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零 发表于 2016-3-17 21:08
姐姐上了版真是太好了,转这么多名家名作,我这几日回南通给老爸祭周年,顾不上看,隔日一定好好学习,认真 ...
啼妃 发表于 2016-3-18 13:37
胎毛笔
松永茂抬头看看店中的大钟,晚上接近六时光景。
啼妃 发表于 2016-3-18 13:56
命中之棺
「米老师,又看『喜材」来了。」
「请你们回去告知夫人,这事贫僧办不到。」 「师父,我家夫人是一番诚意,自她吃过你的『清一面』之后,其他东西都不肯沾唇。」 家丁老六和婢女小菱,不住恳求: 「希望师父能长驻我家当主厨。」 ——「清一面」,其实不过是清荒寺中这位清一和尚给善信下的面条。但吃过的人,都赞赏不已,一传十,十传百,来客络绎不绝,以致供不应求,还以和尚法号为名,可见乃「镇寺之宝」。 清荒寺只是一座小小的寺庙,本来这些素面乃寺中主食。「清一面」的精华,不在面条而在清汤:山野当造的菇菌、笋子,加上罗汉果、黑木耳、金针菜、黄豆芽……还加上一些略带甘苦的益补草药,熬制而成,味鲜香、色金黄、汤清亮。他的面条先用清水煮开,泡在冷水中一阵,最后回锅再煮,装碗后,舀上清汤,数滴麻油。没有蒜胡椒的伧俗浓香,益发素淡可口。人们只见黄汤白面,「没什么」,进口方知绝非凡品。 不过清一和尚心知,这是清荒寺的面食,就地取材,随心烹煮,不适合凡尘俗世大户人家——那会失却真味。 「两位请回。」他婉转平淡地谢绝:「其实所谓『清一面』,只无心之得,为善信服劳,也不收费。他们随缘乐助香油,寺庙方面维持基本生计而已。」 又道: 「出家人吃十方饭,不合为一人力……」 老六沈吟: 「我家夫人指定每天要吃——」 「只好有劳两位每日正午来盛一碗吧。」 「唉。」 二人无功而回,忐忑不安。 自主人仙游,她便一天一天的,变成另外一个人似地。 张林氏——如同世间所有妇女,嫁人后冠夫姓,再也没有自己。「巧梅」是她闺中名儿,十六岁以后,人前少用。都称「夫人」。 丈夫当官,亦大户之家。本属美满。一生也就这样过了。 谁知天意弄人,张家老爷不老,四十多岁竟急病猝死。那年夫人才三十二,新寡、无儿。 家境再富裕,一个寡妇要多寂寞有多寂寞。 头几年很难过,渐渐,她不但变态,还有极其严重的洁癖。 老六和小菱下山回家去。还没进门,已听得一阵嘈杂之声。 张林氏猛地把杯盘砸在地上,满是碎片,还大声喊骂: 「那钱二嫂我最憎恨了,她是个接生婆,双手常沾秽血,我在路上老远见她走来,也着轿夫改道相避。」 何以怒不可遏? 「谁招呼她到后院小坐的?谁?阿满又怎样?是她小甥子又怎样?把阿满辞掉,另外找个柴夫。还有,她用过的杯盘,坐过的小竹凳全扔掉!秽气!」 不但憎恨接生婆,连被妇女跨过的东西,马上丢弃不用。若遇月事至,更以火烧掉,以保「干净」。 今日一番吵闹发泄,习以为常。下人敢怒不敢言,赶忙收拾好。老六见夫人正闹脾气,更加不会挑拣这个时刻说不中听的话。只谎称清一和尚下山去了,找不着。 改天再去吧?得过且过。 但最终还是面对主母的咆哮。什么时候开始,拒绝一切荤腻?不再吃肉,因为丈夫去世,万念俱灰,眼看活生生的血肉,化作泥尘,从此怕见生命——厨中早已不宰鸡杀鸭,不闻鱼腥。 一回张林氏经过厨房,见一些异物,即尖叫。 「是鸡毛吗?何以杀鸡!」 一壁发出惊骇尖声,一壁命人收走——那只是一枝鸡毛掸子。她还吩咐: 「以后再叫我见到鸡毛鸭毛,就把你们一身毛发全部拔光!」 且连蛋也不吃。 小菱是夫人陪嫁过来的丫头,已属亲信婢女,但她也觉日渐难以侍候。抱怨: 「就是嫌脏,那日骂我嘴里有味道,嫌臭,打了我一个巴掌。」 人就是人,血肉之躯,腥臭污浊。水至清则无鱼,怎能活在一个完全洁净清澈的世界? 去年,娘家姊妹探望,特地邀约她游河散心,本来平安无事。船刚启动,大家挑些欢快家常话题,她朝窗外一瞧,岸边有小孩随意便溺,粪尿都混在水里,她脸色一变,歇斯底里吩咐马上返航。还自觉一身难闻味道,浸浴两三个时辰,仍未去除臭气。非常败兴。 打那时起,开始厌食: 「以后厨中膳食,一概使雨水滤净,或把雪水冬藏春用,或取寺庙山泉……总之决不准用其他脏水。」 自吃过清纯得不沾一丝杂质的「清一面」后,才稍有食欲。 第二天,第三天,家丁婢女都到清荒寺哀求,仍是失望而归。 张林氏烦躁、恐惧、暴戾、古怪,不近人情……只觉众醉独醒,众浊独清。她活得一丝不苟,但如何一尘不染? 清一和尚道: 「洁癖,不是身体的事,是心灵的事——夫人不是特别爱清洁,她是看不得世间男欢女爱繁衍后代悲欢离合,她不见不想不听不谈不闻不问,远离一切,孤立自己,就不会伤心。阿弥陀佛。」 张林氏纵然生活无忧,但她情愿简约素净。白水一碗。 他生未卜此生已休,叮咛后事: 「若我大去,定葬于默林中,穿白寿衣、白寿袜、白寿鞋——白绢提花,不绣彩线。质本洁来,亦当洁去,不必繁文缛节,人声鼎沸。紧记!」 ——但拘谨怪异,活得不快,身旁的人,一个一个受不了,一个一个跑掉。 老六还在,因为报张老爷的恩。 小菱还在,她没有去处,打十岁起,侍候小姐,由巧梅到张夫人,由主母到寡妇,双双老去,双双憔悴。有三寸宽活路?小菱曾想过求婚配。眼瞅着夫妻之间生离死别,原来叫人变魔,挑剔失态得神憎鬼厌,就不敢他想了…… 主仆扶持终老也罢。 世事难料。 并非作出完善铺排精心策划,一切依你意愿。并非求洁得洁,求清得清。 蒙古人入侵了。 时局一天比一天纷乱。 贼匪目无法纪,抢掠奸劫,杀人放火,横行肆虐。国破家亡,朝代兴衰,没有人逃得过。 后来,人们在一片颓垣败瓦中,发现了两具半裸的尸体,肉已融腐,布满了蛆虫,牠们滋补得十分肥美,蠕动时已因丰腴而缓慢,恶臭令野狗也不肯来叼食…… 半生干净成癖的张林氏,和那被迫厮守的小菱,在一个最清洁的境地中,不但被十数贼匪糟蹋了,还乱刀斩死,血污四溅,任由暴尸。她始料不及的凄厉,连做鬼,也比其他鬼不堪,极脏极臭极污秽…… 这是南宋末年一个寡妇的故事。 |
啼妃 发表于 2016-3-22 09:51
梁山伯自白书
我对不起英台——
婊子无情,戏子无义。 婊子合该在床上有情,戏子,只能在台上有义。 每一个人,有其依附之物。娃娃依附脐带,孩子依附娘亲,女人依附男人。有些人的魅力只在床上,离开了床即又死去。有些人的魅力只在台上,一下台即又死去。 一般的,面目模糊的个体,虽则生命相骗太多,含恨的不如意,糊涂一点,也就过去了。生命也是一本戏吧。 折子戏又比演整整的一本戏要好多了。总是不耐烦等它唱完,中间有太多的烦恼转折。茫茫的威力。要唱完它,不外因为既已开幕,无法逃躲。如果人人都是折子戏,只把最精华的,仔细唱一遍,该多美满呀。 帝王将相,才人佳子的故事,诸位听得不少。那些情情义义,恩恩爱爱,卿卿我我,都瑰丽莫名。根本不是人间颜色。 人间,只是抹去了脂粉的脸。 就这两张脸。 他是虞姬,跟他演对手戏的,自是霸王了。霸王乃是虞姬所依附之物。君王义气尽,贱妾何聊生?当他穷途末路,她也活不下去了。但这不过是戏。到底他俩没有死。 怎么说好呢? 咳,他,可是他最爱的男人。真是难以细说从头。 粉霞艳光还未登场,还是先来调弦索,拉胡琴。场面之中,坐下打单皮小鼓,左手司板的先生,仿佛准备好了。明知二人都不落实,仍不免带着陈旧的迷茫的欢喜,拍和着人家的故事。 灯暗了。只一线流光,伴咿呀半声,大红的幔幕扯起—— 他俩第一次见面。 民国十八年(一九二九年),冬。 天寒日短,大风刮起,天已奄奄地冷了。大伙都在掂量着,是不是要飞雪的样子。 只是冬阳抖擞着,阴一阵晴一阵。过一天算一天。 天桥又开市了。 漫是人声市声。 天桥在正阳门和永定门之间,东边就是天坛,明清两朝的皇帝,每年到天坛祭祀,都经过这桥,他们把桥被比作凡间人世,桥南算是天界,所以这座桥被视作人间,天上的一道关口,加上又是“天子”走了,便叫“天桥”。后来,清朝没了,天桥也就堕落凡尘,不再是天子专有。这里渐渐形成一个小市场,桥北两侧有茶馆,饭铺,估衣滩。桥西有鸟市,对过有 各种小食摊子,还有摞地抠饼的卖艺人。热热闹闹,兴兴旺旺。 小叫花爱在人多的地方走动,一见地上有香烟屁股,马上伸手去拾。刚好在一双女人的脚,和一双孩子的脚,险险没踩上去当儿,给捡起了,待会一一给拆了,百鸟归巢,重新卷好,一根根卖出去。 女人的鞋是双布鞋,有点残破,那红色,搁久了的血,都变成褐了。孩子穿的呢,反倒很光鲜登样,就像她把好的全给了他。 她脸上有烟容。实际上二十五六,却沧桑疲惫。嘴唇是擦了点红,眉心还揪了痧,一道红痕,可一眼看出来,是个暗门子。 孩子约莫八九岁光景。面目如同哑谜,让围巾把脖子护盖住。这脖套是新的,看真点,衣裳也是新的。 虽则看不清楚他长相,一双眼睛细致漂亮,初到那么喧嚣的市集,怕生,左手扯着娘的衣角,右手,一直严严地藏在口袋中——就像捏着一个什么神秘的东西。很固执地不肯掏出来。 报童吆喝着: “号外!号外!东北军戒严了!日本鬼子要开打了!先生来一份吧?” 一个刚就咸菜喝过豆汁,还拎着半个焦圈走过的男人吃他一拦,正要挥手: “去去!张罗着填饱肚子还来不及。谁爱看开打谁打去!” 乍见女人,认出来,涎着脸: “哎———你不是艳红吗?我想你呢!” 那挥在半空的手险险打中怯怯的孩子,他忙贴近娘。皱着眉,厌恶这些臭的男人。 艳红也不便得罪他,只啐一口。 拖着孩子过去。 穿过小食摊子,什么混沌,扒糕,吊子汤,卤煮火烧,爆肚,灌肠,炒肝,还有茶汤,油茶,豌豆黄,爱窝窝,盆儿糕,只听一阵咚呛乱想,原来是拉洋片的大金牙在招揽,洋片要拉不拉,小锣小鼓吸引着满嘴谗液的男人,他们心痒难熬地,通过箱子的玻璃眼往里瞧。 “往里瞧啦往里瞧,大姑娘洗澡” 待往前走,又更热闹了。 有说书的,变戏法的,摔交的,抖空竹的,打把戏的,翻筋斗的,荤相声的,拉大弓的,卖大力丸的,演硬气功的,还有拔牙的艳红找到她要找的人了。 关师傅是个粗汉,身字硬朗,四十多五十了,胡子又浓又黑,很凶,眼睛最厉害了,像个门神——他是连耳洞也有毛的。 她指指身畔的孩子。他瞅瞅他,点个头,又忙着敲键打鼓,吆喝得差不多,人也紧拢了。 娘爱怜地对孩子道:“先瞧瞧人家的。” 脖套上一双好奇的大眼睛,长睫毛眨了眨。右手依旧藏在口袋中,只下意识地用左手摸摸自家的头颅。因为场中全是光秃秃的脑袋瓜。 关师傅手底下的徒儿今儿演猴戏。一个个脸上涂了红黄皂白的油彩,穿了简陋的猴儿装,上场了。最大的徒儿唤小石头,十二岁了,担演美猴王,一连串筋斗,翻到圈心。 王母娘的蟠桃会,居然把老孙漏掉?心中一气,溜至天宫,偷偷饱餐一顿。只见小石头吊手吊脚,抓脖扪虱,惹来四周不少哄笑。 他扮着喝光了酒,吃撑了桃,不忘照顾弟兄,于是顺手牵羊,偷了一袋,又一筋斗翻回水帘洞去。 关师傅站在左方,着徒儿一个一个挨次指点着翻过去,扮作乐不可支的小猴,围者齐天大圣,争相献媚,展露身手,以博亲睐,获赏仙桃。 观众们都在叫好。 小石头更落力了,起了旋子,拧在半空飞动,才几下—— 谁知一下惊呼:“哎呀!” 采声徒地止住了。 这个卖艺的孩子失手了,坍到其它猴儿身上。 人群中开始有取笑,阴阳怪气: “糟了糟了,鼻子撞塌了!” 小石头心中不甘,再拧旋子,慌乱中又不行了。 “什么下三烂的玩意儿?也敢到天桥来?” “哈哈哈哈哈!” 地痞闻声过来,落井下石骂骂咧咧:“回去再夹磨个三五载,再来献宝吧。” 一个个猴儿落荒而逃。见势色不对,正欲一哄而散找个地方躲起来,但四方是人,男女老少,看热闹的,看出丑的,硬是重重围困,众目睽睽——这样的戏,可更好看吶。都在喝倒彩。 吓得初见场面的孩子们,有些索性蹲下来,抱着头遮丑,直把关师傅的颜面丢尽。 “小孩儿家嘛,别见怪。请多包涵,包涵!” 关师傅陪着笑,在这闹嚷嚷的境地,艺高人胆大,艺短人心慌。都怪徒儿不争气,出不了场。抱着香炉打喷嚏,闹了一脸灰。还是要下台的——下不来也得下。 一个地痞把他收钱的铜篓踹飞了。 “飕”地一下,眼看那不成财的小癞子,又偷跑了。 关师傅急起来: “哎———抓回来呀!” 场面混乱不堪,人要散了。 小石头猛地站出来,挺挺的。 他朗朗地喊住: “爷们不要走!不要走!看我小石头的!” 他手持一块砖头,朝自己额上一拍—— 砖头应声碎裂了,他可没见血。好一股硬劲! “果真是小石头呢!” 观众又给他掌声了。还扔下铜板呢。 他像个小英雄地,挽回一点尊严。 牵着娘手的孩子,头一回见到这么的一个好样的,吓呆了。非常震撼。 谁知天黑得早。 还下了一场轻浅的初雪。它早到了,人人措手不及。 两行足印,一样轻浅,至一座四合院外,知机地止住了。不可测的天气,不可测的 未来。孩子倒退了一步。 这座落北平肉市广和楼不远。 “小豆子,过来。” 娘牵住他的手。她另一只手拎着两包糕点,一个大包,一个小包。外头裹着黄色的 纸,纸上迷迷地好似有些红条子,表示喜庆。 院子里头传来吆喝声。 只见关师傅铁般的脸,闪着怕人的青光,脖子特别粗。眉毛,胡子,连带儿洞的毛都翘起来了。 “你们这算什么?三十六着,走为上着?你们学的是什么艺?拜的是什么师?混帐!” 屋子里饭桌旁,徒儿们,一个一个,脑袋垂得老低,五官都深深埋在胸口似的,一字排开,垂手而立。还在饿着。 满头癞痢的小癞子,一身污泥,已被逮回来,站在最末。 “文的不能唱,武的不能翻!怎么挣钱?嗄?” 大伙连呼吸也不敢。没有动静。 关师傅呼地暴喝。像发现严峻的危机:“连猴儿都演不了,将来怎么做人?妈的!” 一手拎起竹板子,便朝小癞子打下去。“逃?叫你逃?我调教你这些年你逃?” 小癞子死命忍住,抽搐得快没气。 打过小癞子,又一一顺便都打了,泄愤。 哭声隐隐响起了。 “哭?” 谁哭谁多挨几下,无一幸免。就连那拍砖头的小石头也挨打。 “你!明儿早起,自己在院子里练一百下旋子!” “是。” “响亮点!” “是!” 师父再游目四顾,逮住一个。 “你!小三子,上场亮相瞪眼,是怎么个瞪法?现在瞪给我瞧瞧。” 小三子懮郁一下。 “瞪呀!”横来一喝。 他把眼一睁。 关师傅怒从心上起:“这叫瞪眼?这叫死羊眼!我看你是大烟未抽足啦你。明儿拿面镜子照住,瞪一百下!” 折腾半晚,孩子只以眼角瞥着桌上窝窝头。窝窝头旁还有一大锅汤,汤上浮着几根菜叶。一个个在强忍饥肠辘辘,饿得就像汤中荡漾着的菜叶,浅薄,无主,失魂落魄。 “若要成才显贵,就得下苦功。吃饭吧。” 意犹为尽,还教训着: “今后再是这副德性,没出息,那可别打白米饭,炒虾仁的主意啦!就是做了鬼,也只有啃窝窝头的份儿!记住啦?” “记住了!”众口一声。窝窝头也够了。还真是人间美味,一人一个,大口的吃着。 小石头用绳子绑了一个铜板,把铜板蘸在油碗中,然后再把油滴到汤里去。大人和小孩,望着那油,一滴,两滴。 都盼苦尽甘来。 “关师傅。” 母子二人,已一足踏入一个奇异的充满暴力似的小天地,再也回不了头了。 关师傅一回头,见是外人,只吩咐徒儿: “吃好了那边练功去。” 放下饭碗一问: “什么名儿?” “问你呀!”娘把这个惶恐的,梦里不知身是客的孩子唤住。 “——小豆子。”怯怯地回应。 “什么?大声点!” 娘赶忙给他剥去了脖套,露出来一张清秀单薄的小脸,好细致的五官。 “小豆子。” 关师傅按捺不住欢喜。先摸头,捏脸,看牙齿。真不错,盘儿尖。他又把小豆子扳转了身,然后看腰腿,又把他的手自口袋中给抽出来。 小豆子不愿意。 关师傅很奇怪,猛地用里一抽: “把手藏起来干嘛——” 一看,怔住。 小豆子右手拇指旁边,硬生生多长了一截,像个小枝桠。 “是个六爪儿?” 材料是好材料,可他不愿收。 “嘿!这小子吃不了这碗戏饭,还是带他走吧。” 坚决不收。女人极其失望。 “师父,您就收下来吧?他身体好,没病,人很伶俐。一定听您的!他可是错生了身子乱投胎,要是个女的,堂子里还能留养着” 说到此,又觉为娘的还是有点自尊: “——不是养不起!可我希望他能跟着您,挣个出身,挣个前程。” 把孩子的小脸端到师傅眼前: “孩子水葱似地,天生是个好样,还有,他嗓子很亮。来,唱——” 关师傅不耐烦了,扬手打断: “你看他的手,天生就不行!” “是因为这个么?” 她一咬牙,一把扯着小豆子,跑到四和院的另一边。厨房,灶旁。 天色已经阴暗了。玉屑似的雪末儿,犹在空中飞舞,飘飘扬扬,不情不愿。无可选 择地落在院中不干净的地土上。 万籁俱寂。 所有的眼睛把母子二人逼进了斗室。 才一阵。 “呀——” 一下非常凄厉,惨痛的尖喊,划破黑白尚未分明的夜幕。 练功的是徒儿们,心惊肉跳,不明所以。小石头打了个寒噤,情知不妙。 一个惊惧迷茫的小兽,到处觅地躲撞,寻空子就钻,雪地上血迹斑斑。 挨过半响。堂屋里,只闻强压硬抑的咽气,抽泣。丝丝悉悉,在雪夜中微颤。孤注一掷。 是一个异种,当个凡俗人的福分也没有。 那么艰辛,六道轮回,呱呱堕地,只是为了受上一刀之剁? 剁开骨血。剁开一条生死之路。 大红纸折摊开了。 关师傅清清咽喉,敛住表情,只抑扬顿挫,唱着一本戏似的: “立关书人,小豆子——” 徒儿们,一个,两个,三个,像小小的幽灵,自门外窥伺。 香烟在祖师爷的神位前缠绕着。 也许冥冥中,也有一位大伙供奉的神明,端坐祥云俯瞰。他见到小豆子的右掌,有块破布裹着,血缓缓渗出,化成胭红。如一双哭残的眼睛,眼皮上一抹。无论如何,伤痛过。 小豆子泪痕未干,但咬牙忍着,嘴唇咬出了血。是半环青白上一些异色。 “来!娘给你寻到好主子了。你看你运气多好!跪下来。” 小豆子跪下了。 “年九岁。情愿投在关金发名下为徒,学习梨园十年为满。言明四方生理,任凭师傅代行,十年之内,所进银钱俱归师傅收用。倘有天灾人祸,车惊马炸,伤死病亡,投河觅井,各由天命。有私自逃学,顽劣不服,打死无论” 听此至,娘握拳不免一紧。 “年满谢师,但凭天良。空口无凭,立字为据。” 关师傅抓住小豆子那微微露在破布外的指头沾沾印泥,按下一个朱红的半圆点。 伤口稍稍淌下一滴血。 关书上如同两个指印,铁案如山。 娘拈起毛笔,颠危危地,在左下角,一横,一竖,画个十字。乏力地,它抖了一抖。 她望定他。 在人家屋檐下,同光十三绝一众名角旧画像的注视下,他的脸正正让人看个分明,却是与娘亲最后相对。让他向师父叩过头,挨挨延延,大局已定。 把大包的糕点送给了师父,小包的,悄悄塞给他:“儿!慢慢的吃。别一下子就吃光了。摊开一天一天地吃。别的弟兄让你请,你就请他们一点。要听话。大伙要和气。娘一定回来看你的!” 说来说去,叮咛的只是那小包糕点,也不知该说什么好了。如果是“添衣加饭”那 些,又怕师父不高兴。 终于也得走了。 她狠狠心,走了。为了更狠,步子更急。在院子里,几乎就滑跌。一个踉跄,头也不回,走得更是匆匆。如果不赶忙,只怕马上舍不得,回过头来,前功尽废,那又如何? 想起一个妇道人家,有闲帮闲,否则,趴在药铺里送蜡丸儿,做避瘟散,或是洗衣服臭袜子。 冬天里,母子睡在破落院里阁楼临时搭的木板上,四只脚冻得要命,被窝像铁一般的冷薄,有时,只得用大酱油瓶子盛满开水,给孩子在被窝里暖脚 但凡有三寸宽的活路,她也不会当上暗门子。她卖了自己去养活他——有一天,当男人在她身上耸动时,她在门帘缝看到孩子寒碜的能杀人的眼睛。 小豆子九岁了。娘在三天之内,好象已经教好他如何照顾自己一生。说了又说,他不大明白。 他只知道自己留下来,娘走了。 她生下他,但她卖了他。却说为了他好。 小豆子三步两步跑到窗台,就着纸糊的窗,张了一条缝,她还没走远。目送着娘寂寂冉于今冬初雪,直至看不见。 他的嘴唇嗡动,无声: “娘!” 关师傅吩咐: “天晚了。大师哥领了去睡吧。” 小石头来搭过他肩头。小豆子身子忽被触碰,用力一甩,躲开了。 小石头道: “钟楼打钟了,钟娘娘要鞋啦,听到吗?鞋!鞋!鞋!睡觉吧。” 小豆子疑惑了: “钟娘娘是谁?” “是——一只鬼魂儿!哈哈哈!”小石头吓唬他,然后大咧咧地走了。小豆子赶紧尾随。到了偏房,小石头只往里一指。 屋里脏兮兮的。是一个大炕。不够地方睡,练功用的长板凳都搭放在炕沿了。 四下一瞧,这帮衣衫褴褛,日间扮猴儿的师兄弟们,一人一个地盘。只自己是外人。 何处是容身之所?寻得一个空位,小豆子怯怯地爬上去。 凶巴巴的小三子欺新,推他一把: “少占我的地,往里挤。一边里待着!” 大伙乘机推撞,嬉玩。不给他空位。 小豆子举目无亲地怔住,站着,拎住一包糕点,像是全副家当。很委屈。 小石头解溲完了,提溜着裤子进来,一见此情景,路见不平拔刀相住: “干什么?欺负人?” 一跃上炕,把小三子和小煤头的铺盖全掀翻。师哥倒有些威望: “你们别欺负他!来!你睡这个窝。” 然后摆开架势,向着众人: “谁不顺毛谁上,八个对一个!” 一见小石头捡起破砖头,全都意兴阑珊,负气躺下来。小三子犹在嘀咕: “谁有你硬?大爷没工夫——” “什么?” 终于也都老实下来。小豆子认得这是小石头的绝活,印象很深。但只觉这人嗓大气粗,不愿接近。 躺到炕上,钻进一条大棉被窝里,挤得紧冻得慌。一个人转身,逼令整排的都得翻。 练功太累了,睡得沉。 只有小豆子,在陌生的环境,黑黝黝。伤口开始疼。一下子少了一小截相连过的骨肉,它不在了,他更疼。干瞪着眼,发愣,咬着牙在忍。 静夜里,忽地传来呜咽声,断续啁啾,一如鬼哭。小癞子在另一头,念着娘: “娘呀,我受不了了你们把我打死算了呜呜呜“ 小豆子恐怖地,一动也不动。泪水滚下来。小石头被弄醒了。 “怎么还不睡?烦死人!” “惦着娘。” “哦,”小石头一转念,信口开河来安慰他:“不要紧,过年他准来看你的。睡吧。” 见小豆子不大信任地瞅着自己,只好岔开点儿:“爹呢?” “跑掉了。你爹娘呢?” 小石头只豁达地打个哈哈: “那两个玩意儿我压根儿没见过。我是石头里钻出来的!哎呀,好困呀——” 小豆子忍不住破涕苦笑。 只见小石头马上已睡着了,真是心无旁亟。天更黑了。 第二天一早,剃头了。关师傅用剃刀一刮,一把柔软漆黑的头发飘洒下地,如一场黑色的雪。一下又一下。 小豆子非常不情愿。一脸委屈。 “别动!”关师傅把他头儿用力按住:“叫你别动!” 小豆子吧嗒着大眼睛。他一来,失去一样又一样。 关师傅向着门外:“谁,给拿件棉衣来。”又吩咐:“小粽子你们两个拽煤球去。顺便看看水开了没有。” “是。”都是朗朗的应声。 小石头拎了棉衣来: “凑合着穿。” “谢谢师哥。” 头剃了,衣服一套,小豆子跟同门的师兄弟一个模样了。他把头摇了摇,又轻,又凉。不习惯。但混在一处,分不清智愚美丑,都是芸芸众生。 以后每天惺忪而起,大地未明,他们共同使用一个大汤锅的水洗脸。脸洗不干净,肚子也吃不饱。冻得缩着脖子,两手拢在袖里,由关师傅领了,步行到北平西南城角的陶然亭喊嗓去。 陶然亭,它的中心是一座天然的土丘,远远望去,土丘上有一座小巧玲珑的寺宇,寺宇里面,自然是雕梁画栋,玉阶明柱,配厢回廊,布局森严。但孩子们不往这边湾,他们随师父到亭下不远,一大片芦苇塘,周围丘陵四伏,荒野乱坟,地势开阔。正是喊嗓的好地方。 孩子四散,各找一处运气练声: “咿——呀——啊——呜——” 于晨光暧昧之际,一时便似赶不及回去的鬼,凄凄地哭喊。把太阳哭喊出来。 童稚的悲凉,向远方飘去,只迎上一些背了书包上学堂的同龄小孩,他们在奔跑跳跃追逐,佣人唤不住,过去了。 天已透亮,师父又领回四合院。街面上的早点铺刚起火开张,老百姓刚预算一天的忙碌。还没吃窝窝头,先听师傅训话,大伙站得挺挺的,精神抖擞,手放背后,踏大字步。 师父在训话时更像皇上了: “你们想不想成角儿?” “想!”——文武百官在应和。 “梨园的饭碗是谁赏的?” “是祖师爷的赏的!” “对!咱们京戏打乾隆年四大徽班进京,都差不多两百年了,真是越演越红越唱越响,你们总算是赶上了——” 然后他习惯以凌厉的目光横扫孩子们: “不过,戏得师父教,穷得自己开。祖师爷给了饭碗,能不能盛上饭,还得看什么?” “吃得苦!长本事!有出息!” 关师傅满意了。 练功最初是走圆场,师父持了一根棍子,在地面上敲,笃,笃,笃。 孩子们拉开山榜,一个跟一个。 “跟着点子走,快点,快点,手耗着,腿不能弯,步子别迈大了。” 日子过去了。就这样一圈一圈的在院子中走着,越来越快,总是走不完。棍子敲打突地停住,就得挺住亮相。一两个瘫下来,散漫地必吃上一记。到了稍息,腿不自已地在抖。好象。好累。 还要压腿。把腿搁在横木梁上,身体压下去,立在地上的那条腿不够直,师父的棍子就来了。 一支香点燃着。大伙偷看什么时候它完了,又得换另一边耗上。 小癞子又泪汪汪的。 关师傅很不高兴:“少年么?腿打不开?” 随手指点一个:“你,给他那边撕撕腿,横一字。” 小豆子最害怕的,便是“撕腿”。背贴着墙,腿作横一字张开,师父命二人一组,一个给另一个两腿间加砖块,一块一块的加,腿越撕越开。偷偷一瞥,小癞子眼看是熬不住了,痛苦得很。 此时,门外来了个戴镶铜眼镜的老师爷,一向给春花茶馆东家做事。来看看货色。 关师父一见,非常恭敬: “早咧。师大爷。” 便把徒儿招来了:“规规矩矩的呀,见人带笑脸呀。来,” 一壁陪笑:“这些孩子夹磨得还瞅得过眼去。你瞧瞧。” 一个一个,棍子底下长大,社会么抢背,鲤鱼打挺,乌龙绞柱,侧空翻,飞腿,筋斗,下拱桥,都算上路。老师爷早就看中小石头了,总是着他多做一两个,末了还来个摔交。 “来了个新的。这娃儿身子软,好伶俐。小豆子,拧旋子看看。” 小豆子先整个人悬空一飞身,岂料心一慌,险险要扑倒,他提起精神,保持个燕式平衡,安全着陆。师父在旁看了,二话不说,心底也有分数。是比小石头还定当点。谁知他立定了,忽儿悲从中来,大眼睛又吧嗒吧嗒地眨,滚着劫后余生的惊恐泪珠。师父吆喝:“没摔着就哭,摔着了,岂不是要死?”小豆子眼泪马上往回滚去,一剎那连哭也不敢,心神不定。 “表演个朝天蹬,别再丢脸了。” 小豆子抬起腿,拉直,往额上扳,有点抖。 “朝天蹬嘛!”师父急了:“抬高,叫你抬高!直点!” 他一屁股跌在地上。 关师傅气极,连带各人的把式都前功尽废似地,颜面过不去,怒火冲天: “妈的,你也撕撕腿去!” 小豆子望向可怖的墙根。小癞子正受刑般耗着,哭哑了嗓子:“疼死了!娘呀,我死给你看呀,您领我回家去吧,我要回家” 他想,自己也要受同样的罪,上刑场了。脸色白了,先踢腿,松筋骨。 “哎——” 小三子给他加砖块。一,二,三,四。撕心裂肺的叫声,大伙都听见了。小石头心中有点不忍。 乘师父悻悻地送老师爷出门时,小石头偷偷开溜,至墙根,左右一望,双手搓搓小豆子的腿,趁无人发觉,假装踢石子,一脚把砖踢走。一块,两块。又若无其事地跑开。 为此,小豆子觉得这师哥最好。 小石头为了自己的义举窃喜:“好些吧?嘻嘻!” 只见小豆子脸色一变。情况不妙了。一回头,关师傅满脸怒容: “戏还没学成,倒先学着偷工减料!丢人现眼!都不想活了!” 一声虎吼: “***!还拉帮结党,白费我心机!全都给我打!搬板凳,打通堂!” “打通堂”,就是科班的规矩,一个不对,全体株连,无一辛免。 孩子们跑不了,一个换一个,各剥下半截裤子,趴在长板凳上,轮流被师傅打屁股。啪嗒啪嗒地响。 隔壁的人家,早已习惯打骂之声。 关师傅狠狠地打:“臭泥巴,吃不得苦!一颗老鼠粪,坏我一锅汤!“ 心中一股郁闷之气,都发泄在这一顿打上。不如意的人太多了,女人可以哭了,孩子可以哭,但堂堂男子,只能假不同的籍口抒泄:轰烈地打喷嚏,凶狠地打哈欠,向无法还手的弱小吼叫。这些汹涌澎湃,自是因为小丈夫,吐气扬眉机会安在?又一生了,只能这样吐吐气吧。生活逼人呀,私底下的失望,恐慌,伤痛。都是手底下孩子不长进,都是下三滥烂泥巴。 他的凶悍,盖住一切心事。重重心事,重重的不如意。想当初,自己也是个好角儿呀。 轮到主角趴上板凳了。 小石头是个挨打的“老手”,在痛楚中不忘叮嘱小豆子:“绷紧——屁股——就不疼。” 小豆子泣泪淋漓,绷紧屁股,啃着板凳头。 “你这当师哥这么纵容你,该打不该打?说!” 小豆子一句话也不肯说。 “不说?你拧?” 把气都出在他身上了。关师傅跟他干上了:“我就是要治你!” 忽儿像个冤家对头人。打得更凶。 小豆子死命忍着。 |
小石头和小豆子出科了。 科不到十年又过去。二人出科后,开始演“草台班”。一伙人搬大小砌末,提戏箱,收拾行头,穿乡过户,一班一班的演。 最受欢迎的戏码,便是“霸王别姬”。二十二岁的生,十九岁的旦。 唱戏的人成长,必经“倒呛”关口。自十二岁至二十岁中间,嗓子由童音而渐变成熟,男子本音一发生暗哑低涩,便是倒呛开始了。由变嗓到复原,有的数年之久方会好转,也有终生不能唱了。嗓子是本钱,坏了有什么法子? 不过祖师页赏饭吃,小石头,他有一条好嗓子,长的是个好个子,同在科班出身,小煤球便因苦练武功,受了影响。只有小石头,于弟兄中间,武功结实,手脚灵便,还能够保持了又亮又脆的嗓子,一唱霸王,声如裂帛,豪气干云。 小豆子呢,只三个月便顺利过了倒呛一关了。他一亮相,就是挑廉红,碰头采。除了甜润的歌喉,美丽的扮相,传神的做表,适度的身材,卓越的风姿,他还有一样,人人妒恨的恩赐。 就是“媚气”。 旦而不媚,非良才也。求之亦不可得。 一生一旦,反正英雄美女,才子佳人,都是哥儿俩。苦出身嘛,什么都来。眼看快成角儿了,背熟了一出出的戏文,却是半个字儿也不认得。只好从自己的名儿开始学起。 班主爷们拎着张红纸来,都是正规楷书,给二人细看:“段老板,程老板,两位请过来签个名儿。” 小石头接过来,一见上书“段小楼”,他依着来念:“段小——楼。师弟,你瞧,班主给改的名儿多好听,也很好看呀。” “我的呢?程——蝶——衣。”他也开始接受崭新的名儿和命运了:“我的也不错。” “来,”段小楼图新鲜:“摹着写。” 他憨直而用心地,捡起大拳头,捏住一管毛笔,在庙里几桌上,一笔一画地写着,写得最好的,便是一个“小”字。其它的见不得人,只傻乎乎地,欲拳起扔掉。 程蝶衣见了,是第一次的签名,便抢过来,自行留住。 “再写吧。” “嗳——你瞧,这个怎么样?” 轮到程蝶衣了。二人都是一心一意,干着同一件事儿,非常亲近。 字体仍很童真,像是他们的手,跟不上身体长大。 祖师爷庙内,香火鼎盛,百年如一日,十载弹指过,一派喜气升平,充满憧憬。 班主因手拥两个角儿,不消说,甚是如意,对二人礼待有加,包银不敢少给。演过乡间草台班,也开始跑码头了。 程蝶衣道: “师哥,下个月师父五十六大寿,我们赶不及贺他,不如早给他送点钱去?” “好呀!” 段小楼心思没他细密,亦不忘此事。出科之后,新世界逐渐适应,旧世界未敢忘怀。 程蝶衣,当然记得他是当年小豆子,小楼虽大情大性,却也买了不少受信,还有一袋好烟,送去关师父。 一样的四合院,座落肉市广和楼附近。踏进院门的,却不是一样的人了。 在傍晚时分,还未掌灯,就着仅余天光,关师父身前,又有一批小孩儿,正在耍着龙凤双剑,套路动作熟练,舞起来也刚柔兼备。师父不觉二人之至,犹在朗声吆喝:“仙人指路,白蛇吐信,坏中抱月,顺风扫莲,指南金针,太公钓雨,巧女纫针,二龙吸水,野马分鬃”等招式。 剑,是蝶衣的拿手好戏,他唱虞姬,待霸王慷慨悲歌之后,便边唱二六,边舞双剑。蝶衣但觉那群小师弟,挥剑进招虽熟练,总是欠了感情,一把剑也应带感情。 正驻足旁观,思潮未定,忽听一个小孩儿在叫:“哎!耗子呀!”他的步子一下便乱了,更跟不上师父的口令点子。 师父走过去劈头劈脸打几下,大吼:“练把子功,怎能不专心?一下子岔了神,就会挂彩!” 师父本来浓黑的胡子,夹杂星星了。蝶衣记得他第一眼见到的关师父,不敢看他门神似的脸,只见他连耳洞都是有毛的。 师父又骂:“不是教了你们忌讳吗?见了耗子,别真叫。小四,你是大师哥,你说,要称什么?” 一个十三四岁的大孩子,正待回答。 小楼在门旁,朗朗地接了话茬尔:“这是五大仙,小师弟们快听着啦:耗子叫灰八爷,刺叫白五爷,长虫就是蛇,叫柳七爷,黄鼠狼叫黄大爷,狐狸叫大仙爷。戏班里犯了忌讳,叫了本名,爷们要罚你!” 师父回过头来。“小石头,是你。” 蝶衣在他身畔笑着,过去叫师父。 “师父,我们看您来了。” 师父见手底下徒儿,长高了,长壮了,而自己仍操故旧,用着同一手法调教着。但 他们,一代一代,都是这样的成材。他吩咐: “你们,好生自己开打吧。” “是呀,师父不是教训,别一味蛮打,狠打,硬打,乱打么?”蝶衣帮腔。小四听得了。 “哎,这是师父骂我的,怎的给你捡了去?”小楼道:“有捡钱的,没捡骂的。” “这是我心有二用。” 关师父咳嗽一下,二人马上恭敬禁声。他的威仪永在。信手接过礼物和孝敬的红包。 “跑码头怎么了?” 小楼忙禀告:“我们用‘段小楼’和‘程蝶衣’的名儿,这名儿很好听,也带来好运道。”又补充:“我们有空就学着签名儿。” “会写了吧?” “写得不好。”蝶衣道。 “成角儿了。” “我们不忘师父调教。唱得好,都是打出来的。” “戏得师父教,穷得自己开。”关师父问:“你俩唱得最好是哪一出?” 小楼很神气:“是‘霸王别姬’吶!” “哦,那么卖力一点,千万不得欺场。” 重临故地,但见一般凶霸霸的师父,老了一点,他自己也许不察觉。蝶衣一直想着,十年前,娘于此画了十字。一个十字造就了他。 |
又一场了。 戏人与观众的分合便是如此。高兴地凑在一块,惆怅地分手。演戏的,赢得掌声采声,也赢得他华美的生活。看戏的,花一点钱,买来别人绚缦凄切的故事,赔上自己的感动,打发了一晚。大家都一样,天天的合,天天的分,到了曲终人散,只偶尔地,相互记起。其它辰光,因为事忙,谁也不把谁放在心上。 歪歪乱乱的木椅,星星点点的瓜子壳,间中还杂有一两条惨遭践踏,万劫不复的毛巾,不知擦过谁的脸,如今来擦地板的脸。 段小楼和程蝶衣都分别卸好妆。 乐师们调整琴瑟,发出单调和谐返朴归真的声音。蝶衣把手绢递给小楼。他匆匆擦擦汗,信手把手绢搁在桌上。随便一坐,聊着: “今儿晚上是炸窝子般的采声呀。”小楼很满意,架势又来了:“好象要跟咱抖抖嗓门大。” 蝶衣瞅他一笑,也满意了。 小楼念念不忘: “我唱到紧要关头,有一个窍门,就是两只手交换撑在腰里,帮助提气。” 蝶衣问: “撑什么地方?” “腰里。” 蝶衣站他身后伸手来,轻轻按他的腰:“这里?” 小楼浑然不觉他的接触和试探:“不,低一点,是,这里,从这提气一唱,石破天惊,威武有力。”——然后,他又有点不自在。 说到“威武有力”,蝶衣忽记起: “这几天,倒真有个威武有力的爷们夜夜捧场。” “谁?” “叫袁四爷。戏园子里的人说过。” “怕不怀好意。留点神。” “好。”稍顿,蝶衣又说道:“唉,我们已经做了两百三十八场夫妻了。” 小楼没留意这话,只就他小茶壶喝茶。 “我喜欢茶里头搁点菊花,香得多。” 蝶衣弃而不舍: “我问你,我们做了几场夫妻?” “什么?”小楼糊涂了:“——两百多吧。” 蝶衣澄明地答: “两百三十八!” “哎,你算计得那么清楚?”不愿意深究。 “唱多了,心里头有数嘛。” 蝶衣低忖一下,又道: “我够钱置行头了,有了行头,也不用租戏衣。” “怎么你从小到大,老念着这些?”小楼取笑:“行头嘛,租的跟自己买的都一样,戏演完了,它又不陪你睡觉。” “不,虞姬也好,贵妃也好,是我的就是我的!” “好啦好啦,那你就乖乖的存钱,置了行头,买一个老大的铁箱子,把所有的戏服,头面,还有什么干红胭脂,黑锅胭脂”古董儿锁好,白天拿来当凳子,晚上拿来当枕头,加四个軱辘儿,出门又可以当车子。” 小楼一边说,一边把动作夸张地做出来,掩不住嘲笑别人的兴奋。蝶衣气得很:“你就是七十二行不学,专学讨人嫌!” 想起自“小豆子”摇身变了“程蝶衣”,半点由不得自己做主:命运和伴儿。如果日子从头来过,他怎样挑拣?也许都是一样,因为除了古人的世界,他并没有接触过其它,是险恶的芳香?如果上学堂读了书,如果跟了一个制药师傅或是补鞋匠,如果。 蝶衣随手,不知是有意仰无意,取过他的小茶壶,就势也喝一口茶——突然他发觉这小茶壶,不是他平素饮场的那个。 “新的茶壶呀?” “唔” “好精致!还描了菊花呢。” 小楼有点掩不住的风流:“——人家送的。” “——”蝶衣视线沿茶壶轻游至小楼。满腹疑团。 正当此时,蹬蹬蹬蹬蹬跑来兴冲冲的小四。这小子,那天在关师父班上见过两位老 板,非常倾慕,求爷爷告奶奶,央师父让他来当跑腿,见见世面。也好长点见识。 他还没出科,关师父只许上戏时晚上来。 小四每每躲在门帘后,看得痴了。 他走告:“程老板,爷们来了!” 只见戏园子经理,班主一干人等,簇拥着袁四爷来了后台。 袁四爷先一揖为礼。“二位果然不负盛名吶。” 随手挥挥,随从端着盘子进来,经理先必恭必敬地掀去绸子盖面,是一盘莹光四射的水钻头面。看来只打算送给程蝶衣的。 “唐突得很,不成敬意。只算见面礼。” 蝶衣道:“不敢当。” 袁四爷笑:“下回必先打听好二位老板喜欢什么。” 小楼一边还礼一边道:“请坐请坐,人来了已是天大面子了。四爷还是会家子呢。” 袁四爷不是什么大帅将军。时代不同了,只是艺人古旧狭窄的世界里头,他就是这类型的人物。小人书看多了,什么隋唐传,三国志,还有自己的首本戏,霸王别姬。时代不同,角色一样。有些爷们,倚仗了日本人的势力,倚仗了政府给的面子,也就等于是霸王了。台上的霸王靠的是四梁八柱,铿锵鼓乐,唱造念打,令角色栩栩如生。台下的霸王,方是有背景显实力。谁都不敢得罪。 袁四爷懂戏,也是票友。此刻毫不客气,威武而深沉,一显实力来呢: “这‘别姬’嘛,渊源已久。是从昆剧老本‘千金记’里脱胎而来。很多名家都试过,就数程老板的唱造念打,还有一套剑,真叫人叹为观止。”啊哈一笑,瞅着蝶衣: “还让袁某疑问虞姬转世重生呢,哈!” 蝶衣给他一说,脸色不知何故,突泛潮红。叫袁四爷心中一动。他也若无其事,转向段小楼: “段老板的行腔响过入云,金声玉振。若单论唱,可谓熬头独占,可论功架作派嘛,袁某还是有点意见——” 袁四爷习惯了左右横扫一下,见各人像听演说那样,更加得意。大伙倒是顺着他,陪着笑脸。他嘴角一牵: “试举一例,霸王回营亮相到与虞姬相见,按老规矩是七步,而你只走了五步。楚霸王盖世英雄,威而不重,重而不武,哪行?对不对?” 段小楼只笑着,敷衍:“四爷您是梨园大拿,您的高见还有错儿么?” 蝶衣看出小楼心高气傲,赶忙打圆场,也笑:“四爷日后得空再给我们走走戏?” 袁四爷一听,正合孤意:“好!如不嫌弃,再请到舍下小酌,大家细谈。就今儿晚上吧!” “哎哟四爷,”小楼作个揖:“真是万分抱歉,不赶巧儿我有个约会,改天吧,改天一定登门讨教去。” 蝶衣失神地,一张笑脸僵住了。 小茶壶映入眼帘。 “不赶巧儿我有个约会”?他约了谁去?怎么自己不知道?从来没听他提过? |
他识的字有限,但这三个字,是他最初所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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