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哟，金师傅！你这是忙活什么呢？早饭吃了没？”老张恍惚间听到了儿子张永军的声音。
“小张来了啊，没呢，哪顾得上吃啊，你爸又尿了，你瞅瞅，这一大泡尿，又得换洗床单，前几天刚换的……“小金找到新的抱怨对象了，叽里咕噜说了一长串话，才让张永军进门。
“爸，“张永军凑到他床跟前，小金在外面招呼他：”那个，小张，你下去帮我和你爸爸打点早饭上来，顺便喂喂你爸，他喜欢你喂他。“
“好嘞！“张永军拿着饭盒”哒哒哒“就下楼去了。老张心里想：小金还挺会使唤人的，知道儿子老实，要是马艳红在这儿，他一准儿不敢。马艳红好几天没来看他了，也不知道她那条类风湿的腿，吃了中药有没有好点儿。他现在懊恼得紧，要不是那时候在家里，他天天要让马艳红给他这一米八的大块头给搬到阳台上那个站立架子上头去，她的腿也不至于这么严重。你想想，他一米八，有一百六七十斤，马艳红天天给他穿衬衫，西裤，把他从床上抱到轮椅上，再从轮椅上抱到站立架子上面固定好，半个小时，一个小时就要放下来休息一会儿，再站上去……
有时候儿子休息，来家里替换替换，折腾一天还直喊着吃不消呢，第二个了礼拜，儿媳妇骆薇薇就给婆婆打电话说：张永军腰都不能动了，这周不回来了。
想到儿子，他又想起自己第二回脑梗，那是张永军中专毕业那年。儿子成绩不好，勉强念了个城建中专，毕业后指望着能找找过去的老同事给安排个好工作。儿子想去西城湖畔那个建筑楼盘上班，马艳红一打听，是从前单位里做瓦匠的纪忠发承包的土建，回来跟老张说了，让他跟纪忠发说说情去。老张一听是纪忠发，脑袋就炸了。 纪忠发当年跟他抢过马艳红，还差点干过一架，以前在一个单位两个人就是针尖对麦芒，谁都不买谁帐的。现在让他去求他？门也没有！老张当着儿子面就把马艳红给骂了一顿。
“你不想见，打个电话也行啊！”张永军哪知道他们的过节啊，还继续在边上煽风点火：“我去应聘的时候碰见纪叔叔了，他还问你和我妈好呢，让你哪天得空跟他聚聚……”
“聚个屁！”老张鼻子都气歪了：“你就是应聘上了也别去上班，天底下建筑公司那么多，你非挤这一家啊？”
“这家怎么了嘛，还是你老同事，有他罩着我，我能多学点东西嘛！”张永军不明白自己老子为什么发这么大的火，他以为老头子又是自尊心作祟，觉得自己混得不如从前的手下，心里头不痛快。他当下心里也跟着不痛快起来：“爸，你就死在你这脾气上，有什么了不起的，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你现在混得不如人家，你就得承认……”
“啪！”老张猛地甩了他一记耳光，指着他的鼻子吼：“你给我滚！还轮不到你教训我呢！”
张永军气得摔门而去……
在网吧上网上到半夜，忽然马艳红给他打电话：“永军，你爸……你爸又犯病了……”
张永军火速赶到医院，老张已经进了手术室。不一会儿主治医师皱着眉头出来问：“谁让你们给他喝酒了啊？不知道脑梗病人不能喝酒啊？还喝这么多……”
这回老张梗的是右边，住了一个多月医院才出来。张永军的工作也泡了汤，只好先去一个公司当了小文员，他气恼父亲，跟几个同事合租房子住，没事也不大回来。
老张好了之后没再喝酒，他现在拄着拐杖勉强能上下楼。马艳红为了生计在小区门口摆了个凉皮摊子，他每天到了点就给她送点茶饭。
要说马艳红真是个好女人，跟着他好日子过得，苦日子也过得。从前她可是三建公司办公室里的一枝花，现在却愿意抛头露面在外头卖凉皮。马艳红爱干净，什么都收拾的干干净净的，虽说她的凉皮味道一般，但生意还不差。儿子有时回来，也愿意守在摊子上帮帮忙，只是不大想单独面对他。
人家说：老张你还挺有福气，都这模样了，老婆还守着你，儿子也算孝顺。他面上不说什么，心里却老大的失落。那个意气风发的张玉和哪去了啊？想当年他还经常在报纸上发表文章呢，现在可倒好，看个报纸都得费半天的劲儿。
4.
喂完了老张早饭，张永军一看手机，快八点了，得去上班了，赶紧跟他打了个招呼就闪人了。儿子还算好的了，每个礼拜不管怎样都要抽空来看他一回。那个骆薇薇呢？打他到了这个养老院，就带孙子来过一会，屁股还没坐热，借口要给儿子喂奶了，就溜之大吉了。
总得来说，骆薇薇还算是不错了，没有嫌弃他是个瘫痪的老头，也没吵着让他们家买房子，虽然后来还是买了，但月供是他们自己掏的。她跟张永军谈的时候，老张还在住院呢，她来看了一回，还偷偷在病房外面抹了一回眼泪。马艳红瞧见了说这姑娘心肠挺好的，虽然模样长得差点，配儿子也算说得过去了。
之前的马艳红选儿媳妇眼光可高着呢，那年他们从前单位食堂的小李，在百货大楼当保洁阿姨，在马艳红的凉皮摊子面前指着一个姑娘给她看。
那姑娘皮肤白白的，个头也有一米六以上，是百货大楼的营业员，马艳红回来跟老张描述了，老张说：“儿子乐意就成。”等张永军回来他一说，张永军说见见吧。
那就见了，双方第一印象还可以，介绍人说先处处看吧，培养培养感情。这一处处了两三个月，有一天张永军吃晚饭的时候问：“爸，妈，家里再买个三居室没问题吧？”
“你们都谈到房子了？”老张跟马艳红对视了一眼，这速度还挺快。
“不是，今天逛街碰见李阿姨了，她说你俩买断的钱足够买个三居室了，王月梅挺高兴。”王月梅是他女朋友的名字。
“李阿姨这话都跟她说了？”马艳红问。
“不知道她知不知道，反正我是今天刚知道。”张永军正在喝最后一口汤，一点没察觉出父母的异常。
第二天，马艳红连摊子都没出，就直奔百货大楼，打听下来的结果吓了她一跳，原来这个王月梅还是小李娘家表哥的女儿。怪不得小李上赶着要把她介绍给自己儿子呢，原来老底都让她摸得一清二楚了啊？
当下她就回去告诉给老张了，老张说：“要是儿子真喜欢她，那也没有法子啊！”马艳红一想，是这个理儿，儿子喜欢，他们再不乐意也没辙。俩人旁敲侧击地向儿子验证这两人的感情进展，好像还挺热乎，有一回马艳红还瞧见儿子捧着一大束玫瑰花去接王月梅。
算了，算了，老张劝她：就这么一个儿子，当年买断工龄不也是为了他有今天嘛？俩口子就这么自己给自己宽心，趁着国庆节假期，还偷偷去离家不远的一个楼盘看了看房子。
看完房子的第三天，张永军又在饭桌上问：“爸妈，你俩去看碧水苑的房子了？”
马艳红心里一咯噔，这不是在家里安了间谍了嘛。怎么连去哪里看了房子都知道啊？准是那天看房子被谁传到小李耳朵里，又传到了儿子这里了。这还了得，要是跟小李这样的人做了亲戚，以后还不处处被她给牵着鼻子走啊？这个小李从前在单位食堂就是出了名的搅屎棍子，她也是昏了头了，居然看上她介绍的姑娘。想到这儿，她也没再给儿子好脸色看：“你听外头人乱嚼什么舌根子，实话告诉你，想买房子凭自己本事，少打我和你爸的买断钱！”
“我又没打你们的主意！”张永军生气了，老张跟在马艳红后面补充：“谁打都不成，还没谈婚论嫁呢，就来打听我们家底细，我看这个王月梅也不是什么好货色！”
“谁打听你底细了？谁打听你底细了？你凭什么这么说人家？不晓得你们整天疑神疑鬼的干什么，相亲也是你们要我去的，不放心就别答应啊！”张永军的脾气一上来，嘴里也没几句好话，三言两语地就把老张给气得够呛。
打那以后，张永军好几个月都没回家里来住，直到老张第三次发病住院，他才回来。听马艳红说，没多久王月梅就跟他分了，为什么分，也没敢问。
5.
胡思乱想的，时间过得就特别快，老张听到楼下大厅的挂钟敲了十一下，他该听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新闻了。他侧过脑袋，轻车熟路地用牙齿咬住了枕头旁边的收音机挂线，一甩脑袋就扯了过来。接着，他又用脑袋和脖子夹住收音机，用牙齿去抵收音机调频的齿轮，耐心地调到了他想听的新闻频道：“……今天是2015年8月1日，星期六，下面请听这次新闻直通车的详细内容……“
小金又拖着他那条不甚利索的右腿向他这边走来：“老张，老张，吃午饭喽……“
所谓的吃午饭，在老张看来跟喂猪也差不多，他的吞咽功能退化了，不能咀嚼硬的食物，饭菜都是那料理机打碎了喂的。从前，马艳红好耐心，一顿饭拿着勺子能喂半个小时，小金呢，一勺连着一勺喂，至多十分钟，一顿饭就喂完了。老张联想到“填鸭式“，他觉得自己现在就是一个活着的容器，每天固定着往里头填一点，再往外头排一点，始终保持着平衡的状态。
他的人生使命在他躺到床上不能动弹的那一刻就已经完成了，现在这个世界跟他已经没有了多大的关系。儿子过着自己的日子，孩子生了，自己也当爹了。马艳红帮着媳妇儿带带孩子，渐渐地也不大往这里跑了，他能理解，现在家家都一个孩子，带得金贵着呢。
他跟马艳红也就生了这么一个儿子，那时候多积极啊，响应国家计划生育的国策，生完了马艳红儿子自觉自愿就去医院做了结扎手术，还上了单位里的光荣榜。去年骆薇薇生孩子的时候，马艳红的类风湿也犯了，两个人一起住院，可把张永军给忙坏了，整整两个月没来看他，事后马艳红有一次来看他，告诉他张永军埋怨他们为啥没多生几个，也给他现在减轻一点负担嘛！
老张有时候心里也想，假如让他的人生再重来一次，他也许不会再喝这么多酒，也不会每天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沾沾自喜，固步自封。他也许会跟那些他曾经看不起的底层职工们搞好关系，等到单位改制的那一天或许还能多一条出路。那么他们的家庭也不会像现在这样死气沉沉，也许现在的他正健健康康地陪着马艳红一起带孙子呢？
孙子长什么样，他都不记得了……
骆薇薇长什么样，他也仿佛记不太清楚了，他感觉自己的眼皮子越来越沉，越来越沉，意识也渐渐模糊起来，他很快就睡着了……
一觉醒过来，又是晚饭时间了，小金照例对他完成了“填鸭式“的喂饭，又去护理其他床的病人了。防止他再尿裤子，小金不由分说地给他下面系上了塑料袋， 现在老张可以自由自在地想尿就尿了，虽然这让他感觉很没有尊严，可是用小金的话来说：你都这样了，尊严值几个钱？
现在老张每天晚上睡觉的时候心里都在想：我要是这一觉睡过去了该多好？既不痛苦，又不拖累家里人……
可每天他又会在那一束阳光的照射下醒过来，开始新一天的生活……
作者: 野妞 时间: 2015-8-31 12:52
看完了。
难得的是，还是被吸引着，没眨眼地看完了。
作者: 野妞 时间: 2015-8-31 13:03
俺这么个铁石心肠又挑三拣四的主被感动还是很不容易的。
没想到莫零写小说的功力有这样了，含而不露，隐而不发，冷静，淡定，从容着把老张漫长后来又沉重的人生故事讲完了。我们可以看到楼主用词用得很平凡，语言也很朴素，可故事内容却让一个健康后来病弱的养老院病患老张，从生龙活虎到生不如死。
故事貌似没有多大的起伏，一个下岗工人的落魄际遇罢了，实际上俺读后完内心却波滔翻滚，活着好累，好着也好无奈，被迫活着等死尤其无情。
作者: 疯老爷子 时间: 2015-8-31 13:04
先睡觉，睡醒了再看。
作者: 野妞 时间: 2015-8-31 13:05
结尾足够简洁有力了，轻轻说一句—“可每天他又会在那一束阳光的照射下醒过来，开始新一天的生活……”—就足够了。
作者: 莫零 时间: 2015-8-31 13:16
这是拿我公公当素材的，他就是这样的病人，每次去养老院看完他回来，我心里都要难受好半天，扪心自问，我这个儿媳妇做的也不够好，但是也实在没有别的法子改善他现在的生活。
作者: 野妞 时间: 2015-8-31 14:06
我说杂这么有生活，怪得。
所以，爱惜自个等于给家人减负。
我有一亲戚，卫生检疫局的，各大餐馆酒店都得归他们发卫生许可证嘛，然后就走哪吃哪，每天就是胡吃海赛猛灌，吃相凶猛，毫无节制……
后来就得大肠癌了，中期，生术很成功，切了一盆子坏下水出来。好了以后吧，仍然饕餮之徒不改本色，到谁家都要好吃好喝好酒的伺候。前些日子俺回家，听说他现在吧，就是经常便秘，梗阻得要命，上个大号吧无比费劲，同烟云割痔有一拼，他老婆是特别特别善良温和的好女人，亏得她经心照顾，尚无大碍。
我有点相信因果，吃太多了消化不了。人贪欲过多也是如此，福薄之人受不起大富大贵，小气过甚便无人助天馈。
作者: 野妞 时间: 2015-8-31 14:07
我给的是二级精华。
作者: 疯老爷子 时间: 2015-8-31 14:27
这篇写得好，很符合实际，都在情理之中。
用你公公当原型，我有疑问了，你公婆都是合肥人，为什么没有房子啊？按理说拆迁都能拆出几套来呢。
作者: 莫零 时间: 2015-8-31 14:28
青岛的韩作家被我死乞白赖的精神感动，收我当了徒弟，我这篇小说是在他的敲打下出炉的。
作者: 莫零 时间: 2015-8-31 14:30
他们又不是有土地的农民，哪能沾拆迁户的光啊，就一套单位集资建的房，我也不想沾他们什么光，自己有手有脚的。
作者: 野妞 时间: 2015-8-31 15:00
本帖最后由 野妞 于 2015-8-31 15:01 编辑
我和马姐夫基本上都是用自个的双手拼出来的生活。也错过了许多机遇，也得到了许多机会，人生虽沉也重但每天都有阳光和新鲜空气。
天道酬勤。
作者: 疯老爷子 时间: 2015-8-31 15:09
让高人指点一下，比自抠容易上道儿。再让他帮你荐荐文，当作家的没梦一定成真。
作者: 疯老爷子 时间: 2015-8-31 15:10
有志气。
作者: 野妞 时间: 2015-9-6 15:57
这样肯下功夫和上劲，梦想成真的概率挺大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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