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川西平原常见的农家小院格局。如果真要说有什么特色的话,就是循着每一处气息你能摸到诗人的脉搏和心跳。诗人是我的老师,院子是他的院子。他跟我炫耀多次,说他有个农家小院,问我要不要参观。每次聊及小院的话题,他都笑得由衷而烂漫,其兴奋和得意之态,不亚于完成一首最新力作。
文人墨客多是偏爱蛮荒的,却脱不了叶公好龙的俗套。就像我对原始的渴望,仅限于欣赏,终究无法留驻终老。在踏入小院之前,我甚至担心是茅屋竹寮,仄歪着击碎我对乡土的向往。好在院门打开来,布局的淡雅,绿植的繁茂,让忐忑瞬间消散殆尽,记忆里的诗行也有了安放的地方。
清新的空气,午后的阳光。
在诗人笔下,场景如此鲜活:妻子的舞是抱着拖帚跳的/妻子的时装是围裙勒出来的。原来,只有懂得,才能欣赏。爱而怜之,疼而惜之。诗人的感恩、感念、感怀,化为朴素的走笔:妻子病了没病似的/儿子一病天塌似的。
要怎样细腻的观察力,才能在“清汤淡饭的锅碗瓢盆”里,将一个家庭主妇的美展现得淋漓尽致?看似拙朴的布衣蓝衫里又不乏妩媚娇俏,诗人的眼光是独到的:择辣椒的妻子/捏着辣椒用小指撩发/那一刻/像古代女子捏着红玉发簪/打理鬓发。
堂屋神龛有老人遗像。驻足,嘘,不要惊扰。逝者已安息,诗人还在抒写。或境由心生:当黄昏埋下夕阳和父亲/村口没有升起月亮和新娘。或直抒胸臆:这虚妄的人生,要多少辜负才能觉悟/母亲倒下——脚印翻飞,黄昏,已无归林。
那么多忧伤的心绪,牵连着清晰的画面,连同洒落的欢声笑语:父母是两扇门/站在家的最前面/迎着儿女回来/然后把风霜和盗贼/挡在门外。……母亲揭开锅,一灶房大气腾腾/我感觉到鬼啊神啊都欢欢喜喜。……母亲倚在门框、把脚板放在门槛上的时候/我发现黄昏和一些所谓的远方/被高高翘起,失去份量。
我在诗人的小院里,也在诗人的诗句里。
几丛青竹在屋后摇曳,举着竹叶哗啦啦招摇。三叶梅攀援很高,茎干枝蔓疯长。它们不懂骄矜也绝不骄矜。站在书房阳台前,看着荫蔽过甚的青藤,我对老师笑笑,说采光太不好了,该适度修剪的。他瞪大眼脱口而出:太残忍了吧?惊诧之余不觉莞尔,心念动处便是杀戮,于这小院是不相宜的,毕竟是诗人的小院,万物生而有理,自由随性才是真。
诗人曾在诗集《乡下的蟋蟀》后记里坦承“成为一株植物”的心事:……每片叶,每寸绿,都捧起神性的光泽,闪烁满心的喜悦。……我的诗句是一丛丛毫不起眼的根须,背光而行,扎得越深,我站得越稳,活得越平静。
认真想想,与老师渴望成为一株植物相异,我更愿意化作一块静默的石头,旁观众多植株在时光里拔节生长。老师说,怎会有这样的想法?为什么不能有呢,就像我喜欢坐在暖暖的秋里,捧一本闲书看满眼的菊花,不为谁的千年之约,只安然回到原点——身心的原点。
时候是深秋。柚子树结满果实沉甸甸缀在枝头。在诗人的笔下有如此的记录:乡下的冬至结在树上/老母亲举起长长的竹竿打柑子/冬至和柑子,满月一样滚落在院里/母亲用围裙搂住它们/给团方四邻送去。有别于城市胶着的尘嚣和钢筋混凝土的冷硬,这是怎样的一团融洽和气?
在马不停蹄的奔走里,村庄被太多人丢在了身后,也抛在了脑后。诗人却在捡拾着记忆的碎片。他饱含感情,回顾过往:我喊邱二孃、杨八婶、何幺爸时/他们是我的左邻右舍/我们的炊烟,风一揉,不分彼此。念着、念着,眼眶就潮湿了,心的某处也暖了,软了。
柚子的醇香弥漫开来,是农家小院独有的味道。老师摘了几只塞进塑料袋子,说是让我带回去吃的。然后他又剖了一个递过来,说口味很好你先尝尝吧。看着他忙活的劲儿若有所思,被诗句形象化了的,从未谋面的老人恍若就在眼前,她兜着满怀的柚子笑得满脸沟壑,像极了我记忆里的外婆。
这小院你喜欢哪里?老师询问。像收藏了稀世珍宝需要他人肯定的大孩子,他迫不及待想知晓我的着力点了。我笑了笑,坦言:你的书,你的陶。有句话我没有说:重要的是,它们在你的院子里——诗人的院子,这才是匹配。
诗人的书真多啊,书柜和书架都填满了。这让我颇为艳羡,以书为伴,小半生都不寂寞了。大部分是龙郁老师送的,他说,很是骄傲和自豪的神气。那个叫龙郁的诗人,老师跟我提起过多次,还说要介绍我认识的。在给诗人的诗集写序时,龙郁老师这么点评:他的诗作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土。
乡村题材本该拙朴。土得纯粹、土得掉渣。镰刀闪闪,拌谷声声,是生活,更是诗作。不知龙郁老师是否见过这小院?设若见了或会如我这般思虑,到底是小院的朴实成就了乡土诗人,还是乡土诗人营造了小院的朴实。
小院格局里最不可或缺,也最相得益彰的,是陶。准确定义,是陶坯或素坯,没有上瓷的那种。
从宋瓷的如烟含黛开始,明青花、清粉彩,无不彰显文人的风雅和情味。诗人的陶坯呢,显然搁不上精致台面,它们像山野樵夫赤裸的大脚板,散落在院墙内与诗人为伍。只有诗人蹲下去,抚摩这些坛、罐,盆、碗,为它们吟咏诗篇:这就是土眉土眼的陶坯/让我的思想蹲下身的陶坯/不知他们是否看出/我也是女娲娘娘做的坯子/渴望成为一个优质陶器。
感念诗人对陶坯的解读,也想笑诗人潦草转向。他不知道,我爱极了这陶坯。无须淡妆浓抹,也不用讨巧媚好,只活给自己看,活给岁月看。从这个思路出发,我倒希望有一个坯子,能永葆初始的样子,起码于我是一种慰藉吧。梦想越来越宽,脚步越来越远,诗句会不会跌跌撞撞,忽而迷失了方向?
掏出手机拍摄眼前所见,聚焦在院里的绿植和陶坯。对我来说,遇见是缘,且行且记录。有文友看见“爬”满螃蟹的陶罐,很有见地似的发言,说是七只螃蟹吧?寓意是“齐上台”,有步步高升的意思。我吓了一跳,趁诗人没注意,赶紧清点螃蟹数,数两遍是八只,才了舒口气。定神想想,我也是俗了,怎能无端揣测呢?但愿诗人知晓了,不怪我亵渎才好。
起身离开的时候,回头看看小院,看看小院的两丛腊梅,我笑,说,我还会来的。是的,怎么不来呢,就像诗人所描写的:梅花在庭院喊我/一树阳光在冬天喊我/在我刚推开门时/兴高采烈地喊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