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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名家小说欣赏】李碧华短篇小说 [打印本页]

作者: 啼妃    时间: 2016-3-16 13:37
标题: 【名家小说欣赏】李碧华短篇小说
本帖最后由 令箭 于 2016-3-18 16:57 编辑

  作者简介:
  
  李碧华,女,广东人。从小喜爱文学艺术,学生时代便向《幸福家庭》和《中国学生周报》投稿,以后当过教师,从事多种职业。1976年至今任职记者(人物专访)、编剧,又在《东方日报》撰写专栏及小说。结集出版的有散文:《白开水》、《爆竹烟花》、《红尘》、《青红皂白》、《戏弄》、《镜花》、《绿腰》等;小说《胭脂扣》、《霸王别姬》、《青蛇》、《纠缠》、《生死桥》、《秦俑》等;另外还编有电视剧本《七女性》、《北斗星》、《年青人》、《小时候》、《狮子山下》、《岁月河山》、《烙印》、《霸王别姬》、《江湖再见》等;电影剧本《父子情》、《细圈仔》、《窥情》、《胭脂扣》、《潘金莲之前世今生》、《秦俑》等;舞剧作品《搜神》、《女色》。
  

作者: 啼妃    时间: 2016-3-16 13:38
本帖最后由 啼妃 于 2016-3-17 11:51 编辑

  
      血玉

    「阜才当」开门营业了。
  
  取名「阜才」而非「阜财」,因为总管认为这个「才」字没那么市侩,反正进门的货是珍宝文物,才也即财毋须直言——如此介怀,可见心态欲盖弥彰。典当业是中国除钱庄、银号以外,又一民间金融流通设施,收支主要是钱财实物之交汇,从验物收当、记账、保管、付赎乃至死当处理,各个环节必须井然安全进行,不让赔本。
  
  所以于总管亲兼「头柜」,乃掌柜(朝奉)中最重要的身份。
  
  不愿假手于二柜、三柜等,因他不但富于经验精干老练,心思缜密还带点狡猾。大伙不作明言的,是他刻薄成家。
  
  清代一直至宣统之年,开当铺必须得到官府的批准,持有官发的「当帖」,每年缴交税银。故欲获利不免尽量压低价钱,才是神通妙算。
  
  开门营业时间根据夏、秋两季更换,是老规矩:夏季日照早,约五点就开铺了,一直忙到掌灯。秋季渐冷才改为晨八时开铺。
  
  阿峰投靠这远房亲戚于掌柜已有三年。对这时间更迭已经习惯。
  
  「阜才当」大门是木栅栏,字号当中,两旁有「裕国利民」、「缓急相同」的牌匾。大门之内是二门,高台阶,陈列一巨大屏风,足以遮掩质物之人,不为外面窥见,颜面攸关。
  
  说是维持典当者颜面,但这些经济有困难的来客,还得向高度盈丈的柜台,双手呈上被当之物待估价值。此时,就听得高高在上的朝奉,盛气凌人,以尖酸刻薄字词喊唱:——
  
  新衣是「油旧破补」、皮货是「光板无毛」、书画是「破纸」、金器是「充金」、玉器是「假石」……
  
  物皆遭贱视,令人气短。
  
  阿峰干的什么?他是什么都得干。地位次于「三缺」(外缺内缺中缺的营业职位)却是个「踩八角」的角色,即杂务多面手。凡掌柜、管账、打包……如逢缺勤或一时繁忙,就去顶替协助。
  
  这天朝奉收当时唱述,当面一唱,他提笔就写到当票上去,不管客人认可与否,最终以落笔票据为凭。
  
  「这位先生你当啦。」
  
  「给写吧。」
  
  「好咧——油旧破孔光板老袄一件,虫吃鼠咬缺襟短袖少钮无扣……」
  
  「掌柜的,我这是羊羔子皮袄呀——」
  
  「得咧,赎的时候就给你这东西行了吧?」
  
  「可也别损得利害。」
  
  「才一両的货色。」
  
  「一両?二両吧?我这皮袄可是好货,若非急用——」
  
  「少当少赎少花利钱,这是为客人好。看是急用才行方便,这样的破衣我们还得给你打包保管防虫防潮呢。」
  
  阿峰每日工作单调、琐碎,但井井有条十分仔细,成交一笔,算作一号,层层手续,收当以后,又忙折迭打包打卷插牌穿号填明品名分类……便入库。
  
  大门二门后院,有储存金银、珠宝、皮货、铜器、木器、钟表、文物等库房。以坚实大砖砌成,每晚,阿峰负责巡查、上锁。
  
  最爱打烊后清点来货的一段时间。
  
  他爱看书看画看一切有文字之物,所以浸淫在这库房,也见过好货,看得杂也日有心得。若非家贫还遭旱,走投无路,也不会投靠这表舅舅,说是远房亲戚,只供食宿拿他当廉价劳工使唤,还日夜提醒:
  
  「在我这当铺干活学得技艺,一年抵人家三年,增见闻,长知识。你多读书识货,是个人内涵,可不考个功名,也没多大出息。」
  
  ——没出息?
  
  活该跟在他屁股后头唯唯诺诺?好不气馁。
  
  就等一个机会。
  
  某日,机会来了——他要在很久以后,才明白这是他的「踏脚石」,亦间接的「暴富」之道。
  
  当时只道是个「旁人」,人微言轻,谁知后果?
  
  「阿峰你跟我是唯一活路了。」总记得于掌柜这句看扁了他的狠话:「这手好字龙飞凤舞,也不致埋没了。」
  
  那日,于掌柜竟没让他写当票清单,也没羞辱当物的客人。原来他不是来典当,是来做买卖。
  
  「掌柜的,我们也有多年不见了。」
  
  「都七八年了。」于掌柜问:「三哥你在哪发财?」
  
  「老本行。」朱三道。
  
  「你以前跑来的好些珠宝玉石,脱手不难,都满意。后来不见还道你改行高升了。」
  
  「是成家了。」朱三笑:「住城郊,那头有房子,而且近着丈人家,他买卖好玉,手上的货比谁都精,是『真』品也是『珍』品,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
  
  透着神秘,他掏出一件玉蝉:「这琀是葬玉,瞧,皮带血沁,翻过来背色还红艳,没斑没点,好东西吧!」
  
  古人认为玉有特别功效,以玉殓葬,施覆于遗体各部位可加以保护,玉有灵气,温润防腐,「金玉在九窍,则死人为不朽。」
  
  于掌柜把他延入客房,在灯下审视一番:
  
  「玉衣、玉握、玉琀、玉塞、玉枕、玄璧……都属葬玉,但玉琀色妍,这件倒是难得。」
  
  「掌柜的,」阿峰问:「玉亦塞嘴里,何以称琀?」
  
  「玉塞指塞窍之玉,双目、双耳、鼻孔、嘴、肛门和生殖器这些孔洞,可防止精气外逸而使尸体不朽——玉琀是含在嘴里的精美小件,不一样。」又对朱三一笑:「我这小亲戚就是见得世面少。」
  
  又问:
  
  「开价若何?」
  
  「此『血玉』葬时嘴里一口精气附之,且经年月,血透成沁,鲜妍华丽。本身是和田白玉——」
  
  「兄弟你我亦会家子,这白玉并非极优之质,蝉刻亦简洁,雕工尚好——是它的血沁提升了身价。」
  
  「真人面前不打诳,对,贵在血沁。可掌柜你瞧仔细,没打孔眼的,出土之物,铜沁铁沁土沁汞沁,比不上血沁——好,我要三千両,少了不卖。」
  
  「三哥别开玩笑。」于掌柜不动声色:「小号哪出得起?」
  
  「那只好奔不相熟的了——」
  
  「别急,这玉琀咱买不上,可卖得上。要不先搁我处,找个主儿,代你说项。」
  
  城中巨富亦有向朝奉征求稀世奇珍古董文物。于掌柜灵机一触:「我找到正主儿,又慷慨收了,就提成吧。」
  
  商议了一阵。阿峰旁听着,最后二人同意:
  
  「若得三千両,提三百両;得二千両,提二百両;得一千両,提一百両。低于一千両就不卖了。货银两讫马上提成,不拖不欠。」
  
  果然是爽快生意人。
  
  瞅那朱三,是渴望早日脱手兑现的。他是貌「缓」心「急」。
  
  翌日傍晚于掌柜只带阿峰到钱家。
  
  进门,家丁延入。
  
  婢女抱着猫走过进后院。不知如何,那猫遇着两位,不是陌生人,来过的,竟发出凄厉惊恐之声,一下子毛发竖起,陡地暴胖一倍似地,还急急逃窜。
  
  「秋月,你这猫干啥?见鬼了?先追上安置好,别吓坏二小姐。」
  
  「就是,从来没见过牠汗毛直竖的,不是急病吧?」婢女忙追猫去。
  
  二人见过钱老爷。这不比以前买卖。他听了,只用右手盘熟,放在灯下透看,又放鼻端嗅嗅,再里外上下细察。状似验货,诸般造作,可见财大气粗却未必「懂」玉。
  
  于掌柜心里有数:
  
  「我把玉琀先放老爷处,慢慢把玩,玩得灵气相通,人玉合一,便是天意。」
  
  又道:
  
  「三千両银子,没高开,可交识者一验。难得血玉,毋须多言。」放长线钓大鱼好提成。
  
  此时,忽闻犬声。
  
  那不是「吠叫」,而是一阵咽喉间强抑不住的呜咽、哀鸣。
  
  钱老爷一怔,骂:
  
  「老王你那头黄狗没喂饱么?叫得多难听!」
  
  阿峰诧异,对,难听得很,像哭……
  
  告辞以后,阿峰心中纳闷。
  
  那是什么「血玉」?难道带着邪气邪灵?
  
  「掌柜的——」问远房表舅舅。识相的他一直称他「掌柜的」,以示不会攀亲带故公私不分。其实二人亦无太大情份,不过互相利用。
  
  「说。」
  
  「那『血玉』会不会是假的?或有点不对劲?」
  
  「是真的。」于掌柜恃老卖老斩钉截铁:「玉,我见识多了,那血沁不能冒充,要是使了化学药水来浸煮造假,定泛『贼光』。红草染玉,用手盘久了温热了便脱色。而且这两个方法,血沁都没浓淡变化,也无彩。朱三的『血玉』是埋在土里陪葬,长期受尸水铁质和地下的水土金属渗透染成,原色。」
  
  「我们问问出处可好?」他担忧:「若买卖出漏子,同伙亦招罪。」
  
  「英雄莫问出处,古物也莫问出处,这是老行规。」他有点嫌烦:「多问,表示我眼光不够,分不出真假。」又教训:「等你修炼到我这份上,就能一目了然。」
  
  阿峰受了奚落。自是不甘。他虽不算「行家」,但到底日夜浸淫,吸收知识。你不教我,总不能小觑。
  
  死人嘴里含着的东西?尸水沁染艳丽的红晕血丝……
  
  有「生命」的玉?
  
  他满腹疑团。
  
  第一,他觉着这血玉的「气」不正;第二,何以这个晚上出现诡异情状?猫狗未必冲他和于掌柜发飙。「阜才当」也算大号,到过富户,当然曾来钱家大宅,也卖过断当的黑珍珠串给老爷。
  
  唔,想那畜牲并非「怕生」,而是「怕死」——一定冲那血玉而来。
  
  长辈不聊了,自讨没趣。寄人篱下就是这样,不得不低头忍气。他耳畔犹有黄狗呜咽的怪声,不只像哭,更像哭祭。
  
  都说猫狗对异象格外灵敏。
  
  于掌柜伸手劈他头脸:
  
  「还呆着!我以前跟钱老爷做买卖,他挑货,次货不要,珍珠颗粒小的也瞧不上眼,大户只求合眼缘,不吝腰间钱。这回他心动了,你说玉不对劲?胳膊往外弯?别忘了我们可分提成——」
  
  又嘀咕:
  
  「坏我买卖决不收留你!想想,举手之劳就二三百两!」
  
  阿峰一言不发。
  
  心忖:「此地不留人,自有留人处。」——而且人望高处。
  
  他决定单独行动查个水落石出。
  
  见朱三,先报喜讯:
  
  「我们当家掌柜的找到主儿了,买家一见十分中意。他还问,有没有好货?下回你交我代带上,生意又添一桩。」
  
  补充一下免他起疑:
  
  「我先来探问,你有才告知。有吗?别误了时机。」
  
  朱三沉吟:
  
  「有是有——可不知能不能?也不知时日——这样吧,过两天我回话。」
  
  看来他也心动了。
  
  就是要套他,追查一下货源。
  
  当晚朱三匆匆上路了。阿峰尾随。见朝城郊方向,记得他说过的住处,想是回家取货?但又没回家门,反而到了不远的东面一户,叩门即入。应是丈人家。
  
  这家院子奇大,不种花草,只见坟丘。
  
  数一数,有六个——不,五个。其中一个已挖掘,顿成空坑。
  
  怪了,那有人在自家院中堆坟建墓的?究竟埋的什么?莫非杀了人,由尸体养玉?若是,太过心狠手辣了,不由得寒气袭人。又想,都是小人物老百姓,庸碌胆小,不似下毒手的歹徒。
  
  真是一个谜。
  
  阿峰闪身躲过一旁偷看。他们连这点警觉性也欠奉。只听得朱三对老丈人说:
  
  「还有货么?多起一块。」
  
  「不行,才七年。」丈人道:「那天说急用还债,给你的玉有十年,勉强熟了。」
  
  「才差两三年,看不出的。」
  
  「可是不透呀。」丈人倒是蛮执着的:「得『养』。若未熟,欠火候,血沁未达玉心,卖不到好价钱。还是再等一下子。」
  
  「已经有主儿要看货了。不赚白不赚!」
  
  说着径自跑去翻泥挖土的,财迷心窍之状。
  
  丈人也有点犹豫了。
  
  咱家养玉,不过求财。又非玩玉,玩物丧志。再说,买卖货银两讫,双方清了,亦不留名——养好的玉可吃不吃,天打雷劈……
  
  想想,也是。不过还是先拦着朱三:
  
  「等等。别忘了高人指示,起一个,补一个;挖一个,填一个。乱了数目不行!」
  
  「丈人你老听江湖术士胡言——他说六个就六个?一个也不能多?我看你有土就埋,有玉就养,成了个『玉场』,足够吃十辈子。」
  
  「做人不能这样。」丈人吩咐:「老伴去着秀萍牵过来。先填这坑再起玉。」
  
  未几人齐了,就这一家四口子——朱三的妻子还牵来一头硕大黄狗,长得壮健,血气足又忠心,看来已在他家熟络,成家犬。一直摇着尾巴向主人欢迎,十分亲切。不虞有诈,乐得很呢。
  
  阿峰看到这黄狗,心中一动——但牠的嗅觉太灵了,知有陌生人气息,便当空狂吠。护主呢。
  
  「真邪乎!」老丈人皱眉:「咋的没命地叫?是预知自己运程么?从前没试过——」
  
  「别理了,伸头一刀缩脖子也一刀,是命。」
  
  二人合力镇住黄狗,互视一眼,甚有默契。先向屋里问道:
  
  「你俩准备好了吗?」
  
  妻子秀萍和丈母娘道:
  
  「来了,来了。」
  
  「快!狗要疯了,不能等了——」
  
  男人干的是粗活。那幼活是啥?
  
  妻子和丈母娘在屋里,先把一块羊脂白玉就烛火给烧热了,竹夹子夹过来。男人把黄狗压住,小木棍儿撑住撬开口,女人把滚烫的玉块精心细致戳进去。热玉在喉间冷缩,吸了牠一口精气,急现极微细的肌理裂纹,虽看不出也没机会看到,此乃经验推理。这事儿干过多遍,玉出土便知。下回可加改善控制,技艺日精。
  
  且不管那玉藏身之体,男人合力把黄狗的嘴巴颈脖,用铁线一圈一圈给牢牢绕上,封住。牠不但动弹不得,还有口难吠,只剩喉头呜咽,如泣如诉……
  
  那玉迅速融入体内成为一部分。狗,也挣扎乏力了。奄奄一息,不让死。一如既往,一家子熟练技工,合力让黄狗活活埋在那土坑里。
  
  他们算得准确:得活埋,不能早早憋死牠。图血鲜。
  
  泥土一把一把铺上去,填满、压紧——那畜牲狗命,自此刻开始,为「养」一块极品「血玉」而牺牲了。也许是成全。
  
  三五七年未成气候,十年廿年卅年才出好货才含精光艳沁。如酒,愈陈愈醇。这是世世代代的经营,也是世世代代的秘密。只因无子,才会让秀萍的男人朱三插手。亦天意,才会无子。朱三亦然。
  
  那血玉经了岁月,益发红艳,成为上等人家把玩的奇珍……
  
  阿峰明白了。
  
  为什么猫会惊恐,黄狗哀鸣。物伤其类,只有牠们感应而悲痛。
  
  四人一边填土,之后在另一边挖掘「出土文物」。
  
  丈人不忘人生哲理:
  
  「生财要有道,不能贪,贪多嚼不烂,报在子孙身。风水先生说六六无穷,就依他叮嘱——有度,懂得节制,水土不耗损,即养之有道。」
  
  看来有他的「歪理」。
  
  江湖术士的一点节制——到底得杀生,不应放纵为之,必得「恐吓」,限量,谈因果报应,为旁门左道润饰。
  
  阿峰回到「阜才当」,把今晚所见所闻沉淀一下,才决定下一着该怎办?
  
  「玉是真玉,血是真血——不过那是狗血,狗血所沁如何分辨?告知表舅舅于掌柜,他索性不带我去,亦起戒心,怕某日揭发。从此更不信任,防着我,岂有前程?」
  
  区区一家当铺,不过如是。
  
  「葬玉」的真相,还是报予对自己有利之一方知悉。
  
  阿峰背着于掌柜,求见钱老爷,他认不得那晚的小子。
  
  阿峰道:「我向老爷道出真相,是瞧不过去,不想小人蒙骗敛财,老爷成了冤大头。」
  
  再观脸色:
  
  「和盘托出,立定主意与老爷交个玉缘罢了。请勿告知我当家的——唉,此番作为虽属正义,但亦亏欠了掌柜,想他那『阜才当』容不下我。此后得彷徨何处落脚。唉——」
  
  当然,那血玉后来给退了,而于掌柜和朱三的财路也断了——他们尔虞我诈,目的不外求财。一个有货一个有门路,明明是真正的血实在的血沁呀,没作假,专家也证明是珍品。
  
  可主儿不上当。
  
  大财主留下两三千两没什么大不了,可对阿峰而言意义重大。
  
  藉此良机,成为「踏脚石」。
  
  他告别了当铺大门的牌匾、高高的柜台、各种检点核对的印章、当票、库房的大砖、通风的天窗、货架旁的长梯高櫈、大铁锁、大门栓……他看过的书簿字画文物。差不多了,再没可学习的东西了。
  
  求谋数百两只浅水池子,怎比得豪门大户深不可测?藏书千万奇珍无数。钱老爷信任他「博学多才」,看中他「善解人意」,甚至「大义灭亲」,加以栽培:
  
  「来我家当个书友食客,上至天文下至地理,聊聊读书心得……」
  
  正中下怀。
  
  财主有钱,没墨水。
  
  自己有点心得,他不会亏待。人总得由这个阶梯,跳到那个阶梯,不能走回头路。
  
  ——他悟了:玉得「养」,人也要「养」。就算是为人养志养识养情趣,为他人作嫁衣裳,自己又怎会一无所得?
  
  回想当初投靠于掌柜,开店挂招幌,那是典当业以「钱串」为设计的特殊招幌。挂时要求格外小心。总有人叱喝他:
  
  「阿峰你这小子留点神,这招幌是生计,是钱,不得落地,否则就晦气了!」
  
  都讨吉利的口彩,都为招财进宝战战兢兢。人有旦夕祸福,世事浮沉才促进这个行业兴旺。
  
  他见了世面,心生壮志。跟钱家上下和那头黄狗混熟了,摸透了,全靠牠的灵动指引呢。
  
  「你的命好,牠的命歹。」阿峰拍拍牠的头扫扫脖上黄毛:「同是狗,亦天渊之别。」
  
  人亦一样。
  
  我就不信,凭我的机智和胆识,不能空手套个几千两自立门户去!
  
  眼界开了。
  
  谁甘心一生当个寄人篱下普通人?
  
  走着瞧。
  
  阿峰只觉身上的血,开始沸腾了。
  
  他不是附庸,不是工具,更不是被借还魂的尸,被以假乱真的一块玉,他就是自己作主的血沁……(完)


作者: 啼妃    时间: 2016-3-16 17:49
嗳……
作者: 啼妃    时间: 2016-3-17 13:12
  
    合欢
   
   「明早十点钟的飞机,我就不送你了。」
  
  张萌老人在厨房中端出一碗茶汤:
  
  「趁热喝了吧。」
  
  这是二○○七年的合欢汤。
  
  精神压力大,思绪不安宁,五脏六腑为七情所伤……她会为他,也为自己,煎煮合欢汤,材料有卷筒状的合欢皮、甘草、茯苓——当然少不了主角:合欢花。
  
  合欢,自古以来被认为是一种吉祥的爱情树。
  
  「相传夫妻新婚之夜共饮合欢花茶汤,能保永世和合。」于峰曾经这样问过张萌:「中国人都相信这个,对吗?」
  
  算来,已经是四十年前的往事了。
  
  那年他廿三,她廿一。
  
  「没那么神。」她笑:「只因合欢属豆科植物落叶乔木,它的花,又名『蠲忿』,香气令人消除抑郁忿怨,心神回复平静。」
  
  「茶汤用的是干花——那花原来是什么样儿的?」
  
  张萌道:
  
  「合欢可美了,花丝细长,像一球红绒。散开是红羽毛,风吹过晃动轻柔。最有趣的,是花畔小叶每当夕阳西下时便成对相合,到了第二天清晨,又像孔雀开屏似的舒展开来了——」
  
  「自嘲地说,也像我俩。」于峰举碗喝茶汤:「夜里偷偷相聚,见不得光,白天得分开远远的。」
  
  「不管什么风雨,这样我已满足了。」
  
  「合欢」就是他俩人生的信物吧。
  
  四十年前,一九六六、六七年,是中国开始动荡的暴风雨前夕。那时他们初遇。
  
  于峰是印度尼西亚华侨,来中国念书,学中医。廿三岁的男生,走在上海南京东路上,想到外滩去。
  
  赶路的张萌迎面匆匆而来——就是赶上他的一问:
  
  「同志,请问外滩怎么走?」
  
  她愕然,上海人竟然不知道外滩?神经病?白相人?这肤色黝黑一脸纯朴的男生,原来是异国来客,留学生。
  
  漂亮端庄的张萌忘了当天赶干什么?到哪去?他俩彼此吸引,一见钟情。对了,她是准备到新华书店买几本书,快打烊了。结果她陪他逛外滩,在华灯初上之际,一朵合欢花悄然绽放。
  
  他学的是医科,刚好,她是个温柔细心的护士,为人民服务。难道不是一回撮合?冥冥中的定数?
  
  年轻的恋人激情交往,打得火热。他俩游遍上海大街小巷,吃生煎包排骨年糕面筋百叶双档……
  
  「为什么简体字写的是『面巾』?洗面的毛巾?」他狐疑。又笑问:「阳春面什么馅儿?」
  
  最爱到老字号「沧浪亭」吃面了。这开业于一九五○年五月十五日的点心店,苏式风味。
  
  「来碗三虾面吧。」张萌道:「有虾仁、虾脑、虾籽——就是没『阳春』。」
  
  她也奇怪,光是面条葱花没半点佐料浇头的,为什么给改一个过份动听的名儿。骗人!
  
  热恋的男女,碰上如火如荼的文化大革命运动。交往十分避忌。
  
  愈是偷偷摸摸,愈是情难自控。
  
  于峰与张萌同居了。母亲反对不了。身为护士她竟没有避孕,为他怀了孩子。
  
  赶忙登记结婚。
  
  ——不可能。
  
  当时情势不妙。一个中国女孩怎会「通过」嫁给外国男孩?国家不允许这样的事。结婚证明没办成,于峰的签证到期了。同居而不婚,早已招人话柄,还怀了孩子,男的被迫回印度尼西亚去,女的理应马上进行人工流产,打掉胎儿,此事当作从未发生过。
  
  没有钱,没有助力,没有任何支持。于峰万般不情愿被送走了。回国后,二人从此永别。
  
  张萌坚持把孩子生下来。
  
  这是一个私生女。
  
  她为她改名「小欢」。
  
  非婚生子,受尽白眼凌辱。张萌虽是护士,有专业知识,有工作经验,但万劫不复地,被编派去做低下的清洁工作、收拾尸体、侍候脾气暴躁的老病号、照顾无望病人的呕吐和大小便……
  
  张萌的寡母郁郁而终。张萌的女儿面对同学和家长百般瞧不起。
  
  开会、批斗、检讨、写报告、开会、批斗、检讨、写报告……
  
  一个五十来岁中风的病人,康复中冷眼旁观,对张萌十分同情——这决非爱情。但不到三十,已历尽风霜雨雪的张萌,只寄望有片瓦遮头,好好抚育小欢成长,孩子得有个「爸爸」。
  
  「二婚头」,女儿便是「拖油瓶」。再不体面,胜过终生非婚私生吧。
  
  当秦楠可以勉强行动时,领了年轻廿多年的张萌去作再婚登记。
  
  「这不能给办证明。」组织强调:「张萌有个女儿,她当年跟外国男人已有『婚姻关系』了。」
  
  「可当年不给办结婚证明呀。」张萌忍辱负重:「现在跟秦楠,是名正言顺的再婚。」
  
  「第一回都不正式,第二回又怎么给办?」
  
  拖拖拉拉,阻阻挠挠,没人肯承担责任,解决问题。
  
  张萌只能委屈地填上:
  
  「同居」。
  
  小欢由「张小欢」,给改成「秦小欢」——她永远不可能唤「于峰小欢」。
  
  同居后,张萌仍是个衣不解带夙夜匪懈的护士,不过她只侍候一个病人,而且没有薪水。秦楠仗她照料,待她不薄——这决非爱情,她心知肚明。
  
  四十年过去……
  
  秦楠去世了。
  
  小欢也嫁人了。
  
  张萌孑然一身。她守住秦楠遗下的房子,好歹有片瓦遮头。六十出头的女人,眼睛昏花,易倦,心灰。
  
  睡到半夜两点多,怕静,开了电视,回放白天的新闻节目。
  
  她倒了杯开水。
  
  电视画面有个老头,拎着一张照片。
  
  看真点:——
  
  一双中长的辫子,七分脸,眼神投向远方的一些什么,充满希望和生机。端庄浅笑却掩不住神秘的甜蜜……
  
  那是廿一岁时花样年华的自己!
  
  四十年前全国少女的「经典」造型,今天看来当然像个梦。
  
  张萌赫见照片,如着雷殛。为什么自己早已忘却的旧照,会在午夜回放的电视节目中出现?
  
  手中开水泼泻了。双腿发软头皮发麻。无法站得稳,跌坐椅上,迷茫而心痛,恨……
  
  以为看错。
  
  以为是小欢——可是女儿也四十了。女儿长得像自己,却从来不曾如此笑过。小欢似乎不大懂得笑。她问张萌:
  
  「妈,你为什么给我改一个一听便知不快乐的名儿?小欢小欢,我的欢乐天生就比人家少。」
  
  私生女。从未见过生父。后父是母亲的同居人。身份不明,总遭歧视,一个油瓶。
  
  「我做错了什么?为什么把我带来这个世界?」
  
  张萌没有告诉她只是纪念「合欢」的延续。小孩,再老的儿女也是小孩,不会明白。她道:
  
  「你少欢乐,我是根本没有。」
  
  到这份上,母女无言。
  
  思绪回到电视画面自己的青葱岁月——她不是没有欢乐过,可惜为时极短,中断太快,比没有更难受。她熬过来了……
  
  这是外滩。
  
  外滩不但百年不变,它还长春不老,浪花淘尽无数生命和爱情。
  
  记者在访问一位手持照片的老头,六十多了。站在很久很久很久以前走过的故地,请托陌生人帮忙:
  
  「我在寻人。」
  
  他寻找的,是文革年间被迫分别的中国情人。唤张萌。住处早已拆卸改建成商场,不知搬到哪儿?不知还在不在上海?不知还在不在人间?——这是老人的心愿。他在外滩流连,以为「缘份」还是会把人拴在一起。
  
  老人于峰自报身世,今天他是印度尼西亚一家食品厂的老板了,生产的是果脯、榴莲膏、椰、菠萝蜜、果条……皆甜食。可他忘不了廿三岁时来中国念中医,那甜蜜的日子。
  
  现在他有钱了,为了一个渺茫的心愿。大去之前的遗憾,希望与结不成婚的妻子重逢。
  
  记者问:
  
  「于峰先生,你有什么话要对她说?」
  
  「萌,我渴望喝到你的一碗茶!」
  
  这是新闻节目末段的一些人海花边。记者四出采访,总能拍得动人情节奇特花絮。「寻人」是天天出现的项目——中国太大,人太多,风浪太大,离合太无常……所以报导公告尽了职责,不抱太大希望。
  
  记者末了面向镜头:
  
  「如果观众有认识张萌女士和她家人的,请马上与本台联络。祝福于峰老人心愿能偿。谢谢各位。」
  
  镜头摇向黄浦江。
  
  ——张萌缓缓站起来。
  
  外滩一直是上海的骄傲。雄伟的万国建筑群,几许风雨屹立不倒。再多的革命运动,解放不了它的繁华璀璨……
  
  百年老号「和平饭店」1314房间,门铃响了。
  
  于峰被门铃吵醒,他亮灯,戴上眼镜一看:半夜两点多,人人早已梦入黑甜,饭店谢绝访客上楼。谁?
  
  他自大门防盗镜一瞧,只见一个模糊的身影:
  
  「那么晚了,谁?什么事?」
  
  「给你送茶来了。」
  
  「什么?」
  
  他一愕。心狂跳。是她吗?找到了?——
  
  门陡地打开。
  
  他马上认出她来。
  
  她也马上认得他。不敢相信这是真的。灯下,她抚摸他的脸,捏他,拍打他,真的吗?一如初恋少女,在细认心上人,是他,不会弄错,别人我不要!
  
  他紧紧地拥抱她——四十年光景卡刷一下被剪掉,今天恍如昨日。
  
  不准哭不准哭……
  
  「来,喝茶。」她在这五星级饭店豪华套间,泡了两碗合欢花茶汤。
  
  她知道他的前尘了:于峰回印度尼西亚后,无法再来中国。他结婚了,妻子贤慧,生下二子一女。继承了丈人的食品厂,生活优裕。年初他不适入院,检验出是肝癌。长期焦郁,念念不忘当年那位才廿一岁,肩挑一切的初恋情人,特地回到故地,寻找故人。费尽心思毫无结果。刚好有电视台知悉,采访后播放。
  
  张萌听了,道:
  
  「刚好我看到了。」
  
  「这就是缘份吧。」
  
  「不——这是『缘』,不是『份』。」张萌道:「四十年了。」她望定他:「还是你太太命好。」
  
  张萌有两段「婚姻」,可自己从来没当上「太太」。
  
  「你……这些年来快乐吗?」
  
  「不算快乐——也不算不快乐。一个人心灰了,再不怎么痛。女儿嫁人了,孩子十多岁上中学了。她没见过你,也不太想见我。我在浦东,她一家住浦西,隔了一条黄浦江,远着呢。我们偶尔通通电话。很少见面。缘份不够。」
  
  「我对你母女不起。」于峰欷歔:「我没爱过我太太,也对她不起。」
  
  「你看你还算是个人吗?」张萌微微一笑:「你连医生也没当上吧?」
  
  「我现在已经是病人了。」
  
  「书白念了。」
  
  「可是人没有白爱。」他呷了一口茶汤。烫嘴,赶忙吹了几口气:「我们老了,合欢花年年开。我们死了,它还在。」
  
  「你知道合欢的故事吗?」她问。
  
  「记得呀。你跟我说的每一个字儿都记得,它又名『蠲忿』,香气可消解一切怨忿。也唤『夜合花』——」
  
  「告诉你一个传说:在我们中国古代,有一位叫『舜』的皇帝,巡视湖南境内时,不幸死于苍梧之野。他的两个妃子,是『尧』的两个女儿:娥皇与女英,闻讯追至湘江,遍寻不获,终日哭泣,泪尽滴血,死后该处草地,长出血泪斑斑的湘妃竹。」
  
  「这跟花没有关系啊。」
  
  「娥皇与女英死后化作神女,与舜的精灵合一,变成纪念爱情的合欢树,昼分夜合,香魂万古。」
  
  于峰的茶汤凝在半空。
  
  张萌道:
  
  「多讽刺!所谓『爱情树』,冥冥中注定是三个人的——大家误会了,以为是二人世界;你和我?不,还有她。」
  
  「我从没听过这故事。」
  
  「当然。如此不祥,连我自己也不想听。我怕。但终于还是逃不过天意。」
  
  这个晚上,他俩说了一生的话。时间无多了——他乘早上十点钟的飞机。
  
  张萌拒绝于峰留给她的钱:
  
  「我要钱干嘛呢?没用。」她道:「我连你的人也不要——你回『家』吧。好好保重。年岁大,身体不好,不必再来了。」
  
  张萌坚持在天亮时离去,不送他,也不许他送。
  
  夜里相合,白天分开——这就是合欢。
  
  吃了多大的苦,恨,恨过了,还是爱他——这就是爱情的魔力吧?张萌和于峰无言地作别,各自回家。
  
  当晚新闻回放,其实秦小欢也应该看到的。
  
  独生女儿翌日有朗诵比赛,她一直很紧张,夜里上厕所。随意按开电视机的画面,恰好也见那帧照片。可她憋不住,先去小个便。出来时,这寻人项目已播完。
  
  小欢从未见过生父,此刻亦碰不上——只差一分钟,没缘份就没缘份。隐约听到「张萌」这名字。
  
  她也心血来潮给母亲打个电话。没人听,也许出去了。接连两天也没人听?跟丈夫说,老人嘛,不知有无意外,还是上门看望一下。母女虽疏离,到底有点牵连——
  
  门打开了。
  
  母亲瘫坐椅上,已平静大去。地上一个破碎水杯,水已干。
  
  电视还开着呢。
  
  医生后来道,老人死于心肌梗塞,可能情绪一时刺激亢奋,但短时间内安详离世,无大痛苦,也算笑丧。
  
  据尸斑验析,大概死去三天。
  
  ——就是那个晚上。
  
  她走得不甘心,至此才惊悉自己一直在等、等、等……终于等到最后一秒,来了。还是见了故人一面,把合欢的故事了断。才上路。
  
  


作者: 啼妃    时间: 2016-3-17 13:28
啼妃 发表于 2016-3-17 13:12
  
    合欢
   

李碧华先生这一篇《合欢》,读后感觉手法并不算特别出彩~故事也一般不过,先生写上海,写香港,写北平,真是写哪里犹如生在哪里,风土人情,地理环境,信手拈来。再就是,作为一个写作者,除了构思和创作以外,各类知识必须丰富,这一点真的很重要,自己要学习很多。

作者: 令箭    时间: 2016-3-17 17:30

作者: 莫零    时间: 2016-3-17 21:08
姐姐上了版真是太好了,转这么多名家名作,我这几日回南通给老爸祭周年,顾不上看,隔日一定好好学习,认真写作。
作者: 啼妃    时间: 2016-3-18 08:58
莫零 发表于 2016-3-17 21:08
姐姐上了版真是太好了,转这么多名家名作,我这几日回南通给老爸祭周年,顾不上看,隔日一定好好学习,认真 ...


作者: 啼妃    时间: 2016-3-18 13:37
   胎毛笔
  
   松永茂抬头看看店中的大钟,晚上接近六时光景。

    平日,他闭店时间是八时。

    但这天八月十六日,传承了数百年的大日子,很多人都会专程去看「大文字五山送火」——这烧「送火」的盛会,非常壮观。五座山其一的如意岳(大文字山)上,建设七十五座火床,在夜色下燃起熊熊烈焰,火势煌煌,横越半个山头,呈「大」字,灿烂地向天空升去,送走中元节盂兰盆会的精灵。

    松永茂已与老妻约好,早些回去晚饭,然后搭乘地下铁北大路站下车,在鸭川堤远观同乐。一年又已过大半。

    黄昏没什么客人。他有点无聊地掀站今日的报纸。不外是「市立池田医院新生儿国内最恶/规模感染」、「宫城县盐釜市逮捕容疑男(30)」、「战争小说作家(75)死去」、「年轻母亲跳下火车路轨自杀,支离不治。私生儿失踪」、「大阪市阿倍野区美术大学女生(22)刺杀学长」、「筋肿误诊,子宫摘出,熊本大付属病院谢罪」……这些新闻。

    「松永」这店,客人光顾通常在白天,吉日。晚间多是取货。但老老实实的松永茂,总是服务至上,以客为先,所以还是拖延着。

    「看来客人们不会来吧?大概六时半便走了。」

    正把「本店今日营业终了」的牌子取出,挂好。

    「等等,请等等!」

    一个长得很清丽,但脸容憔悴的女子气急败坏地赶来:

    「松永先生,请帮我看看这单子,我赶着来取货呢!」

    她气喘咻咻,慌忙从一个杂乱的大袋子中找出单据。

    「做好了吗?」

    松永茂一瞧。认得她:

    「哦,还没好呢,这单子写明天才取货。我们还未刻字,『中岛龙一』对吧。上午精神好,给你仔细做,别急。明天来就对了。」

    「现在刻字可以吗?——光欠刻上名字而已,拜托帮我做!我等你……」

    「真不巧,今儿晚上我同家人去看『大文字』——」

    「给我做吧!」她哀求:「求求你,我赶着回老家。我住得远,在乡下。今晚赶上火车,车票已买好了。刻个名字留念,是必须的,请你让我带走这终生纪念品!」

    松永茂左右为难——临时的活一旦干开了,自己肯定赶不及老妻的年度节目。

    但,人家是「终生纪念品」。

    每个人,一生,只得一枝。

    「松永」是家胎毛笔专门店。

    胎毛是婴儿出生满月后第一次剪下的头发,来自母体,一生仅得一回的自然发锋难得而宝贵。在中国,自唐朝以来就有制作「胎毛笔」的传统,希望儿子长大后,作文赋诗。曾有书生以之赴试高中状元,又称「状元笔」。

    这个习俗经当年遣唐使又辗转传到日本。

    松永茂从事这行业有三十多年。胎毛得消毒、消脂、防腐处理,胎毛笔则经过水盆、结头、车斗、择毫、刻字等流程,一丝不苟,才对得起父母一番爱心。制作较一般毛笔还费时。他不想马虎,所以是「信誉保证」。

    记得在上两星期,他给龙一理发。

    一般都是上门给理发取发的,但母亲平野百合子抱着婴儿到店里来。

    「家里很乱,不好意思,便带孩子来了。」

    婴儿是软软的一摊。已睡着了。

    她有点歉意:

    「那么小不点儿,不知怎么带。好难。」

    「你自己也是小不点儿吧?」松永茂笑问:「几岁?」

    「二十。」

    孩子第一次理发,难怪妈妈都不知怎办。婴儿颅骨甚软,囟门未合,摸上去还突突跳。皮肤特别细致敏感,又怕划破弄伤。所以手足无措。

    「别担心,我有经验呢。」

    松永茂着她抱好孩子,小小的头迁就剃刀位置,快快地给理发。那轻轻的、柔柔的、薄薄的,尚未完全变黑的头毛,便洒落在一块早已铺垫的白布上。

    他把它包好。写上名字。确定不会弄错。既是永久留念,一生没有第二次,当然是无价珍藏。

    「请过来挑笔杆。」松永茂把样本展示:「有象牙、牛角、景泰蓝、螺钿、红木、竹筒……」

    「——不太贵就可以。」看来经济不算好,但为了孩子,还是来做了。她选了一根红木的。

    「这个不错呀。」

    她讪讪地:「我希望孩子长大后,读书识字。正月初书,用自己的胎毛笔写字。将来有出息。」憧憬着:「写『龙一』两个大字。」

    她轻叹一声:

    「自己没出息。孩子总不能像我。」

    又问:「多少钱?」

    松永茂得知她这当母亲的不易,说不定是单亲家庭。一时心软,给打了折扣。

    他道:

    「我收你便宜一点,不过得下个再下个星期六以后才取货。」

    「真谢谢你了!」

    百合子觉得这老人家的亲和,道谢时忍不住泪盈于睫。

    「我出来以后,没有跟爸妈联络——你就像是我爸爸一样。」

    「快别那样说。」

    「我爸爸赶我走。龙一的爸爸又赶他走——为什么我们母子的命运如此?」

    孩子这个时候忽地哭起来。

    「别哭别哭!」她有点急躁:「松永先生,我向你讨些开水好吗?」

    像所有带孩子的母亲,她自身边那个百物杂乱的大袋子中拿出奶粉和奶瓶……

    在喂奶的当儿,他闲话家常:

    「你有没有工作?」

    「以前有。现在带孩子嘛。」她道:「我以前在『吉野家』牛丼。」

    「孩子爸爸——」

    她脸色一冷。沉默。

    茂伯通情达理,也就不问了。

    良久。还是她自己开腔:

    「孩子长得好看,同他爸爸一模一样。」

    「是嘛,眼睛鼻子挺俊的。」

    「孩子爸爸是当『汁男』的。」

    「汁?味噌?豚汁?——」

    「不。」百合子道:「他是卖精液的。」

    「精液?」

    那时,百合子在「吉野家」当夜班。因为一般时给?900,若是晚上十时到翌晨五时这一段,有20%增强,为了每小时?1,125,所以她愿意在人人都悄入梦乡的黑夜清晨,给来吃一碗廉价牛丼的客人服务。来的不是夜班工作者、不想回家的人、街头流浪汉……便是寂寞的青少年。

    他是一个俊美但苍白的男子。

    一个人。

    长发遮住半边脸,对谁都不大搭理,邻座客气地:「今晚雨好大啊!」他冷冷地点头。

    经常来。叫一客大盛的牛丼,一碗味噌汁、和冷酒。——经常来,是因为这店最便宜又管饱,才?80-540一顿。还廿四小时营业吧。

    一回,有个醉汉砸烂了玻璃,他木然地帮她捡拾碎片,一不小心,手割破了。她忙递给他纸巾揩抹。扰攘过后,他低头大口大口地吃饭,相当饥饿,但不求可口。

    好像没有女朋友——连朋友也没有。

    百合子认得他很熟了,却又很陌生。连续有两三个晚上不见他,心中怅然若失。等了一阵。有人轻拍活动门,进来了,如常点他的牛丼。

    「每月九日和十日是『牛丼日』呢。」百合子告诉他:「有优惠啊,常客还可得?0割引券。」

    「唔。」他有点累,没心情,只道:「好啊。」完全没有继续话题的意思。

    百合子端饭时,悄悄地:「这是新登场的半熟玉子。免费。我请你的。」

    他抬头,凝视她一眼。然后低首,如日前一样,大口大口吃饭,吃到片甲不留。另一店员结账。百合子自厨房出来时,他已走了。而那个凝着一层雪白的雾似的半熟玉子,鲜妍的蛋黄似欲迸裂而出,现在仍错愕地被遗留下来——他拒绝了她的好意。

    平野百合子心中叹息一声。母亲去世了。父亲常有别的女人。女儿长到十多岁,窄小的房子容不下她一双怨恨的冷眼。父亲给一点钱让她到城市独立谋生。「换个方式赶我走吧!」她想。以后便靠自己了。

    难道总是惹嫌吗?

    她一边洗盘子,一边滴下泪来。

    凌晨五时,有店员来接她班。一出门口,雨大着。角落一个黑影子过来。撑伞。她望定他:「你在等我吗?」

    他问:「你会瞧不起我吗?」

    他给她看「成人向」的小电影。里头有他,在精液横飞的画面,「颜面发射」的特写,性器暴露得坦荡荡,但永远见他不着。

    廿二岁的中岛隆志,是AV「汁男」。已存在二十年的成人电影,近年新兴聘用主角以外,集体宣淫,满足观众一日比一日严峻的要求和幻想。这一批年轻力壮的「汁男」,是属最低级的演员,还没资格拍性爱戏场,只是暴露器官,在旁弄半天,然后在适当时间射xx精,令场面壮观。

    「汁男」是临时演员,出卖精液,每回可得?,000。

    「努力一点,可被监制导演看中,负责xx交,就有二万圆。做到顶级男优,有七八万到十多万。」中岛隆志自嘲:「但如果我们交不出货,便只得车马费。」

    这是一份长做长有的工作,而且不需本钱、学历、心思、得体的言行、清白的身世。

    「像隆志这样的人,也许不值得你交往。」他坦白地:「我是无亲无故和无前途的。你现在可以走了。」

    难怪长得那么好看的他忧郁而且自卑。

    百合子并没有退缩。也许是欠他的吧。也许同病相怜。她想,他的东西无羞耻,无感情,无感觉,无作用地,暴露在灯光下镜头前,多么浪费而卑微——因为没有爱。

    有爱就不同了。有爱,就不存在是否「瞧得起」的忧虑。在一个下雨的夜晚,她忽地有点冲动。男人最大的尊严,是不会被迫把性器拔出来示众赚取生活,而是在他女人里面发射,得到珍惜。她让他这样做了。百合子想:「这是爱你的缘故。」

    隆志没有心理准备。

    ——这是一个意外的孩子。

    不被祝福的负累。几番要她打掉,百合子坚持生下来。

    她坚持把他带到这个世界时,中岛隆志便升级了,他的脸可以见人了。而且娱乐圈非常流行「姊弟恋」、「母子恋」,廿二岁豁出去的俊男,忧郁而且自卑的「气质」,独树一帜。

    前天,他放下五万圆,就走了。像当初那个不打算接受的半熟玉子,她和孩子都是他生命中的过客。自己犯贱,自己送上去。

    以为珍惜他,原来自己不被珍惜。——中间没有承诺。

    松永茂在胎毛笔的红木笔杆上刻好了:「中岛龙一」

    他递给情绪再无激动,心如止水的小母亲:「从母体而来的胎毛,一生只有一回,好好珍惜吧。」

    她接过:「我带龙一来,就要带他走!」

    「等等,」松永茂把老花眼镜除下来,揩拭一下再戴上。徐徐道:「孩子也有自己的出路,有自己的生命——爸爸亿万个精子全部作废,只是其中一个,成全了他。我们尊重生命,因为难得。」

    百合子沉默,三思。

    「茫茫人海,你我萍水相逢,我无法影响你重大的决定。但你知道吗?——你给孩子的,不过是一撮胎毛吧!」

    她听了,蓦地凄厉地大哭:

    「怎么办?怎么办?」

    「孩子是无辜的!」

    「呜呜呜,我舍不得!我舍不得!」

    「快点决定!」松永茂由她:「给他一个机会!」

    他依依地把店中的笔杆、工具、桌椅……抚摸一遍,三十多年了,店老旧,是他心血,多少初生的胎毛,经过他一双巧手,在尘世留下纪念。

    松永茂转过身来。

    百合子和她珍之重之的胎毛笔不见了。桌上有一个钥匙。

    他马上把店门关上。跳上出租车,不住催促:

    「快!快!快!救命!」

    出租车飞驰至火车站。

    钥匙送到管理员和警方手上。

    每日?00的投币贮物柜「242」号打开了——一个奄奄一息的初生婴儿在里面!

    「找到了!找到了!失踪的婴儿找到了!」救护车的叫号和哭声一般凄厉,虚弱的饿了一天的生命被战战兢兢地,珍惜地,送院抢救……

    到各个景点欣赏「大文字五山送火」的人相继回家了。车站开始热闹起来。他们回家。

    每年的八月十六日晚上八时开始,三十分钟之间,京都的五座山头分别燃点「大」文字、「妙、法」字、船形、鸟居形的大火床,无论在多遥远的地方,人和赶回地府的精灵,都看得见,都被提醒:爱恨之间,生死之间,人鬼之间,天地之间,阴阳之间……灿烂过后,不免灰飞烟灭。

    所以人们要珍惜有限的生命。救了一条小命,多快乐。

    松永茂在车站接到他的老妻,虽也舍不得人间一切,幸执子之手,双双也赶路去了。

    火车站的休息室,还有下班的员工在议论着刚打开贮物柜见到不知生死的婴儿时多么的震撼。

    桌面上散落终成为旧闻的新闻:——「……」

    「年轻母亲跳下火车路轨自杀,支离不治。私生儿失踪。」

    「大阪市阿倍野区美术大学女生(22)刺杀学长」

    「筋肿误诊,子宫摘出,熊本大付属病院谢罪」

    「胎毛笔老店东(60)与妻子(58)因住宅失火,逃避不及烧死」

    「……」


作者: 啼妃    时间: 2016-3-18 13:56
   命中之棺

   「米老师,又看『喜材」来了。」

    「对呀。」六十多岁的米永祥隔三差五来关注一下自己给自己打的「喜材」:「打好了?漆上了?」

    「这几天给做好了。上架打底漆,挺费劲的,得用桐油、石灰、糯米汁浇嵌缝。上黑漆、抹桐油——」寿木师傅道。

    「黑漆上厚点。前攒的那个『寿』字,我自己写。」

    「当然当然,米老师一手好书法,我们怎敢代笔?」

    棺材店都成行成市,临街的是铺面,前半部陈设各式棺木,人死后置办的称「寿材」,活时置办的叫「喜材」。店后方做工场,拉大锯、刨木料、上油漆,叮叮咚咚的响个不停。棺材店只能备货等客上门,或客人按能力预订,不便四下推销,都是口碑相传。

    米永祥给自己打的「喜材」,也经几番议价。

    清代有这风俗,无论日子多艰难,只消不沦为乞丐,三餐吃不上,否则总要早早积下足够的「棺材本」,准备好一口棺材,才叫安心瞑目。

    棺材是每个营营役役老百姓最重视之物,一生奔忙的总归宿、好房子。

    米永祥叹道:

    「人说『生在苏州、穿在杭州、吃在广州、死在柳州』,最好的寿板当是柳江河北岸的木材,质坚色黑发亮,敲上去有铿锵之声……」

    「米老师,我们选用的有柚木、柏木、杉木、松木、榆木、槐木、红橡木、赤桦木,不逊色。而且按质论价,放心,都为老人家冲喜增寿。」

    米永祥心里有数,这个算盘拨弄了好久,「喜材」挑了又挑,耗了一生中大半积蓄。

    一般人都是子孙为表孝心来打的,但米永祥妻子早死,又没儿没女,一切靠自己。

    他是读书人,当过秀才,可没中举。一直在富贵人家中当西宾。所以人人尊称「老师」。教导富户子女一段时日,长大成人就职婚嫁继承父业,他也功成身退,再觅另一教席。

    米永祥虽姓「米」,可教书先生不算富裕,省吃俭用存了一笔钱,为百年归老之用。

    「喜材」制作,自始至终它得口朝下,因口朝上有「装人」之忌。完成所有工序后才能「翻材」,就等这天迎喜回家,放鞭炮、点烛焚香、撒喜果喜钱喜糖、给木匠挑夫红包……礼成人散以后,天已暗了。

    这「家」,是东家郑大户的老旧房子,算对他不错,他提早退休后颐养住下来——虽然他一度令东家不快。

    是这样的,都因一个无心的故事。

    他给大房二房三房的孩子上课,讲历史。提到成语「吮痈舐痔」,字难写,又难明。

    老师便说典故,那主角是汉朝富甲一方的邓通。

    「汉朝有一个『黄头郎』,就是摇桨划船的船夫。话说一日汉文帝做了一个梦,上天上不去,有个黄头郎从身后推一把,终于登天为仙了——」

    孩子听得入神,连东家路过书房,也驻足听故事。

    「汉文帝到处查访,凭梦中所见模样找到邓通,对呀,就是他。十分宠幸,赏赐亿万金钱,官至上大夫。邓通侍候皇帝不遗余力,委曲求全。」

    「是当皇帝的『相公』么?」一个年岁较大的孩子问:「像唱戏的男旦么?」

    大家似懂非懂吃吃笑。

    「比这个更不得了——皇帝身上长了个大疮,邓通不错过这献媚机会,便趴在上面,忍恶心呕吐,啜去大疮的脓汁。这举动打动了君心。他问:『普天之下,谁是朕最爱的人?』邓通工于心计:『当然是太子啊!』正好太子来问病,皇帝要他吮吸脓汁,他十分为难。自此邓通赢尽皇帝欢心。及后,皇帝命相士为他看相,结论是『邓通会因贫穷饥饿而死』,汉文帝不服,哈哈大笑,怎可能?马上下令把蜀郡的铜山赐给他,还准许他私人铸钱币,全国流通,邓亦大富大贵。」

    「那他是否贫穷饥饿而死?」大家追问。

    「文帝驾崩后,景帝即位——就是当年被得罪而心怀怨恨的太子。新皇帝藉过境采矿的罪名罢免邓通官职,又以他犯了铸钱法,家产全被充公。从此他下狱、逃亡、寄人篱下、饥饿,至死袋中无钱。」

    米老师教训这些富贵人家的子弟:

    「你们当中有人吃白米饭掉得满桌,有人吃饺子光吃馅儿皮都吐出来,还乱花钱——人世间富贵不保证长久,都成过眼烟云,看,富甲一方的人也会不名一文。一切都是命中注定!」

    故事动听,但东家觉得不大中听。谁也不清楚各人致富的原因,也许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也许是误为影射,也许因欠吉祥而不高兴,这种「宿命」玄之又玄。

    郑大户给他看守老旧房子终老,算是照拂得大方。

    米永祥的「喜材」给停放在屋里西边一个小厢房中,老房子偌大,只是旧,可安身立命。如今棺材也迎来了,早晚可以欣赏、摩挲。翻材后,把压棺的糕点换为刨花木屑,寓意吉祥。

    棺材安顿停放在适当之处,此后就不得掀盖、移动,以免惹殃。

    掌灯了。邻居是张老爹一家子,见米永祥停好「喜材」后没什么喜色,便道:

    「米老师,打好了,也放心了。」

    「唔——」米永祥道:「还有点不满意,太薄了,只有『么二三』。」

    棺材前大后小,前高后低,前厚后薄,上窄下宽,底薄盖厚。前后称攒,左右为帮。

    「底厚一寸,帮厚二寸,盖厚三寸——凑合。都怪没本事,积蓄就这么多了。」

    米永祥心目中,当然是愈厚愈好。质坚硬木厚实,就不会渗水,不但防潮,还避免鼠咬蚁蛀虫伤,埋在地里百年不朽。人一生,就盼一口厚厚的棺材。讲究带圆花,板材中心的年轮都清楚,知是完整圆木……

    「尽力而为知足常乐。」张老爹安抚:「像我,死后才由子孙张罗,生前不曾准备,不知那『房子』怎么样呢。说不定是『小剥皮』,各式板皮拼凑起来。」

    「唉,只得两三寸,要厚点多好。」老人家心事缠绕没搭理:「只好日后再多上几重漆吧。」

    又道:

    「扫十遍黑漆也没厚上一寸呀。」

    某日,就在准备灭烛就寝之际,很晚了,来了两个敲门的稀客。陌生人,还有见过的寿木师傅。

    「米老师米老师,有急事商量一下。」

    「什么?」

    「想借用你的棺材——」

    深夜来了两个借棺材的人,实在措手不及。

    米老师愕然:

    「那怎行?才刚『迎喜』回家。」

    又问:

    「为什么要借我的『喜材』?」

    寿木师傅姓孙,跟米老师已熟络了,忙告诉他原委:

    「他们家老爷子突然去了,本来生前就指定合好寿活,可这五六月,他们那头雨水多,木材湿湿的,老不上漆。六七个人急划拉的,勉强。不行就不行。老爷子遗体快臭了——」

    「米老师,」孝子求他:「不管天气多坏,雨雪风沙也必须出殡,埋人更不能耽搁。我们连抬灵的背头人都定了两三天,就等一副寿材。」

    「店里没现货么?」

    「都不干。」孙师傅道:「是这样的,他们上回凑巧看过你的『喜材』,还道打得很好,就不再张罗——」

    「可这是我给自己准备的呀。」

    孙师傅为了生意,鼓其如簧之舌:

    「其实我们也有冲喜之说——棺材有人睡过了,寓意『已经用了』,以后主人会长寿。有些老人家在迎喜材回家那天,爱在里头坐一会儿,进过棺材就不容易大去了。」

    米老师当然也知道这习俗,还选定一个吉日自己去躺躺呢。在他沉吟不语之际,孝子企图说服,便提出给人家好处:

    「米老师,这样吧,这喜材借我家急用,完成丧葬以后,马上还你一式一样的——而且,到时会加厚一寸。」

    「对对对,你这是『么二三』,丧家主动提出了好条件,还你时,就加到『二三四』。」

    米老师心念电转,没实时回话。孙师傅见他有点意动,便拍胸道:

    「我们开店的,会监督做工,肯定不能偷工减料。」

    又强调:

    「向人家借钱,付利息是天经地义。而且承诺加厚一寸就加厚一寸,不会骗人,关乎生死大事总不能缺德。放心!」

    米永祥心忖:

    「是孝子要给我加厚的。而且也是救人于急难,帮这个忙也划算。」

    所以他的棺材借出去了。

    对方守信,还的时候,底、帮、盖,都加厚一寸。在前攒配雕了「五蝠传寿」图案,感激他义气。当然,那个「寿」字还是留待他老人家挥笔而就一展书法。

    米老师再次「迎喜」回家。如前,放鞭炮、点烛焚香、撒喜果喜钱喜糖、给木匠挑夫红包……一样也不少。

    他最高兴的,是棺材比前厚了。心里也踏实些。

    心情好,身子也硬朗,他与邻居张老爹说心事:

    「看来一年半载还用不上。」

    「什么?三年五载肯定也用不上。」张老爹笑道:「好心有好报。」

    米老师灵机一触:

    「既然暂时用不上,不如放出去风声,乐意帮人家的忙,要是办丧事太仓促棺材又没准备好的,借他们急用,还的时候给加厚一寸,多好,两全其美。」

    「你一生心愿,就盼这个。棺材当然愈厚愈好。而且无本生利,也很正路呀。」

    就这么办。

    米永祥的「喜材」借出多回。寿木师傅给说项,中间赚个小佣。最称心的,是棺材愈加愈厚。

    有时,米永祥无所事事,会在棺材四下细意轻抚,拭抹灰尘,爱不释手。这真是个好归宿!

    「不一定啊!」他又想:「再多借出去,就更厚,更添寿,何乐而不为。」

    过了几年寒暑,米永祥七十了。

    他的「喜材」借出去,三天后才还。算一算,那时应有九寸厚。九寸?三天后便拥有,人生再无憾事。

    这天是冬至,天气很冷。

    米永祥早上昏昏沉沉的,不愿起床。一直睡一直睡,睡至黄昏。他忽然见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亡妻芳仪,正在当年故居镜前,细心抿上头油,梳个「苏州橛」。清代妇女最喜欢学苏州人了,发髻多低亸在脑后,这低垂样式传遍大江南北的城乡,苏杭服饰发型为一众榜样。

    那年,芳仪三十六,他四十七。

    那年,她还回首笑道:

    「现在没人用刨花了。我要抹头油,香呢。舍得吗?」

    米永祥没一官半职,当富贵人家的西宾,生活也不成问题,对待心爱的妻子怎会舍不得?他没让她过上锦衣玉食的日子,可相敬相爱,快活得很。

    刨花?真的,谁还用那些自榆木刨下来的薄条?每条一寸多宽,一尺来长,折成四层,放在瓷缸内,用开水浸泡出胶,这种透明的黏液,梳发绾纂,光滑滋润,但有股味儿,都是几百年古方吧。

    不过出门应酬,逢年过节,还是抹头油。抹了,她还顺便擦擦手,皮肤沾点油光,也更香。

    那天什么日子?

    米永祥想呀想,想呀想,晕眩了,双目凄迷,是什么日子呢?

    「呀,也是冬至——」

    他还告诉芳仪:

    「冬至吃饺子,耳朵不会冻掉。」

    「饺子是谁发明的呀?」

    给她说典故:

    「东汉的时候,河南名医张仲景,医术高明妙手回春。年纪大了,告老还乡,正值严冬,乡里们为生计奔忙,面黄肌瘦耳朵都冻烂了,所以他搭起棚子,架起大锅,把羊肉、辣椒和一些祛寒温热的药材熬煮成馅儿,再用面皮包成耳朵样子——」

    「哎,当老师的爱长篇大论,引经据典,也不怕人家生闷。」

    「我还没说到重点呢。」米永祥快五十的人了,还顽皮地捏捏妻子耳珠子:「下锅煮熟的东西,分给来吃药的人,每人一碗,唤『娇耳』。吃过浑身暖和两耳发热,病也好了。」

    芳仪啐他一口:

    「胡说,什么『饺耳』?不过是『饺儿』的变音,后来成了『饺子』。」

    「我给你做的,就是『娇耳』,吃了不冻耳朵,永保娇嫩。」

    ——奇怪,就像昨日闺中密语。

    二十多年了。现实中他老了,思忆中她没变。

    苏轼的《江城子》也记梦: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岗。」

    不是他去找她。

    「她找我来了。」米永祥心中澄明,她离开尘世已久,这是梦吗?可他如沉入一片红蓝的深渊,挣扎醒不过来。

    芳仪竟在翌年秋天因急病逝世。猝然死去。他身心没有准备。她的寿衣是棉旗袍,内有小棉袄棉裤,蓝面红里。头戴蓝地红花的「观音兜」。脚穿白布棉袜,尖口鞋,深蓝色,鞋的前脸儿左蟾右鹅,中间是莲花图案。

    末了还给活不过四十的她梳上心爱的「苏州橛」发髻……

    亡人三铺三盖。盖棺、入土——

    他悚然吃惊,喊着:

    「芳仪,芳仪!」

    幻影般的亡妻回过头来,发髻上插着的「九连环」,是打开鬼门关的钥匙,难道她忘了这是殓物吗?还对他一笑,用右手小指,蘸了胭脂点在唇上。

    那点红色陡地变成黑白。

    米永祥拼尽全身力气扑将上去,落了空,一个踉跄几乎掉下床来,还一壁大喊:

    「芳仪!芳仪!等等我——」

    有人吃力地急急扶住他。像自思忆的泥沼中生生扯回人间。

    死去的女人年方三十六,把天、地、人的岁数加上去了,也不能过四

    十——而自己,却是苟活了大半辈子,孑然一身的古稀老头了。

    原来心上人,已是梦中人。原来倏忽廿多年过去了……

    每人背后都有故事。

    把他稳住扶好的,是邻居张老爹的孙儿小牛。十岁的孩子对付七十岁文弱老头,勉强可以。他把一旁那碗饺子端过来:

    「爷爷这两天没见老师下床,不知是否生病了。他说冬至得吃饺子,吃了,把汤也喝了——原汤化原食,才叫过冬节。」

    瞅着这孩子,米永祥思潮起伏。

    范芳仪进门好几年,肚皮仍没曾鼓起来。给她进补品、延大夫、循求子偏方、神前祈愿占卜……都尽了心思。她还笑道:

    「你姓『米』,我姓『范』,凑起来就是生米煮成熟饭。他日小米饭下地了,一定衣食无忧。」

    爱笑的妻比他小十一岁,是丈人瞧上他的才华,她感动于他的专情。

    芳仪在廿三四岁时怀过孩子。

    许是天生体弱,难产血崩,命悬一线——

    大夫迫切问米永祥:

    「保大的?还是要小的?」

    渴望有个儿子。但他坚决:

    「保大的!」

    大夫又急道:

    「快决定,保大的,以后再要孩子就难了——」

    「还是保大的!」

    娃娃成了一团无气息的血肉。最后的子嗣。

    米永祥心里有数,没敢把这后果告诉芳仪。可芳仪也心里有数。她平静地:

    「讨个小的,开枝散叶继后香灯。」

    又笑:

    「我不会吃妹妹的醋。」

    米永祥正色:

    「纳妾乱家。而且既聘为妻,当一生一世。也别坑了人家女儿。」

    他摇头摆脑:

    「宁在天上做只鸟,弗到人家做个小。」

    当时纳妾之风炽烈,社会以妻妾之多寡衡量主人贫富贵贱。可米永祥自诩:

    「我是以相依相守衡量真心。」

    他还轻捏着病榻上她那冰凉的耳珠子,哄她睡。他说:

    「这才是名副其实的『娇耳』。」

    小牛侍候吃着饺子。

    他喊他「老师」,因为常上门讨教,读书认字背古文。他拜师的时候,师娘早就不在了,没见过也没听过。不明白这个「情」字。

    米永祥比她大,以为一定是自己早走一步。想不到风华正茂的妻子在那年秋天病逝,临终,脸白如鱼腹,没半点血色。过不了冬更过不了春——而他从此不思第二春。

    终生不再娶。果是痴人。

    命中无儿无女无家当。心甘情愿自己给自己送终。一早准备好棺材。还幸心愿一步一步的圆了,最后竟有九寸厚!

    「上天待我不薄呀。」

    ——忽地省得:

    已逝故人也曾入梦。但久未重逢,这回不是幻觉。平日无事,可以是叙叙旧解解忧,但今日年事已高,病体沉沉,必是阳气渐消,阴风日重,且在冬至纪念之时现身了,他向空中惆怅追问:

    「你早已去了,今日找我,莫非预告?我明白了。」

    一想就急了。

    叮嘱小牛:

    「你赶快找寿木孙师傅,请他千万千万把我那加厚的『喜材』催来,说等着就要用了。别耽搁,快奔!」

    也是时候了。费尽心思,总不能栽在这一两天。他挣扎下地,翻开箱杠,找出一整套自备寿衣:蓝色宁绸棉袍、红青宁绸马褂、瓜皮小帽、白布棉袜、圆口厚棉鞋,上纳云头圆寿字花纹,称「福字履」……少不了平金头枕脚枕衾单经被,还有打狗棒。都齐了。

    「迎来了迎来了!」

    孙师傅和挑夫随小牛急风急火气急败坏地抬来棺材。已加厚,上好漆,及时赶至。

    「米老师,养兵千日用在一朝,放心!」

    「以为等不到,急得很,谁知刚刚好。」人说不见棺材不流泪,他却差点喜极而泣。

    但吃过饺子喝过原汤,身子暖和,心情平复,回过气来,竟又好转了。

    棺材用不上。

    因为米永祥死不去。

    它又给安置在老屋西边厢房中,拭抹光洁油亮,一尘不染,继续原地候命。

    真是造物弄人。

    在最想死,一切准备妥当,身心皆无罣碍,只等那终于要来的一刻来临,就连新鬼路过恶狗村,怕被咬,那根白纸扎作的「打狗棒」都已在手边了——米永祥竟有点失望:

    「该走的时候不走。」

    只得再向空中解释一下:

    「芳仪,我的时辰还没到,别怪我,你还是好好等着。」

    天子和皇帝,同凡俗人般也会双脚一伸大去,他们的死称为「崩」、「驾崩」,天塌一样,权威而隆重。

    人人必经之劫,曰「卒」、「逝」、「殇」、「亡」……还有「仙游」、「骑鹤」、「归西」、「客死」、「善终」、「捐躯」、「自尽」、「夭折」、「断气」、「安息」、「罹难」、「殉国」、「作古」、「离世」、「瞑目」、「羽化」、「千秋」……当老师时教导学生各种不同的称呼——但那一口气没了,再也不能跟阳间有任何关连了,很简单,不过是「死」。

    最由不得人自主的,就是「死期」。

    有些人心中很多牵挂,尘缘未了俗务未清,不走也得走;有些人却走不了。

    数日后,小牛来看他:

    「老师,这围脖管用,保暖,快围上。」

    好贴心的孩子。

    米永祥心念一动。

    想起小时候的自己。

    家里穷,父亲只是庄稼汉,没念过书,下田劳累雨打风吹日晒,却坚决不准独子帮忙。

    父母要他好好读书识字,好好考试,将来成为人上人。

    十年寒窗苦读,也当过秀才,仅止于此。他没有飞黄腾达的命,正如他并非当官材料——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也这样想过:

    「纵使不能名成利就富贵荣华,可做人还是对得起自己,有良心、重公义,死,也留个美名。」

    清室腐败,丧权辱国,在这样的朝廷管治下,若不遵循所谓祖宗规矩,出头不易,贫者愈贫富者愈富,一般人向往的,是「多子多福,多福多子」。

    米永祥最大成就是娶得娇妻,水乳交融。不是没把希望寄托在子孙身上。

    在新婚之年,也曾与芳仪私语:

    「我要把钱存起来,盖一所大大的房子,子媳女婿和内外孙儿,都一起住一起过,热热闹闹和和乐乐——给我万金不易!」

    生平没干过什么坏事错事呀,可米家的血脉,到他身上便断了。

    这是自己选择的路,不怨天不尤人,走下去,走习惯了。

    也以为该走完了——

    只因张家小牛在生死一线节骨眼上帮过一把,米永祥与这学生格外投缘。心想:

    「命中注定孤身一人,不如结个谊亲,好歹也有个孝顺孩子送送终,磕磕头。」

    几番思量,不知人家愿意不愿意?

    又过一阵,趁人仍健在,跟张老爹说说。

    谁知老人家反应很大:

    「米老师,小牛执弟子之礼是应该的,一日为师教他学问,便算半个爹——」

    可是他不好说出口。因为对方年将就木,说是笑丧,也送得安宁,不过当然是自家的亲,情理上也给张家当孝子贤孙。小牛又不是棺材,人怎能借出去办眼前一宗丧事?就怕损。

    怕折了孩子的福。

    张老爹讪笑:

    「远亲不如近邻,住在隔壁,互相照应便是,也不用结什么谊,拜什么干爹了——米老师比我还大上三岁哪,喊『干爷爷』么,多别扭。」

    顾左右言他,这事也不提了。

    人家不答应,米永祥知不能勉强,算了。还是那还一回加一寸的九寸厚棺材可付托终生——只有它,不会辜负自己。

    不过给道个谢吧。就这么点积蓄,还是拎银两到店里为小牛打个金牌好了。他生肖属牛,金牌上有一头牛,挂在胸前保平安健康,快高长大……

    怀中揣着那面小小金牌回家时,太阳已下山了。

    忽听得人声喧嚣,前面的房子窜起火焰,呼呼蔓延。眼熟得很,啊,是居所一带不知哪户失火,火在跳着、爬着,火舌迅速舐向张家和自家——

    众人慌张救火,水一桶一桶的泼。终于受到控制。

    米永祥焦灼得不知所措,正担忧着家当,更舍不得棺材。

    扑救得狼狈时,只见一个被火烧着的身影,不管是谁也没时间考虑,救人要紧,衣服脱下朝他身上乱拍乱挥,裹着推到地上滚动,喘息中把火灭了。

    获救的是小牛。

    张家几口逃出生天,小牛左边身子烧伤了,肉有点糊烂,马上送大夫医治。捡回一条小命,手脚、五官都没事,只是复元后身上有疤,绷的好疼,须长期诊治、上药。

    张老爹一家对他十分感激也十分惭愧。那天带了水果和一只煮好的黄鸡来,着小牛下跪磕个头:

    「快谢谢米老师——不,唤『干爷爷』。」

    收了他的金牌,算是结了谊亲,关系密切了。人还在,就行。

    收拾残局真够呛了。

    米永祥什么也不管什么也不要,立马看他的棺材。一瞧,房子满目疮痍一片狼藉,那「喜材」一点也不喜,外面都烧焦了。

    当余火完全扑灭,米永祥的棺材亦给抬到孙师傅处。

    「有救没救?」他眼神充满悲凄:「还能用吗?」

    棺材毁了,难道从头再筹备吗?有这力气也没这金钱更没这时间了。莫非是天意?

    当然是天意!

    寿木师傅们为他连夜处理。得,够厚,把烧焦部分刨走,重新打磨、补缝、镶嵌好了,再上架上漆……活干了三天三夜,没毁,能用。不幸中之大幸。

    米永祥着孙师傅给量一量,尺寸厚薄,竟如原先的一样:——

    底厚一寸、帮厚二寸、盖厚三寸。

    仍是「么二三」。

    仍是当初他嫌的薄棺。经历了这么多,到头来还了原貌,打回原形。如此而已。

    可他已平静坦然地面对「喜材」,还带一丝看清、看通、看透、看化、看破的喜悦,发自五内,更上层楼。

    他想起很多很多年以前,给富户东家的孩子讲过,邓通坐拥铜山铸钱流通天下,历尽兴衰起跌,死时却不名一文的故事。再富裕的人,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只如过眼烟云。

    「再厚的再薄的棺材,到头来亦黄土一抔荒冢一堆,化作泥尘渗入大地罢了。」他释然。

    一切都是命中注定。

    坐在夕阳余晖下,米永祥庆幸他此生有过矢志不渝的浓情蜜意。虽然短暂,永远珍惜。一旦大去,冥冥中也有个机灵的孩子相送。人生匆匆,还有什么遗憾呢?

    他微笑地,迎接终有一天来临的死亡,像当初迎接自己的棺材一样。「知足」也是一种福气……


作者: 啼妃    时间: 2016-3-18 17:58
啼妃 发表于 2016-3-18 13:37
胎毛笔
  
   松永茂抬头看看店中的大钟,晚上接近六时光景。


作者: 啼妃    时间: 2016-3-20 20:08
啼妃 发表于 2016-3-18 13:56
命中之棺

   「米老师,又看『喜材」来了。」

嗳……

作者: 令箭    时间: 2016-3-20 21:44
啼妃 发表于 2016-3-20 20:08
嗳……


作者: 啼妃    时间: 2016-3-21 09:25
洁癖

「请你们回去告知夫人,这事贫僧办不到。」

    「师父,我家夫人是一番诚意,自她吃过你的『清一面』之后,其他东西都不肯沾唇。」

    家丁老六和婢女小菱,不住恳求:

    「希望师父能长驻我家当主厨。」

    ——「清一面」,其实不过是清荒寺中这位清一和尚给善信下的面条。但吃过的人,都赞赏不已,一传十,十传百,来客络绎不绝,以致供不应求,还以和尚法号为名,可见乃「镇寺之宝」。

    清荒寺只是一座小小的寺庙,本来这些素面乃寺中主食。「清一面」的精华,不在面条而在清汤:山野当造的菇菌、笋子,加上罗汉果、黑木耳、金针菜、黄豆芽……还加上一些略带甘苦的益补草药,熬制而成,味鲜香、色金黄、汤清亮。他的面条先用清水煮开,泡在冷水中一阵,最后回锅再煮,装碗后,舀上清汤,数滴麻油。没有蒜胡椒的伧俗浓香,益发素淡可口。人们只见黄汤白面,「没什么」,进口方知绝非凡品。

    不过清一和尚心知,这是清荒寺的面食,就地取材,随心烹煮,不适合凡尘俗世大户人家——那会失却真味。

    「两位请回。」他婉转平淡地谢绝:「其实所谓『清一面』,只无心之得,为善信服劳,也不收费。他们随缘乐助香油,寺庙方面维持基本生计而已。」

    又道:

    「出家人吃十方饭,不合为一人力……」

    老六沈吟:

    「我家夫人指定每天要吃——」

    「只好有劳两位每日正午来盛一碗吧。」

    「唉。」

    二人无功而回,忐忑不安。

    自主人仙游,她便一天一天的,变成另外一个人似地。

    张林氏——如同世间所有妇女,嫁人后冠夫姓,再也没有自己。「巧梅」是她闺中名儿,十六岁以后,人前少用。都称「夫人」。

    丈夫当官,亦大户之家。本属美满。一生也就这样过了。

    谁知天意弄人,张家老爷不老,四十多岁竟急病猝死。那年夫人才三十二,新寡、无儿。

    家境再富裕,一个寡妇要多寂寞有多寂寞。

    头几年很难过,渐渐,她不但变态,还有极其严重的洁癖。

    老六和小菱下山回家去。还没进门,已听得一阵嘈杂之声。

    张林氏猛地把杯盘砸在地上,满是碎片,还大声喊骂:

    「那钱二嫂我最憎恨了,她是个接生婆,双手常沾秽血,我在路上老远见她走来,也着轿夫改道相避。」

    何以怒不可遏?

    「谁招呼她到后院小坐的?谁?阿满又怎样?是她小甥子又怎样?把阿满辞掉,另外找个柴夫。还有,她用过的杯盘,坐过的小竹凳全扔掉!秽气!」

    不但憎恨接生婆,连被妇女跨过的东西,马上丢弃不用。若遇月事至,更以火烧掉,以保「干净」。

    今日一番吵闹发泄,习以为常。下人敢怒不敢言,赶忙收拾好。老六见夫人正闹脾气,更加不会挑拣这个时刻说不中听的话。只谎称清一和尚下山去了,找不着。

    改天再去吧?得过且过。

    但最终还是面对主母的咆哮。什么时候开始,拒绝一切荤腻?不再吃肉,因为丈夫去世,万念俱灰,眼看活生生的血肉,化作泥尘,从此怕见生命——厨中早已不宰鸡杀鸭,不闻鱼腥。

    一回张林氏经过厨房,见一些异物,即尖叫。

    「是鸡毛吗?何以杀鸡!」

    一壁发出惊骇尖声,一壁命人收走——那只是一枝鸡毛掸子。她还吩咐:

    「以后再叫我见到鸡毛鸭毛,就把你们一身毛发全部拔光!」

    且连蛋也不吃。

    小菱是夫人陪嫁过来的丫头,已属亲信婢女,但她也觉日渐难以侍候。抱怨:

    「就是嫌脏,那日骂我嘴里有味道,嫌臭,打了我一个巴掌。」

    人就是人,血肉之躯,腥臭污浊。水至清则无鱼,怎能活在一个完全洁净清澈的世界?

    去年,娘家姊妹探望,特地邀约她游河散心,本来平安无事。船刚启动,大家挑些欢快家常话题,她朝窗外一瞧,岸边有小孩随意便溺,粪尿都混在水里,她脸色一变,歇斯底里吩咐马上返航。还自觉一身难闻味道,浸浴两三个时辰,仍未去除臭气。非常败兴。

    打那时起,开始厌食:

    「以后厨中膳食,一概使雨水滤净,或把雪水冬藏春用,或取寺庙山泉……总之决不准用其他脏水。」

    自吃过清纯得不沾一丝杂质的「清一面」后,才稍有食欲。

    第二天,第三天,家丁婢女都到清荒寺哀求,仍是失望而归。

    张林氏烦躁、恐惧、暴戾、古怪,不近人情……只觉众醉独醒,众浊独清。她活得一丝不苟,但如何一尘不染?

    清一和尚道:

    「洁癖,不是身体的事,是心灵的事——夫人不是特别爱清洁,她是看不得世间男欢女爱繁衍后代悲欢离合,她不见不想不听不谈不闻不问,远离一切,孤立自己,就不会伤心。阿弥陀佛。」

    张林氏纵然生活无忧,但她情愿简约素净。白水一碗。

    他生未卜此生已休,叮咛后事:

    「若我大去,定葬于默林中,穿白寿衣、白寿袜、白寿鞋——白绢提花,不绣彩线。质本洁来,亦当洁去,不必繁文缛节,人声鼎沸。紧记!」

    ——但拘谨怪异,活得不快,身旁的人,一个一个受不了,一个一个跑掉。

    老六还在,因为报张老爷的恩。

    小菱还在,她没有去处,打十岁起,侍候小姐,由巧梅到张夫人,由主母到寡妇,双双老去,双双憔悴。有三寸宽活路?小菱曾想过求婚配。眼瞅着夫妻之间生离死别,原来叫人变魔,挑剔失态得神憎鬼厌,就不敢他想了……

    主仆扶持终老也罢。

    世事难料。

    并非作出完善铺排精心策划,一切依你意愿。并非求洁得洁,求清得清。

    蒙古人入侵了。

    时局一天比一天纷乱。

    贼匪目无法纪,抢掠奸劫,杀人放火,横行肆虐。国破家亡,朝代兴衰,没有人逃得过。

    后来,人们在一片颓垣败瓦中,发现了两具半裸的尸体,肉已融腐,布满了蛆虫,牠们滋补得十分肥美,蠕动时已因丰腴而缓慢,恶臭令野狗也不肯来叼食……

    半生干净成癖的张林氏,和那被迫厮守的小菱,在一个最清洁的境地中,不但被十数贼匪糟蹋了,还乱刀斩死,血污四溅,任由暴尸。她始料不及的凄厉,连做鬼,也比其他鬼不堪,极脏极臭极污秽……

    这是南宋末年一个寡妇的故事。



作者: 啼妃    时间: 2016-3-21 09:27
冰蚕

宣统年间,城中最富裕的要算这钱家。

    钱祖佑把一个景泰蓝盘子放在他新购紫檀雕云幅翘头案上,重甸甸的有三千两银子。嚣张示众。

    「这是上品元宝,不掺铜,没杂色。」他洋洋自得道:「银子我有的是,谁能送来稀世奇珍,就可把这三千两带走。」

    三千两决非小数目,房子也盖得。

    钱祖佑毫不吝啬,九牛一毛,他要当个远近驰名的收藏大家。附庸风雅需要大量钱财作后盾。

    钱家是米商。米商永远最肥。更何况多年以前天旱成灾,他们囤积米粮,高价出售,银子能生子孙。子孙也就在这暴发户中成长,财大气粗,目空一切。

    钱祖佑四十多,不学无术,但他有小聪明,仿效人家孟尝君款待食客,虽没三千之数,也有几十人轮番交往,谈天说地为他增广见闻。

    在他招揽的食客书友中,有图他家藏书,闲来翻翻,自多得益。有爱开眼界,帮他把玩品评一下真假古董文物,尽点义务。有希望傍富户占便宜。

    也有像卞尚峰那样,胸怀大志,不贪小便宜只冀大大赚一笔。卞尚峰心理亦不平衡,他书读得多,脑筋灵活口才出众,因为遭旱受苦家穷,考不起试也走不了后门,命途多舛,仕途无望,又不甘当个西宾。卖字卖画哪有出息?在钱家出入就觑一个良机。

    那三千两银子诱惑实在大。一些人穷一生精力,未必挣到这笔钱。可恨那庸才,为了招摇便信手拈出来,让大家眼前一亮,满嘴馋液。

    说钱祖佑庸碌无能,当然此亦太过,是瞧不起他的人故意贬低。这十多廿年来,他买过不少好东西。肯花钱自然买得到好东西了。

    不过银子不杂,他的眼光杂、品味杂。

    像家具,推崇色泽深、质地密、纹理细的硬木,讲究的人家会选清一色用料,或紫檀或红木,互不掺用。可他见是好东西,都添:既爱紫檀有束腰四足海棠座面坐墩,又置黄花梨四出头大官帽椅显威风。那座木胎黑漆描金束腰带托泥大宝座是早年佳品,红木书柜多宝格亦一字排开,靠墙摆放……

    柜中堆满花钱买来的大批书籍。整齐有致十分壮观,还插上象牙制的书签,装作读过的样子。可他从来没怎么掀翻,全仗食客们跟他说说,一知半解。大家亦不道破。

    嚣张跋扈的他,是如何对卞尚峰特别信任呢?

    ——因为一本书。

    某日有人求见,并小心翼翼拎出包裹在五层锦帛内的一本书。

    钱祖佑问:

    「你这是什么书?敢来换我三千两?」

    「这是手抄本。」

    「书不是刻印就是手抄,有哪点值得稀奇?」

    「这书从来没有刻印本。」

    「为什么?」

    「它原藏于宫中。」

    钱祖佑惊诧不已:

    「既藏于宫中,何以到你手上?」

    这下子兴趣来了。皇帝拥有过的书?他也得到一本?

    「祖上的事我也不知。」来客神秘耳语:「前朝有人出过一万两,我家祖辈不愿放手。」

    他也没松开,只双手亲递钱祖佑跟前,指引他细看:

    「此乃乾隆爷三十七年编纂的《四库全书》中一本,先后抄了七批,分藏七阁:北京宫内文渊阁、沈阳宫内文潮阁、圆明园内文源阁和热河避暑山庄内文津阁,为『内廷北四阁』——」

    「不是有七阁么?」

    「还有,」来客一笑:「没说完呢:扬州文汇阁、镇江文宗阁、杭州文澜阁,合称『南三阁』。」

    「怎么知道书是真是假?」

    来客胸有成竹,不语。料他不懂。

    但也有懂的人。

    卞尚峰与来客深深互望一下,彼此都是会家子,都具慧眼。卞尚峰珍重地掀翻,一边叹息:

    「要不是战乱、洋鬼子欺侮,藏于宫中园内的书,又怎会流落民间?」

    说的正是圆明园之劫。

    他又指着书页,向钱祖佑加以证明:

    「手抄本有时得故意抄错一二字,让乾隆爷指点纰漏,益显皇上圣明。瞧,这书一丝不茍,全无谬误,已经精密校察。若有半字错,抄好亦作废。」

    合上书本,又道:

    「《四库全书总目》有此本。虽蒙尘,比任何本子更珍贵,其他流散的,不知落到谁家。」

    钱祖佑心中大乐,满屋本子、书香又怎及宫廷秘本?若得到手,正中下怀,那三千两算什么?

    意欲成交。卞尚峰把他拉进后堂一角,告诉他:

    「此书再珍贵,不能买也不能藏。」

    「何出此言?」他已见猎心喜,送上门的宝物怎肯放过:「眼巴巴让其他人收去炫耀吗?」

    「书的来历不明。可能是商人卖给他,可能是贼赃——我们瞧得八九分真,万一有一两成伪,遭蒙混骗钱财。好,绝对正货,来自宫中,你也不可走漏风声,只能锦衣夜行,此乃掉脑袋之事,即便不必赔上一命,一旦朝廷追究,或打起官司,不死也得脱层皮,耗费钱财不可估计。」

    卞尚峰劝他:

    「忍一下,放手算了。」

    钱祖佑虽恋恋不舍,但一想,还是他有道理,世事莫测,难得逆耳忠言。

    于是忍痛放下心头好,送客出门。

    自此,对卞尚峰之言,更加信服。

    但过了两三个月,那三千两银子仍未有主儿。

    陆续有人给送上古琴、玉石、字画,皆非他心目中珍稀。不值。

    ——直到有一天,来了神秘的客人。

    是位女客。

    手上牢牢抱着一个古色古香精致无比的锦匣儿。说里头是家传之宝千年冰蚕……

    说是「家传之宝」,从未听过的「千年冰蚕」,钱祖佑姑且招待。

    还未见物,先见由侍婢相伴之客人。那是位衣饰登样的女客,年未及卅。虽已暮春,天气仍带寒意,她穿棉袄,宝蓝色的洋绉作面儿,里边是深红浅绿小袄,肘下露出一角南绣堆花天蓝手帕。外罩一件大襟坎肩,红青库缎面,红里子,镶鸭嘴章绒领儿。衣服上遍钉珐琅银扣。一身鲜妍却不失大家之风。

    女客挽髻,略施粉黛,看来淡净。但以胭脂深抹朱唇,过于画龙点睛。

    目不转睛的钱祖佑惊艳不已,延入内厅相见。女客婀娜致万福。坐定后,主人吩咐:「上茶。」

    客人谦让:「不劳赐茶。」

    果似来自大户人家,不知有何宝物?

    仆人用盘子将茶端出。还有桂圆汤、藕粉糕、水晶糕、蓑衣饼等点心款客。

    「天好凉」、「幸好没下雨」、「尊体没有违和么」、「茶好香」……之类寒暄后,女客步入正题了。

    她端正身子,收敛双脚,褪入袖中的纤手亮出,徐徐打开那古色古香的锦匣儿。只掀一缝,道:

    「此乃我家传之宝。」

    卞尚峰也屏息静气等着一开眼界。

    自上回仔细考虑前因后果,不惜拒绝了来自宫中,《四库全书》一流散民间珍贵手抄本后,钱祖佑把卞尚峰视作心腹,也好好利用对方识见,代自己寻珍。

    他们知悉来客是潘家大户三姨太。潘家亦富甲一方,珍宝无数。三姨太当然是最年轻得宠的女人,潘家老爷明送暗赠,私房珍藏一定不计其数。

    老爷子上年骑鹤归西,享年六十有二。这三姨太未过卅,风情万种内敛多时。正是「树倒猢狲散」,俊妾无大树遮荫,下堂求去,说是回到故里侍奉爹娘。

    「于小女子而言,再珍稀宝物,不及傍身银子,所以即使私藏,也忍痛割爱相让罢了。」

    锦匣儿已贵重精致,里头的宝物更令人眼前一亮。

    缓缓开启,先有炫目白光,迎灯反射。

    那物品是个白色的茧,似瓢般大。表面虽呈白色,但微微透着异彩,轻摇,中间另有一物。

    「老爷相送宝物,说是流传甚久,许有千年。代代相传,子孙不知用途,只知是『千年冰蚕』。」

    一笑:

    「知钱先生对鉴赏古物十分精通,所交良友亦非凡夫俗子,一定看得出此宝不止值三千两银子。」

    卞尚峰反复细看。面露惊异之色。

    钱祖佑不学无术,胜在有钱,亦享逢迎,何况佳人?他装作「略有所闻」表情,对方也给点面子。钱祖佑沉吟:

    「唔——好像听过传说——」

    卞尚峰马上和应:

    「对,我曾经看过《异物志》,书中记载,员峤山有冰蚕,长七寸,黑色,有角有鳞,以霜雪覆盖,然后作茧,茧长一尺。可用五彩织成文锦,冰蚕入水不会湿濡,入火不会燎烧,反而复活。」

    卞尚峰忽省得一事:

    「失陪。」

    他径入书房,在钱家浩瀚的被购来「装饰文明」充撑场面之古籍中,翻找一阵,终于把一书册寻出。

    他把书册展示,钱祖佑点头如捣蒜。卞尚峰还备唐诗一首参考:

    「看,唐王贞白有《寄郑谷》诗云:『火鼠重收布,冰蚕乍吐丝,直须天上手,裁作领中披。』若此物真是冰蚕,诚无价之宝。以火烘之复活,确奇景也。」

    不过,卞尚峰却向钱祖佑献计,二人耳语:

    「为慎重起见,我们再检验清楚。」

    他们征得女客同意,先付一千两银子作定金,把蚕茧浸水中,果然入水不濡,再欲切割小缝——

    「慢。若经切割,不管你方是否买下宝物,一千两银子不会退还。」

    卞尚峰怂恿:

    「第一关已过,相信不会伪造。」

    茧破一缝,里头果然是条纯黑色,有角有鳞,外披一层霜的僵蚕,还似有极微气息呢,也许心情兴奋看不准。不过来龙去脉以及求售者背景,都不应有诈——何况还有见多识广的卞尚峰作验证。

    想那弃买的《四库全书》其中一手抄本,自乾隆三十八年开始编纂,共收书三千五百零三种,七万多卷,三万多册,近二百三十万页,约八亿字……编撰及抄写员各三千多人,历时九年始成。如此珍贵,他听取卞尚峰意见,有政治上后顾之忧,怕朝廷杀头没买成。幸好没买成,那手抄本即便来自宫中,也没眼前来自奇山异域之冰蚕珍贵呀。

    卞尚峰更说项:

    「我瞧这三姨太也等着银子早日回乡,不如代你杀价,少付五百两。她急你不急,妇道人家易打发。」

    他对女客开口:

    「三太太,这冰蚕不知可否略减五百两成交——」

    话还未了,她一言不发把锦匣儿拎在手里,款款而起,冷冷向大门走去。头也不回。

    「且慢且慢,三太太请留步——」

    二人急了,赶忙致歉:

    「有话好说,我们分文不减。」

    冰蚕留下了。

    三千两银子她带走了。

    钱祖佑但求心头好,几乎因杀价落空,其实何吝那点折扣?到手已心花怒放,视为至宝,日夜观赏。

    两天后,他找卞尚峰,这人踪影杳然。亦无留言。

    三天后,有人告诉他,见到卞尚峰与当日上门求售冰蚕的三姨太在渡头出现。二人收拾好细软,荷包重甸甸,并肩上了船,扬长而去,远走高飞。

    第四天,阴谋败露。

    那入水不濡之物,经过加工装饰,里外涂了一层白蜡,如此而已,如此而已。

    卞尚峰看不过富豪附庸风雅,夸口招摇,精心设计一个圈套,先说服钱祖佑拒绝了珍贵的手抄宝书,再与欢场相好合谋,假扮大户姨太诈财。在他色迷迷晕陶陶又寻宝心切状态下,欲擒故纵欲拒还迎,三千两到手了。

    光、宣之年,女服有谚:「贫学富,富学娼,娼妓学南邦。」欢场女子以南姬衣饰最有看头,一衣一饰一钮一边一镶一嵌,装扮风流入时,不失轻盈庄重,都配时势合时宜,都有学问。

    处处皆是学问。何止读书人?

    博学多才心怀不轨的卞尚峰「变占上风」,那钱祖佑,「钱由左手交到他俩右手」。卞尚峰还捏一把汗,轻点她唇边:

    「小红,你当日那一抹朱唇,太红了,积习难返,过于妖娆,功亏一篑,我还怕钱家看穿了,不上当。好悬!」


作者: 啼妃    时间: 2016-3-22 09:51
梁山伯自白书

  我对不起英台——
  
  其实我一早便知道她是女儿身。
  
  不过自三岁起,便已受到理记的教训。《曲礼》中说,男女之别,要严加防犯,凡是男女,衣服架子不共用,叔嫂不通音讯。外来者不得进入门槛以内……
  
  所以一旦揭穿了,我还能与她共处一室吗?
  
  我虽是书呆子,这浅显的道理也是晓得的。
  
  想起那日柳荫结拜。柳叶拖了细雨,青翠可人,我便提议与她结为兄弟,一般男子,跪便跪。只见这人,跪也跪得异样,无端款摆一下腰肢,于此细微之处,令我起疑。
  
  到了尼山周士章先生所设惊馆中了,外面是白色粉墙,八字门开,紫竹掩映,决非三家村里私熟可比,看门的延了内进,见一堂屋,正中摆了一字长案,抄写册籍堆叠如丘,书架上都是大小卷轴。
  
  周先生头戴古母追巾,身穿蓝衫,细看我们二人窗稿后,便随手收入他一百零八名学生之中。
  
  他道:“在这堂屋后便是讲堂,每逢二四六日听讲。其余日子,你们在书房里读书,遇有不懂,便来相问,我倒是知无不讲的。”
  
  然后他分了我们兄弟二人一室,英台已觉不便,但又隐忍不发,我生性节俭,便向她提出:“我们两一间房,各点一支烛,未免过于浪费,以后若非有重要事情,不如同在一桌攻书,共点一烛,好吗?”细察她的表情,无可奈何。
  
  于是我便决心侦知她的底细了。同窗书友,包括了任建晖,林嘉升,罗俭郎,关德兴,梁省坡,陈少峰,和好赌的伊抽水,爱粗言秽语的黄超母,瘦削羸弱的辛玛祥……等,全都不觉英台有异,因为他们都没有我的细心。且近水楼台先窥月呀。
  
  我是什么时候全盘启清她字容的呢?
  
  就在那一天,她病了,一按她额角,非常烫人。我觑准时机,道:
  
  “今日已经深夜,看病是来不及了,明天一早便请大夫来瞧瞧吧。”
  
  她巴不得打发我,好让她休息,便道:“好,明天再说。梁兄,时候不早了,你且去睡吧。”
  
  我怎肯就此罢手?便坚持:“为要照顾贤弟,我不放心,看你一身火烫,还讲什么客气话?我不走了,我俩头脚相抵来睡好了。”
  
  她听了这话,赫得心如擂鼓一般,本来已烧红的脸,阴晴不定。
  
  正待想个理由:“梁兄,我自小不惯……”
  
  “什么惯不惯呢,不要再拘执了,难道你不肯接受愚兄的一点心意吗?”
  
  见我坚持,她只好由我,忙瑟缩一旁。
  
  我也算是个君子,不过不能慎独,四野无人时,我偷偷掀被,飞快地瞥了一下,见她露了半肩,一双玉手,还有……
  
  我怕自己看不真切,为了实事求是,便小心证实。终于一直存在我心中的疑问开启了,我没有猜错,她果然是女儿身。
  
  她还穿了耳洞,这是铁证。
  
  次天,我便后悔了,我太“克己复礼”了。
  
  但槌心都无用,只好再想办法来弥补损失,连女娲都设法补天呢。
  
  一天晚上,写就了长文,心情甚好,便数了银钱,交给四九打酒,又作了四碗菜,是鸡,鱼,虾子拌芹菜,咸菜烧肉豆腐等。
  
  我抱了一把壶,是扁瓜形的陶壶,装满了斤把酒,与英台共醉,我一盅她一盅的喝下去。
  
  孔子教我们:“唯酒无量不及乱”,但在这节骨眼,谁有工夫听他?我过去伸手扶着英台,一壁搀一壁走。步步如踩在云端。
  
  一个踉跄,我俩都跌在地上。
  
  ——而我,就一醉倒地不起。
  
  后脑勺还崩起了一个肿瘤,成为可耻的记认。
  
  要命的是,英台不知是有意抑无心,不断向我亲近,好象在考验我的定力。
  
  过了三五月,杭州渐入暑天。
  
  我们一群书友。喜欢沿经馆至附近的行人大道上散步。他们见热了,梁省坡率先把外衣脱了。但英台和书僮银心,总是宁愿努力打扇,也不肯稍作暴露。
  
  黄超母生性粗鲁,他问:“天气这般炎热,何以你俩犹重衣叠穿?不怕汗臭吗?”
  
  英台道:“小弟没这样的习惯,因自幼体弱多病,一脱长衣,怕招风寒。”
  
  旁边的任建晖插嘴:“他脱不脱长衣,与你们有何相干?”他也不脱。
  
  晚上是大伙儿洗澡的辰光,英台必礼让,自己排至最末。
  
  我不是人!我竟偷窥她。不过礼教森严,我只是凭地上的水影来猜测,自己给予答案,聊以遣怀。
  
  这种日子真不好过,相信她也一样。
  
  我俩朝夕相处同游共息,转瞬近三年了。
  
  ——我没敢拆穿,深怕这忐忑暧昧的好日子,被一语道破,面临结局。
  
  人际关系最好玩便是猜疑量度,思潮起伏。而且,我心底也有私念,我不能没有了英台这好书友。
  
  没有了她,谁又肯在考试时向我通水,义无反顾?我每年的期终大考答题,都倚仗她了。
  
  啊饶是这样,千里搭凉棚,无不散之宴席。一天她面带愁容。
  
  “梁兄,”她欲言又止:
  
  “我们来此攻书,于今几年?”
  
  我道:“算起来,也近三年了。贤弟有什么话要说?”
  
  英台低首:
  
  “……刚才有家书,说老母病重,要我即速回家转。我这一去——”
  
  “当然要回去,只是……”
  
  “梁兄,说真的我何曾舍得梁兄?不过,望兄散学回家,抽点时间相访。”
  
  我见离情别绪,最是难消,便道:
  
  “贤弟启程时,愚兄必要相送!”哎!
  
  我便送了她十八里。真累。步伐的累是没得说了,最难为的便是不停装傻扮懵。
  
  你知啦,到这最后关头,英台是孤注一掷的了。她有多少个三年?
  
  到头来还不是暗示我这个同居者?
  
  但,由于礼教的桎槁,她怎好意思自己开口求婚?便俯拾各种情景,多方比喻。
  
  见到柴夫挨身而过,便道:“他是为家小而奔走,梁兄,你送我也是一般心事。”
  
  见到塘鹅,便道:“雄的前面游,雌的在后面叫,为怕失散了,便喊:哥哥,哥哥。”
  
  见到小石桥,二人搀扶过河,便道:“这好比牛郎织女渡鹊桥。”
  
  ……总之路旁的坟墓,水井,鸳鸯,牡丹,泥菩萨……全都不放过。
  
  但你以为一个成人可以白痴成这样的吗?整整十八里,句句都是说明一南一女在上路,竟然一窍不通半分不晓?他还有资格去求学问吗?
  
  ——她真是低估我的智慧!我已几乎可撰“文人无行新传”了,她还以为我只是只呆头鹅。
  
  到了最后。她见我执迷不悟,她也技穷了。
  
  芳心暗暗的赞许我刚正不阿心无旁骛,简直是可托终身的乔木。于是她拿出一只玉蝴蝶作为信物:“梁兄,弟亦有一九妹,愿结丝萝。她与弟是双胞,所以长相性情,并无两样,不知梁兄尊意如何?”
  
  我谦让一番,装作惊喜交集的,半推半就,答应她了。
  
  手持这只玉蝴蝶,回到经馆中招摇,不消半天,全体同窗书友都知悉我的艳遇了。
  
  黄超母还用热烈的助语词来颁我“最佳沟女奖”。这厮枉读圣贤书,那么市井恶俗的话都说得出口?幸好周先生不在,否则一定用“夏楚”针对。
  
  我沾沾自喜,扯过四九一旁耳语:
  
  “四九我教你,女人不能宠,一定要放长线,吊胃口,这样,便吃定她了。”
  
  四九俯首聆听,点头称是。
  
  在我出发到上虞的祝家庄议婚的前数晚,常在梦中见到英台,风情万种地招引。
  
  每次醒来,不免抚心一问:就这样定了吗?我再没有第二选择了吗?不过算了。如果婚后她不中我意,再思量秘密纳个小星也是可以的。
  
  我很笃定,对这囊中之物,少不得摆摆驾子,免得她以为我是急不可待,遂慢条斯里,左延右宕,迟了三天才去。
  
  在祝家楼台,预定气定神闲地发挥我的男性魅力。英台亮相了,侧门边一架屏风后红衣一展,见这丽人上穿水红衫,下系紫罗裙,头梳盘云髻,脸施薄胭脂,身后有银心相伴,款款上前向我施礼:
  
  “梁兄,你好。”
  
  哗,我眼前一亮,还不错。
  
  于是我俩开始话旧,说了半天,才把那玉蝴蝶掏出来,也不可以吊她胃口太久的。
  
  谁知一掏出来,英台便赦然道:
  
  “梁兄,这信物可以作废了。”
  
  什么?什么?——英台竟答应了马家的婚事?她竟说我来迟了?来迟了多久?
  
  才不过三天,事情便变了?——真令我面上过不去。哦,起了半天云,落不到半颗雨,我还要不要做人?我如何面对损友如伊抽水的奸狡笑容?
  
  我质问英台:“你爱那马文才什么?”
  
  “虽说没见过面,不过他看了我的文稿,十分倾慕,二话不说,便倩媒下聘,他多勇!——甚至不追问我的过去。再说,他家境富裕,我一过去,锦衣玉食,宝马雕车……”
  
  “难道就是这样了?”
  
  “梁兄——你为什么要迟到?你摆架子,我又岂能没架子?既然你欠那份热心,我也不忿再等,便答应他了。”
  
  “英台,你曾送我玉蝴蝶——”
  
  她施施然地走过去,拉开酸枝抽屉。原来一抽屉都是玉蝴蝶。
  
  天啊!一抽屉都是!也许每一个书友,连那个比她矮的辛玛祥,林嘉升都有。也许连周先生都有。——这骚货,要不她还没读满三年,
  
  怎能提早领得毕业文凭?唉,难为我与他同衿共枕时,忍得那么辛苦!
  
  “梁兄,我游戏玩过,书也读过,又见识了那么多男子,只觉得有点倦意,乘此机会也择木而栖息。”
  
  我气极,一手捏碎了银心端上来的喜饼,还掷在地上乱踩。吓得这丫头,哼!抓不住老虎,在猫身上出气也好。
  
  英台见我此情状,也有点怜惜。忽然想起了:“梁兄,梁兄,你别这样,我且告诉你一个秘密——”
  
  “什么?”
  
  “我们的书友任建晖,记得吗?她也是男扮女妆去攻书的。我早已秘约她来作陪嫁姐妹了。她也不错的。”
  
  “吓?”我惊愕失态,呻吟:
  
  “——书友中,究竟有谁不是女人?”
  
  一阵血气上涌,我口吐鲜血。
  
  英台见我吐血,便关怀道:“梁兄,在十八里相送那日,我便发现你身子虚弱,气喘。现今小小刺激,又忙不迭吐血,我看你一定病染肺痨。银心,银心——”
  
  她着银心取来一纸,隔老远地递予我:“这是著名的焦大夫的地址,梁兄,你去诊治一下吧,肺痨可是会传染的,我是为你好——”
  
  为了我好?我看她怕传染是真。
  
  不要假作好心了,老早就知道,我的病不是大夫能够医好。以我所知,吐血只消磨点浓墨灌在肚里,便可立即止住。然而我却不能,为的是心病。
  
  谢了,我撕掉那店址。
  
  梁山伯,堂堂江南才子,栽在这绝情女子手上,还苟活作甚?
  
  我名誉扫地,面目无光,心如止水,万念俱灰。如何向猪朋狗友父母师长交代?连四九那厮也瞧我不起了。
  
  呜呼!
  
  我如无主孤魂一脚轻一脚重的踱回家去,真是一条漫漫长路,好不难行。好象刚才吐的一口血,便已把元神也一并吐掉一样。
  
  回家当晚,我吞了玉蝴蝶自尽。即使死了,也羞于魂兮归来,只好化蝶。
  
  ——敬告各位,本人乃为面子而死,决非殉情,千秋万世,切莫渲染误导。
  
  永诀矣。


作者: 啼妃    时间: 2016-3-22 09:55
凤诱

  我喜欢狐狸精。天下间的男人,除了洛克逊,谁会不喜欢狐狸精?——特别是本人这种类型,受妻钳制日久,更是蠢蠢欲动。
  
  我叫ALANTAM。这是近来最炙手可热的名字。虽然在我改名ALAN时,还是书院仔,就是邓光荣还在演“学生王子”的年代,当年,ALAN是十分流行的。
  
  我的中文名字更劲,叫“冠文”。
  
  老实说,我比许冠文英俊。眼睛较大,脸型较长,肚腩较小。——我只患“轻微肚腩症”。故也算得潇洒。
  
  我很满意自己叫“冠文”,虽然,到银行签名、有外电来找、甚至被介绍于陌生朋友时,他们总对我连名带姓“谭冠文”三字,展露一阵不大看得出来的隐忍的笑意。
  
  当我三十风气的时候,十分希望自己仍是廿五岁,这样,我便有一大把时间好从头再来,如今我卅五岁了,又十分希望自己仍是三十岁。每隔五年就节节退让,心中壮志未酬,总觉有点欠缺。
  
  我当然不想“如此而已”。
  
  “医生,我记不起我是谁?自下而上仍什么目的?上帝有什么用?钱有什么意义?我每天起来,只觉整个世界对我不起。医生……你快乐吗?”那廿岁的女病人,灰色少女,一星期两次,不停地向我倾诉她的不快乐。问一些得诺贝乐奖金的学者也答不出来的问题。我欢迎她提问,要是答不了,下星期还可继续。此乃本人的营生。
  
  游目至办公桌上,一帧家计会拈来宣传样板的照片:“我妻、子、女”,一家四口,其乐融融。
  
  间中,也有病人躺在那儿,身心不忿:“医生,我受不了!天天早起都要与一个披头散发的黄面婆一起刷牙……”
  
  “你看惯了,老婆并不那么丑样。”
  
  “她用什么牙膏,排牙都一样黄!”他说,犹有余怒。不管我的开导。
  
  ——我就没有同感了。因为,每天清晨妻比我早起,打扮妥当,容光焕发。早餐天天更换款式。当我刷牙时,只自惭形秽。
  
  “冠文,今天换了新牙刷,与新毛巾衬色。”她总是兴致勃勃,头头是道,生生不息。
  
  我就恨她这点。哼,要是可以出轨……。
  
  “……我真的想出轨。烛光、红酒、美人。浪漫一次半次,不上身的。”我在电梯口与老友史泰龙闲聊:“天天都一样闷。在家,只有老婆讲;在办公室,只有病人讲。我怕我的心理也有问题。”
  
  “谭冠,你不快乐吗?”这小子嬉皮笑脸:“要晓得利用时间,好日子有限。”
  
  “难怪你近日生意那么好。”
  
  “你帮人箍煲,我劝人自由。”
  
  “其实我也想‘自由’。”
  
  他明白而又怜悯地看我一眼。
  
  史是相识十多廿年的老友,当年一齐出猫,他总是逍遥法外,而我间中束手就擒。如今他是城中钻石王老五。律师、英俊、口甜舌滑、雄才伟略——尤其是面对女性。
  
  他自诩从来未曾召妓。新近给自己改名“史泰龙”,是纪念他的“第一滴血”各项经验与评语,眼看有无数的续集、三集、四集。
  
  进了电梯,走来一个艳女。史眼前一亮——简直会泛出蓝绿色的精光。
  
  “男人有四种——”他开始有意无意地发表谬论:“第一种,结了婚,不敢去浪漫的,即是你啦。第二种,结了婚,略为浪漫的。第三种,未结婚,又不知什么叫浪漫的。第四种,最‘正’的一种……”
  
  艳女瞟他一眼。史笑:“小姐,你猜第四种是怎样的?”
  
  她浅笑,不表示厌恶。
  
  我见事已至此,便道:“史泰龙,我老婆驾了车来接我,先走一步。”
  
  他才不理会我。身后响起他那充满魅力的权威中带挑逗的声音:“小姐,女人又有四种……”
  
  妻打开车门,我一钻而入,见已携备一子一女。子八岁女五岁。全都是妻的爪牙。看,这便是幸福家庭的样板了。“阿史又换画了?”她问。
  
  “他专门帮人办离婚,久而久之,自己也不肯结婚。”
  
  “他生意很好吗?以后少来往。”
  
  “不会啦,他做不成我们的生意。——如今没什么好老婆,最好的那个已被我娶了。”
  
  妻面不改容:“那你是好老公吗?”子女奸狡地等我回答。
  
  你看你看,我岂有半点面子?
  
  我实在厌倦“天伦之乐”。
  
  花了二万元买了副电脑,结果儿子整天与“苹果”打交道。时间过得真快,我这样的早出晚归,赚个死脱,那衰仔却印印脚地坐享其成。在我小时候,向父亲要钱买本“财叔”,他也要扣我半碗饭。
  
  女儿年方五岁,长得眼小鼻大——像我,她还箍了排钢牙,在我跟前表演芭蕾舞,一头蹒跚的招积小天鹅,要栽植之长大,需得花我多少心血?一排钢牙所费不菲,要二千多元。我从来都享用不到钢牙。
  
  “你说,公平吗?”我冲口而出。妻用一层鸭屎绿色的面膜膏糊了一面,探首望过来,我连忙装作专心阅报。
  
  那衰女仍踮起脚尖扰攘,我喝令:“还不去睡?去去去!”
  
  她尖叫:“妈咪——”
  
  儿子连忙帮凶:“爹地又欺负安琪了!”
  
  “好了好了,够钟上床了。”在妻的训示下,二人竟乖乖就范。
  
  真是走狗!
  
  “你也够种上床了。”她说。
  
  她顺手关灯。一刹那间,大厅黑漆死寂,我衰老了。——她控制时间真有一手。未几够钟吃丸,未几够钟来干一次,未几够钟入睡,未几够钟起床、够钟上班……。我在她的英明领导之下,逃不出魔掌,永不超生。堂堂一个男子汉,连做错事的机会也没有?真是天理难容。终有一天,给我遇上投怀小燕,就够她瞧了。
  
  谁要一生饰演HIFI旁两座大喇叭之一?一具永恒嘹亮,一具早已失灵——那是我,发不出来自肺腑之声音。
  
  “铃——”我接电话。
  
  “这是史泰龙,我有好介绍!见你守行为过久,丢尽男人脸,权且给你一份神秘礼物。地址是……”他说那不是架步,但是什么地头呢?
  
  我从不打算去“滚”,我要的是“激情”。向往浪漫。你一定会明白:我无法与一切知名或不知名的香港美女“沟通”,因妻本领高强,势力范围大。
  
  当我摸上这住址时——那是在上环文武庙摩罗街附近的一座唐楼。
  
  上到天台,见一个白发老翁,双目炯炯,不苟笑。他说他是“某先生”。
  
  “你来买‘车票’的?请先发毒誓,永不后悔!”
  
  有没有弄错?来找女人要发毒誓?
  
  但见这某先生怪怪的,住的地方又局促,遍地是册籍,烟黄剥落。
  
  “你要买单程的?双程的?抑储值的?”
  
  史教我买储值车票,他说这样会合划算。而且尾程几等于免费。
  
  他又问:“要哪个朝代的?”
  
  “你有什么好介绍?”
  
  “古今中外,燕瘦环肥,全都是小说中人,绝色佳丽。”
  
  “我要……”一时间难以抉择。
  
  “男的也成,潘安?宋玉?阳刚点的有武松?”
  
  “不。请别编派我错入了‘断袖分桃’那一本小说里。‘红楼梦’也不要,”我道:“我怕贾宝玉有爱滋病。林黛玉也有肺痨。”
  
  “那你自己决定吧。”他好整以暇。
  
  “……我要一个温柔的,善解人意的,笑得甜蜜的少女。我要她天真,不要她聪明。——天真得不蠢,又没聪明到看透男人。”
  
  “哦,也够苛刻了。不过,我是‘明日科艺创先河’,你难不倒我的。”
  
  他在一个雕花樟木柜中搜索一下,给我递来一张车票。那分明是地铁车票呀。还有什么“正面放入”、“通用储值”字样和箭嘴。
  
  “你来找我,就要信我!”
  
  他权威地说:“唉,你的文化程度虽高,但科学程度却未及。票上有所谓‘磁’,这与地铁的……还是别说了,你究竟买不买?”
  
  我买了。花了五千元。
  
  他先把车票放在一个劳什么子铁盒中过一过,好象也调校了什么掣,总之做了点手脚。之后,随票赠送小说一本。吩咐我:“翻到那一页,折起它,手中紧抓着,上任何一列地铁,闭上眼睛,直至车停定,你便出路面。记着,每次只得一小时。末了循原路回到站头,坐上往回驶的地铁。”
  
  “回得来吗?安全吗?”他把我五千元袋袋平安,送客时在门边反问:“你说,世上有什么勾当是‘安全’的?”
  
  “喂喂——”他关上了门。
  
  那天下午,我打发了两个病人,提早一小时下班。告诉秘书去看牙医。以防妻的问候。
  
  我在中环地铁站上车后,在座位中闭目养神,车晃荡前进,冷酷无情,不消一刻的浑噩,车停了。我张目一看,哗,周遭死寂,只得我一人。——手中小说已在第十一页折起。
  
  上到路面,抬头见到“龙凤店”。然后见一丽人……。
  
  我一脚仍留在这山野洞穴中,正趑趄好不好全身投入。
  
  你知道吗?那卖“车票”给我的某先生,竟曾如此的安慰:“喏,如果发生任何意外,你不能回来,我肯定双倍奉还!请放心。”
  
  但是,眼前这位娇俏的少女,穿着各色零星布料拼合缝制的上衣,简单别致。听说在明朝,她们这种衣服叫“水田衣”,真可与今日流行的披搭乞丐装媲美。
  
  她天真烂漫地在酒肆旁喂鸡,一手持绣绢,一边咿咿呀呀地哼着歌。唱什么:“人潇洒,性温存。似有意,若无情……”之类。
  
  她一抬眼,与我四目交投。
  
  嘿,本人就此触了电。
  
  我当然明白:心理学上这种情形,便是“受惊”。但凡生疏的、缺乏经验的东西,都会引致人类的疑虑及害怕。心理影响了神经细胞,和心脏节奏。故我焦灼、失明、失聪、心跳、血液沸腾、酒醉,整个人接近溶解。直至她唤我:“唏——”
  
  勉定心神,我望着地上团团乱转的小鸡:“我——小姐——”
  
  她娇羞地说:“哥哥不在家,今天,不卖酒。”
  
  “我不是来买酒的。”我连忙澄清。
  
  “鸡——也不卖!”
  
  我终于鼓起勇气痴望她:“你那么甜,真是比酒还迷人,我一看见你——”多肉麻,真想以英语说出来,比较顺耳。
  
  “哎呀,我们梅龙镇,守礼严明,怎可讲粗俗的话?咦,相公,你穿得这么古怪,你是什么人?”
  
  横里杀出一个粗暴的楞小子,也在打量:“凤姐,这衣着伤风败俗的男人是谁?”
  
  她嗔道:“大牛不要多事,快去扫地。”
  
  然后回眸:“待哥哥回来,再上门吧。”
  
  她一甩辫子,说不出的俏媚,直勾去我三魂七魄。“小姐,你哥哥何时回来?——”
  
  只见她欲关上店门了。在我正想作最后抢救时,忽见店侧踱来一名气宇轩昂,但又色迷迷的男子。凤姐怕是十月芥菜,又无限娇憨:“我哥哥不在家,今天,不卖酒。”
  
  “我不是来买酒的,”那厮道:“让我介绍一下,我姓朱,名德正,家在北京城,二十岁,还没有订过亲……”
  
  闹钟响了,原来本人已晕浪了一小时。
  
  大势已去,我懊丧打道回府。
  
  我又自那山洞往下移玉步。谁知在明朝,龙凤店之外,某一座山,某一个洞穴,竟然是地铁站?真是匪夷所思。
  
  “去到啥地方?见到什么?见到谁?满意吗?觉得如何……”
  
  史泰龙一口气盘问。
  
  在“欢乐时光”中,把酒谈心。
  
  “觉得晕浪。”我余情未了。
  
  “搅掂了?”他向我一举酒杯。
  
  “没有。——她又结识了另外一个男人。叫朱德正。”
  
  “喂,何以你面红?”
  
  ——我面红?本来不红,被他一说,马上更红了。
  
  “糟了,动真情那么蠢?”
  
  “没有,我怎会呢?不过,我不甘败在那厮手上。他又没一技之长,也不是专业人才,只不过是皇帝——做皇帝是不必资历的。他甚至没中学程度。”
  
  “那你向凤姐摊牌啦。”史教我:“告诉她你爱她,直接一点。这事件简单,最紧要勇!女人而已,不管她生在哪个朝代,都喜欢男人勇。”
  
  “我担心她受惊。”
  
  “嘿!受惊?十个妇人中,有九个天生渴望被非礼。——你说,你见过我失手吗?”
  
  “那你上次找的是谁?”
  
  这一问,史泰龙略怔,才道:“哦,我找的是千古第一淫妇潘金莲。”
  
  “吓?”我万分好奇:“她?”
  
  “这有什么?”他回复往昔的骄纵:“西门庆搭上了花子虚老婆李瓶儿,她妒火中烧,表面还得玉成其事,这般的难熬,我一上场,她也就‘达达,心肝’的乱嚷——”
  
  “这女人好么?”
  
  “她太劲,不中你意。”顾左右而言他。
  
  “你可一矢三箭啦,”我艳羡:“那瓶与梅又如何?”
  
  “女人,还是要鲜嫩的好,谁有兴趣要副榨汁机,温磨吐磨飞磨,像她在嫖我。——你运气不错,李凤姐,还怕不任你摆布?快点想办法,早日截糊才是正经!”他乘机不再提及他的“女友”了。
  
  惟史深明大义,实乃本人良师益友。好,一于截糊。
  
  回抵府中才知道,我那精力充沛的妻,去了跳健康舞KEEP-FIT,温尘吐磨灭,未有归意。
  
  我便觑此空档,把《风流天子艳史》、《李凤姐》、《中国后妃列传》……等翻阅。胸有成竹,得知以何种心理攻势去攫取芳心。
  
  直至次日妻在什么妙妍雅集午餐例会中演讲,本人风度翩翩地列席时,心中仍萦绕着凤姐音容,真是音容宛在。
  
  妻在席间向二十八个八婆侃侃而谈:“——婚姻是很简单的一回妻,婚姻是蚌和珍珠,一粒砂无意中走蚌的身体中,蚌不断地付出它底心血,来减少痛苦,终于,便产生了一颗完美的珍珠了!”八婆们鼓掌,妻微笑致意。
  
  我在心中想:“——终于,那只蚌也被人干掉了。”
  
  但我也轻轻鼓掌,向妻投以欣赏的目光,我是一个多么完美的丈夫。
  
  晚上,妻在枕边向我长篇大论:
  
  “我旧同学CANDY,自加拿大回来,CANDY,记得吗?她想长住。她是读PR的,香港适合她啦。不过,糟的是她可能有BB。她很羡慕我呢,一个仔一个女,你生意不错,家中事无大小本人一手搅掂,你有不满意吗?你要求呀。……喂。你昨晚好象梦呓——”
  
  “老婆,我也需要一个开口说话的机会呀。”
  
  然后我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度说:“我要五千元。”
  
  趁她不觉,马上补充:“上次提了五千元是买礼物的,今次要做人情。”
  
  “谁结婚?阿史?”
  
  “不。是贺甩毛张离婚。”
  
  “哦——”她稍顿,不虞其他:
  
  “他俩也离婚了。不过我一直赞张太精明,她什么都写自己的名。听说她很有良心,要了间楼,把雪柜留给老公;要了架车,把HIFI留给老公;要了个仔,把电脑留老公;要了首饰,把股票留给老公……女人都心软的,不忍男人空手无依。”
  
  我听了,不为所动,——这简直便是变相的温和的恐吓。哼,有什么要紧,可以从头来过。
  
  翌晚去参加甩毛张的离婚派对,他们六人十年如一日地谈女人经,把胭脂马品评,人人都阅历甚丰,有时我也虚构一二,未几即被识破,他们给我改花名:“玻璃鞋”——一到十二点便要回巢去了。
  
  但,嘿嘿,从今晚以后他们都不能再损我了,我已有了新“女友”。
  
  起了个大清早,乘搭最早的地铁,时光倒流至我新“女友”之年代,只见凤姐倚栏独坐,双目红肿,咦!有点不对头。——难道只两三天,情节便进展至第五十六页?
  
  呜呼,形势不妙,凶多吉少。
  
  我跟她招呼,她认得我,泫然的凤目一睐,叫我好生爱怜。我花了点唇舌,遵从史泰龙的教导,勇敢直率坦白真挚地表达了对她的倾慕——真奏效,看来古今中外的女人都有这个通病,便是爱听甜言蜜语,不分真假。但,我可是真的。我是得一知己,死而无憾。
  
  凤姐带点娇羞,含蓄地告诉我:“——他是皇帝。我见过他的玉玺。”糟了!
  
  “呜——”凤姐一时悲从中来:“你走了后,他来过。我——我已经是他的人了。他今早回京去。”
  
  “唉!注定的,这是天意。”
  
  “他说过给我做皇后!”
  
  “你不要信他,这些狗杂种皇帝,一个个都是大嫖客,他们浪费纳税人的金钱到处去玩女人——”
  
  “呜——”凤姐委婉哀恸,扑到我身上来:“相公,如今我怎么办?你要为我做主。呜——不如我死掉好了!”
  
  她做势要跳井撞墙之类,不过也不太积极,好等我有捉住她的时间。
  
  我捉住她。
  
  “相公,我的心很乱……”哗!想不到她一放电,我的心更乱,不知自何处冒涌的热血,沸腾了。我把头一昂,像个革命烈士:“你不要怕!你的痛苦即是我的痛苦!我谭冠文是君子。随我来!”
  
  “到什么地方?”
  
  “香港!”
  
  我扯着她,一直往山洞里走,不肯稍停,我不要给自己有三思的机会。——这女人,一定要到手!
  
  奔上一列地铁快速地驶。
  
  一上到路面,凤姐诧异:“香港?那么臭的?”
  
  我带她到中环置地广场置装去,她的复古装扮挺时髦,故不必费力改造。然后,我们上山吃早餐,在朝阳中,享受冷气和热咖啡,光是给她讲解这些,欣赏她恍然大悟,那O型的小嘴,已是赏心乐事。中午带她看一场电影,杜鲁福的“情杀案中案”。片中的对白:“我是为了女人。我爱看她们,触摸她们,嗅她们,令她们快乐。她们是魔术,我是魔术师。”——我于散场后又念一遍给她听,心理攻势,令她感动得无以复加。
  
  她变心了矣。
  
  看来我也是个不错的调情圣手,不过一直没机会表现吧。看完杜鲁福,我领她嗜一客夏日沙律精选,然后黄昏时分挽手于海旁看夕阳。晚上是烛光宴,送了她一支玫瑰。
  
  ……以上节目,一般人是分摊数个星期来实施的。但我没时间了。真的,没时间。一口气一网打尽。——香港情侣的节目,大概也不出这几项。
  
  呀,想起近日有京剧团访港,一看,才是八时半,可以看半场,便飞车至北角,红颜相伴,我俩附庸风雅去,而且我也体贴——古老的戏剧表演叫凤姐有共鸣,起码故事和戏服都接近她一点。
  
  这一晚演出《虹桥赠珠》、《金玉奴》、《小宴》、《龙凤呈祥》。凤姐看得好不兴奋,以她那种小村女,怎有机会于大雅之堂得享声色之娱?故她十分崇拜我:如此的丰富了她生命中的一天!
  
  到她看完了那生旦的精彩演出后,竟雀跃至台前鼓掌。我忙把她拉走。她依依不舍,一路的赞羡小生翎子功调情,哼!叫我不是味儿。千辛万苦的带了上来。哦,她心有旁骛?哪有如此便宜?
  
  晚风中,我与她在避风塘宵夜,喝了点酒,见她酡红的醉容,令我食指大动。忽地下了场急雨,我乘势把她带至一间小酒店去。
  
  ……一切都是注定的,古往今来,男女之间一旦要“这样”了,必来一场急雨,正是个顺手拈来的借口。天公还是造美的也。
  
  凤姐果然与我妻大不相同。——她会得呻吟与流泪。
  
  为此我雄风大振。
  
  简直不舍得就此睡去。
  
  直至翌晨七时半,我机械式地如常醒觉,啊,不是自己的床,不是自己的妻——一切如幻觉般可怖。更可怖的只因它原来是真的。
  
  原来我“离家出走”了一天。我不知妻有没有四处搜索,悬赏缉拿归案?
  
  为了这一天的浪漫,我要好好安排后事。
  
  “凤姐,凤姐,我送你回家去了。”
  
  “不!”她娇慵无力:“相公,我动都不能动,多呆一天才回去。——我舍不得你!都是你不好——”
  
  唉,真是无奈。她不肯走,难道我以M六十来指吓这个可人儿吗?而且她说“都是你不好——”,不,我要把这浪漫的辰光延长。
  
  马上把史召来,告知真相,请他代为照顾我“新欢”。另一方面,我要绞尽脑汁应对“旧爱”。
  
  哈,本人抖起来了,新欢旧爱!
  
  史泰龙初来乍见,忙把我拉过一旁:“哗,‘正’!——不过不能放于此地太久。”
  
  “喂,我可是认了头的。”
  
  “我是说,她没有身份证,出入多不方便,即捕即解。”
  
  但时间急逼,我把史引至凤姐跟前,作诚恳状:“这是我的知己好友,史泰龙,他绝对是个君子,绝对不会对你有不轨行为,我绝对相信他是个君子。”这样的重点提示,他不好意思的吧。在我离开这小酒店前,却听见史在哄她:
  
  “凤姐,世界上男人有四种——”
  
  当我蹑手蹑足回家时,全屋灯火通明,妻、子、女都在等我,连那有型有款的外母大人也在,直似开庭审讯。
  
  “——我到朋友家中玩沙蟹,玩到天光。”若无其事地洗脱罪名:“阿史也在。”
  
  “我致电甩毛张,他说你和马面陈一起。陈又说你和邓议员。邓又说你和毛,毛又说你和麦维他。麦……总之,我连你幼儿园的旧同学也找过了。史不在家,有女人应说他清晨被你一个急电召去。”
  
  我不语。
  
  “你哪儿去?谅你也不敢越轨。现在老老实实告诉我。讲真话——说你‘没有’!”
  
  外母是五十年代二帮花旦,叫彩凤女。她当年以演西宫名噪一时,如今一把年纪了,便在电视台开设一个西宫演技训练班,所以不免仍凤目含威。
  
  她劝喻:“冠文,我们都知道你没有,但你要给我女儿一个好解释。你告诉她没有吧。——外遇是讲迹象的,你一贯操行甲等,又尊敬女性,知书识礼,从一而终,克守夫道,看你面上,又没泛桃花,不见艳光,可想而知始终是正人君子女……”
  
  我捺不住了,妈的,你一生主演西宫,我就偏要你女儿主演一次东宫!
  
  “不!我告诉你们,我另结新欢。“
  
  此语一出,我为自己打破玉笼飞彩凤的勇气而暗暗喝彩。在这母女二人魔掌下,久旱逢甘,怎肯忍气吞声?我狡猾地旁观一切反应。——结果,一家大小,夤夜抛弃了我。她们气得跑掉了。
  
  我没想到后果,从前揭竿起义的老百姓,必也没想过革命的壮烈呀。冲动过后,回去找我的凤姐。
  
  谁知——她不在,史也不在了,忽然间我身边的人全消失了。
  
  这是本人一手提携来港的美人,怎么不辞而别?是史诱拐她?是她迷惑史?——难道本人一点留人的资质也欠奉?
  
  我用尽一切方法把史给搜寻出来,电话拨得几乎拨得稀烂。
  
  在这寂寞的,人去楼空的不再温暖的家,念到妻儿有外母照拂,但来自明朝,入世未深的,一夕缠绵的凤姐,倩谁照拂?莫非是她想上街一逛,为警方拘去,现解往故乡梅龙镇?
  
  越想越恐慌。
  
  史良心发现,终于复我电话:
  
  “谭冠,不要怪我,是凤姐自己坚决不回去的!”
  
  原来史一时兴到,把凤姐的小说出示,还给她详尽阐述命书。凤姐翻到一百一十五页,脸色白得像幽灵。
  
  她不想怀了龙种,为村人耻笑。不想千里奔波,长途跋涉,至居庸关,在庙中,见四大金刚像,于电光闪闪的暴风雨夜,向她怒视,令她惊吓致病,奄奄一息,到得宫中,已玉殒香消。
  
  其间的痛苦、寂寞、等待、失望、薄命,她不想一一体现。——她不肯回去。
  
  史为什么助她私奔,难道我还不明白吗?史这人有杀错没放过,死鱼也要过刀,何况一个楚楚动人,愿托乔木的丝萝?
  
  他没义气,自我手中掠去美人。你看,我“江山”都破碎了,美人却误投贼匪,不禁怒火中烧,把电话狂掷。马上,又拨电予史:
  
  “你把她藏在什么地方?”
  
  “她不让我公开。不过,她要在香港立足,不久,便脱胎换骨。谭冠,你放心,我会尽知己的义务,不辜负你一番心血。朋友,别了,珍重!”我忍不住又把电话狂掷。
  
  爱情多奇怪,人陷入情网,心神恍惚,患得患失。一旦反爱成恨,说时迟,那时快,便是片甲不留。
  
  我觉悟了,女人都水性杨花,千古不易的道理。哼,我看你一个“灿妹”,又如何在这软红十丈立足!
  
  自己煮食,三餐公仔面之后,口里淡出鸟来,都是我妻贤慧,人不投降,胃也扯白旗。
  
  我错了,错错错。只好以油把唇舌漱过,好好赔还不是。
  
  外母彩凤女接的电话,她很诧异:“咦,你没有看今天的报章吗?”
  
  吓?见报?谁?发生了什么大事?我心跳加速——
  
  我忙翻遍今日报章,只见娱乐版公布了电视台“健美公主”初赛的三十名佳丽。第五号,赫然是我妻马美珠。——不过三天,她就可以混迹江湖,花枝招展,可见她实在比我有办法。
  
  我苦口婆心:“你已经三十二岁了,何苦与她们小女孩一般见识?你回来吧,我痛改前非好了。我们都成年人……”
  
  妻平静而稳重:“就因为我们都是成年人。所谓合则来,不合则去,难道本世纪还有人肯一哭二闹三上吊吗?——男人有什么好争?你放心,我不会像方怡珍般向公众数算你的不是。”她补充:“一个女人翻身,还不容易?咱走着瞧。”
  
  “美珠。你看,马美珠——这个名字听来也似用来‘出名’的。你退出吧。那么多人认识你。”
  
  “不必担心,正因为那么多人认识我。过一阵弄妥了,再来跟你解决那什么离婚之类的小问题。好了,我们下午还要到孤儿院访问呢。TAKECARE!”
  
  她总是棋高我一着。还访问孤儿院?岂有此理,自己的儿女也快成了“无父”孤儿了。
  
  沮丧之余,再细看那批佳丽色相——不看尤可,一见二十八号,真的吗?真的吗?这不是我的凤姐是谁?
  
  “李凤。十八岁。职业:律师楼秘书。爱好:古曲舞,古典音乐。志愿:环游世界……”
  
  李凤?我飞奔至史泰龙那办公室。律师楼秘书?我明白了,是史,史助她脱胎换骨。他赋予她一切的“身份和背景”,特别是“身份证”。他根本是个超级龟公,把活色生香天真纯洁的美女,调理成另一名女人。
  
  不久,二人便是城中一对“美丽人物”了。——律师,真的,最晓得走法律罅的便是律师。
  
  史摊开一份报章在我跟前,权威地评介:“三号,身肥脚重。七号,跑姿过急。十二号,分头甚好。十三号,水乳交融。十八号,后劲强横。二十四号,毛色较淡……”
  
  我没好气:“史,我服了你。”
  
  “谭冠,还有。二十八号,李凤,落脚轻巧。五号,你妻,啧啧,老马识途。”
  
  两女于“健美公主”赛事中,拼上了。
  
  这陷阱陷阱陷阱——偏我遇上!
  
  一生不过外骛一次,弄成如斯田地。我如何再在江湖立足?谁向我倾诉他心底秘密以搏我有效之治疗?本人也心病难疗。
  
  以后一星期,报上天天有花边。
  
  李凤不知如何,因为姿色超群,惨成众矢之的。她乡音未改,既不懂ABC,又未能一下子入乡随俗,故与众女格格不入,被目为“招积”。马上,有个漏网消息指出她是舞女,报上绘声绘色,有三个妈妈生义无反顾,分别向三份八卦周刊暗示这“灿妹”是她们手底下的“女”呢。
  
  见妻一天比一天健美娇艳,我不是不忐忑的。回想当年,我中学毕业后,在一家小西药店工作,月薪二百二十五元,包食宿——真相是看铺。那时孜孜不倦萤映雪夜读书,希冀考上大学便前途似锦了。妻青春少艾,来买药,邂逅了我,我俩花前月下,也过了不少甜蜜辰光。蒙她不弃,外母且供我读至大学毕业,挂了牌,妻便委身下嫁。
  
  我不是东西!一手把家计会的样板幸福照片给撕个粉碎,想回头时,妻已豁出去了。
  
  那一晚,妻着她的小爪牙——我儿来电叮嘱:“爹地,今晚‘健美公主’总决赛,妈咪叫你收看。又,不必打电话来恭喜了,因为她会有很多应酬。”
  
  你听,八岁黄口小儿会作这种可怖的台词吗?我的爱儿,你接近的数名女性,都是无可救药的。可惜你又不是我的人!老子不争气,自顾不暇,无法救你出生天了。
  
  只见十五名“健美公主”候选佳丽,穿着那性感的深V型泳装挺身而出,又答问题,又表演耐力,展露三围四肢五官,跳健康舞……扰攘一晚,冠军产生了。
  
  选美就是这样的了!
  
  吾妻,马美珠,三十二岁,艳压群芳,在此起彼落的喝彩声与倒彩声中,登上宝座。她满眶激动的眼泪。
  
  虽然年纪身世已是“皇后”,但仍是大众的“公主”。——她赢给我看!
  
  李凤,那“曾经一度”的女人,她却落选了。赛后,有人见她痛哭失声,数度晕厥。
  
  我怎会不明白?以她那年代的保守,不顾前因后果地“上”,却得不到什么,就是极刑!不知她会采取什么行动?
  
  到了次日——
  
  清晨,史来电把我吵醒。
  
  我不待他开口,因恨他与凤姐有奸夫淫妇之嫌,便先发制人,展示欣慰:“你看,我们赢了!”——“我们”,唏,竟然自动投诚,站于我妻那方。
  
  史道:“真看不出你这样小器,见败阵了,便趋炎附势,告诉你,凤姐于下午二时假宁静大酒店咖啡座招待记者,爆内幕。”
  
  内幕?大不了是指冠军有后台,机器错有错着,或评判友情给分,造马……之类,有啥新意。
  
  整个下午,我患得患失。舆论同情了凤姐,岂非于我妻不利?但,我何堪抛头露面苦苦去挣个名位的老妻,晚节不保?真的,她有千般好处。自娶她后,我连近视度数也浅了。
  
  我想通消息,但外母说:“美珠领奖去了。”——她的奖品是一部小房车,市值仅我们拥有的那辆三分之一。她要来干什么?
  
  她要这一切干嘛?一个冠军衔头,一支权杖、一个钻石襟针、一辆小房车、还有什么机票、化妆品,还要当众拈着张面积巨型面额低微的支票道具来拍照。——她要什么呢?我忽地也很唏嘘。其实我又要什么呢?我们还是要回自己永久性的巢穴吧。这便是华人永远坟场一般坚固不移的“家”。这才是永垂不朽。
  
  也许一场比赛,她打倒我了。气定神闲,谁知背后有多少筹措?莫非是成全她,世上才有这第一届的“健美公主”选美赛事?
  
  不过。
  
  她赢得不开心。
  
  当我手持十一支玫瑰直趋她外家时——这是我从新艺城的港式爱情片中学回来的一招。老土而奏效。十一支玫瑰,加上自己,便是一打爱心云云。因近期爱情敏度起跌极大,又懒于向损友求教,故自电影中偷桥。
  
  妻迎入。桌上都是日报。两项头条分别是“冠军公主被嘘”、“落选公主哭诉”。——二者都面目无光。
  
  妻把我的玫瑰插至瓶中。我在她身后装作温柔:“这不过是游戏。”
  
  她恨恨:“这落选的不知是谁?好像前生与我有仇一样。”
  
  我咋舌:“谁知道,你千万别跟她一般见识才好。”
  
  这回我亲自驾车,一家四口和好如初。
  
  彩凤女慧黠微笑,仿佛一切在她意料之中。姜还是老的辣,恐怕她还是提名人。
  
  凤姐的记者招待会举行过了,收不到预期的轰动。当然了,不过是落选者,成王败寇为,有啥好说?但,她如何在香港立足呢?不见有人请她拍电影。
  
  也不见有人来请马美珠拍电影。
  
  这回真是两败俱伤了。做女人多不幸,赢了或输了,都是那么一回事。心比天高,命如纸薄。
  
  经此一役,妻的气焰收敛了。奇怪吗?她的悍,靠社会驯。
  
  我如常地接见病人,静听他们的失恋、失意、失落、失身、失败……故我不会失业.我告诉他们,这是大都市中常见的“忧郁症”::每个人都觉得生活中有欠缺,但一时又说不出来欠缺的是什么?
  
  是一点浪漫、一点童真、一点出轨的自由、一点意外的惊与喜。生活乏善足陈,大家渴望有变,却不敢变得太多——怕无以回头。
  
  一天下午,护士叩门,招呼一位小姐进来,我道:“请坐——咦,李凤姐?”
  
  她用那依旧盈盈的秋水来看我。虽然不过一两月,眼中已有沧桑。她轻轻地向我辞行:“相公,我来道别。”
  
  我理屈词穷地怔住。她说:“我要回去了。你那‘车票’借我一用。”
  
  哦!车票。对了,我忙掏出来,带点艰涩:“凤姐,是储值车票,你可以再来,直至差不多了——尾程几乎是免费的。”真是语无伦次。
  
  “不,”她浅笑:“我不适合香港,或者香港不适合我。虚荣不是罪过,运气差才是罪过。——不过,我也很谢谢你带我来,给我丰富的经历,永志不忘。相公——”
  
  我俩依依不舍。前情又泛现在我俩之间。我拥抱她,怕她突然消失。
  
  明知后果,只好道:“你回去,不消一两个月,那明武宗便会派人来接你去当皇后了。对了,原来小说中这一段空白的日子,你的失意和绝望,完全因为来了香港一趟。”
  
  她紧紧拥我一下,主动地吻我:“史先生没有……他是道德君子。还有,我怀了孩子——不知是不是你的。但不要紧,反正有皇帝认了。”
  
  凤姐黯然离去。
  
  我呆在原地目送。突然地寂寞。一如尾场电影散后的戏院大堂。
  
  我的浪漫完结了。
  
  我与爱妻,快乐地生活下去。百尺竿头,地老天荒,风调雨顺,宁缺毋滥,刮目相看,碧血丹心,六根清静,行云流水,初写黄庭,鱼米之乡,闻鸡起舞,就地正法,顾影自怜,钟鸣鼎食,白头偕老,举案齐眉,恭祝圣诞,并贺新年。


作者: 啼妃    时间: 2016-3-22 17:42
啼妃 发表于 2016-3-21 09:25
洁癖

洁癖,不是身体的事,是心灵的事——夫人不是特别爱清洁,她是看不得世间男欢女爱繁衍后代悲欢离合,她不见不想不听不谈不闻不问,远离一切,孤立自己,就不会伤心。阿弥陀佛。」——
过洁同过污!惊心得很!

作者: 啼妃    时间: 2016-3-22 17:51
啼妃 发表于 2016-3-22 09:51
梁山伯自白书

  我对不起英台——

哎呀呀……活脱脱一个全新的梁山伯!
作者: 啼妃    时间: 2016-3-24 17:45
《霸王别姬》

作者: 啼妃    时间: 2016-3-24 17:47
本帖最后由 啼妃 于 2016-3-25 10:01 编辑

第一章  暑去寒来春复秋(上)

婊子无情,戏子无义。

  婊子合该在床上有情,戏子,只能在台上有义。

  每一个人,有其依附之物。娃娃依附脐带,孩子依附娘亲,女人依附男人。有些人的魅力只在床上,离开了床即又死去。有些人的魅力只在台上,一下台即又死去。

  一般的,面目模糊的个体,虽则生命相骗太多,含恨的不如意,糊涂一点,也就过去了。生命也是一本戏吧。

  折子戏又比演整整的一本戏要好多了。总是不耐烦等它唱完,中间有太多的烦恼转折。茫茫的威力。要唱完它,不外因为既已开幕,无法逃躲。如果人人都是折子戏,只把最精华的,仔细唱一遍,该多美满呀。

  帝王将相,才人佳子的故事,诸位听得不少。那些情情义义,恩恩爱爱,卿卿我我,都瑰丽莫名。根本不是人间颜色。

  人间,只是抹去了脂粉的脸。

  就这两张脸。

  他是虞姬,跟他演对手戏的,自是霸王了。霸王乃是虞姬所依附之物。君王义气尽,贱妾何聊生?当他穷途末路,她也活不下去了。但这不过是戏。到底他俩没有死。

  怎么说好呢?

  咳,他,可是他最爱的男人。真是难以细说从头。

  粉霞艳光还未登场,还是先来调弦索,拉胡琴。场面之中,坐下打单皮小鼓,左手司板的先生,仿佛准备好了。明知二人都不落实,仍不免带着陈旧的迷茫的欢喜,拍和着人家的故事。

  灯暗了。只一线流光,伴咿呀半声,大红的幔幕扯起——

  他俩第一次见面。

  民国十八年(一九二九年),冬。

  天寒日短,大风刮起,天已奄奄地冷了。大伙都在掂量着,是不是要飞雪的样子。

  只是冬阳抖擞着,阴一阵晴一阵。过一天算一天。

  天桥又开市了。

  漫是人声市声。

  天桥在正阳门和永定门之间,东边就是天坛,明清两朝的皇帝,每年到天坛祭祀,都经过这桥,他们把桥被比作凡间人世,桥南算是天界,所以这座桥被视作人间,天上的一道关口,加上又是“天子”走了,便叫“天桥”。后来,清朝没了,天桥也就堕落凡尘,不再是天子专有。这里渐渐形成一个小市场,桥北两侧有茶馆,饭铺,估衣滩。桥西有鸟市,对过有

  各种小食摊子,还有摞地抠饼的卖艺人。热热闹闹,兴兴旺旺。

  小叫花爱在人多的地方走动,一见地上有香烟屁股,马上伸手去拾。刚好在一双女人的脚,和一双孩子的脚,险险没踩上去当儿,给捡起了,待会一一给拆了,百鸟归巢,重新卷好,一根根卖出去。

  女人的鞋是双布鞋,有点残破,那红色,搁久了的血,都变成褐了。孩子穿的呢,反倒很光鲜登样,就像她把好的全给了他。

  她脸上有烟容。实际上二十五六,却沧桑疲惫。嘴唇是擦了点红,眉心还揪了痧,一道红痕,可一眼看出来,是个暗门子。

  孩子约莫八九岁光景。面目如同哑谜,让围巾把脖子护盖住。这脖套是新的,看真点,衣裳也是新的。

  虽则看不清楚他长相,一双眼睛细致漂亮,初到那么喧嚣的市集,怕生,左手扯着娘的衣角,右手,一直严严地藏在口袋中——就像捏着一个什么神秘的东西。很固执地不肯掏出来。

  报童吆喝着:

  “号外!号外!东北军戒严了!日本鬼子要开打了!先生来一份吧?”

  一个刚就咸菜喝过豆汁,还拎着半个焦圈走过的男人吃他一拦,正要挥手:

  “去去!张罗着填饱肚子还来不及。谁爱看开打谁打去!”

  乍见女人,认出来,涎着脸:

  “哎———你不是艳红吗?我想你呢!”

  那挥在半空的手险险打中怯怯的孩子,他忙贴近娘。皱着眉,厌恶这些臭的男人。

  艳红也不便得罪他,只啐一口。

  拖着孩子过去。

  穿过小食摊子,什么混沌,扒糕,吊子汤,卤煮火烧,爆肚,灌肠,炒肝,还有茶汤,油茶,豌豆黄,爱窝窝,盆儿糕,只听一阵咚呛乱想,原来是拉洋片的大金牙在招揽,洋片要拉不拉,小锣小鼓吸引着满嘴谗液的男人,他们心痒难熬地,通过箱子的玻璃眼往里瞧。

  “往里瞧啦往里瞧,大姑娘洗澡”

  待往前走,又更热闹了。

  有说书的,变戏法的,摔交的,抖空竹的,打把戏的,翻筋斗的,荤相声的,拉大弓的,卖大力丸的,演硬气功的,还有拔牙的艳红找到她要找的人了。

  关师傅是个粗汉,身字硬朗,四十多五十了,胡子又浓又黑,很凶,眼睛最厉害了,像个门神——他是连耳洞也有毛的。

  她指指身畔的孩子。他瞅瞅他,点个头,又忙着敲键打鼓,吆喝得差不多,人也紧拢了。

  娘爱怜地对孩子道:“先瞧瞧人家的。”

  脖套上一双好奇的大眼睛,长睫毛眨了眨。右手依旧藏在口袋中,只下意识地用左手摸摸自家的头颅。因为场中全是光秃秃的脑袋瓜。

  关师傅手底下的徒儿今儿演猴戏。一个个脸上涂了红黄皂白的油彩,穿了简陋的猴儿装,上场了。最大的徒儿唤小石头,十二岁了,担演美猴王,一连串筋斗,翻到圈心。

  王母娘的蟠桃会,居然把老孙漏掉?心中一气,溜至天宫,偷偷饱餐一顿。只见小石头吊手吊脚,抓脖扪虱,惹来四周不少哄笑。

  他扮着喝光了酒,吃撑了桃,不忘照顾弟兄,于是顺手牵羊,偷了一袋,又一筋斗翻回水帘洞去。

  关师傅站在左方,着徒儿一个一个挨次指点着翻过去,扮作乐不可支的小猴,围者齐天大圣,争相献媚,展露身手,以博亲睐,获赏仙桃。

  观众们都在叫好。

  小石头更落力了,起了旋子,拧在半空飞动,才几下——

  谁知一下惊呼:“哎呀!”

  采声徒地止住了。

  这个卖艺的孩子失手了,坍到其它猴儿身上。

  人群中开始有取笑,阴阳怪气:

  “糟了糟了,鼻子撞塌了!”

  小石头心中不甘,再拧旋子,慌乱中又不行了。

  “什么下三烂的玩意儿?也敢到天桥来?”

  “哈哈哈哈哈!”

  地痞闻声过来,落井下石骂骂咧咧:“回去再夹磨个三五载,再来献宝吧。”

  一个个猴儿落荒而逃。见势色不对,正欲一哄而散找个地方躲起来,但四方是人,男女老少,看热闹的,看出丑的,硬是重重围困,众目睽睽——这样的戏,可更好看吶。都在喝倒彩。

  吓得初见场面的孩子们,有些索性蹲下来,抱着头遮丑,直把关师傅的颜面丢尽。

  “小孩儿家嘛,别见怪。请多包涵,包涵!”

  关师傅陪着笑,在这闹嚷嚷的境地,艺高人胆大,艺短人心慌。都怪徒儿不争气,出不了场。抱着香炉打喷嚏,闹了一脸灰。还是要下台的——下不来也得下。

  一个地痞把他收钱的铜篓踹飞了。

  “飕”地一下,眼看那不成财的小癞子,又偷跑了。

  关师傅急起来:

  “哎———抓回来呀!”

  场面混乱不堪,人要散了。

  小石头猛地站出来,挺挺的。

  他朗朗地喊住:

  “爷们不要走!不要走!看我小石头的!”

  他手持一块砖头,朝自己额上一拍——

  砖头应声碎裂了,他可没见血。好一股硬劲!

  “果真是小石头呢!”

  观众又给他掌声了。还扔下铜板呢。

  他像个小英雄地,挽回一点尊严。

  牵着娘手的孩子,头一回见到这么的一个好样的,吓呆了。非常震撼。

  谁知天黑得早。

  还下了一场轻浅的初雪。它早到了,人人措手不及。

  两行足印,一样轻浅,至一座四合院外,知机地止住了。不可测的天气,不可测的

  未来。孩子倒退了一步。

  这座落北平肉市广和楼不远。

  “小豆子,过来。”

  娘牵住他的手。她另一只手拎着两包糕点,一个大包,一个小包。外头裹着黄色的

  纸,纸上迷迷地好似有些红条子,表示喜庆。

  院子里头传来吆喝声。

  只见关师傅铁般的脸,闪着怕人的青光,脖子特别粗。眉毛,胡子,连带儿洞的毛都翘起来了。

  “你们这算什么?三十六着,走为上着?你们学的是什么艺?拜的是什么师?混帐!”

  屋子里饭桌旁,徒儿们,一个一个,脑袋垂得老低,五官都深深埋在胸口似的,一字排开,垂手而立。还在饿着。

  满头癞痢的小癞子,一身污泥,已被逮回来,站在最末。

  “文的不能唱,武的不能翻!怎么挣钱?嗄?”

  大伙连呼吸也不敢。没有动静。

  关师傅呼地暴喝。像发现严峻的危机:“连猴儿都演不了,将来怎么做人?妈的!”

  一手拎起竹板子,便朝小癞子打下去。“逃?叫你逃?我调教你这些年你逃?”

  小癞子死命忍住,抽搐得快没气。

  打过小癞子,又一一顺便都打了,泄愤。

  哭声隐隐响起了。

  “哭?”

  谁哭谁多挨几下,无一幸免。就连那拍砖头的小石头也挨打。

  “你!明儿早起,自己在院子里练一百下旋子!”

  “是。”

  “响亮点!”

  “是!”

  师父再游目四顾,逮住一个。

  “你!小三子,上场亮相瞪眼,是怎么个瞪法?现在瞪给我瞧瞧。”

  小三子懮郁一下。

  “瞪呀!”横来一喝。

  他把眼一睁。

  关师傅怒从心上起:“这叫瞪眼?这叫死羊眼!我看你是大烟未抽足啦你。明儿拿面镜子照住,瞪一百下!”

  折腾半晚,孩子只以眼角瞥着桌上窝窝头。窝窝头旁还有一大锅汤,汤上浮着几根菜叶。一个个在强忍饥肠辘辘,饿得就像汤中荡漾着的菜叶,浅薄,无主,失魂落魄。

  “若要成才显贵,就得下苦功。吃饭吧。”

  意犹为尽,还教训着:

  “今后再是这副德性,没出息,那可别打白米饭,炒虾仁的主意啦!就是做了鬼,也只有啃窝窝头的份儿!记住啦?”

  “记住了!”众口一声。窝窝头也够了。还真是人间美味,一人一个,大口的吃着。

  小石头用绳子绑了一个铜板,把铜板蘸在油碗中,然后再把油滴到汤里去。大人和小孩,望着那油,一滴,两滴。

  都盼苦尽甘来。

  “关师傅。”

  母子二人,已一足踏入一个奇异的充满暴力似的小天地,再也回不了头了。

  关师傅一回头,见是外人,只吩咐徒儿:

  “吃好了那边练功去。”

  放下饭碗一问:

  “什么名儿?”

  “问你呀!”娘把这个惶恐的,梦里不知身是客的孩子唤住。

  “——小豆子。”怯怯地回应。

  “什么?大声点!”

  娘赶忙给他剥去了脖套,露出来一张清秀单薄的小脸,好细致的五官。

  “小豆子。”

  关师傅按捺不住欢喜。先摸头,捏脸,看牙齿。真不错,盘儿尖。他又把小豆子扳转了身,然后看腰腿,又把他的手自口袋中给抽出来。

  小豆子不愿意。

  关师傅很奇怪,猛地用里一抽:

  “把手藏起来干嘛——”

  一看,怔住。

  小豆子右手拇指旁边,硬生生多长了一截,像个小枝桠。

  “是个六爪儿?”

  材料是好材料,可他不愿收。

  “嘿!这小子吃不了这碗戏饭,还是带他走吧。”

  坚决不收。女人极其失望。

  “师父,您就收下来吧?他身体好,没病,人很伶俐。一定听您的!他可是错生了身子乱投胎,要是个女的,堂子里还能留养着”

  说到此,又觉为娘的还是有点自尊:

  “——不是养不起!可我希望他能跟着您,挣个出身,挣个前程。”

  把孩子的小脸端到师傅眼前:

  “孩子水葱似地,天生是个好样,还有,他嗓子很亮。来,唱——”

  关师傅不耐烦了,扬手打断:

  “你看他的手,天生就不行!”

  “是因为这个么?”

  她一咬牙,一把扯着小豆子,跑到四和院的另一边。厨房,灶旁。

  天色已经阴暗了。玉屑似的雪末儿,犹在空中飞舞,飘飘扬扬,不情不愿。无可选

  择地落在院中不干净的地土上。

  万籁俱寂。

  所有的眼睛把母子二人逼进了斗室。

  才一阵。

  “呀——”

  一下非常凄厉,惨痛的尖喊,划破黑白尚未分明的夜幕。

  练功的是徒儿们,心惊肉跳,不明所以。小石头打了个寒噤,情知不妙。

  一个惊惧迷茫的小兽,到处觅地躲撞,寻空子就钻,雪地上血迹斑斑。

  挨过半响。堂屋里,只闻强压硬抑的咽气,抽泣。丝丝悉悉,在雪夜中微颤。孤注一掷。

  是一个异种,当个凡俗人的福分也没有。

  那么艰辛,六道轮回,呱呱堕地,只是为了受上一刀之剁?

  剁开骨血。剁开一条生死之路。

  大红纸折摊开了。

  关师傅清清咽喉,敛住表情,只抑扬顿挫,唱着一本戏似的:

  “立关书人,小豆子——”

  徒儿们,一个,两个,三个,像小小的幽灵,自门外窥伺。

  香烟在祖师爷的神位前缠绕着。

  也许冥冥中,也有一位大伙供奉的神明,端坐祥云俯瞰。他见到小豆子的右掌,有块破布裹着,血缓缓渗出,化成胭红。如一双哭残的眼睛,眼皮上一抹。无论如何,伤痛过。

  小豆子泪痕未干,但咬牙忍着,嘴唇咬出了血。是半环青白上一些异色。

  “来!娘给你寻到好主子了。你看你运气多好!跪下来。”

  小豆子跪下了。

  “年九岁。情愿投在关金发名下为徒,学习梨园十年为满。言明四方生理,任凭师傅代行,十年之内,所进银钱俱归师傅收用。倘有天灾人祸,车惊马炸,伤死病亡,投河觅井,各由天命。有私自逃学,顽劣不服,打死无论”

  听此至,娘握拳不免一紧。

  “年满谢师,但凭天良。空口无凭,立字为据。”

  关师傅抓住小豆子那微微露在破布外的指头沾沾印泥,按下一个朱红的半圆点。

  伤口稍稍淌下一滴血。

  关书上如同两个指印,铁案如山。

  娘拈起毛笔,颠危危地,在左下角,一横,一竖,画个十字。乏力地,它抖了一抖。

  她望定他。

  在人家屋檐下,同光十三绝一众名角旧画像的注视下,他的脸正正让人看个分明,却是与娘亲最后相对。让他向师父叩过头,挨挨延延,大局已定。

  把大包的糕点送给了师父,小包的,悄悄塞给他:“儿!慢慢的吃。别一下子就吃光了。摊开一天一天地吃。别的弟兄让你请,你就请他们一点。要听话。大伙要和气。娘一定回来看你的!”

  说来说去,叮咛的只是那小包糕点,也不知该说什么好了。如果是“添衣加饭”那

  些,又怕师父不高兴。

  终于也得走了。

  她狠狠心,走了。为了更狠,步子更急。在院子里,几乎就滑跌。一个踉跄,头也不回,走得更是匆匆。如果不赶忙,只怕马上舍不得,回过头来,前功尽废,那又如何?

  想起一个妇道人家,有闲帮闲,否则,趴在药铺里送蜡丸儿,做避瘟散,或是洗衣服臭袜子。

  冬天里,母子睡在破落院里阁楼临时搭的木板上,四只脚冻得要命,被窝像铁一般的冷薄,有时,只得用大酱油瓶子盛满开水,给孩子在被窝里暖脚

  但凡有三寸宽的活路,她也不会当上暗门子。她卖了自己去养活他——有一天,当男人在她身上耸动时,她在门帘缝看到孩子寒碜的能杀人的眼睛。

  小豆子九岁了。娘在三天之内,好象已经教好他如何照顾自己一生。说了又说,他不大明白。

  他只知道自己留下来,娘走了。

  她生下他,但她卖了他。却说为了他好。

  小豆子三步两步跑到窗台,就着纸糊的窗,张了一条缝,她还没走远。目送着娘寂寂冉于今冬初雪,直至看不见。

  他的嘴唇嗡动,无声:

  “娘!”

  关师傅吩咐:

  “天晚了。大师哥领了去睡吧。”

  小石头来搭过他肩头。小豆子身子忽被触碰,用力一甩,躲开了。

  小石头道:

  “钟楼打钟了,钟娘娘要鞋啦,听到吗?鞋!鞋!鞋!睡觉吧。”

  小豆子疑惑了:

  “钟娘娘是谁?”

  “是——一只鬼魂儿!哈哈哈!”小石头吓唬他,然后大咧咧地走了。小豆子赶紧尾随。到了偏房,小石头只往里一指。

  屋里脏兮兮的。是一个大炕。不够地方睡,练功用的长板凳都搭放在炕沿了。

  四下一瞧,这帮衣衫褴褛,日间扮猴儿的师兄弟们,一人一个地盘。只自己是外人。

  何处是容身之所?寻得一个空位,小豆子怯怯地爬上去。

  凶巴巴的小三子欺新,推他一把:

  “少占我的地,往里挤。一边里待着!”

  大伙乘机推撞,嬉玩。不给他空位。

  小豆子举目无亲地怔住,站着,拎住一包糕点,像是全副家当。很委屈。

  小石头解溲完了,提溜着裤子进来,一见此情景,路见不平拔刀相住:

  “干什么?欺负人?”

  一跃上炕,把小三子和小煤头的铺盖全掀翻。师哥倒有些威望:

  “你们别欺负他!来!你睡这个窝。”

  然后摆开架势,向着众人:

  “谁不顺毛谁上,八个对一个!”

  一见小石头捡起破砖头,全都意兴阑珊,负气躺下来。小三子犹在嘀咕:

  “谁有你硬?大爷没工夫——”

  “什么?”

  终于也都老实下来。小豆子认得这是小石头的绝活,印象很深。但只觉这人嗓大气粗,不愿接近。

  躺到炕上,钻进一条大棉被窝里,挤得紧冻得慌。一个人转身,逼令整排的都得翻。

  练功太累了,睡得沉。

  只有小豆子,在陌生的环境,黑黝黝。伤口开始疼。一下子少了一小截相连过的骨肉,它不在了,他更疼。干瞪着眼,发愣,咬着牙在忍。

  静夜里,忽地传来呜咽声,断续啁啾,一如鬼哭。小癞子在另一头,念着娘:

  “娘呀,我受不了了你们把我打死算了呜呜呜“

  小豆子恐怖地,一动也不动。泪水滚下来。小石头被弄醒了。

  “怎么还不睡?烦死人!”

  “惦着娘。”

  “哦,”小石头一转念,信口开河来安慰他:“不要紧,过年他准来看你的。睡吧。”

  见小豆子不大信任地瞅着自己,只好岔开点儿:“爹呢?”

  “跑掉了。你爹娘呢?”

  小石头只豁达地打个哈哈:

  “那两个玩意儿我压根儿没见过。我是石头里钻出来的!哎呀,好困呀——”

  小豆子忍不住破涕苦笑。

  只见小石头马上已睡着了,真是心无旁亟。天更黑了。

  第二天一早,剃头了。关师傅用剃刀一刮,一把柔软漆黑的头发飘洒下地,如一场黑色的雪。一下又一下。

  小豆子非常不情愿。一脸委屈。

  “别动!”关师傅把他头儿用力按住:“叫你别动!”

  小豆子吧嗒着大眼睛。他一来,失去一样又一样。

  关师傅向着门外:“谁,给拿件棉衣来。”又吩咐:“小粽子你们两个拽煤球去。顺便看看水开了没有。”

  “是。”都是朗朗的应声。

  小石头拎了棉衣来:

  “凑合着穿。”

  “谢谢师哥。”

  头剃了,衣服一套,小豆子跟同门的师兄弟一个模样了。他把头摇了摇,又轻,又凉。不习惯。但混在一处,分不清智愚美丑,都是芸芸众生。

  以后每天惺忪而起,大地未明,他们共同使用一个大汤锅的水洗脸。脸洗不干净,肚子也吃不饱。冻得缩着脖子,两手拢在袖里,由关师傅领了,步行到北平西南城角的陶然亭喊嗓去。

  陶然亭,它的中心是一座天然的土丘,远远望去,土丘上有一座小巧玲珑的寺宇,寺宇里面,自然是雕梁画栋,玉阶明柱,配厢回廊,布局森严。但孩子们不往这边湾,他们随师父到亭下不远,一大片芦苇塘,周围丘陵四伏,荒野乱坟,地势开阔。正是喊嗓的好地方。

  孩子四散,各找一处运气练声:

  “咿——呀——啊——呜——”

  于晨光暧昧之际,一时便似赶不及回去的鬼,凄凄地哭喊。把太阳哭喊出来。

  童稚的悲凉,向远方飘去,只迎上一些背了书包上学堂的同龄小孩,他们在奔跑跳跃追逐,佣人唤不住,过去了。

  天已透亮,师父又领回四合院。街面上的早点铺刚起火开张,老百姓刚预算一天的忙碌。还没吃窝窝头,先听师傅训话,大伙站得挺挺的,精神抖擞,手放背后,踏大字步。

  师父在训话时更像皇上了:

  “你们想不想成角儿?”

  “想!”——文武百官在应和。

  “梨园的饭碗是谁赏的?”

  “是祖师爷的赏的!”

  “对!咱们京戏打乾隆年四大徽班进京,都差不多两百年了,真是越演越红越唱越响,你们总算是赶上了——”

  然后他习惯以凌厉的目光横扫孩子们:

  “不过,戏得师父教,穷得自己开。祖师爷给了饭碗,能不能盛上饭,还得看什么?”

  “吃得苦!长本事!有出息!”

  关师傅满意了。

  练功最初是走圆场,师父持了一根棍子,在地面上敲,笃,笃,笃。

  孩子们拉开山榜,一个跟一个。

  “跟着点子走,快点,快点,手耗着,腿不能弯,步子别迈大了。”

  日子过去了。就这样一圈一圈的在院子中走着,越来越快,总是走不完。棍子敲打突地停住,就得挺住亮相。一两个瘫下来,散漫地必吃上一记。到了稍息,腿不自已地在抖。好象。好累。

  还要压腿。把腿搁在横木梁上,身体压下去,立在地上的那条腿不够直,师父的棍子就来了。

  一支香点燃着。大伙偷看什么时候它完了,又得换另一边耗上。

  小癞子又泪汪汪的。

  关师傅很不高兴:“少年么?腿打不开?”

  随手指点一个:“你,给他那边撕撕腿,横一字。”

  小豆子最害怕的,便是“撕腿”。背贴着墙,腿作横一字张开,师父命二人一组,一个给另一个两腿间加砖块,一块一块的加,腿越撕越开。偷偷一瞥,小癞子眼看是熬不住了,痛苦得很。

  此时,门外来了个戴镶铜眼镜的老师爷,一向给春花茶馆东家做事。来看看货色。

  关师父一见,非常恭敬:

  “早咧。师大爷。”

  便把徒儿招来了:“规规矩矩的呀,见人带笑脸呀。来,”

  一壁陪笑:“这些孩子夹磨得还瞅得过眼去。你瞧瞧。”

  一个一个,棍子底下长大,社会么抢背,鲤鱼打挺,乌龙绞柱,侧空翻,飞腿,筋斗,下拱桥,都算上路。老师爷早就看中小石头了,总是着他多做一两个,末了还来个摔交。

  “来了个新的。这娃儿身子软,好伶俐。小豆子,拧旋子看看。”

  小豆子先整个人悬空一飞身,岂料心一慌,险险要扑倒,他提起精神,保持个燕式平衡,安全着陆。师父在旁看了,二话不说,心底也有分数。是比小石头还定当点。谁知他立定了,忽儿悲从中来,大眼睛又吧嗒吧嗒地眨,滚着劫后余生的惊恐泪珠。师父吆喝:“没摔着就哭,摔着了,岂不是要死?”小豆子眼泪马上往回滚去,一剎那连哭也不敢,心神不定。

  “表演个朝天蹬,别再丢脸了。”

  小豆子抬起腿,拉直,往额上扳,有点抖。

  “朝天蹬嘛!”师父急了:“抬高,叫你抬高!直点!”

  他一屁股跌在地上。

  关师傅气极,连带各人的把式都前功尽废似地,颜面过不去,怒火冲天:

  “妈的,你也撕撕腿去!”

  小豆子望向可怖的墙根。小癞子正受刑般耗着,哭哑了嗓子:“疼死了!娘呀,我死给你看呀,您领我回家去吧,我要回家”

  他想,自己也要受同样的罪,上刑场了。脸色白了,先踢腿,松筋骨。

  “哎——”

  小三子给他加砖块。一,二,三,四。撕心裂肺的叫声,大伙都听见了。小石头心中有点不忍。

  乘师父悻悻地送老师爷出门时,小石头偷偷开溜,至墙根,左右一望,双手搓搓小豆子的腿,趁无人发觉,假装踢石子,一脚把砖踢走。一块,两块。又若无其事地跑开。

  为此,小豆子觉得这师哥最好。

  小石头为了自己的义举窃喜:“好些吧?嘻嘻!”

  只见小豆子脸色一变。情况不妙了。一回头,关师傅满脸怒容:

  “戏还没学成,倒先学着偷工减料!丢人现眼!都不想活了!”

  一声虎吼:

  “***!还拉帮结党,白费我心机!全都给我打!搬板凳,打通堂!”

  “打通堂”,就是科班的规矩,一个不对,全体株连,无一辛免。

  孩子们跑不了,一个换一个,各剥下半截裤子,趴在长板凳上,轮流被师傅打屁股。啪嗒啪嗒地响。

  隔壁的人家,早已习惯打骂之声。

  关师傅狠狠地打:“臭泥巴,吃不得苦!一颗老鼠粪,坏我一锅汤!“

  心中一股郁闷之气,都发泄在这一顿打上。不如意的人太多了,女人可以哭了,孩子可以哭,但堂堂男子,只能假不同的籍口抒泄:轰烈地打喷嚏,凶狠地打哈欠,向无法还手的弱小吼叫。这些汹涌澎湃,自是因为小丈夫,吐气扬眉机会安在?又一生了,只能这样吐吐气吧。生活逼人呀,私底下的失望,恐慌,伤痛。都是手底下孩子不长进,都是下三滥烂泥巴。

  他的凶悍,盖住一切心事。重重心事,重重的不如意。想当初,自己也是个好角儿呀。

  轮到主角趴上板凳了。

  小石头是个挨打的“老手”,在痛楚中不忘叮嘱小豆子:“绷紧——屁股——就不疼。”

  小豆子泣泪淋漓,绷紧屁股,啃着板凳头。

  “你这当师哥这么纵容你,该打不该打?说!”

  小豆子一句话也不肯说。

  “不说?你拧?”

  把气都出在他身上了。关师傅跟他干上了:“我就是要治你!”

  忽儿像个冤家对头人。打得更凶。

  小豆子死命忍着。



作者: 啼妃    时间: 2016-3-25 10:01
   第一章 暑去寒来春复秋(下)  
   
    交春了。

  他也来了好几个月,与弟兄们一块,同游共息,由初雪至雪齐。

  孩子们都没穿过好衣服。他们身上的,原是个面口袋,染成黑色,或是深颜色,做衣服,冬天加一层棉,便是棉衣。春暖了,把棉花抽出来搁好,变成两层的夹衣。到了夏天,许是再抽下一层,便是件单衣。大的孩子不合穿,传给小一点的孩子。破得不能穿了,最后把破布用糨糊裱起来,打成“洛褙”做鞋穿。

  天桥去熟了,混得不错,不过卖艺的,不能老在一个地方耍猴,也不能老是耍猴。难道吃定天桥不成?

  孩子长得快,拉扯地又长高了。个个略懂所谓十八般武艺:弓,弩,枪,刀,剑,矛,盾,斧,缏。不过“唱,做,念,打”,打还只是扎基础。

  关师傅开始调教唱做功架。

  天气暖和了,这天烧了一大锅水,给十几个孩子洗一回澡。这还是小豆子拜师入门以后,第一次洗澡,于蒸气氤瘟中,第一次,与这么多弟兄们肉锦相间,坦腹相向。去一个木勺子,你替我浇,我替你浇。不知时光荏苒。忽闻得“鞋!鞋!鞋!”的钟声穿来。

  小豆子无端想起他与娘的生离。“师哥,我好怕这钟声。”

  “不用怕,”才长他三年,小石头懂的比他多着呢:“过是铸钟娘娘想要回她的鞋吧,你听,不是‘要鞋!要鞋!’这样喊着吗?”

  “你不是说,她是只鬼魂儿么?”小豆子记得牢:“她为什么要鞋?”

  各人见小豆子不晓得,便七嘴巴舌地逞能,勿要把这传奇,好好说一遍。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皇帝敛尽了城里的铜钱,强迫所有铜匠为他铸一口最巨大的铜钟,一回两回都不成功,铜匠几乎被他杀光了。”

  “有一个老铜匠,用尽方法一样不成,便与女儿抱头痛哭,说他也快被皇帝杀头了。”

  “这姑娘一定要到熔炉旁边看,就在最后一炉桐汁熔成了,一跳跳进里头去。”

  “就像我们练旋子一样,一跳——”一个小师哥还赤身示范起来,谁知失足滑了一交。大伙笑起来,再往下说。

  “老父亲急了,想救她,已经来不及,一把只抓住她一只鞋。”

  “铜种铸好了,就是现在鼓楼后钟楼前的那一口。晚上撞钟报更时,都听到她来要鞋的。”

  小豆子很害怕。

  “你怎不晓得铸钟娘娘的故事?”小石头问。“你娘没跟你说?”

  小三子最看不过,撇撇嘴:

  “也许你娘也不晓得。”

  “不!”小豆子分辨,也护着娘:“她晓得。她说过了,我记不住。”

  “你娘根本不晓得。”

  “你娘才没说过呢!”

  小豆子于此关头,没来由的憎恨这侮辱他娘的小师哥。

  “算啦别吵啦,”小石头道:“我们不是听娘说的,是拉胡琴的丁二叔说的。”

  “呀——”小豆子忽地张惶起来:“丁二叔,哎!明儿得唱了。”

  他心神回来了,也不跟人胡扯了,赶忙背着戏文:

  “我本是男儿郎,又不是女娇娥——”

  小石头木勺的水迎头浇下。

  “又岔到边里去了。是‘我本是女娇娥,又不是男儿郎——’。”

  几个孩子架着脏兮兮的小癞子进来,把他像木偶傀儡一样扔到水里去,溅起水花。

  小癞子只一壁叼叼不清,成为习惯。

  “别逗了,烦死了。反正我活不长啦,我得死了。哎哟,谁踩着我啦?——”

  四下喧闹不堪,只有小豆子,念着明儿的“分行”,不安得很。

  小石头鼓励他:“来,再背。就想着自己是个女的。”

  小豆子坚决地:“好!就想着,我小豆子,是个女的。‘我本是女娇娥,又不是。’”

  师兄弟们全没操那份心。他们只是嘻玩着,舒服而且舒坦。又爱打量人家的“鸡鸡”。“唉,你的鸡鸡怎么是弯的?”

  一个也全无机心,拿自己的话儿跟人一比:“咦?你这比我小!”

  一块成长,身体没有秘密。只有小豆子,他羞怯地半侧着身子,就叼念着,自己是个女的。

  断指的伤口全好了。只余一个小小的疤。春梦快将无痕。

  这天是“分行”的日子。

  孩子们穿好衣服,束好腰带,自个伸手踢脚喊嗓,之后,一字排开。

  眼前几个人呢。除开关师傅,还有上回那师大爷,拉胡琴的歪鼻子丁二叔。大人们坐好了,一壁考试一壁掂量。

  就像买猪肉,挑肥拣瘦。

  先看脸盘,眉目。挑好样的生。

  “过来,”关师傅喊小石头:“起霸看看。”

  小石头起霸,唱几句“散板”:

  “乌骓它竟知大事去矣,因此上在檐下,咆哮声嘶!”

  轮到下一个,气有点不足,可很文,也能唱小生。又到下一个“这个长得丑。”

  “花脸倒是看不出。”关师傅护着。

  “这个指头太粗了。”

  “这个瘦伶伶的,不过毯子功好,筋斗可棒呢!”

  “这个”

  一个一个被拣去了,剩下些胖的,眼睛小的,苯的,因没有要,十分自卑难过。只在踢石子,玩弄指头儿,成王败寇的残酷,过早落在孩子身上。

  到底也是自己手底下的孩子,关师傅便粗着嗓门,像责问,又似安慰:“小花脸,筋斗,武打场不都是你们吗?戏还是有得演的。别以为“龙套”容易呀,没龙套戏也开不成!”

  大伙肚里吃了萤火虫。

  师大爷又问:“你那个绝货呢?”

  胡琴拉起了。

  关师傅得意地瞅瞅他,把小豆子招来:“来一段。”

  不知凭地,关师傅常挑一些需得拔尖嗓子的戏文让他练。自某一天开始——

  四和院里还住了另外两家人,他们也是穷苦人家,不是卖大碗茶,就是替人家补袜底儿,补破缕。也有一早出去干散伙的:分花生,择羊毛,搬砖头,砸核桃儿。

  卖茶的寡母把小木车和大桐壶开出去,一路的吆喝:“来呀,喝大碗茶呀水开茶滚,可口生津啊,喝吧”

  师父总是扯住他教训。只他一个。

  “小豆子你听,王妈妈使的是真声,这样吆喝多了,嗓子容易哑,又费力气。你记住,学会小嗓发声,打好了底”

  今天小豆子得在人前来一段了。

  昨儿个晚上,本来背得好好的。他开腔唱了:“我本是——我本是——”

  高音时假声太高,一下子回不过来。回不过来时心慌了。又陷入死结中。

  关师傅眯着眼:

  “你本是什么呀?”

  “我本是男儿郎——”

  正抽着旱烟的师傅,“当啷”一声把铜烟锅敲桌面上。

  小豆子吃了一惊,更忘词了。

  小石头也怔住。大伙鸦雀无声。

  那铜烟锅冷不提防捣入他口中,打了几个转。“什么词?忘词了?嗄?今儿我非把你一气贯通不可!“

  师大爷忙劝住。“别捣坏了——”

  “再唱!”

  小豆子一嘴血污。

  小石头见他吃这一记不轻,忙在旁给他鼓励,一直盯着他,嘴里念念有词,帮他练。

  小豆子含泪开窍了。琅琅开口唱:

  “我本是女娇娥,

  又不是男儿郎

  见人家夫妻们洒落,

  一对对着锦穿猡,

  啊呀天吓,不由人心热似火——”

  嗓音拔尖,袅袅糯糯,凄凄迷迷。伤心的。像一根绣花针,连着线往上扯,往上扯,直至九霄云外。

  师大爷闭目打着拍子。弟兄们只管瞅住他。

  小豆子过关了。

  师父踌躇满志:“哼!看你是块料子才逼你!”

  他的命运决定了。他童稚的心温柔起来。

  “不好了!不好了!——”

  一个徒儿募地走过来,惊扰一众的迷梦。

  胡琴突然中断了。

  “什么事?”

  小黑子仓皇失措,说不出话来:

  “不好!不好了!”

  好景不长。院子马上闹成一片。

  杂物房久不见天日。

  堆放的尽是刀枪把子,在木架子上僵立着。简陋的砌末,戏衣,箱柜,随咿呀一响,

  木门打开时,如常地印入眼帘。

  太阳光线中漫起灰尘。

  见到小癞子了——

  他直条条地用腰带把自己吊在木架子上面。地下漾着一滩失禁流下的尿。孩子们在门外在师父身后探着。他们第一次见到死人。这是个一直不想活的死人。小豆子带血的嘴巴张大了。仿佛他的血又涓涓涌出。如一滩尿。

  这个沉寂,清幽的杂物房,这才是真正的迷梦。小癞子那坚持着的影儿,压在他头上肩上身上。小豆子吓得双手全捣着眼睛。肩上一沉,大吃一惊,是小石头过来搂着他。

  木门砰然,被关师傅关上了。

  这时节,明明开始暖和的春天,夜里依旧带寒意,尤其今儿晚上,炕上各人虽睡着了,一个被窝尤在嗦嗦发抖。

  小石头被弄醒了:

  “怎么了?”

  小豆子嗫喏:

  “好怕人呀,小癞子变鬼了?”

  小石头忽地一骨碌爬起来,把褥子一探:“我还梦见龙王爷发大水呢,才怪,水怎么热乎乎的?尿炕了!”

  “我”

  小石头支起半身把湿淋淋的褥子抽出来,翻了个儿。

  “睡吧。”

  小豆子哆嗦着。小石头只好安慰他:“你抱紧我,一暖和就没事儿。鬼怕人气。”

  他钻到他怀中,一阵,又道:“师哥,没你我可吓死了。”

  “孬种才寻死。快睡好。明儿卯上练功,成了角儿,哈哈,唱个满堂红,说不定小癞子也来听!”

  乐天大胆的小石头,虽好似个保护者,也一时错口。听得“小癞子”三个字——“哇——”

  小豆子怕起来,抱得更紧。“谁?”外头传来喝令:“谁还不睡?找死啦?”

  师父披了件澳子,掌灯大步踏进来。

  “——我。”

  “吵什么?吵得老子睡不着,***!”

  关师傅因着白天的事,心里不安宁,又经此一吵,很烦。一看之下,火上加油:“尿炕?谁干的好事?”

  全体都被吵醒了。没人接话茬儿。师父怒目横扫。小石头眼看势色不对,连忙掩护小豆子,也不多想,就抢道:

  “我。”

  小豆子不愿师哥代顶罪,也抢道:

  “我。”

  如此一来,惹得关师傅暴跳如雷:“起来!起来!通通起来——”

  待要如常的打通堂。孩子们顺从地,正欲爬起来。

  关师傅无端一怔,他想起小癞子的死。想起自己没做错过什么呀,他也是这样苦打成招地练出来的。“想要人前显贵,必得人后受罪”,当年坐科时,打得更厉害呢,要吃戏饭,一颗汗洙落地摔八瓣。

  他忽地按奈住。但,嗓门仍响:

  “都躺好了!我告诉你们呀,‘分行’了,学艺更要专一,否则要你们好看!”

  把油灯一吹,灯火叹一口气,灭了。他又大步地踏出去。

  第二天一早,师父跟师大爷在门边讲了很多话,然后出去了。

  大伙心中估量,自愿自忐忑。

  不一会,师大爷拎着烧饼回来了,分了二人一组,烧饼在孩子眼前,叫他们注视着。练眼神。

  “眼珠子随着烧饼移:上下转,左右转,急转,慢转”

  大门口有人声。

  孩子们的眼珠子受了吸引,不约而同往外瞅着,不回转了。只见两个苦力拉着平板车,上面是张席子,席子草草裹着,隐约是个人形。关师傅点头哈腰,送一个巡捕出门。

  大伙目送着同门坐科的弟兄远去。

  小豆子在小石头耳畔悄悄道:“小癞子真的走出去了!:

  他出去了。只有死掉,才自由自在走到外边的世界。自门缝望远,“它”渐行渐远渐小。

  小豆子头上挨了一记铜烟锅子。

  关师傅,他并没改过自新,依旧弃而不舍地训诲:人活靠什么?不过是精神。这精神靠什么现亮?就这一双眼珠子。来!头不准动,脖子也不准动,只是眼珠子斜斜的滚。练熟了,眼皮,眼眶,眉毛都配合一致。生旦净丑的角色,遇到唱词白都少的戏,非靠眼神来达意。所谓“眼为情苗,心为欲种”。

  眼为情苗。

  一生一旦,打那时起,眼神就配合起来,心无旁羁。


作者: 啼妃    时间: 2016-3-25 10:03
第二章 野草闲花满地愁

南风熏暖。霞光绮云中,孩子们到陶然亭喊嗓去。雨后的笋儿,争相破土而出。

  “师父挑了我做旦,你做生。那是说,我俩是一男一女。”

  “是呀,那一出出的戏文,不都是一男一女在演吗?”

  “但我也是男的。”

  “谁叫你长得俊?”

  几个被编派做龙套的孩子,很快也忘掉他们的命途不如人意。围过来说话:“你倒好,只你一个可以做旦,我们都不行。”

  艳慕之情,滥于言表。其实大伙根本不太明白,当了旦角,是怎么一回事。只道他学艺最好,所以十个中挑一个。自己不行,也就认命了。不然又能怎样?

  小豆子就这样开始了他的“旦角”生涯。关师傅也开始把他细意调理,每个动作,身段,柔靡的,飘荡的,简直是另一世界里头的经验。硬受了一刀伤疼的手,脱胎换骨了,重生了。

  他滩着兰花手,绕着腕花,在院子中的井栏边上,轻轻走圆台,一步,一步,一步。脚跟子先试试位置,然后是脚掌,然后到脚尖。缓缓地缓缓地半停顿地好不容易到了花前,假装是花前,一下双晃手指点着牡丹,一下云手回眸,一下穿掌拖腮凝思,眼神飘至老远,又似好近。总之,眼前是不是真有花儿呢?是个疑团——时间过得很快,眼神流得很慢。一切都未可卜。

  万般风情。

  小豆子唱着“思凡”:

  “小尼姑年方二八,

  正青春被师傅削去了头发,

  是几个弟子游戏在山门下,

  他把眼儿瞧着咱,

  咱把眼儿瞥着他,

  两下里多牵挂”

  当她娇羞回望,眼角斜瞄过去,便见小石头们在开打。

  关师父边敲铜锣,边给点子,灿烂声喧中,永远有他的吼叫:“要打得和节奏,不能一味蛮打,狠打,硬打,乱打。”

  小石头亮相,也真有点威仪,不失是个好样的生。人人用各式兵器压住他的大枪,他用霸王腔调爆吼一声,将众人挡开,打将起来。

  他适才见到小石头,兰花指理鬓,整襟,提鞋,穿针,引线同是男的,大家学的却两样,想想也好笑。便被小石头瞥到了。

  在这喧嚣中的沉默。

  小豆子想:“真好,很快就可与师哥合演一台戏了。”

  正忘形时,关师父一喝:“看什么?那是生净活路,没你的事。给我踩跤去。各练各的!”

  在基本的训练功夫中,还有跤工,一踩跤,全身重心就都集中在足尖和脚掌之间。

  师父那么大个子,在热天里敞开上衣,见肚脐上还长毛,一直往上长着呢。怎能想象他会得踩跤?所以一众徒儿围着看新鲜,围过来。师父只凭口说,让小豆子在圈心练着。

  “小肚子往内收,收呀,吸一口气,肌肉往上提,试试看。”

  小豆子婀娜地立起“三寸金莲”,娉婷走几步,身子不敢瘫下来偷懒歇工。见荡几下,不稳当,险险要跌。小石头上前急扶一把。

  大局已定。二人相视一笑。

  “春花茶馆”的周遭是小桌子,茶客沏了壶好茶,嗑着瓜子,啖着饼饵,也听听戏。有的客人把一排排长板凳搬到前面坐下,后面的便说笑打闹,说坏了规矩。小二提着大铜壶,跑腿的穷孩子给大伙递毛巾把子,也有买卖糖果,花生仁儿的,冬天还卖糖炒栗子。乘机看蹭儿戏。

  茶馆让出一片空地作为前台,旁边有红底黑字的戏码,上书“群英会”,原就是师大爷给东家推许过的科班小子。关师父那天拎了点心匣子来见过。东家师爷们在调弄小鸟,回头打量打量几个台柱,还登样。

  “你给我开个戏码,替你插个场子就是。可咱的规矩——”东家道:“第一是唱白天,第二是唱开场,第三”

  “成啦成啦,给孩子一个机会见见世面,踏踏台毯嘛,这就是鞋面布做帽子——高升了。其它嘛,赏孩子们几大枚点心钱就好。”

  正式扮戏了。

  前台左右各有上场门下场门,后面闹嚷嚷的。师父给每人画了半边:“自己照着这一半来上油彩,给你们看着样儿。”

  于是都仔细端详镜中的阴阳脸,抖呀抖地装扮着,最后摇身一变,成为一个个古人。

  “哎,用白的用白的,你瞧,你这边不是画多了吗?钟无艳一样!”

  小豆子第一次扮演美人,吊梢凤眼,胭脂绯红连绵腮边脸颊眼睑上,不知像什么。也许一个初生的婴儿也是这般的红通通。

  “我替你画。”小石头兴起,在另一边脸上依样葫芦。

  “小石头你管你自己不就成了?嗑一个头放三个屁,行好没有做孳子。你替他画了,你自己不会画,这不就害苦他?以后你照顾他一辈子呀?”

  小石头只好死死的溜开,还嘀咕:“一辈子就一辈子!”

  小豆子自镜中朝他做个鬼脸,他也不反应,自顾自装身去,好一副倔脾气。

  师父又过来打量小豆子的装扮。不对劲,加添了数笔,发牢骚:“祖师爷赏你饭吃,成了红角,自有包头师父,现在?谈不上!”

  终于锣鼓响起。拉胡琴的歪鼻子丁二叔问:“准备好啦?上场咯!”

  上场了:生是吕布,旦是貂禅。还有董卓,诸葛亮,关公,张飞。战战兢兢唱一场。小石头出场时,小豆子躲在一壁偷看,手心都出汗了。轮到他出场,二人在茶馆的中心,勉力地唱着不属于他们年岁的感情,一点也不明白,只是生生的背着词儿,开腔唱了。吕布与貂禅,春花茶馆。是呀,群英会,“群英”的奠基。

  二三十年代,社会中人分三六九等,戏曲艺人定为“下九流”,属于“五字行业”。哪五字?是戏园子,饭馆子,窑子,澡堂子,挑担子。好人都不干“跑江湖”事儿。五子中的“戏子”,那么的让人瞧不起,在台上,却总是威风凛凛,千姣百媚。头面戏衣,把令人沮丧的命运改装过来,承载了一时风光,短暂欺哄,一一都是英雄美人。

  还没下妆,十岁上下的“群英”,一字排开,垂手而立,让师傅检讨这回蹋台毯得失。关师傅从来不赞,这回更是骂得慌——骂尽了古今英雄:

  “你这诸葛亮,笨蛋!学艺学到狗身上去啦?”

  “董卓半点威武也使不出来,一味往‘腿子’里躲,淞阵啦?”

  “关云长怎么啦?千斤口白四两唱,你还吃‘栗子’呢!”

  “张飞乱卖气力,抢到台中心干嘛?”

  “你这吕布,光是火爆,心一慌就闭眼,怎么唱生?我看你不如扮个狗形算了!”

  “还有貂禅,身体瘫下来,一点都不娇媚,还说‘四大美人’哪?眼睛往哪儿瞧?瞧着我!”

  师父这四下数算了一番。你瞧他那毛茸茸的头脸,硬盖住了三分得意劲儿,心里有数:功夫还真不赖,不过小孩儿家,宠不得,非骂不可。多年的大道走成河,多年的媳妇熬成婆。最初是唱茶馆子,后来又插了小戏园的场子了。戏班后台有大锅饭,唱戏的孩子可以在后台吃一顿“保命”饭,平时有棒子粥,有棒子面窝窝头,管饱。过节也有馒头吃。

  一天一天的过去了。

  三伏天,狗热得舌头也伸出来。

  河畔,一群只穿粗布裤的孩子,喧哗地下水去。

  趁着师傅外出,找爷们有事,大伙奔窜至此玩乐,打水战,扭作一堆堆小肉山。还有人扮着关师父平素的凶悍模样儿,瞪眼翘胡子,喊打喊杀的。小孩子不记仇恨,更加不敢拂逆,背地悄悄装龙扮虎,图个乐趣无穷。

  有一个汗水大的,总被师傅痛骂:“还没上场就满身的汗,像从水里捞上来,你这“柴头汗”,妈的,怎能吃戏饭?光站班不动也淌出一地的水!“

  这柴头汗现下可宽心了,汗水加河水,浑身湿淋淋个痛快,再也不用莫须有地被痛骂一顿。他最开心,还仿效着念白:

  “包龙图,打坐在,开封府。”

  毛躁的小煤球,趁他马步不稳,顺手一推,他趴个狗吃屎。

  小煤球拉开山傍:“此乃天亡我楚,非战之罪也!”

  终于你泼我,我泼你,无一幸免。

  只有小豆子,一个人在岸边,沉迷在戏文中。他这回是苏三:“人言洛阳花似锦,奴久于监狱——不知春——”

  尽管人群在泼水挑骂,小豆子只自得其乐。局外人,又是当局者。

  大伙忍不住:“喂,你怎么个‘不知春’呀?”

  小三子最皮,学他扛着鱼枷的“苏三起解”,扭扭捏捏:

  “小豆子我本是女娇娥——”

  一个个扭着屁股,娉娉婷婷地,走花旦碎步,扭到小豆子跟前,水泼到他身上来。

  他忙躲到小石头身后。

  小石头笑:“别欺负他。”

  小豆子边躲着:“师哥,他又来了!”

  小三子和小煤球不肯放过,一起学:“哎哟,‘师哥,他又来了!’,多娇呀!娘娘腔!”

  小豆子被羞辱了,眼眶红起来:“你们再说”

  小黑子凑过来:“他根本不是男人,师父老叫他扮女的。我们剥他裤子看看!大家来呀——”

  一呼百诺,啸叫着逼近。

  小豆子听了,心下一慌,回身飞跑。

  小石头护住他,一边大喝:“你们别欺负他!你们别欺负他!”

  看上去,像个霸王之姿。

  不过寡不抵众,小豆子被包抄逮住了,你拉我扯的,好悬。小石头奋不顾身,不单以所向无敌的铜头一顶,还揪住一个打一个,扭作一团。兵荒马乱中,突闻历声:“哎呀!”

  这场野战,小石头被撞倒在硬地乱石堆上。头是没事,只眉梢破了一道口子,鲜血冒涌而出。

  大伙惊变,徒地静下来。

  小石头捂住伤口不言语。

  “怎么办?”

  “快用腰带绑着,止血。”

  “千万别让师傅知道。”

  一个个取来腰带,湿漉漉。

  小豆子排众上前,流着泪,解下自己的腰带,给小石头扎上来。一重一重的围着:“你这是为我的!师哥我对你不起!”

  他帮他裹扎伤口的手,竟不自觉地,翘起兰花指。是人是戏分不开了。

  “疼不疼?”

  “没事!”

  小豆子忽无限灰心:

  “我不再挨了!娘答应过一定回来看我,求她接我走,死也不回来!你也跟我一块走吧?”

  小石头静默一下:

  “你娘,不会来接你的。”

  “为什么?”小豆子受惊了。

  “她不是已签了关书,画了十字吗?你得卖给师傅呀。”

  懂事的大师哥道:“大伙都别朦自己了——我也等过娘来,等呀等,等了三个新年,就明白了。”

  天地苍茫,黄昏已近。

  大伙无助地,有握拳呆立,有懊恨跪倒,有俯首闭目,都不语。

  霞光映照在野外一群赤裸的小子身上,分外妖娆邪恶。

  不知谁省起:“快回去,晚了师父会骂。”

  众收拾心情回“家”转。刚才的欢腾笑闹言犹在耳,却是不可寻。想家,想娘。


作者: 啼妃    时间: 2016-3-25 10:04
第二章 野草闲花满地愁

夏天最后一个晚上。

  大红灯笼把大宅庭院照得辉煌耀目。“万年欢”奏得喜气洋洋。

  院里搭了个大戏台,上吊透雕大罩顶,后挂锦缎台帐,刺绣斑斓,是一个大大的“寿”字。台上正上着“跳加官”——都明国了,万众一心,还是想的是“官”,换个名角,也是官。渊源流长的虚荣。都想当主子,都不想当下人。

  关师父徒儿出堂会了。快上场,正对镜勾脸时,师大爷拎着戏单,一脸疑惑不解地对关师父道:

  “倪老公过寿,干么要点‘霸王别姬’?”

  关师父摇头,也不明白。“我也奇怪,这哪是贺寿的戏码儿?”但他随即就顺服了:“公公爱这个,就给他唱这个嘛。”

  只瞥得不远处一脸胭红的小豆子,正拖着小石头的脸,小心翼翼地勾着霸王的色相。

  小石头眉梢带伤,吃这彩一上,疼。小豆子怕弄坏了,住了手,又怕师父见到。小石头忍着,只好若无其事,免他不安。

  关师父不敢在公公府上骂孩子,只装作看不见。

  催场的跑过来,念着他半生最熟练的对白:“戏快开了!快点!快点!”——不管对着谁,就这几句。

  大伙在后台,掀帘偷窥看客。

  只见都是衣饰丽都的遗老遗少,名媛贵妇。辫子不见了,无形的辫子还在。如一束游丝,捆着无依无所适从的故人,他们不愿走出去。便齐集于此,喝茶嗑瓜子听戏抽烟。

  众簇拥的,是倪老公。年事已高,六十了。脸色绯红而多皱,如风干的猪肚子。他无须,花发,眼角耷拉,看上去倒很慈祥慈悲,只尖寒的不男不女的声音出卖了他。

  他道:“行了行了,别多礼,坐,坐。”——还是有身份的。

  这位老奶奶似的老头坐好,眯着眼,让一台情义,像一双轻重有致的手,按摩着他。万分沉醉。

  小豆子扮演的虞姬,从上场门移步出来了。

  他头戴如意冠,身披围花黄铍,顶带巨型金锁,下着百折裙——戏衣是公家的,很多人穿过,从来不洗,有股汗酸味。但他扮相娇美,没有人发觉他略大,略重。

  小虞姬唱“西皮摇板”:

  “自从我随大王动征西战,

  受风霜与劳碌年复年。

  恨只恨无道秦把生灵涂炭,

  只害得众百姓困苦颠连。”

  听戏的人齐声吆喝:“好!好小子!”给一个碰头好。

  乌骓马啸声传来,小石头扮演的霸王,身穿黑蟒大靠,背擦四面黑旗,也威风凛凛地开腔了:

  “抢挑了汉营中数员上将,

  纵英勇怎提防十面埋藏,

  传将令休出兵各归营帐。”

  霸王也博得一片彩声。

  关师父在后面听了,吁一口气,如释重负。比他自己唱还要紧张。

  不苟言笑,偷偷笑了,——因为看戏的人笑。

  公公府上的管家也笑吟吟地过来。把一包银元塞进他手中:“老公有赏啦!”

  正瞅着两个顶梁柱子在卸妆的关师父一声哎哟,忙道:

  “谢谢啦!谢谢啦!”

  “成了。”管家笑:“你这班子藏龙卧凤!”

  待要谦恭几句。

  小豆子正给小石头擦油彩擦汗,擦到眉梢那道口子,它裂了。

  “哎——”

  小豆子一急,捧过小石头的脸,用舌头吸吮他伤口,轻轻暖暖的,从此不疼。

  可恨管家吩咐:

  “老公着小虞姬谢赏去!”

  “呀!快,快!”

  小豆子鲜艳的红唇,放沾了一块乌迹,来自小石头眉间伤疼。又没时间了。

  小豆子抬起清澈无邪的大眼睛,就去了。

  倪老公刚抽过两筒,精神很好。他半躺在鸦片烟床上。

  寝室的门在小豆子身后悄然关上。乍到这奢华之地,如同王府。小豆子不知所措,之见紫黑色书橱满壁而立,“二十四史”,粉绿色的刻字,十分鲜明。一一诉说前朝。

  倪老公把烟向小豆子一喷。几乎呛住,但仍规规矩矩地鞠个躬。

  小豆子娇怯地:“倪老公六十大寿,给您贺寿来了——”

  老公伸出纤弱枯瘦的手止住:

  “今年是什么年?”

  “民国十九——”

  他又挥手止住:

  “错了,是宣统二十二年——大清宣统二十二年!”

  倪老公自管自用一块珍贵的白丝绸手绢擦去小豆子红唇上的乌迹,然后信手一扔,手绢无声下坠,落到描金红牡丹的痰盂中。痰盂架在紫檀木上。

  他把小豆子架在自己膝上。无限爱怜,又似戏弄。抚脸,捏屁股,像娘。腻着阴阳怪气的嗓音:

  “唔?虞姬是为谁死的?”

  “为霸王死。”

  他满意了。也因此亢奋了。鸦片的功效还在。

  “对,虞姬柔弱如水一女,尚明大义,尽精忠,自刎而死,大清满朝文武,加起来竟抵不过一个女子?”他越说越激昂,声音尖刻变调:“可叹!可悲!今儿我挑了这出戏码儿,就是为了羞耻他们!”

  他的忠君爱国大道,如河缺堤,小豆子在他膝上,坐得有点不宁。

  “怎么啦?小美人?”

  小豆子怯怯道:

  “想——尿尿。”

  倪老公向那高贵的痰盂示意。

  小豆子下地,先望老公一下。半遮半掩地,只好剥裤子——

  他见到了!

  倪老公见到他半遮半掩下,一掠而过,那完整的生殖器!平凡的,有着各种名称的,每一个男子都拥有的东西。孩子叫它“鸡鸡”,“牛牛”。男人唤作“那话儿”,“棒槌”,“xx巴”,粗俗或文雅的称呼。

  他脸色一变。他忘记一切。他窥伺已久。他刻意避忌。艳慕惊叹百感交集,在一个不防备的平常时刻。

  倪老公有点失控,下颏轻抖:“慢!”

  小豆子一怔。

  倪老公取过几上一个白玉碗,不知那年,皇上随手送他的小礼物。晶莹剔透,价值连城。他把它端到小豆子身下。

  生怕惊扰,无限怜惜。轻语:“来,尿在碗里头吧。”

  小豆子憋不住了,就尿尿。

  淋漓,痛快,销魂——倪老公凝神注视。最名贵的古玩,也比不上最平凡的生殖器。他眼中有凄迷老泪,一闪。自己也不发觉。或隐忍不发,化作一下唏嘘,近乎低吟:

  “呀——多完美的身子!”

  他用衣袖把它细意擦干净。

  蓦地——

  他失去理智,就把那话儿,放在颤抖的嘴里,衔着,衔着。

  小豆子,目瞪,口呆,整个傻掉了。

  迈出公公府上大门时,已是第二天的清晨。关师父兴致很高,一壁走着一壁哼曲子。

  徒儿各人脸上残留脂粉,跟在他后头,说着昨夜风光。

  “哗,公公家门口好高呀!”

  “戏台也比茶馆子大多了。”

  小石头怀中揣了好些偷偷捎下的糕点,酥糖,给小豆子看:

  “嘻,捎回去慢慢吃,一辈子没吃这么香。来,给。”

  见得小豆子神色凄惑。小石头毫无机心,只问:

  “怎么啦?病啦?”

  小豆子不答。从何说起?自己也不懂,只惊骇莫名。

  “哑巴了?说呀!”

  面对小石头关心地追问,他仍不吭一声。

  “小豆子你有话就说出来呀,什么都憋在心里,人家都不知道。”

  走过胡同口,垃圾堆,忽闻微弱哭声。

  小豆子转身过去一瞧,是个布包。

  打开布包,咦?是个娃娃。全身红红的,还带血。头发还是湿的。肚子上绑了块破布。

  关师父等也过来了:

  “哦,是野孩子,别管闲事了。”

  他把布包放回原地:“走哇!”

  “师父——”小豆子忍不住泪花乱转:“我们把她留下来吧?是个女的。”

  “去你妈的,要个女的干嘛?”关师父强调:“现在搭班子根本没有女的唱。咱们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

  小豆子不敢再提,但抽噎着,呜咽得师父也难受起来,粗声劝慰:“你们有吃有穿,还有机会唱戏成角儿,可比其它孩子强多了。”

  小石头来拍拍他,示意上路。他不愿走,挨挨延延。泪匣子打开了关不住。是一个小女孩呀,红粉粉的小脸,一生下来,给扔进垃圾堆里头,哭死都没人应?末了被大人当成是垃圾,一大捆,捆起扔进河里去。她头发那么软,还是湿的。哭得多凄凉,嗓子都快哑了,人也快没气了。恐怕是饿呀,一定是饿了。

  她的娘就狠心不要她?一点也不疼她?想起自己的娘。

  关师父过来,自怀中摸出两块银元,分予二人。又一手拉扯一个,上路了。像自语,又像说大道理:

  “别人骑马我骑驴,仔细思量我不如:可是回头看,还有挑脚汉!”

  小豆子心里想:

  “娘一定会来看我的,我要长本事,有出息,好好的存钱,将来就不用挨饿了。”

  他用手背抹干泪痕。小石头来哄他:“再过一阵,逛庙会,逛厂甸,我们就有钱买盆儿糕,买十大块!盆儿糕,真是又甜,有黏,又香。唔,蘸白糖吃。还有”满目憧憬,心焉向往。“小豆子,咱哥俩狠狠吃它一顿!”

  又到除夕了。

  大伙都兴高采烈地跑到胡同里放鞭炮,玩捉迷藏。唱着过年的歌谣,来个十八滚,飞腿,闹嚷一片。

  家家的毡板都是剁肉、切菜声,做饺子馅——没钱过年的那家,怕厨中空寂,也有拿着刀剁着空毡板,怕人笑。

  小豆子坐在炕上,用红红绿绿的亮光纸剪窗花,他也真是巧,剪了一张张的蝴蝶,花儿。执剪刀的手,兰花指翘着,细细地剪。

  “咿——”门被推开。小石头一头一脸都泛汗,玩得兴头来了,拉扯下豆子出去。

  “来呀,净闷在炕上干什么?咱放小百响,麻雷子去。小煤球还放烟火,有金鱼吐珠,有满地锦。”

  “待会来。”

  “剪社呢们呀剪?”

  小石头随手拎起来看,手一粗,马上弄破一张。小豆子横他一眼,也不察觉。

  “这是什么?蝴蝶呀?”

  “蝴蝶好看嘛。喏,送你一个,帮忙贴上了。”

  小石头放下:“我才不要蝴蝶。我要五爪金龙,投林猛虎。”

  小豆子不作声。他不会剪。

  “算了,我什么都不要!”

  小石头壮志凌云:“有钱了,我就买,你要什么花样,都给你买,何必费功夫剪?走!”

  鞭炮劈啪的响,具体的吉庆,看得到,听得见。一头一脸都溅了喜庆。

  “过年咯!过年咯!”

  只有在年初一,戏班子才有白米饭吃,孩子和大人都放恣地享受一顿,吃得美美的。然后扮戏装身,预备武狮助兴,也沿门恭喜,讨些红包年赏。

  小石头,小煤球二人披了狮皮整装待发,狮身是红橙黄耀目色相,空气中飘荡着欢喜,一种中国老百姓永生永世的期盼。无论过的是什么苦日子,过年总有愿,生命中总有期盼,支撑着,一年一年。光明大道都在眼前了,好日子要来了。

  小豆子结好衣钮,一身激艳颜色,彩蓝之上,真的布满飞不起的小白蝶,这身短打。束袖绑腿,便是绣狮的颜色,持着彩球,在狮子眼下身前,左右盘旋缭绕,抛向半空,一个飞身又抢截了。狮子被诱,也不克自持,晃摆追踪,穿过大街小巷。

  人人都乐呼呼地看着,连穿着虎头鞋,戴着镶满碎玉片帽儿的娃娃,也笑了。掌声如雷。

  就这样,又过年了。

  舞至东四牌楼的隆福寺。两庙之间,一街都是花市,一簇簇盛开的鲜花,万紫千红总是春。游客上香祈福,络绎不绝。

  师父领了一干人等,拜神讨赏,又浩荡往护国寺去。寺门有一首竹枝词:

  “东西两庙最繁华,不收琳琅翡翠家;惟爱人工卖春色,生香不断四时花”。

  每过新年,都是孩子们最“富裕”的日子。

  但每过新年,娘都没有来。

  小豆子认了——但他有师哥。

  庙甸是正月里最热闹的地方了。出了和平门,过铁路,先见一眼望不到头的大画棚,一间连一间,逶延而去。

  然后是哗哗啦啦一阵风车声,如海。五彩缤纷的风车轮不停旋转,晕环如梦如幻,叫人难以冲出重围。

  晕环中出现两张脸,小石头和小豆子流连顾盼,不思脱身。

  风筝摊旁有数丈长的蜈蚣,蝴蝶,蜻蜓,金鱼,瘦腿子,三阳启泰。

  小石头花尽所有,买了盆儿糕,爱窝窝,萨其马,豌豆黄,一大包吃食,还有三尺长的糖葫芦两大串,上面还给插上一面彩色的小纸旗。

  正欲递一串给小豆子,他不见了。

  原来立在一家刺绣店铺外,在各式英雄美人的锦簇前,陶醉不已。他终于掏出那块存了数年的银元,换来两块绣上花蝶的手绢。

  送小石头一块,他两手不空,不接,只用下颏示意:“你带着。”

  小豆子有点委屈了。“人家专门送你擦汗的。”

  “有劳妃子——今日里败阵而归,心神不定——”唱起来。

  他和应:“劝大王休愁闷,且放宽心。”

  “哈!”小石头道:“钱花光了,就只买两块手绢?”

  “先买手绢,往后再存点,我要买最好看的戏衣,置行头,添头面——总得是自己的东西,就我一个人的!”小豆子把心里的话掏出来了:“你呢?”

  “我?我吃香喝辣就成了,哈哈哈!”

  小豆子白他一眼,满是纵容。

  走过一家古玩估衣店,琳琅满目的铜瓷细软。这是破落户变卖家当之处——

  赫见墙上挂了一把宝剑,缨穗飘拂着。剑鞘雕镂颜色内敛,没有人知道那剑身的光采,只供猜想。如一只阁上的眼睛。

  但小石头倾慕地怔住了。

  “哗!太棒了!”他看傻了眼,本能的反应:“谁挂这把剑,准成真霸王!好威风!”

  小豆子一听,想也不想,一咬牙:“师哥,我就送你这把剑吧!”

  “哎呀哈哈,别犯傻了!一百块大洋吶。咱俩加起来也值不了这么大的价,走吧。”

  手中的吃食全干掉了。他扳着小豆子肩膀往外走。小豆子在门边,死命盯住那把剑,目光炯炯,要看到他心底里放罢休。他决绝地:”说定了!我就送你这把剑!“

  小石头只拽他走:

  “快!去晚了不得了——人生一大事儿呢!”

  是大事儿。

  关师父正襟危坐,神情肃穆。

  一众剃光了头的小子,也很庄严地侍立在后排,不苟言笑,站得挺挺的,几乎僵住。拍照的钻进黑布幕里,看全景。祖师爷的庙前,露天,大太阳洒到每个人身上,暖暖的,痒痒的,在苦候。良久。有点不耐。

  空中飞过一只风筝,就是那数丈长的蜈蚣呀,它在浮游俯瞰,自由自在。

  一个见到了,童心未泯,拧过头去看。另一个也见到了,咧嘴笑着。一个一个一个,向往着,心也飞去了。

  一盏镁灯举起。照相的大喊:“好了好了!预备!”

  孩子们又转过来,回复不苟言笑,恭恭敬敬在关师父身后。一日为师,终生为父。他要他们站着死,没一个斗胆坐着死。

  镁灯轰然一闪。人人定在格中,地老天荒。在祖师爷眼底下,各有定数。各安天命。

  只见一桌上放了神位,有红绸的帘遮住,香炉烛台具备。黄底黑字写上无数神明的名儿:“观世音菩萨”,“伍猖兵马大元帅”,“翼宿星君”,“天地军亲师”,“鼓板老师”,“清音童子”。反正天上诸神,照应着唱戏的人。

  关师父领着徒儿下跪,深深叩首:“希望大伙儿是红果伴樱桃——红上加红”

  一下,两下。芳华暗换。

  后来是领着祈拜的戏班班主道:“白糖掺进蜂蜜里——甜上加甜。”

  头抬起,只见他一张年青俊朗的脸,气宇轩昂。他身旁的他,纤柔的轮廓,五官细致,眉清目秀,眼角上飞。认得出来谁是谁吗?

  十年了。


作者: 啼妃    时间: 2016-3-25 11:39
第三章  力拔山兮气盖世

小石头和小豆子出科了。

  科不到十年又过去。二人出科后,开始演“草台班”。一伙人搬大小砌末,提戏箱,收拾行头,穿乡过户,一班一班的演。

  最受欢迎的戏码,便是“霸王别姬”。二十二岁的生,十九岁的旦。

  唱戏的人成长,必经“倒呛”关口。自十二岁至二十岁中间,嗓子由童音而渐变成熟,男子本音一发生暗哑低涩,便是倒呛开始了。由变嗓到复原,有的数年之久方会好转,也有终生不能唱了。嗓子是本钱,坏了有什么法子?

  不过祖师页赏饭吃,小石头,他有一条好嗓子,长的是个好个子,同在科班出身,小煤球便因苦练武功,受了影响。只有小石头,于弟兄中间,武功结实,手脚灵便,还能够保持了又亮又脆的嗓子,一唱霸王,声如裂帛,豪气干云。

  小豆子呢,只三个月便顺利过了倒呛一关了。他一亮相,就是挑廉红,碰头采。除了甜润的歌喉,美丽的扮相,传神的做表,适度的身材,卓越的风姿,他还有一样,人人妒恨的恩赐。

  就是“媚气”。

  旦而不媚,非良才也。求之亦不可得。

  一生一旦,反正英雄美女,才子佳人,都是哥儿俩。苦出身嘛,什么都来。眼看快成角儿了,背熟了一出出的戏文,却是半个字儿也不认得。只好从自己的名儿开始学起。

  班主爷们拎着张红纸来,都是正规楷书,给二人细看:“段老板,程老板,两位请过来签个名儿。”

  小石头接过来,一见上书“段小楼”,他依着来念:“段小——楼。师弟,你瞧,班主给改的名儿多好听,也很好看呀。”

  “我的呢?程——蝶——衣。”他也开始接受崭新的名儿和命运了:“我的也不错。”

  “来,”段小楼图新鲜:“摹着写。”

  他憨直而用心地,捡起大拳头,捏住一管毛笔,在庙里几桌上,一笔一画地写着,写得最好的,便是一个“小”字。其它的见不得人,只傻乎乎地,欲拳起扔掉。

  程蝶衣见了,是第一次的签名,便抢过来,自行留住。

  “再写吧。”

  “嗳——你瞧,这个怎么样?”

  轮到程蝶衣了。二人都是一心一意,干着同一件事儿,非常亲近。

  字体仍很童真,像是他们的手,跟不上身体长大。

  祖师爷庙内,香火鼎盛,百年如一日,十载弹指过,一派喜气升平,充满憧憬。

  班主因手拥两个角儿,不消说,甚是如意,对二人礼待有加,包银不敢少给。演过乡间草台班,也开始跑码头了。

  程蝶衣道:

  “师哥,下个月师父五十六大寿,我们赶不及贺他,不如早给他送点钱去?”

  “好呀!”

  段小楼心思没他细密,亦不忘此事。出科之后,新世界逐渐适应,旧世界未敢忘怀。

  程蝶衣,当然记得他是当年小豆子,小楼虽大情大性,却也买了不少受信,还有一袋好烟,送去关师父。

  一样的四合院,座落肉市广和楼附近。踏进院门的,却不是一样的人了。

  在傍晚时分,还未掌灯,就着仅余天光,关师父身前,又有一批小孩儿,正在耍着龙凤双剑,套路动作熟练,舞起来也刚柔兼备。师父不觉二人之至,犹在朗声吆喝:“仙人指路,白蛇吐信,坏中抱月,顺风扫莲,指南金针,太公钓雨,巧女纫针,二龙吸水,野马分鬃”等招式。

  剑,是蝶衣的拿手好戏,他唱虞姬,待霸王慷慨悲歌之后,便边唱二六,边舞双剑。蝶衣但觉那群小师弟,挥剑进招虽熟练,总是欠了感情,一把剑也应带感情。

  正驻足旁观,思潮未定,忽听一个小孩儿在叫:“哎!耗子呀!”他的步子一下便乱了,更跟不上师父的口令点子。

  师父走过去劈头劈脸打几下,大吼:“练把子功,怎能不专心?一下子岔了神,就会挂彩!”

  师父本来浓黑的胡子,夹杂星星了。蝶衣记得他第一眼见到的关师父,不敢看他门神似的脸,只见他连耳洞都是有毛的。

  师父又骂:“不是教了你们忌讳吗?见了耗子,别真叫。小四,你是大师哥,你说,要称什么?”

  一个十三四岁的大孩子,正待回答。

  小楼在门旁,朗朗地接了话茬尔:“这是五大仙,小师弟们快听着啦:耗子叫灰八爷,刺叫白五爷,长虫就是蛇,叫柳七爷,黄鼠狼叫黄大爷,狐狸叫大仙爷。戏班里犯了忌讳,叫了本名,爷们要罚你!”

  师父回过头来。“小石头,是你。”

  蝶衣在他身畔笑着,过去叫师父。

  “师父,我们看您来了。”

  师父见手底下徒儿,长高了,长壮了,而自己仍操故旧,用着同一手法调教着。但

  他们,一代一代,都是这样的成材。他吩咐:

  “你们,好生自己开打吧。”

  “是呀,师父不是教训,别一味蛮打,狠打,硬打,乱打么?”蝶衣帮腔。小四听得了。

  “哎,这是师父骂我的,怎的给你捡了去?”小楼道:“有捡钱的,没捡骂的。”

  “这是我心有二用。”

  关师父咳嗽一下,二人马上恭敬禁声。他的威仪永在。信手接过礼物和孝敬的红包。

  “跑码头怎么了?”

  小楼忙禀告:“我们用‘段小楼’和‘程蝶衣’的名儿,这名儿很好听,也带来好运道。”又补充:“我们有空就学着签名儿。”

  “会写了吧?”

  “写得不好。”蝶衣道。

  “成角儿了。”

  “我们不忘师父调教。唱得好,都是打出来的。”

  “戏得师父教,穷得自己开。”关师父问:“你俩唱得最好是哪一出?”

  小楼很神气:“是‘霸王别姬’吶!”

  “哦,那么卖力一点,千万不得欺场。”

  重临故地,但见一般凶霸霸的师父,老了一点,他自己也许不察觉。蝶衣一直想着,十年前,娘于此画了十字。一个十字造就了他。



作者: 啼妃    时间: 2016-3-25 11:40
第四章  猛抬头见碧落月色清明

又一场了。

  戏人与观众的分合便是如此。高兴地凑在一块,惆怅地分手。演戏的,赢得掌声采声,也赢得他华美的生活。看戏的,花一点钱,买来别人绚缦凄切的故事,赔上自己的感动,打发了一晚。大家都一样,天天的合,天天的分,到了曲终人散,只偶尔地,相互记起。其它辰光,因为事忙,谁也不把谁放在心上。

  歪歪乱乱的木椅,星星点点的瓜子壳,间中还杂有一两条惨遭践踏,万劫不复的毛巾,不知擦过谁的脸,如今来擦地板的脸。

  段小楼和程蝶衣都分别卸好妆。

  乐师们调整琴瑟,发出单调和谐返朴归真的声音。蝶衣把手绢递给小楼。他匆匆擦擦汗,信手把手绢搁在桌上。随便一坐,聊着:

  “今儿晚上是炸窝子般的采声呀。”小楼很满意,架势又来了:“好象要跟咱抖抖嗓门大。”

  蝶衣瞅他一笑,也满意了。

  小楼念念不忘:

  “我唱到紧要关头,有一个窍门,就是两只手交换撑在腰里,帮助提气。”

  蝶衣问:

  “撑什么地方?”

  “腰里。”

  蝶衣站他身后伸手来,轻轻按他的腰:“这里?”

  小楼浑然不觉他的接触和试探:“不,低一点,是,这里,从这提气一唱,石破天惊,威武有力。”——然后,他又有点不自在。

  说到“威武有力”,蝶衣忽记起:

  “这几天,倒真有个威武有力的爷们夜夜捧场。”

  “谁?”

  “叫袁四爷。戏园子里的人说过。”

  “怕不怀好意。留点神。”

  “好。”稍顿,蝶衣又说道:“唉,我们已经做了两百三十八场夫妻了。”

  小楼没留意这话,只就他小茶壶喝茶。

  “我喜欢茶里头搁点菊花,香得多。”

  蝶衣弃而不舍:

  “我问你,我们做了几场夫妻?”

  “什么?”小楼糊涂了:“——两百多吧。”

  蝶衣澄明地答:

  “两百三十八!”

  “哎,你算计得那么清楚?”不愿意深究。

  “唱多了,心里头有数嘛。”

  蝶衣低忖一下,又道:

  “我够钱置行头了,有了行头,也不用租戏衣。”

  “怎么你从小到大,老念着这些?”小楼取笑:“行头嘛,租的跟自己买的都一样,戏演完了,它又不陪你睡觉。”

  “不,虞姬也好,贵妃也好,是我的就是我的!”

  “好啦好啦,那你就乖乖的存钱,置了行头,买一个老大的铁箱子,把所有的戏服,头面,还有什么干红胭脂,黑锅胭脂”古董儿锁好,白天拿来当凳子,晚上拿来当枕头,加四个軱辘儿,出门又可以当车子。”

  小楼一边说,一边把动作夸张地做出来,掩不住嘲笑别人的兴奋。蝶衣气得很:“你就是七十二行不学,专学讨人嫌!”

  想起自“小豆子”摇身变了“程蝶衣”,半点由不得自己做主:命运和伴儿。如果日子从头来过,他怎样挑拣?也许都是一样,因为除了古人的世界,他并没有接触过其它,是险恶的芳香?如果上学堂读了书,如果跟了一个制药师傅或是补鞋匠,如果。

  蝶衣随手,不知是有意仰无意,取过他的小茶壶,就势也喝一口茶——突然他发觉这小茶壶,不是他平素饮场的那个。

  “新的茶壶呀?”

  “唔”

  “好精致!还描了菊花呢。”

  小楼有点掩不住的风流:“——人家送的。”

  “——”蝶衣视线沿茶壶轻游至小楼。满腹疑团。

  正当此时,蹬蹬蹬蹬蹬跑来兴冲冲的小四。这小子,那天在关师父班上见过两位老

  板,非常倾慕,求爷爷告奶奶,央师父让他来当跑腿,见见世面。也好长点见识。

  他还没出科,关师父只许上戏时晚上来。

  小四每每躲在门帘后,看得痴了。

  他走告:“程老板,爷们来了!”

  只见戏园子经理,班主一干人等,簇拥着袁四爷来了后台。

  袁四爷先一揖为礼。“二位果然不负盛名吶。”

  随手挥挥,随从端着盘子进来,经理先必恭必敬地掀去绸子盖面,是一盘莹光四射的水钻头面。看来只打算送给程蝶衣的。

  “唐突得很,不成敬意。只算见面礼。”

  蝶衣道:“不敢当。”

  袁四爷笑:“下回必先打听好二位老板喜欢什么。”

  小楼一边还礼一边道:“请坐请坐,人来了已是天大面子了。四爷还是会家子呢。”

  袁四爷不是什么大帅将军。时代不同了,只是艺人古旧狭窄的世界里头,他就是这类型的人物。小人书看多了,什么隋唐传,三国志,还有自己的首本戏,霸王别姬。时代不同,角色一样。有些爷们,倚仗了日本人的势力,倚仗了政府给的面子,也就等于是霸王了。台上的霸王靠的是四梁八柱,铿锵鼓乐,唱造念打,令角色栩栩如生。台下的霸王,方是有背景显实力。谁都不敢得罪。

  袁四爷懂戏,也是票友。此刻毫不客气,威武而深沉,一显实力来呢:

  “这‘别姬’嘛,渊源已久。是从昆剧老本‘千金记’里脱胎而来。很多名家都试过,就数程老板的唱造念打,还有一套剑,真叫人叹为观止。”啊哈一笑,瞅着蝶衣:

  “还让袁某疑问虞姬转世重生呢,哈!”

  蝶衣给他一说,脸色不知何故,突泛潮红。叫袁四爷心中一动。他也若无其事,转向段小楼:

  “段老板的行腔响过入云,金声玉振。若单论唱,可谓熬头独占,可论功架作派嘛,袁某还是有点意见——”

  袁四爷习惯了左右横扫一下,见各人像听演说那样,更加得意。大伙倒是顺着他,陪着笑脸。他嘴角一牵:

  “试举一例,霸王回营亮相到与虞姬相见,按老规矩是七步,而你只走了五步。楚霸王盖世英雄,威而不重,重而不武,哪行?对不对?”

  段小楼只笑着,敷衍:“四爷您是梨园大拿,您的高见还有错儿么?”

  蝶衣看出小楼心高气傲,赶忙打圆场,也笑:“四爷日后得空再给我们走走戏?”

  袁四爷一听,正合孤意:“好!如不嫌弃,再请到舍下小酌,大家细谈。就今儿晚上吧!”

  “哎哟四爷,”小楼作个揖:“真是万分抱歉,不赶巧儿我有个约会,改天吧,改天一定登门讨教去。”

  蝶衣失神地,一张笑脸僵住了。

  小茶壶映入眼帘。

  “不赶巧儿我有个约会”?他约了谁去?怎么自己不知道?从来没听他提过?



作者: 啼妃    时间: 2016-3-25 11:41
第四章  猛抬头见碧落月色清明(下)

花满楼。

  正是另一个舞台。

  “彩凤,双喜,水仙,小梅,玉兰香。”男人在念唱着姑娘花名,一个一个,招枝地步下楼梯,亮相。窑子中一群客人在座,见了喜欢的姑娘,便招招手,她款摆过来就座。高跟鞋,长旗袍,旗袍不是绯红,便是嫩黄。上面绣的不是花,便是柳,晃荡无定。简直是乱泼颜色,举座目迷。

  段小楼一身紫衣赴约来了。他高声一呼:“给哥哥透个实情,菊仙在哪间房呢?”

  仆从和姑娘们招呼着:“菊仙姑娘就来了,段老板请稍等,先请坐!”

  老鸨出迎,直似望穿秋水殷勤状:“唷!霸王来了呢!就等着您呀!”

  小楼乐呼呼,出示那小茶壶,不可一世:

  “专程来这谢姑娘送我的礼物。”

  “真有用来饮场?”老鸨笑:“别枉咱姑娘们。”

  “嘿,小茶壶盛满了白干,真是越唱越来劲——”

  正展示着架势,一人自房间里错开珠帘冲出来,撞向小楼满怀。珠帘在激动着。

  这也是个珠环翠绕的艳女,她穿缎地彩绣曲襟旗袍,簪了一朵菊花,垂丝前刘海显然纷乱。风貌楚楚却带着一股子傲气。眼色目光一样,蒙上一层冷,几分仓皇。

  “我不喝!”

  她还没看清楚前面是谁,后面追来一个叼着镶翠玉烟嘴的恶客,流里流气:

  “咦?跟着吃肉的喝汤儿,还要不依?”

  老鸨一迭声陪不是,又怪道:

  “菊仙,才不过喝一盅——”

  “他要我就他嘴巴对嘴巴喝,”菊仙不愿委屈:“我不干!”

  真到此时方抬头一瞥,见到段小楼。她忙道:“小楼救我!”

  见此局面,小楼倒信口开河。

  “救你救你。”

  旁边有帮腔的,一瞧:“哦?唱戏的?”

  恶客是赵德兴,人称赵七爷,当下便问:“你是她什么人?”

  小楼好整以暇,不变应万变:

  “我是男人,她是女人。”

  “哈哈哈!”赵七与帮腔的大笑:“大伙谁不是王八看绿豆,公猪找母猪?图段老板嗓门大不成?咱们谁也别扫谁的兴了。”

  他啪地一声,把整袋银元搁在桌面上。小楼只眼角一瞅,赵七毫不示弱,盛气凌人:“菊仙姑娘仗着盘儿尖,捧角来了?”

  菊仙靠近小楼一步。小楼当下以护花姿态示众。对方一瞥,鄙夷地:

  “捧角儿,由我来!我把花满楼的美人包了,全请去听段老板唱,哈哈!台上见,你可得卖点力,好叫咱听得开心!对吧菊仙姑娘?”

  “菊仙——”小楼大言:“我包了!”

  她闻言,一愕。

  他来过几回,有些人,是一遇上,就知道往后的结局。但,那是外面的世界,常人的福分。她是姑娘儿,一个婊子,浪荡子在身畔打转,随随便便地感动了,到头来坑害了自己。“婊子无情”是为了自保。

  菊仙凝望小楼。只见他意气风发,面不改容。

  她一字一顿地问:“要定我了?”

  小楼不假思索,是人前半戏语?抑活他有心?菊仙听得他答:

  “你跟我就要呗!今儿咱就喝盅定情酒吧!”

  小楼拿过一盅,先大口喝了,然后递送予她,不,把杯子一转,让她就自己喝过的唾沫星子喝下去。一众见此局面,措手不及。

  赵七怪笑连声:“啊哈!逢场作戏,可别顺口溜。何况,半点朱唇万客尝,老子才刚尝——”

  话未了,段小楼把赵七掀翻在杯盘上,扭打起来。他像英雄一般攥起拳头搏斗,舞台上的功架,体能的训练,正好用来打架。

  来人有五个,都是在出事时尽一分力气的。拳来脚往。

  一人寻个空儿,拎起酒壶,用力砸向他额头上,应声碎裂。大伙惊见小楼没事人一样,生生受了他。这才是护花的英雄,头号武生。

  菊仙在喧嚣吆喝的战阵旁边,倾慕地看着这打上一架的男人,在此刻,她暗下决心。连她自己也不相信,她绮艳流金的花国生涯,将有个什么结局?

  第二天晚上,戏还是演下去。

  蝶衣打好底彩,上红。一边调红胭脂,自镜中打量他身后另一厢位的小楼。

  他正在开脸,稍触到伤瘀之处,咬牙忍一忍。就被他逮着了。

  “听说,你在八大胡同打出名儿来了。”

  二人背对着背,但自镜中重迭反映,彷如面对着面。“嘿嘿,武松打闹狮子楼。”小楼却并未刻意否认。

  “——姑娘好看吗?”

  “马马虎虎。”

  蝶衣不动声色:“一个好的也没?”

  “有一个不错,有情有义。”

  听的人,正在画眉毛,不慎,轻溅一下。忙用小指试去。“怎么个有情有义法?”

  小楼转身过来,喜孜孜等他回答:“带你一道逛逛怎样?”

  “我才不去这种地方!”蝶衣慢条斯理,却是五内如焚。

  “怎么啦?”

  他正色面对师哥了:“我也不希望你去。这些窑姐儿,弄不好便惹上了脏病。而且我们唱戏的,嗓子就是本钱,万一中了彩,‘塌中’了,就完了。唱戏可是一辈子的事。”

  这样说,小楼有点抹不开:“这不都唱了半辈子么?”

  师弟这般强调,真是冷硬,叫人下不了台。人不风流枉少年。

  蝶衣不是这样想。一辈子是一辈子。差一年,一个月,一天,一个时辰,都不能算“一辈子”。

  一阵空白,蝶衣忍不住再问:

  “什么名儿?”

  “菊仙。”

  又一阵空白。垂下眼来,画好的眼睛如两片黑色的桃叶,微抖。

  “哦。”

  蝶衣回心一想,道:

  “——敢情是姘头,还送你小茶壶。上面不是描了菊花吗?就为她?打上了一架?”

  “不过闲话一句嘛,算得上什么?真是!”

  这个男人,并不明白那个男人的继续试探。那个男人,也禁不住自己的继续试探,不知伊于胡底。

  上好妆,连脖子耳朵和手背都抹上了白水彩。白水彩是蜂蜜调的,持久的苍白,真到地老天荒。

  原来是为了掩饰苍白,却是徒劳了。

  按常情,蝶衣惯于为小楼作最后勾脸。他硬是不干了。背了他,望着朦胧纱窗,嘴唇有点抖索。他不肯!直到晚上。

  “大王醒来!大王醒来!”

  舞台上的虞姬,带着惊慌。因她适才在营外闲步,忽听得塞内四面楚歌声,思潮起伏。

  霸王唏嘘:

  “妃子啊,想你跟随孤家,转战数载,未尝分离,今看此情形,就是你我分别之日了!”

  “好!好!”

  戏园子某个黑暗的角落响起两下枪声。一个帮会中人模样的汉子倒在血泊中。观众慌乱起来。这是近日常有的事,本月来第三宗。

  小楼一愕,马上往池座子一瞧。

  他的目光,落在台下第一排右侧,一个俏丽的女子身上,蝶衣也瞥到她了。

  嗑着瓜子听戏的菊仙有点苍白失措。但她没有其它人骨酥筋软那么窝囊。她一个女子,还是坐得好好的,不动。小楼给她做了一个“不要怕”的手势示意,她眼神中交错着复杂的情绪。本来犹有余悸,因他在,他着她不要怕,她的新安定下来了。

  蝶衣在百忙中打量一下,一定是这个了,一定是她!不正路的坐姿,眉目传神的对象,忽地返了一丝笑意,佯嗲薄喜,不要脸,这样的勾引男人,渴求保护。还嗑了一地瓜子壳儿。

  小楼在众目睽睽下跟她暗打招呼?她陶醉于戏里戏外武生的目光中?她的喜悦,泛升上来,包容了整个自己,旁若无人。

  蝶衣在台上,心如明镜。总得唱完这场戏。为着不可洒汤漏水,丢板荒调,抖擞着,五内翻腾,表情硬是只剩一个,还得委婉动情地劝慰着末路霸王。

  “啊大王,好在垓下之地,高岗绝岩,不易攻入,候得机会,再突围求救也还不迟呀!”

  警察及时赶至。四下暗涌。他们悄无声响地把死人抬出去。一切都定了。

  大王一句:“酒来——”

  虞姬强颜为欢:“大王请!”

  二人在吹打中,同饮了一杯。

  四面楚歌,却如挥之不去的心头一块阴影。

  菊仙也定下来,下了决心。她本来要的只是一个护花的英雄,妾本丝萝,愿拖乔木,她未来的天地变样,此际心境平静,她是全场最平静的一个人——不,她的平静,与舞台上蝶衣的平静,几乎是相媲美的。

  妒火并没把他烧死。

  幕下了。

  他还抽空坐在写信摊子的对面。这老头,穿灰土林大褂,态度安详温谦,参透人情,为关山阻隔的人们铺路相通。

  他不认识他,,故蝶衣全盘信赖,慢慢地近乎低吟:“娘,我在这儿很好,您不用惦念。我的师哥小楼,对我处处照顾,我们日夜一起练功喊嗓,又同台演戏,已有十多年,感情很深。”

  他自腰间袋里掏出一个月白色的荷包,取出钞票。里头原已夹着一帧与小楼的合照,上面给涂上四五种颜色。都一股脑儿递给对面的老头。他刚把这句写完,蝶衣继续:“这里有点钱,您自己买点好吃的吧。”

  信写完了,他很坚持地说:“我自己签名!”

  取过老头的那管毛笔,在上面认真地签了“程蝶衣”,一想,又再写了“小豆子”。

  就在他一个长得这么大个的男子身后,围上几个刚放学的小孩,十分好奇,在看他签名。有个女孩还朗朗地念:

  “娘,我在这儿很好,您不用——惦念。我的师哥——”

  她看不到下句,把脖子翘得老长的:“——小楼,对我——”

  蝶衣一下子腆起来:“看什么?”小孩见他生气,又顽皮地学他的女儿态了:

  “看什么?看什么?”一哄而散。

  老头折好信笺,放进信封,取些饭粒抹在封口,问:“信寄到什么地址呀?”

  蝶衣不语,取过信,一个人郁郁上路。走至一半,把信悄悄给撕掉,扔弃。又回到后台上妆去。

  花满楼的老鸨一脸纳罕。她四十多,描眉搽粉,发鬓理得光溜,吃四方饭,当然横草不拿竖草不掂,只叼着一根扫帚苗子似的牙签儿剔牙。厚红的嘴唇半歪。她交加双手,眼角瞅着对面的菊仙姑娘。

  云石桌上铺了一块湘绣圆台布,已堆放了一堆银元,首饰,钞票。老鸨意犹为尽。

  菊仙把满头珠翠,一个一个的摘下,一个一个的添在那赎身的财物上。

  还是不够?她的表情告诉她。

  菊仙这回倒似下了死心,她淡淡一笑,一狠,就连脚上那绣花鞋也脱掉了,鞋面绣了凤回头,她却头也不回,鞋给端放桌面上。

  老鸨动容了。不可置信。原来打算劝她一劝:“戏子无义”

  菊仙灵巧地,抢先一笑:“谢谢干娘栽培我这些年日了。”她一揖拜别。不管外头是狼是虎。旋身走了。

  老鸨见到她是几乎光着脚空着手,自己给自己赎的身。白线袜子踩在泥土上。

  风姿秀逸婀娜多姿,她繁荣醉梦的前半生,孤注一掷豁出去。老鸨失去一棵栽植多年的摇钱树,她最后的卖身的钱都归她了。老鸨气得说不出话来。

  菊仙竟为了小楼“卸妆”。


作者: 啼妃    时间: 2016-3-25 11:56
第五章 自古道兵家胜负乃是常情(上)

蝶衣在后台,他也是另一个准备为小楼卸妆的女人吧。虞姬的如意冠、水钻鬓花、缎花、珠钗……—一拨将下来。

  小楼更衣后,过来,豪爽地拍拍他的肩膀:“怎么?还为我打架的事儿生气?”

  “我都忘了。”

  小楼还想说句什么,无意地,忽瞥见一个倩影,当下兴奋莫名:

  “哎,她来了!”

  一回身。“你怎么来了?”

  他一把拉着女人:

  “来来来,菊仙,这是我师弟,程蝶衣。”

  蝶衣抬头,一见。忙招呼:

  “菊仙小姐。”

  小楼掩不住得意,又笑:

  “——啊?别见外了,哈哈哈!”

  蝶衣不语。菊仙带笑:

  “小楼常在我跟前念叼您的。听都听成熟人了。”

  蝶衣还是执意陌生,不肯认她,带着笑,声声“小姐”:

  “菊仙小姐请坐会儿,我得忙点事。”

  只见那菊仙已很熟络大方地挽住小楼臂弯。小楼坐不住:

  “不坐了。我们吃夜宵去。”

  蝶衣一急:

  “别走哇——”

  转念,忙道:

  “不是约了四爷今晚儿给咱走走戏的?”

  小楼忘形:

  “我今晚儿可真的要‘别姬’了!”

  还是当姑娘儿的菊仙得体:

  “小楼,你有事吗?”

  “嘿嘿!美人来了,英雄还有事么?”小楼正要亲热地一块离去,“走!”

  菊仙忽地神色凝重起来:

  “我有事。”

  直到此时,心窍着迷的段小楼,方才有机会端详这位怀着心事相找,不动声色的女人,方才发觉她光着脚来投奔。

  “你,这是怎么回事?”

  她低头一望,白线袜子蒙了尘。似是另一双鞋。菊仙温柔,但坚定,她小声道:

  “我给自己赎的身!”

  小楼极其惊讶,目瞪口呆,只愣愣地站着。她把他拉过一旁说话去:

  “花满楼不留喝过定亲酒的人。”

  他一愕,拧眉头凝着眼看她,感动得傻了。像个刮打嘴兔儿爷,泥塑的,要人扯动,才会开口。

  “是——”

  菊仙不语,瞅着他,等他发话。她押得重,却又不相信自己输。泪花乱转。

  不远处,人人都忙碌着。最若无其事地竖起耳朵的只有程蝶衣一个,借来抹的油彩蒙了脸。他用小牙刷,蘸上牙粉,把用完的头面细细刷一遍,保持光亮,再用绵纸包好。眼角瞥过去,隔了纱窗,忽见小楼面色一凝,大事不好了。

  “好!说话算数!”

  ——他决定了?

  班里的人都在轰然叫好。传来了:

  “好!有情有义!”

  “段老板,大喜了!”

  “这一出赛过《玉堂春》了!”

  “唉哟,段老板,”连班主也哄过来,“真绝,得一红尘知己,此生无憾。什么时刻洞房花烛夜呀?”

  小楼又乐又急,搓着双手:

  “你看这——终身的事儿,戒指还未买呢。——”

  菊仙一听,悬着的心事放宽了。小楼大丈夫一肩担当,忽瞅着她的脚:

  “先买双喜鞋!走!”

  “扑”的一下,忽见一双绣鞋扔在菊仙脚下。

  蝶衣不知何时,自他座上过来,飘然排众而出:

  “菊仙小姐,我送你一双鞋吧。”

  又问:

  “你在哪儿学的这出《玉堂春》呀?”

  “我?”菊仙应付着,“我哪儿敢学唱戏呀?”

  “不会唱戏,就别洒狗血了!”

  眼角一飞,无限怨毒都敛藏。他是角儿,不要失身份,跟婊子计较。

  转身又飘然而去。

  只有小楼,一窍不通。

  他还跑到他的座前,镜子旁。两个人的中间,左右都是自己的“人”。

  “师弟,我大喜了!来,让我先挑个头面给你‘嫂子’!”

  掂量一阵,选了个水钻蝶钗。

  熟不拘礼。蝶衣一脸红白,不见真情。

  小楼乐得眉开眼笑,殷勤叮嘱:

  “早点来我家,记住了!证婚人是你!”

  然后又自顾自地说:“买酒去,要好酒——’

  菊仙只踌躇满志,看她男人如何实践诺言。蝶衣目送二人神仙眷属般走远。

  他迷茫跌坐。

  泄愤地,竭尽所能抹去油彩,好像要把一张脸生生揉烂才甘心。

  清秀的素脸在镜前倦视,心如死灰,女萝无托。

  突然,一副翎子也在镜中抖动,颤颤地对峙。它根部是七色生丝组缨,镶孔雀翎花装饰。良久未曾抖定。

  袁四爷的脸!

  他稳重威仪,睨着翎子,并没正视蝶衣:

  “这翎子难得呀!不是钱的问题,是这雉鸡呢,它倾全力也护不住自家的尾巴了,趁它还没死去,活活地把尾巴拔下来,这才够软。够伶俐,不会硬化。”

  然后他对蝶衣道:

  “难得一副好翎子。程老板,我静候大驾了。”语含威胁。

  他就回去了。

  随从们没有走,仁候着。

  蝶衣惶惑琢磨话中意。思潮起伏不定。

  随从们没有走。

  这是一个讲究“势力”的社会。“怎奈他十面敌如何接应,且忍耐守阵地等候救兵。”像一段“西皮原板”,“无奈何饮琼浆、消愁解闷。自古道兵胜负乃是常情。”

  想起他自己得到的,得不到的。

  蝶衣取过一件披风,随着去了。在后台,见大衣箱案子下有一两个十一二岁的小龙套在睡觉;一盏暗电灯,十四五岁的小龙套在拈针线绣戏衣上的花。这些都是熬着等出头的戏班小子。啊,师哥、师弟,同游共息……蝶衣咬牙,近乎自虐地要同自己作对:豁出去给你看!

  他的披风一覆,仿如幕下,如覆在小龙套身上。如覆在自己身上。如覆在过去的岁月上。决绝地,往前走,人待飞出去。

  豁出去给你看!

  袁四爷先迎入大厅。

  宅内十分豪华,都是字画条幅。红木桌椅,紫檀五斗橱。云石香案。

  四爷已换过便服,长袍马褂。这不是戏,也没有舞台。都是现实中,落实的人,一见蝶衣来了,一手拉着,另一手覆盖上面,手叠手,把怯生生的程老板引领内进。

  各式各样的古玩,叫人眼界一开。

  袁四爷兴致大好,指着一座鼎,便介绍:“看,这是苏帮玉雕三脚鼎,是珍品。多有力!”

  借喻之后,又指着一幅画像,一看,竟是观音。

  “这观音像,集男女之精气放一身,超尘脱俗,飘飘欲仙!”

  蝶衣只得问:

  “四爷拜观音么?”

  “尚在欲海浮沉,”他笑,“只待观音超渡吧。”

  又延入:

  “来,到我卧室少坐,咱聊聊。”

  四爷的房间,亮堂堂宽敞敞。

  一只景泰蓝大时钟,安坐玻璃罩子内,连时间,也在困圃中,滴答地走,走得不安。

  床如海,一望无际。枣色的缎被子。有种惶惑藏在里头,不知什么时候窜出来。时钟只在一壁间哼。

  卧室中有张酸枝云石桌,已有仆从端了涮锅,炭火屑星星点点。一下子,房中的光影变得不寻常,魁丽而昏黄。

  漫天暖意,驱不走蝶衣的荒凉。

  袁四爷继续说他的观音像:

  “尘世中酒色财气诱惑人心,还是不要成仙的好。——上了天,就听不到程老板唱戏。”

  四爷上唇原剪短修齐的八字须,因为满意了,那八字缓缓簇拥,合拢成个粗黑威武的“一”字,当他笑时,那一字便活动着,像是划过来,划过去。

  蝶衣好歹坐下了。

  四爷殷勤斟酒:

  “人有人品,戏有戏德。说来,我不能恭维段小楼。来,请。这瓶光绪年酿制的陈酒,是贡品,等闲人喝不上。”

  先尽一杯,瞅着蝶衣喝。又再斟酒。蝶衣等他说下去,说到小楼——

  他只慢条斯理:

  “霸王与虞姬,举手投足,丝丝入扣,方能人戏相融。有道‘演员不动心,观众不动情’。像段小楼,心有旁骛,你俩的戏嘛,倒像姬别霸王,不像霸王别姬呐!”

  蝶衣心中有事,只赔笑:

  “小楼真该一块来。四爷给他提提。受人一字便为师。”

  “哈哈哈!那我就把心里的话都给你掏出来也罢。”

  他吩咐一声:

  “带上来!”

  仆从去了。

  蝶衣有点着慌,不知是什么?眼睛因酒烈,懵懂起来。

  突闻拍翼的声音,摹见一只蝙蝠,在眼前张牙。舞爪。细微的牙,竟然也是白森森的。那翼张开来,怕不成为一把巨伞?

  他不敢妄动。恐怖地与蝙蝠面面相觑。

  四爷道:“好!这是在南边小镇捕得,日夜兼程送来。”

  见蝶衣吃惊,乘势搂搂他肩膀,爱怜有加:“吓着了?”

  说着,眼神一变。仆从紧捉住偏幅,他取过小刀,“刷”一下划过它的脖子。腺癌发狂挣扎,口子更张。血,泊泊滴入锅中汤内,汤及时沸腾,嫣红化开了。一滴两滴……,直至血尽。

  沸汤千波万浪,袁四爷只觉自己的热血也一股一股往上涌。眼睛忽地放了光。蝙蝠奄奄一息。

  蝶衣头皮收缩,嘴唇紧闭,他看着那垂死的禽兽,那就是虞姬。虞姬死于刎颈。

  四爷像在逗弄一头小动物似地,先涮羊肉吃,半生。也舀了一碗汤,端到蝶衣嘴边:

  “喝,这汤‘补血’!”

  他待要喂他。

  蝶衣脸色煞白,白到头发根。好似整个身体也白起来,严重的失血。

  他站起来,惊恐欲逃。倒退至墙角,已无去路,这令他的脸,更是楚楚动人……

  “喝!哈哈哈!”

  蝶衣因酒意,脚步更不稳。这场争战中,他让一把悬着的宝剑惊扰了。——或是他惊扰了它?

  被逼喝下,呛住了,同时,也愣住了。

  他抹抹洒下的血汤,暮然回首,见到它。

  半醉昏晕中,他的旧梦回来了。

  “这剑——在你手上?”

  “见过么?”四爷面有得色,“话说十年了吧,当年从厂甸一家铺子取得,不过一百块。你也见过?咱可是有缘呀。”

  蝶衣马上取下来。

  是它!

  他“哗”地一下,抽出剑身。

  “喜欢?宝剑酬知己。程老板愿作我知己么?”

  知己?知己?

  蝶衣已像坍了架,丢了魂。他持剑的手抖起来。火一般的热,化作冰一般的冷。酒脸酡红,心如死灰。谁是他知己?只愿就此倒下,人事不省。借着醉。羞红了脸。

  有戏不算戏,无戏才是戏。

  “不着咱也来一段吧?”袁四爷道,“来,乘兴再做一篇妆色的学问!”

  他是会家子,他懂,他上了妆,不也是一代霸王么?蝶衣由得四爷如抚美玉般,细细为他揉抹胭脂。

  四爷也借了醉,先唱:

  田园将芜胡不归,

  千里从军为了谁?

  蝶衣醉悠悠地,与他相搀相扶,开始投入了戏中,听得四爷又念:

  “妃子啊,四面俱是楚国歌声,莫非刘邦他已得楚地不成?孤大势去矣!”

  蝶衣淌下清泪,一壁唱,一壁造:

  汉兵已略地,

  四面楚歌声。

  君王意气尽,

  贱妾何聊生……

  一伸手,把剑抢过来。

  他迷惆了,耍了个剑花,直如戏中人。那痴心女。——

  四爷猛地伸手一夺。厉声阻止:

  “这可是一把真家伙!”

  仗剑在手,胜券在握。他逃不过了。

  “不信?”

  四爷一剑把蝶衣的前襟削破。蝶衣只觉天地变样,金星乱冒。迸出急泪。四爷狂喜:

  “哎——哈哈哈!”

  再虚晃一招,剑扔掉。

  趁蝶衣瘫软,他扑上去,把他双手抓住,高举控倒在几案上,脸凑近,直贴着他的脸厮磨,揉碎酡红桃花。酒气把他喷醉。

  两张如假戏如现实的,色彩斑斓的脸贴近搓揉。

  蝶衣瑟瑟抖动。“

  四爷怎会放他走?

  灯火通明,血肉在锅中沸腾的房间。他要他!

  这夜。蝶衣只觉身在紫色、枣色、红色的狰狞天地中,一只黑如地府的蝙蝠,拍着翼,向他袭击。扑过来,他跑不了。他仆倒,它盖上去,血红着两眼,用刺刀,用利剑,用手和用牙齿,原始的搏斗。它要把他撕成碎片方才甘心。他一身是血,无尽的惊恐,连呼吸也没有气力……

  那囚在玻璃罩子中的时钟,陪同他呻吟着。

  迟迟钟鼓初长夜,

  耿耿星河欲曙天。

  辰星在眨着倦眼。蝶衣孤寂地坐在黄包车上。他双臂紧抱那把宝剑。因羞赧,披风把自己严严包裹,盖住那带剑痕的衣襟,掩住裂帛的狂声。

  也只有这把宝剑,才是属于自己的。其他什么也没了。他在去的时候,毋须假装,已经明白,但他去了。今儿个晚上,自一个男人手中蹒跚地回来,不是逃回来,是豁出去。他坚决无悔地,报复了另一个男人的变心。

  街上行人很少。

  特别空寂,半明半昧。

  ——是山而欲来么?

  忽闻铁蹄自远而近,得得得,得得得。如同打开一个密封的瓶子,声音一下子急涌而出。来了。

  一队骑兵。

  黄包车远远见着,知机地一怔。差点叫撞上了,是一队日军。太阳旗在大太阳还没出来时,已耀武扬威,人强马壮。

  黄包车夫如惊弓之鸟,打了几个转,吓得觅地逃生,一拐,拐到胡同去。

  窄小的胡同,是绝路。三面均是高墙。车子急急煞住,手足无措,忧心仲忡。

  蝶衣神魂未定。——日本鬼子终于来了,他们说来就来了!

  思想如被深沉的天色吞噬去。没想过会发生的事—一发生了。一夜之间,他再不晓得笑了。

  胡同尽处,却有个孩子在笑。他十岁上下,抱着一个带血的娃娃,头发还是湿的,肚子上绑了块破布。他认得他,也认得那孩子,木然地瞪着他——那是小豆子,他自己!

  只觉小豆子童稚的嘴角泛起一丝冷笑。阴寒如鬼魅,他瞧不起程蝶衣。前尘旧梦。二者都是被遗弃的人。

  蝶衣震惊了。

  一定在那年,他已被娘一刀剁死。如今长大的只是一只鬼。他是一只老了的小鬼。或者,其实他只不过是那血娃娃。性别错乱了。

  他找不回自己。

  回首,望向胡同口,隔着黄包车的帘子,隔着一个避难的车夫,他见到满城都是日本的士兵!

  个人爱恨还来不及整理,国家危情已逼近眉睫。做人太难了。

  还得收拾心情去做人。

  蝶衣抱着剑走进来,名旦有名旦的气派,坐有坐相,站有站相。最凄厉也不容有失。缓缓走进来。

  但见杯盘狼藉,刚才那桌面,定曾摆个满满当当,正是酒阑人未散。

  班里的人在划拳行令,有的醉倒,有的尚精神奕奕,不肯走。一塌胡涂。哪有人闹新房闹成这样的?蝶衣一皱眉。

  小楼一见,马上上前,新郎官怨道:

  “你怎么现在才来?”

  “师弟,快请坐!”

  他见到菊仙。

  在临时布置的彩灯红烛下,喜气掩映中,她特别的魅艳,她穿了一袭他此生都穿不了的红衣,盛装,鬓上插了新娘子专利的红花。像朵红萼牡丹。她并肩挨膀地上来,与小楼同一鼻孔出气。——他们两个串通好,摒弃他!

  锣鼓吹呐也许响过了,戏班子里多的是喜乐,多的是起哄的人,都来贺他俩,宾主尽欢。她还在笑:

  “小楼昨儿晚上叫人寻了你一夜,非要等你来,婚礼延了又延。”

  她也知道他重要么?

  “今儿得给你补上一席,敬上三杯了。”

  小楼又道:

  “你说该罚不该罚?师哥大喜的日子也迟到。”

  菊仙忙张罗:

  “酒来——”

  蝶衣不理她,转面,把怀中宝剑递予小楼。

  “师哥,就是它!没错!”

  小楼和菊仙愕然。

  小楼接剑,抽开,精光四射,左右正反端详:

  “呀!让你给找到了!太好了!”

  大伙也围上来看宝贝。

  小楼嚷嚷:

  “菊仙,快看,是我儿时做的一个梦!”

  菊仙依他,代为欢喜。

  蝶衣咬牙切齿一笑:

  “师哥,你得好好看待它!”

  说毕,不问情由,旁若无人,走到段家供奉的祖师爷神像牌位前,虔诚肃穆地,上了一注香。

  他闭目、俯首。一点香火,数盏红灯,映照他邪异莫名的举止。

  小楼不虞有他,很高兴:

  “好,就当是咱结婚的大礼吧。礼大,我不言谢了。”

  蝶衣回过头来,是一张淡然的脸:

  “你结婚了,往后我也得唱唱独脚戏了。”

  小楼一时不明所以,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只有玲挑剔透、见尽世情的姑娘儿,开始有点明白了。菊仙心里边暗暗地拨拉开算盘珠儿,算计一下各人关系。嘴里不便多言。小楼笑着递上一盅。

  蝶衣取过酒,仰面干了。这是今儿第二次醉,醉了当然更好。

  忽闻屋子外头有人声吆喝。

  听不懂。

  是日本话:

  “挂旗!挂旗!大日本大东亚共荣!”

  马上有人代作翻译,也是吆喝:

  “挂旗!挂旗!大日本大东亚共荣!”

  门外来了一个人。是蝶衣那贴身的侍儿小四,他仓皇地跌撞而至。

  小四惊魂未定:

  “满城——日本兵,正通知——各门各户,挂太阳旗呢!”

  一众目瞪口呆。

  胡同里,未睡的人,惊醒的人,都探首外望。有人握拳透爪,有人默默地,拎出入侵者的旗帜。孩子哭起来,突然变作闷声,一定是有双父母慈爱的大手,给捂住,不想招惹是非。

  无端的如急景凋年,日子必得过下去。

  一家一家一家,不情不愿,悄无声息,挂上太阳旗。

  只有蝶衣,无限孤清。外面发生什么事,都抵不过他的“失”。

  后来他想通了。

  多少个黑夜,在后台。一片静穆,没有家的小子,才睡在台毯下衣箱侧。没成名的龙套,才膜拜这虚幻的美景。他俯视着酣睡了的人生。乱世浮生,如梦。他才岁,青春的丰盛的生命,他一定可以更红的。即使那么孤独,但坚定。他昂然地踏进另一境地。

  啤睨梨园。

  有满堂喝彩声相伴,说到底,又怎会寂寞呢?

  那夜之后,他更红了,戏本来就唱得好,加上有人捧,上座要多热闹有多热闹。抗战的人去抗战,听戏的人自听戏,娱乐事业畸型发展。找个借口沉迷下去,不愿自拔。——谁愿面对血肉模糊的人生?

  “程老板,”班主来连媚,“下一台换新戏码,我预备替您挂大红金字招牌,围了电灯泡,悬一张戏装大照片,您看用哪张好?”

  蝶衣一看,有《拾玉镯》、《宇宙锋》、《洛神》、《贵妃醉酒》……——他换了戏码,对,独脚戏,全以旦角为主。

  “就这吧。”他随手指指一张。

  “是是。还有您程老板的名字放到最大,是头牌!”

  花围翠绕,美不胜收。

  小楼呢?蝶衣刻意地不在乎,因为事实上他在乎。

  袁四爷又差人送来更讲究的首饰匣子了,头面有点翠、双光水钻石、银钗、凤托子、珍珠耳坠子、绚漫炫人的顶花。四季花朵,分别以缎、绫、绢、丝绒精心扎结。花花世界。他给他置戏箱,行头更添无数。还将金条熔化,做成金丝线绣入戏衣,裙袄上缀满电光片。蝶衣嗔道:

  “好重,怕有五六斤。”

  班主爱带笑恭维着他的行头:

  “唷,瞧这头面,原来是猫眼玉!好利害!”

  背地呢,自有人小声议论:

  “又一个‘像姑’……”

  但,谁敢瞧不起?

  首天夜场上《拾玉镯》。蝶衣演风情万种的孙玉姣。见玉镯,心潮起伏,四方窥探,越趄着:拾?还是不抬?诈作丢了手绢,手绢覆在玉镯上,然后急急团起,暗中取出,爱不释手。

  男伶担演旦角,媚气反是女子所不及。或许女子平素媚意十足,却上不了台,这说不出来的劲儿,乾旦毫无顾忌,融入角色,人戏分不清了。就像程老板蝶衣,只有男人才明白男人吃哪一套。

  暗暗拾了玉镯,试着套进腕里,顾盼端详,好生爱恋。一见玉镯主人,那小生傅朋趋至,心慌意乱,当下脱了镯子,装作退还状。

  他不是小楼。

  他只是同台一个扇子小生。——是蝶衣的陪衬。台上的玉姣把镯子推来让去:

  “你拿去,我不要!”

  往上方递,往下方递:

  “你拿去,我不要!”

  硬是还不完。是,你拿去吧,他算什么?我不要!一声比一声娇娆,无限娇娆。谁知他心事?


作者: 啼妃    时间: 2016-3-27 14:25
第五章 自古道兵家胜负乃常情


过两天上的《贵妃醉酒》,仍是旦角的戏,没小楼的份儿。

  蝶衣存心的。他观鱼、嗅花、衔杯、醉酒……一记车身卧鱼,满堂掌声。

  他好似嫦娥下九重。

  连水面的金鲤,天边的雁儿,都来朝拜。只有在那一刻,他是高贵的、独立的。他忘记了小楼。艳光四射。

  谁知台上失宠的杨贵妃,却忘不了久久不来的圣驾。以为他来了?原来不过高力士诓驾。他沉醉在自欺的绮梦中:

  “呀——呀——啐!”

  开腔“四平调”:

  “这才是酒不醉人人自醉——”

  忽然一把传单,写着“抗日、救国、爱我中华”的,如雪花般,在台前某一角落,向观众洒过去。场面有点乱。有人捡拾,有人不理,只投入听戏。蝶衣的水拍一拂,传单扬起。

  但一下子,停电了。

  又停电了。

  每当日本人要截查国民党或共产党的地下电台广播,便分区停电。头一遭,蝶衣也有点失措,但久而久之,他已不管外头发生什么事了。

  心中有戏,目中无人。

  他不肯欺场,非要把未唱完的,如常地唱完。在黑暗中,影影绰绰的娘娘拉着腔:

  “色不迷人——人自迷。”

  “好!好!”

  大家都满意了。”

  回到后台,还是同一个班子上,他无处可逃躲。

  宪兵队因那洒传单的事故,要搜查抗日分子。戏园子被逼停演。又说不定哪个晚上可以演,得在等。

  菊仙倒像没事人。跟了小楼,从此心无旁骛。只洗净铅华,干些良家妇女才干的事儿。蝶衣仍旧细意洗刷打点他心爱的头面,自眼角瞥去,见菊仙把毛线绕在小楼双手,小楼耗着按掌,像起霸,怡然自得。

  夫妻二人正说着体己笑话呢。

  “赶紧织好毛衣,让你穿上,热热血,对我好点。”

  “你还嫌我血不热?”

  “血热的人,容易生男孩。”

  “笑话!冲我?吃冰碴子也生男的!”

  小楼一抖肩,毛线球滚落地上,滚到蝶衣脚下。无意地缠了他的脚。他暗暗使劲,把它解开踢掉。一下子,就是这样的纠缠,却又分明不相干了。

  “菊仙小姐,”蝶衣含笑对菊仙道,“你给师哥打毛衣,打好了他也不穿。这真是石头上种葱,白费劲。”

  小楼嚷嚷:

  “怎么不穿?我都穿了睡的。”

  “睡了还穿什么?”菊仙啐道。

  小楼扯毛线,把菊仙扯回来拉着手,在她耳畔不知说了句什么话。

  菊仙骂:

  “二十一天不出鸡——坏蛋!”

  小楼只涎着脸:

  “咦?你不就是要我使坏?”

  听得那么懒散、荒唐的对答,蝶衣不高兴了。难怪他退步了。

  他把边凤刷了又刷,心一气,狠了,指头被它指爪刺得出血。

  菊仙还打了小楼一记。

  蝶衣忍无可忍,仍带着微笑:

  “停演也三天了,就放着正经事儿不管,功夫都丢生啦。”

  小楼道:

  “才几张传单纸!到处都洒传单纸。宪兵队那帮,倒乘机找茬儿。”

  想想又气:

  “妈的!停演就停演,不唱了!”

  蝶衣忙道:

  “不唱?谁来养活咱?”

  小楼大气地,非常豪迈:

  “别担心!大不了搬抬干活,有我一口饭,就有你吃的!”

  蝶衣摹地为了此话很感动。

  “一家人一样。”

  瞅着蝶衣满意地一笑,菊仙也亲热地过来,先自分清楚:

  “小楼你看你这话!蝶衣他自己也会有‘家’嘛!”

  这人怎的来得不识好歹不是时候?蝶衣脸色一沉。她犹兀自热心地道:

  “我有个好妹妹,长的水灵不说,里外操持也是把好手。”菊仙冲蝶衣一笑,“我和小楼给你说说去。”

  蝶衣听不下去。他起来,待要走了:

  “这天也白过了。还是回去早点歇着吧。”

  才走没几步,地上那毛线球硬是再缠上了,绕了两下没绕开,乘人不觉,索性踢断了。

  “说是乱世,市面乱,人心乱,连这后台也乱的没样子了。”

  他转过脸来,气定神闲,摇头嗔道。

  忽闻得外面有喧闹声。

  班上有些个跑腿来了,小四也央蝶衣。

  “程老板慢走,经理请您多耽搁一下。”

  “外头什么事?那么吵?”

  “是个女学生——”

  听得戏园子门外有女子在吵闹啼哭:

  “我不是他戏迷,我是他许嫁妻子。妻子来找丈夫,有何不可?”

  还有掌掴声。

  “什么事?”蝶衣疑惑地问。

  然后是警察的喝止,然后人杂沓去远了。

  经理来,先哈腰道歉,才解释:

  “来了个姓方的女学生,说为您‘一笑万古春,一啼万古愁’程老板恋爱痴迷。死活要见一面。她来过好多趟了,都给回绝。这趟非要闯进来,还打了看门的一记耳光,狠着呢。”

  蝶衣只无奈一笑。

  这样的戏迷多着呢,最勇敢的要数她。不过,被拘送警察署,多半由双亲赎回,免她痴迷伤痛,乱作誓盟,不正当,总是把她速嫁他方,好收拾心情。

  崇拜他倾慕他的人,都是错爱。他是谁?——男人把他当作女人,女人把他当作男人。他是谁?

  房间里布置得细致而清懒。清人精绘彩墨摹本,画的是同治、光绪以来十三位名噪一时的伶人画像,唤作“同光十三绝”。、生是男人,旦也是男人,人过去了,戏传下来。他们一众牵牵嘴角,向瘫坐贵妃椅上的蝶衣,虎视眈眈。——儿时科班居高临下也是他们。

  隔了双面蝶绣,只见蝶衣四肢伸张,姿态维持良久未变。

  他头发养长了些,直,全拢向后,柔顺垂落,因头往椅子背靠后仰,益显无力承担。

  似醉非关酒,闻香不是花。

  是大烟的芳菲。抽过两筒,镶了银嘴的烟枪率先躺好睡去。烟霞犹在飘渺,秦香不散。像炼着的丹药,叫人长寿、多福。但生亦何欢?

  蝶衣暗胜了双眼,他心里头的扰攘暂时结束了。他的性别含糊了。

  房中四壁,挂上四大美人的镜屏,可当镜子用,但照了又照,只见美人抢了视线。似个浮泛欲出的前朝丽影。除了她们,还有大大小小的相框,嵌好一帧帧戏装照片、便装照片,少不了科班时代,那少年合照——长条型,一个一个秃着头,骷髅一样。

  墙上的照片都钉死了。封得严严,谁也别想逃出生天。

  包括在万盛影楼,段小楼和程蝶衣那衣履也风流的合照。

  一刹那的留影,伴着他。

  除此,还有一头猫。

  他养了一头猫。黑毛,绿眼睛。蝶衣抽大烟时,它也迷迷糊糊。待他喷它一口、两口,猫嗅到鸦片的香味,方眨眨眼,抖擞起来。

  人和猫都携手上了瘾。

  蝶衣以他羞人答答,柔若无骨的手,那从没做过粗重功夫,没种过地,没扛过枪,没拨过算盘珠子,没挂过药丸,没打过架的,洁白细腻,经过一.刀“闭割”的手,爱抚着猫——像爱抚着人一样。

  小四长得益发俊俏。跟了他几年了,又伶俐又听话。因为这依稀的眉目,蝶衣在他身上,找到自己失去的岁月。

  小四捧着两件新造好的戏衣进来,道:

  “程老板,今儿个早上您出去时间长了点,来福就瞄着眼睛没神没气的,现在等您喷它两口烟,才又欢腾过来呢。”

  蝶衣爱怜地:

  “敢情是,你看它也真是神仙一样。”

  小四倾慕地讨好主子:

  “您也是洛水神仙呀!”

  蝶衣叹唱一声:

  “小四,只有你才日夜哄我。”

  稍顿,又道:

  “不枉我疼你一场。”

  小四听了,骨头也酥了。特别忠心。把戏衣仔细搁下,好让蝶衣有工夫时试穿。忽想得一事:

  “刚才朱先生来探问,晚上的戏码是否跟段老板再搭档?好多戏迷都写信来,或请托人打听。都央请您俩合演。宪兵队的也来。”

  “也罢。分久必合。倒是好一阵不曾‘别姬’了。”他笑,“就凑到一块再‘别’吧。”

  “不过——”

  “干嘛吞吞吐吐的?”

  “朱先生说的,他找段老板,找不到。多半是喝酒玩蛐蛐去。”

  一九四三年。大伙仍在日本人手底下苟活着。活一天是一天。

  一群酒肉朋友簇拥着,在陈先生家里大吃大喝。还各捧个名贵细瓷盅儿,展览着名贵的蛐蛐。

  小楼在桌边吆道:

  “喝!我这铜甲将军,昨儿晚上给喂过蚂蚁卵,打得凶!谁不服气,再战一局!”

  又朝菊仙得意地笑:

  “菊仙,你给我收钱吧。”

  他又赢了,钱堆在桌面。

  友人帮腔恭维:

  “真是霸王,养的蛐蛐也浑身霸气!”

  “暧不是好货色还不敢在真霸王跟前亮相呐!”

  小楼大笑,卖弄一下唱腔:

  “酒来——”

  声如裂帛,鹤晚九霄,众附和地喊:

  “好!好!”

  有人趁机:

  “段老板,趁您今天高兴,借两花花?”

  小楼豪气干云。桌面上摸了点给他:

  “拿去也罢!”

  看两个人去了,菊仙才道:

  “哗!人家加你一倍包银,你有本事花去三倍!”

  小楼在场面上,不搭理,只道;

  “你先回去。晚上给我弄红烧肉。”

  菊仙恨恨地走了。

  “再来再来!”小楼嚷,“女人就是浅。”

  此时,蝶衣由小四及催场先生引领了来,见小楼无心上场,极为可惜,蝶衣不多话,只道:“开脸吧。”

  小楼不动:

  “你没见我忙着呐!”

  催场的又在念他的独门对白了。

  “我的大老板,快上场吧,宪兵队爷们许要来听戏,得顺着点,得罪不起呀。”

  “光开脸没用。”

  小楼回头一看蛐蛐的盅儿。蝶衣气了,一急,把它一扫,盅儿拨拉到地上去,碎裂。恨他吊儿郎当。

  催场的忍气吞声,做好做歹:

  “两位老板,您是明白人。我先找人垫场,请马上来,我先走一步,咱等着您俩呐!”

  蝶衣赶紧去扯小楼衣袖子,又哄他:

  “你这是干嘛。’

  “找人赎行头吧,进了当铺了。”

  “哎!”蝶衣跺足,唤小四,给他钱,附耳吩咐几句。小四唯唯。

  蝶衣气了:“段小楼,你这是好架势。难怪当铺钱老板乐得多出点供你大爷花花,就是看准你不会当死,明天又有人给赎回来了!”

  “谁管明天是什么日子?如果日本人亡掉我们,谁有明天?”

  “你没有明天,我可有……’

  “是,你有!你天天抽‘这个’,不仅嗓子糟蹋了,扮相也没光彩。你就有明天?”

  “你花钱像倒水一样,倒光了,谁照应你?往后我俩真拆伙了,谁给你赎行头?”

  “你不爱惜自己,还能够唱多久?到那个时候,你不拆伙,我也不要合演!”

  蝶衣抖索着。血气上涌,思前想后,千愁万恨。他只想起当年河边,小石头维护着小豆子,不让大伙上前,他说:“你们别欺负他!你们别欺负他!”

  蝶衣万念俱灰:“我们拆伙吧!”小楼也怔住,不能自持,张口结舌地望着他。孰令致此?——小四把行头赎回来了。小楼爽步上前:“待会多上一点粉,盖住脸上灰气,虞姬还是虞姬。我呢,那么一起霸,就是彩。上了台,一对拔尖角儿,我们肯唱二轴,谁都不敢跟在后面哩!戏,还是要唱下去的。”

  终于回到后台去。

  戏园子的后台,这一阵子也有设了赌场,给人散戏后推牌九耍乐;也有设了烟局,让抽两口解忧;老客还可带了妓女上来小房间休息。一塌胡涂。

  今非昔比。到底是兄弟情谊,戏,还是要唱下去的。

  小楼一壁开脸,忘记了适才的过节。他是为他好,按捺不住又道:

  “看来今儿晚上都是来择你虞姬场的人。”

  “台上是台上,台下是台下。”

  “谁说不是。有的爷们捧角,不过贪图你台上风光,害了你都不知道,别晕头转向。”

  小楼知道得多,只觉自己不给他说,又有谁来教训他?就是蹩不住,自己是师哥。

  “还有,这话我不能不说,”他正色,“师弟你还是……别抽‘这个’了。一下子抽少了,又打呵欠,又没精神。抽多了,嗓子成了‘云遮月’。——我是为你好!”

  蝶衣觉得他是关怀的,遂望定他:

  “我——”

  还没说,小楼又接上去:

  “菊仙也让我劝劝你。”

  蝶衣的深情僵住了。

  “那天她说的那门亲事,怎么着?有没有想过成家?你倒是回个话,菊仙——”

  没等小楼说完,蝶衣过去审视小四赎回来的行头。他听到什么“菊仙也……”,转悠来,转悠去,心神不定。兄弟共话,谁料又夹了第三者?他还是体己的,他还是亲。谁要她呢?没来由地生气。谁要她?

  “哎,小豆子——”小楼一时情急。蝶衣背影一怔。但又想到自己无法欺身上前,前尘仅是拈来思念。极度隔膜。

  他忽地回过头来,负气:

  “你以后就是典当老婆,也不能再典当行头了!你瞧瞧,让当铺老鼠咬出这么大的洞洞,还得我给你补!”

  转身自顾自更衣去。

  锣鼓已在催场。——及时地。

  这戏便又唱下去了。

  约莫过了一大段,还没到高xdx潮。幕后正是汉兵的“楚歌”。四面皆是,用以惑众。

  声韵凄凉,思乡煽情:

  田园将芜胡不归,

  千里从军为了谁?

  为了谁?

  “四面俱是楚国歌声,莫非刘邦他已得楚地不成?”项羽长啸:“孤大势去矣!”

  连乌雅,也被困孩下,无用武之地了。

  眼看到了“别姬”精彩处,忽自门外,拥进一队日军。都戎装革履,靴声伴着台上的拉腔,极不协调。

  全为一位军官开路、殿后。

  他是关东军青木大佐。

  青木胸前佩满勋章,神采奕奕。不单荷枪,还有豪华军刀,金色的刀带,在黯黑的台下,一抹黄。戎装毕挺无皱褶,马刺雪亮。

  英姿飒爽地来了。

  四下一看,马上有人张罗首座给他。——先赶走中国人。

  怕事的老百姓,不赶先避。看得兴起的,不情不愿满嘴无声咒诅。却也有鞠个躬给皇军,惟恐讨不了他欢心。

  楚歌声中,他们毫无先兆地,把戏园子前面几排都霸占了。有几个走得慢了点,马上遭拳脚交加。

  台下有惨叫。

  全场敢怒不敢言。

  小楼在台上,一见,怒气冲天。

  性子一硬,完全不理后果,他竟罢演,一个劲儿回到台下:

  “不唱了!不唱了!妈的!满池座子都是鬼子!”

  幕急下。鼓乐不敢中断,在强撑。

  班主、经理和催场的脸色大变:

  “哎,段老板,您好歹上场吧,得罪了,吃不了兜着走!求求您了!”

  “您明白人,跟宪兵队有计较的地儿么?把两位五花大绑了去,也是唱……”

  小楼大义凛然:

  “老子不给鬼子唱!”

  又道:

  “我改行,成了吧?”

  菊仙知道情势危殆:

  “小楼,这不是使性子的时候——”

  小楼不反顾,像头蛮牛,卸了半妆,已待拂袖离去。

  外面有什么等着他?一概不管。猛兽似的阴影。菊仙急忙追上去。

  “小楼你等我——”

  大伙追出。

  蝶衣立在原地。他没有动,他想说的一切,大伙已说了。他自己是什么位置?——小楼的妻已共进退!

  不识相的段小楼根本回不了家,也改不了行。一出门,即被宪兵队逮走。

  囚室中,皮鞭子、枪托、拳打脚踢。任你是硬汉子,也疼得嘴唇咬出血来。

  “不唱?妈的不给皇军唱?”

  他分不清全身哪处疼哪处不疼。四肢百骸都不属于自己。一阵晕眩,天地在打转……

  但,小楼竟可屏住一口气,不肯求饶。他站不住,倒退栽倒,还企图爬起来。

  他横眉竖眼,心里的火窜到脸上,鬼子越凶,他越不倒。

  ——他的下场肯定是毙了。

  蝶衣还没睡醒。

  不唱戏,他还有什么依托?连身子也像无处着落。睡了又睡,睡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

  “醒了?烦你喊一下,急死了!”

  菊仙腼颜来了。追问着小四。

  他道:“刚睡醒,请进来。”

  蝶衣在一个疑惑而又暧昧的境地,跟她狭路相逢似地。刚睡醒,离魂乍合,眯着眼,看不清楚,是梦么?梦中来了仇家。

  菊仙马上哀求:

  “师弟,你得救救小楼去!”

  他终于看见她了。她脸色苍白,老了好几年呢,像卷皱了的手绢子,从没如此,憔悴过。她不是一个美人吗?她落难了。蝶衣嗤的一笑,轻软着声音:

  “什么‘师弟’?——喊蝶衣不就算了?”

  稍顿,分清辈分似地:

  “‘我’师哥怎么啦?”

  菊仙忍气吞声,她心里头很明白,她知道他是谁。依旧情真意切,求他:

  “被宪兵队抓去了。盼你去求个情,早点给放出来,你知道那个地方……,拿人不当人。这上下也不知给折腾得怎么样。晚了就没命了。小楼的性子我最清楚了——”

  “你不比我清楚。”蝶衣缓缓地止住她,“你认得他时日短,他这个人呀……”

  他坚决不在嘴皮子上输给“旁人”。尽管心中有物,紧缠乱绕,很不好受。——他不能让她占上风!

  菊仙急得泪盈于睫,窘,但为了男人,她为了他,肺腑被一只长了尖利指爪的手在刺着、撕着、掰着,有点支离破碎,为了大局着想,只隐忍不发:

  “你帮小楼过这关。蝶衣,我感激你!”

  蝶衣也很心焦,只故作姿态,不想输人,也不想输阵。

  他心念电转——此时不说,更待何时?真是良机!水大迈不过鸭子。她是什么人?蝶衣沉默良久。菊仙只等他的话。终于僵局打破了:

  “就看我师哥分上,跑一趟。”

  为了小楼,他也得赧颜事敌,谁说这不是牺牲?

  但蝶衣瞅着菊仙。她心肠如玻璃所造,她忽地明白了。他也等她的话呀。

  “——你有什么条件?”

  蝶衣一笑,闭目:

  “哪来什么条件?”

  菊仙清泪淌下了。

  只见蝶衣伸手,款款细抹她的泪水,顺便,又理理对方毛了的鬓角,一番美意,倒是“姊妹情深”。

  小四在房门外窥探一下,不得要领,便识趣走开。

  蝶衣自顾自沉醉低回:

  “都是十多年的好搭档。从小就一起。你看,找个对手可不容易,大家卯上了,才来劲。你有他——可我呢?就怕他根本无心唱下去了,晕头转向呀,

  唉!”

  闻弦歌,知雅意。

  菊仙也一怔:

  “蝶衣?——就说个明白吧。”

  “结什么婚?真是!一点定性也没有就结婚!”

  他佯嗔轻责,话中有话。

  菊仙马上接上:

  “你要我离开小楼?”

  “哦?你说的也是。”

  蝶衣暗暗满意。是她自己说的,他没让她说。但她要为小楼好呀。

  “你也是为他好。”他道,“耽误了,他那么个尖子,不唱了,多可惜!”

  ——二人都觉着对方是猫嘴里挖鱼鳅!

  末了菊仙跷了二郎腿,一咬牙:

  “我明白了,只要把小楼给弄出来,我躲他远远儿的。大不了,回花满楼去,行了吧?”

  蝶衣整装出发。

  榻榻米上,举座亦是黄脸孔。

  宪兵队的军官。还有日本歌舞伎演员,都列座两旁。他们都装扮好了,各自饰演自己的角色。看来刚散了戏,只见座上有《忠臣藏》、《齐天小僧》、《四谷怪谈》、《助六》……的戏中人,脸粉白,眼底爱上一抹红,嘴角望下弯的化妆。两个开了脸,是不动明王和妖精。两头狮子,一白发一赤发。歌舞伎也全是男的,最清丽的一位“鹭娘”,穿一身“白无垢”。

  他们—一盘膝正襟而坐,肃穆地屏息欣赏。因被眼前的表演镇住了!

  关东军青木大佐,对中国京戏最激赏。他的翻译小陈,也是会家子。

  除了小陈,唯一的中国客人,只有蝶衣。

  蝶衣清水脸,没有上妆,一袭灰地素净长袍,清唱: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

  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良辰美景奈何天,

  赏心乐事谁家院。

  朝飞暮卷,

  云霞翠轩,

  雨丝风片,

  烟波画船。

  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

  只要是人前表演,蝶衣就全情投入,心无旁骛。

  不管看的是谁,唱的是什么。他是个戏痴,他在《游园》,他还没有《惊梦》。

  则为你如花美眷,

  似水流年。

  都在梦中。

  他来救他。他用他所学所知所有,反过来保住他。小楼。

  那虎彪彪的青木大佐,单眼睑,瘦长眼睛,却乌光闪闪,眉毛反倒过浓,稍上竖,连喜欢一样东西都带凶狠。

  “好!中国戏好听!‘女形’表演真是登峰造极!”

  小陈把他的话翻译一遍。蝶衣含笑欠身。

  青木强调:

  “今晚谈戏,不谈其他。‘圣战’放在第二位。我在帝国大学念书时,曾把全本《牡丹亭》背下来呢。”

  蝶衣欣然一笑:

  “官长是个懂戏的!”

  他一本正经:

  “艺术当然是更高层的事儿——单纯、美丽,一如绽放的樱花。在最灿烂的时候,得有尽情欣赏它们的人。如果没有,也白美了。”

  蝶衣不解地等他说完,才自翻译口中得知他刚才如宣判的口吻,原来是赞赏。是异国的知音,抑或举座敌人偶一的慈悲?

  只见青木大佐一扬手示意。

  纸糊的富士佳景屏风敞开,另一偏房的榻榻米上,开设了盛宴,全是一等一的佳肴美酒、海鲜、刺身……,晶莹的肉体,粉嫩的,嫣红的。长几案布

  置极为精致,全以深秋枫叶作为装饰。每个清水烧旁边都有一只小小的女人的红掌,指爪尖利妖烧。

  青木招呼着大家,歌舞伎的名角,还有蝶衣:

  “冬之雪、春之樱、夏之水、秋之叶,都是我们尊崇的美景。”

  蝶衣一念,良久不语。无限低回:

  “我国景色何尝不美?因你们来了,都变了。”

  对方哈哈一笑:

  “艺术何来国界?彼此共存共荣!”

  是共存,不是共荣。大伙都明白。

  在人手掌心,话不敢说尽。记得此番是腼颜事敌,博取欢心。他是什么人?人家多尊重,也不过“娱宾”的戏子。顶尖的角儿,陪人家吃顿饭。

  蝶衣一瞥满桌生肉。只清傲浅笑:

  “中国老百姓,倒是不惯把鱼呀肉呀,生生吃掉。”

  生生吃掉。被侵略者全是侵略者刀下的鱼肉。

  蝶衣再卑恭欠身:

  “谢了。预请把我那好搭档给放了。太感激您了!”

  “不。”青木变脸,下令,“还得再唱一出,就唱《贵妃醉酒》吧。”

  蝶衣忍辱负重,为了小楼,道:

  “官长真会挑,这是我拿手好戏呢。”

  他又唱了。委婉地高贵地。

  好一似嫁娥下九重,

  清清冷落在广寒宫,

  啊,

  广寒宫。

  他打开了金底描上排红牡丹花开富贵图的扇子,颤动着掩面,驾娇燕懒。

  贵妃。

  只在唱戏当儿,他是高高在上的。

  待得出来时,夜幕已森森的低垂。

  蝶衣在大门口等着。

  宪兵队的总部在林子的左方,夜色深沉,一只见群山林木黑她越的剪影。也只见蝶衣的剪影。

  清秋幽幽的月亮,不知踪迹,天上的星斗,也躲入漆黑的大幕后似地。

  等了一阵,似乎很久了,创痕累累的段小楼被士兵带出来。他疲惫不堪,踉跄地却急步上前。

  见着蝶衣。

  “师哥,没事了。”

  他意欲扶他一把。一切过去了,他的身边只有他一个人了。

  谁知小楼非常厌恶,痛心,呼吸一口子急速,怒火难捺。他的眼神好凶,又夹杂瞧不起,只同吃下去一头苍蝇那样,迫不及待要吐出来:

  “你给日本鬼子哈腰唱戏?你他妈的没脊梁!”

  一说完,即时啐了蝶衣一口。

  唾液在他脸上,是一口钉子!

  他惊讶而无措,头顶如炸了个响雷。那钉子刺向血肉中,有力难拔。

  他呆立着。

  黑夜中,伸来一只手。一只女人的手。她用一

  一块轻暖的手绢儿,把那唾液擦去。款款地,一番美意。一切似曾相识,是菊仙!

  她温柔地拍拍小楼,然后挽着他臂弯,深深望蝶衣一眼。

  菊仙挽着小楼,转身离去。一切悄没声色。幕下了。

  望向林子路口,、原来已停了黄包车,原来她曾悄没声色地,也在等。

  她早有准备!她背弃诺言!

  —一抑或,她只是在碰运气,谁知捡了现成的便宜?

  蝶衣永远忘不了那一眼。她亲口答应的:“我躲他远远儿的!”但他没离开她,她倒表现得无奈,是男人走到她身边去。

  这是天大的阴谋。

  婊子的话都信?自己白赔了屈辱,最大的屈辱还是来自小楼的厌恶。谁愿哈腰?谁没脊梁?蝶衣浑身僵冷,动弹不得。一切为了他,他却重新失去他,一败涂地。脸上唾液留痕处,马上溃烂,蔓延,焚烧——他整张脸也没有了,他没脸!

  月亮不识趣地出来了。

  清寒的月色下,忽闻林子深处有人声步声,还有沉重呼喝:

  “走!”

  蝶衣大吃一惊。

  “打倒日本鬼子!打倒——”

  然后是口鼻被强掩的混浊喊声,挣扎,殴打。

  “乒!”

  枪声一响。

  “乒!”

  枪声再响。

  林中回荡着这催命的啸声,世界抖了一下。又一下。林子是枪决的刑场。宪兵功德圆满地收队了。

  受惊过度的蝶衣,瞪大了眼睛,极目不见尽头。他同死人一起。他也等于死人。墓地失控,在林子涑涑地跑,跑,跑。仓皇自他身后,企图淹没他。他跑得快,淹得也更快。跌跌撞撞地,逃不出生天。蝶衣虚弱地,在月亮下跪倒了。像抽掉了一身筋骨,他没脊梁,他哈腰。是他听觉的错觉,轰隆一响,趴唯一声,万籁竟又全寂,如同失聪。

  人在天地中,极为渺小,子然一身。浸淫在月色下。他很绝望。一切都完了。


作者: 啼妃    时间: 2016-3-27 14:27
第六章 夕阳西下水东流


留声机的大喇叭响着靡靡之音。

  蝶衣心情无托,惟有让这颓废的乐声好好哄护他。

  房子布置得更瑰丽多姿,什么都买,都要最好的。人说玩物能丧志,这便是他的心愿,但愿能丧志。

  镜子越来越多,四面窥伺。有圆的、方的、长的、大的、小的。

  他最爱端详镜中的美色,举手投足,孤芳自赏。兰花手,“你”,是食指悄俏点向对方;“我”,是中指轻轻按到自己心胸;“他”,—下双晃手,分明欲指向右,偏生先晃往左,在空中’—绕。才找寻到要找寻的他。

  这明媚鲜妍能几时?

  只怕年华如逝水,一朝飘泊,影儿难再寻觅。他又朝镜子作了七分脸。眼角暗飞,真是美,美得杀死人!

  五光十色,流金溢彩的戏衣全张悬着,小四把它们一一抖落,细意高挂,都是女衣。裙袄、斗笼、云肩、鱼鳞甲、霞帕、榴裙……满空生春。戏衣艳丽,水袖永远雪白。小四走过,风微起,它们用水袖彼此轻薄。

  古人的魂儿都来陪伴他了,一行珠帘闲不卷,终日谁来?不来也罢。小四还是贴身贴心的。

  蝶衣俯懒地哼着:

  人言洛阳花似锦,

  奴久系监狱不知春……

  小四穿上一件戏衣,那是《游园惊梦》中,邂逅小生时,杜丽娘的行头。“翠生生出落的裙衫儿茜,艳晶晶花簪八宝填”。

  小四拈起一把杭州彩绢扇子,散发着檀香的迷幻芳菲。蝶衣一见,只淡淡地微笑,随意下个令:

  “小四,给我撕掉。”

  小四见他苦闷无聊,惟有破坏,他太明白了,问也不问,把扇子给撕了。

  一下细微的裂帛声。

  蝶衣又闲闲地:

  “把戏衣也撕了。”

  他二话不说。讨他欢心,又撕了。不好撕,得找道口子,奋力一撕——裂帛声又来了,这回响得很,蝶衣痛快而痛苦地闭上眼睛。

  原来乖乖地蹲在他身畔、那上了鸦片瘾的黑猫,受这一惊,毛全坚起来。来福戒备着,蝶衣意欲爱抚它,谁知它突地发难,抓了他一下。

  这一下抓得不深,足令蝶衣惶惑不解。——对它那么好,未了连猫也背叛自己?

  蝶衣瞅着那道爪痕,奇怪,幼如一根红发丝。似有若无,但它分明抓过他一下。

  小四装扮好来哄他,拉腔唱了:

  则为你如花美眷,

  似水流年。

  是答儿闲寻遍,

  在幽闺自怜……

  蝶衣随着他的唱造神游,半晌,才醒过来似地,又自恋,又怜他。

  “小四呀,十年二十年也出不了一位名角呢。你呢,还是成不了角儿啦。”

  他又闭目沉思去。良久,已然睡着。

  小四——语不发。一语不发。

  未了又把金丝银线给收拾好了。

  ——天总算过去。

  人人都有自己过活的方法。一天一天地过。中国老百姓,生命力最强。

  一冬已尽。京城的六月,大太阳一晒,屋里往往呆不住人,他们都搬了板凳,或竹凳子,跑到街上,摇着扇子。

  久久末见太阳的蝶衣,夜里唱戏,白天睡觉。脸很白,有时以为敷粉末下。他坐在黄包车上,脚边还搁厂个大纸盒,必是戏衣厂。又买了新的。旧的不去,新的怎么来?

  黄包车走过市集。

  都在卖水果吃食。

  忽闻一把又响亮又明朗的好嗓子。扯开叫卖:

  高啦瓤的特大西瓜咧——

  论个儿不论斤,

  好大块的甜瓜咧,

  赛了糖咧——

  抑扬顿挫,自成风韵,直如唱戏。

  蝶衣一听,耳熟。

  一棵大槐树下,停了平板车,木盆子摆好一大块冰,镇了几个青皮沙瓢西瓜在边上。卖的人,穿一件背心,系条围裙,活脱脱是小楼模样。

  蝶衣不信,黄包车便过去。他示意车子稍停,回头看真。

  一个女人走近。她打扮朴素,先铺好干净蓝布,西瓜一个个排并,如兵卒。她给瓜洒上几阵冰水,小楼熟练地挑—个好的,手起刀落,切成两半,再切成片零卖。

  菊仙罩上纱罩.手拎大芭蕉扇在扇,赶苍蝇,叫人看着清凉。

  是这一对平凡夫妻!

  蝶衣看不下去。

  正欲示意上路,不加惊扰。

  小楼正唱至—半:

  谁吃大西瓜哎,

  青皮红瓤沙口的蜜来——

  招徕中,眼神遗到迟疑的蝶衣。

  他急忙大喊:

  “师弟!师弟!师弟!”

  蝶衣只好下车过来。

  小楼把沾了甜汁的大手在围裙上擦擦,拉住蝶衣。一点也不觉自家沦落了。还活得挺神气硬朗。

  他豪爽不记前尘,只无限亲切,充满歉疚:

  “那回也真亏你:我还冤了你,啐你一口。一直没见上呐,为兄这厢赔礼!”

  “我都忘了。”

  蝶衣打量小楼:

  “不唱了?”

  “行头又进当铺去了。响应全民救国嘛,谈什么艺术?”又问,“你呢?”

  “我只会唱戏。别的不行。”

  洗净铅华,跟定了男人的菊仙,粗衣不掩清丽,脸色特红润,眼色温柔,她捧来一个大西瓜:

  “这瓜最好,薄皮沙瓤,八九分熟,放个两天也坏不了。”

  蝶衣带点敌意,只好轻笑:

  “你们都定了,多好。”

  “乱世嘛,谁能定了?还不是混混日子?”

  小楼过来,楼着菊仙,人前十分地照顾:

  “就欠她这个。只好有一顿吃一顿。”

  蝶衣一想,不知是谁欠谁的?如何原谅她,一如原谅无关痛痒的旁人?他恨这夫妻俩,不管他私下活得多跌宕痛楚,他俩竟若无其事地相依。他恨人之不知。恨她没脸、失信,巧取蒙夺!

  蝶衣顺目自西瓜一溜。呀!忽见菊仙微隆的肚皮。

  两三个月的身孕了。难怪小楼护花使者般的德行。

  一如冷水浇过他的脊梁,他接过那冰镇的甜瓜,更冷。他接过它,它在他怀中,多像一个虚假的秘密的身孕。

  蝶衣百感交集——这是他一辈子也干不了的勾当:

  他只好又重复地问:

  “不唱了?”

  小楼答:

  “不唱了!”

  就这样,——个大红的武生,荒废了他的艺,丢弃科班所学所得,改行卖西瓜去,挺起胸膛当个黎民百姓?十年二十年也出不了一位名角呢。

  关师父的心血付诸东流。他更老了。虎威犹在。

  二人被叫来,先僻啪一人一记耳光,喝令跪下,在祖师爷神伉前,同治光绪名角画像的注视下,关师父苍老的手指,抖了:

  “白教你俩十年!”

  小楼和蝶衣俯首跪倒,不敢作声:“一日为师,一生为父”,这不单是传统,这还是道义。戏文里说的全是这些。师父怒叱:

  “让你们大伙合群儿,都红着心,苦练,还不是要出人头地?一天不练手脚慢,还干脆拆伙?卖西瓜?嘎?”

  老人呛住了,喘了好几下。

  门外一众的小徒弟,大气也不敢透。两个红人跪在那儿听他教训,还没出科的,连跪的余地都没有。

  “同一道门儿出去的兄弟,成仇了?你俩心里还有我这师父没有?”

  越骂越来劲,国仇家恨都在了:

  “咱中国有句老话,老子不识字,可会背:‘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兄弟刀枪杀,血被外人踏’!唱词里不是有么?眼瞅着日本鬼子要亡咱了,你们还……”

  未了把二人赶走,下令:

  “给我滚,一个月之内组好班子再来见我!咱台上见!”

  ——一场“兄弟”。

  关师父等不到这一台。

  就在初六那天,孩子如常天天压腿,一条一条的腿搁在与人一起老去的横木梁上,身体压下去。

  关师父坐在竹凳子上,喊着:

  “七十六、七十七、六十三、六十四、四十四、四十五……四十六……”

  孩子暗暗叫苦,你看我,我看你,真没办法,要等师父数到——百下,快到了,他年岁大,记性坏,总是往回数。

  关师父的眼神迷蒙了,喊数更含糊。花白的头软垂着,大伙以为他盹着了,装个鬼脸。

  在毫无征兆经无防备的一刻,他的头一垂不起,在斜晖下,四合院中,生过一顿气之后,悄悄地老死了。

  顽皮但听教的孩子们,浑然不觉。

  小楼匆匆赶至蝶衣的家。

  在下午的四点钟,蝶衣刚抽过两筒。小四给他削梨子吃。那鸦片神秘的焦香仍在。梨子的清甜正好解了它。正瞥到帘下几上,那电话罩着——层薄尘,太久没人打来,也根本不打算会接,那薄尘,如同给听筒作个妆。

  蝶衣见小楼气急败坏:

  “师父他——”

  他忙抖擞:

  “知道了,咱先操操旧曲,都是老搭档——”

  “见不着师父了!”

  蝶衣一惊,梨子滚跌在地。他呢喃:

  “见不着了?”

  “死了!”

  “死了?”

  小楼非常伤感:

  “科班也得散了。孩子没着落,我们弟兄们该给筹点钱。”

  蝶衣呻吟:

  “才几天。还数落了一顿,不是说一个月之内组好班子么?不是么?……”

  生死无常。

  哀愁袭上心头。心里很疼。情愿师父继续给他一记耳雷子,重重的。他需要更大的疼,才能掩盖。小楼低着头,他也吃力地面对它。喉间的疙瘩,上下骨碌地动着。蝶衣想伸手出来,抚平它,只见它喃喃咕咕地,挥之不去。——好不容易凑在一块,是天意,是师命。他俩谁也跑不掉,好不容易呀,但师父却死了:

  下一代的孩子们都在后台当跑腿,伺候着已挣了出身前程的师哥们。这一回的义演,筹了款子,好给师父风光大葬,也为这面临解体,树倒猢狲散的末代科班作点绸缪——不是绸缪,而是打发。

  心情都很沉重。

  “哈德门、三个五、双妹……”卖香烟的在胡同口戏园子里外叫喊着。台上则是大袍大甲的薛丁山与樊梨花在对峙。上了场,一切喜怒哀乐都得扔在身后,目中只有对手,心中只有戏。要教我唱戏,不教戏唱我。戏要三分生,把自己当成戏中人,头一遭,从头开始邂逅。心底不痛快,还是眉来眼去地对峙着,打情骂俏。……

  就在急鼓繁弦催逼中,外面忽传来轰烈的僻僻啪啪声响。

  对峙中的小楼和蝶衣,有点紧张。

  “师哥,是枪炮声么?听:”

  虽是慌张,也不失措,不忘老规矩,照样没事人地演下去。

  小楼跟着点子,也细听:

  “不像。奇怪。”

  群众的喧哗竟又响起。拆天似地:

  “和平了!胜利了!”

  “日本鬼子投降了!”

  “国军回来啦!”

  ……

  原来欢天喜地的老百姓在点燃鞭炮,还有人把脸盆拎出来大敲。狂欢大乱。座上的看客措手不及,扭头门外,火花四溅,跑来—个壮汉.来报喜:

  “胜利了!胜利了!”

  人心大快。礼帽、毛巾、衣物、茶壶、椅子、瓜子、糖果、香烟……全都抛得飞上天。

  蝶衣开心地耳语:

  “仗打完了!”

  小楼也很开心:

  “不!咱继续开打!”

  二人越打越灿烂,台下欢呼混成一片。

  菊汕在上场门外,不知何故,眼泪簌簌淌下。一个八九岁的小徒儿,依偎在她身畔,有点惶惑。

  戏演完了。

  后事也办妥了。

  终于,太阳也下山了。

  那天,把义演的帐一算,挣来的钱,得分给他们。

  下过一场微雨,戏园子门外,一地的爆竹残屑被浸淫过,流成一条条婉蜒的小红河,又像半摊血泪的交织。留声机的大喇叭响着靡靡之音。


  蝶衣心情无托,惟有让这颓废的乐声好好哄护他。

  房子布置得更瑰丽多姿,什么都买,都要最好的。人说玩物能丧志,这便是他的心愿,但愿能丧志。

  镜子越来越多,四面窥伺。有圆的、方的、长的、大的、小的。

  他最爱端详镜中的美色,举手投足,孤芳自赏。兰花手,“你”,是食指悄俏点向对方;“我”,是中指轻轻按到自己心胸;“他”,—下双晃手,分明欲指向右,偏生先晃往左,在空中’—绕。才找寻到要找寻的他。

  这明媚鲜妍能几时?

  只怕年华如逝水,一朝飘泊,影儿难再寻觅。他又朝镜子作了七分脸。眼角暗飞,真是美,美得杀死人!

  五光十色,流金溢彩的戏衣全张悬着,小四把它们一一抖落,细意高挂,都是女衣。裙袄、斗笼、云肩、鱼鳞甲、霞帕、榴裙……满空生春。戏衣艳丽,水袖永远雪白。小四走过,风微起,它们用水袖彼此轻薄。

  古人的魂儿都来陪伴他了,一行珠帘闲不卷,终日谁来?不来也罢。小四还是贴身贴心的。

  蝶衣俯懒地哼着:

  人言洛阳花似锦,

  奴久系监狱不知春……

  小四穿上一件戏衣,那是《游园惊梦》中,邂逅小生时,杜丽娘的行头。“翠生生出落的裙衫儿茜,艳晶晶花簪八宝填”。

  小四拈起一把杭州彩绢扇子,散发着檀香的迷幻芳菲。蝶衣一见,只淡淡地微笑,随意下个令:

  “小四,给我撕掉。”

  小四见他苦闷无聊,惟有破坏,他太明白了,问也不问,把扇子给撕了。

  一下细微的裂帛声。

  蝶衣又闲闲地:

  “把戏衣也撕了。”

  他二话不说。讨他欢心,又撕了。不好撕,得找道口子,奋力一撕——裂帛声又来了,这回响得很,蝶衣痛快而痛苦地闭上眼睛。

  原来乖乖地蹲在他身畔、那上了鸦片瘾的黑猫,受这一惊,毛全坚起来。来福戒备着,蝶衣意欲爱抚它,谁知它突地发难,抓了他一下。

  这一下抓得不深,足令蝶衣惶惑不解。——对它那么好,未了连猫也背叛自己?

  蝶衣瞅着那道爪痕,奇怪,幼如一根红发丝。似有若无,但它分明抓过他一下。

  小四装扮好来哄他,拉腔唱了:

  则为你如花美眷,

  似水流年。

  是答儿闲寻遍,

  在幽闺自怜……

  蝶衣随着他的唱造神游,半晌,才醒过来似地,又自恋,又怜他。

  “小四呀,十年二十年也出不了一位名角呢。你呢,还是成不了角儿啦。”

  他又闭目沉思去。良久,已然睡着。

  小四——语不发。一语不发。

  未了又把金丝银线给收拾好了。

  ——天总算过去。

  人人都有自己过活的方法。一天一天地过。中国老百姓,生命力最强。

  一冬已尽。京城的六月,大太阳一晒,屋里往往呆不住人,他们都搬了板凳,或竹凳子,跑到街上,摇着扇子。

  久久末见太阳的蝶衣,夜里唱戏,白天睡觉。脸很白,有时以为敷粉末下。他坐在黄包车上,脚边还搁厂个大纸盒,必是戏衣厂。又买了新的。旧的不去,新的怎么来?

  黄包车走过市集。

  都在卖水果吃食。

  忽闻一把又响亮又明朗的好嗓子。扯开叫卖:

  高啦瓤的特大西瓜咧——

  论个儿不论斤,

  好大块的甜瓜咧,

  赛了糖咧——

  抑扬顿挫,自成风韵,直如唱戏。

  蝶衣一听,耳熟。

  一棵大槐树下,停了平板车,木盆子摆好一大块冰,镇了几个青皮沙瓢西瓜在边上。卖的人,穿一件背心,系条围裙,活脱脱是小楼模样。

  蝶衣不信,黄包车便过去。他示意车子稍停,回头看真。

  一个女人走近。她打扮朴素,先铺好干净蓝布,西瓜一个个排并,如兵卒。她给瓜洒上几阵冰水,小楼熟练地挑—个好的,手起刀落,切成两半,再切成片零卖。

  菊仙罩上纱罩.手拎大芭蕉扇在扇,赶苍蝇,叫人看着清凉。

  是这一对平凡夫妻!

  蝶衣看不下去。

  正欲示意上路,不加惊扰。

  小楼正唱至—半:

  谁吃大西瓜哎,

  青皮红瓤沙口的蜜来——

  招徕中,眼神遗到迟疑的蝶衣。

  他急忙大喊:

  “师弟!师弟!师弟!”

  蝶衣只好下车过来。

  小楼把沾了甜汁的大手在围裙上擦擦,拉住蝶衣。一点也不觉自家沦落了。还活得挺神气硬朗。

  他豪爽不记前尘,只无限亲切,充满歉疚:

  “那回也真亏你:我还冤了你,啐你一口。一直没见上呐,为兄这厢赔礼!”

  “我都忘了。”

  蝶衣打量小楼:

  “不唱了?”

  “行头又进当铺去了。响应全民救国嘛,谈什么艺术?”又问,“你呢?”

  “我只会唱戏。别的不行。”

  洗净铅华,跟定了男人的菊仙,粗衣不掩清丽,脸色特红润,眼色温柔,她捧来一个大西瓜:

  “这瓜最好,薄皮沙瓤,八九分熟,放个两天也坏不了。”

  蝶衣带点敌意,只好轻笑:

  “你们都定了,多好。”

  “乱世嘛,谁能定了?还不是混混日子?”

  小楼过来,楼着菊仙,人前十分地照顾:

  “就欠她这个。只好有一顿吃一顿。”

  蝶衣一想,不知是谁欠谁的?如何原谅她,一如原谅无关痛痒的旁人?他恨这夫妻俩,不管他私下活得多跌宕痛楚,他俩竟若无其事地相依。他恨人之不知。恨她没脸、失信,巧取蒙夺!

  蝶衣顺目自西瓜一溜。呀!忽见菊仙微隆的肚皮。

  两三个月的身孕了。难怪小楼护花使者般的德行。

  一如冷水浇过他的脊梁,他接过那冰镇的甜瓜,更冷。他接过它,它在他怀中,多像一个虚假的秘密的身孕。

  蝶衣百感交集——这是他一辈子也干不了的勾当:

  他只好又重复地问:

  “不唱了?”

  小楼答:

  “不唱了!”

  就这样,——个大红的武生,荒废了他的艺,丢弃科班所学所得,改行卖西瓜去,挺起胸膛当个黎民百姓?十年二十年也出不了一位名角呢。

  关师父的心血付诸东流。他更老了。虎威犹在。

  二人被叫来,先僻啪一人一记耳光,喝令跪下,在祖师爷神伉前,同治光绪名角画像的注视下,关师父苍老的手指,抖了:

  “白教你俩十年!”

  小楼和蝶衣俯首跪倒,不敢作声:“一日为师,一生为父”,这不单是传统,这还是道义。戏文里说的全是这些。师父怒叱:

  “让你们大伙合群儿,都红着心,苦练,还不是要出人头地?一天不练手脚慢,还干脆拆伙?卖西瓜?嘎?”

  老人呛住了,喘了好几下。

  门外一众的小徒弟,大气也不敢透。两个红人跪在那儿听他教训,还没出科的,连跪的余地都没有。

  “同一道门儿出去的兄弟,成仇了?你俩心里还有我这师父没有?”

  越骂越来劲,国仇家恨都在了:

  “咱中国有句老话,老子不识字,可会背:‘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兄弟刀枪杀,血被外人踏’!唱词里不是有么?眼瞅着日本鬼子要亡咱了,你们还……”

  未了把二人赶走,下令:

  “给我滚,一个月之内组好班子再来见我!咱台上见!”

  ——一场“兄弟”。

  关师父等不到这一台。

  就在初六那天,孩子如常天天压腿,一条一条的腿搁在与人一起老去的横木梁上,身体压下去。

  关师父坐在竹凳子上,喊着:

  “七十六、七十七、六十三、六十四、四十四、四十五……四十六……”

  孩子暗暗叫苦,你看我,我看你,真没办法,要等师父数到——百下,快到了,他年岁大,记性坏,总是往回数。

  关师父的眼神迷蒙了,喊数更含糊。花白的头软垂着,大伙以为他盹着了,装个鬼脸。

  在毫无征兆经无防备的一刻,他的头一垂不起,在斜晖下,四合院中,生过一顿气之后,悄悄地老死了。

  顽皮但听教的孩子们,浑然不觉。

  小楼匆匆赶至蝶衣的家。

  在下午的四点钟,蝶衣刚抽过两筒。小四给他削梨子吃。那鸦片神秘的焦香仍在。梨子的清甜正好解了它。正瞥到帘下几上,那电话罩着——层薄尘,太久没人打来,也根本不打算会接,那薄尘,如同给听筒作个妆。

  蝶衣见小楼气急败坏:

  “师父他——”

  他忙抖擞:

  “知道了,咱先操操旧曲,都是老搭档——”

  “见不着师父了!”

  蝶衣一惊,梨子滚跌在地。他呢喃:

  “见不着了?”

  “死了!”

  “死了?”

  小楼非常伤感:

  “科班也得散了。孩子没着落,我们弟兄们该给筹点钱。”

  蝶衣呻吟:

  “才几天。还数落了一顿,不是说一个月之内组好班子么?不是么?……”

  生死无常。

  哀愁袭上心头。心里很疼。情愿师父继续给他一记耳雷子,重重的。他需要更大的疼,才能掩盖。小楼低着头,他也吃力地面对它。喉间的疙瘩,上下骨碌地动着。蝶衣想伸手出来,抚平它,只见它喃喃咕咕地,挥之不去。——好不容易凑在一块,是天意,是师命。他俩谁也跑不掉,好不容易呀,但师父却死了:

  下一代的孩子们都在后台当跑腿,伺候着已挣了出身前程的师哥们。这一回的义演,筹了款子,好给师父风光大葬,也为这面临解体,树倒猢狲散的末代科班作点绸缪——不是绸缪,而是打发。

  心情都很沉重。

  “哈德门、三个五、双妹……”卖香烟的在胡同口戏园子里外叫喊着。台上则是大袍大甲的薛丁山与樊梨花在对峙。上了场,一切喜怒哀乐都得扔在身后,目中只有对手,心中只有戏。要教我唱戏,不教戏唱我。戏要三分生,把自己当成戏中人,头一遭,从头开始邂逅。心底不痛快,还是眉来眼去地对峙着,打情骂俏。……

  就在急鼓繁弦催逼中,外面忽传来轰烈的僻僻啪啪声响。

  对峙中的小楼和蝶衣,有点紧张。

  “师哥,是枪炮声么?听:”

  虽是慌张,也不失措,不忘老规矩,照样没事人地演下去。

  小楼跟着点子,也细听:

  “不像。奇怪。”

  群众的喧哗竟又响起。拆天似地:

  “和平了!胜利了!”

  “日本鬼子投降了!”

  “国军回来啦!”

  ……

  原来欢天喜地的老百姓在点燃鞭炮,还有人把脸盆拎出来大敲。狂欢大乱。座上的看客措手不及,扭头门外,火花四溅,跑来—个壮汉.来报喜:

  “胜利了!胜利了!”

  人心大快。礼帽、毛巾、衣物、茶壶、椅子、瓜子、糖果、香烟……全都抛得飞上天。

  蝶衣开心地耳语:

  “仗打完了!”

  小楼也很开心:

  “不!咱继续开打!”

  二人越打越灿烂,台下欢呼混成一片。

  菊汕在上场门外,不知何故,眼泪簌簌淌下。一个八九岁的小徒儿,依偎在她身畔,有点惶惑。

  戏演完了。

  后事也办妥了。

  终于,太阳也下山了。

  那天,把义演的帐一算,挣来的钱,得分给他们。

  下过一场微雨,戏园子门外,一地的爆竹残屑被浸淫过,流成一条条婉蜒的小红河,又像半摊血泪的交织。

作者: 啼妃    时间: 2016-3-27 14:28
第六章 夕阳西下水东流(下)


科班散了,像中国——惨胜!喜乐背后是痛楚。

  菊仙拎着一个蓝布袋,里头盛了银元。徒儿们,最大不过十三四,最小,便是那八九岁的,排成一行,一个挨一个,来到段小楼跟前。他以长者身份,细意叮咛:

  “科班散了,以后好好做人!”

  分给每人两块银元。孩子接过,一一道:

  “谢谢!”

  也许可以过一阵子,但以后呢?

  小楼不知该说什么好,只又叮咛:

  “好好做人!”

  眼前细雨凄迷,前路茫茫。非常无助。

  孩子们抬头看天色。空气清明如洗,各人心头粘粘答答。师父在,再不堪,会有落脚处,天掉下来有人担戴,大树好遮荫,不必操心,只管把戏唱好。如今到哪儿去呢?一个眼中含泪。有两个,索性抱着头,哭出声来,恋恋不舍。

  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

  一个个各奔前程,前程是什么?

  此时,一柄紫竹油纸伞撑过来,打在小楼头上。

  是蝶衣。

  伞默默地遮挡着雨。

  两个人,又共用一伞。大师哥的影儿回来了,他仍是当头儿的料,他是他主子。彼此谅有,一切冰释。什么也没发生过。

  真像是梦里的洪荒世界。

  菊仙蓝布袋中的银元分完了。布袋一下子瘪掉。她摸摸微隆的肚皮,妒恨和不悦一闪而过。只觉危机重重,惊心动魄,心里很不安宁,又说不出所以然。

  小楼冲蝶衣和菊仙叹喟:

  “看,一家人一样了,不容易呀,熬过这场仗。还是一块吧。”

  蝶衣满足地又向菊仙一笑。

  菊仙赶紧展示对肚中孩子的期待:

  “对了,将来孩子下地,该喊你什么?”

  挨近她丈夫,声音又软又腻:

  “你说说看,该喊蝶衣叔叔呢?还是干爹?”

  小楼一想,道:

  “就喊干爹。我这师弟呀,打小时候起就想养一个孩子了!”

  菊仙胜意地点点头,——她为了点明他的身份和性别,不遗余力:

  “真的?那蝶衣日后‘成家’了,一定养一大堆。”

  又很体己地一笑:

  “你就是艺高人登样,等闲也看不上。”

  一场仗结束了,另一场仗私下要打。她的头轰轰地疼。

  日本天皇的“玉音放送”,广播周知:战争结束了,日本是战败国,开始撤军。……

  一九四五年,低沉的语调被衬托出高昂的士气,但这只是表面。

  戏园子门楼氏原来有对联儿:

  功名富费尽空花玉带乌纱回头了千秋事业

  离合悲欢皆幻梦佳人才子转眼消百岁光阴

  炮火和烟尘令它们蒙污。

  经理在旁,照应着下人把顶上悬着的日本太阳旗除下来,改挂青天白日满地红。太阳给扔在地上,一双双鞋子踩踏过—一是军鞋、伤兵的鞋、肮脏的赤足,还有残废人的拐杖。

  日本人投降后,市面很乱,百业萧条,——时间不能恢复元气。

  学生们又闹罢课,街上天天有游行队伍,他们对一切都感觉悬空、失重,不知为了什么,也不知应干些什么,天天放火烧东西,示威。

  国民党势力最大,也打兵出来抢吃抢喝。金圆券膨胀,洋火也要好几万。

  很多班全看上座不好。便把戏班散了改了跳舞厅。了是市面亡的橱窗,出现厂他们平沽的戏衣,凤冠蟒袍,绣花罗裙。

  无论日子过得怎么佯,蝶衣都不肯把他的戏衣拿出来,人吃得半饱,没关系,他就是爱唱戏,他爱他的戏,有不足为外人道的深沉感觉。只有在台上,才找到资托。他的感情,都在台上掏空了。

  还是坚持要唱。窝在北平,有一顿唱一顿。

  戏园子上座的人多,买票的少。

  舞台两侧,除开国民党旗帜以外,还张贴着花绿纸饰和标语:

  “慰问国军!”

  “欢迎国军回到北平!”

  “向士兵致意!”

  全是惊叹语,是劫偶余生一种不得已的激动。

  来了—群混混,他们之中,有流氓地痞,也有伤兵,全都是无家可归的男人。睡在澡堂和小饭馆外,也联群结党到小戏园子白看戏,不是看戏,只是找得一个落脚处,发泄他们的苦闷。摔东西,躺得横七竖八,胆小的观众都受惊扰,但凡有脚的都争相走避,除了桌椅,逼于无奈地忍受蹂躏。

  有个在一角静静流泪,“不知如何”,也不知为谁。

  仍是《霸王别姬》的唱段。又从头把恩爱细唱一遍。

  那哭过的伤兵,只剩一条腿,不断用拐杖拍击来发泄。

  忽然一道手电筒的光芒照向台上虞姬的脸。吃这一闪,又晃的头昏目眩,蝶衣几乎立足不稳。

  “别唱了,打吧!狠狠地打吧!”

  苦闷变成哀嚎,一池座子在失重状态。

  一个瞎了一只眼的很猥琐地怪叫:

  “虞姬怎么不济事了?来月经吧?”

  蝶衣气得色变,又羞又怒。

  满堂哄笑。

  小楼马上停了唱,忙上前解围,双手抱拳,向伤兵鞠了一躬。

  “诸位,戏园子没有拿手电筒照人的规矩,你们请回座儿上看——”

  话没了,猛听得穷吼怪叫:

  “老子抗战八年!没老子打鬼子,你他妈的能在这儿唱!兔崽子!你还活不了呐!”

  都乘机发泄,更凶:

  “‘前方吃紧,后方紧吃’,你们下三滥戏子扛过枪么?杀过鬼子流过血么?”

  一个手电筒扔上来,把小楼砸中了。

  没来由地受辱,他一怒之下,把砌末推倒,向伤兵们扔去。

  一众哗然,混混们也推波助澜。

  小楼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自台上打到台下,蝶衣见状,也奋不顾身捍卫,他哪是这料子?被当胸揪订几拳,一块木板砸下去,头破血流。柔弱得险要昏倒。

  小楼抓住那人的脑袋,用自己的头去顶撞。古人和今人簇拥成堆,打将起来,一如九里山项羽力战群雄。

  人多势众,又有拐杖板凳作武器。眼瞅着一记自他背心迎头击下——

  菊仙也不细想,即时冲出,以身相护,代小楼挡这—记。慌乱中,一下又一下,她肚子被击中了……

  菊仙疼极倒地。

  冷不提防,只听见小楼惨叫:

  “菊仙!”

  血自她腿间流出。

  如刀绞,如剜心,她也惨叫:

  “哎——”

  全身蜷缩,一动,血流得更凶。

  小楼如愤怒的狂狮,疯狂还击。他歇斯底理,失去常性:

  “我的孩子!菊仙!我的孩子!”

  大伙眼看不妙,喊:

  “出人命了!”

  “快走!快走!”

  小楼狂势止不住。

  蝶衣捂着流血的额角。他没有为小楼牺牲过。他恨不得那失血昏迷的人是自己,名正言顺,义无反顾。蝶衣也很疼,但他有更疼的在心胸另一边。不是不同情菊仙,间接地,是他!因自己而起的一场横祸,她失去孩子了。

  啊,终于没有孩子横亘在中间。

  拔掉另一颗眼中钉!

  蝶衣只觉是报应,心凉。只要再踹上一脚……他的血缓流,遮住眼角。菊仙的痛苦比他大多了。——但这又是师哥最亲的人。瞧小楼伤心悲嚎,不忍呀。

  蝶衣掩耳闭目。

  一地碎玻璃,映照惶惶的脸。——中国人,连听场戏吃个饭,都以流血告终。

  警察来了,人声鼎沸,抓人。

  抓的竟是汉奸!

  为日本人服务过哈过腰唱戏的角儿程蝶衣是汉奸。

  菊仙在昏迷以前,见到蝶衣被带走。

  一天一夜,她终于醒过来。孩子流产了。

  小楼陪伴在病榻旁,眼皮倦得有千斤重。浑身像散了架,伤势不要紧,从小打到大,致命伤是失去了孩子,还有,师弟又被抓,以“汉奸”入罪。此罪可大可小,经一道手,剥一层皮。政府最恨这种人。一下子不好便枪毙。

  小楼是两边皆忧患。

  见菊仙终于醒过来,脸色苍白如洗,命保住了,人是陡地瘦下去——是肚中另一个人也失掉了,血肉一下子去了一半,菊仙如自噩梦中惊醒,狞厉一叫:

  “——小楼!”

  他楼着她,相依为命的当儿,他竟又抽身他去,营救蝶衣。

  “……”菊仙气极,“小楼你……叫那假虞姬给你生孩子去!”

  “得去想法子呀,他们是说拿便绑,说绑便杀。汉奸哪!也是人命!”

  “蝶衣他是有干过这事,大概罚罚他,关一阵子就给放出来。你跟他们是说不清的。”

  菊仙不想他走,在一个自己最需要的当儿,他为另一个人奔走!这人,台下是兄弟,台上是夫妻。而她,是他终生的妻呀。

  “他没杀人,不曾落了两手血。”菊仙道,“一定从轻发落的,你能帮上什么?”

  “那回是为了我,才一个人到鬼子的堂会。他们怀疑他通敌!”

  “吓?”菊仙一听,才知事态严重。

  她当然记得那一宗“交易”,她背叛了他——或者说,她答应离开小楼,只是小楼不曾离开她吧。她没强来呀。她当然也记得二人转身朝林子路口的黄包车走去时,身后那双怨毒的眼睛,刺得背心一片斑调。

  是对是错,她已赔上一个孩子了。真是报应。也许双方扯平了。

  但菊仙太清楚了,如果三个人再纠缠下去,小楼仍是岌岌可危的。她应该来个了断!她还他,救他这次,然后互不拖欠。

  菊仙拉住小楼,道:

  “我和你一道去!”

  小楼望着她。

  “咱们去求一个人。救出来了,也就从此不欠他了。”

  她挣扎着要起来:

  “那把剑让我带去。”

  蝶衣在法院被告栏上受审。他很倔傲,只觉给日本人唱戏出堂会不是错。——他的错在“痴”。不愿记得不想提起,心硬嘴硬,坚决地答辩:

  “没有人逼我,我是自愿的。我爱唱戏,谁懂戏,我给谁唱。青木大佐是个懂戏的!艺嘛,不分国界,戏那么美,说不定他们能把它传到日本去。”

  完全理直气壮,一身担戴,如苏三的鱼枷。

  不是为了谁。

  根本为自己。

  这样的不懂求情,根本是把自己往死里推。

  菊仙重新打扮,擦白水粉,上胭脂、腮红。棉纸把嘴唇染得艳艳的。有重出江湖的使命感。她的风情回来了,她的灵巧机智仍在。男人,别当他们是大人物,要哄,要在适当时候装笨,要求。

  她抱着那把剑,伴着小楼面见袁四爷。

  她知道蝶衣这剑打哪儿来。袁四爷见了剑,一定勾起一段情谊。把东西还给原主,说是怕钱不够,押上了作营救蝶衣的费用,骨子里,连人带剑都交回袁四爷好生带走,小楼断了此念,永远不必睹物思人——这人,另有主儿。……

  菊仙设想得美,不止一石二鸟,而且一石三鸟。

  她弱质纤纤,万种温柔。仿佛回到当年盛世,花满楼的红人。旧戏新演。

  袁四爷还着实地摆足架子,羞耻了段小楼一顿,以惩他个不识抢举。小楼都忍了。

  ——谁知—切奔走求效都不必了。

  意外地,在法院中,蝶衣毋须经过任何程序,被土兵带走。

  到什么地方去?

  无罪,但又不放。

  所有人都疑惑起来。全场哗然。———这个人根本‘早勾结官府!”

  其实他又去了堂会。国民党军政委员长官,到了北平。为了欢迎、致敬。政府以最红的角儿作为“礼物”,献给爱听戏的领袖。于是。什么法律就不算一回事了。

  —时间,“程蝶衣”三个字,又逃出生天了。他的唱词。仍是《游园》、《惊梦》、《皂罗袍》: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

  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良辰美景奈何天,

  赏心乐事谁家院。

  朝飞暮卷,

  云霞翠轩,

  雨丝风片,

  烟波画船。

  锦屏人忒看得这韶光贱。

  百年不易的词儿,诉说着得失成败,朝代兴衰。国民党的命运,中国人的风流云散……

  菊仙一番铺排,帐然落空,如同掉进冰窖里。小楼身边硬是多了一个人。

  菊仙的身子一直好不过来,成天卧床,有点放弃,或者以此绾住男人的心。反正说不出常理来。

  蝶衣倒是前事完全不提,见二人各有所失,只得相安无事。

  这天见小楼喂药,他对菊仙那么的关怀备至,一脸胡碴子。失去孩子,更心疼大人。蝶衣很矛盾地,把一网兜交给小四,里面全网住大捆大捆的钞票,小

  四抓药去。蝶衣表示了心意,言语上却不肯饶。他也关怀地嘘问:

  “算了,这时局,孩子若下地,也过的苦日子,你还是歇着吧。”

  又不怀好意:

  “不然病沉了,就难好。怕是痨病呢。怎么着?”

  菊仙倒是冲小楼抿着嘴儿俏俏一笑,眉梢挑起战意:

  “往后,我还是要给你生个白胖娃娃!”

  有意让蝶衣听得:

  “唉,‘女人’,左右也不过这么回事!”

  非常强调自己是个“女人”。

  蝶衣附和:

  “谁说不是呢。”

  小楼道:

  “药都凉了,还吃不吃?”

  “你这堂堂段老板伺候我吃药,岂不是绣花被面补裤子么?”

  “对呀。可湿手抓干面,想摔摔不掉。”

  贫贱夫妻鹣鲽情浓,不把蝶衣当外人。他但觉自己是天下间多出来的一个。

  幸好小四回来了。

  他依旧提着那—网兜的金圆券进门。蝶衣乘机解围:

  “药买着了?”

  小四把钞票一扔,气道:

  “裕泰那老板说,这钱是昨儿的行情。今儿,不够了。”

  小楼一巴掌把钞票打翻,票子满屋子乱飞。大骂:

  “xx巴中央钞票!不如擦屁股纸,真是‘盼中央,想中央,中央来了更遭殃’!”

  气都出在小四身上。

  小四快十九了,无父无母,跟了关师父,夹磨长大,—直受气。后来跟了蝶衣,说是贴身侍儿,当的也是跟班跑腿事儿,他倾慕他,乐于看他脸色,讨他欢心,日夜相伴,说到底,也就是个小厮了。这当儿,小楼又在他身上出气。自己也是聪明伶俐大好青少年,难道天生是个受气包?一辈子出不了头?屈居人下?谁爱护过他?谁呵护过他?谁栽培过他?连蝶衣也这样说过:“小四呀,你呢,还是成不了角儿啦。”

  他立在原地,望着一地的几乎无用的钞票,克制住。走出去?更不堪。还是忍,衣食足,然后知荣辱。吃不饱,哪来的爱恨?

  小四又环顾小楼屋子里,看有值钱的东西能进当铺?

  没有。

  忽见那把剑,悬在墙上。它已回来了。一样甩也甩不掉的信物。

  所有人都发现那剑了。它值钱!

  菊仙望向小楼,蝶衣又望向小楼,他一想,马上道:

  “这家伙不能卖!”

  蝶衣方吁一口气。

  菊仙只想把它扔到天脚底,黄泉下。眼中闪过一丝不悦。小楼已然动身,骂骂咧咧:

  “我去给裕泰说说看,妈的,救急活命的药店子,怎能如此不近人倩?”

  大步出去,牢骚不绝。

  蝶衣乘机也去了:

  “师哥——我这儿还有点零的。”

  菊仙朝小楼背影扯着嗓子:

  “小楼,你快点回家,别又乱闯祸了!真是,打刚认识起就看你爱打架!”

  本来温馨平和的平凡夫妻生活,为了他,她什么都不在乎,只要他要她。谁知又遭打扰,无妄之灾,菊仙恨恨不已。

  市面很乱。

  一个女人刚买了一包烧饼,待要回家去,马上被衣衫槛楼的汉子抢去,一边跑,一边吃,狼吞虎咽。女人在后头嚷嚷:

  “抢东西呀:抢东西呀!”

  没人搭理。追上了,那饥饿的汉子已经全盘干掉,塞了满嘴,干哽。

  黄包车上的老爷子牢牢抱着一枕头袋的金圆券,不知上哪儿去,买什么好,又不敢下车。

  “吉祥戏园”早改成跳舞厅了。但谁跳舞去?都到粮油店前排着长队,人挤人,吵嚷不堪,全是老百姓恐惧的脸。

  “给我一斤!二十万!”

  “我等了老半天哪!”

  “银元??银元收吧?”

  店子一一关上门了。店主都拒客:

  “不卖了!卖了买不回呀!”

  路边总是有人急于把金圆券脱手:

  “一箱子!整一箱子!换两个光洋!”

  ——没有人信任钞票了。

  老人饿得半昏,他快死了,只晓得呻吟:

  “我饿呀!我饿呀!”

  说说已经死去,谁也没工夫发觉。

  远处来了—小伙人,学生们又示威了。

  “要民主,不要独裁!”

  “反内战!”

  “反饥饿!”

  “中国人不打中国人!”

  国民党的军警,架起水龙头向游行队伍扫射,学生们,有气无力,队形大乱。

  如抓了共产党,则换作是游街和当众处决。有时枪毙,有时杀头。

  久末踏足人间的蝶衣,吓得死命扯住小楼,从人堆中挤出去。逃离乱世。

  拐到街道另一边,才算动后余生。

  二人衣衫也遭水龙头溅湿了。

  见到角落有个寂寞的烟贩摊子,路天摆着。—个老人,满头银霜,如一条倦蚕似地蹲在旁边。老得要变成不动的蛹了。没有知觉。小楼把一叠湿透了的票子递过去,想买盒洋火。

  蝶衣一瞥,怔往。

  这老得不成样子的烟贩子,好生眼熟,竟是当年的倪老公!

  “您?您老还认得我们么?”

  他曾是他抱在怀中的小虞姬呀!”

  倪老公抬起花浊的老眼,瞅瞅二人。

  他只坚决地摇摇头,垂眼不答。

  “您府上唱堂会时,我们还小,给您唱过《霸王别姬》。”

  倪老公前尘不记,旧人不认:

  “不认得!没办过堂会!”

  他落泊了。只颤危危地把洋火卖给小楼。

  此时,一群溃散的学生急急奔逃,把摊子撞翻,香烟洋火散了一地。倪老公更趁此时机,低头收拾,不要见人。

  他沉吟自语,—生又过去:

  “满人好歹坐了三百年天下,完了。这民国才三十来年,也完了。共产党要来了,来吧来吧!你们是共产党么?……”

  蝶衣和小楼默然。

  二人缓步离去,—阵空白。

  蝶衣抬头,见天空又飞过—只风筝。是蜈蚣,足足数丈长呀,它仍在浮游俯瞅,自由自在。儿时所见的回魂。

  小楼只忐忑地,又率直地问:

  “师弟,你说,‘共产党’是啥玩意?共田共地共产,会不会‘共妻’?”

  蝶衣望望他,没回话,再抬头,咦?蜈蚣风筝不见了。他唏嘘。

  “怎么没影儿了?”

  “什么?”

  “没什么。”蝶衣又自语,“要来就来吧。共产党也得听戏吧?”

  抗战才胜利,接着又是国共内战,烽火连天,一般老百姓,只要求吃一碗饭,管谁当皇帝?但唱戏的,老吃北平已经不成了。就是梅兰芳的《天女散花》,也不能老在一个地方散呀!

  段小楼和程蝶衣再跑码头去了。这回跑码头,完全是钗贬洛阳价。战火燎原,简直寸步难移,只剩得几个大城还可以跑——跑。先到沈阳,后至长春。到了长春,才唱了一天,解放军就包围此地。

  不久。此地便解放了。

  然后一地一地地解放了


作者: 啼妃    时间: 2016-3-27 14:29
第七章 汉兵已略地  四面楚歌声

然后一地一地的解放了。

  一九四九年,天桥的天乐,城里的长安,吉祥,华乐等大戏院大剧场,又再张贴了大张大张的戏报,大红底,洒着碎金点,黑字,书了斗大的《霸王别姬》。专人还在门前吆喝:

  “来呀,解放前最红的角儿,首本名剧,晚了就没座儿了。”票价是一毛钱。新的币制。

  解放后,北平又改回前清的老名字,叫“北京”。

  党很器重他俩。

  往往有特别演出,诸如,“热烈欢迎解放军慰问晚会”。厢楼栏板挂满红色小旗,汇成红海。

  霸王犹在兴叹,虞姬终于自刎。

  只要是中国人,就爱听戏。

  幕还没下,锣鼓伴着虞姬倒地。霸王悲嚎:“哎呀——”

  台下不作兴给彩声。

  却是热烈的掌声,非常“文明”,节奏整齐,明确:

  啪!啪!啪!啪!啪!

  仿佛是一个人指挥出来的。

  戏园子坐满了身穿解放装,秩序井然的解放军,干部,书记

  红绿一片。

  单调而刺目。

  蝶衣极其怀念,那喧嚣,原始,率直,肆无忌惮的喝彩声:好!好!那纷乱而热烘烘的当年。

  市面上开始了镇压反革命的运动,还是天天枪毙。中国人的血流不完。

  唱戏的依旧唱戏,剧团归国营。角儿每个月有五百块人民币,分等级给月薪。生活刚安定,哥俩有如在梦中之感。

  对共产党还是充满天真的憧憬。因为有“大翻身”的承诺。两位给定为一级演员呢。

  “真的?要过好日子了?”小楼道。

  “很久没存过钱了。”

  “我们算低了,听说最高的是马连良。”他倒有点不服气。

  “有多少?”蝶衣问。

  “一千七百块。”

  “这么多?”

  “连毛主席也比不上他呢。”

  “只一个人,我够用。”

  “我还得养妻,往后还得活儿——”

  他踏实了,是一个凡尘中的男人。被生活磨钝了么?

  蝶衣有点懊恼,怎么竟有这样的担忧?真是。他看着师哥的侧脸,三十出头,开始有点成熟的气度,像一个守护神,可惜他守护的,是另外一个。久赌必输,久恋必苦,就是这般的心情。活像一块豌豆黄,淡淡的甜,混沌的颜色,含含糊糊。

  然而现实不容许任何一个人含糊地过去。

  这是一个大是大非大起大落大争大斗的新时代。一切都得昭然若揭。

  当戏园子有革命活动进行时,舞台得挪出来。横布条给书上“北京戏曲界镇压反革命戏霸宣判大会”。

  台上的“表演者”,尽是五花大绑,背插纸标签的镇压对象,七八个。正中赫然是袁四爷。

  从前的表演者则当上观众。程蝶衣和段小楼坐在前排。面面相觑。

  大会主席在宣判:

  “反革命分子,戏霸袁世卿,丁横,张绍栋等,曾在反动军阀部下担任要职,尤其袁某,是旧社会北洋,日伪,国统时期三朝元老,此人一贯利用旧社会各种反动邪恶势力,对戏剧界人民群众进行欺榨,剥削,逼害,罪行昭著”

  蝶衣的脸忽地涨红。

  他半望半窥,这男人,他“第一个”男人,袁四爷,跪在他头顶,垂首不语。他蓬头垢面,里外带伤,半边脸肿起来,嘴破了,冒血泡,白沫不由自主地淌下,眼皮也耷拉。当初他见他,一双眼炯炯有神,满身是劲,肩膀曾经宽敞。他“失身”给他,在一个红里带紫的房间里——恰恰是现今他伤疼的颜色。

  一定给整治得惨透了。

  是以衰老颓唐得顺理成章。

  他第一个“男人”。

  “——现经北京市军事管制委员会公安局批准,判处死字,立即执行!”

  蝶衣明知是这样的下场,但仍控制不了脸色泛白。

  一个很积极而热情的青年出来,带头喊口号:他是成长,前进的小四。腐败的时代过去了,他才廿岁出头,目下是翻身作主人的新天新地新希望。

  他喊一句,群众随着喊一句——从未如此满足过。

  “坚决拥护镇压反动戏霸!”

  “打倒一切反动派!”

  “人民大翻身!”

  “翻身作主人!”

  喊口号的同时,还得举臂以示激情。

  小楼惊奇地看着英姿勃发的小四,又望蝶衣一下,再瞧袁四爷,过去,他是权势和财富的象征,但共产党却有更大的力量消灭一切。

  袁四爷在呐喊声中,只知有恨的阶级斗争怨愤声中,被押出场外。当他经过过道时,蝶衣垂下眼,莫敢正视。

  他知道,他就是这样,被干掉了,一如数不清的地主,富户,戏霸,右派,坏分子——只要不容于党的政策,全属“反革命”。

  他不必听见打枪的声音,就听见幕下了。

  小四兴奋的影儿罩在自己头顶上。仿佛也在暗示:“你的时代过去了!”

  蝶衣很迷惘地看着舞台,他的焦点无法集中。如果新人上场,那替代自己的,该不会是一直不怎么成器的小四吧?领导一声栽培新苗,也就是党的意思。才解放一两年,他们一时忖测不及。

  但中央人民政府还是很支持照顾的。

  都一式中山装,上学堂。

  中央为了提高没读过书的工农干部,军人,工人,以及民间艺人出身的演员等文化水平,便安排他们同上“扫盲认字班”。有文化课和历史课。

  一个穿列宁装的青年姑娘,也就是老师了,在黑板上教生字。她先写了个“爱”字,然后提问:

  “什么是‘爱’?”

  一个老太太答:“就是对人好。”

  一个老将军答:“我没有爱过,所以不明白。而且我也不认得这个字,我常常写错了,写成‘受’字。”

  问到蝶衣,他支吾:

  “我也不认得,‘爱’跟‘受’总是差不多。”

  老师笑起来:“这‘爱’怎么同‘受’呢?受是受苦,受难,受罪,忍受解放前,大伙在旧社会中,都是‘受’;如今人民大翻身了,便都是‘爱’。”

  蝶衣只听得嘟嘟囔囔都是受。“心”飞到老远,使“爱”字不成“爱”。为什么没有心?

  老师犹滔滔不绝:

  “有父母子女的爱,兄弟姊妹的爱,朋友的爱,男女之间的爱,但都比不上党对人民的爱,毛主席对你们伟大的爱”

  然后老师又在黑板上写另一个字,这回是“忠”字。

  老师又解释:

  “这‘忠’,是心中有这样的人或事,时刻不会忘记,不会改变,任凭发生什么大动乱,都保持一贯的态度,像你们对毛主席对党中央的忠,对学好文化的忠”

  小楼和蝶衣跟随大伙抄写这两个字,各有所思。

  在解放前,日伪时期,蝶衣初与鸦片纠缠不清,不是没想过戒烟,只是那时到处开设的“戒烟所”,其实骨子里却是日本人当幕后老板的膏店,戒烟的同胞跑进去,戒不成烟,瘾更深了。直至解放之后,“戏子”的地位仿佛重新受到尊重,眼前也仿佛是另一坦途,蝶衣很努力地,把全副精神寄托在新生上。

  当他在扫盲认字班时,抄写这“忠”字,不由得想起那一天——

  北平改回北京的名字,但天气总是不变。一进三伏天,毒辣的日头像参与了炼钢的作业,一切蒸沤沥烂,很多人待不下去,都自房中跑到院子去乘凉。

  只有蝶衣,在被窝中瑟缩,冷得牙关抖颤,全身骨骼像拆散重组,回不到原位。

  他在戒烟,这是第五天。

  最难过是头几天。

  瘾起了,他发狂地打滚,翻筋斗似地。门让小楼给锁上了,他抓门,啃地毡,扯头发,打碎所有的镜子脸色尸白,眼眶深陷。一切恶形恶状的姿态都做过。一个生人,为了死物,痛苦万般。发出怪异的呻吟和哀求,小楼硬着心肠不搭理。

  那一天蝶衣以为自己过不了这关了,总想把话嚷出来:

  “要是我不好了,师哥,请记得我的好,别记得我使坏!”

  菊仙见戒烟之凄厉,心下有点恻然。他发不出正常的声音,鼻涕口涎糊了半脸,但她知道他永远无人知晓的心事,在一个几乎是生死关头,菊仙流露一点母性,按住痴人似的蝶衣:

  “别瞎说,快好了!”

  他在狂乱中,只见娘模糊的影子,他记不清认不出,他疯了,忽地死命搂着菊仙,凄凄地呼喊:

  “娘呀!我不如死了吧!”

  菊仙一叠声;

  “快好了快好了,傻孩子!”

  穷鸟入怀,猎师也不杀——

  但这澄净的片刻终于过去。

  双方回复正常,还是有债。

  菊仙端着一盆水,有意在门外挨延,不进来。蝶衣仍是蝶衣,她的情敌,她最爱冷看他受罪,直至倦极瘫痪。

  小楼光着膀子,拎过水盆:

  “咦?怎么不进去?”

  菊仙道:

  “待他静下来。免他在我身上出气!”

  小楼先扶起蝶衣,帮他褪掉外衣,然后用毛巾拭擦汗酸,一边安慰:

  “开头难受点,也算熬过去了。看,把烟戒了,可不就是新社会的新人儿啦?”

  蝶衣苦笑:

  “我是等你逼我才戒。”

  因为是他逼的,蝶衣倒也十分的努力,好像这一逼,情谊又更浓了。也许连他也不知道,自己拼命的抽,是等待着他的不满,痛心,忍无可忍,然后付诸行动。

  在这几天,他身体上的痛苦,实在不比“重拾旧欢”的刺激大。戒烟是一种长期煎熬的勾当。需要硬撑,需要呵护。蝶衣得小楼衣食上的照顾,和责备,他很快乐。他觉得他的“忠”字,并没有白认。而且二人又靠得那么近乎,不比舞台上,浓烈的油彩遮盖了真面目,他发现了:

  “师哥,你的脸这样粗了?”

  “是吗,”小楼不经意:“开脸嘛,日久天长又勾又抹,一把把颜料盖上去,又一下一下的用草纸揉,你看那些粗草纸,蘸油硬往下擦”

  “可不是?”菊仙的声音自门边响起:“就细皮嫩肉的小白脸,也慢慢成了桔子皮了。”

  她一边说,一边放下饭盒子,一件件打开来:“从前还不觉得怎样,现在,哎,不消提,非要把人家的手给割伤不可。”

  见菊仙笑话家常,蝶衣也在榻上有气没气地回应:

  “这倒不是,师哥的脸皮一直都算粗。他小时侯还长癞痢呢!这样的事你倒是不晓得。”

  “真的呀?”

  小楼一瞪眼:

  “哪壶不开提哪壶。”

  蝶衣心中有点胜意,见好不收:

  “那个时候他还为我打上一架,教训师兄弟,谁知砸在硬地乱石上,眉梢骨还有道口子呢!”

  末了强调:

  “——这可是一生一世的事。”

  菊仙伸手摸摸小楼眉上的疤,笑:

  “哦?那么英雄呀!”

  又向蝶衣道:

  “你不说,我还真的不晓得。”

  “你不晓得的,可多啦。时日短,许师哥没工夫细说你听。他呀,谁知肚子里装什么花花肠子?”

  菊仙妒恨交织。都三十岁的大男人了,要怎么样才肯放手呢?成天价与小楼同进同退,分分合合。难道一生得看在小楼份上,换过笑脸么?

  她只得木着脸张罗吃食:

  “蝶衣,这莲子呀,‘解毒’!我给你熬了些莲子粥,还带着六必居的酱八宝,尝尝。”

  小楼探首一看:

  “这是什么?”

  “果脯,特地买给他解馋。”

  向蝶衣道:

  “‘嘴甜’一点的好。”

  “是聚顺和的好东西——”小楼的手忽被她打了一下。

  “去你的,偷?你看你的手多‘脏’。拈给你,口张开!”

  蝶衣心里不顺遂:什么“特地”给我买?不过是顺水推舟的人情。末了还不是你俩口子吃的甜蜜?

  他听不下去。

  小楼嘴里含着杏脯,瞅着擦澡完了的一大堆衣服,和脏褥子堆放一旁,带点歉疚含糊地对菊仙道:

  “这些个洗洗吧?”

  菊仙嘟着嘴,不爱动。

  小楼忙唱戏一般:

  “有劳——贤妻了!”

  她胜利地睨蝶衣一笑。

  “就冲你这句!”

  端起洗衣盆子。这回轮到菊仙见好不收了。她对小楼撒野,其实要蝶衣听得。

  “我‘身上那个’来了,累,你给我端出去嘛!”

  蝶衣呷着莲子粥,目光浏览在他那青花大花瓶,上面是冰纹,不敲自裂。

  自行钟停了——原来已经很久不知有时间了。今夕何夕。

  待得身子调理好,二人在前门大街中和戏院登场。

  刚解放,全民皆拥有一个热切的梦,不知会有什么呢?不知会是多美?有一种浮荡的,发晕的感觉。谁到预料不到后果,所以只觉四周腾着雾,成为热潮。

  戏院中除了演出京戏,还演出“秧歌剧”。那是当时文艺处的同志特别安排的节目。

  当小楼与蝶衣踏入后台,已见一群新演员,都是二十岁上下,啊,原来小四也在。小四前进了。他们穿灰色的解放装,布底鞋。见了角儿,一代表上来热情地说:

  “我们都是解放区来的。没经过正规训练,毛主席说:‘不懂就是不懂,不要装懂。’。”

  领导也说:

  “为了接近劳动人民,为人民服务,提供娱乐,同时也来向各位同志学习学习。”

  “哪里哪里。”小楼道。

  “你们有文化,都深入生活,我们向各位学习才是真的。”

  小四俨然代言人:

  “他们在旧社会里是长期脱离人民群众。角儿们免不了有点高高在上。”

  领导和新演员连忙更热烈地握手:

  “现在大家目标一致了,都是为做好党的宣传工具,为人民服务,让大家互相学习吧”花花轿子,人抬人。最初是这样的。

  因为服装刀具新鲜,秧歌剧倒受过一阵子的欢迎。他们演的是《夫妻识字》,《血泪仇》,《兄妹开荒》

  台上表演活泼,一兄一妹,农民装束,在追逐比赛劳动干劲,边舞边扭边唱:

  “哥哥在前面走的急呀。”

  “妹妹在后面赶的忙呀。”

  然后大合唱:

  “向劳动英雄看齐,向劳动英雄看齐。加紧生产,努力生产”

  小楼跟蝶衣悄悄地说:

  “那是啥玩意?又没情,又没义。”

  “是呀,词儿也不好听。”

  “幸好只让我们‘互相学习’,‘互相交流’,要是让我们‘互相掉包’我才扭不来。扭半天,不就种个地嘛?早晚是两条腿的凳子,站不住脚了。”

  “没听见要为人民服务吗?”

  “不,那是为人民‘吊瘾’,吊瘾吊得差不多,咱就上,让他们过瘾。你可得分清楚,谁真正为人民服务?”小楼洋洋自得。

  “嗳,有同志过来啦,住口吧!”蝶衣道。

  在人面前是一个样子。

  在人背后又是一个样子。

  这一种“心有灵犀”的沟通,也就是蝶衣梦寐以求的,到底,小楼与他是自己人。心里头有不满的话,可以对自己人说,有牢骚,也可以对自己人发。这完全没有顾虑,没有危险,不加思索,因为明知道自己人不会出卖自己人。甚至可以为自己人顶罪,情深义长。

  蝶衣温柔地远望着小楼。是的,他或他,都难以离世独存。彼此有无穷的话,在新社会中,话说旧社会。

  蝶衣不自觉地,把他今儿个晚上虞姬的妆,化得淫荡了。真是堕落。这布满霉斑的生命,里外都要带三分假,只有眼前的一个男人是真,他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男人,没有他,他或会更堕落了。

  散戏之后,回到自己的屋子去,没有外人了,小楼意犹未尽:

  “菊仙,给我们倒碗茶,我们才为人民服务回来。”

  菊仙啐他一口:“白天我们一群妇女去帮忙打扫带孩子,忙了一天。我们才是为人民服务。”

  “为哪些人民?”

  “工人同志,军人同志。”

  “咦,他们也是为人民服务的嘛,他们不能算是‘人民’。”

  “那么谁是人民?”

  蝶衣幽幽地在推算:

  “我们唱戏的不是人民,妇女不是人民,工人军人不是人民,大伙都不是人民,全都是‘为人民服务’的——哎,谁是人民?”

  “毛主席呀——”

  菊仙吃了惊,上前双手捂住小楼那大嘴巴,怕一只手不管用:

  “你要找死了!这么大胆!”

  小楼扳开她的手:“我在家里讲悄悄话,那有什么好怕?”

  但是“害怕”演变成一种流行病,像伤风感冒,一下子染上了,不容易好过来。

  人人都战战兢兢。不管是“革命”,或是“反革命”,这都是与“命”有关的字眼。能甭提,就甭提。就算变成了一条蚕,躲在茧中,用重重的重重的丝密裹着,他们都不敢造次,生怕让人听去一个半个字儿,后患无穷。

  革命的目的是高尚的,

  革命的手段却下流——

  但,若没有下流的手段,就达不到高尚的目的。广大的人民无从选择,逃避。艺人要兼顾的事也多了,除了排戏,还有政治学习,在政治课上背诵一些语录。

  不管京剧演员受到的待遇算是较好了。剧团国营,月薪不低。在这过渡时期,青黄不接。革命尚未革到戏子头上来。

  但戏园子却在进行改造工程。

  几个工人嘭嘭作响地拆去两侧的木制楹联,百年旧物正毁于一旦。改作:

  “全国人民大团结!”

  “打垮封建恶势力!”

  小四陪着剧团的刘书记在巡查,还有登记清理旧戏箱。

  一九五五年,国家提出要求:积极培养接班人,发扬表演艺术。

  小四把二人喊住了:

  “段同志,程同志。”

  蝶衣一愣,“同志”?听得多了,还是不惯。

  “刘书记的动员报告大家都听了,好多老艺人已经把戏箱捐献给国家了。其中还有乾隆年的戏衣呢——”

  蝶衣不语。小四一笑:

  “自动自觉响应号召,才是站稳立场嘛。我记得你的戏衣好漂亮,都金丝银绣的呐!”

  “捐献”运动,令蝶衣好生踌躇。这批行头,莫不与他血肉相连,怎舍得?他在晚上打开其中一个戏箱,摩挲之余,忽然他怔住了。

  他见到一角破纸。

  那是什么呢?

  还没把戏衣小心翻起,一阵樟脑的味儿扑过来,然后像变身为细细的青蛇,悠悠钻进脑袋中,旋着旋着。蝶衣的脸发烧。

  那是一张红纸。

  红色已褪,墨迹犹浓。

  上面,有他师哥第一次的签名。段——小——楼。

  原始的,歪斜的,那么真。说不出的童稚和欢喜。第一次唱戏,第一次学签自己的名儿。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蝶衣竟收藏起来,倏忽十多年。

  他的思绪飘忽至老远,一下子收不回。想起小楼初学楔子的专注憨样儿,忍不住浅浅的笑了

  这般无耻,都不能感动他么?

  忽地如梦初醒,忙把纸头收进箱底,石沉大海似地。他又把头面分门别类收入一只只小盒子,再把小盒子放入一只雕花黄梨木的方匣中,锁好。一切,都堆在这打开的戏箱中了。末了,戏衣头面,拴以一把黄铜锁,生生锁死。

  蝶衣奋力把这戏箱拽到床底下去,以为这是最安全的地方——

  这是他一个人的紫禁城。

  紫禁城。

  蝶衣飞快地左右一瞥。在这样的新社会中,其实他半点安全感都没有。容易受惊,杯弓蛇影。

  他一瞥,在镜子中见到一头惊弓之鸟。在昏暗莫测的房间里头,微光中,如同见到鬼影儿,他越怕老,他越老,恐怖苍凉,真的老了。三十多了。看来竟如四十。蓦地热泪盈了一眶。

  他用指头印掉未落的泪。

  细致的手,惊羞的手,眼皮揉了一下,红红的,如抹了荷花胭脂。




作者: 啼妃    时间: 2016-3-27 14:30
第七章  汉兵已略地  四面楚歌声


好日子不长。

  好日子不长。

  京戏逐渐成了备受攻击的目标。

  大概因为搞革命不可以停顿,非得让人民忙碌起来,没功夫联想和觉悟。运动一个接一个。经常性,永久性,海枯石烂。

  有人说,艺术是腐化堕落的,只能赚人无谓的感情,无谓的感情一一被引发,就危险了。对劳动的影响至大,在新社会中,劳动是最大的美德。感情是毒。

  而在京戏中,不外全是帝王将相,才子佳人的故事,是旧社会统治阶级向人民灌输迷信散播毒素的工具,充满封建意识。

  习惯了舞台生活的角儿,一下子闲得慌。

  草地浸润在晨雾里。喊嗓声悠悠回荡在陶然亭里外。雨过了,天还没晴,悲凉的嗓音,在迷茫白气中咿呀地乱窜,找不到出路。蝶衣孤寂的身影,硬是不肯回头。

  社会跟班不吃那一套。他也是白积极。有戏可唱还好,但,事实上连戏园子也废了。

  门开了,借着一小块的天光,把蝶衣的影儿引领着,他细认这出头的旧地,恋恋前尘。香艳词儿如灰飞散,指天誓约谁再呢喃?

  此地已是坟墓般沦落了。

  到处是断栏残壁,尘土呛人。不管踩着上面,都发出叹息似的怪响。“盛世元音”,“风华绝代”,“妙曲销魂”,“艺苑奇葩”的横匾,大字依稀可辨,却已死去多年。

  年已不惑的程蝶衣,倒背双手,握着雨伞,踏上摇摇欲坠的楼梯,走到二楼,自包厢看至大舞台。他见到自己,虞姬在念白:

  “月色虽好,只是田野俱是悲秋之声,令人可怕。”

  大伙仍在听,都朝他死命的盯着,拼尽全力把他看进眼里,心中,无数风流,多少权贵,这不过是场美丽的恶梦。

  举座似坐着鬼,是些坚决留下来的魂儿。还有头顶上,自儿时便一直冷冷瞅着他数十年的同光十三绝。鼎鼎大名的角儿,清人,演过康氏,梅巧玲,萧太后,胡妈妈,王宝钏,鲁肃,周瑜,明天亮,诸葛亮,陈妙常,黄天霸,杨延辉等十三个角色的画像,经得起岁月的只是轮廓,后人永远不知道他们原来是上面颜色,淡印子,不走。

  蝶衣也不走。

  过了很久。

  忽传来阵阵广播声。大喇叭:

  “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是一场触及人们灵魂的大革命!”

  “触及人们灵魂!”

  “灵魂!”

  都向着灵魂咄咄相逼。

  蝶衣不寒而栗,暂借颓垣栖身的燕子马上受惊,泼剌剌忽啦啦地扑翼翻飞。预感巢穴将倾。

  待他终拾回他的伞,出到门外,才不过三四点光景,天已黑了。

  毛主席这样说:“牛鬼蛇神让他出来,展览之后,大家认为这些牛鬼蛇神不好,要打倒。毒草长出来,就要锄。农民每年都锄草,锄掉可以作肥料我们是一逼一捉,一斗一捉”

  从前是乱世,也不是没闲过。生活最没保障时,就只有春节,端阳,中秋等节日上座较好,其他的时间,各人四出找些小活,拉洋车,当小工,绣花,作小贩,自谋挣钱之道——但像如今这种“冷落”,却是黯无前景,伸手不见五指的政治政策上的冷落。隐隐然被推至岌岌可危的地域。

  不过他们虽手无寸铁,却是最好的宣传工具。一九六五年,样板戏面世了!这千锤百炼的“样板”,一切的音乐,舞蹈,戏剧,服装,布景,灯光悉数为一个目的服务,只消大伙分工,把它填满。

  蝶衣和小楼,也被相中为样板戏演员,但他们都不是主角。不是英雄美女,才子佳人。

  演出之前,没有剧本曲本,没有提纲,而是先接受教育。

  晚上回去背诵。

  小楼艰辛地,一字一断,背诵给菊仙听:

  “——成千上万的先,先什么?先烈,为着人民的利益,在我们的前头——英勇地牺牲了。嗳——让我们高举他们的旗帜踏着他们的血迹——”

  他拍打自己脑袋:

  “他妈的又忘词了!这脑袋怎么就不开这一窍呢?多少戏文都背过了呀!”

  意兴阑珊。

  什么《红灯记》,什么《智取威虎山》,什么《红色娘子军》全都是阶级斗争。

  菊仙只熨贴忍耐,像哄一个顽童:

  “千斤口白四两唱嘛。来,再念。”

  小楼又重振雄风似地,好,豁出去,就当作是唱戏吧,不求甚解,抑扬顿挫,他有艺在身的人,就这样:

  让我们高举他们的旗帜,

  踏着他们的血迹前进吧!

  用毛泽东思想来武装,

  以顽强的斗志,

  顶恶风,战黑浪——

  树立了光辉的样板!

  哈哈哈!

  这法子管用!又下一城。

  菊仙看着她心疼的大顽童,泪花乱转:

  “小楼,好!”

  听了一声彩,小楼回过一口气,又不满了:

  “你说,这革命样板戏有什么劲?妈的,无情无义,硬邦邦!”

  “哎,又来了,别乱说。”

  菊仙又担忧地:“你在外面有这样说过吗?”

  小楼昂首:

  “我没说什么。”

  “告诉我,你说过什么?”

  “也无非是点小牢骚。哦?怕噎着,就不吃饭?”

  “跟谁说的?”

  “小四他们吧,非要问我意见,那我明白点。”

  “我有哪一天不叮嘱你?”菊仙:“在家里,讲什么还可以,一踏出门坎儿,就得小心,处处小心——”

  又再三强调:

  “千万别烂膏药贴在好肉上,自找麻烦!”

  “得。”小楼大声地应和:“我出事了,谁来照顾我老婆——嗳,都得唤‘爱人’,真改不了口。”

  “小楼——”菊仙又要止住他了。她真情流露,投入他怀中:“我跟了你,不想你有什么漏子,让人抓了把柄。我不要英雄,只要平安!”

  大半辈子要过去了。

  是的,这个时代中再也没有英雄了。活下去,活得无风无浪,已经是很“幸运”的一回事了。不要有远大的革命理想,不要有鲜明的阶级立场,更不要有无畏的战斗风格。

  不要一切,只要安度余生。

  在无产阶级之中,有没有一个方寸之地,容得一双平凡的男女?平凡的男人,平凡的女人,就是理想。她甚至愿望他根本没演过霸王。

  “你冷吗?”小楼陡地惊觉她在发抖。

  “没有,我只是抖。”

  窗外若无其事地,飘起温柔的细雨。

  小楼一抬眼,故剑犹挂在墙上。他推开菊仙,拔剑出鞘。

  挥动宝剑乱舞一番,只道:——

  时不利兮,骓不逝,

  骓不逝兮,可奈何——

  一派壮志蒿莱,郁闷难抒。末了只余欷嘘。

  菊仙见那妖魔般的旧物,一语不发,把剑收好,挂回墙上。毛主席的像慈祥地瞅着他俩。菊仙只朝窗外一看:

  “这几天尽下雨。”

  转晴时,戏园子竟又重新修葺好了。

  它换过新衣,当个新人。

  舞台两侧新漆的红底子白字儿,赫然醒目,左书“文艺为工农兵服务”,右书“文艺为社会主义方向服务”,不工整,对不上。横额四个大字,乃“兴无灭资”。

  一九六六年,样板戏《智取威虎山》正演到“闯入虎穴”一场。小四担演杨子荣——身穿解放军追剿队服装,站得比所有演员都高,胸有朝阳,智勇光辉,他握拳,瞪眼,眼珠子因着对党的倾心忠诚而瞪着,随时可以迸跳下台,他摆好架势,在群众面前,数落着阶级敌人种种劣迹。

  程蝶衣和一众生旦净末丑,充当“群众”老百姓,他仍是不欺场地做着本分,那索然无味的本分。

  杨子荣在争斗:“八大金刚,无名鼠辈,不值一提——”

  段小楼,他运足霸腔,身为歹角,金刚之一,于舞台一个方寸地,一句啸号,声如裂帛地吼了:“宰了这个兔崽子!”

  台下观众如久违故人,鼓起掌来,一时忘形,还有人叫好:

  “好!这才是花脸的正宗!”

  “真过瘾呐!”

  杨子荣下句唱的是什么?大伙不关心了。小四照样唱了,脸上闪过一丝不悦。蝶衣没发觉。小楼也没发觉,享受着久违的彩声,劲儿来了。

  得好好唱。对得起老婆对得起自己这半生的艺吧,只要功夫到了家,搁在哪儿都在。死戏活人唱,就是这道理。

  菊仙在上场门外,一瞧,戏外有戏。玲珑心窍的女人,世道惯见的女人,恰恰与小四那复杂的眼睛打个照面。

  她的心忐忑跳了好几下。

  当夜,就“自动自觉”了。

  那时势,每个人虽在自己家中,越发畏缩,竟尔习惯了悄悄低诉,半俯半蹲,正是隔墙皆有耳,言行举止,到了耳语地步。

  旧戏本,脸谱图册,都一页页撕下,扔到灶里烧掉。行头,戏衣,顺应号召,要上缴。跟着大队走,错不到哪儿去。

  好好的中国,仿佛只剩下两种人民——“顺民”和“暴民”。没有其他了。

  末了,菊仙捧出她的珍藏。是她的嫁衣。小楼见她趑趄,不舍,便一手抢过来。

  菊仙问:

  “这?你说——”

  “交什么?”小楼从床底下抽出一张塑料布:“你把它包好了,藏到水缸底下去。没事,新娘子的嫁衣,我舍得你也舍不得!”

  “我怕呀。”

  “别怕。有我。”

  菊仙蹲着包裹红裳,抬起头来,目光灼灼:“小楼,你不会不要我吧?”

  小楼没回答。他拿起一瓶二锅头,倒入碗中,大口一喝。碗儿啪一声放下,酒溅洒了点。菊仙站起来,也端碗喝一口。小楼把心一横:

  “要!马上要!”

  “小楼,我这一阵很晃,拿东忘西。又怕你又怕我”她喃喃地言辞不清。忙乱地,解着小楼的衣扣。小楼解着她的。

  菊仙含着泪,很激动:

  “——想再生个孩子,也——来不及了!”

  因着恐惧,特别激情,凡间的夫妻,紧紧纠缠,近乎疯狂。只有这样,两个人亲密靠近,融成一体,好对抗不详的明天。

  不是二锅头的醉意,是野兽的咆哮,要依靠原始的交合撞击,来掩饰不安和绝望。逃避现实。

  运动来了。

  无路可逃。

  两人来至蝶衣宅外。小楼拍打着门。

  “师弟,开开门!”

  菊仙也帮个腔:

  “蝶衣,我俩有话劝劝你。”

  原来蝶衣在院子中晾晒行头戏衣,把自己埋在一片奇花异卉,云蒸霞蔚之中,数天不曾表态。已是最后关头了。他不交,人家也来封,派征抑或认捐,反正是“分手”之日。

  他听得两口子在门外,焦虑而关怀,告诉他一句话:

  “运动来了!”

  “运动?”

  他不清楚这是什么。外面的戏究竟演到哪一折呢?他们指的是鹿还是马?都说“从此”不再唱旧戏了,一切都无用武之地了。

  是必然吗?

  要不由人家毁灭,要不自己亲手毁灭。

  他决意不理会门外的伉俪。他才不需要劝慰。切肤,撕皮,是自家之疼。

  蝶衣缓缓地,用一把好剪子,先剪绣鞋,再剪戏衣。满院锦绣绫罗,化作花飘柳荡。任从小楼又急又气,他无言以对。

  一个人,一把火,疑幻疑真。他亲自,手挥目送,行头毁于一旦,发出嘶嘶的微响,瞬即成灰,形容枯槁,永难缀拾

  他痛快,觉得值!

  喉头干涸,苍白的脸异样地红——我就是不交!我情愿烧掉也不交!

  辜负了师哥的关怀了,他不听他的。若果他一个人来劝,他也许打开了门,容他加入,二人赏火去。他有伴儿,就拒诸门外算了。

  微风吹卷,蝶衣嗅到空气中苦涩而刺鼻的味儿,戏衣有生命,那是回集体的火葬——

  但,不过一回小火。

  今天,剧团全体人员在会议室上学习班,学习毛主席对文艺界的批示。人人都是解放装,再无大小角儿分野,庄严肃穆认真地坐好,手持一本语录,一本记事薄,这是一向以来的“道具”。

  但这不是一向以来的学习。

  剧团书记慷慨陈辞:

  “咱剧团演的是革命样板戏,不是旧戏,不能像旧社会般,灌输迷信,散播毒素,标榜身价——”

  书记一瞥小楼。他不知就里,只稳当的坐着,又一瞥小四,小四若无其事。他便继续往下说了:

  “最近,有人在闹个人英雄主义,演土匪,念白震天价响,淹没正面人物的光辉形象,这是在演出江青统治亲自领导加工修改的《智取威虎山》时,出了抵触了无产阶级文艺路线的立场问题。”

  他厉声一喝:

  “段小楼!”

  小楼越听越不对劲,冷汗冒了一身。山雨欲来风满楼。末了终于正面把他给揪出来。

  “你认识自己问题的严重性吗?你对大伙说说你的居心何在?”

  全体人员一起望向段小楼。

  蝶衣怔住——他以为那挨批的是自己,谁知是小楼出事了。

  小楼只觉无妄之灾,又气又急,脖子粗了,连忙站起来自辩,理直气壮:

  “咱们唱戏的,谁不知道只有‘卯上’了,才能发挥水平?我给杨子荣卯卯劲,好烘托他呀。台上这二亩三分地,比着来才出好庄稼,咱们错了”

  “段小楼,你种过地么?你是无产阶级的农民么?你配打那样的比喻——”

  小楼张口结舌,又一项新罪名?

  他呆站着。冷汗汇流成河。

  那么高个子,一下子矮了半截。


作者: 啼妃    时间: 2016-3-27 14:32
第八章  君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上)

不知道是小楼讲错了一句话,世上才有文化大革命?抑或有了文化大革命,世上人人都曾经讲错了话?

  总之,用毛泽东思想武装起来的革命文艺工作者,以顽强的斗志,顶恶风,战黑浪,在他们脚底下,但凡出言不逊,都成了“刘少奇的同伙”。

  打倒!

  打倒!

  打倒!

  一切封建余孽,旧文化,旧习惯,旧风俗,旧传统破四旧,立四新。

  这时,广播声震撼汹涌,播音员播送文化大革命的纲领,淹没每个人的心跳,淹没每个人的心声。连书记也惊愕地抬头,他对别人的批斗才刚开始,他的权利初掌,新鲜而庄重,但,一场浩大的运动,难道连他也淹没吗?

  蝶衣和小楼异常仓促地对望以下,不寒而栗。他们都再没机会自辩了。

  革命不是请客吃饭,

  不是作文章,

  不是绘画绣花,

  不能那样雅致,

  那样从容不迫,文质彬彬,

  那样温良恭俭让,

  革命是一个阶级推翻另一个阶级的暴烈行动

  广播很响亮,诵读毛语录的小伙子是个材料,嗓子很好。

  中国历来注重音响效果。

  太平盛世有敲击乐,英雄末路四面是楚歌,运动展开了,便依仗大喇叭来收“一统天下”的奇效。

  建国以来,最深入民间最不可抗拒的传播工具,便是大喇叭,它们永不言倦,坚决不下班。发出一种声音,永垂不朽。

  即使人民的听觉训练有素,有时,亦半个字也听不清。它轰天动地价响着,妖媚,强悍,阿谀,积极,慷慨,哀伤,亢奋百感交集,像集体销魂的嘶叫。

  “做毛主席的好学生!”

  “永远跟着毛主席走!”

  都是革命小将呢。

  年岁稍长的,成了反革命。孩子才是革命派。孩子不上课了,一伙一伙,忙于抄家,批斗真是新鲜好玩的事,而且又光荣,谁不想沾沾边儿?

  领头的都是十来岁的红卫兵,不管是北京本土的,或是省外来的,随时随意,把人们家当砸乱,拿走。一来一大群。蝗虫一般。

  黑帮被整,黑帮家属扫街去。

  如果你没有亲身经历过这么多人的场面,永远不相信,“人”是那末的令人吃惊。他们甚至是不言不动,不带任何表情,光瞪着你,也是可怕的。人海是可怕的。即使全都是小孩,小到像每个被斗者家中的小儿女。

  这些小将,被背后的大人重新换血,才懂得以“十六条”为指针,才敢于斗争。

  一切是如何发生呢?

  大家都懵然不知,据说只不过是某一天,清华大学附属中学的墙报栏上,张贴了张小字报,说出“造反精神万岁!”这样的话,整个的中国,便开始造反了。连交通灯也倒转了,红色代表前进。

  历史的长河浪涛滔滔,各条战线莺歌燕舞作为旧社会坐科出身的戏子,他们根本不明白。

  现在,又是一个宁静的夜晚。他们日间被批判,夜里要检讨。检讨得差不多,便罚抄毛主席的诗词。

  钟山风雨起苍黄,

  百万雄师过大江,

  虎踞龙盘今胜昔,

  天翻地覆慨而慷,

  宜将剩勇追穷寇,

  不可沽名学霸王,

  天若有情天亦老,

  人间正道是沧桑。

  蝶衣对整阕的词儿不求甚解。只见“霸王”二字,是他最亲热的字。

  钢笔在粗劣的纸上沙沙地刮着,发出令人不舒服的声音。他在罚抄,小楼夜在罚抄。

  只要菊仙不在,他马上忘记了这女人的脸,他但愿她没出现过。如果世上没有她,他便放心。

  像今晚。

  学校因学生全跑去革命了,空置出来,被征用作“坦白室”。

  他向自己坦白。若一切净化了,种种不快由它成为沉淀的渣滓。他享受此刻:段小楼,谁也别想得到他!嘿嘿!

  小楼四十九岁了。

  他已是一个迟暮的霸王。在蝶衣心中,他永远是一个样儿,他把他整个凝在盛年了。永远不算迟。

  他们在抄,在写,在交代。一笔一划,错的字,错的材料,错的命运。

  稍一分神,便被背后的小孩子又打又踢,喝道:“写!写你们怎么反革命!老老实实交代!再不用心,罚你们出去晒大太阳,跪板凳!”

  “游行耍猴去!起来起来!”

  一时兴到,红卫兵把他们揪出来,敲锣打鼓游街去。

  “三开艺人”:日治期,国民党及共产党时皆吃得开的角儿,所受侮辱更大。不过,说真格的,二人又再紧密合作了。

  一九六六年,这个人人永志不忘的年份。

  正是八月暑天,游街的行列中,有生,旦,净,末,丑。像演着一台热热闹闹的戏。

  被揪出来的首先得集体粉墨扮戏,全都擦上红红白白的颜色,夸张,丑化,现出“牛鬼蛇神”的原形。

  小楼的手和笔尖在颤抖着,勾出不成形的霸王脸,黑白是非都混沌。蝶衣呢,他又登场了,白油彩,红胭脂,眉是眉,眼是眼,眯虚着,眼窝拿两片黑影儿,就像桃叶,捂住他,不让他把眼睛张开。

  他敏感的手,明白自己的皮肤没弹性了,失去了光辉。如果现今让他歇一歇,枕在臂上好歹假寐个半天,衣袖上的皱褶,一定刻在脸皮上,久久不散——他回了不原状了。

  但只见他走一定神,仍是如花似玉。他没有欺场,是戏,就得做足。

  他在人群里,牛鬼蛇神影影绰绰中,如穿帘如分水,伸手取过小楼的笔儿:

  “给你勾最后一下。”

  跟很久很久很久之前一样。

  他的断眉。

  都是皮相。

  小楼呆住了。

  但游街马上开始了。每个穿着戏服的小丑,千古风流荟萃。关公,貂禅,吕布,秦香莲,李逵,高登,白素贞,许仙,包青天,孙悟空,武松,红娘还有霸王和虞姬。

  一辆宣传车开路,红卫兵押送着,锣鼓夹攻。走不了两步,必被喝令:

  “扭呀!不然砸断你的狗腿!”

  “翘起兰花手来瞧瞧!臭美!”

  “拉腔呀!扮牛叫!哞!哞!”

  炎阳炽烈,臭汗混了粉墨,在脸上汇流,其稠如粥。整个大地似烧透了的砖窑,他们是受煎熬的砖。

  “打倒文艺毒草!”

  “连根拔起!”

  “文化大革命万岁!”

  “毛主席万岁!”

  “毛主席万岁!”

  还没喊完,忽闻前面人声鼎沸,不久轰然巨响,一个女人跳楼了。她的一条腿折断,弹跳至墙角,生生地止步。脑袋破裂,地上糊了些浆汁,像豆腐一样。血肉横飞,模糊一片。有些物体溅到蝶衣脚下,也许是一只牙齿,也许是一节断指。他十分的疲累,所以无从深究。

  是这样的:北京女十五中的红卫兵小将查抄一个小说作家的老窝,已是第三遭,就在清查“赃物”,搜集反动罪证时,这个平日温文尔雅的好好先生,气力仅足以提起笔杆的写作人,蓦地抄起一把菜刀,疯狗似的扑过来,见人便砍,见人便砍。接着冲下楼梯,连人带刀仆在一个十二岁的革命小将身上。

  他们的女领队,狂喊一声。

  “敌人行凶了!战友们,冲呀!”

  是的,他们以毛泽东思想的精神武器,面对一切反抗的力量。英勇上前,活活把他一双手臂都拗断了,发出嘎嘎嘎的声音。

  作家的老婆歇斯底里,又抡起一根扫帚,企图抢救。不过一大群十来岁的毛头,锐不可当,把她逼到楼上,一层又一层。到了最高层,她无路可逃。一个家庭主妇,便只好耸身跳下来。没有了双手的作家,看不到这一幕惨剧。他早已昏死了。

  蝶衣和小楼,木然地注视这台戏。

  “古人”们在赤日下,人人步履慌乱。

  小楼轻喟:

  “唉,此乃天亡我楚,非战之罪也。”

  蝶衣悄道:

  “兵家胜败,乃是常情,何足挂虑?”

  红卫兵见二人交头接耳,一记铜头皮带抽打过来,蝶衣珠钗被砸掉。

  他只下意识伸手去拾。手背马上被踩一脚。几个女将向他脸上吐口水唾沫,骂:

  “妖孽!走!不准拾!”

  小楼见状,一时情急,欺身上前挡一挡,唾沫给溅到他脸上去了,如流。他用臂拭去污物,用力了一点,此举触怒了红卫兵,一齐把他双臂反剪,拳打脚踢。

  蝶衣忘形:

  “师哥!”

  小楼忙用眼色止住他,示意别多事,便忍疼承受了孩子的拳脚。蝶衣恐怖地看着那批红卫兵,都是母生父养,却如兽。

  也许是被弃掉的一群,当初那个血娃娃,他死了,轮回再来,长大后,一心整治他。是其中一个?面目看不清楚,但整治小楼,等于双倍对付他。蝶衣挤过去,硬是接了几下,一个踉跄趴倒在地。

  尊严用来扫了地。

  他几乎,就差一点点,沾到珠钗的影儿,它被踩烂了。

  傍晚。

  门外飞跑进来菊仙,她还挂着“反革命黑帮家属”的大牌子,扫完街,手中的扫帚也忘了放下。

  进门就喊:

  “哎呀——小楼!”

  赶忙帮他褪汗衫,却被血黏住,凝成一块黯红的狗皮膏似地,得用剪子,一绺绺慢慢的剪开来。不能用强,因为伤口连布纠结了,热水拭了拭,菊仙心疼,泪汪汪。滴进热水中。

  小楼迄自强忍,还道:

  “这点皮肉,倒没伤着我。可恨是拿人不当人,寻开心,连蝶衣这样。手无缚鸡力气,都要骑在他头上拉屎似地——”

  “你呀,这是弹打出头鸟!”菊仙恨:“招翻了,惹得起吗?”

  末了,一定得问个究竟。

  “就只晓得为他?有没有想过,要真往死里打了,撇下我一个!”

  说着用力一揩,小楼急疼攻心。菊仙不忍,按揉伤处。

  “要不是想想你在,真会拼掉他两三个算了!”

  “千万别——”

  正耳语着,不知人间何世。外面冲来一群红色小将,哗啦撞开了门。

  其实,夜色未合,拍门撞门声已经此起彼落了,不管轮到谁,都跑不掉。到处有狰狞的怒斥,他们捣毁,砸烂,撕碎最后焚烧,是必然的功课——除非见到中意的,就抄走,由造反派分了。

  红卫兵抄家来了。

  先封锁门窗,然后齐拿起语录本。为首的一个,看来不过十四五,凶悍坚定,目露精光。领了一众念语录:

  “凡是反动的东西,扫帚不到,灰尘照例不会自己跑掉!”

  他吩咐:

  “来!同志们!我们来扫!”

  于是翻箱倒柜。见什么毁什么。

  最痛快是击碎玻璃,声色俱厉,铿锵而奏效,镇住不甘心的阶级敌人。

  这一家,没字画,没古董,没书,没信这是一个空架子。也得砸!

  小楼紧捏着菊仙的手,二人并肩呆立着。他另一只手,握拳透爪。

  咦?

  一把剑。

  一个红卫兵见到那把剑。

  它挂在墙上。

  毛主席像旁边。

  所有人刷地转头仇视着段小楼。本来怅怅落空的脸重新燃烧起来,他们抓到把柄了,好不兴奋。像饿了四五天的人忽地挟着一块肉骨头,生生按捺了欢欣,换过张夺命催魂使者的宝相,嗓音拔尖了好多。

  怪笑:

  “啊哈,这剑是谁的?”

  未及作答。

  夜更深沉了。如无底的潭。

  京城中没一个能够好好熟睡的人——整个中国也没有。

  黑暗迎头盖面压下来。两个红卫兵灵机一动,商议一下,马上飞奔而出,任务伟大。

  蝶衣被逮来了。

  三个人,被命令并排而立。

  冷汗在各人身上冒涌淋漓,都呆立不动。掂量着该怎么应付?

  首领怒问:

  “说!这剑分明是反革命罪证,大伙瞧着了,搁在伟大领袖毛主席身畔,伺机千斩万剐——”

  小楼一瞥菊仙,蝶衣看住它,三个人脸色陡地苍白,在荒黯的夜晚,白得更白,如僵死的蚕,暴毙的蜈蚣,再多的内足,都走不了——

  这可是滔天之罪呀。

  “不!”菊仙尖叫着。

  “是谁的剑?”

  菊仙为了保护她的男人,在自己的屋子立,搜出反革命罪证,小楼怎么担戴?他已经一身里外的伤了。菊仙一点也没迟疑,直指蝶衣:

  “这剑是他的!”

  她悲鸣呻吟:

  “不是小楼的!是他的!”

  小楼一听,心情很乱,不由自主地身子一挺:“是我的!”人硬声音软。

  菊仙急了,心中像有猫在抓,泪溅当场。她哀求着:

  “小楼,咱们要那把剑干什么?有它在,就没好日子过!”

  一个红卫兵上来打了她一记耳光。她没有退避。她忘了这点屈辱,转向蝶衣,又一个劲儿哀求:

  “蝶衣,你别害你师哥,别害我们一家子!”

  她毫不犹豫,没有三思,在非常危难,首先想到的是袒护自己人。油煎火燎,人性受到考验。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蝶衣两眼斜睨着这个嘴唇乱抖的女人,他半生的敌人,火了。他不是气她为小楼开脱,他是压根儿不放她在眼里:

  “什么一家子?”

  蝶衣瞥瞥那历尽人情沧桑的宝剑,冷笑一声:

  “送师哥剑的那会儿,都不知你在哪里?”

  蝶衣转脸怔怔向着红卫兵们说:

  “送是我送的。挂,是她挂的。”

  他一手指向菊仙,坚定地。

  小楼拦腰截断这纠葛,一喝:

  “你俩都不要吵,是我的就是我的!”

  “哦?”一个红卫兵抬起下颚:“你硬?”

  有人抬来几大块砖头。又把小楼推跌。

  “黑材料上说,这楚霸王呀,嗓子响,骨头硬,小时侯的绝活是拍砖头呢。”

  “好,就看谁硬!”

  首领拎起砖头,猛一使劲,朝小楼额上拍下去。菊仙惨叫:“小楼!不不不!是我——”

  蝶衣惊恐莫名。

  他年岁大了,不是铜头铁骨,快五十的人,蝶衣热泪盈眶。他不再是天桥初遇,那什么人事都没经历过的,从石头里钻出来的,一块小石头。风吹雨打呀。

  只见小楼吃这一下,茫然失神的脸上,先是静止,仿似安然,隔了一阵,才淌下一股殷红的鲜血

  砖头完整无缺。小楼强撑,不吭一声——

  但,

  他老了。英雄已迟暮了。终于头破了。

  本来傲慢坚持的蝶衣,陡地跪倒地上。

  菊仙屏息。小楼用血污所遮的双目看他。他连自尊都不要?下跪?于此关头,只有哀恳?

  “我认了!请革命小将放过段小楼。”

  蝶衣跪前,借着取剑,摩挲一下。然后把心一横,闭目,猛地扔在地上:

  “是我的错!”

  菊仙愕然望向蝶衣。他望向小楼。

  蝶衣只觉万念俱灰。但为了他。他终别过脸去,一身抖索,非常不舍。

  他既承担了,菊仙衷心地如释重负,也许人性自私,但她何尝不想救小楼?此刻她是真诚的,流着泪:

  “蝶衣,谢谢你!”

  蝶衣凄然划清界线,并无再看她一眼。目光流散至遥远,只对半空说道:

  “我是为他,可不是为你。”

  小楼激动得气也透不过,暴喝一声,直如重上舞台唱戏,他的本色,他的真情。

  “你们为什么要胡说!欺骗党?我一人做事一人当!”

  他不要倒下。

  还是要当“英雄”。

  动作一大,鲜血又自口子汩汩流了一脸。他像嗜血的动物,嚎叫:

  “我这就跟你们走!”

  他背影是负伤的佝偻,离开自己的家。

  何去何从?

  如同所有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的“坏分子”们,接受单位造反派的审问。

  又是主角了。

  一代武生坐在一把木椅子上,舞台的中央,寂寞而森严。两盏聚光灯交叉照射在他的粗脸上。他有点失措,如新死的魂,乍倒阴间玄界,不知下一站是什么?

  审问者的声音坚冷如锋刃,发自头顶,上方,仿似天帝的盘诘。

  问的不止一人。

  轮着班。每回都是新鲜壮悍的声音。小楼一个对付一众。自科班起,旧社会的陋习,嫖妓的无耻,同谁交往?有什么关系?年?月?日?

  记不清的小事,得一一交代。

  经一道手,剥一层皮。

  小楼的个性,遭疲劳轰炸而一点一点的消灭了——只想倒下去,睡一下,明天回到群众中,当顺民。

  到了第三天。

  聚光灯又移得更近。小楼脸上已煞白。

  “你说过要把八路怎么怎么的话没有?”

  “没有。”

  “好好想一想。”

  “没有,想不起来。”

  “你说过要打八路军么?”

  “一定没有!肯定没有!”

  “你就爱称霸,当英雄,怎么肯那么顺毛?”

  “解放了是咱们的福气。”

  “那你干嘛处处跟毛主席作对?”

  “我怎么敢”

  “你攻击样板戏!搞个人英雄主义!还用破剑来阴谋刺杀毛主席宝像!毛主席教你‘不可沽名学霸王’,你不但学足了,还同你老婆联同一气反革命!”

  “——我没——”

  突然数十盏聚光灯齐开,四面八方如乱箭穿心,强光闪刺,小楼大吃一惊,张目欲盲,整个人似被高温溶掉。

  几个,或十几个黑影子,人形的物体,拳打脚踢,皮鞭狂抽,一个拎来一块木板,横加他胸前,然后用皮带何锤子乱击。人体和凶器交织成沉闷,黯哑的回响,肝胆俱裂。

  “好好交代!”

  “”

  “不招?”

  小楼不成人形了。

  从来不曾倒下的霸王——孩提时代,日治时代,国民党时代都压不倒的段小楼,终受不了,精神和肉体同时崩溃,崩溃在共产党手中。

  他什么也认了:

  “是!我是毒草,牛鬼蛇神,我思想犯了错误,对不起党的栽培,冒犯了伟大领袖毛主席他老人家我我有罪!我有罪”

  急得双眼突出,耗尽力气来践踏自己:

  “我是人模狗样!”






作者: 啼妃    时间: 2016-3-27 14:33
第八章 君王意气尽  贱妾何聊生(下)


他交代了。

  仍是其中一间课室,仍是“坦白室”,举国的学校都是“坦白室”。

  静。

  地上墙角也许残存从前学生们削铅笔的木刨花,是蒙尘的残废的花。

  教师桌旁坐了妇宣队的人,街坊组长也来了,干部也上座。

  下面坐了菊仙。

  一个中年妇女,木着脸道:

  “这是为他,也是为你。”

  菊仙紧抿嘴唇,不语不动如山。

  干部转过头,向门边示意。

  蝶衣被带进来。

  他被安排与菊仙对面而坐,在下面,如两个小学生。

  二人都平静而苍白。

  蝶衣开腔了:

  “组织要我来动员你,跟小楼划清界线。我们——都是文艺界毒草,反革命,挨整。你跟他下去——也没什么好结果——”

  蝶衣动员时有点困难。他的行为是“拆散”,但他的私心是“成全”。或是,他的行为是“成全”,他的私心是“拆散”。他分不清,很矛盾。反而充满期待。

  他瞅着菊仙的反应。胜券在握。

  干部主持大局:“菊仙,你得结合实际情况,认清大方向,作出具体抉择!你不划清界线,跟段小楼分开,往后是两相拖累。”

  妇宣队长沉着脸问:

  “你的立场是不是有问题!”

  女人逼害女人,才是最凌厉的。

  蝶衣忽然满怀企盼:她就此答应了。

  他等了好久,终于是国家代他“出头”!

  是的。国家成全了蝶衣这个渺渺的愿望啊。如果没有文化大革命,为他除掉了他俩中间的第三者,也许他便要一直的痛苦下去。幸好中国曾经这样的天翻地覆,为了他,血流成河,骨堆如山。一切文化转瞬湮没。

  他有三分感激!

  身体所受的苦楚,心灵所受的侮辱,都不重要。

  小楼又只得他一个了。

  他这样迫切地得回他,终于已经是一种负气的行为了。

  最好天天有人来权来逼,她妥协了,从此成了陌路人呀,蝶衣盼的就是这一天!

  他偷偷地,偷偷地泛起一朵奇异的笑。生怕被发觉,急急止住。

  菊仙意外地冷静:

  “我不离开他!”

  她不屈地对峙着。蝶衣望定她,淡淡地:

  “组织的意思你还抗拒?”

  菊仙浅笑:

  “大伙费心了,我会等着小楼的。”

  她眼风向众人横扫一下,挺了挺身子,说是四十多的妇人,她的妩媚回来了:

  “我不离婚。我受得了。”

  她诚恳而又饶有深意地,不知对谁说:

  “我是他‘堂堂正正’的妻!”

  蝶衣如遭痛击,怔坐。

  课室依旧平静如水。

  标语写着:“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恨难消,怨不散。她当头棒喝一矢中的。不留情面,“堂堂正正”!

  他俩都打听得一清二楚,知己知彼。二人此刻相对,泪,就顺流而下——最明白对手的,也就是对手。

  最深切了解你的,惺惺相惜的,不是朋友,而是敌人,尤其是情敌!

  干部朝菊仙厉声一喝:

  “你偏要跟党的政策闹对立?”

  转向蝶衣:

  “程蝶衣,你明儿晚上好好划清界线!”

  明儿晚上?

  又回到祖师爷的庙前空地了。

  多少美梦从这儿开始,又从这儿结束。

  焚烧四旧批斗大会的“典礼”。

  角儿们又再粉墨登场,唱那惨痛的戏。四旧都堆积成一座缤纷的玲珑宝塔:戏衣,头面,剧照,道具,脂粉,画册,曲本全都抄出来,里头有着一切旧故事,旧感情——

  盛大辉煌的了断。

  在一个凄凄艳红的晚上。

  火焰熊熊烈烈,冲天乱窜,如一群贪狼恶狗的舌。刮嚓刮嚓的啸着。炽腾点缀夜色,千古风流人物的幢幢身影,只余躯壳,木然冷视着烈焰。求也无用,哭也无用,笑则是罪。

  都得“亲手”扔进火海。各人为各人作华丽的殉葬。

  汗迹彩墨,随着绫衣锦缎灰飞,一起溶化。人人面目全非。

  《国际歌》响彻,朗朗的歌声:

  旧世界打的落花流水。

  不要说我们一无所有,

  我们是新世界的主人,

  英特纳雄耐尔就一定要实现!

  轮到两歌红角儿“互相批斗”,“互揭疮疤”的节目了。

  红卫兵的首领一宣布,大伙轰地鼓掌鼓噪。他一扬手,喊道:

  “我们要这两株大毒草,把丑恶的嘴脸暴露在群众脚下!”

  小楼和蝶衣二人,被一脚踢至跪倒,在火堆两边。在绿军装,红领巾,缠了臂章的娃儿控制下。

  暴喝如雷:

  “你先说!”

  一件霸王的黑蟒扎靠在烈焰中,化为灰烬。他的大半生过去了。他连嗓子也被打坏了,是一块木板,横加胸前,然后皮带和锤子乱击是那几十下子,他再也唱不了。

  “说!”

  红卫兵见他呆呆滞滞,在背上狠踢一记。段小楼,曾是铁铮铮一条汉子呀,目下就这样,被小娃娃诸般刁难羞辱。形势比人强。

  他只好避重就轻,沙哑地道:“程蝶衣这个人,小时侯已经扭扭捏捏,在台上也很妖艳。略为造作一点。”

  蝶衣无奈也吞吞吐吐:“段小楼第一次开脸时,就舍不得把头发剃光,留着马子盖,瞻前顾后,态度不好。”

  首领怒斥:

  “呸,揭大事儿!”

  小楼望望蝶衣,他会明白的他会明白的。也就继续找些话儿说了:“程蝶衣一贯自由散漫,当红的时候,天天都睡大觉,日上三竿才起来。”

  他们又指着蝶衣:“你揭他疮疤去!”

  蝶衣也望望小楼,他会明白的他会明白的。也开口了:“他赌钱,斗蛐蛐儿,玩物丧志,演戏也不专心,还去逛窑子!”

  一记铜头皮带劈头劈脑打下去。欲避不避。二人都带伤。

  “这么交代法?你俩要不划清界线,我怕过不了今儿这门!说!”

  小楼只能再深刻一点了:

  “他唱戏的水牌,名儿要比人大,排在所有人的前边,仗着小玩意,总是挑班,挑肥拣瘦!孤傲离群,是个戏疯魔,不管台下人什么身分,什么阶级,都给他们唱!”

  说得颇中他们意了:

  “他当过汉奸没有?慰劳过国民党没有?”

  “”

  “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他给日本人唱堂会,当过汉奸,他给国民党伤兵唱戏,给反动派头子唱戏,给资本家唱给地主老财唱给太太小姐唱,还给大戏霸袁世卿唱!”

  一个红卫兵把那把反革命罪证的宝剑拿出来,在他眼前一扬:

  “这剑是他送你吗?是怎么来头?”

  “是——是他给大戏霸杀千刀袁四爷当当相公得来的!”

  “小楼!”

  一下悚然的尖喊,来自垂手侧立一旁接受教育的黑帮家属其中一个,是菊仙。

  所有人都大吃一惊。

  他把蝶衣终生不愿再看一眼的疮疤,猛力一揭,血污狼籍。

  “啊哈!”那小将冷笑:“虞姬的破剑,原来那么臭!”

  他把它一扔,眼看要被烈焰吞噬了。

  意外地,蝶衣如一只企图冲出阴阳界的鬼,奋不顾身,闯进火堆,把剑夺回来,用手掐熄烟火。他死命抱着残穗焦黄的宝剑不放,如那个夜晚。只有它,真正属于自己,一切都是骗局!他目光如蛇蝎,慌乱如丧家之犬,他石破天惊地狂喊:

  “我揭发!”

  他诉冤了:

  “段小楼!你枉披一张人皮!你无耻!大伙听了,他的姘头,是一个臭婊子,贪图他台上风光,广派茶叶,邀人捧场,把他搅得无心唱戏,马虎了事。就是那破鞋,向他勾肩搭背,放狐狸骚,迷得他晕头转向”蝶衣越说,越是斗志昂扬。他忘记了这是什么时空,什么因由,总之,这桩旧事,他要斗!他要让世上的人都知道:“那破鞋,她不是真心的!”

  两个红卫兵马上把菊仙架来,三人面面相觑。

  蝶衣难以遏止:

  “千人踩万人踏的脏淫妇!绝子绝孙的臭婊子她不是真心的!”

  “她是真心的!”小楼以他霸王的气概维护着:“求求你们放了菊仙,只要肯放过我爱人,我愿意受罪!”

  蝶衣听得他道“我爱人”如遭雷击。

  他还是要她,他还是要她,他还是要她。

  蝶衣心中的火,比眼前的火更是炽烈了。他的瘦脸变黑,眼睛吐着仇恨的血,头皮发麻。他就像身陷绝境的困兽,再也没有指望,牙齿磨得嘎吱地响,他被彻底的得罪和遗弃了!

  “瞧!他真肯为一只破鞋,连命都不要呢!他还以为自己是真真正正的楚霸王!贪图威势,脱离群众,横行霸道,又是失败主义,资产阶级的遗毒”

  小楼震惊了:

  “什么话?虞姬这个人才是资产阶级臭小姐,国难当前,不去冲锋陷阵,以身殉国,反而唱出靡靡之音,还有跳舞!”

  红卫兵见戏唱得热闹,叫好。

  蝶衣开始神志不清:“虞姬不是我!霸王心中的虞姬不是我!你这样的贪图逸乐,反党反社会主义,歪曲农民革命英雄起义形象他温情主义,投降主义,反革命反工农兵。他是黑五类,是新中国的大毒草!他有一次还假惺惺嬉皮笑脸问:共产是啥玩意?是不是‘共妻’”啊当年一句玩笑。

  蝶衣如此卖力,不单小楼,连革命小将也愕然了,他真是积极划清界线呢,一丝温情都渗不进他铁石心肠中了。他英勇,凶悍,他把一切旧帐重翻,要把小楼碎尸万段而后已。

  小楼瞪着双目,他完全不认识蝶衣,和蝶衣口中的那个人。他们自很小很小就在一块了,为什么这般陌生?——

  蝶衣一生都没将过这么多的话!

  大伙恐怖地望着他。

  他意尤未尽,豁上了。指着菊仙:

  “还有这脏货,目中无人,心里没党,恶意攻击毛泽东思想,组织动员她,一点也不觉悟,死不悔改!”

  蝶衣激动得颤抖,莫名的兴奋,眼睛爬满血丝,就像有十多只红蜘蛛在里头张牙舞爪,又逃不出来:

  “我们要把这对奸夫淫妇连根拔起,好好揪斗!斗他!狠狠斗他!斗死他”

  蓦地,他住嘴了。

  在烈火和灰烟中,他看到小楼一张脸,画上他也看不明白的复杂的表情。但隔得那么远,楚河汉界,咫尺天涯。

  一不小心,一切都完了。

  蝶衣蓦地住嘴,不断喘气,灵魂沸腾,再也说不上什么。即便自他天灵盖钻一个洞,灌满铁浆,也没这样的滚烫痛楚过。

  狠狠斗他?斗死他?

  不!

  不不不不不!

  二人隔火对峙,太迟了,一切斗迟了。

  言犹在耳,有力难拔。

  蝶衣惊魂未定。菊仙冷峻的声音响起来。她昂首:

  “我虽是婊子出身,你们莫要瞧不起,我可是跟定一个男人了。在旧社会里,也没听说过硬要妻子清算丈夫的,小楼,对,我死不悔改,下世投胎一定再嫁你!”

  红卫兵见这坏分子特别顽强,便用口号来压她:

  “打倒气焰高张的阶级敌人!”

  “敌人不投降,就叫他灭亡!”

  “剃阴阳头!”

  菊仙被揪住,一人拎刀,头发被强行推去一半,带血。她承受一切。

  首领骂:

  “妈的,那么顽劣,明天游街之后,得下放劳动改造!”

  眼瞅着菊仙被逮走,小楼尽组合一分力气,企图力挽狂澜:

  “不!有什么罪,犯了什么法,我都认了!我跟她划清界线,我坚决离婚!”

  菊仙陡地回头。大吃一惊。

  小楼凄厉地喊:

  “我不爱这婊子!我离婚!”

  菊仙的目光一下子僵冷了,直直地瞪着小楼,形如陌路。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蝶衣听得小楼愿意离婚,狂喜狂悲。毛主席说过:“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不不不,他错了,爱是没得解释的,恨有千般因由。伟大的革命家完全不懂

  蝶衣尖叫:

  “别放过她!斗死这臭婊子!斗她!”

  他没机会讲下去。

  人群中冒出一个黑影儿。

  “程蝶衣,你就省着点吧。还瞧不起婊子呢!你们戏子,跟婊子根本是同一路货色。红卫兵革命小将们听着啦,这臭唱戏的,当年呀,啧啧,不但出卖过身体,专门讨好恶势力爷们,扯着龙尾巴往上爬,还一天到晚在屋子里抽大烟,思春,淫贱呢,我最清楚了。他对我呼三喝四,端架子,谁不知道他的底?从里往外臭”

  蝶衣费劲扭转脖子,看不清楚,但他认得他的声音:

  “靠的是什么?还不是屁眼儿?仗着自己红,抖起来了,一味欺压新人,摆角儿的派头,一辈子想骑住我脖子上拉屎撒尿的使唤,不让我出头。我在戏园子里,平时遭他差遣,没事总躲着他。我就是瞧不起这种人!简直是文艺界的败类,我们要好好的斗他!”

  小四!

  这是他当年身边的小四呀!

  他为了稳定自己的立场,趁势表现,保护自己,斗得声泪俱下,苦大仇深。

  大伙鼓掌,取笑,辱骂,拳打脚踢。口涎黄痰吐得一身一脸。

  火舌咝咝地伴奏。

  蝶衣从未试过这样的绝望。

  他是一只被火舌撩拨的蛐蛐,不管是斗人抑被斗,团团乱转,到了最后,他就葬身火海了。蓦然回首,所有的,变成一撮灰。

  他十分的疲累,拼尽仅余力气,毫无目标地狂号:

  “你们骗我!你们全都骗我!骗我!”

  他一生都没如意过。

  他被骗了!

  “文化大革命万岁!”口号掩盖了他的呼啸。

  小四把他怀中的剑夺过,恭恭敬敬地交给红卫兵:

  “小将们,这破剑,就是反革命分子的铁证!”

  首领振臂呐喊:

  “对!我们得好好保管它,让牛鬼蛇神扛着,从这个场赶到那个场,来回的赶,天天表演,教育群众,反革命分子的兔崽子没有好下场”

  场面兴奋而混乱,凄厉得人如兽。

  “文化大革命万岁!”

  “文化大革命万岁!”

  沸腾怒涌的声浪中,每个人都寻不着自己的声音。

  蝶衣和小楼又被带回“牛棚”去。

  各人单独囚在斗室中。

  未清理的大小便发出恶臭。但谁都嗅不着。他们的生命也将这样的腐烂下去,混作一滩。“天天表演”?到处是轰轰响的锣声,如一根弦,紧张到极点,快要断了。有个地方躲一躲就好了。

  破碗盛着一点脏水。

  蝶衣经历这剧烈的震荡绝望忧伤,不能成寐,鬓角头发,一夜变白。

  而四周,却是不同的黑。灰黑,炭黑,浓黑,墨黑。他没有前景。君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他取过那破碗往墙上一砸,露了尖削的边儿,就势往脖子上狠狠一割——

  谁知那破碗的边儿,不听使唤,朝脖子割上一道,两道,三道,都割不深。且蝶衣人瘦了,脖子上是一层皱皱的批,没什么着力处。

  情况就像一把钝刀在韧肉上来回拖拉,不到底。

  蝶衣很奋勇地用力,全神贯注地划着,脖子上的伤痕处处,血渗下来,又不痛,又不痒,只是很滑稽。为什么还死不了?

  他记起那只蝙蝠,它脖子间的一道伤口,因小刀锋利,一下便致命了。血狂滴至锅中汤内,嫣红化开血尽四爷舀给他一碗汤喝,这汤补血都因为小楼。

  不想追认前尘往事,再往上追溯,他就越发狠劲——

  突然,门外一声叱喝:

  “干什么?”

  人声聚拢:

  “抹脖子啦!寻死啦!”

  涌来五个值夜的红卫兵,眼里闪着初生之犊的兴奋的光芒。他们制造了死亡,他们也可以暂止死亡。

  一人过来夺去破碗。

  一人取来一把破报纸,又捣上伤口去。

  “那么容易寻死觅活?啊?戏不演啦?”

  “你妄想自绝于党!自绝于人民!竟敢抗拒改造?抗拒批判?”

  “好呀——”

  红卫兵的首领排众而出,下令:

  “你要死,偏不让你死!”如同判官,铁面无私,庄严而凶悍。

  大伙遂一边胡乱止血一边在喊:

  “文化大革命万岁!”

  蝶衣血流了不少,命却留得长。他跌坐退缩至角落,一双手慌乱地摇,声音变得尖寒,凄厉如月色中的孤鬼:

  “我没有文化!不要欺负我!不要欺负我!”

  蝶衣并没有虞姬那么幸运,在一个紧要的关头,最璀璨的一刻,不想活了,就成功地自刎------他没这福分。还得活下去。

  还是戏好,咿咿呀呀的唱一顿,到了精彩时刻,不管如何,幕便下了,总是在应该结束的辰光结束,丝毫不差。

  虞姬在台上可以这样说:“大王呀!自古道忠臣不事二主,烈女不嫁二夫,大王欲图大事,岂可顾一妇人。也罢,愿乞君王三尺宝剑,自刎君前,以报深恩也!”但在现实中,即便有三尺宝剑,谁都报不道谁的恩。

  每个人的命运,经此一役,仿佛已成定局。

  小楼面临拔宅下放的改造,“连锅端”,不知什么时候复返,东西得带走。其实也没什么东西可带。

  暝色已深,小楼佝偻地走向家门,黑帮分子的罪状大招牌不曾卸下,几个红卫兵押回去收拾。

  屋子里头漆黑一片,不见五指。

  一打开电灯,迎面是双半空晃着的,只穿白线袜子的脚!

  小楼大吃一惊,悚然倒退几步。

  仰视。

  菊仙上吊了。

  她一身鲜红的嫁衣,喜气洋洋。虽被剃了阴阳头,滑稽地,一边见青,一边尚余黑发,就在那儿,簪上了一朵红花——新娘子的专利。

  “菊仙!”

  小楼撕心裂肺地狂喊,连来人也受惊,一时间忘了叱喝。

  菊仙四十多了,她不显老,竟上了艳妆,一切仿如从前岁月某一天——风烛半残,一脸酡红的新娘子妖娆欲滴,舍不得嫁衣,陶陶自乐地指点着:

  “这牡丹是七色花丝线,这凤凰是十一色花丝线,这……”

  小楼把她拦腰一抱,扔到床上去。醉眼迷离的男人急不及待要脱下她的衣鞋:

  “妖精——”

  “弄皱了,弄皱了,再穿会儿吧!”

  她抵抗着,不许他用强,乜斜媚视:

  “多漂亮的娇活儿!真舍不得给脱下来。你见过没有?”

  小楼动手动脚的,急火正煎:

  “你真是!我师弟那几箱子行头,什么漂亮的戏衣没见过?急死我了!”

  “行头是行头,嫁衣是嫁衣,堂堂正正的穿了好拜天地!”

  她仍在絮絮不休,沾沾自喜:

  “嗳,你知道我什么时候下决心给自己置件嫁衣?老鸨还真当菊仙光着脚走的。呸!打自从见了你这个冤家,我就”

  啊她要的是什么?“只要你要我!”她青春,妍丽,自主,风姿绰约地,自己赎的身,又自己了断。溺水的人,连仅有的一块木板也滑失了。一段情缘镜花水月。她只是个一生求安宁而不可得的女人。洗净了铅华,到头来,还是婊子。

  是小楼的“维护”,反而逼使她走上这条路?离婚以后,贱妾何聊生。她不离!

  小楼颓然,重重跌倒在地。

  他身后,门框正中,亦遭押送的蝶衣幽幽而过,人鬼不分。他分明听见小楼那黯闷的哀嚎,如失群重伤的兽。

  各人生命中的门,一一,一一闭上了。

  “瞧什么?”红卫兵们把门砰地关上。

  蝶衣过去了。

  霸王跟虞姬没有碰面的机会,也没有当主角的机会了。因为,下一回的主角是一个剧作家,他的双手被拗向后,像一架待飞飞机的双翼,头俯得低低的,又似一架眼看快要触山的飞机的头。他痛苦而吃力地维持这个姿势,脸皮紫涨,快要受不了,正是生不如死。跪在高台上的,除开他,旁边还有二三十个陪斗的角色。

  几次以后,又换了人。这么大的地方,躲不了就躲不了。斗争雷厉风行,大时代是个筛子,米和糠斗在上面颠簸。

  牛鬼蛇神都收拾好,各拎一各包包,全部细软家当被褥,还绑好一个漱口杯,一块毛巾,还有牙刷,肥皂

  都如行尸走肉,跟着大队走。连六七十岁的老人,满腹经纶显赫一时的知识分子,亦神情恍惚地背着书包,像小学生般排在队伍中。远赴边疆,发配充军的一行败兵。由一身草绿,臂章鲜红的小孩发号施令。

  “誓死保卫毛主席!誓死保卫林副主席!誓死保卫中央文革!誓死保卫江青同志!誓死揪出阶级敌人!誓死”

  牛棚出来的,全被塞仅五六辆敞蓬卡车上。上车的一刹,电光石火,蝶衣站住了。他嗫嚅:

  “师——”

  小楼憔悴躲了,苍老而空洞,有一种“偷生”的耻辱。他没搭理,便被推至其中一辆卡车上。

  前路茫茫。

  卡车塞满了牛鬼蛇神后,各朝不同的方向驶去。

  二人分隔越来越远。

  没讲上一句话。

  从此再也讲不上一句话。

  那“誓死”的口号声送走卡车队伍。终于它们是永不碰头的小黑点,走向天涯。

  中国那么大,人那么多,何处不可容身?天南地北,沧海桑田。

  正是:“沙场壮士轻生死,年年征战几人回。”

  此情此景,就是你我分别之日,永诀之时。


作者: 啼妃    时间: 2016-3-27 14:34
第九章 八千子弟俱散尽


浩荡的闽江下游,是福州。

  小楼下放劳动改造,到了一个他从未想过要到的地方。在南边。北方的人流落南蛮去,南方的人远赴北大荒。八千子弟俱散尽。

  所有在“干校”苟活的反革命分子,混在一处,分不清智愚美丑,都是芸芸众生——念,咦?日子回到小时侯,科班的炕上,惺忪而起。

  仍是操练。

  拉大车,造砖,建棚,盖房子。在田间劳动,种豆和米,还有菜。凿松了硬地,或把烂地挖掘好,泥里有痰涎,鼻涕,大小二便,血脓,和汗。上下午,晚饭后,三个单元分班学习

  小楼的功架派用场了,当他锄禾日当午时,犹有余威。他逝去的岁月回来了,像借尸还魂。但他老了。

  听说蝶衣被送到酒泉去。酒泉?那是关山迢遥的地方呀。在丝绸之路上,一个小镇。酒泉,丝路,都是美丽的名字。蝶衣在一间工厂中日夜打磨夜光杯,连夜光杯,听上去也是美丽的名字呢。

  小楼并无蝶衣的消息。

  他想,整个中国的老百姓,也是如此这般的老去吧,蝶衣又怎会例外?

  福州是穷僻的南蛮地。

  闽菜样样都带点腥甜,吃不惯,但因为饥饿,渐渐就惯了。

  家家是一张家禽票,十只定量蛋过年的。拿着木棒,拼命敲打艰辛轮侯买来的一块猪肉,打得粉烂,和入面粉,制成皮子,包蔬菜吃,叫做“肉燕”。真奇怪。那么困难才得到的肉,还不快吃,反而打烂,浪费工夫。小楼就是过这样的活。岁月流曳,配给的一些“鸡老酒”,红似琥珀,带点苦味。它是用一只活鸡,挂在酒中,等鸡肉,骨都融化以后,才开坛来饮。因人穷,这鸡,都舍不得吃,留着,留着,再酿一次。就淡然了。

  留着也好。

  小楼总是这样想:活着呢。活着就好。他也没有亲人了。菊仙不在,蝶衣杳无音讯。

  当初,他们还是同在一片瓦面底下。

  是的。他原谅蝶衣了。他是为了他,才把一切推到女人身上。蝶衣决不会出卖他!他一定是为他好,不过言词用错了。但在那批斗的战况中,谁不会讲错话/自己也讲错过。他挂念:酒泉?是在哪儿呢?也许今生都到不了。当明知永远失去时,特别的觉得他好。恩怨已烟消云散。

  到底是手足。没错。

  而日子有功,他们一众都做得很熟练。每天早上起床后,全对着贴在墙上的毛主席像,先三鞠躬,再呼喊:“敬祝毛主席万寿无疆!万寿无疆!敬祝林副主席身体健康!身体健康!”便是“早请示”。

  晚上,睡觉以前,又再重覆一遍。然后,向毛主席像禀告,今日已有进步,思想已经觉悟,开会学习相当用心。念念有词,这叫“晚汇报”。

  人人都习惯了谦恭木讷,唯唯诺诺。不可沽名学霸王。连手握语录,都有规矩,大指贴紧封面,食指,中指和无名指贴紧封底,表示“三忠于”。还有,小指顶着书的下沿,表示“四无限”——忠于毛主席,忠于毛泽东思想,忠于毛主席的革命路线。对毛主席无限热爱,无限信仰,无限忠诚,无限崇拜。

  认真地改造。九蒸九焙,很忙碌。

  还得提着马扎儿到广场,跟大队看革命电影,学习。

  某个晚上,一个老人在看电影中途,咕咚的倒地,他捱不住,死了。胡琴第一把好手。

  是几个男的,包括小楼在内,抬到山脚下给埋了。坟像扁扁的馒头,馊的。营养了黄土地。

  会仍继续开着。遥望是黯黄的灯,鬼火似地闪着。

  忽地发觉地里有人偷白薯。悉悉的挖泥声。埋死人的几个,喝骂:

  “妈的!偷吃!”

  “咱种的好,一长足就来偷!不止一次!”

  逃的逃,追的追,逮住一个脏兮兮的小孩,和两个比较大的,十六七岁模样。都衣衫褴褛,饥不择食。

  “住哪儿!父母呢?”

  小孩颤着:

  “爸妈都上斗私批修学习班去,一年多。家里没人饿”

  两个少年,看来像学生,原来破烂的衣袖仍缠着臂章,什么是用指定的黄油写上“红卫兵”三个字。红卫兵?是逃避上山下乡的红卫兵呀!

  曾几何时,他们串联,上京,意气风发。一发不可收拾,国务院发布指示,终止串联,并号令全部返回原来单位。他们的命运,是无用了,不知如何处置,一概上山下乡,向贫下中农再学习。

  流窜在外的,回不了家的,听说不少死于不同派系的枪下

  一个蓦地自他口袋中,掏出一把纪念章,向揪着他的小楼哀求:

  “大叔,我让您挑一个,您喜欢哪个就要了吧,请给我们白薯吃。两三天没吃了。”

  他来求他?

  当初凶悍地吧他们踩在脚底下的黄毛小子,倒过来求牛鬼蛇神放一条生路?同种同文,自相残杀后,又彼此求饶?

  十年过去了。

  毛主席死了。

  华主席上场了。

  华主席下台了。

  四人帮被打倒了。

  灾难过去,那些作恶的人呢?那些债呢?那些血泪和生命呢?

  回忆一次等于脱一层皮。

  举国都受了巨大的骗。因而十分疲倦。

  一时之间,谁也不知道什么是错?什么是对?——小楼在香港湾仔天乐里一间电器铺子上的电视机,看到四人帮之审讯戏场。

  小楼是在福建循水路偷渡来香港的。

  霸王并没有在江边自刎。

  这并不是那出戏。想那虞姬,诳得霸王佩剑,自刎以断情。霸王逃至乌江,亭长驾船相迎,他不肯渡江。盖自会稽起义,有八千子弟相从,至此无一生还,实无面目见江东父老

  现实中,霸王却毫不后顾,渡江去了。他没有自刎,他没有为国而死。因为这“国”,不要他。但过了乌江渡口,那又如何呢?大时代有大时代的命运,末路的霸王,还不是面目模糊地生活着?留得青山在,已经没柴烧。

  “别姬”唱到末段,便是“暑去寒来春复秋,夕阳西下水东流。将军战马今何在,野草闲花满地愁”。

  “喂,是不是买?要什么牌子?”那电器铺子的职员见小楼专注地看电视,马上过来用这种招式赶客,以免他们占住门口一席位。

  “对不起,看看吧。”寄人篱下,小楼只好识趣地走了。

  幸好全港九的人都在追看这热闹缤纷的伟大节日,所以小楼走前一点,又在一间凉茶铺前驻足,与一大群好事之徒仔细追认。是她了,就是她!“四人帮”这审讯特辑,许是一九八一年全港收视率最高之电视节目了。江青,举世瞩目,昂首上庭,她说:“革命是一个阶级试图推翻另一个阶级而采用的暴力。”她说:“我,与毛主席共患难,战争时,在前线,惟一留在他身边的女同志,三十八年整,你们都躲到哪里去啦?”她说:“我只有一个头,拿去吧!”她说:“我是毛主席的一条狗,他叫我咬谁,我就咬谁!”她说:“记不起!”她说:“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这戏明显地经过彩排剪辑。江青受审的时候是六十六岁。一般六十六岁的老人,若不是因为她,和她背后的伟人,应该含饴弄孙静享晚年,不过,如今

  但香港人,隔了一个海,并无切肤之痛,只见老妇人火爆,都鼓起掌来。

  “哗!这婆娘好凶!”

  “喂,给你作老婆你敢不敢要?”

  “谢谢!你慢用!”

  小楼落寞地,退出场子。尘满面鬓如霜,他也是六十多的老人了。

  一辆“回厂”的电车,驶过小楼身畔。

  小楼倾尽所有,竭尽所能逃来香港。最初他便是在电车公司上班。劳改令他的身子粗壮,可以捱更抵夜。

  在这美丽的香港,华灯初上,电车悠悠地自上环驶向跑马地。叮铃的响声,寂寞的夜,车轨一望无际,人和车都不敢逾越。

  “回厂”的电车到了总站,换往另一路轨行驶时,需用长竹竿吧电缆从这头驳过那头。扎着马步,持着长竿的,是垂垂老矣的末路霸王。是的,当年曾踏开四平大马的霸王。可是他勉强支撑,有点抖,来回了数番,终于才亮了灯,车才叮叮地开走。由一条路轨,转至别一条路轨。

  直至更老了。他又失去了工作。

  如今他赖以过活的,是他以前驾驶电车的同事,儿子申请到廉租屋,自己的一层物业隐瞒不报,在未处置之前,找小楼看屋,给他一点钱。小楼申请到公共援助,又把这情况隐瞒不报,于是他每月得到六百多元。如果一旦被揭发有外快,社会福利署便会取消他的援助金了。他有点看不起自己。

  但营营役役的小市民,便是靠一些卑微鄙俗的伎俩,好骗政府少许补助。像穴居的虫儿,偶尔把头伸出来,马上缩回去;不缩回去,连穴也没有。而香港,正是一个穷和窄的地方,穷和窄,都是自“穴”字开始。

  小楼踱回他的巢穴。那是在天乐里附近。他喜欢“天乐里”。他记得,刚解放那年,他与蝶衣粉墨登场,在天桥,天乐戏院。大张的戏报,大红底,洒着碎金点,书了斗大的《霸王别姬》。天桥,变戏法,说书场,大力丸,拉洋片,混沌,豆汁,小枣粽子,吹糖人,茶馆但小楼,自一九六六年起,嗓子打坏了,从此没再唱过半句戏。见到天乐两个字,只傻呼呼的笑了。多亲切。

  楼下还有警察抽查身分证。刚查看完一个飞型青年,便把他唤住:

  “阿伯,身分证。”

  小楼赶忙掏出来,恭敬珍重地递上。他指点着:

  “阿sir,我是绿印的!”

  一九八二年开始,香港政府为遏止偷渡热潮,实施“即捕即解”法令。小楼的“绿印”,令他与别不同,胸有成竹。他来得够早,那时,只要一逃进市中心,就重生了。他比其他人,幸福安全得多。

  “上海佬!”

  一个小胖子敲铁闸,小楼过去开闸,让他进来。小胖子才读四年级,他喜欢过来隔壁这个老伯的空屋中玩龟。

  今天不见了那龟。

  小胖子问:“上海佬,龟呢?”

  “我不是上海佬,”小楼用半咸淡的广东话强调:“我讲过很多遍,我是北京来的!”

  他很奇怪:“那有什么不同?”

  小楼无法解释,他有他的骄傲:“我是北京人!不是上海人!”

  “龟呢?”

  他环视小楼的空屋。一张枯藤椅,一张木板床,床脚断了一截,却没有倒塌,啊!原来小楼捉了那只龟,垫着床脚,它硬朗而又沉默地顶着,活着,支撑着整张床。

  龟旁有一小碟饭和水。

  “有没有搞错?”小胖子大叫:“它会死的!”

  他懒得同小孩谈论生死。本身没有文化,但文化大革命他惯见生死。在他自北方下放至南边时,五百多人被折磨掉二百多,一天之间,传染病死去三十人。不停的斗争,目睹有人双腿被锯断,满口牙齿被打落,生不如死,死不如死得早。往上推吧,小楼想,北洋,民国,日治,国共内战,解放,土改,抗美援朝,三反,五反,整风,反右,三年自然灾害到了文革,中国死了多少人?中国人是世上最蠢,最苦,又最缘悭福薄的民族。蠢!总是不知就里地,自己的骷髅便成了王者宝座的垫脚石——但不要紧,小孩一个个被生下来,时间无边无涯,生命川流不息。死了一亿算什么?荒废了十年算什么?小楼面对小孩鲜嫩的岁月,他很得意,他快死了,但毕竟还没死。

  “很闷呀,没好玩的,我走了。”连小孩也跑掉。

  还是香港的小孩幸福。下列望着这个无礼但又活泼的小胖子。他懂什么政治?

  如果他在北京听说打倒四人帮之后,北京的小学生被教育着,上体育课,是用石块扔掷一些稻草人,上面画着江青的像。小孩扔掷得很兴奋——但,“万一”江青若干年后被“平反”了,这些小孩,岂非又做“错”了?

  大人都喜欢假借小孩的力量来泄愤。这是新中国的教育方针。香港小孩幸福多了。小胖子高兴的时候,来教小楼玩一种电子游戏机,是一个傻瓜千方百计要走入一间屋子内,在投奔的过程中,高空扔下水桶,木锤,锯等杂物,中了头颅,他就一命呜呼。但有三次“死”的机会——多像中国人顽强的生命力!

  小楼手指不甚灵活,总是很快便玩完了。“一听到音乐声就知你又死了!”小胖子是这样的嘲笑他。

  音乐?对了,他很久很久,没听过任何音乐了。他残余的生命中,再也没有音乐了。忽然,他又感到日子太长,怎么也过不完。

  幸好他拥有自由。

  他自由地乘坐电车。他爱上游车河,主要是便宜,且只有这种胡琴上弦动的节奏,才适合他“天亡我楚,非战之罪”的霸王。四面是楚歌。楚歌是雨。雨打在玻璃上,雾湿而不快。

  小楼为了谋杀时间,由湾仔坐到筲箕湾。途经北角新光戏院,正在换画片,又有表演团访港了。他没留神。后来又筲箕湾坐回湾仔。自昏晕的玻璃外望,十分惊愕——

  “程蝶衣”

  他赫然见到这三个字。


作者: 啼妃    时间: 2016-3-27 14:35
第十章 虞姬虞姬奈若何


他识的字有限,但这三个字,是他最初所识!

  “程蝶衣”?

  他几乎不相信自己那双六十多岁的昏花老眼。一定是看错了,一定是看错了。

  电车踽踽驶过新光戏院。

  要是他没有回头,有什么关系?他随随便便地,也可以过完他的日子。他可以消失在杂沓的市声中,像一滴雨,滴到地面上,死得无声无息。

  小楼却回头。

  只见“程蝶衣”三个字离他越来越远。不。他匆匆地下车,司机用粗口骂他,说他阻碍地球转动。

  跑到戏院对面的行人路上,仰首审视。这是“北京京剧团”的广告牌,大串的人名,一大串的戏码。有一个标榜突出的名衔,叫“艺术指导”,旁边有“四十年代名旦”字样,然后是“程蝶衣”。

  啊,是他!是他!是他!是他!

  小楼的嘴张大,忘记合上。他浑身蒸腾,心境轻快。他的眼珠子曾因为年迈而变得苍黄,此刻却因年轻而闪出光彩。

  他竟然在这样的方寸之地,重遇他故旧的兄弟!

  蝶衣不是被下放到酒泉去了吗?

  每当他打开报纸,看到唐酒的广告,有些认得的字,譬如“葡萄美酒夜光杯”,他就联想起在打磨夜光杯的蝶衣,一度要把他斗死的对头。

  他笑了。不,谁都没有死。是冥冥中一次安排——

  姬没有别霸王,霸王也没有别姬。

  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

  二人又回来了!

  小楼在新光戏院的大堂逡巡甚久。把一切形色画片巨型广告都看尽了,就是不见蝶衣在。那些角儿,名字十分陌生,看来是“四化”的先锋,推出来套取外汇,于经济上支持祖国。见到祖国新儿女的名字,不是向阳,向红,前进,东风那么“保险”了,可喜得很。

  黄昏时分,戏院闸外,工人搬戏箱道具重物,进出甚忙。帘幕掩映间,隐约见舞台。还没正式开锣,今晚只是彩排试台。

  小楼终于鼓起勇气,上前。

  有穿戏院制服的人来问:

  “什么事?”

  “我想找人。”

  “你认识谁?”

  “程蝶衣。”

  那人上下打量他。半信半疑。

  “你们什么关系?”

  “科班兄弟呀!是兄弟。请说小楼找他。我们可是几十年——”

  “小楼?姓什么?”

  啊他是完完全全被遗忘了。

  当然,任何人都会被遗忘,何况一个唱戏的?整台戏的导演也会渐渐冉退。

  小楼被引领进入化妆间。熙熙攘攘的后台,一望无际的长镜,施朱敷白的脸齐齐回首,全都是素昧生平的人。

  小楼四处浏览,生怕一下子失察,他要找的,原来是一个骗局,他来错了——他见到一双兰花手,苍老而瘦削的手,早已失去姿彩和弹性,却为一张朗朗的脸涂满脂粉加添颜色。他很专注,眼睛也眯起来,即使头俯得低了,小楼还是清楚地见到,他脖子上日远年湮的数道旧痕。

  拍拍他瘦小的肩头。

  那人浸沉在色彩中,只略回首点个头。他不觉察他是谁。小楼很不忿。

  “师弟!”

  老人回过头来。

  一切如梦如幻,若即若离。

  这张朦胧的脸,眉目依稀,在眉梢骨上,有一道断疤。是的。年代变了,样子变了。只有疤痕,永垂不朽。

  一时之间,二人不知从何说起。都哑巴了。

  蝶衣怨恨他的手在抖抖瑟瑟,把好好的一张脸,弄糊了一点。女演员年纪轻,不敢惊动她的艺术指导。蝶衣忘了打发,她最后借故跑去照镜子。走了,蝶衣都不发觉。他想不起任何话。重逢竟然是刺心的。

  这是不可能的!

  怎么开始呢?

  怎么“从头”开始呢?

  太空泛了。身似孤舟心如落叶,又成了习惯。需要花多大的力气,好把百年皇历,旧帐重翻?蝶衣只觉浑身乏力。

  小楼那在肩上一拍的余力,仿佛还在,永远在,他忽地承受不了,肩膊的痛楚来自心间。他哆嗦一下。

  小楼只道:

  “你好吗?”

  “好。你呢?”

  好像已经过了一千年,隔了阴阳界。蝶衣五内混战

  幸好外头有鼓乐喧天,破坏了这可恨的冷场。二人终有一个借口,便是:到上场门外,看戏去。

  台上正试着新派的京剧,戏码是《李慧娘》。其中的一折。

  慧娘在阴间飘漾。唱着:

  怨气冲天三千丈,

  屈死的冤魂怒满腔

  仰面我把苍天怨,

  因何人间苦断肠?

  李慧娘向明镜判官诉说人间贾似道横行。判官喷火,小鬼翻腾,干冰制造的烟幕,陡地变色的戏衣扇子包装堂皇。看得小楼傻了眼。他从来不曾发觉,一切都不同了。

  只有他站立的位置,那是上场门外。戏台上,永永远远,都有上场何下场的门儿。

  蝶衣开腔了:“平反后没排过什么长剧。都是些折子戏。”

  小楼道:“嗳。要唱完整整一出戏是很辛苦的。不过,平反就好。”

  小楼才瞥到,蝶衣的一节小指不见了。他早就上不了场。

  他一双风华绝代的手,只剩下了九根指头,用来打磨夜光杯,却是足够的。

  夜光杯,用戈壁石琢磨出来。有很多式样。高脚的,无足的。也有加刻人物,莲瓣,山水,花卉,翎毛,走兽等花纹。

  蝶衣在单调劳累的漫长岁月中,天天面对色相迥异的酒杯。他在打磨过程中,惟一的安慰,便是反复背诵虞姬备酒,为大王消愁解闷的一幕。他反复背诵,当中必有一个杯,必有一天,大王说:“如此——酒来!”

  据说好的杯,其质如玉,其薄如纸,其光如镜。所以能够“夜光”。蝶衣从未试过,夜色之中,试验那杯之美。

  酒泉只是符号,红尘处处一般。转瞬之间,他是连“美色”也没有了,哪有功夫管杯子。谁可对岁月顽固?

  “我差点认不出你来。”小楼道。

  “是吗?”蝶衣又琢磨着:“是吗?”这样的话,令蝶衣起疑,受不住。他真的一无所有?没有小指,没有吊梢凤眼,没有眉毛,嘴巴,腰,腿。没有娘,没有师父,没有师哥没有。小楼在旁絮絮说什么,他说他的,他自己又想自己的。一时间二人竟各不相干。

  “愣在那儿想什么?”小楼又道。

  于喧嚣的鼓乐声衬托下,蝶衣说:“想北京。”

  “我想北京有道理。但你就一直在北京”

  “对,越是一直在北京,越是想北京。师哥,北京的钟楼,现在不响了。”

  “什么响不响!钟楼——”

  小楼稍怔,也令蝶衣伤感。他们其实一齐老去,何以小楼老得更快?

  不!他不肯罢休。

  “北京京剧团”访港演出,也制造了一些高xdx潮。蝶衣与团员们,都穿上了质料手工上乘的西装来会见记者。于招待会中,由新一代的艺人唱一两段。记者们会家子不多,刚由校门出来的男孩女孩,拿一份宣传稿回去便可以写段特写交差了。甲和乙的对话可能是:

  “这老头子干瘪瘪,真是四十年代的花旦?他扮花旦?谁看?”

  “我怎么知道?四十年代我还没出生。五十年代我也还没出生。”

  这就是青春的霸气。青春才是霸王。

  酬酢繁密,蝶衣向团长申请假期,希望与儿时弟兄聚聚。

  后来终得到半天。晚上赶回。

  小楼领蝶衣到北角横巷的小摊子喝豆浆,吃烧饼油条去。当然,豆浆太稀,油条不脆,那天,烧饼欠奉了。蝶衣吃得很惬意——虽然他只得十只牙齿是真的。

  黄昏还未到,天色逐渐灰,在一个非常暧昧的辰光,还差一刻电灯才肯亮,人人的面貌无奈地模糊起来。

  蝶衣觑个空子凝视他一下。蓦地记起什么似的,自口袋中皮包那硬面夹子,抽出一张烟薰火燎过的照片。小楼眯缝着老眼一瞧,原来是很久很久很久以前,大伙在祖师爷庙前,科班的小子,秃着顶,虎着脸,煞有其事众生相。

  两张老脸凑在一起,把前朝旧人细认。

  “这——小粽子!现在呐?”

  “清队时,死在牛棚里了。”

  “小黑子!”

  “下放到农场后,得瘟疫死了。”

  “这个最皮了,是小三!”

  “小三倒是善终,腿打断以后,又活了好些年,得肝病死的,酒喝太多了。”

  “小煤头呢?”

  “好象半身不遂,瘫了。是在工厂演出时吊大灯,摔的。”

  二人有点欷嘘,蝶衣合上了照片夹子,他凄然而幸运地一笑。

  “甭问了——剩下你我,幸好平安。”

  “那斗咱们的小四呢?”

  “说他是四人帮分子,坐大牢去了。听说疯了,也许死了怕想,都一个样,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不谈这个了!”蝶衣不愿继续谈下去。

  小楼问:“来了这么多天,喜欢香港吗?”

  “不喜欢。”

  “我实在也不喜欢。不过当初根本没想到过可以平反。你说,‘平反’这玩意又是谁给弄出来的?”小楼喃喃,又道:“算了,我带你到一个地方去。”

  站在弥敦道上,隔了老宽的一条马路,再望过去,是分岔路口,在路口,有一间澡堂。这澡堂不知有多少年历史了,反正在香港,老上海老北平都知道它,它叫“浴德池”。

  路上有人递来一张纸,他一怔,不知接不接好。那是一张PASSPORT。

  小楼接过。给他看,他也看不懂,都是英文字,印制成香港护照的样子,有两头吐舌的雄狮,拥护一顶皇冠。在空格上写了“灵格风”。宣传品。

  “这是什么风?”蝶衣问。

  “扔掉它,天天在派。满流行的。”其实小楼不知就里,也不好意思说他不知道:“用来垫桌子又嫌不够大。”

  到了最后,蝶衣也得不到答案。他也忘记去追问。什么风也好,只要不是“整风”。弄得满街满巷都是革命亡魂,不忿地飘漾,啁啾夜哭。

  蒸汽氤氲的澡堂内,两个老人再一次肉帛相见,袒腹相向。苍老的肌肉,苟存着性命。这样的赤裸,但时间已经过去。

  小楼很舒泰但又空白地说:

  “一切都过去啦。”

  隔着水汽,影像模糊。才近黄昏,已有不少客人,按摩,揉脚,修甲,刮面

  寻找片刻悠闲的人很多,也许他们整天都是悠闲的,只有来泡澡堂,令他们忙碌一点。

  小楼合蝶衣浸得尸白。

  蝶衣道:

  “是呀。我们都老了。”

  “那个时候,人人的眼睛都是红的。发疯一样。”小楼又道:“我从未见过你那么凶!”蝶衣赧颜。

  小楼自顾自说:“我同楼一个小孩,他最皮,老学我阴阳怪气的嗓子。嘿!他才不知道我当年的嗓子有多亮!”说毕,又自嘲地一笑。不重要了。

  蝶衣问:“你结婚了没有?”

  “没。”

  “——哦。我倒有个爱人了。”蝶衣细说从头:“那时挨斗,两年多没机会讲话,天天低头干活,放出来时,差点不会说了。后来,很久以后,忽然平反了,又回到北京。领导照顾我们,给介绍对象。组织的好意、只好接受了。她是在茶叶店里头办公的。”

  “真的呀?”

  “真的。”

  “真的呀?”

  “真的。”

  小楼向蝶衣笑了:“那你更会喝好茶啦?”

  “哪里,喝茶又喝不饱的。”

  “小时侯不也成年不饱。”

  蝶衣急忙把前尘细认。那么遥远的日子,不可思议的神秘,一幕一幕,他的时刻终于到来了。他带兴奋的激动:

  “最想吃的是盆儿糕。蘸白糖吃,又甜,又黏,又香”

  “嗳,我不是说把钱存起来,咱哥儿狠狠吃一顿?——我这是钱没存起来,存了也买不到盆儿糕。香港没这玩意。”

  “其实盆儿糕也没什么特别。”

  “吃不到就特别。”小楼道。

  “是,得不到的总是最好的,真不宽心。”蝶衣无意一句。

  “话说回来,”小楼问:“现在老戏又可以唱了,那顶梁柱是谁?”

  “没什么人唱戏了,小生都歌厅唱时代曲去。京剧团出国砖外汇倒行。”蝶衣侃侃而道:“还有,最近琉璃厂改样儿了,羊肉馆翻修了。香港的财主投资建大酒店。春节联欢会中,有人跳新派交际舞,电视台还播映出来呢,就是破四旧时两个人搂着跳那种。开始搞舞会,搞什么舞小姐,妓女——”

  流水帐中说到“妓女”,蝶衣急急住嘴。他不要有一丝一毫的提醒,提醒早已忘掉的一切。

  小楼眼神一变。

  啊他失言了。

  蝶衣心头怦然乱跳。他恨自己,很到不得了。

  小楼三思:

  “我想问——”

  他要问什么?他终于要问了。

  蝶衣无言地望定他。身心泛白。

  小楼终于开口:

  “师弟,我想问问,不我想托你一桩事儿,无论如何,你替我把菊仙的骨灰给找着了,捎来香港,也有个落脚地。好吗?”

  蝶衣像被整池的温水淹没了。他恨不得在没听到这话之前,一头淹死在水中,躲进去,永远都不答他。疲倦袭上心头。他坚决不答。

  一切都糊涂了,什么都记不起。他过去的辉煌令他今时今日可当上了“艺术指导”;他过去的感情,却是孤注一掷全军覆没。

  他坚决不答。

  “师弟——”小楼讲得很慢,很艰涩很诚恳:“有句话——我不知道该不该对你说——”

  “说吧。”

  “我——我和她的事,都过去了。请你——不要怪我!”

  小楼竭尽全力把这话讲出来。是的。他要在有生之日,讲出来,否则就没机会。蝶衣吃了一惊。

  他是知道的!他知道他知道他知道!这一个阴险毒辣的人,在这关头,抬抬手就过去了的关头,他把心一横,让一切都揭露了。像那些老干部的万千感慨;“革命革了几十年,一切回到解放前!”

  谁愿意面对这样震惊的真相?谁甘心?蝶衣痛恨这次的重逢。否则他往后的日子会因这永恒的秘密而过得跌宕有致。

  蝶衣千方百计阻止小楼说下去。

  千方百计。

  千方百计

  他笑。

  “我都听不明白,什么怪不怪的?别说了。来,‘饱吹饿唱’,唱一段吧?”

  小楼道:

  “词儿都忘了。”

  “不会忘的!”

  蝶衣望着他:

  “唱唱就记得了,真的——戏,还是要唱下去的。来吧?”

  他深沉地,向自己一笑:

  “我这辈子就是想当虞姬!”

  舞台方丈地,一转万重山。

  转呀转,又回来了。

  夜。

  “北京京剧团”的最后一场过去了。空寂的舞台,曲终人已散。没有砌末,没有布景,没有灯光,没有其他闲人。

  戏院池座,没有观众。

  没有音乐,没有掌声——

  是一个原始的方丈地。

  已经上妆的两张脸,咦,油彩一盖,硬是看不出龙钟老态。一个清瘦倨傲,一个抖擞得双目炯灼。只要在台上,就得有个样儿。

  扮戏的历程,如同生命,一般繁琐复杂。

  记得吗?——搽油彩,打底色,拍红(荷花胭脂!),揉红,画眉,勾眼,敷粉定妆,再搽红,再染眉,涂唇,在脖子,双手,小臂搽水粉,掌心揉红。化好妆后,便吊眉,勒头,贴片子,梳扎,条子里扎,插戴(软头面六大类,硬头面三大类。各类名下各五十件)。

  看小楼,他那年逾花甲的笨手,有点抖,在勾脸,先在鼻子一点白,自这儿开始奇怪吧,经典脸谱里头,只有中年丧命的,反而带个“寿”字。早死的叫“寿”,长命的唤什么?抑或是后人一种凭吊的补偿?项羽冉冉重现了。

  蝶衣一瞧,不大满意,他拈起笔,给他最后勾一下,再端详。这是他的霸王,他当年的霸王。

  时空陡地扑朔迷离,疑幻疑真。

  蝶衣把那几经离乱,穗儿已烧焦了的宝剑——反革命罪证,平反后发还给他——默默地挂在小楼腰间,又理理他的黑靠。

  于是,搀了霸王好上场去。

  身子明显的衰老了,造功只得一半,但他兴致高着呢:

  “大王请!”

  小楼把蝶衣献来的酒干了,“咳”的一声,杯子向后一扔,他扯着嘶哑的嗓子,终于唱了。在这重温旧梦的良夜。

  想俺项羽——

  力拔山兮气盖世,

  时不利兮骓不逝,

  骓不逝兮可奈何,

  虞兮虞兮,

  奈若何?

  蝶衣持剑,边舞边唱“二六”:

  劝君王饮酒听虞歌,

  解君忧闷舞婆娑。

  嬴秦无道把江山破。

  英雄四路起干戈。

  自古常言不欺我。

  成败兴亡一刹那。

  宽心饮酒宝帐坐。

  蝶衣剑影翻飞,但身段蹒跚,腰板也硬了,缓缓而弯,就是下不了腰。终于这已是一阕挽歌。虞姬抚慰霸王,但谁来抚慰虞姬?他唱得很凄厉:

  汉兵已略地,

  四面楚歌声,

  君王意气尽,

  贱妾何聊生?

  就用手中宝剑,把心一横,咬牙,直向脖子抹去。

  血滴

  小楼完全措手不及,马上忘形地扶着他,急得用手捣着他的伤口,把血胡乱地,“拨回去”,堵进去

  剑光刺目。

  蝶衣望定小楼。他在他怀中。

  他俩的脸正正相对。

  停住。“蝶衣!”

  血,一滴一滴一滴

  蝶衣非常非常满足。掌声在心头热烈轰起。

  红尘孽债皆自惹,何必留痕?互相拖欠,三生也还不完。回不去。也罢。不如了断。死亡才是永恒的高xdx潮。听见小楼在唤他。

  “师弟——小豆子——”

  啊,是遥远而童稚的喊嗓声。某一天清晨,在陶然亭。他生命中某一天,回荡着:

  “咿——呀——啊——呜——”

  天真原始的好日子。

  在中国,北平的好日子。

  童音缭绕于空寂的舞台和戏院中

  “师弟!”

  小楼摇撼他:“戏唱完了。”

  蝶衣惊醒。

  戏,唱,完,了。

  灿烂的悲剧已然结束。

  华丽的情死只是假象。

  他自妖梦中,完全醒过来。是一回戏弄。

  太美满了!

  强撑着爬起来。拍拍灰尘。嘴角挂着一丝诡异的笑。

  “我这辈子就是想当虞姬!”

  他用尽了力气。再也不能了。

  后来,

  蝶衣随团回国去了。

  后来,小楼路过灯火昏黄的弥敦道,见到民政司署门外盘了长长的人龙,旋旋绕绕,熙熙攘攘,都是来取白色小册子的:一九八四年九月二十六日,中英协议草案的报告。香港人至为关心的,是在一九九七年之后,会剩余多少的“自由”。

  小楼无心恋战,他实在也活不到那一天。

  什么家国恨?儿女情?不,最懊恼的,是找他看屋的主人,要收回楼宇自住了,不久,他便无立锥之地。

  整个的中国,整个的香港,都离弃他了,只好到澡堂泡一泡。到了该处,只见“芬兰浴”三个字。啊连浴德池,也没有了-

  end-





作者: 啼妃    时间: 2016-3-31 17:01
《胭脂扣》
作者: 啼妃    时间: 2016-3-31 17:05
《胭脂扣》
作者: 啼妃    时间: 2016-3-31 17:06
第1节


  “先生——”

  我的目光自报纸上的三十名所谓“佳丽”的色相往上移,见到一名二十一二岁的女子。

  她全部秀发以喱膏蜡向后方,直直的,万分帖服。额前洒下伶仃几根刘海,像直刺到眼睛去。真时髦。还穿一件浅粉红色宽身旗袍,小鸡翼袖,领口、袖口、襟上绲了紫跟桃红双绲条。因见不到她的脚,不知穿什么鞋。

  一时间,以为是香港小姐候选人跑到这里来绕场一周。——但不是的,像她这般,才不肯去报名呢。俗是有点俗,却天生丽质。

  我呆了半晌,不晓得作答。

  “先生,”她先笑一下,嗫嚅,“我想登一段广告。”

  “好。登什么?”

  我把分类广告细则相告:

  “大字四个,小字三十一个。每天收费二十元。三天起码,上期收费。如果字数超过一段,那就照两段计……”

  “有多大?”

  我指给她看。

  “呀,那么小。怕他看不到,我要登大一点的。”

  “是寻人吗?”

  她有点踌躇:“是。等了很久,不见他来。”

  “小姐,如果是登寻人启事,那要贵得多了。逐方计算,本报收九十元一方。”



作者: 啼妃    时间: 2016-3-31 17:07
“九十元,才一?”

  “是呀,一般的启事,如道歉、声明、寻人或者抽奖结果,都如此。你要找谁呢?”

  “我不知道他是否在这里?不知道他换了什么名字,是否记得我?”真奇怪,我兴致奇高。

  一半因为她的美貌,一半因为她的焦虑。

  “究竟你要找谁?”

  “一个男人。”

  “是丈夫吗?”

  “……”她一怔,才答,“是。”

  “这样的,如果寻夫,因涉及相关法律,或者需要看一看证书。”

  她眼睛里闪过一丝悲哀,但仿佛只是为她几根长刘海所刺,她眨一眨,只好这样说:“先生,我没有证书。他——是好朋友。寻找一个好朋友不必证明文件吧?”

  我把纸笔拿出来,笑:“那倒不必。你的启事内容……”

  她皱眉:“我们之间,有一个暗号。请你写‘十二少:老地方等你。如花’字样。”

  十二少是他代号?如今仍有间谍?我失笑:“如花小姐,请问贵姓?”

  “我没有姓。”

  “别开玩笑。”

  “我从小被卖予倚红楼三家,根本不知本身姓什么、而且客人绝对不问我们‘贵姓’,为怕同姓,诸多的避忌。即使温心老契……”

  我有点懊恼,什么“倚红”、什么“三家”、“客人”、“温心老契”……谁知她搞什么鬼?广告部一些同事都跑到楼上看香港小姐准决赛去了,要不是与这如花小姐周旋,我也收工,耽在电视机旁等我女友采访后来电,相约消夜去。

  如今净与我玩耍,讲些我听不懂的话,还未成交一单生意——且她又不是自由身,早有“好朋友”,我无心恋战。

  “请出示姓名、住址、电话、身份证。”

  “我没有住址、电话,也没有身份证。”她怯怯地望着我,“先生,我甚至没有钱。不过我来的时候,有一个预感——”

  我打量她。眉宇之间,不是不带风情,不过因为焦虑,暂时不使出来。也许马上要使出来了。老实说,我们这家好歹是中型报馆,不打算接受一些暧昧的征友广告:“住客妇女,晚七至十点,保君称心”。难道——

  如花说:“我来的时候,迷迷糊糊,毫无头绪,我只强烈地感觉到,第一个遇上的人,是可以帮我忙的。”

  旁边有同事小何,刚上完厕所,见一个客人跟我讲这样的话,便插嘴:“是呀。他最可靠,最有安全感——不过他已有了……”

  “滚远点!”我赶小何。

  但我不愿再同这女子纠缠下去。

  “如果登这则启事,要依据手续,登三方,二百七十元。”

  她很忧愁。

作者: 啼妃    时间: 2016-3-31 17:09
“好了好了,当是自己人登,顶多打个七五折。”

  “但是,我没有你们所使用的钱。”

  “……你是大陆来的吧?”

  “不,我是香港人。”

  我开始沉不住气。这样的一个女子,恃了几分姿色,莫不是吃了迷幻药,四处勾引男人,聊以自娱?

  “真对不起,我们收工了。”

  我冷淡地收拾桌上一切。关灯、赶客。

  她不甘心地又站了一会,终于怏怏地,怏怏地走了,退隐于黑夜中。

  我无心目送。

  小何问:“干什么的?”

  “撞鬼!”我没好气地答。

  “永定,你真不够浪漫。难怪凌楚娟对你不好。”

  “小何,你少嚼舌。”我洋洋自得,“刚才你不是认同我最可靠,最有安全感吗?阿楚光看中我这点,就一生受用不尽。”

  “阿楚像泥鳅,你能捉得住?”

  我懒得作答。

  ——其实,我是无法作答。这是我的心事。不过男人大丈夫,自己的难处自已当。

  我,袁永定,就像我的名字一般,够定,但对一切增加情趣的浪漫玩艺,并不娴熟。一是一,二是二。这对应付骄傲忙碌的阿楚,并不足够。

  我女友,凌楚娟,完全不像她的名字,于她身上,找不出半点楚楚可人、娟娟秀气之类的表现。楚,是“横施夏楚”;娟,是“苛捐杂税”。

作者: 啼妃    时间: 2016-3-31 17:09
 总之,我捉她不住。今晚,又是她搏杀的良机。她在娱乐版任职记者,最近一个月,为港姐新闻奔走。

  我收工后跑到楼上采访部看电视。三十名港姐依次展览,燕瘦环肥。

  答问时,其中一个说她最不喜欢别人称她为“马骝干”或“肥猪”。

  我交加双臂,百无聊赖,说:“别人只称你做‘相扑手’。”

  男同事都笑作一团。一个跑突发新闻的回来,拿菲林去冲,一边瞄瞄电视:“哗,胸部那么小,西煎荷包蛋加红豆!”

  有女记者用笔掷他,他夹着尾巴逃掉。选美就是这么一回事,直至选出十五名入围小姐。电话响了,原来是找我:“永定,我今晚不同你消夜了,我们接到线报,落选小姐相约到某酒店咖啡馆曝内幕,我要追。你不用等。自生自灭。”

  我落寞地步下斜坡。

  有些夜晚,阿楚等我收工,或我等她收工,我俩漫步,到下面的大笪地消夜去。——但更多的夜晚,我自己走。遇上女明星割脉、男明星撬人墙脚、导演遇袭之类的突发新闻,她便扔下我,发挥无穷活力去追索。她与工作恋爱。

  影视新闻,层出不穷,怎似广告部,无风无浪。

  走着走着,忽觉身后有人蹑手蹑足相随。我以为是我那顽皮的女友,出其不意转身。

  方转身,杳无人迹,只好再回头,谁知突见如花。

  在静夜中,如花立在我跟前。

  她默默地跟我数条街巷,干什么?我误会自己真有点吸引力,但不是。莫非她要打劫?也不,以她纤纤弱质,而且还学人赶时髦,穿一件宽身旗袍,别说跑,连走几步路也要将将就就。
作者: 啼妃    时间: 2016-3-31 17:11
第2节
“先生,”她下定了决心,“我一定要找到他,我一定要知道他的下落。”

  她见我不回话,又再道:

  “我只申请来七天。先生,你就同情我吧。难道你不肯?”

  “你要我怎样帮你?”

  “我说不上。”她为难,“但你一定会帮到我。——或者,麻烦你带一带路,我完全认不得路了。一切都改变了。”

  我心里想,寻亲不遇,只因香港近年变迁太大了,翻天覆地,移山填海,五年就换风景,也难怪认不得路。

  且她只申请七天,找不到那男人,自是万分失望。

  好,我便帮这小女子一个忙。

  “你要上哪儿去?”

  “石塘咀。”

  “哦,我也是住在石塘咀哩。”

  “啊?”她惊喜,“那么巧?我真找对人了。”

  “带你到电车站。”


作者: 啼妃    时间: 2016-3-31 17:12
一路上,她离我三步之遥。中间发觉她向我含蓄地端详,十分安心。

  我们报馆在上环,往下走是海边,灯火辉煌的平民夜总会。想起我的消夜。

  “你饿不饿?”

  “——不,不很饿。”她含糊地答。

  “我很饿。”我说,“你也吃一点吧。”

  “我不饿。”

  我叫了烧鹅濑粉,一碟猪红萝卜。问她要什么,她坚持不要,宁死不屈。不吃便不吃。何必怕成那样?好像我要毒死她。

  她坐在那儿等我吃完,付账。

  然后我俩穿过一些小摊子。她好奇地到处浏览,不怕人潮挤拥,不怕人撞到她,蓦地,她停下来。

  是一个地摊,张悬些陈旧泛黄布条,写着掌相算命测字等字样。摊主人是个六七十岁的老人,抽着烟斗,抽得久了,连手指都化为烟斗般焦黄黯哑。

  她坐在小凳子上,瞧我一下。

  “好的,你问吧,我帮你付钱好了。”

作者: 啼妃    时间: 2016-3-31 17:12
她感激一笑。顺手自一堆小字条卷中抽了一卷,递予老人。

  摊开一看,是个“暗”字。她见字,一阵失意。

  我也为她难过。

  老人问:“想测什么?”

  她说:“寻人。”

  “是吉兆呢。”他说。我俩一齐望向他。

  如花眼睛一亮。

  她殷切俯身向前,洗耳恭听。

  满怀热望。

  她期望找到这个男人。是谁呢?如此得蒙爱恋。念及我那阿楚,触景伤情。

  老人清清喉咙,悠悠地说道:

  “这个‘暗’字,字面显示,日内有音,近日可以找到了。”

  “他在此?”如花急着问。

  “是,”老人用粉笔在一个小黑板上写着字,“这是一个日,那又是一个日,日加日,阳火盛,在人间。”

  如花不知是兴奋,抑或惊愕,呆住了。她喃喃:“他竟比我快?”

  老人见顾客满腔心事,基于职业本能,知道可以再加游说:

  “小姐,不如替你看看掌相吧,我很灵的,大笪地出了名的神仙。让我替你算一算。你找的是谁呀?让我看看姻缘线——”

  她伸出手来。

  “呀,手很冷呢。”

  老人把火水灯移向如花的手。反复地看。反复地看。良久。

作者: 啼妃    时间: 2016-3-31 17:13
“真奇怪。”他眉头紧锁,“你没有生命线?”

  我失笑。江湖术士,老眼昏花,如何谋生?我想叫如花离去。她固执地坐着。

  “小姐,你属什么?”

  她迟疑地:“属犬。”

  然后不安定地望我一眼。哦,属犬,原来与我同年,1958年出生。不过横看竖看,她一点不显老,她看上去顶多二十一二岁。即使她作复古装扮,带点俗艳……女人的样貌与年龄,总是令人费解的。

  她仍以闪烁眼神望我。

  我很明白。所有女人都不大愿意公开她们的真实年龄,何况我只是一个初相识的陌路人?她还在那儿算命呢,我何必多事,侧听她的命运?到底漠不相关。

  于是我识相地走远几步。

  四周有大光灯亮着,各式小摊子,各式人类,灯下影影绰绰,众人面目模糊,又似群魔乱舞。

  热气氤氲。


作者: 啼妃    时间: 2016-3-31 17:13
歌声充斥于此小小的繁华地域:

  “似半醒加半醉,

  像幻觉似现实里……”

  只听得老人在算:

  “属犬,就是戊戌年,1958年。”

  “不,”如花答,“是庚戌年……”

  我听不清楚他俩对话,因为歌声如浪潮,把我笼罩。

  “情难定散聚,

  爱或者唏嘘,

  仿佛都已默许。

  能共对于这一刻,

  却像流星般闪过,

  你是谁?我是谁?

  也是泪……”

  隔了一会,我猜想他已批算完毕,便回去找她。

  ——但,如花不见了!

  那测字摊的老人,目瞪口呆,双眼直勾勾地看着如花坐过的小凳子。

  我问:“阿伯,那小姐呢?”

  他看也不看我。
作者: 啼妃    时间: 2016-4-3 14:30
第3节
 一言不发,仓皇地收拾工具,粉笔、小黑板、测字纸卷、掌相挂图……他把一切急急塞在一只藤箧中。苍白着脸,头也不回地逃走。

  转瞬人去楼空。

  我怔在原地,不知所措。

  谁知老人替她看掌相,算出她是什么命?现两相惊逃,把我扔在一个方寸地,钱又不用付,忙也不必帮。呼之则来,挥之则去?真可恶,未试过如此: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别再让我见到她,否则一定没好脸色。

  我去坐电车。

  电车没有来。也许它快要被淘汰了,故敷衍地怅惘地苟活着。人们记得电车悠悠的好处吗?人们有时间记得吗?

作者: 啼妃    时间: 2016-4-3 14:31
电车站附近是一些报摊,卖当日的拍拖报,两三份一组,十分贬值。顺报摊往上走,便是“鸡窦”。总有两三个迟暮私娼,涂上了口红,穿唐装短衫裤在等客。她们完全不避耳目,从容地抽烟,有时还买路过的猪肠粉吃,蘸上淤血一般颜色的海鲜酱,是甜酱。数十年如一日。有些什么男人会来光顾?好像跟母亲造爱一样,有乱伦的丑恶。

  正等着,如花竟又来了。

  我气她不告而别,掉过头去。

  她默默地在我身后,紧抿着小嘴,委屈地陪我等车。

  电车踽踽驶来,我上车。如花一足还未踏上,车就开了。我扶她一把,待她安定。如今生活节奏快,竟连电车也不照顾妇孺?出乎意料。

  上到车上,除了车尾一对情侣,没其他乘客。他俩尽情爱抚,接吻,除了真正交合之外,无恶不作。

  “小姐——”

  “叫我如花吧。对不起,刚才我走开了一阵。你不要生我的气呀!”

  “没关系啦,反正萍水相逢。难道要生气伤身不成?”我是男人,毫无小气之权利。

  “你要在哪儿下车?”

  “就在屈地街,填海区那边。”

  “填海区?”

  “是——”她顾左右而言他,“附近不是有太平戏院吗?”

  “哦,太平,早拆了。现在是个地盘。隔壁起了一个大大的商场。”

  见她迷惑,便问:

  “大概你很久没到过那区了吧?”

  “很久了。”
作者: 啼妃    时间: 2016-4-3 14:31
 “在我小时候,太平戏院一天到晚放映陈宝珠的戏。我记得有一出戏叫做《玉女心》,如果储齐七张票尾字咭,可以换她一张巨型亲笔签名相的。我帮我姐姐换过。”

  “谁是陈宝珠?”

  “你未看过她的戏吗?”

  “没有。我在太平戏院看的不是这些。”

  哼,在扮年轻呢。难道我不洞悉?只要讲出什么明星的名字便可以推测对方是什么年代的人。她分明在假装:我看的不是这些……以示比我后期出生。我只觉好笑。

  这女人,自以为聪明。其实我早知她的生肖。

  “那你看的是什么戏?”

  “更早一点的。”

  我愕然,那么我错估了。更早一点?于是我开玩笑地数:

  “《三司会审杀姑案》?《神眼东宫认太子》?《十年割肉养金笼》?《一张白纸告亲夫》?《沉香太子毒龙潭救母》?《清官斩节妇》?《节妇斩情夫》……”再数下去,我仅余的记忆都榨干了。
 “在我小时候,太平戏院一天到晚放映陈宝珠的戏。我记得有一出戏叫做《玉女心》,如果储齐七张票尾字咭,可以换她一张巨型亲笔签名相的。我帮我姐姐换过。”

  “谁是陈宝珠?”

  “你未看过她的戏吗?”

  “没有。我在太平戏院看的不是这些。”

  哼,在扮年轻呢。难道我不洞悉?只要讲出什么明星的名字便可以推测对方是什么年代的人。她分明在假装:我看的不是这些……以示比我后期出生。我只觉好笑。

  这女人,自以为聪明。其实我早知她的生肖。

  “那你看的是什么戏?”

  “更早一点的。”

  我愕然,那么我错估了。更早一点?于是我开玩笑地数:

  “《三司会审杀姑案》?《神眼东宫认太子》?《十年割肉养金笼》?《一张白纸告亲夫》?《沉香太子毒龙潭救母》?《清官斩节妇》?《节妇斩情夫》……”再数下去,我仅余的记忆都榨干了。

作者: 啼妃    时间: 2016-4-3 14:31
“不不。我看的是大戏。太平戏院开演名班,我们一群姐妹于大堂中座。共占十张贵妃床,每张床四个座位,票价最高十二元。”她开始得意地叙述,完全没有留神我的反应。

  她继续:“那时演《背解红罗》、《牡丹亭》、《陈世美》……”

  在她缅怀之际,我脸色渐变,指尖发冷。

  “你是……什么人?”

  她蓦地住嘴,垂眼不语。

  “你是……人吗?”
作者: 啼妃    时间: 2016-4-3 14:31
她幽幽望向窗外。夜风吹拂着,她鬓发丝毫不乱。初见面时,我第一眼瞥到的,是她的秀发,以喱膏悉数蜡向后方,万分帖服——看真点,啊,不是喱膏,也许是刨花胶。她那直直的头发,额前洒下几根刘海,哪里是最时髦的发型?根本是过时。还有一身宽旗袍,还有,她叫如花。还有,她完全不属于今日的香港。我甚至敢打赌她不知道何谓一九九七。赔率是一赔九十九。

  我恐怖地瞪着她,等她回话。

  她不答。

  她不知自哪儿取出胭脂,轻匀粉脸,又沾了一点花露水。一时之间,我闻到二十多年来未曾闻过的香味。
作者: 啼妃    时间: 2016-4-3 14:32
我往后一看,那对情侣早已欲仙欲死,忘却人间何世,正思量要不要惊动鸳鸯,以壮胆色。如花已楚楚低吟。

  “去的时候,我二十二岁。等了很久,不见他来,按捺不住,上来一看,原来已过五十年。”

  “——如花,”我艰辛地发言,“请你放过我。”

  “咦?”她轻啐,“我又不是找你。”

  “你放过我吧!”

  我忽联想起吸取壮男血液以保青春的艳鬼:“——我俩血型又不同。”话刚出口,但觉自己语无伦次,我摇摇欲坠地立起来,企图摆脱这“物体”。

  “我下车了。”

  “到了吗?在屈地街下车,中间一个水坑。四间大寨,四大天王,我便是当年倚红楼红牌阿姑——”她凄凄地,竟笑起来。

  老天,还没到屈地街呢。只是在一个俗名叫“咸鱼栏”的区域。电车又行得慢,直到地老天荒,也到达不了目的地似的。我急如热锅上小蚁,惟一的愿望是离开这电车。

  “如花,我什么也不晓得。我是一个升斗小市民,对一切历史陌生。当年会考,我的历史是H。”

  “什么是会考?”

  “那是一群读了五年中学的年青人,一齐考一个试,以纸笔作战争取佳绩。”

  “不会考可以吗?”

  “可以。但不参加会考,不知做什么好。结果大伙还是孜孜地读书考试。考得不好,女孩可报名参选香港小姐,另寻出路,但男孩比较困难。”
作者: 啼妃    时间: 2016-4-3 14:32
“啊,那真麻烦!”她竟表示同情,“我们那时没什么选择,反而认命。女人,命好的,一生跟一个男人;命不好,便跟很多个男人。”

  我看看眼前塘西花国的阿姑,温柔乡中,零沽色笑。——当然,结婚是批发,当娼是零沽。我也有点同情她。

  “你会考不好,怎么找工作?”

  “谁说我会考不好?”我不能忍受,“我只是历史不好,其他都不错。”

  为免她看不起,我侃侃而谈:“会考之后,我读了两年预科,然后在大专修工商管理,现任报馆广告部副主任——”

  后来我觉自己无聊极了。那么市侩,且在一个鬼面前陈述学历与职位,只是以免她看不起。说到底,我不是好汉。我痛恨自己。

  奇怪,我渐渐不再恐惧,寒意消减,代之是好奇:“你那十二少,是怎样的人?”

  “十二少——”她心底微荡,未语先笑,“他是南北行三间中药海味铺的少东,眉目英挺,细致温文……”

  “所以你与他一见钟情?”

  她又一笑。开始卖弄她的客手段:“你帮我的忙,我自把一切都告诉你。”

  女人便是这样,你推拒,她进逼;到你有了相当兴趣,她便吊起来卖。

作者: 啼妃    时间: 2016-4-3 14:33
“你不会害我?”

  “我为什么要害你?”

  “为什么拣我?”

  “你已经知道这样多了,不拣你拣谁?”

  这女鬼缠上我了!真苦。只见一面便缠上,那男人,什么十二少,看来更苦命。

  “——我有心相帮,若力有不逮,毫无结果,是否保证没有手尾?”
作者: 啼妃    时间: 2016-4-3 14:33
“一定有结果。刚才测字,不是说他在人间,日内有音吗?”

  见她那么坚持信念,比一般教友信奉上帝还要虔诚,我不便多言,信者得救。

  我换一个话题:

  “十二少真有那么多兄弟姊妹的吗?”

  “才不!”她道,“他排行第二。不过当时塘西花客,为了表示自己系出名门,一家热闹团聚,人口众多,所以总爱加添‘十’字。他原姓陈。”

  “叫什么名字?”

  “振邦。”

  哦,在石塘咀,倚红楼,蒙一位花运正红、颠倒众生的名妓痴心永许,生死相缠,所以他得以“振邦”?嘿嘿。我不屑地撇撇嘴。不过是一个嫖客!如花未免是痴情种,一往情深。

作者: 啼妃    时间: 2016-4-3 14:33
“我被卖落寨,原是琵琶仔,摆房身价奇高,及后台脚旺,还清债项,回复自由身。恃是红牌,等闲客人发花笺,不愿应纸。”

  有一晚……

  我专注地聆听一些只在电影上才会出现的故事情节。

  “那晚有阔客七少,挥笺相召。这七少,曾是我毛巾老契——”

  “什么是毛巾老契?”

  “王孙公子花天酒地,以钱买面。阿姑在应纸到酒楼陪客时,出示一方洒了花露水的杂色毛巾给他抹面,以示与酒楼的白色小毛巾有所不同而已。”

  原来阔客捻花,竟以得到区区一两条毛巾来显示威风,与众不同。为了这毛巾,想他也要付出不菲代价。风月场中,妓女巧立名目,大刀阔斧;大户引颈待斩,挥金如土,难怪如花洋洋自得。

  “就是那晚,遇见十二少。也许是缘分,也许是冤孽,总之,我挂号后,他对我目不转睛,而言笑间,我也被他吸引。本来为了摆架子,不便逗留太久,流连片刻便要藉口赶下场。”

  “但你一直坐下去?”

作者: 啼妃    时间: 2016-4-3 14:34
“不,我还是走了。——不过,埋席时又赶来一次。散席后,邀约七少返寨打水围。十二少没有来。我暗示他,三天之后,他来找我……”

  就在如花诉说她春风骀荡、酒不醉人的往事时,电车已缓缓驶至石塘咀。

  “糟,要过站了。”

  我马上带如花下电车。这一回,我让她先行,免得司机看不见,她还未落定便又开了车。

  时夜已深,回首一看,石塘咀早已面目全非,她如何找得到“老地方”?真烦恼。她站在那里,一脸惶惑。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如何安置这个迷路的女鬼?

作者: 啼妃    时间: 2016-4-3 14:34
“你到了吧?”

  “我在哪里?”她几乎要哭出声来,“这真是石塘咀吗?”

  她开始认路:“水坑呢?我附近的大寨呢?怎么不见了欢得、咏乐?还有,富丽堂皇的金陵酒家、广州酒家呢?……连陶园打八音的锣鼓乐声也听不到了——”她就像歧路迷羊。

  “日后十二少如何会我?”

  还念念不忘她要寻找的人。

  “我怎么办?”

  忽然之间,她仓皇失措地向我求助。

  我如何知道怎么办?我如何有能力叫一切已改变的环境回复旧观?我甚至不可以重过已逝去的昨天,何况,这中间是五十多年。我同她一样低能软弱,手足无措。人或者鬼,都敌不过岁月。啊,岁月是一些什么东西?

  “这样吧——”我迟疑了一下,“你暂时来我家住一夜再说。”

  她点点头。

  我以为她会推辞:不好意思啦,萍水相逢啦,孤男寡女啦,两不方便啦……一般女子总有诸如此类的顾忌。但如花,我竟忘记她是一个妓女。她见的世面比我多呢。以上的顾忌,反而是我的专利。

  我并没有看不起她。
作者: 啼妃    时间: 2016-4-3 14:34
我在那儿提心吊胆,担心她夜里爬上我的床来诱我欢好。——真滑稽,在半分钟之内,我想到的只是这一点。

  “你不介意吧?”我还是要问一问。终于我带她回家。途中经过金陵阁。以前这是金陵戏院,如今建了住宅,楼下有电子游戏中心。附近有间古老的照相馆,橱窗里残存一张团体相,摄于1958年。我也是1958年的。——我比如花年轻得多了!虽然我俩生肖相同,但屈指算来,她比我大四十八岁。四十八年,是很多人的一生了。如果如花一直苟活,已是一个龙钟老妇,皮肤发皱,眼神黯黄。如果她轮回再世,也是个四十几岁的人了,既不是中年,又不是老年,真是尴尬的年龄。而她绮年玉貌地在我身畔,只不过因为她的痴心执拗,她要“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即使这男人已投胎重新做人,她也要找到他吧。

  “先生,我忘了问一件事。你家……方便吗?你是否已有妻子?”

  哦,这真是个令我不好意思的问题。我连与女友之间的关系,也因对方之勤奋上进而岌岌可危。

  “我未婚。”急忙转个话题岔开去,“你不要叫我先生了。我是袁永定。”

  “永定少。”如花如此称呼。

  真叫我受宠若惊,我阻止她:

  “我们不作兴什么少、什么少地相称。你还是唤我永定吧。我名字不好吗?”

  “好,有一种地老天荒的感觉。简直不像人的名字。像一块石头,或者桥,或者坟墓。”

作者: 啼妃    时间: 2016-4-3 14:34
“不。请别说下去了。到我家了。”我迟早会成为石头、桥,或者坟墓,何必要她如此提醒?真受不了。

  我拣一些充满活人气息的状况告诉她:我家在四楼,一梯两户。对户住的是我姐姐与姐夫。单位是四百,各自月供二千多元。如无意外,他日我结婚生子,也长住于此。在香港,任何一个凡俗的市民,毕生宏愿都是置业成家安居,然后老死。就像我姐姐,她是一个津校教师,教了十年。她的丈夫,是坐在她对面位子的同事。天天相对,一起议论着学生,蹉跎数载,只得也议论嫁娶。

  我招呼她进屋。招呼她坐。然后我又坐下来。

  二人相对,不知该从何说起。

  她侧身靠坐沙发上,姿态优美。渐渐我才发觉,她没有正视对方的习惯,因职业的本能,她永远斜泛眼波,即使是面对我这种毫无应付女人良方的石头。

作者: 啼妃    时间: 2016-4-3 14:35
做什么好呢?

  我只得搜寻出一些水果,橙和苹果,切开盛于碟中,请她吃。

  “我知你不吃热的,但水果比较冷。真的冷,我在雪柜中取出来,非常适合你。”

  她吃苹果。

  “够冷吗?”我殷勤相问。

  她“吃”完了。苹果尚留在桌面,分毫未损。

  “有一次,十二少来我房间打水围,”如花见水果思往事,“寮口嫂送上一盘水果,都是橙啦苹果啦,我叫她通通搬走。”

  那十二少一定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

  如花说:“我且骂道:十二少是什么人?搬次货出来,十二少肯,我也不肯。来些应时佳果。于是送上的是桂味荔枝、金山提子……”

  你看,一个女人要收买男人的心,是多么地轻易,稍为用点心思便成。十二少一定逃不出如花那纤纤玉手之掌心。

  我一瞥桌上的水果,啊,这是“次货”呢,真汗颜。不过,回心一想,我讨好一个鬼干吗?我又不作长线投资。而且,这种女人很可怕。她不爱你犹可,不幸她爱上你,你就别想逃出升天。就是化身为苍蝇,她也变作捕蝇草来侍候你。即使重新做人,她的阴魂也不肯放过你。

  对了,她为什么孜孜于寻找一个男人?

作者: 啼妃    时间: 2016-4-3 14:35
莫非是“复仇”?

  她爱他,他不爱她,于是她非要把他揪出来不可?

  但我没有习惯揭人阴私,也不大好管闲事。如是我那八婆姐姐,她一定热情如火地交换意见——虽然她的爱情是如此的贫乏、枯燥,与一个男同事相对日久,面面相觑,一生。

  不过但凡女子,嫁了的,总是瞧不起未嫁的,因为一个男人要了她,莫不因此而抖起来,对其他单身女郎布施同情。

  我那姐夫,三十几岁,当着校务主任,这微末的权,供他永远享用。有时,他也对我这王老五布施同情。

  窗外,是一间酒楼,酒楼因有人嫁娶,张悬了花牌。电灯泡如珠环翠绕,叫一个紫红缤纷的花牌更是灿烂,上面写着“陈李联婚”字样。陈和李,都是最普通的姓氏,过着普通人的生活,办普通人的喜事。

  如花凭于窗前。

  我只好也凭在窗前。隔她一个窗口位,没敢接近。

  “这是联婚花牌,”我在作应景对白,“你们那时候嫁娶,也有这样的花牌吧?”

  “我不知道,”如花道,“我没嫁娶经验。”

  真要命,哪壶不开提哪壶。

  “但,我曾经拥有一个花牌。”

  十二少买醉塘西,眷恋如花。他与一般客人迥异之处,便是时有高招。一夕执寨厅,十二少送了如花一个生花扎做的对联花牌,联云:“如梦如幻月,若即若离花”。
作者: 令箭    时间: 2016-4-4 09:40

作者: 啼妃    时间: 2016-4-5 10:57
第5节
我在五十年后,听得这样的一招,也直感如花心荡神驰。这二人不啻高手过招。我竟然要藉一个女鬼来启示“如何攫取少女芳心”了。

  以本人的IQ,无论如何想不出这一招。我连送情人卡予女友,写错一划,也用涂改液涂去重写。我甚至不晓得随意所至,我一切平铺直叙。像小广告,算准字数交易。

  难怪。难怪我如梦如幻,难怪阿楚若即若离。想不到如花那毕生萦念的花牌,是我的讽刺。如花不知我内心苦恼,又断续地低诉她与她温心老契之旖旎风光。诸如人客返寨打水围,如果她已卸装,只穿亵衣,也会马上披回“饮衫”出迎,这是她倚红楼鸨母三家的教导,以示身为河下人,亦有大方礼仪——不过,如果返寨的是十二少,她就不拘这礼仪了。她这样说,无非绕了一大圈来展示鹣鲽情浓。她就是吃定了我是个好听众。一点也不提防避忌。

  当然,如果我说出去,谁肯相信?必一口咬定我是看书看回来的。

  往下说,自然也包括了十二少绵密的花笺,以至情书。后来还送上各式礼物:芽兰带、绣花鞋、襟头香珠、胭脂匣子、珠宝玉石……只差没送来西人百货公司新近运到的名贵铜床。

  ——送予妓女一张铜床?最大方的恩客也不会这样做。

作者: 啼妃    时间: 2016-4-5 10:57
谁知如花说,后来,他真的送了。十二少父母在堂,大户人家,虽是家财百万,但他尚未敢洞穿“夹万”底,做火山孝子,不过尽力筹措了二百多元不菲之数,购买了来路货大铜床,送至如花香巢。日后经常返寨享用他的“赠品”。这红牌阿姑以全副心神,投放于一人身上,其他恩客,但觉不是味儿。为此,花运日淡,台脚冷落,却终无悔意。二人携手看大戏、操曲子……

  我不相信这种爱情故事。我不信。——它从没发生过在我四周任何一人身上。

  正想答话——电话铃声蓦地响了。

  在听着古老的情爱时,忽然响起电话铃声,叫人心头一凛,仿佛一下子还回不到现实中。

  我拿起听筒,是阿楚那连珠密炮的声音:

  “哗,真刺激,我追车追至喜来登,那些落选港姐跟我们行家捉迷藏……”

  “你回家了?”

  “没有,我在尖沙咀。她们爆内幕,说甲拍上级马屁;乙放生电;丙自我宣传;丁是核突状王……”

  这些女孩子,输了也说一大箩筐,幸好不让她们赢,否则口水淹死三万人。输就输了,谁叫自己技不如人,人人去搏见报搏出名,你不搏,表示守规则?选美又不颁发操行奖。所以我没兴趣。但如果没有这些花边,阿楚与她的行家们便无事可做,非得有点风波不可。

作者: 啼妃    时间: 2016-4-5 10:58
“你快回家,现在几点了?赶快跑回沙田写稿去。”——我其实怕她跑来我这里写稿。以前没问题。今晚万万不能。

  “我不回去,太晚了,我现在过来。”

  她喜欢来就来,走就走。但,今晚,我一瞥如花。她基于女性敏感,一定明白自己的处境。也许她习惯成为生张熟魏的第三者,“老举众人妻,人客水流柴”。惟本人袁永定,操行纪录一向甲等,如今千年道行一朝丧,阿楚本来便泼辣,上来一看……你叫我如何洗刷罪名?

  “——你不要来。”

  “为什么?”

  “我要睡了。”

  “你睡你的,有哪一次妨碍你?我赶完娱乐版,还要砌两篇特稿给八卦周刊赚外快。你别挡人财路。”

  “早就叫你不要上来,回家写好了。”

  “——”阿楚不答。我仿佛见她眼珠一转。

  “为什么?你说!”她喝令。

  “厕所漏水,地毡湿透了。”我期艾地解释。

作者: 啼妃    时间: 2016-4-5 10:58
“袁永定,你形迹可疑,不懂得创作藉口。——我非来不可。如果地毡没有湿透,你喝厕所水给我看!”

  “我有朋友在。”

  轰然巨响,是阿楚掷电话。

  天,这凶恶的女人杀到了。

  我怎么办?

  如花十分安详:“不要紧,我给她解释。”

  “你未见过这恐怖分子。有一次她在的士高拍到某男明星与新欢共舞的照片。男明星企图用武力拆菲林,她力保,几乎同男人打架。——她是打不赢也要打的那种人。”

  “你怕吗?”

  我怕吗?真的,我怕什么?如花只是过客,解释一下,会有什么事情发生?

  “永定,”她又开始她的风情,“你放心,应付此等场面我有经验。”啊,我怎的忘却她见过的世面!

  “而且,我有事求你,不会叫你难下台。也许,借助你女朋友的力量,可帮我找到。你看,我可是去找另外一个男人的。”

  是的,并不是我。

作者: 啼妃    时间: 2016-4-5 10:58
 一阵空白。我计算时间,不住看表。阿楚现今在地铁、的士,现今下车,到了我家门。我在趑趄期间,无意地发现进屋多时,我却未曾放松过,未换拖鞋,甚至钮扣也没有解开。在自己的家,也端正拘谨。面临一个两美相遇的局面。

  嘿嘿嘿,我干笑起来,顺手抄起桌上的苹果便吃,谁知是如花“吃”过的“遗骸”,吓得我!门铃一响,像一把中人要害的利剑。

  门铃只响了一下,我已飞扑去开门。

  门一打开,我们三人六眼相对,图穷而匕现。

  二

  阿楚,这个短发的冲动女子,她有一双褐色的眼珠。她用她自以为聪明的眼睛把如花自顶至踵扫一遍,然后交加双臂望向我。

  “阿楚,我给你介绍,这是如花。”

  二人颌首。

作者: 啼妃    时间: 2016-4-5 10:59
我拉女友坐下来。她又用她自以为聪明的眼睛把桌上的水果和我那整齐衣冠扫一遍。十分熟落地、若有所示地把她的工作袋随便一扔,然后脱了鞋,盘坐于沙发上,等我发言。

  她真是一个小霸王。

  “如花——她不是人。”

  阿楚窃笑一下。她一定在想:不是人,是狐狸精?

  于是我动用大量的力气把这故事复述,从未曾一口气讲那么多话,那么无稽,与我形象不相符。阿楚一边听,安静地听,一边打量我,不知是奇怪本人忽地口若悬河,还是奇怪我竟为“新欢”编派一个这样的开脱。

  “她说什么你信什么?”

  是,为什么呢?我毫无疑问地相信一个陌生女子的话,且把她带至此,登堂入室。——何以我全盘相信?

  也许,这因为我老实,我不大欺骗人,所以不提防人家欺骗我。而阿楚,对了,她时常说大大小小的谎,因此培养了怀疑态度。每一事每一物都怀疑背后另有意思,案中有案。

  她转向如花:“你怎样能令我相信你是个五十年前的鬼?”

  如花用心地想,低头看她的手指,手指轻轻地在椅上打着小圈圈,那么轻,但心事重重。我的眼睛离不开她的手指。

  “呀,有了!你跟我来。”

  “去哪儿?”

  阿楚不是不胆怯的,她声都颤了。

  如花立起来,向某房间一指,她走前几步,发觉是我的房,但觉不妥,又跑到厕所中去。她示意阿楚尾随入内。

  厕所门关上了。

作者: 啼妃    时间: 2016-4-5 10:59
我不知道这两个女人在里头干什么,鬼用什么方法证明她是鬼。我在厅中,想出了二十三种方法,其实最简单的,便是变一个脸给她看。——不过,她的鬼脸会不会狰狞?

  二人进去良久,声沉影寂。

  我忍不住,想去敲门,或刺探一下。回头一想,男子汉,不应偷偷摸摸,所以强行装出大方之状,心中疑惑绞成一团一团。

  门咿呀一响,二人出来了。

  我想开口询问,二人相视一笑。

  “你如今相信了吧?”

  “唔。”阿楚点头。

  “请你也帮我的忙。”

  阿楚故意不看我的焦急相,坐定,示意我也坐下来,好生商量大计。

  “你们——”我好奇至沸点。

  “永定,”她截住我的话,“如花的身世我们知得不够多。”

  “谁说的?”

  “你晕浪,问得不好。”她瞪我一眼。
作者: 啼妃    时间: 2016-4-5 11:01
第6节
 我马上住嘴,不知是因为她说我“晕浪”,抑或“问得不好”,总之住了嘴。心虚得很。

  “现在由我访问!”她权威地开始了,“如花,何以你们二人如胶似漆,十二少竟不娶你?他可有妻子?”

  啊对了,我竟没有深究这爱情故事背面的遗憾。遗憾之一,由阿楚发问:有情人为何终不成眷属?

  十二少虽与如花痴迷恋慕,但他本人,却非“自由身”,因为陈翁在南北行经营中药海味,与同业程翁是患难之交,生活安泰之后,二者指腹为婚。十二少振邦早已有了未婚妻,芳名淑贤。

  “我并没有做正室夫人的美梦,我只求埋街食井水,屈居为妾,有什么相干?名分而已。不过……”

  如花的惆怅,便是封建时代的家长,自视清白人家,祖宗三代,有纳妾之风,无容青楼妓女入宫之例,所以坚决反对,而且严禁二人相会。

  这是我们在粤语长片中时常见到的情节,永远不可能大团圆。到了后来,那妓女多数要与男主角分手,然后男主角忧郁地娶了表妹。——也许他很快便忘了旧情,当做春梦一场。“地老天荒”?过得三五年,他娇妻为他开枝散叶,儿女绕室,渐渐修心养性,发展业务,年事日高,含饴弄孙,又一生了。谁记得当年青楼邂逅的薄命红颜?

  “你与他分手了?”阿楚追问。

  “不,我死心不息。”如花忆述,“一天,鼓起勇气,穿着朴素衣裳,十足住家人模样,不施脂粉,不苟言笑,亲自求见陈翁。”


作者: 啼妃    时间: 2016-4-5 11:02
“他赶你走?”

  “他与我谈了一会。至我恳切求情,请准成婚时,陈老太拿出掘头扫把——”

  “以后呢?”

  “后来,他偶尔做了一单亏本生意,因为迷信‘邪花入宅’,带来衰运,永远把我视作眼中钉。”

  “那十二少,难道毫无表示吗?”阿楚愤愤不平,“你为他付出这样多,他袖手旁观?你要他干什么?不如索性……”

  如花脸上一片光辉:“他,为我离家出走!”

  “哦,算他吧!他住到你家?”

  “不是家,是‘寨’。”轮到我发一言了。

  阿楚白我一眼,不服。

  “是呀,一间寨通常三层。地下神厅之后,二三楼都是房间,我因是红牌,个人可占一间,其他台脚普通的阿姑,则两三人同居一房。”如花答。

  “他住到你寨里,方便吗?”


作者: 啼妃    时间: 2016-4-5 11:02
“他没住下来,根本没这规矩。他另租房子,就在中环摆花街。”

  “那你洗尽铅华,同他相宿相栖去?”

  “没有。”

  “二人难道不肯挨穷?”

  “不是不肯,是不敢。”

  三人默然。多么一针见血。挨穷不难,只要肯。但你敢不敢?二人形容枯槁,三餐不继,相对泣血,终于贫贱夫妻百事哀,脾气日坏,身体日差,变成怨偶。一点点意见便闹得鸡犬不宁,各以毒辣言语去伤害对方的自尊。于是大家在后悔:我为什么为你而放弃锦衣玉食娇妻爱子?我又为什么为你而虚耗芳华谢绝一切恩客?

  当你明知事情会演变至此时,你就不敢。如花虽温十二少,但她“猜、饮、唱、靓”,条件齐全,慕名而来的客人,还是有的。某些恩客,刻意不追究如花的故事。如花的故事,延续着。

  “十二少靠吃软饭为生?”

作者: 啼妃    时间: 2016-4-5 11:03
阿楚的访问,真是直率,而且问题咄咄逼人。眼看如花面色一变,但她一定用更多的答话来解释。于是访问者奸计得逞。

  凌楚娟小姐,我心底佩服:你真不愧娱乐版名记。

  自她坐下来开始,问题便滚滚而来。我真汗颜,我是人家讲什么我便听什么;她呢,人家讲得少一点,她便旁敲侧击盘问下去。

  果然,如花不堪受辱。

  “他没有靠我养。他有骨气,不高兴这样。”

  “但,一个纨绔子弟,未历江湖风险,又没有钱创业兴家,这样离开父荫跑了出来,他总不能餐餐吃爱情。”

  “他去学戏。”

  “有佬倌收他吗?”我想到就说。

  “怎么没有?”如花为情郎颜面而辩。

  “不不,请勿误会。”阿楚打圆场,“他的意思,是当年的佬倌架子很大,拜师不易。绝对没有低估十二少。”

  “而且,”阿楚乘机再狡猾,“我跑娱乐圈知道,访问老一辈的伶人时,都说他们当年追随开山师父时,等于是工人侍婢。”

  见如花气平了,阿楚得意地朝我撇撇嘴。


作者: 啼妃    时间: 2016-4-5 11:03
不过,即使如花为十二少的骨气辩护得不遗余力,到底,我们还是了解:都是如花的说项。在十二少仍是失匙夹万之际,他与如花已是太平戏院常客,看戏操曲,纯是玩票遣怀。人生如戏,谁知有一天,他要靠如花在酒家开一个厅,挽人介绍大佬倌华叔,央请收十二少为徒,投身戏班。

  华叔见十二少眉清目朗,风流倜傥,身段修长秀俊,有起码的台缘。要知登台演戏,最重要是第一眼。

  ——当然,在爱情游戏中,最重要的,也就是第一眼。

  “为了十二少的前途,我对华叔苦苦恳求,直至他勉为其难,答允了。拜师之日,我代他封了‘贽仪’美金一百元。”

  “那是多少钱?”阿楚问。

  “约港币四百元。”

  “你如何有这许多钱?”

  “找个瘟生,斩之。”

  “十二少知道吗?”

  “他不必表示‘知道’。”

作者: 啼妃    时间: 2016-4-5 11:03
真伟大。我想,如果有个女人如此对待本人,我穷毕生精力去呵护她也来不及。但这样的钱,如何用得安心?

  虽然华叔看名妓面上,徒弟常务如倒水洗脸、装饭摇扇、抹桌执床、倒痰盂等工作,不必十二少操劳,但贱役虽减,屈辱仍在,新扎师兄要挣扎一席位,也是不容易的。

  “十二少有没有红起来?”

  “不知道。”

  “不知道?什么意思?”我忙问。红就是红,不红就是不红。30年代的佬倌,一切立竿见影,不比今日的明星,三年才拍一部戏,年年荣登“十大明星”宝座。她们只在“登台”时最红。

  但我真是一根肠子直通到底。阿楚以手肘撞我一下。

  这是如花心上人,她会答“他红不起来”这种话吗?

  女人通常讲“不知道”,真是巧妙的应对,永远不露破绽。

作者: 啼妃    时间: 2016-4-5 11:04
自此,十二少心情长久欠佳,但觉无一如意事。不容于家,不容于寨,又不容于社会。为了与一个痴心女子相爱,他付出的代价不能说不大。

  “有时,他以冷酷的面孔相向,”如花泫然,“甚至借题吵骂,我都甘心承受。他在无故发脾气之后,十分懊悔,就拥着我痛哭,哭过了,我对镜轻匀脂粉,离开摆花街,便到石塘咀。”

  她无限依依:“有时关上门,在门外稍驻,也听到他的嚎哭。”

  我眼前仿见一架长班车(私家手车),载着千娇百媚、滴粉搓酥的倚红楼名妓,招摇过市。她又上班去了。阿姑的长班车,座位之后竖了一支杂色鸡毛扫,绚缦色彩相映。车上又装置铜铃,行车时丁当作响。

  这侧身款款而坐,斜靠座位,尽态极妍的女子,眼波顾盼间,许有未干泪痕。问世间情是何物……

  我们都不懂得爱情。有时,世人且以为这是一种“风俗”。

作者: 啼妃    时间: 2016-4-5 11:04
我和阿楚,在问了一大堆问题之后,也无从整理。一时间又想不起再问什么。这都是一些细碎、温柔的生活片段,既非家国大事,又非花边新闻。

  我们都忘记了前因后果。前因后果都在红尘里。甚至,我竟忘记了她为什么上来一趟。

  还是阿楚心水清:

  “你们以后的日子怎样?你为什么要寻找他?你比他早死?抑他比你早死?”

  “我们一齐死。”

  “啊——”阿楚叫起来。

  我按住她的手:

  “不过是殉情,你嚷嚷什么?”

  “永定,何谓‘不过’是殉情?叫你殉情你敢不敢?”

  “那就要视环境而定了。”
作者: 啼妃    时间: 2016-4-6 16:43
第7节
“你敢不敢?”她逼问。

  “也要视其原因。”

  “即是不敢啦。”阿楚抓到我的痛处。

  ——但殉情,你不要说,这是一宗很艰辛而无稽的勾当。只应该在小说中出现。现代人有什么不可以解决呢?

  “不敢就不敢。”我老实地答。

  虽然说敢,反悔了又不必坐牢,起码骗得女友开心,但我真蠢!在那当儿,连简单的甜言蜜语也不会说。我真蠢。

  阿楚不满意了:“永定,你是我见过的最粗心大意的男人了,你看看人家如花和十二少!”

  “看看我们有什么好?”如花怨。

  ——不久,十二少壮气蒿莱,心灰意冷,深染烟霞癖。

  当时鸦片由政府公卖,谓之“公烟”,一般塘西花客,都喜欢抽大烟,六分庄的鸦片一盅,代价九毫。一般阔少抽大烟,不过消闲遣怀,他们又抽得起。落魄的十二少,却借吞云吐雾来忘忧。

  如花无从劝止,自己也陪着抽上一两口。

作者: 啼妃    时间: 2016-4-6 16:43
渐渐,日夕一灯相对,忘却闲愁,一切世俗苦楚抛诸脑后,这反而是最纯净而恩爱的辰光了。一灯闪烁,灯光下星星点点的乱梦,好像永恒。

  十二少说:“但愿鸦片永远抽不完。”

  只是第二天,一旦清醒,二人又为此而痛哭失声。长此下去,如何过得一生?

  一生?

  前路茫茫。烟花地怎能永踞?红不起来的戏子何以为生?彩凤随鸦,彩凤不是彩凤。但鸦真是鸦。

  楚馆秦楼,莺梭织柳,不过是飘渺绮梦,只落得信誓荒唐,存殁参商。

  前无去路,后有追兵。真是,如何过得一生?

  但觉生无可恋。二人把心一横,决定寻死。

作者: 啼妃    时间: 2016-4-6 16:43
“你们如何死法?”

  “吞鸦片。”

  “吞鸦片可以死吗?鸦片不是令人活得快乐一点的东西吗?”阿楚怀疑。

  “鸦片也是令人死得快乐一点的东西。”如花说,“它是翳腻馨香的麻醉剂。”

  “你俩真伟大。”阿楚无限艳羡。

  “不是伟大,只是走投无路。”

  “二人都吞下鸦片?”

  “是。”如花强调。

  “怎样吞?”

  “像吃豆沙一样。”

  “十二少先吞,还是你先吞?”

  “一起吞。”

  “谁吞得多?”

  “为什么你这样问?”如花又被激怒了,“我都不怀疑,何以你怀疑?”

  阿楚噤声。

作者: 啼妃    时间: 2016-4-6 16:44
 我只好跑出来试试发挥缓和的力量:

  “——结果是,你先行一步,在黄泉等他,不见他来,对不对?”

  “等了很久,不见他来。”

  “或者失散了?”阿楚又恢复活泼。

  “没理由失散。我在黄泉路上,苦苦守候。”

  “或者一时失觉,碰不上。连鬼也要讲缘分吧?硬是碰不上,也没奈何。”我说。

  “所以我上来找他,假如他再世为人,我一定要找到他,叫他等一等,我马上再来。”

  “他怎么可能认得你呢?他已经是另一个人了。”

  “不,”如花胸有成竹,“去的时候,我俩为怕他日重认有困难,便许下一个暗号。”

  “什么暗号?”

  “三八七七。”

  “这是什么意思?”

  “因为我们寻死那天,是三月八日晚上七时七分。我们相约,今生不能如意,来生一定续缘,又怕大家样子变更或记忆模糊,不易相认,所以定个暗号。是惟一的默契和线索。”

  “呀,三八——”阿楚忽省得一事。

  “什么?”如花急问。

  “三月八日是一个节日。”我告诉她,“妇女节。”

作者: 啼妃    时间: 2016-4-6 16:44
 如花皱眉:“我没听过,这是外国的节日吧?纪念什么的?”

  一切只是巧合。一个妓女,怎晓得庆祝妇女节?何况还是为情而死,才二十二岁的妓女。妇解?开玩笑。

  三八七七,三八七七。

  我和阿楚在猜这个谜。

  三月八日早已过去。七月七日还没有来。

  要凭这几个数字作为线索,于五六百万人中把十二少找出来?

  “只有一个最简单的方法,”我没好气地说,“在每一个男人跟前念:三八七七。如果他有反应——”

  “永定,你再开玩笑我们不让你参加!”阿楚这坏女孩,竟想把我踢出局?这事谁惹上身的?岂有此理。

  不过我们也在动脑筋。我们都是这都市中有点小聪明的人吧,何以忽然间那么笨?

  三八七七,也许是地址,也许是车牌,也许是年月日,也许是突如其来的灵感,小小的蛛丝马迹,一切水落石出。——我不断地敲打额角,企图敲出一点灵感。

作者: 啼妃    时间: 2016-4-6 16:45
我没有灵感,我只有奇怪的信念:一定找到他!

  在这苦恼的当儿,惟有随缘吧,焦急都没有用。折腾了一夜,真疲倦。我又不是鬼,只有鬼,在夜里方精神奕奕。

  终于我们决定分头找资料,明天星期日,我到大会堂去。

  “那我先走了。”如花识趣地、委婉地抽身而退。

  “你到哪儿去?”我急问。

  “到处逛逛。”

  “别走了,你认不得路,很危险。”

  阿楚见我竟如此关怀,抬眼望着我。

  “不要紧,”如花说,“我认得怎样来你家,请放心。”

作者: 啼妃    时间: 2016-4-6 16:45
末了她还说:“也许,于路上遇到一个男人,陌路相逢,他便是十二少,就不必麻烦你了。如果遇不上,明晚会再来。”

  “喂,你没有身份证——”话还未了,她在我们眼前,冉冉隐去。我怅然若失。她到哪儿去了?我答应帮忙,一定会帮到底,明晚别不出现才好。

  如花,她是多么地晓得观察眉眼,一切不言而喻,心思细密。她是不希望横亘于我与女友之间,引起不必要误会,所以她游离浪荡去了。她是一个多么可怜的鬼,我们竟不能令她安定度过一宵。她的前生,已经在征歌买醉烟花场所里,无立锥之地,如今,连锥也无。我很歉疚。

  “喂,”阿楚拍我一下,“你呆想什么?”

  “没什么。”我怎能告诉她我挂念如花。我忽地记起一直没机会发问的事,“刚才你们跑到厕所去干吗?”
  
  
  
  

作者: 啼妃    时间: 2016-4-6 16:46
第8节
“啊——”阿楚卖关子,“她给我证明她是鬼呀。她不证明,我怎肯相信。”

  “如何证明?”

  “不告诉你。”她转身坐下来。

  “说呀。”我追问。

  阿楚不理睬我,她摊开稿纸,掏出笔记簿,里面有些如符如咒的速记,作开始写稿状:“你别吵着我赶稿,我要赶三篇特稿。”

  算了,我不跟她拉锯,说就说,不说就不说,难道要我牵衣顿足千求百请吗?于是不打算蘑菇下去。见我收手,阿楚又来勾引:

  “你不要知道吗?好吧,告诉你,她让我看她的内衣。我从未见过女人肯用那种劳什子胸围,五花大绑一般,说是30年代,简直是清朝遗物!”

  说完我俩笑起来……

作者: 啼妃    时间: 2016-4-6 16:46
大会堂的图书馆有一种怪味,不知是书香,还是地蜡,抑或防虫剂。嗅着,总有朝代兴亡的感觉。

  红底黑字的对联是“闻得书香心自悦,深于画理品能高”。——不知如何,我记得十二少送予如花的花牌:“如梦如幻月,若即若离花”。这真是道不同不相为谋的两副对联了,一个是宽天敞地,一个是斗室藏春。你要黄金屋,还是颜如玉?

  我浏览一下,发觉没有我想找的资料,便跑到参考图书馆去。当我仍是莘莘学子之一时,我在此啃过不少一生都不会用得着的书本。何以那时我寒窗苦读,如今也不过如此。当年我怎么欠缺一个轰烈地恋爱的对象?——不过如果有了,我也不晓得“轰烈”。这两个字,于我甚是陌生,几乎要翻查字典,才会得解。

  “小姐,我想找一些资料。”

  “什么资料?”一个戴着砧板厚的眼镜的职员过来。

  “所有香港娼妓史。特别是石塘咀的妓女,有没有关于她们的记载?”

  那女人瞅我一眼:

  “请等等。”

  然后她跑到后面给我找书。

  我见她对一个同事私语,又用嘴巴向我呶了一下。这个老姑婆,一定把我当做咸湿佬。真冤枉,本人一表人材……“对不起,”她淡淡地说,把几本书堆在柜台上,“没什么娼妓专书,只有《香港百年史》和这几本掌故。”

  我只好道谢,捧到一个角落细看。我又不是那个专写不文集的黄,她凭什么以此不友善眼光追随?

  我不看她,光看书。


作者: 啼妃    时间: 2016-4-6 16:47
翻查目录,掀到“石塘咀春色”,企图自字里行间窥到半点柔情,几分暗示。

  香港从1841年开始辟为商埠,当时已有娼妓。一直流传,领取牌照,年纳税捐。大寨设于水坑口,细寨则在荷李活道一带。

  大寨妓女分为:“琵琶仔”、“半掩门”和“老举”……我一直往下看,才知道于1903年,政府下令把水坑口的妓寨封闭,悉数迁往刚刚填海的荒芜地区石塘咀。那时很多依附妓寨而营业的大酒楼,如杏花楼、宴琼林、潇湘馆、随园等,大受影响,结束业务。

  不过自1910年开始,“塘西风月”就名噪一时。在1935年之前,娼妓一直都是合法化的。花团锦簇,宴无虚夕,真是“面对青山,地临绿水,厅分左右,菜列中西,人面桃花,歌乐升平”。及后禁娼……

  但文字的资料仅止于此,虚泛得很。

  我还有缘得见几帧照片,说是最后一批红牌阿姑。有一位,原来也是“倚红楼”的,名唤花影红。不过她比不上如花的美,而且又较丰满。真奇怪,何以不见如花的照片?

  对了,原来如花早已不在了。

  他们在1932年吞的鸦片。

  我灵机一动,忙还书,又商借别的。

作者: 啼妃    时间: 2016-4-6 16:47
“小姐,”我斯文有礼地向她招呼,免生误会,“对不起,我想再借旧报纸的微型菲林。”

  “几年的?”

  “1932年。”

  “1932年?”她找出一本册子来,“没那么早。”

  “最早的是几年?”

  “最早也要1938年。”

  嗯,那年如花已经死了。

  “麻烦你了,不大合用。”我转身想走。

  ——啊不,三八年?

  “小姐小姐,”我兴奋得大声地唤,“我要借三八年七月七日那卷!”

  我之所以兴奋,是因为想到,会不会在三八年七月七日的报纸上,刊了有关十二少的消息?那天可是他再世为人的出生日?可有一点线索供我追查下去?我只是区区一个广告部副主任,得以兼任侦探,做梦也想不到。一边想,一边笑,催促之声音也大起来。

  “先生,在图书馆中请保持安静。”

作者: 啼妃    时间: 2016-4-6 16:48
她给我的印象分早已是“丙”,不,也许是“丁”,所以一见我表情有异,更防范森严。

  “这卷微型菲林是星岛日报1938年下半年的,你自己找七月七日吧。”

  她登记了我的姓名住址,身份证号码。在登记身份证号码时,一再复看,证实无讹。怕是一见势色不对,诸如我出言不逊,意图非礼,或公共场所露出不文之物,她们便马上去报警。——都是我自己不好,研究娼妓问题走火入魔了,样子也开始变得像急色的嫖客。我让那步步为营的女职员安装好菲林之后,便按掣察看。由七月开始,逐天逐天地看,这些在我出生二十年之前的民生国事。

  但,看到七月七日,我也找不到任何资料。我只知道当年的卖座电影是《陈世美不认妻》。士多卑厘果占卖一元五毫八仙一瓶。饮咕很时髦。副刊的文章是《青年如何读书报国》。又因战事已经爆发,香港也受波及,报上提到日军,都用一个“×”或空白格子代替,有些稿件的位置开了天窗,植上“被检查”字样……已是乱世,谁有工夫顾盼儿女私情?

  我很失望。花了半天的时间,毫无头绪,还遭受女人的白眼。如果那女人好看一点,也是无妨,但她又长得……算了,我对美女的标准,竟然在一夜之间提高不少呢。

  当我自大会堂图书馆出来时,普天是烂漫阳光。

作者: 啼妃    时间: 2016-4-6 16:48
只有我,因为空手而回,甚是无聊,一如没上电芯的收音机、没加水银电池的计数机、没蜡烛的灯笼、没灯的灯塔、没灯塔的海。

  脑中充斥着三八七七的旧报资料:陈世美不认妻、士多卑厘果占、读书报国、“×”侵华行动、“被检查”……

  沿着电车路,信步行至中上环,那个站,是我与如花一同上车的站。

  咦,往上行,不是南北行吗?如花偶尔提过,十二少当年是南北行三间中药海味铺的少东。于是移步上行,谁知,我也认不得路了。

  这里有新厦,有银行,就是不见老店。在一间卖人参的高丽店子门外,老头给我遥指:

  “这边不是南北行,往西行才是。文咸西街,知道吗?南北行以前很有地位,知道吗?以前——”

作者: 啼妃    时间: 2016-4-6 16:48
只有我,因为空手而回,甚是无聊,一如没上电芯的收音机、没加水银电池的计数机、没蜡烛的灯笼、没灯的灯塔、没灯塔的海。

  脑中充斥着三八七七的旧报资料:陈世美不认妻、士多卑厘果占、读书报国、“×”侵华行动、“被检查”……

  沿着电车路,信步行至中上环,那个站,是我与如花一同上车的站。

  咦,往上行,不是南北行吗?如花偶尔提过,十二少当年是南北行三间中药海味铺的少东。于是移步上行,谁知,我也认不得路了。

  这里有新厦,有银行,就是不见老店。在一间卖人参的高丽店子门外,老头给我遥指:

  “这边不是南北行,往西行才是。文咸西街,知道吗?南北行以前很有地位,知道吗?以前——”

作者: 啼妃    时间: 2016-4-6 16:48
 没等他说完,我连连谢过。我怕他又给我惹来另一个故事,那我此生也必得在30年代的风尘中打滚了。不,一宗还一宗。先解决如花的这一宗。

  这南北行一带,虽已破旧立新,面目全非,但间中还可见残存的老字号,木招牌,漆了金字,两旁簪花。店里高高悬着风扇,一边排了木桌,木桌上有算盘。整条街,弥漫着当归的香味,闻着闻着,魂魂魄魄都不知当归何处

  星期天,大部分都休息。一些不休息的店铺,稍稍张了半扇门,里头有不知岁数的老人在扇着折扇,闲话家常。墙上有毛笔写的该店里的货品名称:珠珀猴枣散、清花玉桂、金丝熊胆、老山琥珀、正龙涎香、箭炉麝香、公母犀角、金山牛黄、珍珠冰片……我完全不懂得是什么玩意。

  “喂,你找谁?”突然有声音问。

  我吓了一跳。

  始知我在这木门外,已不自觉地怔了好一会儿。定过神来,连忙谦恭地向这三四十岁的中年人说:

  “阿叔,你好,吃过了饭吗?”

  “什么事?”

作者: 啼妃    时间: 2016-4-6 16:49
“——”我一时不知从何说起,“你这儿是不是姓陈呀?”

  “不是。”

  “附近有没有哪间店的东主姓陈?”

  “问这干什么?”

  干什么?我只见里面有年迈的伙计在挑拣花旗参,花旗参摊在斗箩上,他们分类分大小,好样的拣在另一个小窝篮中。

  “——是这样的,我祖父专营花旗参,以前在附近也有店铺。后来举家移民到——英国去。这次我回来,代他探访故旧,姓陈,叫……叫什么振邦……”我的谎言也算及格吧。

  “我不认识这个人。”他在思索,“姓陈的?三十几号一列以前好像是姓陈的,不过后来转卖了给人。其他我不知道,我们后生一辈不知道这么陈年的旧事。”

  不知道陈年旧事是对,但怎么还称自己为“后生一辈”?这年头,男男女女都不服老。

  “谢谢。”

  别过这“后生一辈”,便往三十几号进军,莫不是三十八号?沿途,也见有海味店在起货,门前挂了牌子,专售象牙、蚌壳、虾米、腰果、燕窝、鱼翅、鲍鱼、海参、冬菇,竟还有鸭毛。鸭毛有什么用?

  然后我找到了。

作者: 啼妃    时间: 2016-4-6 16:49
正正对着我的是一个大木牌,写着地基工程公司。——对了,由三十号至四十二号A,一列店铺早已拆卸,现今是颓垣败瓦一片。“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

  于南北行逛了一会,不得要领。
作者: 啼妃    时间: 2016-4-7 11:14
第9节
小巷中有一档摊子,在卖一些食品,我走过去,见到一堆堆黏黏腻腻的东西,问得是“糯米糍”。这种糯米糍是湿的、扁的。里头的馅是花生、豆沙、芝麻。看来是一种甚为古老也许有五十年历史的食品。我每款买了三个,预备给阿楚和如花做点心——我也学做一个周到的男人。

  回到家,才是下午。

  我开了啤酒,放了些音乐,昏昏沉沉的,猜想十二少是一个怎么样的男人。那时西装并不盛行,不过以堂堂南北行少东的身份,一定衣履煌然,不穿西装的时候,或长衫或短打,细花丝发暗字软缎。走起路来,浮浮薄薄。他的重量,是祖上传下来的重量,譬如钱,譬如店,譬如一个指腹为婚的妻子。根本他就毋需为自己铺路。他只以全副精神,去追踪如花的眼睛。他追踪她的眼睛。她追踪他的眼睛……

  昏昏沉沉中,我以为自己在塘西买醉。

作者: 啼妃    时间: 2016-4-7 11:14
门铃响了,在这个琥珀色的黄昏。啊,原来不过是我那住隔壁的热情过度的姐姐,捧来半个西瓜。

  “喂,怎么星期天也在家?”

  “我刚回来吧。”

  “阿楚又不陪你?你真没用。”

  “她挑了幻灯片给八卦周刊做封面,那是她的外快,要赶的。如今生意难做,大部分周刊连夜开工齐稿,空了十五个名字的位,等三两句侧写便付印。大家斗快出版。”

  “我不关心哪本周刊出得快,我只看不过你追女仔追得慢!”

  真烦。好像上帝一样,永远与世人同在。虽是独立门户各自为政,可我姐姐因我一日未娶,就一日以监护人、佣人、南宫夫人自居,矢志不渝。——人人都有一个女人,为什么我的“女人”是姐姐?

作者: 啼妃    时间: 2016-4-7 11:15
我把那半个西瓜放进冰箱,度数校至最冷——因如花只吃冷品。还有午间买的糯米糍点心。这些都用做款客。奇怪,我也不觉得饿,只觉得夜晚来得太迟。

  今晚,我们三人又可以商议到什么寻人计划?左忖右度,一点轻微的声音都叫我错觉是如花又冉冉出现了。

  但没有。

  我先吃了一个糯米糍,那原来是豆沙馅的。吃第一口没什么,刚想吞,忽地忆起他们吞鸦片自杀的一幕,食不下咽。半吞不吐时,门铃乍响,我只得骨碌一声吞下。

  门开处,不见人。

  “永定。”

  如花斜坐沙发上唤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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