是横排的,于是,跳飞机的女孩只好变作螃蟹了。
  我的朋友说:你一定喜欢西西弗斯了。我说:嗯。我的朋友说:你一定是喜欢西班牙和西印度群岛了。我说:嗯。经过任何学校的校园,我总要看看地面上有没有画上一个一个白线的格子,有没有人在玩跳飞机呢?那是一种热闹的游戏,也是一种寂寞的游戏。

之那一双明亮的眼睛

  刚来的时候,你才两个月大,年纪这么小,人们就把你迁离母亲,放在店里出售。笼子里还有几只和你差不多模样的小猫,大概是你的兄弟姊妹吧,面对不知的未来。朋友在笼外观看,挑哪一只都无所谓,那是送给他妈妈的礼物。她每天经过楼下街市的各种店铺,总跟店铺里的花猫逐一打招呼,她看来认识那些杂货店的老板,其实呢,她认识的是店里的大小猫儿。妈妈年纪大了,朋友说,自己又忙于工作,常常早出晚归,不如也养一只猫,让老人家有个伴。这样决定了,他在笼外喵喵两声;只有你走到笼边回应,喵喵。
  于是把你带回家去。在厨房旁用纸皮围起一个角落,把你暂时安顿;谁知你纵身一跳,就越过了纸墙。只好把墙再加高。但你不停吵闹,年纪虽小,嗓门却大,我们只好放你出来。你先是四周探索这新的环境。忽然不见了你,原来钻进书柜底,然后一脸尘垢钻出来。砂盘刚铺好,你已经懂得走进去。不过用完后前前后后把沙扫平,离开前再仔细观看,满意后才离开,就不见得所有的猫都会,例如一年后到来的小花,用完后就跑;不会就不会,她也已经十四岁了。探索了好一阵,你走到角落里喝水,吃食。我们知道,你开始接受这是你新的家了。
  我们发觉,你总是跟着我的朋友,他在客厅,你在客厅;他在房间,你也跟到房间。晚上,你就跳到床上,跟朋友一起睡。朋友说,三番四次把你抱下去,你马上又跳上来。为你在床下铺一小垫,让你睡在床边吧;但你就是不肯妥协,而且屡败屡战,总是奋力跳到床上。磨了老半天,只好由得你了。你上了床,就把背脊贴着朋友的身躯,累得呼呼熟睡。朋友则难以安寝,怕睡着了翻身会把你压扁。十五年来,朋友说,从此,只要他一睡到床上,包括偶然的午睡、下班后的小睡,包括你病后回家的最后几天,除非朋友出外远游、公干,你总从书房从客厅这样那样走来,躺在他的旁边,当然不用再紧贴他的身子了。是他陪伴你,还是你陪伴他呢?
  因为你,家中添了许多许多欢乐。小猫看来总有用不完的精力,除了吃喝、睡觉,就是不停地玩耍。朋友跟你玩捕猎游戏:他用掌把你推开,你才不过比手掌稍大,你马上弓起身躯,飞扑过来,擒住朋友的手掌轻咬,又用两条后腿轻撑。朋友把你再推开,你又弓起背,忽左忽右伺机飞扑。此外,只要在地上放一个纸盒,无论纸盒多么细小,你总可以把四肢缩成弯小月躲进去,像玩软骨杂技,头则搁在盒边。大盒子,就变成了你的玩具屋,在盒身上开几个小窗洞,就可以和躲进盒里的你玩捉迷藏。我只消把鸡毛掸子伸近小洞,你的爪子就会从盒洞中攫出,迅速,准确,不管我从四方八面哪一个洞进攻,你总会立即回击,把鸡毛掸子抓牢。
  你又喜欢在纸盒,甚至在书本上磨爪。从宠物店买过一些让猫儿磨爪的木头回来,你完全没有兴趣,幸好你对沙发之类家具也没有兴趣。我们每隔一段日子替你修剪爪甲,可修剪之后你仍然喜欢磨爪,原来那同时是高兴的一种表现。你在书上磨爪,最初朋友很气恼,朋友家中,最多的是书、杂志。但后来也没所谓了,反正书和杂志都是读物,并不是摆设。
      乒乓球是所有猫的至爱,尤其是带响铃的小球,这些球,即使一打也不够,你不停追打,不久都不知滚到哪里去了。波波?我说,你会兴奋地和我一起寻找。搬开椅子,把地拖伸扫柜底,总能找到一二个。你是极好的龙门,你会俯伏在墙边,让我把球抛向墙面反弹,你闪电似的飞身扑打,每次必中,打回了又俯伏准备扑救。我们都玩得兴高采烈,直到疲倦为止。那些日子,我正在养病,经过放射治疗,一个巨大的阴影笼罩着我,不知道体内还有什么会随时引爆。我不适宜离家,朋友就近居住,我取得了钥匙,可以每天到来探望你,但其实是你陪伴我,带给我许多生趣,这是别人不会明白的。
  你爱和我们游戏,却始终不让我们抱。在香港,经常看见有人抱一头狗上街,我也见过有人抱一头猫,真不可思议。朋友有时抱一下你,你还忍受一下,但两三分钟后就挣扎要走,至于我,我算是你另一位熟悉的朋友,可你根本拒绝。你好像说:对不起,我可不是玩物。
  你对不喜欢吃的东西,一手把碟子打翻。爱攀爬高柜,常常从书柜里也抓下几本书来。有时,我从朋友处借书,看到破损的书脊,就知道你是上一位读者。一转眼,你就长大了。带你去接受绝育的手术。你还是第一次到诊所,你在诊所里看见大狗时缩在笼里,看见鹦鹉时瞪大眼睛,你还看见其他的同类。从诊所出来,腹部扎了纱布,背上结了个大蝴蝶。我们见了都笑,说你像圣诞礼物。但你很生气,因为麻醉药令你昏昏沉沉,你躲进书房的书橱下,──那是我们替你设置的私隐空间,底层用木板遮掩,只露出入口,久久不出来。
  据说混血儿特别聪明。你是唐猫与波斯猫的混种,通身白色,但头和背披着黄毛,而且有斑纹,尾巴一大把,像芦苇草。你看来的确比其他猫聪明。朋友天天大清早上班,周末没有早起,你就在他床边喵喵叫。朋友摸摸你的头,说:今天不用上班哩。你是一只爱说话的猫。可惜我们不懂你说的话。你也不懂人语,但听得多了,也懂得一些。呼唤你的名字,你会竖起耳朵,回头回应;到你不再年轻,喜欢闭目养神的日子,也会摇动尾巴表示,知道了。叫一声,拍一下。朋友伸出指头,对你说:点点头;你就走来,伸长脖子,让朋友点点你的前额。朋友拍拍桌子,你就会从老远的地方,跳到桌子上。但当然,可不是每次都呼之即来,有时你只是摇尾虚应一下。我想,这是反复试验,你逐渐明白了他的意思。
  朋友的母亲因为年迈多病,开始脑退化,最危险的是一个人开了煤气炉而忘了要煮什么。唯有住进了安老院。朋友每晚例必去看望她。直到她离世,那几年除了出外公干,他再没有去旅行。于是平日他上班后只有你独自在家。你会做些什么呢?睡觉、到窗台上看风景?朋友下班回来,你就向着他不停噜叨。我们想,也许你要有一个猫友陪伴。于是小花来了。你已经一岁,她才两个月大。你起初围着她转,对这陌生的闯客步步为营,并不友善。那一阵,你消瘦了许多,以为我们不再爱你了,是吗?小花是波斯猫,不过鼻子并不下塌,她喜欢模仿你,也处处占用你的地方。但是为了你,我们才带小花回来。好几个月后,你们终于和平相处了,我们这才放下心来。
  朋友出远门公干,试过把你们交给宠物店托管。这一定是你生命中最黑暗的日子,因为你始终不喜欢陌生人,一听到生客来访,老早躲起来。即使熟客,也会老远的避开。许多访客知道你的存在,可从来没有见过你,只见到小花,小花会在客人面前走来走去,引人注意。所以,你是我们收得最善密的珍藏。把你托付宠物店,那是权宜的办法。宠物店的宣传自称五星级酒店,善待所有动物。看来并不都是这样的。当我们去迎接你回家,你的评语都写在神态上面,毛色黯淡,消瘦了许多。必定是终日在笼子里坐牢,一直留在天台。一个星期下来,你一定是不思吃喝,忍受着邻近其他猫狗的吵闹。又没有熟悉的砂盆可去,内心悲苦。你和小花一定以为我们把你们抛弃了。这以后,朋友再出外工作,就让你留在家中,由我来照顾。这样好得多了,是吗?你仍然在熟悉的环境里生活,睡在睡惯的窗台,用同一的碗、盆吃喝,熟悉的纸盒、书本、气味。我每天到来陪你,开了风扇,或者空调,换清洁的食水,清理砂盆。然后读几页书,写几段稿,也许。在家里,你一定如鱼得水;当然,晚上睡觉,就不能紧贴着朋友的身躯。所以,我留意到你常常竖起耳朵,注意走廊上的脚步声。看看是否朋友回来了。等到真的回来,你是多么兴奋呵,立即从书房的窗台跳下,跑到客厅,再跳上饭桌,喵喵地表示欢迎。朋友抛下行李,点点你的前额,问:乖吗?乖吗?
  最爱看你睡觉。有时你只是养神,闭上了眼睛,整天睁大炯炯有神的眼睛,未免疲倦。我知道你只是养神,因为眼睛虽闭上,可时而转动耳朵,收听风吹草动。养神时你会采取躺坐的姿态,双足后放,身躯贴在窗台,头部抬起,前肢伸前,或者折埋在胸下。这时候,你真像一座狮身人面的雕像。你们的祖先,可不就是埃及的神灵。因此我们有时会称你为猫后。这名字,你可是不理会的。只有呼唤你大花,你才回应。大花,你高兴了,就走来,让我们轻点额头;有时,拍拍尾巴算了,眼睛仍然没有睁开。当你睡觉,你会整个蜷曲一团,头埋在前胸,手脚围合,呼呼大睡,睡得很甜美的样子。睡熟了,你会打呼噜,甚至会打鼻鼾,忽然颤动后腿,发出依依唔唔的声音。原来你也会做梦。
  梦见什么呢?梦见鱼?我想不会。你们其实并不特别爱吃鱼,因为鱼骨并不容易对付,你们喜欢吃鸡。把新鲜的鸡肉用清水煮熟,再撕成碎条,你和小花一早嗅到厨房传来的气味,就会跑来。小花缠在朋友的脚下,平素像哑巴,这时也喵个不停。你呢,守在碟子边,尾巴盘在后面,很乖的样子。鸡肉要稍稍摊凉,才放在碟里;不一会儿,已经吃个干净。然后满意地洗手洗脸。你在梦里还在回味那顿佳肴么?当小花熟睡,常常会像人那样仰卧,坦露花白的肚皮;你呢,试过一次,但被调皮的小花扑到肚皮上偷袭,从此甚少仰卧,以免小花得逞。但四周毕竟是舒适安全的,所以你会发出梦呓。然后醒来时神采飞扬。
  更多的时候,我们互相静坐不语,当我从书本上抬头,总看见你或近或远,对我凝神看望,而且目不转睛。多么明亮美丽的一双眸子,充满感情、善意。你在想些什么?我无法知悉。我在想些什么,你也不会知道。我在想,是什么机缘,让我们可以在当下这宁谧的环境里相遇,彼此认识,成为异类的朋友?世界多么辽阔,世事多么纷乱,我们却在地球的一隅,面对面,彼此无话,其实也无需说话,让时光渐渐流逝。但这样和谐的日子能够延续多久呢?大花呵,人生苦短,猫生也不长。你忽然已经十五岁,相当于我们人类的七十五岁,你竟然已比我还年长了。我们早晚都会归于尘土,不是消失,而是变换形态,变成别的东西,成为雨滴、沙粒、微风,活在其他人的记忆,然后,连记忆也变得不可靠,没有了。
  我喜欢猫科动物,喜欢猎豹、花豹、金钱豹、雪豹,我喜欢你的近亲:老虎。你们都有明亮美丽的眼睛,像碧玉、翡翠,像琥珀、蓝宝石,甚至像钻石。而你,你的眼睛就是猫眼石。我常常想,宇宙间的宝石就是你们的眼睛化成的,其中蕴藏着你们不朽的灵魂。大多数的动物都有奇异的眼睛,例如狐狸、青蛙、狼、鹰、企鹅、海象,甚至八爪鱼。但你们的眼睛特别动人,因为会闪烁变幻。如果所有的猫科动物都闭上眼睛,世界会变得多么荒凉。
  你比一般的猫聪明,是的,你爱说话,会表达要求、意见,你会像狗一样,走来对我喵喵叫,再走到冰箱旁边的矮柜前仰望,你的零食就放在矮柜上。喔,那表示你想讨点零食了,好吧,就给你几颗小饼,你吃了就会静静返回窗台,看街上的风景,晒太阳。不然,你会喵个不得,重复动作,直到我们回应。有时,你要的是猫草,你和小花都喜欢猫草,吃了就在地板上亢奋地打滚。猫草可以清洁肠胃,帮助吐出肚里的毛球。但似乎不宜常吃,那太像迷幻药。你很少走到大门口,那是小花的最爱,因为她总想到门外的走廊散步。两头猫在走廊里逛了一阵,就一前一后,贴着地面翻跟斗。真正饿了,你反而不叫,只乖乖地坐在食盘前等待,一动不动,不认得你的话,还会错把你当瓷器。
  因为你的缘故,我会注意别的猫。我家楼下有许多店铺,我知道哪一家有猫。街道转角的药材店里的是灰麻色的猫,年轻、健康,是土产唐猫,高瘦,手臂很纤长,即使肥胖,也只会胖在肚子里。药材店的猫有一阵常常伏在柜台上,如今爱走到店前张望,但从不走出店外一步,总在行人路的临界线。他不怕路人,这和大花不同,一副怡然自得的样子。我呼唤他时,他会循声抬头看我,态度友善。
  洗衣铺养了六只猫,店主把猫的照片贴满了门外的玻璃墙幕。六只猫都不同,拍照时都披装打扮,还戴上帽子,配上玩具,有几只是同一家属,黄色斑纹,都是折耳猫,有两只波斯猫,扁脸带泪痕,眼睛有病,遗传给下一代。店主说是朋友所送,他同样珍惜,并不因病拒弃,其中一只,白色夹黑,圆白脸的嘴上,长了一撮黑毛,像希特勒。还有一只土猫,和药店的一个模样,我常常和他隔着玻璃相望;下午五时,他必到店门口坐着,看行人道上的麻雀,因为门前有树,旁边的超级市场搬货时会遗落的食物碎屑。拿窗帘布去洗时,我请教店主打理猫的心得,问他怎样替猫除虱,他的猫从不抓痒。
  他告诉我,到兽医那里买除虱水,搽在颈后即可。我们照办,每月滴一小支药水,果然灵验。你们不是没有再抓痒,也再不用天天捉虱子了?可是三个月下来,你们的毛色发哑,变灰,而且粗糙打结。你们居然不再舐毛了,是毛有药味,不能入口么?于是停止用药。向兽医店查问,原来用药后几天可以洗澡,但没有人告诉我们,药包上也没有说明。只好天天替你们梳理,剪去打结的废毛,用湿布揩抹。整整半年,你们的毛才恢复光泽,而且柔滑如丝。
  我常常去逛的夜冷店养的是麻色土猫,身上有一个大疤,毛都脱落了。我以为他不久就会消失,可每次仍看见他,坐在店铺后巷的一堆纸盒上。夜冷店永远有卖不完的杂货,纸盒也永远堆满后巷。猫就在那里生活、睡觉。他的食物,跟人一样,用饭碗盛载,几条青菜,也许有一些肉吧,最多的是饭。他一定把肉先吃掉,饿得没有法子才吃饭。猫毕竟是吃肉的动物,并不吃淀粉质。我每次来,就带一些猫饼干去给他。原本是给你吃的,可你不屑一顾,还一手打掉。这猫可吃得多么欢喜呵。渐渐地,他也认识我了。因为我呼唤他,带来食物,他认得我的气味。古时中国有一个故事叫《杨布打狗》,说杨布养了一只狗,一天,他换了衣服出外,回来时说狗不认识他了,狗眼看人低了。我不相信这故事,因为猫狗认人,并不靠视觉,而是靠嗅觉。家里有一瓶猫干粮,是你们不爱吃的,我把整瓶留在猫碗旁边。过了许久,我到店去,疤痕猫还在,他的碗里竟然再没有饭,而是猫干粮。我送的,应该早吃完了,真是惊喜。
  多么希望你像一件带着丝带蝴蝶结的圣诞礼物般回家来,像许多年前那样,但没有。十五年来你一直没有病过,只是毕竟老了,对乒乓球再没有太大的兴趣,再也不会跳到柜顶去;小花岁多两岁时大病一场,四处寻访兽医,从此只能吃特配的低镁食物,她表现出更多的老态,终日睡觉。岁月也在我们自己身上留下痕迹,各种各样的疾病来袭,两头猫何能例外?只是没有想到,看来从来不病的、嗓门中气十足的你,一天晚上,忽然呆站在砂盘里,屁股沾了秽物,好像自己也不相信。朋友漏夜把你送到诊所去,洋医生抚摸了一遍,抽血化验,报告马上就出来,没有什么异样,可能是胃里有毛球吧,要留医观察。吊了两天盐水,把你带回来。医生说你很凶,不肯吃食,还是回家吧。但你回家后,仍然不肯吃食,老躲在柜底下。
  喂你吃药,非常困难,药一定很苦,早晚两次,试过用针筒打进你的喉咙里,又混合了蜜糖,涂到你的口上,只是半吞半吐。你其实很乖,朋友把你放在桌上,准备吃药,你也不挣扎,只是药还未到口,已经一口白沫,胃囊已惯性地反抗了。朋友说,你怎么变成了螃蟹?但我们都只能苦笑。一次,你完全把药呕吐了出来。更大的问题是,你一直不肯吃食。即使你最喜欢的小食,吸引你来,看看,也没吃。我们算算,你有一个星期没吃东西了。我们知道,问题十分严重。你当然也想吃喝,不然,为什么你会把水盘的水用手掏打,地板上留下溅湿的一大片。只有晚上睡觉时,朋友说,他在床上拍拍,不多久,你就从书房的柜底出来,跳到床上,睡在朋友旁边。你消瘦了。朋友抚抚你,你还会发出愉快的呼噜(purring)。实在不行了,再把你送到诊所去。
  这一阵,我也在看医生。一天早上醒来,眼前出现一棵黑树,巨大的树冠遮挡了我的视线。我的眼睛有过飞蚊症,眼前出现一群浮游的黑点,有时却是闪亮、曲折的光,像破碎的玻璃,弯弯曲曲,边上非常刺眼,如同水银,就像一块巨大的钻石。每次飞蚊症来袭,我得闭上眼睛,其实闭眼并不管用,因为,闪光仍然持续,得半个小时才消散。多次看眼科,都说和眼睛无关,是体弱和老化的视网膜的毛病。飞蚊症和我是老相识了,但这次形态更出奇,竟是巨大的黑树冠。看物尚算清晰,但视线受阻,像睁眼的半盲。晚上根本不能睡,因为眼前不断出现幻景,像荧光幕,播放彩色光亮的各种图案。闭上眼睛也并不消失。彻夜难眠,真是苦不堪言。看了多个专科,不外是吃药和休息。两个星期下来,眼睛总算可以正常看物,我对朋友说,该带我去探望大花了。朋友说好,然后才说:大花已经没有了。
  动物怎能十一二天不吃不喝呢?你可不是冬眠的蛇和熊。你变得很虚弱,但从不呻吟,也不呼叫,只是躲藏起来。再把你送院的当夜,你经过超声波等检查。朋友一早到院查问,见你仍吊了盐水,蜷缩在一角,笼子很高,要搬来踏凳,朋友唤你,你稍稍拍动尾巴,抚摸你,怎么我们的大花,病成这个样子了。朋友要求见主诊医生,等了许久,见是另一位洋医生。他说大花肠里有些淋巴核,不能断定是癌症,那要开刀取出化验才能肯定,但,这位肥胖的医生说:她已经这么老了,又不吃不喝这许多天,伤口不会愈合,还是,让她去吧。她不是肚里有毛球吗?她平日喜欢清洁,一两个月总会呕吐……胖医生静静地听着,摇摇头。朋友说必须仔细考虑,商量。晚上,朋友再到诊所,找到那位值夜班、较早之前替你看病的洋医生,他很高瘦,戴眼镜,姓波特;朋友曾笑说,他一定叫哈利,他会变戏法。波特医生只是重复早上另一位的话,说:即使是我自己的猫,我也会让她离去。
  朋友独自考虑了一夜,原本想跟我商量,但我那时正在受眼疾之苦。翌日他再到医院去,找到另一位华人医生,仍是同样的答案。朋友说,好吧,请立即执行。再去看你。你蜷缩在暗角,瘦去了三分一的体积,朋友唤,大花大花。你张开眼睛,依然明亮。伸手抚摸你,站在旁边的职员说,小心,她很凶的。不,她是我们的朋友,她一生对我们都非常温柔。职员把药注入盐水,输入你的血管。朋友抚摸着你,对你说,大花,不要再受苦了。你移动了一下头,转向墙壁。朋友说再见了,大花。你没有回头,只拍了拍尾巴。
  我说我多么希望在场,我想抱着你,让你安睡,直至你体温缓缓转凉。朋友说,你是从来不喜欢被人拥抱的。
  是的,我们都哭了,大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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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令箭    时间: 2015-8-11 09:31
本帖最后由 令箭 于 2015-8-12 09:43 编辑

李零:史學中的文學力量
  
  
  很多年前,有人約稿,說是給青年學生推薦點文史類的經典,很多人寫,然后湊成一本書。寫什么好呢?約稿人說,你就揀歷史方面自己覺得重要的書,隨便寫,字數在三千字左右,當然,最好通俗一點。我依命行事,臨動筆,想了一下,在我心中,什么夠得上“重要”二字?好像很多也很少,千挑萬選,未必合適,為穩妥起見,還是寫兩本我比較熟悉也比較喜歡的書吧,一本是《史記》,一本是《觀堂集林》。但文章寫成,沒有下文(眼下,這類書倒是大為流行)。最近,承張鳴先生不棄,要我為《新東方》奉獻小文,我素無積稿,翻箱倒柜,只有這點東西在。現在拿出來,真不好意思。書是很普通的書,話是很普通的話,難免老生常談,重復別人講過的東西。說不定,還有什么狐貍尾巴,讓人抓住,也保不齊。我只能這么說,這兩篇舊稿,除大家熟悉的事,有些問題,我是認真想過,其中還是有一點心得體會。
  我們先談《史記》。讀它,我有一個感覺,就是我是在和活人談話。司馬遷,好人。好人經常倒霉,我對他很同情,也很佩服,覺得他這一輩子沒有白活。
  《史記》是一部什么樣的書?大家都知道,它是一部史書,而且是史部第一,就像希羅多德之于希臘,我們也是把司馬遷當“史學之父”。但此書之意義,我理解,卻并不在于它是開了紀傳體的頭。相反,它的意義在哪兒?我看,倒是在于它不是一部以朝代為斷限,干巴巴羅列帝王將相,孳孳于一姓興亡的狹義史書,像晚于它又模仿它的其他二十多部現在稱為“正史”的書。我欣賞它,是因為它視野開闊,胸襟博大,早于它的事,它做了總結;晚于它的事,它開了頭。它是一部上起軒轅,下迄孝武,“究天人之際,窮古今之變”的“大歷史”。當時的“古代史”、“近代史”和“當代史”,它都講到了。特別是他敘事生動,筆端熔鑄感情,讓人讀著不枯燥,而且越想越有意思。
  司馬遷作《史記》,利用材料很多。它們不僅有“石室金匱”(漢代的國家圖書館兼檔案館)收藏的圖書檔案,也有他調查采訪的故老傳聞,包含社會調查和口頭史學的成分。學者對《史記》引書做詳細查證,僅就明確可考者而言,已相當可觀。我們現在還能看到的早期古書,它差不多都看過。我們現在看不到的古書,即大家講的佚書,更是多了去。這些早期史料,按后世分類,主要屬于經、子二部,以及史部中的“古史”。經書,其中有不少是來自官書舊檔,年代最古老。它們經戰國思想過濾,同諸子傳記一起,積淀為漢代的“六藝之書”和“六家之學”。司馬遷“厥協六經異傳,整齊百家雜語”,是我們從漢代思想進窺先秦歷史的重要門徑。不僅如此,它還涉及詩賦、兵書、數術、方技,包含后世集部和子部中屬于專門之學的許多重要內容,同時又是百科全書式的知識總匯。它于四部僅居其一,但對研究其他三部實有承上啟下(承經、子,啟史、集)的關鍵作用。借用一句老話,就是“舉一隅而三隅反”。據我所知,有些老先生,不是科舉時代的老先生,而是風氣轉移后的老先生,他們就是拿《史記》當閱讀古書的門徑,甚至讓自己的孩子從這里入手。比如大家都知道,王國維和楊樹達,他們的古書底子就是《史》、《漢》。所以,我一直認為,這是讀古書的一把鑰匙,特別是對研究早期的學者,更是如此。
  讀《史記》,除史料依據,編纂體例也很重要。這本書的體例,按一般講法,是叫“紀傳體”,而有別于“編年體”(如魯《春秋》、《左傳》、《紀年》及后世的《通鑒》)和“紀事本末體”(如《國語》、《國策》和后人編的各種紀事本末)。但更準確地說,它卻是以“世系為經”,“編年”、“紀事”為緯,帶有綜合性,并不簡單是由傳記而構成,在形式上,是模仿早期貴族的譜牒。司馬遷作史,中心是“人”,框架是“族譜”。它是照《世本》和漢代保存的大量譜牒,按世系分衍,來講“空間”(國別、地域、郡望)和“時間”(朝代史、國別史和家族史),以及“空間”、“時間”下的“人物”和“事件”。它的十二本紀、三十世家、七十列傳,“本紀”是講“本”,即族譜的“根”或“主干”:“世家”是講“世”,即族譜的“分枝”:“列傳”是講“世”底下的人物,即族譜的“葉”。這是全書的主體。它的本紀、世家都是分國敘事、編年敘事,用以統攝后面的列傳。本紀、世家之外,還有“十表”互見,作全書的時空框架。其“紀傳五體”,其中只有“八書”是講典章制度,時空觀念較差,屬于結構性描述。原始人類有“尋根癖”,古代貴族有“血統論”,春秋戰國“禮壞樂崩”,但“擺譜”的風氣更盛(“世”在當時是貴族子弟的必修課),很多銅器銘文,都是一上來就“自報家門”,說我是“某某之子某某之孫”。司馬遷雖生于布衣可取卿相的漢代,但他是作“大歷史”。他要打通古今,保持聯貫,還是以這樣的體裁最方便。這是我們應該理解他的地方。
  司馬遷作《史記》,其特點不僅是宏通博大,具有高度概括性,而且更重要的是,它還能以“互文相足之法”,節省筆墨,存真闕疑,盡量保存史料的“鮮活”。比如初讀《史記》的人,誰都不難發現,它的記述往往自相矛盾,不但篇與篇之間會有這種問題,就是一篇之內也能擺好幾種說法,讓人覺得莫衷一是。但熟悉《史記》體例的人,他們都知道,這是作者“兼存異說”,故意如此。它講秦就以秦的史料為主,講楚就以楚的史料為主,盡量讓“角色”按“本色”講話。這非但不是《史記》的粗疏,反而是它的謹慎。如果吹毛求疵,給《史記》挑錯,當然會有大豐收,但找錯誤的前提,首先也是理解。
  
  (2)
  
  《史記》偉大,它的作者更偉大。我們“讀其書而想見其為人”,一定要讀他的《太史公自序》和《報任安書》。《太史公自序》很重要,因為只有讀這篇東西,你才能了解他的學術背景和創作過程,知道他有家學淵源、名師傳授,“讀萬卷書,行萬里路”,人生老道,所以文筆也老道。但我們千萬不要忽略,他還有一封《報任安書》。如果我們說《太史公自序》是司馬遷的“學術史”,那么《報任安書》就是他的“心靈史”。這是一篇“欲死不能”之人同“行將就死”之人的心靈對話,每句話都掏心窩子,里面浸透著生之熱戀和死之痛苦。其輾轉于生死之際的羞辱、恐懼和悲憤,五內俱焚、汗發沾背的心理創傷,非身臨其境,絕難體會。小時候讀《古文觀止》,我總以為這是最震撼人心、催人淚下的一篇。
  司馬遷為“墻倒眾人推”的李將軍(李陵)打抱不平,慘遭宮刑,在我看來,正是屬于魯迅所說敢于“撫哭叛徒”的“脊梁”。他和李將軍,一個是文官,一個是武將,趣舍異路,素無杯酒交歡,竟能舍飯碗、性命不顧,仗義執言,已是諸、劌之勇不能當。而更難的是,他還能在這場“飛來橫禍”之后,從命運的泥潭中撐拄自拔,發憤著書,成就其名山事業。讀《報任安書》,我有一點感想:歷史并不僅僅是一種由死人積累的知識,也是一種由活人塑造的體驗。這種人生體驗和超越生命的渴望,乃是貫穿于文學、藝術、宗教、哲學和歷史的共同精神。史家在此類“超越”中尤為重要。它之所以能把自身之外“盈虛有數”的眾多生命匯為波瀾壯闊的歷史長河,首先就在于,它是把自己的生命也投射其中。我想,司馬遷之為司馬遷,《史記》之為《史記》,人有俠氣,書有俠氣,實與這種人生經歷有關。一帆風順,缺乏人生體驗,要當歷史學家,可以;但要當大歷史學家,難。我以為,“大歷史”的意義就在通古今,齊生死。
  以個人榮辱看歷史,固然易生偏見,但司馬遷講歷史,卻能保持清醒客觀,即使是寫當代之事,即使是有切膚之痛,也能控制情緒,頂多在贊語中發點感慨,出乎人生,而入乎歷史,寫史和評史,絕不亂摻乎。
  對司馬遷的贊語和文學性描寫,我很欣賞。因為恰好是在這樣的話語之中,我們才能窺見其個性,進而理解他的傳神之筆。例如,在他筆下,即使是“成者為王”的漢高祖也大有流氓氣,即使是“敗者為賊”的項羽也不失英雄相。就連當時的恐怖分子,他也會說“不欺其志,名垂后世”;就連李斯這樣的“大壞蛋”,他也會描寫其臨死之際,父子相哭,遙想當年,牽黃犬,逐狡兔的天倫之樂。很多“大人物”寫得就像“小人物”一樣。
  同司馬遷的“發憤著書”有關,《李將軍傳》也值得一讀(有趣的是,它是放在《匈奴傳》和《衛將軍傳》的前邊)。他講李陵之禍,著墨不多,對比《漢書》,好像一筆帶過。這種省略是出于“不敢言”還是“不忍言”,我們很難猜測。但他在贊語中說:傳曰“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雖令不從”,其李將軍之謂也?余睹李將軍,悛悛如鄙人,口不能道辭。及死之日,天下知與不知,皆為盡哀。彼其忠實心誠信于士大夫也?諺曰“桃李不言,下自成蹊”。此言雖小,可以諭大也。
  司馬遷說的“李將軍”是李廣而不是李陵,然陵為廣孫,有其家風,就連命運的悲慘都一模一樣。我們拿這段話對比蘇建評衛青的話,“大將軍至尊重,而天下之賢大夫毋稱焉”(《衛將軍傳》贊引),他的“無言”不是更勝于“有言”嗎?
  漢代以后,“衛將軍”只見稱于記錄漢代武功的史乘,而無聞于民間。相反,李將軍卻借詩文的傳誦而大出其名。1997年,中國歷史博物館舉辦全國考古新發現精品展,其中有敦煌市博物館送展的西晉壁畫磚,上面有個騎馬的人物,正在回頭射箭,上有榜題為證,不是別人,正是李廣其人。
  看見李將軍,我就想到了司馬遷,想到了史學中的文學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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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大脸猫    时间: 2015-8-11 19:15
好帖。
有时间打印出来,放在身边,随时可以看。
作者: 醉花荫    时间: 2015-8-11 22:34
寒风吹彻比妙饮沉香类小文人的自我雅醉更让人清醒和凄惶
作者: 令箭    时间: 2015-8-12 09:43
我小时是个左撇子,那东西,学戏做动作,练功拿刀枪把子,都是左手得劲,拿马鞭也是用左手,因此挨了不少打。姐姐总说,“凭你这个左撇子就不能唱戏。”我最怕说我不能唱戏了,就拼命练右手,随时随地练;没有两年,我右手也能用了,拿马鞭也很灵活了;左右云手,左右手掏翎子都好。

——《左撇子》新凤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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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令箭    时间: 2015-8-12 09:44
黄永玉:米修士,你在哪里呀!——怀廖冰兄
作者: 令箭    时间: 2015-8-12 09:45
本帖最后由 令箭 于 2015-8-18 21:24 编辑


汪曾祺散文:

贴秋膘


       人到夏天,没有什么胃口,饭食清淡简单,芝麻酱面(过水,抓一把黄瓜丝,浇点花椒油);烙两张葱花饼,熬点绿豆稀粥……两三个月下来,体重大都要减少一点。秋风一起,胃口大开,想吃点好的,增加一点营养,补偿补偿夏天的损失,北方人谓之“贴秋膘”。

        北京人所谓“贴秋膘”有特殊的含意,即吃烤肉。

        烤肉大概源于少数民族的吃法。日本人称烤羊肉为“成吉思汗料理”(青木正《中华腌菜谱》里提到),似乎这是蒙古人的东西。但我看《元朝秘史》,并没有看到烤肉。成吉思汗当然是吃羊肉的,“秘史”里几次提到他到了一个什么地方,吃了一只“双母乳的羊羔”。羊羔而是“双母乳”(两只母羊喂奶)的,想必十分肥嫩。一顿吃一只羊羔,这食量是够可以的。但似乎只是白煮,即便是烤,也会是整只的烤,不会像北京的烤肉一样。如果是北京的烤肉,他吃起来大概也不耐烦,觉得不过瘾。我去过内蒙几次,也没有在草原上吃过烤肉。那么,这是不是蒙古料理,颇可存疑。北京卖烤肉的,都是回民馆子。“烤肉宛”原来有齐白石写的一块小匾,写得明白:“清真烤肉宛”,这块匾是写在宣纸上的,嵌在镜框里,字写得很好,后面还加了两行注脚:“诸书无烤字,应人所请自我作古”。我曾写信问过语言文字学家朱德熙,是不是古代没有“烤”字,德熙复信说古代字书上确实没有这个字。看来“烤”字是近代人造出来的字了。这是不是回民的吃法?我到过回民集中的兰州,到过新疆的乌鲁木齐、伊犁、吐鲁番,都没有见到如北京烤肉一样的烤肉。烤羊肉串是到处有的,但那是另外一种。北京的烤肉起源于何时,原是哪个民族的,已不可考。反正它已经在北京生根落户,成了北京“三烤”(烤肉,烤鸭,烤白薯)之一,是“北京吃儿”的代表作了。

       北京烤肉是在“炙子”上烤的。“炙子”是一根一根铁条钉成的圆板,下面烧着大块的劈柴,松木或果木。羊肉切成薄片(也有烤牛肉的,少),由堂倌在大碗里拌好佐料--酱油、香油、料酒,大量的香菜,加一点水,交给顾客,由顾客用长筷子平摊在炙子上烤。“炙子”的铁条之间有小缝,下面的柴烟火气可以从缝隙中透上来,不但整个“炙子”受火均匀,而且使烤着的肉带柴木清香;上面的汤卤肉屑又可填入缝中,增加了烤炙的焦香。过去吃烤肉都是自己烤。因为炙子颇高,只能站着烤,或一只脚踩在长凳上。大火烤着,外面的衣裳穿不住,大都脱得只穿一件衬衫。足蹬长凳,解衣磅礴,一边大口地吃肉,一边喝白酒,很有点剽悍豪霸之气。满屋子都是烤炙的肉香,这气氛就能使人增加三分胃口。平常食量,吃一斤烤肉,问题不大。吃斤半、二斤、二斤半的,有的是。自己烤,嫩一点,焦一点,可以随意。而且烤本身就是个乐趣。

       北京烤肉有名的三家:烤肉季,烤肉宛,烤肉刘。烤肉宛在宣武门里,我住在国会街时,几步就到了,常去。有时懒得去等炙子(因为顾客多,炙子常不得空),就派一个孩子带个饭盒烤一饭盒,买几个烧饼,一家子一顿饭,就解决了。烤肉宛去吃过的名人很多。除了齐白石写的一块匾,还有张大千写的一块。梅兰芳题了一首诗,记得第一句是“宛家烤肉旧驰名”,字和诗当然是许姬传代笔。烤肉季在什刹海,烤肉刘在虎坊桥。【汪曾祺经典散文3篇】汪曾祺经典散文3篇。

       从前北京人有到野地里吃烤肉的风气。玉渊潭就是个吃烤肉的地方。一边看看野景,一边吃着烤肉,别是一番滋味。听玉渊潭附近的老住户说,过去一到秋天,老远就闻到烤肉香味。

       北京现在还能吃到烤肉,但都改成由服务员代烤了端上来,那就没劲了。我没有去过。内蒙也有“贴秋膘”的说法,我在呼和浩特就听到过。不过似乎只是汉族干部或说汉语的蒙族干部这样说。蒙语有没有这说法,不知道。呼市的干部很愿意秋天“下去”考察工作或调查材料。别人就会说:“哪里是去考察、调查,是去‘贴秋膘’去了。”呼市干部所说“贴秋膘”是说下去吃羊肉去了。但不是去吃烤肉,而是去吃手把羊肉。到了草原,少不了要吃几顿羊肉。有客人来,杀一只羊,这在牧民实在不算什么。关于手把羊肉,我曾写过一篇文章,收入《蒲桥集》,兹不重述。那篇文章漏了一句很重要的话,即羊肉要秋天才好吃,大概要到阴历九月,羊才上膘,才肥。羊上了膘,人才可以去“贴”。



栗子

       栗子的形状很奇怪,像一个小刺猬。栗有“斗”,斗外长了长长的硬刺,很扎手。栗子在斗里围着长了一圈,一颗一颗紧挨着,很团结。当中有一颗是扁的,叫做脐栗。脐栗的味道和其他栗子没有什么两样。坚果的外面大都有保护层,松子有鳞瓣,核桃、白果都有苦涩的外皮,这大概都是为了对付松鼠而长出来的。

       新摘的生栗子很好吃,脆嫩,只是栗壳很不好剥,里面的内皮尤其不好去。

        把栗子放在竹篮里,挂在通风的地方吹几天,就成了“风栗子”。风栗子肉微有皱纹,微软,吃起来更为细腻有韧性。不像吃生栗子会弄得满嘴都是碎粒,而且更甜。贾宝玉为一件事生了气,袭人给他打岔,说:“我想吃风栗子了。你给我取去。”怡红院的檐下是挂了一篮风栗子的。风栗子入《红楼梦》,身价就高起来,雅了。这栗子是什么来头,是贾蓉送来的?刘老老送来的?还是宝玉自己在外面买的?不知道,书中并未交待。

       栗子熟食的较多。我的家乡原来没有炒栗子,只是放在火里烤。冬天,生一个铜火盆,丢几个栗子在通红的炭火里,一会儿,砰的一声,蹦出一个裂了壳的熟栗子,抓起来,在手里来回倒,连连吹气使冷,剥壳入口,香甜无比,是雪天的乐事。不过烤栗子要小心,弄不好会炸伤眼睛。烤栗子外国也有,西方有“火中取栗”的寓言,这栗子大概是烤的。

       北京#from 本文来自高考资源网
的糖炒栗子,过去讲究栗子是要良乡出产的。良乡栗子比较小,壳薄,炒熟后个个裂开,轻轻一捏,壳就破了,内皮一搓就掉,不“护皮”。据说良乡栗子原是进贡的,是西太后吃的(北方许多好吃的东西都说是给西太后进过贡)。

         北京的糖炒栗子其实是不放糖的,昆明的糖炒栗子真的放糖。
昆明栗子大,炒栗子的大锅都支在店铺门外,用大如玉米豆的粗砂炒,不时往锅里倒一碗糖水。昆明炒栗子的外壳是黏的,吃完了手上都是糖汁,必须洗手。栗肉为糖汁沁透,很甜。

        炒栗子宋朝就有。笔记里提到的“栗”,我想就是炒栗子。汴京有个叫李和儿的,栗有名。南宋时有一使臣(偶忘其名姓)出使,有人遮道献栗一囊,即汴京李和儿也。一囊栗,寄托了故国之思,也很感人。

        日本人爱吃栗子,但原来日本没有中国的炒栗子。有一年我在广交会的座谈会上认识一个日本商人,他是来买栗子的(每年都来买)。他在天津曾开过一家炒栗子的店,回国后还卖炒栗子,而且把他在天津开的炒栗子店铺的招牌也带到日本去,一直在东京的炒栗子店里挂着。他现在发了财,很感谢中国的炒栗子。

       北京的小酒铺过去卖煮栗子。栗子用刀切破小口,加水,入花椒大料煮透,是极好的下酒物。现在不见有卖的了。

        栗子可以做菜。栗子鸡是名菜,也很好做,鸡切块,栗子去皮壳,加葱、姜、酱油,加水淹没鸡块,鸡块熟后,下绵白糖,小火焖二十分钟即得。鸡须是当年小公鸡,栗须完整不碎。罗汉斋亦可加栗子。

       我父亲曾用白糖煨栗子,加桂花,甚美。

       北京东安市场原来有一家卖西式蛋糕、冰点心的铺子卖奶油栗子粉。栗子粉上浇稀奶油,吃起来很过瘾。当然,价钱是很贵的。这家铺子现在没有了。

       羊羹的主料是栗子面。“羊羹”是日本话,其实只是潮湿的栗子面压成长方形的糕,与羊毫无关系。

       河北的山区缺粮食,山里多栗树,乡民以栗子代粮。栗子当零食吃是很好吃的,但当粮食吃恐怕胃里不大好受。



宋朝人的吃喝

       唐宋人似乎不怎么讲究大吃大喝。杜甫的《丽人行》里列叙了一些珍馐,但多系夸张想象之辞。五代顾闳中所绘《韩熙载夜宴图》主人客人面前案上所列的食物不过八品,四个高足的浅碗,四个小碟子。有一碗是白色的圆球形的东西,有点像外面滚了米粒的蓑衣丸子。有一碗颜色是鲜红的,很惹眼,用放大镜细看,不过是几个带蒂的柿子!其余的看不清是什么。苏东坡是个有名的馋人,但他爱吃的好像只是猪肉。他称赞“黄州好猪肉”,但还是“富者不解吃,贫者不解煮”。他爱吃猪头,也不过是煮得稀烂,最后浇一勺杏酪。——杏酪想必是酸里咕叽的,可以解腻。有人“忽出新意”以山羊肉为玉糁羹,他觉得好吃得不得了。这是一种什么东西?大概只是山羊肉加碎米煮成的糊糊罢了。当然,想象起来也不难吃。

       宋朝人的吃喝好像比较简单而清淡。连有皇帝参加的御宴也并不丰盛。御宴有定制,每一盏酒都要有歌舞杂技,似乎这是主要的,吃喝在其次。幽兰居士《东京梦华录》载《宰执亲王宗室百官入内上寿》,使臣诸卿只是“每分列环饼、油饼、枣塔为看盘,次列果子。惟大辽加之猪羊鸡鹅兔连骨熟肉为看盘,皆以小绳束之。又生葱韭蒜醋各一碟。三五人共列浆水一桶,立杓数枚”。“看盘”只是摆样子的,不能吃的。“凡御宴至第三盏,方有下酒肉、咸豉、爆肉、双下鸵峰角子。”第四盏下酒是子骨头、索粉、白肉胡饼;第五盏是群仙、天花饼、太平毕罗、干饭、缕肉羹、莲花肉饼;第六盏假圆鱼、密浮酥捺花;第七盏排炊羊、胡饼、炙金肠;第八盏假沙鱼、独下馒头、肚羹;第九盏水饭、簇下饭。如此而已。

        宋朝市面上的吃食似乎很便宜。《东京梦华录》云:“吾辈入店,则用一等玻璃浅碗,谓之‘碧碗’,亦谓之‘造羹’,菜蔬精细,谓之‘造’,每碗十文。”《会仙楼》条载:“止两人对坐饮酒……即银近百两矣。初看吓人一跳。细看,这是指餐具的价值——宋人餐具多用银。

        几乎所有记两宋风俗的书无不记“市食”。钱塘吴自牧《梦粱录》《分茶酒店》最为详备。宋朝的肴馔好像多是“快餐”,是现成的。中国古代人流行吃羹。“三日入厨下,洗手作羹汤”,不说是洗手炒肉丝。《水浒传》林冲的徒弟说自己“安排得好菜蔬,端整得好汁水”,“汁水”也就是羹。《东京梦华录》云“旧只用匙今皆用筋矣”,可见本都是可喝的汤水。其次是各种菜,鸡、鸭、鹅。再次是半干的肉脯和全干的肉。几本书里都提到“影戏”,我觉得这就是四川的灯影牛肉一类的东西。炒菜也有,如炒蟹,但极少。

       宋朝人饮酒和后来有些不同的,是总要有些鲜果干果,如柑、梨、蔗、柿,炒栗子、新银杏,以及莴苣、“姜油多”之类的菜蔬和玛瑙饧、泽州饧之类的糖稀。《水浒传》所谓“铺下果子按酒”,即指此类东西。

       宋朝的面食品类甚多。我们现在叫做主食,宋人却叫“从食”。面食主要是饼。《水浒》动辄说“回些面来打饼”。饼有门油、菊花、宽焦、侧厚、油锅、新样满麻……《东京梦华录》载武成王庙海州张家、皇建院前郑家最盛,每家有五十余炉。五十几个炉子一起烙饼,真是好家伙!

       遍检《东京梦华录》、《都城纪胜》、《西湖老人繁胜录》、《梦粱录》、《武林旧事》,都没有发现宋朝人吃海参、鱼翅、燕窝的记载。吃这种滋补性的高蛋白的海味,大概从明朝才开始。这大概和明朝人的纵欲有关系,记得鲁迅好像曾经说过。

       宋朝人好像实行的是“分食制”。《东京梦华录》云“用一等玻璃浅碗……每碗十文”,可证。《韩熙载夜宴图》上画的也是各人一份,不像后来大家合坐一桌,大盘大碗,筷子勺子一起来。这一点是颇合卫生的,因不易传染肝炎。

五味

  山西人真能吃醋!几个山西人在北京下饭馆,坐定之后,还没有点菜,先把醋瓶子拿过来,每人喝了三调羹醋。邻座的客人直瞪眼。有一年我到太原去,快过春节了。别处过春节,都供应一点好酒,太原的油盐店却都贴出一个条子:“供应老陈醋,每户一斤。”这在山西人是大事。
  山西人还爱吃酸菜,雁北尤胜。什么都拿来酸,除了萝卜白菜,还包括杨树叶儿,榆树钱儿。有人来给姑娘说亲,当妈的先问,那家有几口酸菜缸。酸菜缸多,说明家底子厚。
  辽宁人爱吃酸菜白肉火锅。
  北京人吃羊肉酸菜汤下杂面。
  福建人、广西人爱吃酸笋。我和贾平凹在南宁,不爱吃招待所的饭,到外面瞎吃。平凹一进门,就叫:“老友面!”“老友面”者,酸笋肉丝汆汤下面也,不知道为什么叫做“老友”。
  傣族人也爱吃酸。酸笋炖鸡是名菜。
  延庆山里夏天爱吃酸饭。把好好的饭焐酸了,用井拨凉水一和,呼呼地就下去了三碗。 
  都说苏州菜甜,其实苏州菜只是淡,真正甜的是无锡。无锡炒鳝糊放那么多糖!包子的肉馅里也放很多糖,没法吃!
  四川夹沙肉用大片肥猪肉夹了洗沙蒸,广西芋头扣肉用大片肥猪肉夹芋泥蒸,都极甜,崐很好吃,但我最多只能吃两片。
  广东人爱吃甜食。昆明金碧路有一家广东人开的甜品店,卖芝麻糊、绿豆沙,广东同学趋之若鹜。“番薯糖水”即用白薯切块熬的汤,这有什么好喝的呢?广东同学说:“好野!”
  北方人不是不爱吃甜,只是过去糖难得。我家曾有老保姆,正定乡下人,六十多岁了。她还有个婆婆,八十几了。她有一次要回乡探亲,临行称了二斤白糖,说她的婆婆就爱喝个白糖水。
  北京人很保守,过去不知苦瓜为何物,近年有人学会吃了。菜农也有种的了。农贸市场上有很好的苦瓜卖,属于“细菜”,价颇昂。
  北京人过去不吃蕹菜,不吃木耳菜,近年也有人爱吃了。
  北京人在口味上开放了!
  北京人过去就知道吃大白菜。由此可见,大白菜主义是可以被打倒的。
  北方人初春吃苣荬菜。苣荬菜分甜苣、苦苣,苦苣相当的苦。
  有一个贵州的年轻女演员上我们剧团学戏,她的妈妈远迢迢给她寄来一包东西,是“者耳根”,或名“则尔根”,即鱼腥草。她让我尝了几根。这是什么东西?苦,倒不要紧,它有一股强烈的生鱼腥味,实在招架不了!
  剧团有一干部,是写字幕的,有时也管杂务。此人是个吃辣的专家。他每天中午饭不吃菜,吃辣椒下饭。全国各地的,少数民族的,各种辣椒,他都千方百计地弄来吃。剧团到上海演出,他帮助搞伙食,这下好,不会缺辣椒吃。原以为上海辣椒不好买,他下车第二天就找到一家专卖各种辣椒的铺子。上海人有一些是能吃辣的。
  我们吃辣是在昆明练出来的,曾跟几个贵州同学在一起用青辣椒在火上烧烧,蘸盐水下酒。平生所吃辣椒之多矣,什么朝天椒、野山椒,都不在话下。我吃过最辣的辣椒是在越南。一九四七年,由越南转道往上海,在海防街头吃牛肉粉。牛肉极嫩,汤极鲜,辣椒极辣,一碗汤粉,放三四丝辣椒就辣得不行。这种辣椒的颜色是桔黄色的。在川北,听说有一种辣椒本身不能吃,用一根线吊在灶上,汤做得了,把辣椒在汤里涮涮,就辣得不得了。云南佧佤族有一种辣椒,叫“涮涮辣”,与川北吊在灶上的辣椒大概不分上下。
  四川不能说是最能吃辣的省分,川菜的特点是辣而且麻,──搁很多花椒。四川的小面馆的墙壁上黑漆大书三个字:麻辣烫。麻婆豆腐、干煸牛肉丝、棒棒鸡;不放花椒不行。花椒得是川椒,捣碎,菜做好了,最后再放。

  周作人说他的家乡整年吃咸极了的咸菜和咸极了的咸鱼。浙东人确是吃得很咸。有个同学,是台州人,到铺子里吃包子,掰开包子就往里倒酱油。口味的咸淡和地域是有关系的,北京人说南甜北咸东辣西酸,大体不错。河北、东北人口重,福建菜多很淡。但这与个人的性格习惯也有关。湖北菜并不咸,但闻一多先生却嫌云南蒙自的菜太淡。
  中国人过去对吃盐很讲究,是桃花盐、水晶盐,“吴盐胜雪”,现在全国都吃再制精盐。只有四川人腌咸菜还坚持用自贡产的井盐。
  我不知道世界上还有什么国家的人爱吃臭。
  过去上海、南京、汉口都卖油炸臭豆腐干。长沙火宫殿的臭豆腐因为一个大人物年轻时常吃而出了名。这位大人物后来还去吃过,说了一句话:“火宫殿的臭豆腐还是好吃。”“文化大革命”中火宫殿的影壁上就出现了两行大字:
  最高指示:
  火宫殿的臭豆腐还是好吃。
  我们一个同志到南京出差,他的爱人是南京人,嘱咐他带一点臭豆腐干回来。他千方百计居然办到了。带到火车上,引起一车厢的人强烈抗议。
  除豆腐干外,面筋、百叶(千张)皆可臭。蔬菜里的莴苣、冬瓜、豇豆皆可臭。冬笋的老根咬不动,切下来随手就扔到臭坛子里。──我们那里很多人家都有个臭坛子,一坛子“臭卤”,腌芥菜挤下的汁放几天即成“臭卤”。臭物中最特殊的是臭苋菜秆,苋菜长老了,主茎可粗如拇指,高三四尺,截成二寸许小段,入臭坛。臭熟后,外皮是硬的,里面的芯成果冻状。噙住一头,一吸,芯肉即入口中。这是佐粥的无上妙品。我们那里叫做“苋菜秸子”,湖南人谓之“苋菜咕”,因为吸起来“咕”的一声。
  北京人说的臭豆腐指臭豆腐乳。过去是小贩沿街叫卖的:
  “臭豆腐,酱豆腐,王致和的臭豆腐。”臭豆腐就贴饼子,熬一锅虾米皮白菜汤,好饭!现在王致和的臭豆腐用很大的玻璃方瓶装,很不方便,一瓶一百块,得很长时间才能吃完,而且卖得很贵,成了奢侈品。我很希望这种包装能改进,一器装五块足矣。
  我在美国吃过最臭的“气死”(干酪),洋人多闻之掩鼻,对我说起来实在没有什么,比臭豆腐差远了。
  甚矣,中国人口味之杂也,敢说堪为世界之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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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令箭    时间: 2015-8-12 09:45
黄裳:怀素《食鱼帖》
作者: 令箭    时间: 2015-8-13 08:36
加菲 发表于 2015-8-13 08:30
每一页都已经印在纸上,每一字都将映在眼底,读着它们,总觉得有些默默的幸福。

明天我要带它们出门避暑 ...

末伏,大概就是最后的夏天。据说夏天最后的一簇花是荼蘼。夏花之绚烂渐渐成为记忆。而后,就是精美绵长之秋叶了

作者: 令箭    时间: 2015-8-18 21:15
本帖最后由 令箭 于 2015-8-18 21:25 编辑

陈从周:小有亭台亦耐看——网师园


        中国园林妙在含蓄,一山一石,耐人寻味。立峰是一种抽象雕刻品,美人峰细看才像。九狮山亦然。鸳鸯厅的前后梁架,形式不同,不说不明白,一说才恍然大悟,竟寓鸳鸯之意。奈何今天有许多好心肠的人,唯恐游者不了解,水池中装了人工大鱼,熊猫馆前站着泥塑熊猫,如做着大广告,与含蓄两字背道而驰,失去了中国园林的精神所在,真大煞风景。鱼要隐现方妙,熊猫馆以竹林引胜,渐入佳境,游者反多增趣味。过去有些园名,如寒碧山庄、梅园、网师园,都可顾名思义,园内的特色是白皮松、梅、水。尽人皆知的西湖十景,更是佳例。

        亭榭之额真是赏景的说明书。拙政园的荷风四面亭,人临其境,即无荷风,亦觉风在其中,发人遐思。而对联文字之隽永,书法之美妙,更令人一唱三叹,徘徊不已。镇江焦山顶的别峰庵,为郑板桥读书处,小斋三间,一庭花树,门联写着“室雅无须大;花香不在多”。游者见到,顿觉心怀舒畅,亲切地感到景物宜人,博得人人称好,游罢个个传诵。至于匾额,有砖刻、石刻,联屏有板对、竹对、板屏、大理石屏,外加石刻书条石,皆少用画面,比具体的形象来得曲折耐味。其所以不用装裱的屏联,因园林建筑多敞口,有损纸质,额对露天者用砖石,室内者用竹木,皆因地制宜而安排。住宅之厅堂斋室,悬挂装裱字画,可增加内部光线及音响效果,使居者有明朗清静之感,有与无,情况大不相同。当时宣纸规格、装裱大小皆有一定,乃根据建筑尺度而定。

        园林中曲与直是相对的,要曲中寓直,灵活应用,曲直自如。画家讲画树,要无一笔不曲,斯理至当。曲桥、曲径、曲廊,本来在交通意义上,是由一点到另一点而设置的。园林中两侧都有风景,随直曲折一下,使行者左右顾盼有景,信步其间使距程延长,趣味加深。由此可见,曲本直生,重在曲折有度。有些曲桥,定要九曲,既不临水面(园林桥一般要低于两岸,有凌波之意),生硬屈曲,行桥宛若受刑,其因在于不明此理(上海豫园前九曲桥即坏例)。

       造园在选地后,就要因地制宜,突出重点,作为此园之特征,表达出预想的境界。北京圆明园,我说它是“因水成景,借景西山”,园内景物皆因水而筑,招西山入园,终成“万园之园”。无锡寄畅园为山麓园,景物皆面山而构,纳园外山景于园内。网师园以水为中心,殿春簃一院虽无水,西南角凿冷泉,贯通全园水脉,有此一眼,绝处逢生,终不脱题。新建东部,设计上既背固有设计原则,且复无水,遂成僵局,是事先对全园未作周密的分析,不加思索而造成的。

       园之佳者如诗之绝句,词之小令,皆以少胜多,有不尽之意,寥寥几句,弦外之音犹绕梁间(大园总有不周之处,正如长歌慢调,难以一气呵成)。我说园外有园,景外有景,即包括在此意之内。园外有景妙在“借”,景外有景在于“时”,花影、树影、云影、水影,风声、水声、鸟语、花香,无形之景,有形之景,交响成曲。所谓诗情画意盎然而生,与此有密切关系(参见拙作《建筑中的借景问题》)。

       万顷之园难以紧凑,数亩之园难以宽绰。紧凑不觉其大,游无倦意,宽绰不觉局促,览之有物,故以静、动观园,有缩地扩基之妙。而大胆落墨,小心收拾(画家语),更为要谛,使宽处可容走马,密处难以藏针(书家语)。故颐和园有烟波浩渺之昆明湖,复有深居山间的谐趣园,于此可悟消息。造园有法而无式,在于人们的巧妙运用其规律。计成所说的“因借”(因地制宜,借景),就是法。《园冶》一书终未列式。能做到园有大小之分,有静观动观之别,有郊园市园之异等等,各臻其妙,方称“得体”(体宜)。中国画的兰竹看来极简单,画家能各具一格;古典折子戏,亦复喜看,每个演员演来不同,就是各有独到之处。造园之理与此理相通。如果定一式使学者死守之,奉为经典,则如画谱之有“芥子园”,文章之有八股一样。苏州网师园是公认为小园极则,所谓“小而精,以少胜多”。其设计原则很简单,运用了假山与建筑相对而互相更换的一个原则(苏州园林基本上用此法。网师园东部新建反其道,终于未能成功),无旱船、大桥、大山,建筑物尺度略小,数量适可而止,停停当当,像一个小园格局。反之,狮子林增添了大船,与水面不称,不伦不类,就是不“得体”。清代汪春田重葺文园有诗:“换却花篱补石阑,改园更比改诗难;果能字字吟来稳,小有亭台亦耐看。”说得透彻极了,到今天读起此诗,对造园工作者来说,还是十分亲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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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令箭    时间: 2015-8-18 21:17
本帖最后由 令箭 于 2015-8-18 21:26 编辑

饶宗颐:金字塔外:死与蜜糖

       我的旧朋友中有一位已经谢世的日本南画大师河野秋村先生,曾向我夸耀他以九十多岁的高龄,爬上金字塔。可是他本人居住的地方却是一间全部用竹编成的房子,真是“黄冈竹楼”的活现,记得我赠他的诗有“出墙桃自媚,穿屋笋犹鲜”二句,完全是写实。我问他:金字塔与竹楼在艺术角度上有两种不同的感受,以何者为优?他没有回答。在我看来,姑且拿山水画来作譬喻,以荆浩的深岩穹谷,来比较云林的荒村野树,我则宁愿欣赏后者。


       说到金字塔,完全是死的表征,代表整个埃及文化的是一部《死书》(Book of the Dead),金字塔可说是《死书》的缩影。我亦曾经去过开罗,在渴得要死的沙漠里,不易引起拜伦式哀希腊的心情去凭吊那些七颠八倒古建筑的残骸。我只惓注着:要追问何处有神的提撕?什么才是真正的秩序和至善(即埃及人所谓maat)?怎样取得死神(Osirius)最后公正的审判?历史不过是一片摸不清说不尽的迷梦,只有“死”所占据的漫长时间才能填补它的空白。摆在我们面前的是帝王谷巍峨的墓塔,我很想把三千丈的白发一丝丝联结起来把它围绕一周,看看孰长孰短?值得佩服的是蜿蜒的尼罗河永远替人类负担起历史上忧患的包袱,我不愿意重新砌起冥想所造成的金字塔!一切的想象,只好交给苍茫的黄昏,换取来一个不自量力的对苍天的控诉。

       《死书》原是一本天书,一部不易读懂的书。埃及人对于死后事情的关怀和研究,为人类文化掀开一新页。死,无疑是人类文明最重要的课题。死是无可避免的,亦不是渺茫的!一般认为死有如毒药,但闪族人却视死如蜜糖。死的智识的开垦与追求,曾经消耗过去他们无数诗人和宗教家的精力和脑汁。波斯诗人就写下许多的名句:

       那是新鲜、愉快。死呢?它亦是一种兴奋剂,或者是糖吗?——AI-Hutuy’a的句子。

       他即把死看做蜜糖。

       我徘徊于丝路上,检讨一下在沙漠的心,默诵下面的句子:在这里,一个蠢夫,用自己的鞍,骑在橐驼上。

       全诗只有三行,这是八世纪阿拉伯名诗人AI-Tinimmah的自我嘲笑,说出大漠上旅客的心声。在日夕无常风沙的干扰之下,随时可以埋骨荒外,阿拉伯的诗亦喊出几乎怀疑自己不是一个人(You even doubt I was a man)的疑问!

       这些诗似乎未见有人译出;就算译出,恐怕可能引起人们的喝倒彩,因为怕死的人实在太多!在中国,儒家撇开死不谈,偷懒地说:“未知生,焉知死。”死给完全抹煞了!庄子把死生看成一条,死只是生的一条尾巴而已。死在中国人心里没有重要的地位,终以造成过于看重现实只顾眼前极端可怕的流弊。南方人最忌讳“死”与“四”的谐音,不敢面对死的挑战。人类之中,中国是最不懂什么是“死”的民族,连研究死的问题的勇气都没有,真是可笑!人的灵性差别之大就是如此!

       我们不妨吟咏一下波斯、阿拉伯人在沙漠中的警句,也许别有一番滋味;“一水饮人分冷暖”,甘苦自知,不用我来道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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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令箭    时间: 2015-8-18 21:32
亲爱的加菲,大概给你更新名著是一种别样风情,说什么都不太重要,心情在,就万般的好。
作者: 苏力    时间: 2015-8-18 21:42
令箭 发表于 2015-8-18 21:32
亲爱的加菲,大概给你更新名著是一种别样风情,说什么都不太重要,心情在,就万般的好。

胖爷我牙酸
作者: 寒假    时间: 2015-8-18 21:52
我也要打印出来慢慢看。

作者: 寒假    时间: 2015-8-18 21:54
一声亲爱的加菲,伤了你多少表妹的心呐!
作者: 欢腾    时间: 2015-8-18 22:06
м
作者: 北原    时间: 2015-8-19 07:27
寒假 发表于 2015-8-18 21:54
一声亲爱的加菲,伤了你多少表妹的心呐!


作者: 令箭    时间: 2015-8-19 09:37
蓓蓓,贴首歌吧,你唱我听,仿若对面,不隔一张桌子。
作者: 寒假    时间: 2015-8-19 17:15
加菲 发表于 2015-8-19 15:49
不会。表妹们冰雪聪明。

每次喊“加菲”,也只在这里。在他觉得有点凉的时候,唤出一个温 ...

我尊重并且祝福人世间一切美好的情感,如泣如诉,如酥如油。这样的情感与年龄无关,与地域无关,只关乎彼此心灵,加菲,您是幸运的

作者: 令箭    时间: 2015-8-19 18:33
加菲 发表于 2015-8-19 15:54
好的。歌虽是挺旧的,可我知道是你喜欢的,听得 ...

听了,以前也听过,但每次都不一样
此前那次听,我在办公室放开音量,循环播放
来办事的人说,好听
我想,有一天,如果有可能,你当面唱给我听
而我,也可以唱给你听,车继铃的,最远的你是我最近的爱

作者: 令箭    时间: 2015-8-23 09:18
孙犁:报纸的故事

      一九三五年的春季,我失业家居。在外面读书看报惯了,忽然想订一份报纸看看。这在当时确实近于一种幻想,因为我的村庄,非常小又非常偏僻,文化教育也很落后。例如村里虽然有一所小学校,历来就没有想到订一份报纸。村公所就更谈不上了。而且,我想要订的还不是一种小报,是想要订一份大报,当时有名的《大公报》。这种报纸,我们的县城,是否有人订阅,我不敢断言,但我敢说,我们这个区,即子文镇上是没人订阅过的。


  我在北京住过,在保定学习过,都是看的《大公报》。现在我失业了,住在一个小村庄,我还想看这份报纸。我认为这是一份严肃的报纸,是一些有学问的,有事业心的,有责任感的人,编辑的报纸。至于当时也是北方出版的报纸,例如《益世报》、《庸报》,都是不学无术的失意政客们办的,我是不屑一顾的。

  我认为《大公报》上的文章好。它的社论是有名的,我在中学时,老师经常选来给我们当课文讲。通讯也好,有长江等人写的地方通讯,还有赵望云的风俗画。最吸引我的还是它的副刊,它有一个文艺副刊,是沈从文编辑的,经常登载青年作家的小说和散文。还有小公园,还有艺术副刊。

  说实在的,我是想在失业之时,给《大公报》投投稿,而投了稿子去,又看不到报纸,这是使人苦恼的。因此,我异想天开地想订一份《大公报》。

  我首先,把这个意图和我结婚不久的妻子说了说。以下是我们的对话实录:

  “我想订份报纸。”
  “订那个干什么?”
  “我在家里闲着很闷,想看看报。”
  “你去订吧。”
  “我没有钱。”
  “要多少钱?”
  “订一月,要三块钱。”
  “啊!”
  “你能不能借给我三块钱?”
  “你花钱应该向咱爹去要,我哪里来的钱?”

  谈话就这样中断了。这很难说是愉快,还是不愉快,但是我不能再往下说了。因为我的自尊心,确实受了一点损伤。

  是啊,我失业在家里呆着,这证明书就是已经白念了。白念了,就安心在家里种地过日子吧,还要订报。特别是最后这一句:“我哪里来的钱?”这对于作为男子汉大丈夫的我,确实是千钧之重的责难之词!

  其实,我知道她还是有些钱的,作个最保守的估计,她可能有十五元钱。当然她这十五元钱,也是来之不易的。是在我们结婚的大喜之日,她的“拜钱”。每个长辈,赏给她一元钱,或者几毛钱,她都要拜三拜,叩三叩。你计算一下,十五元钱,她一共要起来跪下,跪下起来多少次啊。

  她把这些钱,包在一个红布小包里,放在立柜顶上的陪嫁大箱里,箱子落了锁。每年春节闲暇的时候,她就取出来,在手里数一数,然后再包好放进去。

  在妻子面前碰了钉子,我只好硬着头皮去向父亲要,父亲沉吟了一下说:

  “订一份《小实报》不行吗?”

  我对书籍、报章,欣赏的起点很高,向来是取法乎上的。

  《小实报》是北平出版的一种低级市民小报,属于我不屑一顾之类。我没有说话,就退出来了。

  父亲还是爱子心切,晚上看见我,就说:

  “愿意订就订一个月看看吧,集晌多粜一斗麦子也就是了。长了可订不起。”

  在镇上集日那天,父亲给了我三块钱,我转手交给邮政代办所,汇到天津去。同时还寄去两篇稿子。我原以为报纸也像取信一样,要走三里路来自取的,过了不久,居然有一个专人,骑着自行车来给我送报了,这三块钱花得真是气派。

  他每隔三天,就骑着车子,从县城来到这个小村,然后又通过弯弯曲曲的,两旁都是黄土围墙的小胡同,送到我家那个堆满柴草农具的小院,把报纸交到我的手里。上下打量我两眼,就转身骑上车走了。

  我坐在柴草上,读着报纸。先读社论,然后是通讯、地方版、国际版、副刊,甚至广告、行情,都一字不漏地读过以后,才珍重地把报纸叠好,放到屋里去。

  我的妻子,好像是因为没有借给我钱,有些过意不去,对于报纸一事,从来也不闻不问。只有一次,带着略有嘲弄的神情,问道:

  “有了吗?”
  “有了什么?”
  “你写的那个。”
  “还没有。”我说。其实我知道,她从心里是断定不会有的。

  直到一个月的报纸看完,我的稿子也没有登出来,证实了她的想法。

  这一年夏天雨水大,我们住的屋子,结婚时裱糊过的顶棚、壁纸,都脱落了。别人家,都是到集上去买旧报纸,重新糊一下。那时日本侵略中国,无微不至,他们的旧报,如《朝日新闻》、《读卖新闻》,都倾销到这偏僻的乡村来了。妻子和我商议,我们是不是也把屋子糊一下,就用我那些报纸,她说:

  “你已经看过好多遍了,老看还有什么意思?这样我们就可以省下块数来钱,你订报的钱,也算没有白花。”

  我听她讲的很有道理,我们就开始裱糊房屋了,因为这是我们的幸福的窝巢呀。妻刷浆糊我糊墙。我把报纸按日期排列起来,把有社论和副刊的一面,糊在外面,把广告部分糊在顶棚上。

  这样,在天气晴朗,或是下雨刮风不能出门的日子里,我就可以脱去鞋子,上到炕上,或仰或卧,或立或坐,重新阅读我所喜爱的文章了。

作者: 令箭    时间: 2015-8-23 09:19
萧红:饿

      
“列巴圈”挂在过道别人的门上,过道好象还没有天明,可是电灯已经熄了。夜间遗留下来睡朦朦的气息充塞在过道,茶房气喘着,抹着地板。我不愿醒得太早,可是已经醒了,同时再不能睡去。
  厕所房的电灯仍开着,和夜间一般昏黄,好象黎明还没有到来,可是“列巴圈”已经挂上别人家的门了!有的牛奶瓶也规规矩矩地等在别的房间外。只要一醒来,就可以随便吃喝。但,这都只限于别人,是别人的事,与自己无关。

  扭开了灯,郎华睡在床上,他睡得很恬静,连呼吸也不震动空气一下。听一听过道连一个人也没走动。全旅馆的三层楼都在睡中,越这样静越引诱我,我的那种想头越坚决。过道尚没有一点声息,过道越静越引诱我,我的那种想头越想越充胀我:去拿吧!正是时候,即使是偷,那就偷吧!

  轻轻扭动钥匙,门一点响动也没有。探头看了看,“列巴圈”对门就挂着,东隔壁也挂着,西隔壁也挂着。天快亮了!牛奶瓶的乳白色看得真真切切,“列巴圈”比每天也大了些,结果什么也没有去拿,我心里发烧,耳朵也热了一阵,立刻想到这是“偷”。儿时的记忆再现出来,偷梨吃的孩子最羞耻。过了好久,我就贴在已关好的门扇上,大概我象一个没有灵魂的、纸剪成的人贴在门扇。大概这样吧:街车唤醒了我,马蹄嗒嗒、车轮吱吱地响过去。我抱紧胸膛,把头也挂到胸口,向我自己心说:我饿呀!不是“偷” 呀!

  第二次也打开门,这次我决心了!偷就偷,虽然是几个“列巴圈”,我也偷,为着我“饿”,为着他“饿”。

  第二次失败,那么不去做第三次了。下了最后的决心,爬上床,关了灯,推一推郎华,他没有醒,我怕他醒。在“偷”这一刻,郎华也是我的敌人;假若我有母亲,母亲也是敌人。

  天亮了!人们醒了。做家庭教师,无钱吃饭也要去上课,并且要练武术。他喝了一杯茶走的,过道那些“列巴圈”早已不见,都让别人吃了。

  从昨夜到中午,四肢软一点,肚子好象被踢打放了气的皮球。

  窗子在墙壁中央,天窗似的,我从窗口升了出去,赤裸裸,完全和日光接近;市街临在我的脚下,直线的,错综着许多角度的楼房,大柱子一般工厂的烟囱,街道横顺交织着,秃光的街树。白云在天空作出各样的曲线,高空的风吹乱我的头发,飘荡我的衣襟。市街象一张繁繁杂杂颜色不清晰的地图,挂在我们眼前。楼顶和树梢都挂住一层稀薄的白霜,整个城市在阳光下闪闪烁烁撒了一层银片。我的衣襟被风拍着作响,我冷了,我孤孤独独的好象站在无人的山顶。每家楼顶的白霜,一刻不是银片了,而是些雪花、冰花,或是什么更严寒的东西在吸我,象全身浴在冰水里一般。

  我披了棉被再出现到窗口,那不是全身,仅仅是头和胸突在窗口。一个女人站在一家药店门口讨钱,手下牵着孩子,衣襟裹着更小的孩子。药店没有人出来理她,过路人也不理她,都象说她有孩子不对,穷就不该有孩子,有也应该饿死。

  我只能看到街路的半面,那女人大概向我的窗下走来,因为我听见那孩子的哭声很近。

  “老爷,太太,可怜可怜……”可是看不见她在逐谁,虽然是三层搂,也听得这般清楚,她一定是跑得颠颠断断地呼喘:“老爷老爷……可怜吧!”

  那女人一定正象我,一定早饭还没有吃,也许昨晚的也没有吃。她在楼下急迫地来回的呼声传染了我,肚子立刻响起来,肠子不住地呼叫……

  郎华仍不回来,我拿什么来喂肚子呢?桌子可以吃吗?草褥子可以吃吗?

  晒着阳光的行人道,来往的行人,小贩乞丐…这一些看得我疲倦了!打着呵欠,从窗口爬下来。

  窗子一关起来,立刻生满了霜,过一刻,玻璃片就流着眼泪了!起初是一条条的,后来就大哭了!满脸是泪,好象在行人道上讨饭的母亲的脸。

  我坐在小屋,象饿在笼中的鸡一般,只想合起眼睛来静着,默着,但又不是睡。

  “咯,咯!”这是谁在打门!我快去开门,是三年前旧学校里的图画先生。

  他和从前一样很喜欢说笑话,没有改变,只是胖了一点,眼睛又小了一点。他随便说,说得很多。他的女儿,那个穿红花旗袍的小姑娘,又加了一件黑绒上衣,她在藤椅上,怪美丽的。但她有点不耐烦的样子:“爸爸,我们走吧。”小姑娘哪里懂得人生!小姑娘只知道美,哪里懂得人生?

  曹先生问:“你一个住在这里吗?”

  “是——”我当时不晓得为什么答应“是”,明明是和郎华同住,怎么要说自己住呢?

  好象这几年并没有别开,我仍在那个学校读书一样。他说:

  “还是一个人好,可以把整个的心身献给艺术。你现在不喜欢画,你喜欢文学,就把全心身献给文学。只有忠心于艺术的心才不空虚,只有艺术才是美,才是真美情爱。这话很难说,若是为了性欲才爱,那么就不如临时解决,随便可以找到一个,只要是异性。爱是爱,爱很不容易,那么就不如爱艺术,比较不空虚……”

  “爸爸,走吧!”小姑娘哪里懂得人生,只知道“美”,她看一看这屋子一点意思也没有,床上只铺一张草褥子。

  “是,走——”曹先生又说,眼睛指着女儿:“你看我,十三岁就结了婚。这不是吗?曹云都十五岁啦!”

  “爸爸,我们走吧!”

  他和几年前一样,总爱说“十三岁”就结了婚。差不多全校同学都知道曹先生是十三岁结婚的。

  “爸爸,我们走吧!”

  他把一张票子丢在桌上就走了!那是我写信去要的。

  郎华还没有回来,我应该立刻想到饿,但我完全被青春迷惑了,读书的时候,哪里懂得“饿”?只晓得青春最重要,虽然现在我也并没老,但总觉得青春是过去了!过去了!

  我冥想了一个长时期,心浪和海水一般翻了一阵。

  追逐实际吧!青春惟有自私的人才系念她,“只有饥寒,没有青春。”

  几天没有去过的小饭馆,又坐在那里边吃喝了。“很累了吧!腿可疼?道外道里要有十五里路。”我问他。

  只要有得吃,他也很满足,我也很满足。其余什么都忘了!

  那个饭馆,我已经习惯,还不等他坐下,我就抢个地方先坐下,我也把菜的名字记得很熟,什么辣椒白菜啦,雪里红豆腐啦……什么酱鱼啦!怎么叫酱鱼呢?哪里有鱼!用鱼骨头炒一点酱,借一点腥味就是啦!我很有把握,我简直都不用算一算就知道这些菜也超不过一角钱。因此我用很大的声音招呼,我不怕,我一点也不怕花钱。

  回来没有睡觉之前,我们一面喝着开水,一面说:

  “这回又饿不着了,又够吃些日子。”

  闭了灯,又满足又安适地睡了一夜。




作者: 令箭    时间: 2015-8-23 09:19
傅雷书信:一九五五年三月二十七日夜

      聪:为你参考起见,我特意从一本专论莫扎特的书里译出一段给你。另外还有罗曼罗兰论莫扎特的文字,来不及译。不知你什么时候学莫扎特?萧邦在写作的taste[品味,鉴赏力]方面,极注意而且极感染莫扎特的风格。刚弹完萧邦,接着研究莫扎特,我觉得精神血缘上比较相近。不妨和杰老师商量一下。你是否可在贝多芬第四弹好以后,接着上手莫扎特?等你快要动手时,先期来信,我再寄罗曼罗兰的文字给你。


  从我这次给你的译文中,我特别体会到,莫扎特的那种温柔妩媚,所以与浪漫派的温柔妩媚不同,就是在于他像天使一样的纯洁,毫无世俗的感伤或是靡靡的sweetness[甜腻]。神明的温柔,当然与凡人的不同,就是达·芬奇与拉斐尔的圣母,那种妩媚的笑容决非尘世间所有的。能够把握到什么叫做脱尽人间烟火的温馨甘美,什么叫做天真无邪的爱娇,没有一点儿拽心,没有一点儿情欲的骚乱,那末我想表达莫扎特可以“虽不中,不远矣”。你觉得如何,往往十四五岁到十六七岁的少年,特别适应莫扎特,也是因为他们童心没有受过沾染。

  将来你预备弹什么近代作家,望早些安排,早些来信;我也可以供给材料。在精神气氛方面,我还有些地方能帮你忙。

  我再要和你说一遍:平日来信多谈谈音乐问题。你必有许多感想和心得,还有老师和别的教授们的意见。这儿的小朋友们一个一个都在觉醒,苦于没材料。他们常来看我,和我谈天;我当然要尽量帮助他们,你身在国外,见闻既广,自己不断的在那里进步,定有不少东西可以告诉我们。同时一个人的思想是一边写一边谈出来的,借此可以刺激头脑的敏捷性,也可以训练写作的能力与速度。此外,也有一个道义的责任,使你要尽量的把国外的思潮向我们报导。一个人对人民的服务不一定要站在大会上演讲或是做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业,随时随地,点点滴滴的把自己知道的、想到的告诉人家,无形中就是替国家播种、施肥、垦植!孩子,你千万记住这些话,多多提笔!

  黄宾虹先生于本月二十五日在杭患胃癌逝世,享寿九十二岁。以艺术家而论,我们希望他活到一百岁呢。去冬我身体不好,中间摔了一跤,很少和他通信;只是在十一月初到杭州去,连续在他家看了二天画,还替他拍了照,不料竟成永诀。听说他病中还在记挂我,跟不认识我的人提到我。我听了非常难过,得信之日,一晚没睡好。

  莫扎特的作品不像他的生活,而像他的灵魂

  莫扎特的作品跟他的生活是相反的。他的生活只有痛苦,但他的作品差不多整个儿只叫人感到快乐。他的作品是他灵魂的小影①。这样,所有别的和谐都归纳到这个和谐,而且都融化在这个和谐中间。

  后代的人听到莫扎特的作品,对于他的命运可能一点消息都得不到;但能够完全认识他的内心。你看他多么沉着,多么高贵,多么隐藏!他从来没有把他的艺术来作为倾吐心腹的对象,也没有用他的艺术给我们留下一个证据,让我们知道他的苦难,他的作品只表现他长时期的耐性和天使般的温柔。他把他的艺术保持着笑容可掬和清明平静的面貌,决不让人生的考验印上一个烙印,决不让眼泪把它沾湿。他从来没有把他的艺术当做愤怒的武器,来反攻上帝;他觉得从上帝那儿得来的艺术是应当用做安慰的,而不是用做报复的。一个反抗、愤怒、憎恨的天才固然值得钦佩,一个隐忍、宽恕、遗忘的天才,同样值得钦佩。遗忘?岂止是遗忘!莫扎特的灵魂仿佛根本不知道莫扎特的痛苦;他的永远纯洁,永远平静的心灵的高峰,照临在他的痛苦之上。一个悲壮的英雄会叫道:“我觉得我的斗争多么猛烈!”莫扎特对于自己所感到的斗争,从来没有在音乐上说过是猛烈的。在莫扎特最本色的音乐中,就是说不是代表他这个或那个人物的音乐,而是纯粹代表他自己的音乐中,你找不到愤怒或反抗,连一点儿口吻都听不见,连一点儿斗争的痕迹,或者只是一点儿挣扎的痕迹都找不到。G Min. [G 小调:① 译者注:作品是灵魂的小影,便是一种和谐。下文所称“这种和谐”指此。钢琴与弦乐四重奏的开场,C Min. [C 小调]幻想曲的开场,甚至于安魂曲中的“哀哭”①的一段,比起贝多芬的C Min. [C 小调]交响乐来,又算得什么?可是在这位温和的大师的门上,跟在那位悲壮的大师门上,同样由命运来惊心动魄的敲过几下了。担这几下的回声并没传到他的作品里去,因为他心中并没去回答或抵抗那命运的叩门,而是向他屈服了。

  莫扎特既不知道什么暴力,也不知道什么叫做惶惑和怀疑,他不像贝多芬那样,尤其不像华葛耐①那样,对于“为什么”这个永久的问题,在音乐中寻求答案;他不想解答人生的谜。莫扎特的朴素,跟他的温和与纯洁都到了同样的程度。对他的心灵而论,便是在他心灵中间,根本无所谓谜,无所谓疑问。

  怎么!没有疑问没有痛苦吗?那末跟他的心灵发生关系的,跟他的心灵协和的,叉是哪一种生命呢?那不是眼前的生命,而是另外一个生命,一个不会再有痛苦,一切都会解决了的生命。他与其说是“我们的现在”的音乐家,不如说是“我们的将来”的音乐家,莫扎特比华葛耐更其是未来的音乐家。丹纳说得非常好:“他的本性爱好完全的美。”这种美只有在上帝身上才有,只能是上帝本身,只有在上帝旁边,在上帝身上,我们才能找到这种美,才会用那种不留余地的爱去爱这种美。但莫扎特在尘世上已经在爱那种美了。在许多原因中间,尤其是这个原因,使莫扎特有资格称为超凡入圣(divine)的。

  法国音乐学者Camille Bellaique[嘉密·贝莱克]著《莫扎特》P.111—113。

  一九五五年三月二十四日译


作者: 令箭    时间: 2015-8-23 09:20
冯至 :一个消逝了的山村



      在人口稀少的地带,我们走入任何一座森林,或是一片草原,总觉得他们在洪荒时代大半就是这样。人类的历史演变了几千年,它们却在人类以外,不起一些变化,千百年如一日,默默地对着永恒。其中可能发生的事迹,不外乎空中的风雨,草里的虫蛇,林中出没的走兽和树间的鸣鸟。我们刚到这里来时,对于这座山林,也是那样感想,绝不会问到:
      这里也曾有过人烟吗?但是一条窄窄的石路的残迹泄露了一些秘密。
      我们走入山谷,沿着小溪,走两三里到了水源,转上山坡,便是我们居住的地方。我们住的房屋,建筑起来不过二三十年,我们走的路,是二三十年来经营山林的人们一步步踏出来的。处处表露出新开辟的样子,眼前的浓绿浅绿,没有一点历史的重担。但是我们从城内向这里来的中途,忽然觉得踏上了一条旧路。那条路是用石块砌成,从距谷口还有四五里远的一个村庄里伸出,向山谷这边引来,先是断断续续,随后就隐隐约约地消失了。它无人修理,无日不在继续着埋没下去。我在那条路上走时,好像是走着两条道路,一条路引我走近山居,另一条路是引我走到过去。因为我想,这条石路一定有一个时期宛宛转转地一直伸入谷口,在谷内溪水的两旁,现在只有树木的地带,曾经有过房屋,只有草的山坡上,曾经有过田园。
       过了许久,我才知道,这里实际上有过村落。在七十年前,云南省的大部分,经过一场浩劫,回、汉互相仇杀,有多少村庄城镇在这时衰落了。当时短短的二十年内,仅就昆明一个地方说,人口就从一百四十余万降落到二十五万。这里原有的山村,是回民的,可是汉人的,是一次便毁灭了呢,还是渐渐地凋零下去,我们都无从知道,只知它们是在回人几度围攻省城时成了牺牲。现在就是一间房屋的地基都寻不到了,只剩下树林、草原、溪水,除却我们的住房外,周围四五里内没有人家,但是每座山,每个幽隐的地方还都留有一个名称。这些名称现在只生存在从四邻村里走来的,砍柴、背松毛、放牛牧羊的人们的口里。此外它们却没有什么意义;
      若有,就是使我们想到有些地方曾经和人发生过关系,都隐藏着一小段兴衰的历史吧。
      我不能研究这个山村的历史,也不愿用想象来装饰它。它像是一个民族在世界里消亡了,随着它一起消亡的是它所孕育的传说和故事。我们没有方法去追寻它们,只有在草木之间感到一些它们的余韵。
       最可爱的是那条小溪的水源,从我们对面山的山脚下涌出的泉水;它不分昼夜地在那儿流,几棵树环绕着它,形成一个阴凉的所在。我们感谢它,若是没有它,我们就不能在这里居住,那山村也不会曾经在这里滋长。这清冽的泉水,养育我们,同时也养育过往日那村里的人们。人和人,只要是共同吃过一棵树上的果实,共同饮过一条河里的水,或是共同担受过一个地方的风雨,不管是时间或空间把它们隔离得有多么远,彼此都会感到几分亲切,彼此的生命都有些声息相通的地方。我深深理解了古人一首情诗里的句子:“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
       其次就是鼠曲草。这种在欧洲非登上阿尔卑斯山的高处不容易采撷得到的名贵的小草。在这里每逢暮春和初秋却一年两季地开遍了山坡。我爱它那从叶子演变成的,有白色茸毛的花朵,谦虚地掺杂在乱草的中间。但是在这谦虚里没有卑躬,只有纯洁,没有矜持,只有坚强。有谁要认识这小草的意义吗?我愿意指给他看:在夕阳里一座山丘的顶上,坐着一个村女,她聚精会神地在那里缝什么,一任她的羊在远远近近的山坡上吃草,四面是山,四面是树,她从不抬起头来张望一下,陪伴着她的是一丛一丛的鼠曲从杂草中露出头来。这时我正从城里来,我看见这幅图像,觉得我随身带来的纷扰都变成深秋的黄叶,自然而然地凋落了。这使我知道,一个小生命是怎样鄙弃了一切浮夸,孑然一身担当着一个大宇宙。那消逝了的村庄必定也曾经像是这个少女,抱着自己的朴质,春秋佳日,被这些白色的小草围绕着,在山腰里一言不语地负担着一切。后来一个横来的运命使它骤然死去,不留下一些夸耀后人的事迹。
      雨季是山上最热闹的时代,天天早晨我们都醒在一片山歌里。那是些从五六里外趁早上山来采菌子的人。下了一夜的雨,第二天太阳出来一蒸发,草间的菌子,俯拾皆是:有的红如胭脂,青如青苔,褐如牛肝,白如蛋白,还有一种赭色的,放在水里立即变成靛蓝的颜色。我们望着对面的山上,人人踏着潮湿,在草丛里,树根处,低头寻找新鲜的菌子。这是一种热闹,人们在其中并不忘却自己,各人钉着各人眼前的世界。这景象,在七十年前也不会两样。这些彩菌,不知点缀过多少民族童话,它们一定也滋养过那山村里的人们的身体和儿童的幻想吧。
       这中间,高高耸立起来那植物界里最高的树木,有加利树。有时在月夜里,月光把被微风摇摆的叶子镀成银色,我们望着它每瞬间都在生长,仿佛把我们的身体,我们的周围,甚至全山都带着生长起来。望久了,自己的灵魂有些担当不起,感到悚然,好像对着一个崇高的严峻的圣者,你若不随着他走,就得和他离开,中间不容有妥协。但是,这种树本来是异乡的,移植到这里来并不久,那个山村恐怕不会梦想到它,正如一个人不会想到他死后的坟旁要栽什么树木。
      秋后,树林显出萧疏。刚过黄昏,野狗便四出寻食,有时远远在山沟里,有时近到墙外,作出种种求群求食的嗥叫的声音。更加上夜夜常起的狂风,好像要把一切都给刮走。这时有如身在荒原,所有精神方面所体验的,物质方面所获得的,都失却了功用。使人想到海上的飓风,寒带的雪潮,自己一点也不能作主。风声稍息,是野狗的嗥声,野狗声音刚过去,松林里又起了涛浪。这风夜中的嗥声对于当时的那个村落,一定也是一种威胁,尤其是对于无眠的老人,夜半惊醒的儿童和抚慰病儿的寡妇。
      在比较平静的夜里,野狗的野性似乎也被夜的温柔驯服了不少。代替野狗的是麂子的嘶声。这温良而机警的兽,自然要时时躲避野狗,但是逃不开人的诡计。月色豫胧的夜半,有一二猎夫,会效仿麂子的嘶声,往往登高一呼,麂子便成群地走来。……据说,前些年,在人迹罕到的树丛里还往往有一只鹿出现。不知是这里曾经有过一个繁盛的鹿群,最后只剩下了一只,还是根本是从外边偶然走来而迷失在这里不能回去呢?反正这是近乎传说了。这美丽的兽,如果我们在庄严的松林里散步,它不期然地在我们对面出现,我们真会像是SaintEustache一般,在它的两角之间看见了幻境。
      两三年来,这一切,给我的生命许多滋养。但我相信它们也曾以同样的坦白和恩惠对待那消逝了的村庄。这些风物,好像至今还在述说它的运命。在风雨如晦的时刻,我踏着那村里的人们也踏过的土地,觉得彼此相隔虽然将及一世纪,但在生命的深处,却和他们有着意味不尽的关连。
                         1942年,写于昆明  

作者: 令箭    时间: 2015-8-23 09:20
巴金:一个车夫

  这些时候我住在朋友方的家里。
  有一天我们吃过晚饭,雨已经住了,天空渐惭地开朗起来。傍晚的空气很凉爽。方提议到公园去。
  我们匆匆跳上两部洋车,让车夫拉起走了。
  我在车上坐定了,用安闲的眼光看车夫。我不觉吃了一惊。在我的眼前晃动着一个瘦小的背影。我的眼睛没有错。拉车的是一个小孩,我估计他的年纪还不到十四。
  “小孩儿,你今年多少岁?”我问道。
  “十五岁!”他很勇敢、很骄傲地回答,仿佛十五岁就达到成人的年龄了。他拉起车子向前飞跑。他全身都是劲。
  “你拉车多久了?”我继续问他。
  “半年多了。”小孩依旧骄傲地回答。
  “你一天拉得到多少钱?”
  “还了车租剩得下二十吊钱!”
  我知道二十吊钱就是四角钱。
  “二十吊钱,一个小孩儿,真不易!”拉着方的车子的中年车夫在旁边发出赞叹了。
  “二十吊钱,你一家人够用?你家里有些什么人?”方听见小孩的答话,也感到兴趣了,便这样地问了一句。
  这一次小孩却不作声了,仿佛没有听见方的话似的。
  “你有父亲吗?”方并不介意,继续发问道。
  “没有!”他很快地答道,
  “母亲呢?”
  “没有!”他短短地回答,声音似乎很坚决,然而跟先前的显然不同了。
  “我有个妹子,”他好像实在忍不住了,不等我们问他,就自己说出来,“他把我妹子卖掉了。”
  我一听这话马上就明白这个“他”字指的是什么人。我知道这个小孩的身世一定很悲惨。我说:“那么你父亲还在——”
  小孩不管我的话,只顾自己说下去:“他抽白面,把我娘赶走了,妹子卖掉了,他一个人跑了。”
  “有这么狠的父亲!”中年车夫慨叹地说了。以后他又问小孩:“你父亲来看过你吗?”
  “没有,他不敢来!”小孩坚决地回答。虽是短短的几个字,里面含的怨气却很重。
  我看不见那个小孩的脸,不知道他脸上的表情,但是从他刚才的话里,我知道对于他另外有一个世界存在。没有家,没有爱,没有温暖,只有一根生活的鞭子在赶他。然而他能够倔强!他能够恨!他能够用自己的两只手举起生活的担子,不害伯,不悲哀。他能够做别的生在富裕的环境里的小孩所不能够做的事情,而且有着他们所不敢有的思想。
  生活毕竟是一个烘炉。它能够锻炼出这样倔强的孩子来。甚至人世间最惨痛的遭遇也打不倒他。
  就在这个时候,车子到了公园的后门。我们下了车,付了车钱。我借着灯光看小孩的脸。出乎我意料之外,它完全是一张平凡的脸,圆圆的,没有一点特征。但是当我的眼光无意地触到他的眼光时,我就大大地吃惊了。这个世界里存在着的一切,在他的眼里都是不存在的。在那一对眼睛里,我找不到承认任何权威的表示。我从没有见过这么骄傲、这么倔强、这么坚定的眼光。
  我们买了票走进公园,我还回过头去看小孩,他正拉着一个新的乘客昂起头跑开了。

作者: 北原    时间: 2015-8-23 17:24
处暑了,哥秋安
作者: 令箭    时间: 2015-8-23 21:29
加菲 发表于 2015-8-23 18:08
每次阅读,都是与你相逢。

每次相逢也是一次别离,你好好的,我就会好好的


作者: 令箭    时间: 2015-8-23 21:36
北原 发表于 2015-8-23 17:24
处暑了,哥秋安

谢谢。
我把文章发在这里,是因为没有合适的版块可以去,并非这里有多么好。
就像我的文章在城南被某个版主删了一样,散板的随便一个版主删了这个帖子,我也会像体谅信陵君一样原谅散版诸人。
以后就不要问好了,你多和爱好正义公平的人士交流,对你有好处,对我忽略是对我的尊重,谢谢理解。


作者: 北原    时间: 2015-8-23 21:45
令箭 发表于 2015-8-23 21:36
谢谢。
我把文章发在这里,是因为没有合适的版块可以去,并非这里有多么好。
就像我的文章在城南被某个 ...

不客气。
我问候也不是因为你转的文章有多么好,只是因为我对每一个版友都尊重。
我觉得不喜欢散版的人,完全可以不在这里发帖子,而既然发在这里,我只能视同喜欢。
谢谢理解。
作者: 令箭    时间: 2015-8-23 21:51
北原 发表于 2015-8-23 21:45
不客气。
我问候也不是因为你转的文章有多么好,只是因为我对每一个版友都尊重。
我觉得不喜欢散版的人 ...

转公告区吧,我不喜欢散版

作者: 令箭    时间: 2015-8-23 21:58
加菲 发表于 2015-8-23 18:08
每次阅读,都是与你相逢。

公告区甚好,蓓蓓以后就来这里看我吧

作者: 令箭    时间: 2015-8-26 08:12
加菲 发表于 2015-8-25 20:49
本帖最后由 加菲 于 2015-8-25 20:58 编辑
令箭 发表于 2015-8-23 21:58公告区甚好,蓓蓓以后就来这里看 ...

听听

作者: 令箭    时间: 2015-8-26 08:29
加菲 发表于 2015-8-25 20:49
本帖最后由 加菲 于 2015-8-25 20:58 编辑
令箭 发表于 2015-8-23 21:58公告区甚好,蓓蓓以后就来这里看 ...

刀郎风光很多年,是个天才,但知名度甚至不如小沈阳
听小沈阳演绎刀郎歌曲,简直是摧残心灵
看一个艺人是不是专心艺术,有一条路,那就是看他是不是做广告代言
那些广告代言的艺人都是不值一提的
刀郎和窦唯、郑钧,崔健一样都是不代言的
我敬重他们

作者: 开的是寂寞    时间: 2015-8-26 15:13
选了个好地方,以后就来这里闲逛也不错,改天有空也整篇小文玩玩
作者: 令箭    时间: 2015-8-31 08:10
加菲 发表于 2015-8-30 11:20
黄永玉、黄裳的楼一直空着~

昨晚再读一遍《胡河清》,窗外是清明的月,远方有清诚的你

怀素食鱼帖没找到
还有几个也没找到
不过,能找到的
蓓蓓

作者: 令箭    时间: 2015-9-20 15:04
沈从文:滕回生堂今昔

  我六岁左右时害了疳疾,一张脸黄僵僵的,一出门身背后就有人喊“猴子猴子”。回过头去搜寻时,人家就咧着白牙齿向我发笑。扑拢去打吧,人多得很。装作不曾听见吧,那与本地人的品德不相称。我很羞愧,很生气。家中外祖母听从佣妇、挑水人、卖炭人与隔邻轿行老妇人出主意,于是轮流要我吃热灰里焙过的“偷油婆”、“使君子”,吞雷打枣子木的炭粉,黄纸符烧纸的灰渣,诸如此类药物,另外还逼我诱我吃了许多古怪东西。我虽然把这些很稀奇的丹方试了又试,蛔虫成绞成团地排出,病还是不得好,人还是不能够发胖,照习惯说来,凡为一切药物治不好的病,便同“命运”有关。家中有人想起了我的命运,当然不乐观。

  关心我命运的父亲,特别请了一个卖卦算命土医生来为我推算流年,想法禳解命根上的灾星。这算命人把我生辰干支排定后,就向我父亲建议:

  “大人,把少爷拜给一个吃四方饭的人做干儿子,每天要他吃习皮草蒸鸡肝,有半年包你病好。病不好,把我回生堂牌子甩了丢到大河潭里去!”

  父亲既是个军人,毫不迟疑地回答说:

  “好,就照你说的办。不用找别人,今天日子好,你留在这里喝酒,我们打了干亲家吧。”

  两个爽快单纯的人既同在一处,我的命运便被他们派定了。

  一个人若不明白我那地方的风俗,对于我父亲的慷慨处会觉得稀奇。其实这算命的当时若说:“大人,把少爷拜寄给城外碉堡旁大冬青树吧。”我父亲还是会照办的。一株树或一片古怪石头,收容三五十个寄儿,照本地风俗习惯,原是件极平常事情。且有人拜寄牛栏拜寄井水的,人神同处日子竟过得十分调和,毫无龃龉。

  我那寄父除了算命卖卜以外,原来还是个出名草头医生,又是个拳棒家。尖嘴尖脸如猴子,一双黄眼睛炯炯放光,身材虽极矮小,实可谓心雄万夫。他把铺子开设在一城热闹中心的东门桥头上,字号为“滕回生堂”。那长桥两旁一共有二十四间铺子,其中四间正当桥垛墩,比较宽敞,许多年以前,他就占了有垛墩的一间。住处分前后两进,前面是药铺,后面住家。铺子中罗列有羚羊角、穿山甲、马蜂巢、猴头、虎骨、牛黄、马宝,无一不备。最多的还是那几百种草药,成束成把的草根木皮,堆积如山,一屋中也就长年为草药蒸发的香味所笼罩。

  铺子里间房子窗口临河,可以俯瞰河里来回的柴炭船、米船、甘蔗船。河身下游约半里,有了转折,因此迎面对窗便是一座高山。那山头春夏之际作绿色,秋天作黄色,冬天则为烟雾包裹时作蓝色,为雪遮盖时只一片炫目白色。屋角隅陈列了各种武器,有青龙偃月刀、齐眉棍、连枷、钉耙。此外还有一个似桶非桶似盆非盆的东西,原来这是我那寄父年轻时节习站功所用的宝贝。他学习拉弓,想把腿脚姿势弄好,每个晚上蜷伏到那木桶里去熬夜。想增加气力,每早从桶中爬出时还得吃一条黄鳝的鲜血。站了木桶两整年,吃了黄鳝数百条,临到应试时,却被一个习武的仇人摘发他身份不明,取消了考试资格。他因此赌气离开了家乡,来到武士荟萃的凤凰县卖卜行医。为人既爽直慷慨,且能喝酒划拳,极得人缘,生涯也就不恶。做了医生尚舍不得把那个木桶丢开,可想见他还不能对那宝贝忘情。

  他家中有个太太,两个儿子。太太大约一年中有半年都把手从大袖筒缩到衣里去,藏了一个小火笼在衣里烘烤,眯着眼坐在药材中,简直是一只大猫。两个儿子大的学习料理铺子,小的上学读书。两老夫妇住在屋顶,两个儿子住在屋下层桥墩上。地方虽不宽绰,那里也用木板夹好,有小窗小门,不透风,光线且异常良好。桥墩尖劈形处,石罅里有一架老葡萄树,得天独厚,每年皆可结许多球葡萄。另外还有一些小瓦盆,种了牛膝、三七、铁钉台、隔山消等等草药。尤其古怪的是一种名为“罂粟”的草花,还是从云南带来的,开着艳丽煜目的红花,花谢后枝头缀绿色果子,果子里据说就有鸦片烟。

  当时一城人谁也不见过这种东西,因此常常有人老远跑来参观。当地一个拔贡还做了两首七律诗,赞咏那个稀奇少见的植物,把诗贴到回生堂武器陈列室板壁上。

  桥墩离水面高约四丈,下游即为一潭,潭里多鲤鱼鳜鱼,两兄弟把长绳系个钓钩,挂上一片肉,夜里垂放到水中去,第二天拉起就常常可以得一尾大鱼。但我那寄父却不许他们如此钓鱼,以为那么取巧,不是一个男子汉所当为。虽然那么骂儿子,有时把钓来的鱼不问死活依然扔到河里去,有时也会把鱼煎好来款待客人。他常奖励两个儿子过教场去同兵将子弟寻衅打架,大儿子常常被人打得头破血流回来时,作父亲的一面为他敷那秘制药粉,一面就说:“不要紧,不要紧,三天就好了。你怎么不照我教你那个方法把那苗子放倒?”说时有点生气了,就在儿子额角上一弹,加上一点惩罚,看他那神气,就可明白站木桶考武秀才被屈,报仇雪耻的意识还存在。

  我得了这样一个寄父,我的命运自然也就添了一个注脚,便是“吃药”了。我从他那儿大致尝了一百样以上的草药。假若我此后当真能够长生不老,一定便是那时吃药的结果。我倒应当感谢我那个命运,从一分吃药经验里,因此分别得出许多草药的味道、性质以及它们的形状。且引起了我此后对于辨别草木的兴味。其次是我吃了两年多鸡肝。这一堆药材同鸡肝,显然对于此后我的体质同性情都大有影响。

  那桥上有洋广杂货店,有猪牛羊屠户案桌,有炮仗铺与成衣铺,有理发馆,有布号与盐号。我既有机会常常到回生堂去看病,也就可以同一切小铺子发生关系。我很满意那个桥头,那是一个社会的雏型,从那方面我明白了各种行业,认识了各样人物。凸着个大肚子、胡须满腮的屠户,站在案桌边,扬起大斧“嚓”地一砍,把肉剁下后随便一秤,就猛向人菜篮中掼去,“镇关西”式人物,那神气真够神气。平时以为这人一定极其凶横蛮霸,谁知他每天拿了猪脊髓到回生堂来喝酒时,竟是个异常和气的家伙!其余如剃头的、缝衣的,我同他们认识以后,看他们工作,听他们说些故事新闻,也无一不是很有意思。我在那儿真学了不少东西,知道了不少事情。所学所知比从私塾里得来的书本知识当然有趣得多,也有用得多。

  那些铺子一到端午时节,就如我写《边城》故事那个情形,河下竞渡龙船,从桥洞下来回过身时,桥上有人用叉子挂了小百子鞭炮悬出吊脚楼,必必拍拍地响着。夏天河中涨了水,一看上游流下了一只空船,一匹牲畜,一段树木,这些小商人为了好义或好利的原因,必争着很勇敢地从窗口跃下,凫水去追赶那些东西。不管漂流多远,总得把那东西救出。关于救人的事,我那寄父总不落人后。

  他只想亲手打一只老虎,但得不到机会。他说他会点穴,但从不见他点过谁的穴。一口典型的麻阳话,开口总给人一种明朗愉快印象。

  民国二十二年旧历十二月十九日,距我同那座大桥分别时将近十二年,我又回到了那个桥头了。这是我的故乡,我的学校,试想想,我当时心中怎样激动!离城二十里外我就见着了那条小河。傍着小河溯流而上,沿河绵亘数里的竹林,发蓝叠翠的山峰,白白阳光下造纸坊与制糖坊,水磨与水车,这些东西皆使我感动得厉害!后来在一个石头碉堡下,我还看到一个穿号褂的团丁,送了个头裹孝布的青年妇人过身。那黑脸小嘴高鼻梁青年妇人,使我想起我写的《凤子》故事中角色。她没有开口唱歌,然而一看却知道这妇人的灵魂是用歌声喂养长大的。我已来到我故事中的空气里,我有点儿痴。环境空气,我似乎十分熟悉,事实上一切都已十分陌生!

  见大桥时约在下午两点左右,正是市面最热闹时节。我从一群苗人一群乡下人中拥挤上了大桥,各处搜寻没有发现“滕回生堂”的牌号。回转家中我并不提起这件事。第二天一早,我得了出门的机会,就又跑到桥上去,排家注意,终于在桥头南端,被我发现了一家小铺子。铺子中堆满了各样杂货,货物中坐定了一个瘦小如猴干瘪瘪的中年人。从那双眯得极细的小眼睛,我记起了我那个干妈。这不是我那干哥哥是谁?

  我冲近他身边时,那人就说,

  “唉,你要什么?”

  “我要问你一个人,你是不是松林?”

  里间屋孩子哭起来了,顺眼望去,杂货堆里那个圆形大木桶里,正睡了一对大小相等仿佛孪生的孩子。我万万想不到圆木桶还有这种用处,我话也说不来了。

  但到后我告诉他我是谁,他把小眼睛愣着瞅了我许久,一切弄明白后,便慌张得只是搓手,赶忙让我坐到一捆麻上去。

  “是你!是茂林!……”“茂林”是我干爹为我起的名字。

  我说:“大哥,正是我!我回来了!老人家呢?”

  “五年前早过世了!”

  “嫂嫂呢?”

  “六月里过去了!剩下两只小狗。”

  “保林二哥呢?”

  “他在辰州,你不见到他?他做了王村禁烟局长,有出息,讨了个乖巧屋里人,乡下买得三十亩田,做员外!”

  我各处一看,卦桌不见了,横招不见了,触目全是草药。“你不算命了吗?”

  “命在这个人手上,”他说时翘起一个大拇指,“这里人已没有命可算!”

  “你不卖药了吗?”

  “城里有四个官药铺,三个洋药铺。苗人都进了城,卖草药人多得很,生意不好做!”

  他虽说不卖药了,小屋子里其实还有许多那成束成捆的草药。而且恰好这时就有个兵士来买专治腹痛的“一点白”,把药找出给人后,他只捏着那两枚当一百的铜元,向我呆呆地笑。大约来买药的也不多了,我来此给他开了一个利市。

  他一面茫然地这样那样数着老话,一面还尽瞅着我。忽然发问:

  “你从北平来南京来?”

  “我在北平做事!”

  “做什么事?在中央,在宣统皇帝手下?”

  我就告诉他,既不在中央,也不是宣统手下。他只作成相信不过的神气,点着头,且极力退避到屋角隅去,俨然为了安全非如此不成。他心中一定有一个新名词作祟:“你可是个共产党?”他想问却不敢开口,他怕事。他只轻轻地自言自语说:“城内前年杀了两个,一刀一个。那个韩安世是韩老丙的儿子。”

  有人来购买烟扦,他便指点人到对面铺子去买。我问他这桥上铺子为什么都改成了住家户。他就告诉我,这桥上一共有十家烟馆,十家烟馆里还有三家可以买黄吗啡。此外又还有五家卖烟具的杂货铺。

  一出铺子到城边时,我就碰一个烟帮过身。两连护送兵各背了本地制最新半自动步枪,人马成一个长长队伍,共约三百二十余担黑货,全是从贵州来的。

  我原本预备第二天过河边为这长桥摄一个影留个纪念,一看到桥墩,想起二十七年前那钵罂粟花,且同时想起目前那十家烟馆三家烟具店,这桥头的今昔情形,把我照相的勇气同兴味全失去了。




作者: 令箭    时间: 2015-9-20 15:07
本帖最后由 令箭 于 2015-9-20 15:17 编辑

闻一多:贾岛

  这像是元和长庆间诗坛动态中的三个较有力的新趋势。这边老年的孟郊,正哼着他那沙涩而带芒刺感的五古,恶毒的咒骂世道人心,夹在咒骂声中的,是卢仝、刘叉的“插科打诨”和韩愈的宏亮的嗓音,向佛老挑衅。那边元稹、张籍、王建等,在白居易的改良社会的大纛下,用律动的乐府调子,对社会泣诉着他们那各阶层中病态的小悲剧。同时远远的,在古老的禅房或一个小县的廨署里,贾岛、姚合领着一群青年人做诗,为各人自己的出路,也为着癖好,做一种阴暗情调的五言律诗(阴黯由于癖好,五律为着出路)。
  老年中年人忙着挽救人心、改良社会,青年人反不闻不问,只顾躲在幽静的角落里做诗,这现象现在看来不免新奇,其实正是旧中国传统社会制度下的正常状态。不像前两种人,或已“成名”,或已通籍,在权位上有说话做事的机会和责任,这般没功名、没宦籍的青年人,在地位上、职业上可说尚在“未成年”时期,种种对国家社会的崇高责任是落不到他们肩上的。越俎代庖的行为是情势所不许的,所以恐怕谁也没想到那头上来。有抱负也好,没有也好,一个读书人生在那时代,总得做诗。做诗才有希望爬过第一层进身的阶梯。诗做到合乎某种程式,如其时运也凑巧,果然溷得一“第”,到那时,至少在理论上你才算在社会中“成年”了,才有说话做事的资格。否则万一你的诗做得不及或超过了程式的严限,或诗无问题而时运不济,那你只好做一辈子的诗,为责任做诗以自课,为情绪做诗以自遣。贾岛便是在这古怪制度之下被牺牲,也被玉成了的一个。在这种情形下,你若还怪他没有服膺孟郊到底,或加入白居易的集团,那你也可算不识时务了。
  贾岛和他的徒众,为什么在别人忙着救世时,自己只顾做诗,我们已经明白了;但为什么单做五律呢?这也许得再说明一下。孟郊等为便于发议论而做五古,白居易等为讲故事而做乐府,都是为了各自特殊的目的,在当时习惯以外,匠心的采取了各自特殊的工具。贾岛一派人则没有那必要。为他们起见,当时最通行的体裁——五律就够了。一则五律与五言八韵的试帖最近,做五律即等于做功课,二则为拈拾点景物来烘托出一种情调,五律也正是一种标准形式。然而做诗为什么老是那一套阴霾、凛冽、峭硬的情调呢?我们在上文说那是由于癖好,但癖好又是如何形成的呢?这点似乎尤其重要。如果再明白了这点,便明白了整个的贾岛。
  我们该记得贾岛曾经一度是僧无本。我们若承认一个人前半辈子的蒲团生涯,不能因一旦返俗,便与他后半辈子完全无关,则现在的贾岛,形貌上虽然是个儒生,骨子里恐怕还有个释子在。所以一切属于人生背面的,消极的,与常情背道而驰的趣味,都可溯源到早年在禅房中的教育背景。早年记忆中“坐学白骨塔”,或“三更两鬓几枝雪,一念双峰四祖心”的禅味,不但是“独行潭底影,数息树边身,……月落看心次,云生闭目中”一类诗境的蓝本,而且是“瀑布五千仞,草堂瀑布边,……孤鸿来夜半,积雪在诸峰”甚至“怪禽啼旷野,落日恐行人”的渊源。他目前那时代——一个走上了末路的,荒凉,寂寞,空虚,一切罩在一层铅灰色调中的时代,在某种意义上与他早年记忆中的情调是调和,甚至一致的。惟其这时代的一般情调,基于他早年的经验,可说是先天的与他不但面熟,而且知心,所以他对于时代,不至如孟郊那样愤恨,或白居易那样悲伤,反之,他却能立于一种超然地位,藉此温寻他的记忆,端详它,摩挲它,髣髴一件失而复得的心爱的什物样。早年的经验使他在那荒凉得几乎狞恶的“时代相”前面,不变色,也不伤心,只感着一种亲切,融洽而已。于是他爱静,爱瘦,爱冷,也爱这些情调的象征——鹤,石,冰雪。黄昏与秋是传统诗人的时间与季候,但他爱深夜过于黄昏,爱冬过于秋。他甚至爱贫,病,丑和恐怖。他看不出“鹦鹉惊寒夜唤人”句一定比“山雨滴楼鹉”更足以令人关怀,也不觉得“牛羊识僮仆,既夕应传呼”较之“归吏封宵钥,行蛇入古桐”更为自然。也不能说他爱这些东西。如果是爱,那便太执著而邻于病态了。(由于早年禅院的教育,不执著的道理应该是他早已懂透了的)他只觉得与它们臭味相投罢了。更说不上好奇。他实在因为那些东西太不奇,太平易近人,才觉得它们“可人”,而喜欢常常注视它们。如同一个三棱镜,毫无主见的准备接受并解析日光中各种层次的色调,无奈“世纪末”的云翳总不给他放晴,因此他最热闹的色调也不过“杏园啼百舌,谁醉在花傍!……身事岂能遂?兰花又已开”,和“柳转斜阳过水来”之类。常常是温馨与凄清揉合在一起,“芦苇声兼雨,芰荷香绕灯”,春意留恋在严冬的边缘上,“旧房山雪在,春草岳阳生。”他瞥见的“月影”偏偏不在花上而在“蒲根”,“楼鸟”不在绿杨而在“棕花上”。是点荒凉感,就逃不脱他的注意,那怕琐屑到“湿苔粘树瘿”。
  以上这些趣味,诚然过去的诗人也偶尔触及到,却没有如今这样大量的,彻底的被发掘过,花样,层次也没有这样丰富。我们简直无法想像他给与当时人的,是如何深刻的一个刺激。不,不是刺激,是一种酣畅的满足。初唐的华贵,盛唐的壮丽,以及最近十才子的秀媚,都已腻味了,而且容易引起一种幻灭感。他们需要一点清凉,甚至一点酸涩来换换口味。在多年的热情与感伤中,他们的感情也疲乏了。现在他们要休息。他们所熟习的禅宗与老庄思想也这样开导他们。孟郊、白居易鼓励他们再前进。眼看见前进也是枉然,不要说他们早已声嘶力竭。况且有时在理论上就释道二家的立场说,他们还觉得“退”才是正当办法。正在苦闷中,贾岛来了,他们得救了,他们惊喜得像发现了一个新天地,真的,这整个人生的半面,犹如一日之中有夜,四时中有秋冬,——为什么老被保留着不许窥探?这里确乎是一个理想的休息场所,让感情与思想都睡去,只感官张着眼睛往有清凉色调的地带涉猎去。“叩齿坐明月,搘颐望白云”,休息又休息。对了,惟有休息可以驱除疲惫,恢复气力,以便应付下一场的紧张。休息,这政治思想中的老方案,在文艺态度上可说是第一次被贾岛发现的。这发现的重要性可由它在当时及以后的势力中窥见。由晚唐到五代,学贾岛的诗人不是数字可以计算的,除极少数鲜明的例外,是向着词的意境与词藻移动的,其余一般的诗人大众,也就是大众的诗人,则全属于贾岛。从这观点看,我们不妨称晚唐五代为贾岛时代。他居然被崇拜到这地步:
  李洞……酷慕贾长江,遂铜写岛像,戴之巾中,常持数珠念贾岛佛。人有喜贾岛诗者,洞必手录岛诗赠之,叮咛再四曰:“此无异佛经,归焚香拜之。”(《唐才子传》九)
  南唐孙晟……尝画贾岛像,置于屋壁,晨夕事之。(《郡齐读书志》十八)
上面的故事,你尽可解释为那时代人们的神经病的象征,但从贾岛方面看,确乎是中国诗人从未有过的荣誉,连杜甫都不曾那样老实的被偶像化过;你甚至说晚唐五代之崇拜贾岛是他们那一个时代的偏见和行动,但为什么几乎每个朝代的末叶都有回向贾岛的趋势?宋末的四灵,明末的钟谭,以至清末的同光派,都是如此。不宁惟是。即宋代江西派在中国诗史上所代表的新阶段,大部分不也是从贾岛那分遗产中得来的赢余吗?可见每个在动乱中灭毁的前夕都需要休息,也都要全部的接受贾岛,而在平时,也未当不可以部分的接受他,作为一种调济,贾岛毕竟不单是晚唐五代的贾岛,而是唐以后各时代共同的贾岛。
原载昆明《中央日报·文艺》第十八期









作者: 令箭    时间: 2015-9-20 15:10
本帖最后由 令箭 于 2015-9-20 15:17 编辑


老舍:四位先生






                                                                     吴组缃先生的猪

  从青木关到歌乐山一带,在我所认识的文友中要算吴组缃先生最为阔绰。他养着一口小花猪。据说,这小动物的身价,值六百元。
  每次我去访组缃先生,必附带的向小花猪致敬,因为我与组缃先生核计过了:假若他与我共同登广告卖身,大概也不会有人,出六百元来买!
  有一天,我又到吴宅去。给小江──组相缃先生的少爷──买了几个比醋还酸的桃子。拿着点东西,好搭讪着骗顿饭吃,否则就大不好意思了。一进门,我看见吴太太的脸比晚日还红。我心里一想,便想到了小花猪。假若小花猪丢了,或是出了别的毛病,组缃先生的阔绰便马上不存在了!一打听,果然是为了小花猪:它已绝食一天了。我很着急,急中生智,主张给它点奎宁吃,恐怕是打摆子。大家都不赞同我的主张。我又建议把它抱到床上盖上被子睡一觉,出点汗也许就好了;焉知道不是感冒呢?这年月的猪比人还娇贵呀!大家还是不赞成。后来,把猪医生请来了。我颇兴奋,要看看猪怎么吃药。猪医生把一些草药包在竹筒的大厚皮儿里,使小花猪横衔着,两头向后束在脖子上:这样,药味与药汁便慢慢走入里边去。把药包儿束好,小花猪的口中好像生了两个翅膀,倒并不难看。
  虽然吴宅有此骚动,我还是在那里吃了午饭──自然稍微的有点不得劲儿!
  过了两天,我又去看小花猪──这回是专程探病,绝不为看别人;我知道现在猪的价值有多大──小花猪口中已无那个药包,而且也吃点东西了。大家都很高兴,我就又就棍打腿的骗了顿饭吃,并且提出声明:到冬天,得分给我几斤腊肉;组缃先生与太太没加任何考虑便答应了。吴太太说:“几斤?十斤也行!想想看,那天它要是一病不起┄┄”大家听罢,都出了冷汗!

              马宗融先生的时间观念

  马宗融先生的表大概是、我想是一个装饰品。无论约他开会,还是吃饭,他总迟到一个多钟头,他的表并不慢。
  来重庆,他多半是住在白象街的作家书屋。有的说也罢,没的说也罢,他总要谈到夜里两三点钟。追假若不是别人都困得不出一声了,他还想不起上床去。有人陪着他谈,他能一直坐到第二天夜里两点钟。表、月亮、太阳,都不能引起他注意到时间。
  比如说吧,下午三点他须到观音岩去开会,到两点半他还毫无动静。“宗融兄,不是三点,有会吗?该走了吧?”有人这样提醒他,他马上去戴上帽子,提起那有茶碗口粗的木棒,向外走。“七点吃饭。早回来呀!”大家告诉他。他回答声“一定回来”,便匆匆地走出去。
  到三点的时候,你若出去,你会看见马宗融先生在门口与一位老太婆,或是两个小学生,谈话儿呢!即使不是这样,他在五点以前也不会走到观音岩。路上每遇到一位熟人,便要谈,至少有十分钟的话。若遇上打架吵嘴的,他得过去解劝,还许把别人劝开,而他与另一位劝架的打起来!遇上某处起火,他得帮着去救。有人追赶扒手,他必然得加入,非捉到不可。看见某种新东西,他得过去问问价钱,不管买与不买。看到戏报子,马上他去借电话,问还有票没有……这样,他从白象街到观音岩,可以走一天,幸而他记得开会那件事,所以只走两三个钟头,到了开会的地方,即使大家已经散了会,他也得坐两点钟,他跟谁都谈得来,都谈得有趣,很亲切,很细腻。有人刚买一条绳子,他马上拿过来练习跳绳──五十岁了啊!
七点,他想起来回白象街吃饭,归路上,又照样的劝架,救人,追贼,问物价,打电话……至早,他在八点半左右走到目的地。满头大汗,三步当作两步走的。他走了进来,饭早已开过了。
  所以,我们与友人定约会的时候,若说随便什么时间,早晨也好,晚上也好,反正我一天下出门,你哪时来也可以,我们便说“马宗融的时间吧”! 

              姚蓬子先生的砚台

  作家书屋是个神秘的地方,不信你交到那里一份文稿,而三五日后再亲自去索回,你就必定不说我扯谎了。进到书屋,十之八九你找不到书屋的主人──姚蓬子先生。他不定在哪里藏着呢。他的被褥是稿子,他的枕头是稿子,他的桌上、椅上、窗台上……全是稿子。
简单的说吧,他被稿子埋起来了。当你要稿子的时候,你可以看见一个奇迹。假如说尊稿是十张纸写的吧,书屋主人会由枕头底下翻出两张,由裤袋里掏出三张,书架里找出两张,窗子上揭下一张,还欠两张。你别忙,他会由老鼠洞里拉出那两张,一点也不少。
  单说蓬子先生的那块砚台,也足够惊人了!那是块无法形容的石砚。不圆不方,有许多角儿,有任何角度。有一点沿儿,豁口甚多,底子最奇,四周翘起,中间的一点凸出,如元宝之背,它会像陀螺似的在桌子乱转,还会一头高一头低地倾斜,如浪中之船。我老以为孙悟空就是由这块石头跳出去的!
  到磨墨的时候,它会由桌子这一端滚到那一端,而且响如快跑的马车。我每晚十时必就寝,而对门儿书屋的主人要办事办到天亮。从十时到天亮,他至少有十次,一次比一次响──到夜最静的时候,大概连南岸都感到一点震动。从我到白象街起,我没做过一个好梦,刚一入梦,砚台来了一阵雷雨,梦为之断。在夏天,砚一响,我就起来拿臭虫。冬天可就不好办,只好咳嗽几声,使之闻之。
  现在,我已交给作家书屋一本书,等到出版,我必定破费几十元,送给书屋主人一块平底的,不出声的视台!

                         何容先生的戒烟

  首先要声明:这里所说的烟是香烟,不是鸦片。从武汉到重庆,我老同何容先生在一间屋子里,一直到前年八月间。在武汉的时候,我们都吸“大前门”或“使馆”牌;大小“英”似乎都不够味儿。到了重庆,小大“英”似乎变了质,越来越“够”味儿了,“前门”与“使馆”倒仿佛没了什么意思。慢慢的,“刀”牌与“哈德门”又变成我们的朋友,而与小大“英”,不管是谁的主动吧,好像冷淡得日悬一日,不久,“刀”牌与“哈德门”又与我们发生了意见,差不多要绝交的样子,何容先生就决心戒烟!
  在他戒烟之前,我已声明过:“先上吊。后戒烟!”本来吗,“弃妇抛雏”的流亡在外,吃不敢进大三元,喝么也不过是清一色(黄酒贵,只好吃点白干),女友不敢去交,男友一律是穷光蛋,住是二人一室,睡是臭虫满床,再不吸两枝香烟,还活着干吗?可是,一看何容先生戒烟,我到底受了感动,既觉自己无勇,又钦佩他的伟大;所以,他在屋里,我几乎不敢动手取烟,以免动摇他的坚决!
  何容先生那天睡了十六个钟头,一枝烟没吸!醒来,已是黄昏,他便独自走出去。我没敢陪他出去,怕不留神递给他一枝烟,破了戒!掌灯之后,他回来了,满面红光,含着笑,从口袋中掏出一包土产卷烟来。“你尝尝这个,”他客气地让我,“才一个铜板一枝!有这个,似乎就不必戒烟了!没有必要!”把烟接过来,我没敢说什么,怕伤了他的尊严。面对面的,把烟燃上,我俩细细地欣赏。头一口就惊人,冒的是黄烟,我以为他误把爆竹买来了!听了一会儿,还好,并没有爆炸,就放胆继续地吸。吸了不到四五口,我看见蚊子都争着向外边飞,我很高兴。既吸烟,又驱蚊,太可贵了!再吸几口之后,墙上又发现了臭虫,大概也要搬家,我更高兴了!吸到了半支,何容先生与我也跑出去了,他低声地说:“看样子,还得戒烟!”
  何容先生二次戒烟,有半天之久。当天的下午,他买来了烟斗与烟叶。“几毛钱的烟叶,够吃三四天的,何必一定戒烟呢!”他说。吸了几天的烟斗,他发现了:(一)不便携带;(二)不用力,抽不到:用力,烟油射在舌头上;(三)费洋火;(四)须天天收拾,麻烦!有此四弊,他就戒烟斗,而又吸上香烟了。“始作卷烟者。其无后乎!”他说。
  最近二年,何容先生不知戒了多少次烟了,而指头上始终是黄的。




作者: 令箭    时间: 2015-9-20 15:16
朱自清:匆匆

       燕子去了,有再来的时候;杨柳枯了,有再青的时候;桃花谢了,有再开的时候。但是,聪明的,你告诉我,我们的日子为什么一去不复返呢?——是有人偷了他们罢:那是 谁?又藏在何处呢?是他们自己逃走了罢:现在又到了哪里呢?  我不知道他们给了我多少日子;但我的手确乎是渐渐空虚了。在默默里算着,八千多日 子已经从我手中溜去;像针尖上一滴水滴在大海里,我的日子滴在时间的流里,没有声音, 也没有影子。我不禁头涔涔而泪潸潸了。  去的尽管去了,来的尽管来着;去来的中间,又怎样地匆匆呢?早上我起来的时候,小 屋里射进两三方斜斜的太阳。太阳他有脚啊,轻轻悄悄地挪移了;我也茫茫然跟着旋转。于 是——洗手的时候,日子从水盆里过去;吃饭的时候,日子从饭碗里过去;默默时,便从凝 然的双眼前过去。我觉察他去的匆匆了,伸出手遮挽时,他又从遮挽着的手边过去,天黑 时,我躺在床上,他便伶伶俐俐地从我身上跨过,从我脚边飞去了。等我睁开眼和太阳再 见,这算又溜走了一日。我掩着面叹息。但是新来的日子的影儿又开始在叹息里闪过了。  在逃去如飞的日子里,在千门万户的世界里的我能做些什么呢?只有徘徊罢了,只有匆 匆罢了;在八千多日的匆匆里,除徘徊外,又剩些什么呢?过去的日子如轻烟,被微风吹散 了,如薄雾,被初阳蒸融了;我留着些什么痕迹呢?我何曾留着像游丝样的痕迹呢?我赤裸 裸来到这世界,转眼间也将赤裸裸的回去罢?但不能平的,为什么偏要白白走这一遭啊?  你聪明的,告诉我,我们的日子为什么一去不复返呢?  
                                                                                                           1922年3月28日








作者: 令箭    时间: 2015-9-20 15:18
加菲 发表于 2015-9-3 18:01
美好的帖子,放在这里依然美好



作者: 令箭    时间: 2015-9-27 08:48
加菲 发表于 2015-9-21 14:05
在呢

加菲,仲秋快乐


作者: 开的是寂寞    时间: 2015-9-29 21:38
这么多美妙的文章放在这里看到的人不会太多吧,真是有点可惜了
作者: 开的是寂寞    时间: 2015-9-30 12:34
令箭 发表于 2015-8-23 09:19
傅雷书信:一九五五年三月二十七日夜

       聪:为你参考起见,我特意从一本专论莫扎特的书里译出一段 ...

这字百读不厌
作者: 开的是寂寞    时间: 2015-9-30 12:37
苏力 发表于 2015-8-18 21:42
胖爷我牙酸


作者: 开的是寂寞    时间: 2015-10-13 10:23
令箭 发表于 2015-8-9 10:51
顾城:学诗笔记


诗一般的语言,真美
作者: 令箭    时间: 2015-10-19 17:26
加菲 发表于 2015-10-19 09:05
小伟,我回来了

你和球球安好

作者: 令箭    时间: 2015-10-20 16:37
加菲 发表于 2015-10-20 09:09
猫儿进藏休年假,留给我和球儿半个月的二人世界。现在结束了~
期间除了惦念,全是喜悦。

照片已收藏。昨天看到一句话送给你:
爱孩子的女子最美丽

作者: 红粉    时间: 2015-11-2 10:33
加菲 发表于 2015-11-2 09:57
天很冷了,有时忙得冒出蒸汽,多保重,别担心~

小孩最喜欢万圣节搞怪,拎个南瓜灯最兴奋



作者: 开的是寂寞    时间: 2015-12-11 16:31
令箭 发表于 2015-8-8 16:03
刘亮程:寒风吹彻

这字写得打人,生疼生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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