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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转自我的老乡张大妮之散文篇《猪圈边的童年》28,29,30配图版 [打印本页]

作者: 虎步漫游    时间: 2016-5-8 21:38
标题: 转自我的老乡张大妮之散文篇《猪圈边的童年》28,29,30配图版

以上,就是大妮姐的家,以及村庄外景。如今皆如烟云入梦中。
(28)
二月二祖父又买了一个猪娃儿,这对于猪圈和我都是一件有意义的事儿,我觉得猪圈在没有猪的日子里也很苦恼呢,就像没有装一点儿粮食的缸一样,不光是俺家,很多社员家在二月里就没有一点儿麦子了,据说生产队的仓库里存的那一点麦子是留麦种的,地窖里存的红薯是要下红薯母的,就是会偷都不能偷这些东西,从天地良心上说叫伤天害理,从革命的角度说叫破坏农业生产。甘寨大队的秦有粮就是因为前几年春上偷了生产队的红薯母被判了七年劳改。他老婆领着孩子走俺崖头脑回娘家我也见过,一个干巴瘦的妇女领着仨皮包骨头的孩子穿得破破烂烂的,低拉着头走路,祖母还把我穿过的一件灯芯绒布衫给了她的小闺女,听大人们说她男人回来都到八一年了。好在天无绝人之路,粮食没了,老天爷把野菜柳絮儿榆钱儿槐花构棒槌儿陆陆续续都送来了,接接补补就把麦子给等熟了。

父亲又当了队长,驻队干部也换了一个新的,我听说了还没见过他,妹妹说长得有点像六六哥长大以后的样子。我在离家不远的小学校里佯装上学,天天晚去早归心不在焉,已经习惯了老师的白眼和同学们的鄙夷,千刀万剐习惯就好,我自己觉得这是我的本事,因为我见平时总是第一名的同学于建云被老师挑到黑板上默写生字儿,试看天下谁无敌的试字儿写不出来哭得唏哩哗啦一把鼻涕一把泪,要是叫我那七个字儿一个都不会写我都不哭,哭有啥用嘛,不就是一个字儿不会写又不耽误吃饭睡觉日出日落,我看俺麦成爷一个字儿不识放恁大一群羊,天天把羊往河边一赶,挤着眼坐日头儿底下啥也不想,谁也冇见他哭过。我上学的乐趣全在上学的路上,我想这要是站在天上看俺大队,把东西一劈两半的那道大沟像是一颗树的树干,一道道通往各生产队的沟像是大树枝,从大树枝上通往各家各户的小路像是小树枝,在小路的尽头必有一户儿或几户儿人家,像是这棵大树上结的果实但是它不是沙梨树或者枣树,满树结着一样的果子,几千口人的村庄是一棵结满各种果实的大树,有的果实是肉的,有的果实是面的,也有木的铁的甚至冰的,给人各种各样的质感,我旷课的时候坐在学校南边的半坡上想着哪家哪户儿哪个人像是什么做的,我觉得窦香软像有点臭的肥肉做的,梅仙他爹像是铁匠炉里烧红的铁做的,买官像是一块木头做的,还有就是每棵树每棵草都有自己的脾气,棘针蒺藜的脾气就坏些,牵牛花酸不济就温柔些。自从学校搬到老大队部以后,这一路上也没有合作社了,学校周围卖什么的也没有,祖母每天给我的买苹果钱也取消了。

有一天早上起来新来的驻队干部就轮到我家吃饭了,
一进门就喊大娘,是个中等个子有些单薄的年轻人,穿着绿色的军便装蓝裤子手工黑松紧口鞋,祖母从屋里出来,只听那个人说大娘我叫张双平,老家大隗的 ,有啥活儿冇先叫我干着。祖母赶忙说张工作员你先吃饭吧,张工作员说大娘你可做好了,看我来就吃现成的多不好意思,以后你要是有啥活只管给我说,咱家的情况我了解,俺西鲁哥老忙,俺大爷恁俩上岁数了,我也是从小没娘,俺嫂子把我养大的,我啥活儿都会干。这就是大妮儿和二丑吧,来来来一起吃一起吃。这饭端出来看看都没啥吃头儿,一沓子蜀黍面掺野菜的煎饼,一锅蜀黍糁儿掺豇豆,半碗腌小芥掺黄豆。祖母说张工作员你看家里实在拿不出啥好的来。张工作员说大娘就这我就觉得比六二年强不知多少倍嘞,都一起吃吧,大妮儿一会儿不是还要上学去的吗,一起吃吧。祖母说孩子家老脏我让她在院里吃,祖母把我和妹妹的几张煎饼两碗蜀黍糁儿端到院里的石头上,我和妹妹坐在小凳子上准备开始吃饭了,谁知张工作员一手拿了两张煎饼一手卡着蜀黍糁儿碗就股兑在我和妹妹身边开始吃了,祖母见了赶紧从屋里板出来一个凳子让他坐,他说自己在田间地头股兑惯了,那样心里觉得得劲。我们就围着石头一起吃了早饭,张工作员说我要到大队去开个会,正好和大妮儿一路,大妮儿走吧和叔叔一起上学去。一路上他说我以后可以叫他双平叔,他问我都学了些啥,长大想干什么,我说我就想永远在黑沟和俺爷俺奶奶在一起。他在路上还看了我的作业本,夸我写的字很漂亮就是写的太少了,我说我写得多老使嘞慌,还说俺班就于建云写的多嘞,谁也不能超过她,谁超过她她就不让其他同学和谁玩。我们在岔路上分手的时候我仔细看了他一样,还真是和六六有点像,六六要是像双平叔一样爱和人说话就好了。

又有人来给父亲提亲了,这次父亲还和那个人见了面,祖母问他见面的情况,父亲说人也不错,就是要带过来俩小子 ,没地方住不说,那俩孩子比这俩妮儿还大,成了也不少生的气。祖母说后沟的恁坤婶儿给你说一个郭岗的,家里有三个孩子两所瓦房,男人不在了,说是要招夫养子的,你自己想想吧。父亲说我哪儿也不去,我就在这儿看着我这俩闺女,我咋约摸着我这俩闺女比小子还好嘞。祖母说话是那样说你总得有个家吧。每当说到这个话题我就陷入莫名的恐惧之中,就紧紧地抱着妹妹一声不吭生怕她就被谁领走了,妹妹似乎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她对父亲说那你招出去的时候把我也带走吧,我也想住在瓦房里,我的泪一下子就流了出来。那时候大人总是问你俩长大了要去干什么,我总是说哪儿也不去就看着我的爷爷奶奶,妹妹总是说她要坐着飞机到谁也找不到的地方去。有时候在河边玩,我会逆流而上想看看着河水从哪里来,她会顺流而下想看看河水流到哪里去。即便是我俩同时靠着沙梨树蹲在猪圈边上,她会看着大门或者是墙外边,我会看着猪圈或者院子里……

新来的这只猪娃脾气很坏 ,稍饿一点就声嘶力竭地叫,还在猪圈墙上撞头,用小小的两只前爪把猪圈底部的土都扒出了一道壕,还挑食,我说不如把它卖了再买一只来,祖父说你看这只小猪像不像你们俩的样子啊,它来了就是回了它自己的家,就像你们来到这个家一样,不会因为让大人生气了就把你们送出去啊,我和妹妹相视一笑同时指着对方说你是猪娃,你是,你是,你是……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到底是谁说了最后一句。

(29)
乡下的三四月间是温暖惬意自在的,但得先把肚子填饱,饿得前心贴后心看美景美人就会大打折扣了,父亲和张工作员带领生产队饥饿的壮劳力们在岭北修坑塘,计划从九队的机井里抽过来深井水存在坑塘里来灌溉俺生产队那一百二十亩靠天收的薄地,当然还有从九队一直修到坑塘边上的水渠。壮劳力们一个个绷着脸鼓着肚子在岭上搬石头卸沙子水泥,对于水浇地大丰收的憧憬支撑着他们的精神和身体忍着饥饿继续劳作,家家户户都是野菜蜀黍面红薯面在将就了,被我和妹妹称作双平叔的张工作员比来的时候瘦了许多,大脚拇指也从鞋子里钻了出来,衣服也不像来的时候那么整洁了,一天晚上他和生产队的会计开着小拖出去找石匠回来到我家和我父亲商量点事儿,进门时喊西鲁哥的声音有些异常,父亲赶紧迎出去他一下子晕倒在我家大门前,祖父母也慌慌张张地出去看是怎么一回事儿,只听他勉强发出声音说大娘有啥吃没有,祖母说孩子你多长时间没吃东西了快快快进屋,其实当天我家里只有蒸的小半碗蜀黍面拌洋槐花,父亲赶紧端了出来给双平叔吃,双平叔用手抓着就吃开了,父亲说你看我忘了拿筷子这就给你拿去,双平叔说西鲁哥不用拿了我已经吃完了。祖母把祖父叫了出去,我和妹妹也跟着跑出去,祖母说把鸡窝开开随便抓一只鸡杀了,祖父二话没说就抓鸡去了,祖母赶紧把封好的煤火用火杵捣开添上一锅水。祖母进屋对瞌睡得快成泥儿的双平叔说孩子你今儿黑就别走了,躺你西鲁哥那屋睡去吧,我父亲就扶着双平叔到西洞去睡了。我举着苘麻杆蹲在猪圈边上给杀鸡子的祖父照明,祖母在灶屋用大蒲扇往火道眼里扇风,最精神的是猪娃和我妹妹,猪娃可能是闻见了血腥气而有些激动,我妹妹的眼里闪着似乎有点绿的光,两只小手不停搓着,祖父说二丑你瞌睡了睡去吧,妹妹说到明儿清早我也不瞌睡,我和祖父会意的笑了。祖父把杀死的鸡放在祖母烧滚的水里翻了几个来回,妹妹挽了袖子说叫我叫我就开始麻利地拔鸡毛了。苘麻杆头上的小火苗被风吹灭了好几次,我一次次地再从煤火窑儿里点着,祖父轻声对祖母说杀亏了,肚子里一窝儿鸡蛋呢,说着就把从鸡肚子里掏出来的软鸡蛋扔给了猪娃,总算收拾利索了,又用清水洗了一遍就放进砂锅了开始炖了,祖父又把鸡胗子里面的化石丹(鸡内金)剥出来炕在煤火台上说是炕干了烙在馍里让我助消化,我瞌睡了就先睡去了。据祖母后来说那天快半夜才把鸡炖好,祖父把父亲和双平叔喊起来,妹妹也一直坚持等到把鸡炖熟,双平叔无论如何不肯吃鸡甚至不肯喝汤,祖母说你现在必须吃了,等将来你再还我一只鸡总行了吧,好劝歹劝总算吃了一些,还一边吃一边流泪。祖父只是喝了一碗汤,估计妹妹应该没少吃,但是我知道那是一只很瘦的母鸡,一共也没有多少肉的,比两年前我妹妹独自吃完的那只鸡还小一些。第二天早上我去上学的时候的时候祖母用剩下的鸡汤炖了一锅头一天晚上就发好的干萝卜盖和干芥疙瘩盖泡着蜀黍面饼子,上面撒了极碎的春天的羊角葱切的葱花。

有一天学校里来了一个卖绵枣的老汉,穿着黑夹袄套着白布衫,手工鞋做得得得劲劲的,两个纯白色的搪瓷盆直径足有二尺,放在用指头粗的新绳子穿起来的漆过的木板上,各盖一个木制的新锅盖,搬个马扎坐在那里,一个盆里盛着酱红色的绵枣和汤,绵枣的样子像玄参的果实骚罐一样中间粗两头尖,大约两到三厘米长;一个盆里放着套着圈成一个圈儿的黑色釉陶瓷小号撇子碗。我在之前没有见过更没吃过绵枣,因为学校门前没有卖东西的,我和同学们已经很久都没有装过钱了,铅笔和练习本是祖母到合作社一次买了好多,我每次都是以旧换新的,再说我几乎不怎么写家庭作业,笔和本用得那是相当的省。那老汉在学校没有发市到别处转悠去了,说是第二天还要来的。那天下午放学我擓着小荆条篮子拿着蜀黍铲儿到西院西边的坡口吭哧吭哧躅了半篮子红煤土(掺在煤里的粘质红土),又到河边薅了一篮苲草倒给脾气不太好的猪娃,它吃得还是满欢喜的,我看着它本来想问问妹妹和它还有我谁的脾气最坏,后来想它现在又没发脾气,惹它干嘛呢。我问祖母吃过绵枣没有,祖母说大妮儿卖绵枣的去恁学校了,我说嗯,卖绵枣的是一个老头可干净,祖母说长得高高的不爱说话吧,我说就是,祖母说那是你老姥娘家北边的人嘞,他爷和他爹都是卖绵枣的,祖母接着给我讲了绵枣是生长在南部山间的一种植物,长在地下,在春天里背着干粮去刨好几天才刨那么十斤二十斤,要在大锅里不断加柴煮七天七夜呢,其实不好吃,不过因为你从来没有吃过,我就给你一毛钱你买点尝尝。第二天上学时祖母给了我一毛钱,卖绵枣的老汉果然早早的就等在学校外边的墙根处,有好几个学生已经已经端着碗底有一个圆圈没有上釉的小黑碗在吃绵枣了,我也过去花五分钱盛了一碗蹲在旁边吃,我计划着下午上学的时候把我妹妹带来,用剩下的五分钱买一碗绵枣,她吃完之后我把她送到朱家窝儿让她自己回家。第一节下课的时候坐在我前边的李千章说张书平你借给我五分钱,我下午就还你。我想着带我妹妹来吃绵枣的事儿正犹豫不决的时候,李千章说看你那小抠儿样儿,我知道你有五分钱,我看见卖绵枣的找了你五分钱,我就有些架不住了,把五分钱掏给了李千章,他欢天喜地地去吃绵枣了。中午放学回家我对祖母说我已经吃过绵枣了真的不是太好吃,但我还是想领着妹妹去吃一次,妹妹也说她也想去吃一碗还从来没有吃过的绵枣,我也把剩的五分钱借给李千章他说下午一定还我的事给祖母说了,祖母说我再给你一毛钱,万一你同学还不了你,你一定不要跟他吵,用这一毛钱给二丑买一碗绵枣吃吃就是了。吃过饭我领着妹妹就去了学校,卖绵枣的老汉还在那儿,我为了让妹妹快一点吃上绵枣就把祖母又给我的一毛钱先换开了,妹妹也说绵枣不好吃但是很好玩,妹妹吃完绵枣我送她到朱家窝儿又拐回学校刚好看见李千章走到学校,我说李千章你把钱还我吧,李千章说我忘了明天还你吧。我心里有点不高兴但是没吭声。接下来的几天里我天天催着要那五分钱,李千章总是支支吾吾的推脱着,终于有一天我看见李千章又在吃绵枣,而且我亲眼看见卖绵枣的老汉找了他五分钱,我走过去说李千章这回总该还我钱了吧,谁知李千章说谁欠你钱啊,老子怎么会欠你的钱啊。我走过去拽着他的后领窝儿,把他拉倒在地上,盛上的绵枣也洒了一地,幸亏碗没有打碎。正在继续厮打的时候涂老师过来了,她不问青红皂白就说张书平你怎么欺负人啊,我每次听见她喊我张书平就觉得恶心,我说叫张素蔷,李千章借我五分钱吃绵枣,再也不还了,今天我看见他有还是不还。涂老师就问李千章有没有借我的钱,李千章说他从来也没有借过我的钱,说是我诬赖他,还说我把他的一碗绵枣打洒了要我赔。涂老师声色俱厉怒不可遏地说怎么样我就知道是你张书平的不对,李千章他爸爸是副支书,人家根红苗正的怎么会欠你的钱,你必须把欠人家的五分钱还了,你现在有没有有没有,我说有啊,我把口袋里的五分钱硬币掏出来扔在地上说李千章拿走吧,我看着他弯着腰把钱拾起来捏着钱跑了。涂老师说你啥态度吗,我要是和你一样非得叫你把钱拾起来双手递给千章不可。那一晌我没有上课,我小小的心灵需要看着太阳看着云彩吹着来自原野的风才能把那样大的一件事给化了,下午放学的时候我跟着其他放学回家的孩子一起回了家,还是忍不住把那件事告诉了祖母,祖母说我说过你别问他要嘛,借着钱买嘴吃的人就不要指望他还了,还有花一毛钱认识一个人很值。我不太懂祖母的话,但我因此学习了有关借贷和信用的初级知识。

麦黄梢的时候门儿底下的井口那儿有很多人在挑水洗菜,来来往往的像是住在对面的于家出了什么事儿,回到家里问祖母,祖母说是他家的一条窑洞好好的就塌了,他家快八十岁的老头子于秀耕被埋在了窑洞里,看坍塌的情况于老爷子凶多吉少,这边在扒那条坍塌的窑洞,岭西已经在打墓了。我来来回回从井边走了两天都没有于老爷子被扒出来的消息,他唯一的儿子儿媳和孙男嫡女本家爷儿们已经穿上了孝服,星期天我领着妹妹在他家门前转悠,他家的院子里已经插了火,粗糙的麦秸泥大火口上坐着几个大砂锅,人们轮番歇下来用撇子碗趔着海带炖豆腐掺粉条卡一个蜀黍面掺好面的大糕子,我妹妹盯着人家的碗看,住在西北窝里的大套叔从碗里挑出一块肥肉给我妹妹吃了。我听到人们私下议论说一定要挖得慢些,很久都没有吃上啥好东西了,于秀耕的儿子平时总板着个不认祖宗的破干部脸给些乡亲们看,这回得多吃他几天。正说着呢就听见有人喊挖投了挖透了,秀耕大爷还活着呢,我和妹妹也跑过去看,无奈人太多也挤不进去,只听见他家的人高一声低一声的喊着,又过了一会儿人们就把已经奄奄一息却抱着一只公鸡的于秀耕从土堆里抬了出来,有人叫着把眼盖住。原来于秀耕住的窑洞里同时圈着鸡,窑洞将要坍塌时于秀耕正准备抽一袋旱烟,摸着黑找火柴却从床上栽了下来,摸着桌子腿想站起来却不知不觉拱到桌子底下去了,正在这时于秀耕住的窑洞就突然坍塌了,拱到桌子底下的于秀耕也幸免于难。这是后来根据于秀耕的自述和当时挖土的人们的所见综合分析得来的结论。主家和帮忙的还有来看热闹的当然是很兴奋,这给那个缺粮的的青黄不接的季节带来了一点谈资,主家脱了孝服,帮忙的人又把刚刚打好的墓填上了。于秀耕在众亲人的陪伴下于头天晚上喝了一顿鸡蛋丝儿面疙瘩,第二天早上又就着炒豆腐喝了一碗甜汤准备抽旱烟的时候秃噜一下倒在圈椅子里无疾而终享年七十有八。脱下的孝衣又穿在他儿孙的身上,打好又填上的墓穴再次被打开,麦秸泥大火口上的大砂锅里又开始炖上了八锅炖菜。

爱刨腾的猪娃也不嫌长个儿 ,沙梨树上挂的果子很稠但很瘦,麦成爷爷的羊越放越少了,里沟的文山撵着他老婆边跑边骂,把你那鳖皮给我扒扔了,还绣两片子花在你那俩奶上,你咋不绣俩手摸着嘞……

(30)
麦收前的一个星期天祖父领着我和妹妹到南大河连放羊带给猪割草,祖父擓着大篮子,我和妹妹各擓着一个小篮子,我家的绵羊下了两个小羊羔,其中一只羊羔的左耳朵尖是黑色的,这两只小羊羔还没有出过远门,一路上欢快地像个走在看戏路上的孩子,我们的队伍里还有买官和他妹妹凹豆儿,祖父带我们出门的时候他俩本来一人提一个柳斗帽改做的小篮子跟在麦成爷爷的羊群后面拾羊屎蛋儿,我妹妹想和凹豆儿在一起玩就哄凹豆儿说我家的绵羊老是屙羊屎糕(大块儿的羊屎),说是一块羊屎糕就相当于拾几十个羊屎蛋儿,凹豆儿的头上经常生着虱子,村里的女孩子都被母亲关照着不和她玩,祖母倒是从来没有这样说过,在给我俩洗头的时候还给在我家玩的凹豆儿洗过几次头。南大河就是古来有名的双洎河,虽说只有一里多路就到了,因为大人考虑到安全隐患还是不让小孩子独自去河边玩的。河面的宽度比现在大出三倍,两岸稀稀拉拉地栽着自由排列的杨柳,歪脖子的朝天冲的偷听人的佯装娇羞的故作镇静的,有一棵柳树长得瘦骨嶙峋的却跃跃欲试,很有我妹妹决一胜负时的神气,我用左手拉着它的一个枝杈用右手打了它树干上被我想象成屁股的那个地方,结果那棵柳树没吭声,我的右手却疼得很。祖父把绵羊随便丢在那里,绵羊带着它的两个宝宝自由自在地吃着肥嫩的青草,买官站在远处看着羊屁股,凹豆和我妹妹在追着蝴蝶掐着小野花,后来读到谁谁的人间四月天也丝毫没有感觉,是因为我曾有过的人间四月天才是最美的。祖父唱着豫西调里几个比较高亢或者比较低沉的段子,那些过门里的锣鼓和弦音都在他有着粗大喉结的喉咙里存着,他自由随性的唱段里满含着对于红尘人生的深切关注和视若虚无,从这头到那头只在一声凄凉悲惋里便烟消云散。阳光透过不同形状疏密和色彩的叶子洒在长满各种杂草的河滩上,因风而动因云而动因心而动,动而不动不动而动。我想代表我家从不出门的猪在草地上撒撒欢,尝一尝从未吃过的青草;我想代表我们班里天天由母亲背着去上学的小儿麻痹后遗症的同学云星奔跑在林间自由自在的呼吸着新鲜的空气……

妹妹和凹豆儿打了起来 ,原因是凹豆儿玩足玩够了之后想起来自己是来拾羊屎蛋的,妹妹许诺她的羊屎糕根本没从羊屁股里拉出来,就连比黑豆大不了多少的羊屎蛋也没见几个,柳斗帽里拾的那些还是之前别的羊群来过时留下的。妹妹大声地叫着是羊不给你屙又不是我不让你拾,凹豆儿说是你张二丑说了你家的羊会屙羊屎糕我才来的嘛,你要是不给我弄一篮羊屎糕,我晌午就到恁家吃饭去。妹妹说你到我家我家羊就屙了,你就吃羊屎糕吧你。她俩越骂越凶动了手,妹妹眼疾手快会多打几下,凹豆心黑手毒下手重些,我和买官站着看她俩打架,既没有劝架也没有帮忙,买官在家里也是经常被妹妹打的,我和买官因相同的境遇而矛盾着不知如何是好。这时候祖父高声喊着二丑二丑你过来,祖父喊我们姐妹俩的时候总是喊二丑,而祖母总是喊大妮儿,以至于他们俩喊对方的时候就换过来喊,比如祖父找祖母有事就大妮儿大妮儿地喊,祖母找祖父就喊二丑。我们四个人一起跑过去,祖父在一片较为开阔的草地上发现了一大窝儿蘑菇,一咕堆一咕堆的,白生生的菇盖,短短的肥嫩的菇腿,这东西以前在门前的坡上见过,雨后的树坑里会时不时出一窝儿,掺了青葱炒一炒卷在烙馍里吃着很香的,但在家门口见的多数是细高细高的,祖父说那叫狗尿苔是有毒的,一次看见这么多蘑菇在我还是第一次,祖父说买官凹豆恁俩把羊屎蛋倒了吧,采一篮子蘑菇菇回去恁爹不会数落恁的。我和妹妹的篮子还没有薅多少草,我们就开始一起采蘑菇,凹豆和妹妹都是个性强的主儿,一边连土带草的往篮子里放蘑菇一边看对方的篮子里有多少,只要其中一个人换一个地方,那个人必然也跟了过去,我挑着大朵的往篮子里放,心想小一点的再长大一些下次来采。祖父说该回家了,他擓着满满一大篮子草,我和妹妹擓着半篮子草半篮子蘑菇,买官和他妹妹擓着一柳斗帽蘑菇,在半路上凹斗薅了几把草盖在她采的蘑菇上,她还斜了她哥哥一眼说看你那冇成色样儿都不知道把蘑菇盖住,买官也薅了几根草枝杈在他的蘑菇上。在东方红大渠上见了我曾祖母续娘家的侄子,也就是我祖父没有血缘关系却一直来往的表弟,我喊他树森爷,他家原来是俺生产队的,后来因为全大队只有水磨洞生产对人口不足一百,才把他全家七口人的户口拨到了水磨洞生产队,他生产队临近南大河地势低下水浇地多,常年种着菜,那天是他生产队分了一捆子带着葱笔的老葱,他把葱给我祖父了至少三分之一,祖父又让我把蘑菇给他家送去了一半子,那天中午祖母烙了蜀黍面饼子,就着大葱炒蘑菇,还有掺着粉条和黄豆的咸糊涂汤,我妹妹吃得太多了,小号搪瓷碗喝了九碗汤,就着蘑菇吃了仨饼子,最后在大人的呵斥声中才放下碗,我看了她一眼,她走路的姿势都不一样了,她在门外边哭起来,大家全跑出去,妹妹咧着大嘴哭得跟个泪人儿似的,原来是她那一次吃得太饱了,进了茅房蹲不下去就哭了起来,祖父母笑着说这么大了咋不知道饥饱呢,最后是祖父横着抱着她把问题解决了,我那天也记得吃得比较饱,猪也吃的比较饱。

麦收在人们急切的期盼中来临了,地势高朝阳的地方先是一片一片地黄,迫不及待的人们也一片一片地旋着割 ,焦麦炸豆的时光像是有谁敲打着紧锣密鼓似的,人们加快着脚步和节奏,集中了精气神儿卯足了劲儿来收获盼星星盼月亮才盼来的一年的收成。农村的暑假和寒假都要少放十天,另外各放十天麦假和秋假,一来让民办教师参加农业生产劳动,二来让农村孩子在劳动中逐渐掌握技能体验劳动的快乐。像我们这些低年级的小学生被生产队里派的任务就是拾麦穗儿,要一个个把麦穗儿头掐下来放在篮子里,放工的时候孩子们
一个个排着队到麦场上让仓库保管员把拾的麦穗过秤,那天我拾的麦穗连挣一个分也不够,妹妹拾的麦穗儿是一个工分多一些,我俩合起来是为家里挣了两个工分,妹妹很高兴唱起了顺口溜,吃得多我干得多,姐姐干活不胜我,我给公社拾麦穗儿,姐姐光把后腿拖。晚上的麦场里也是有专人看守的,有白天一半的工分,所以社员们都争着去看场,队里只好排了班,一组一组的搭班看场,每年麦场里的夜晚都是乡间故事会集中汇演的地方,那些跟着祖父或父亲睡在场里的孩子听来许多平时不会听得到的故事。我和妹妹因为是女孩子而不能参加这种场合的一切活动,也有不甘心偷偷跑到场里去的时候,不是被祖父呵斥走就是被祖母叫回去。收割完之后就要集中打场了,几亩大的麦场在小满前后就洒上水用钢锨杠好了,杠得瓷实光滑平坦,有的地方还能闪出光来。碾场扬场跺麦秸跺晒场到收仓要忙好几天,碰上下了雨还有趁墒埯蜀黍,那十天半月里的乡下是没有闲人的,即便在这样如火如荼的劳动中,也是还有不长眼的人要找些事。

麦场里那种紧张的劳动场面很是需要一些风趣幽默的人来上一两句笑话,我记事之后每年的麦场里最吸引人的就是窦香软总是赤裸着上身上阵,穿一双斜十字交叉的泡沫底儿拖鞋,那时候乡下的男人也没有穿拖鞋的,女人更是不分春夏秋冬的穿着袜子,
窦香软从不在女人堆里干活,总是和男性劳力们一起扬场扛布袋,大大咧咧的和人们笑骂,肩上搭着一条毛巾,大大方方地把两只大奶托起来用毛巾擦底下的汗。那一天大伙都在碾二遍场,中间窦香软不知是干啥去了,反正在人们的视线中消失了那么一会儿,这时候刚好老根要在场边歇一会儿抽根烟,一摸口袋里没有了,就问正在挑麦秸的有福爷,有福哥你布袋里的烟掏给兄弟一根,有福爷说窦香软上茅子去了,阵这儿晚儿也不出来,我一泡尿憋的尿脬都是疼的,你敢把窦香软喊出来我给你一盒整的。老根就高声喊窦香软窦香软你出来吧,有福哥等着吃奶类,也不听麦场角气茅子那边有动静,老根就往东南角茅子那边儿走了,半道上他拾了一个裂礓,到地方他从茅子外边隔着蜀黍杆芰的墙把裂礓扔到了茅子里头,而且嘴里说你是屙辘轳的还是尿井绳的这么大时候,不会是我给你种上了要生孩子了吧。这时候从茅子里跑出来了老根二十岁的三闺女,一边跑一边哭,老根傻眼了场里的人都傻眼了,老根揪着脸从小路到南边沟里去了,场里的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冇人笑也冇人出声,过了一会儿窦香软从最北边的麦秸堆后边走出来,大家看着她都觉得怪怪的,有福爷就问闯他婶子你往哪儿去了恁大时候,窦香软不疾不徐的说恁早儿些有俩麦芒钻到腿旮旯里去了,我到麦秸垛后边脱了裤子把麦芒捏出来,老根个兔孙可喊着吃奶嘞,就你那蹿三蹿够不着蚂蚁蛋还想吃我的奶嘞,背个墩儿站上上去恐怕也够不着,窦香软只听见老根喊她,并不知道之后发生的事儿,文山他娘就把老根往茅子撂裂礓的事儿给窦香软学了一遍,窦香软说老根个兔孙现在去哪儿了,文山他娘说往南沟去了,窦香软说坏事儿了,张亘你赶紧往南沟看看吧,不强稳出了啥事儿嘞,这时候老根老婆骂骂咧咧从家里赶来,就有人连哄带劝和他老婆厮跟着往南沟去了,不一会儿哭天抢地的声音就从南沟传来,原来羞愧难当的老根用自己的束腰带兜住脖子趁着一棵歪脖子柿树吊死了,那一年俺生产队平均亩产五百斤的小麦平日里能话老多的老根硬是没尝上一颗,家里还有一头快喂成的猪和两个冇打发的闺女。

老根的死给生产队的生产计划打了一岔,等埋完老根,地里的墒都快干透了。我又蹲在猪圈边上问那头脾气不好的半大子猪,老根的死怨谁呢,他要是活着还是个杀猪的 ,他要是托生了会不会是一个哑巴啊,一辈子说了那么多的不沾弦话,他曾经得意于自己那一张能说会道的嘴,最后还是死在自己的嘴上。猪说所有的歪嘴儿骡子最多也就是卖个驴价钱,吃嘴上的亏了呀。


作者: 虎步漫游    时间: 2016-5-9 08:29
水流云在 发表于 2016-5-8 21:59
他拾了一个裂礓,
翻译一下

裂礓—————应是我豫东话中的坷垃,干枯坚硬的泥土块。

作者: 闲山静水    时间: 2016-5-9 10:43
挺好看啊,就是有些方言看不懂。
作者: 苏力    时间: 2016-5-9 11:27
好!!
作者: 虎步漫游    时间: 2016-5-9 14:59
闲山静水 发表于 2016-5-9 10:43
挺好看啊,就是有些方言看不懂。

但有不懂处,尽可问我。

作者: 锦瑟    时间: 2016-5-9 15:10
老根咋恁想不通啊?不过几句失了分寸的话而已,没有任何不当的行为啊,至于轻生么?傻到家了!
作者: 锦瑟    时间: 2016-5-9 15:11
这窑洞像一张人脸。还是木有大妮照片啊。
作者: 锦瑟    时间: 2016-5-9 15:12
张双平可真是个不错的干部。
作者: 锦瑟    时间: 2016-5-9 15:13
李千章真不是东西。
作者: 锦瑟    时间: 2016-5-9 15:13
想想就要更完了,心里感觉一场好电影要散场了一样。。。
作者: 虎步漫游    时间: 2016-5-9 15:42
锦瑟 发表于 2016-5-9 15:11
这窑洞像一张人脸。还是木有大妮照片啊。

最后上。

作者: 虎步漫游    时间: 2016-5-9 15:44
锦瑟 发表于 2016-5-9 15:13
想想就要更完了,心里感觉一场好电影要散场了一样。。。

也许因为一直跟大妮姐有交流,所以我并不觉得有繁华落尽的散戏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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