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斗六星网

标题: 转自我的老乡张大妮之散文篇《猪圈边的童年》3,4,5 [打印本页]

作者: 虎步漫游    时间: 2016-5-1 08:02
标题: 转自我的老乡张大妮之散文篇《猪圈边的童年》3,4,5
本帖最后由 虎步漫游 于 2016-5-1 08:09 编辑

(3)
    之前的叙述是公元一九七四年麦收前的记忆。之后的生活像是被锐化处理过的黑白照片,偶尔才有的那点色彩会有鬼魅一般不太真实的感觉。

    朝北的院子里有五孔土窑洞,其中东边的两孔是坍塌的,靠北的那孔已经没有了门,敞开着,放些杂物农具和煤;靠南的一间还有一扇破烂不堪的门,窑洞里边有一个地窖,存放冬储的红薯,这孔窑洞是被用作羊圈的;羊圈外边东南角有一个用土坯垒起来的鸡窝儿,是两层的,下边是晚上用来圈鸡的,上边是半敞开的垫了干草供母鸡下蛋的。北墙上最靠东的角落里那孔窑是一间灶屋,有一扇半截的拍门和一扇熏得黑乎乎的裂着好几条缝隙的门,灶屋的墙壁和洞脑上熏得乌黑,进了门靠西有一个陶制的水缸,挨着水有一张凸凹不平的枣木案板,再往里是一个土坯垒砌起来的煤火台,煤火台上有两个火塘,平时只用一个,年来节到时才生两个,煤火台上靠北的位置有一个小小的神龛,每餐的饭菜必须是先敬神的。挨着煤火台放的是一张没有油漆过的小桌子,上面堆放些调料,煤油灯常年放在桌子的一角,灶屋最里边是一盘石磨,磨盘直径有一米半,一直闲置在那里。靠东的墙根和煤火台正对着有一个用几块石板挡起来的和煤的池子,门后有一个小的套洞,只放下一张床,另外两孔窑是后来祖父母和我姐妹俩共同居住的一间主窑洞,还有就是院子西南角我父亲住的那一孔。

    院子西边正对着我父亲住的窑洞的地方有一个土堆,上边有一棵很大的国槐,槐树旁有一株长得有些怪异的桃树 ,我童年记忆里比较重要的存在,那个猪圈就在土堆的斜对面,猪圈是在地上挖了一个大约一米深三米见方的坑,南墙和西墙是用本地产的大块赭红色岩石包镶起来的,东边趁了十米高的土墙壁,北边趁了院墙的石墙根儿。猪圈东边的墙上以类似于挖窑洞的形式往里挖了一个二尺多高二尺多深的小洞,垫上干草,算是猪的主卧,猪窝对面的西墙根放着由我父亲亲自碫造的方形猪食槽,还有一个小一点的水泥混凝土结构的圆形猪食槽,是我祖母的外甥女婿送来的。猪圈上边西北角有一颗沙梨树,春天里开着白色的带泪的花,秋天里结着褐色的枣子大小的沉默的沙梨。沙梨树旁边就是大门,,门的西边放着一快很平整的长方形青石块,那是一块捶布石,祖母把洗过晒干的每一件被单和衣物放在上面用柿木棒捶捶的柔软服帖。土堆角下,捶布石旁边有一棵枣树,枣树上曾经吊死过两个人。

    其时我和妹妹在院子里或者门外走动或者玩耍,每隔一刻钟左右都会听到祖母呼唤我们的声音,我们答应一声之后,她接下来会说要回屋吃什么东西,要帮她续柴煽火,要到门外捡柴禾,要去地里喊我祖父或父亲吃饭,要看看在门前土坡上觅食的鸡是不是到生产队的地里去了,要帮她拿针拿线拿辣椒拿蒜,要看看晒在簸箕里的东西是不是被鸟雀啄了,大多数时间我和妹妹是争着跑去做这些事,也有都不愿去做而互相推诿的时候,祖母多是不会怪罪的,她就停下自己手里的活,自己就去做那些事。

    那些黑白灰色的记忆里,比较让人兴奋的有两件事 。其一是祖母晾晒母亲的遗物,她把我母亲的遗物洗得干干净净,叠得整整齐齐,用一个竖条纹的小单子包着,她在晾晒这些东西的时候像是在和她薄命的儿媳说话,慈爱的目光,轻微小心的动作,把包袱放在捶布石上,打开,一件一件抖开来,搭在扯在沙梨树和枣树之间的绳子上,之前还用干布把绳子擦一遍,母亲的遗物里,有她几件生前舍不得穿的衣服,一套枣红色的净面灯芯绒衣裤,一套印着小碎花的深红色灯芯绒衣裤,两件粉红色小格子的土布偏襟上衣,一件藏青色小白花的斜纹偏襟上衣,另外就是我母亲手绣的一对枕套,牡丹蝴蝶的图案,厚实的白平布底儿,二寸宽的大红荷叶耸边,一个背面绣着自力更生,另一个背面绣着艰苦奋斗,这八个遒劲有力错落有致的草书字体,是由母亲的生父在她出嫁前亲自提笔写在布上的。母亲头年腊月十三嫁进我家,外祖父在年后的正月二十二来过一次,看到女婿稳重厚道略有才情,亲家温厚敦良很是欢喜,乐呵呵地回去的,此后不到一个月,就是我出生那年的二月二十就因长期的不公正待遇,积劳成疾突发脑溢血逝世了。我是冬月二十五出生的,并未见过这个传说中待人宽厚字画了得通晓医易的外祖父,只是在那几个字里,读着他有些分量的人生。还有母亲刺绣的一条门帘,缠枝西番莲对鸟的图案绣在帘腰上,祖母一直说叶子绣的少了,折枝太多,色调过于冷艳,如同我母亲的运命,帘子上左右各绣一对大红色的灯笼,那灯笼其实是一个忠字,是文革时期特有的文化符号,两个灯笼中间绣着二寸宽的隶体字,永葆革命青春,据说书者是母亲同村的一个后来英年早逝的画家,和我母亲的生父母家是世交。母亲的遗物里最精彩的东西有两件,一件是一方一米半见方的纱巾,直到现在我仍然没有见过类似的色彩图案和质地的纱巾,蔚蓝孔雀蓝湖蓝呈不规则的涌动在流转状的深邃里,一点点亮绿的幽光若隐若现,我在后来的梦里或者静坐冥想的时候也出现过这种类似于宇宙运动的场景,它只是一条挂在绳子上的纱巾,但却是活着的运动着的存在,远在异域感之外;另一件是一条床围子,一丈二的长度,一米的宽度,是那个年代所不容的绚烂热情和神秘,二方连续的图案里,每一组图案有二尺宽,每组图案就像一个屏风,由中间深两边渐变到浅的五条蓝色竖条纹隔开,中间从下往上由深到浅渐变的绿色底面上,一枝硕大的由橙红橙黄明黄鹅黄诸多色彩层次的玫瑰怒放的叫人震撼,叫人窒息,玫瑰的叶子是蓝色的,每一片叶子锯齿形的边缘都在生长着,舞蹈着,这烈焰一般怒放的玫瑰,却在上下左右诡秘的深蓝色的映衬下让人生出恐惧和惋惜的情绪。祖母一次次拿出这些东西来晾晒来展示,每一次都让我们很振奋很抖擞,我和妹妹穿梭在晾晒着母亲遗物的绳子下面,就像从母亲的身边经过,就像她在抚摸我们,就像她在阳光下微笑着看我们。这时的祖母有无限的母性的光辉,和我们俩讲述着母亲的种种,她细致卓绝的手工,她率真善良的品性,还有她的喜怒哀乐。

    关于那两件我认为比较有代表性的物件,一直被我的姑姑,也就是祖母唯一的亲生女儿喜欢并惦记着,其间我记得有几次她向我的祖母索要这两件东西,祖母都是很直接地告诉她说我母亲不在了,孩子还小,要留着做纪念。 我在小学的五年级之前的那个暑假里到姑姑家去,一眼看见两个表姐的裙子的面料就是我母亲的纱巾做成的,我没有向强势的姑姑询问这是怎么一回事,在酷暑的中午一路小跑一路眼泪地回家,要祖母翻箱子打开包袱找那条纱巾,祖母打开包袱后,我们没有看见那条纱巾,我一直哭着,祖母安慰着我教育着我,以更广阔的视野更坚强的心面对这个世界的人和事,她说这条纱巾已经印在我的心里,不需用那件实物来证明,要看化这人间一切具象的存在,我懵懵懂懂听着,似懂非懂。由纱巾改制的那两条裙子并没有错,也一样带给人间一份美丽和愉悦,我也要把印在我心里的那条纱巾看化,化成宇宙间那种无规则涌动里那一点不动的恒常。那条床围子由妹妹带到伦敦她自己的家里,远在异国他乡,想家时拿出来看一眼,过去的时光都在上面写着呢。

    其二是沉默的父亲由他三五好友怂恿着撺掇着,拿出各种颜料在晴朗的天气里被人围着画画,他平日里做着生产队的队长,还有村办厂的司务长,全村写标语画宣传画的任务也是他一个人包着。文革期间到处可见的各种书体的标语写在差不多每一面墙上,还有彩色的毛主席画像上放着金色或红色的光芒,头像下边簇拥着鲜花或者飘扬的五星红旗,那些事务性的书画我并不是太感兴趣,我感兴趣的是父亲为亲戚朋友作画写字,那时候家里会来几个人,祖母为了招待来者会做好吃的食物,再就是来访者也会带来一些逸闻趣事给我们平静的生活带来一些快乐。比较重点的内容是父亲会画一些平素不画的内容,比如仕女图,比如天女散花,比如上山虎下山虎,还有有巨大劳动场面的山水画,也偶尔有来求钟馗画的,我比较喜欢看父亲画钟馗,红袍的白袍的,有小鬼的没小鬼的,我从父亲画的钟馗里吸取着单门独户家庭里长女应有的狞厉和彪悍的成分,让那种无所畏惧的正义感和悲壮感渗透在我骨子里,来迎接风雨人生中的每一次磨难。我在一旁看得多了,他接下来需要的颜料,还有需要调配的色彩就心中有数了,只有桌子高的时候就帮忙拿颜料,调色彩,盖颜料瓶的盖子,有时也会参与自己对于色彩和布局的看法和意见,被父亲和他的朋友们夸奖着宠爱着,是我比较得意比较幸福的一件事,直到今日,我仍然喜欢在有书画氛围的空间里陶醉。每年春节之前就会有很多人把买好的红纸送到我们家,我父亲要根据不同人的要求和品位写大量的对联,我五岁时就帮着他做这些事,我是一个活动着的镇纸,还兼着把写好的对联拿去晾干,一对一对不能放错,一家一家不能卷错,我后来念书不行跟这个有很大关系,在小学之前,我从父亲书写的标语和对联里几乎学会了小学所有的生字,我在小学里觉得很痛苦,经常逃学,从来不写作业,每天都在准备怎样和老师对抗,不过也从来没有后悔过,直到现在我仍然以为,我活过的时光和岁月是精彩而独特的,那些岁月里我奇怪的想法和行为其实是现在他们想要的自由和随性。父亲作画写字的时间在场的每一个人暂时跳出了当时的特有的政治氛围,在内心深处满足着人性里对于美的渴望和需求,释放着生命本来就有的热诚和真情,小小的我享受着那份美丽和精彩。每每这时候妹妹通常不在场,她喜欢跟着祖父到外面去跑,集市上,老汉们的故事窝儿里,鲜有的戏台下。

    那时候祖父教我们一句说不清什么剧种的一句唱词:一骑马远离了红尘悲境……只有这一句,很难唱,我不是太喜欢,但我妹妹很热衷于学这一句难唱的唱词,那时候不到六十岁的祖父领着三四岁的妹妹出门的时候,祖孙二人一起唱着:一骑马远离了红尘悲境……

(4)
    一九七四年的农历五月十三,祖父到距我家东南三公里的樊寨去赶会,据说五月十三是水老鸹的生日,其中缘由我至今仍不知晓,他在会上买了一头猪娃,这是我记忆里我家养的第一头猪,那时候的猪是本地产的笨猪,全身黑色的毛,体型也比较小,唯一值得称道的是它的确很像猪 。我们这里买猪娃不叫买,叫逮。这猪娃逮回来之后,先是在院子里自由了几天,然后再放进猪圈圈养,那个年代不太允许私养家畜,好像是养到年底要上交给生产队兑换公分,不能私自屠宰贩卖的。对于我和妹妹来说,这头小猪只不过是新来的一个伙伴,它在政治经济领域的价值,与我们毫不相干。我所关心的是猪娃一直长下去会是什么样子,会不会有一天就开口说话了,我端着小号的搪瓷碗蹲在猪圈边上吃饭的时候,那猪娃会朝着我哼哼,再用嘴碰碰它的小圆型猪食槽,示意我把饭倒给它,我倒过几次之后,被祖父母单独叫去进行了很严厉的教育,我说是它非要我倒给它不可的,祖父母就限制我在猪圈边上吃饭,他们越限制我就越想在猪圈边上吃饭。

    当时妹妹的食量好像比我大很多,身体也好,她一岁会走路的时候,我还不会走路
,所以祖母比较关照我 ,经常会以更精细的食物贴补给我,妹妹就觉得很委屈,有时候贴补给我的食物我也不想吃,在那儿磨蹭着,妹妹就说我姐不吃了让我吃吧,大人们就说你已经吃得很饱了,你姐姐还没有吃一点,妹妹就会哭起来。当大人不在身边的时候妹妹就会把我推倒在地,看我怎么也爬不起来,她就很轻蔑地看着我,也被大人发现过几次,教训过她的。那年夏天祖父在大门口那棵枣树和院墙之间横了一根木头,用一根绳子穿了一块薄木板,算了绑了一架小秋千,我是怕风又惧高的人,所以那架秋千几乎是妹妹独有的,我要在下边去推她把秋千荡得高一点。有一天我到门外叫鸡回家吃食,出去的时候妹妹坐在秋千板上,嘴里噙着一根小竹竿,我把鸡叫回来她已经满嘴是血被我祖母抱着,原来是她被自己的脚绊倒,竹竿戗在了上颚,我当时也在一旁哭,看着平日里神气的她无力地半闭着眼睛,祖母在院子中间铺了凉席,让妹妹躺在上面,我搬了小板凳坐在她身边,拿着芭蕉叶扇子给她扇风,祖母也把平日里贴补我的荷包蛋做了给她吃,一碗做了三个,祖母说她吃两个我吃一个,妹妹说不行,姐姐天天都老瓤,今儿是我老瓤。她吃了三个荷包蛋,祖母把碗端走的时候,妹妹给了我一个鬼脸,而且说去给我扇扇脚,我就去在她脚边扇风,扇了一会儿她又说要扇扇头,就这样过了三天,在吃葱花油饼的时候,她狼吞虎咽的样子被我祖母看到,祖母说二丑你的嘴好了,起来去把鸡叫回来,她不啷翻个身一撅屁股就飞快地跑出去叫鸡了,这件小事我印象好深,直到现在想起来都不禁莞尔。

    我虽然被剥夺了蹲在猪圈边上吃饭的权利,但还是会经常蹲在猪圈边上看猪 ,有时候我会想这是前一天我看到的猪吗,那么小的猪为什么不和它的妈妈在一起呢,它爷爷奶奶呢,,就这些问题问大人的时候,他们会有许多种的答案给我,我也不确定哪个答案是正确的,此后的几年里,不同的猪在这个相同的猪圈里来来去去,当然我稍大一点的时候,明白了猪从来不和它的父母和兄弟姐妹生活在一起的;我又会想猪想要怎样的生活呢,比如说想和我们一起到窑洞里去睡,想穿核桃呢的制服上衣,谁又知道呢。每天我祖母把枸树叶子桑树叶子掺了少许的麸子或玉米糁熬成糊糊喂猪
,五岁以后我也要去薅草撒到猪圈里,而且渐渐熟知猪是喜欢吃什么植物的,每天过来过去和猪说几句话成了我生活的一部分。

    妹妹的世界是另外一个样子的,她背靠在猪圈旁边的沙梨树上,脸朝着北边的院墙,手里永远拿着一根小竹竿,在斑驳的墙上寻找故事。她会突然用竹竿指着墙说 ,姐姐你看你看,爷爷和一个老太在买瓜。我扭了脸去看,那就是一堵破墙,我看不到爷爷和一个老太在买瓜,她着急地用竹竿指着墙,你看你看这是爷爷,爷爷的手,爷爷的布衫,西瓜西瓜。我一脸茫然地看着她,她急了,用竹竿敲我的头,一边敲一边说笨死了。她这样指着墙说了好几年,后来的故事越来越复杂,而且随着年龄的增长认识的人越多,她说得就更加的莫名其妙。直到有一天她脸朝西看着土堆上那棵老槐树,大声说仙女仙女啊,红仙女黄仙女白仙女,一二三四五六七,一共七个仙女,我的祖母当时正在喂猪,立即停下来,抱着我妹妹,喊着她的名字,命令我也要喊着她的名字,并提示她每喊一声她都要答应,祖母把妹妹抱进灶屋,我也跟着进去了,她在灶台上的神龛前燃起三炷香,跪在灶台前,焚了几份表,口中念念有词,我只记得她说的那些话里有两句是这样的,这两个孩子是我的女孙,我特别注意她说的女孙,因为之前的口头交谈中都是说孙女,是来随我修行的,在某处已登记在册,与某某事并无一点干系,若诸位需要什么,我另行奉上。她说的某某事,我会在后边再做赘述。然后她又在院子里摆上香炉,焚烧黄表。自那之后,妹妹又有过两次那样的经历,一次在大白天里说从水道眼里跑出去两只兔子,一次在傍晚时分说在我们称做上洞的窑洞里有十几个一尺多高的小矮人,穿着起明发光的奇怪服饰,后来在八十年代中后期清宫戏的电影里,我妹妹说她见过的那一群小矮人穿的就是清代官员家族的服饰。

    父亲在冬天里被派出去做工,很长时间才回家一次,祖父在耐火厂粉碎原料,祖母不停地做着全家的鞋子和衣服,还有她九十多岁的母亲和五十多岁还没成家的弟弟的鞋子和衣服 ,她面黄肌瘦的,经常头晕,有时候还吐血,但她总是对所有的人都很温暖,家里喂着一头猪一只羊还有十只左右的鸡,我们一日三餐也要她料理。最成问题的是吃水,有时候祖父匆匆忙忙地出去,水缸里剩不了多少水,他又临时加班的时候,水缸里就会没有一点水了,祖母是半解放的小脚,人又瘦弱,我们吃水的那口井在门前的深沟里,要上一个好长的之字形陡坡,还没有辘轳拔水,是人站在没有防护的井边,直接用带钩的粗绳把桶放下去,摆一摆往下送绳再提起来,桶里的水就满了,祖母根本就拔不动一桶水的,我们祖孙二人拿了绳子扁担和水桶,站在井边等过路的人,住得又偏僻,好久才会等到一个过路的乡亲,拔上来还要倒掉少半桶,祖母
让五岁的我蹲下来,把扁担搭在肩上,让我用两只小手抱着扁担头,她把井绳挂在扁担上,把桶放在离扁担头不到一尺的地方,把扁担头拐在她的胳膊弯里,让我试着站起来,慢慢和她抬着多半桶水走回去,后来她每每说到还穿着猫头鞋的我就开始和她抬水的时候总是湿润着眼睛,其实那真的一点都不重,是她一个人在承受着水的重量,我只是做了一个支点,她一边走一边和我说着暖暖的话,上了坡就让我慢慢地蹲下来歇一会儿,当时我记得也有乡亲看见了两眼噙泪把水给拎回去,又挑了两只桶再去挑一担水的。

    快到春节的时候,生产队里把我家喂成的猪赶走了,我当时跟着爷爷去买过年走亲戚的点心了,回来的时候发现猪已经不在圈里了,我和妹妹直奔生产队的场里,木棍搭起来的架子上挂了六头已经杀过的猪 ,猪头都放在一个大筐里,我在大筐边上看了很久也没有认出我家喂的猪,生产队里的人在分肉,叽叽喳喳,喊喊叫叫的,我只剩了无边的冷,人们在肥了瘦了之间争执着,我看了看杀猪的屠夫老根那一脸的残暴,想象着要是把老根杀了挂在架子上会不会有人要他的肉呢,我喊了妹妹回家去,在半路上她从口袋里掏出一块生肉递给我,说姐可香呢吃吧,我吓得没敢接,肉就掉地上了,她拾起来吹了吹生肉上的土就吃起来了,吃完以后她又从口袋里掏出一块继续吃,我在她后边反着胃,干哕了一路,此后的几年里我都没有吃过猪肉。

(5)
    很快就要过年了,祖母给我和妹妹做了新衣裳,她喜欢给我们做红色的上衣,看起来给人以稳重正气和厚重感的深红色,那年过年的新衣我还清楚地记得,藏红色的底色上,有深玫红的小花朵,叶子却是黑色的,有星星点点的黄色花心,当年流行的核桃呢面料,蓝色的裤子上两侧镶着朱红的滚边,灯芯绒的棉鞋是高腰的,她在腊月里做那双鞋子的时候,特意到合作社里看了那时候很稀有的翻毛牛皮鞋的样式,把尺寸记在心里,剪了鞋样做成的,因为鞋子是系带的,要用铝制的启眼穿鞋带,祖父分别去了十几里之外七里岗和老城才买来需要的启眼儿。然后就是打扫窑洞,把屋里的东西抬出来,窑洞顶上也要打扫,我和妹妹搬着小件的家什,之后是蒸馍,坐油锅炸红豆腐和丸子,洗洗刷刷,灶屋里一直冒着热气,祖父在院子里支了三块石头,添了一口黑锅,点上柴禾在煮肉,妹妹喜欢跟在爷爷后面听他使唤,顺便也会有一点好东西吃。父亲在帮乡亲们写对联,我被几个人叫来叫去在院子里穿梭着,走过猪圈的时候还会看一眼,很不习惯猪圈里没有猪的感觉。

    现在想来那天应该是除夕了,因为院子里焕然一新,每个门上都贴着鲜红的对联,树木上贴着树木茂盛,羊圈门前贴着六畜兴旺,大门外的影壁墙上贴着出门见喜,水缸上贴者清水满缸,衣柜麦缸灶台床后哪儿哪儿都有的,祖母和祖父在忙着祈祷和祭祀,大约下午四点多的时候,祖母让我和妹妹换了新衣新鞋新帽子,她用本地给新生儿送贺礼的一种像小竹篮子的提斗儿,装了五个馍,一块煮熟的方五花肉,还有两节甘蔗,上面盖了烧纸,领着我和妹妹到岭南给我母亲上坟,走到俺家上头的十亩地,发现没有带火柴,又让我折回去拿火柴,,我回家问我爷爷要了火柴又跑出去跟上我祖母,这是我第一次见到母亲的坟头,就在岭南梯田状的三块地里中间那一块地的中间靠堰根儿的地方,有一个不太大的土包,这里叫做墓孤冢,祖母领着我和妹妹站在我母亲的坟前,她弯下腰去把纸钱拿出来,把贡品摆好,让我和妹妹跪在坟前的麦地上,她拿出火柴要点燃纸钱,一连划了七八根火柴也没点着,这时候她就说话了,她说蓉啊你这孩子不懂事啊,我恁大岁数了领着俩孩子来看你,也是想着大长一年了,你也想看看孩子不是吗,念在我们婆媳一场我待你不薄的份上,不要难为我也不要难为孩子啊,火柴就这一根了,你要是收了你就收,你要是不收我们可再也不来了。说完再去划最后一根火柴的时候,那一沓纸钱一下子就点燃了,而且燃烧的速度非常快,纸灰飞得老高,祖母让我和妹妹磕头,一次磕四个头,一共磕了三次。我们一起等到纸钱燃完,那些纸灰都没有一点动静的时候,才收拾了贡品,祖母又对着坟头说话了,蓉啊,我就领着孩子回去了,你也好好的,我会把闺女给你养好的,清明的时候我再领着孩子来给你送吃的用的啊。我看着祖母收拾盛放贡品的提兜儿,那些东西也看不出动过的痕迹,我看看坟头也想不出我母亲呆在里面是什么样子,但是却有一种莫名的留恋,走出好远都再回头看那个刚刚下跪过的坟头。

    我们三人回到家里的时候,天已经黑了,祖父和父亲已经在灶屋点了煤油灯,祖父和好了面,添上了锅,等着祖母回家包扁食,祖母做针线茶饭的认真细致和速度是我今生所不能及的,干净利落专注,有时候我会突然想所谓的神仙在帮助谁,也许就是这个样子吧,所谓的神仙,也就是在一个人深度澄澈的慈悲温暖里,显现出来的超乎人类想象的能力,我都不知道她是怎么在我祖父抽了一斗烟的功夫就把一锅扁食包好煮好了,祖父用竹笊篱把扁食捞出来分在几个碗里,然后一碗放在灶台上的神龛前,一碗放在大门外,一碗放在羊圈旁,一碗放在院子中间,好像分别敬的是灶王爷灶王奶奶天地全神圈神爷土地爷等等,敬完了再一碗一碗端回来,祖母说我们可以吃扁食了,然后就一人端一碗开始吃,我尝了一个,就问扁食里包的是什么,祖父说是猪肉和萝卜,我就问是哪个猪的肉,祖父说是生产队里分的猪肉谁也不知道是哪只猪,我就把碗放下说我不吃了怕是咱家那头猪。我妹妹接着说我姐不吃就让我吃了吧,我爷爷在讲他童年过年时吃扁食的事,说他吃扁食时使用祖上在四川居官时留下来的银制扁食叉,这时候我妹妹就装作很娇贵的模样说她也要用扁食叉吃扁食,而且志在必得愈闹愈凶起来,我爷爷就把碗放下,掂了砍刀到门外的小竹林里砍下一根小竹竿,截了一段拿回灶屋,在煤油灯下用一把尖刀做了一个有两个叉的扁食叉,我妹妹又欢喜起来又开始吃扁食,她吃了自己的那碗又吃了我的那碗,妹妹在以后漫长的岁月里只要家里吃扁食她就让我爷爷砍竹竿削扁食叉,她说用扁食叉吃扁食和用筷子是不一样的。我祖母在我妹妹睡下以后给我做了一小碗隔水炖的葱香鸡蛋羹。

    我后来在灶屋里睡着了,不知什么时候被祖母叫醒,我和祖母点着麻杆到门外一个半截窑洞做的茅厕里提了尿罐回来,把大门闩好,我在猪圈边上用麻杆头上一点点晃着的火苗望猪圈里看了看,猪圈里还有那头猪拉的屎,大猪食槽里还有它没吃完的萝卜盖,我说祖母我要在猪圈里睡的话会不会变成猪呢,祖母说傻孩子天太冷回屋睡去吧,我说猪以前在猪圈里睡又没有被子它不冷吗,祖母说猪从来没有说过它冷啊,我说杀猪的时候猪也没有说它疼吗,祖母拉着我回屋睡觉了,那晚我做了一个梦,梦见那头猪在宣传画上和白毛女一起跳舞,还唱着当时流行的一首叫做公社是棵常青藤的歌。




作者: 锦瑟    时间: 2016-5-1 15:45
妹妹打小很强势的样子。
作者: 锦瑟    时间: 2016-5-1 15:46
祖母是个勤劳善良能干的女人。
作者: 虎步漫游    时间: 2016-5-1 15:55
锦瑟 发表于 2016-5-1 15:46
祖母是个勤劳善良能干的女人。

这些日子老听大师们语言语言的教诲着,特找一有语言特点的给大伙领略下不同于二月河的豫风。

作者: 虎步漫游    时间: 2016-5-1 15:56
锦瑟 发表于 2016-5-1 15:46
祖母是个勤劳善良能干的女人。

每天更新两三节。

作者: 锦瑟    时间: 2016-5-1 16:49
虎步漫游 发表于 2016-5-1 15:55
这些日子老听大师们语言语言的教诲着,特找一有语言特点的给大伙领略下不同于二月河的豫风。

关于语言,原本是有境界的,差别的。可是关于如何欣赏语言,以及文字语言的良莠,则是各花入各眼,众说纷纭的。
作者: 锦瑟    时间: 2016-5-1 16:49
虎步漫游 发表于 2016-5-1 15:56
每天更新两三节。

好的。




欢迎光临 北斗六星网 (http://154.85.43.82/) Powered by Discuz! X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