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短篇小说写出了人类永恒的困境和伟大，但在谈论陈卫的《两只空气同时落球》的主题之前，我更感兴趣的可能是作家在思想形式上与众不同的特点。
在我的阅读体系里，陈卫的这个小说与穆齐尔的《乌鸫》、海明威的《老人与海》、杜拉斯的《昂代斯玛先生的午后》、贝克特的《等待戈多》具有相同的高度。这是些庄重严肃的作品，在这些作品之中，贝克特的思想形式最为观念化，他的作品属于“展示-表现”这一“说明式”的写作范畴。而同样是“等待”主题的《昂代斯玛先生的午后》，则是叙述者与人物同处等待之中，“展示”和“表现”具有高度的同时性而进入“体验式”的形式范畴。《老人与海》是有条不紊的“观察式”的写作，《乌鸫》则是穆齐尔处在否定和肯定的迂回验证中的“思维式”小说。这种高度性地概括出几位作家的思想形式的目的不在于比较高低对错，在文学创作中，“合适”比“正确”更值得重视。
每一位作家都会有适合自己的思想形式，思想形式的明晰意味着风格的明晰，思想形式的明确，意味着风格的统一。然而在这一方面，要总体性地概括出陈卫的思想形式十分困难，以上这四种形式（说明式、体验式、观察式、思维式），除了“说明式”写作几乎没有在他的创作中出现过之外，其他三种形式都以不同的侧重主导着他的不同作品，而在《两只空气同时落球》这个小说里，几乎又是三种形式同时出现，形成一种综合性的思想形式。这可能是这个作品庄重典雅并始终处于一种包容性的氛围之中的原因，并且它也提供了沉浸式的阅读体验。
这篇小说在提供沉浸式体验上的努力有着苛刻的要求。它要求从一开始，从第一句话开始，无需铺陈和引导便使读者一下子进入小说中帕斯卡与森格兰彻夜长谈之后的精神状态，处在一种纯思想活动之后走出时间而与时间平行的宁静感受之中；进而它要求小说在行进中的每时每刻都是真实感受的时刻，你的目光所及始终身临其境具体可触。
但是这一外在的基本形式还不足以说明这么多年来我每次重读《两只空气同时落球》都充满敬意的原因，因为对事物表象的真实描摹和对故事情境的营造有时可以通过技巧得以实现，但这篇小说的难度在于：它做到了在每时每刻都是此时此刻的强烈真实具体之上，又因思想的邈远而散发着一股形而上的轻雾，在帕斯卡与森格兰这对师徒、挚友、思想者的相互理解和陪伴中，又伴随着他们无法完全一致甚至相互较量的孤绝气息。这一难度或者说特性，是陈卫这种小说的深层魅力，作品说明了作者的眼睛与思想之间存在距离，眼睛所视与思想所思既相互融合又处于相互交织脱离的临界状态中。这样一来，写作就不是按照提纲沿着同一条河流顺势而行，并不是跟随着一条思想的河流往前流淌，而是在思考一个事物的时候，意识中同时在思考其他事物。这种思想的多重性与感受的同时性，有别于说明式和表现式的作品，使小说处于一种参悟临界点的罕见状态。就是山和水既是它们又不全然是它们自身的交界状态。这是一种很“中国”的思维，尽管这篇写的是一个西方人的故事。这是一种处于河流交汇处看见神迹的状态。
这种思想形式也决定了陈卫写作的困难程度，尤其写两位十七世纪而且是西方的思想者，你必须在某种程度上先成为生活在那个时期那个世界里的思想者，所以这个短篇小说从构思到动笔，到最后一稿的完成，历经近一年的时间，现在我们读到的肃穆而顺畅的句子，是经过高强度的磕碰扭合适应之后的结果。
这样一来，一篇小说的写作就不仅是写出一篇小说这个事实这么简明，而是一项包含强韧的自我角力而达到平静和谐的修行意味的工作。没有类似体验的作者或读者可能比较难理解这种工作的性质，并且在这个任何事情都讲求高效率的当下，这种劳动本身具有强烈的不合时宜的性质并带着一点点虚无。
不过，符合时宜的大概只有科技，而艺术的力量有时则蕴含在这种不合时宜之中。文学无用论的观念被陈卫贯彻成为整体意识，连同它的工作本身、思考本身也带有无用的特质。这时，我不必用“无用方为大用”这样的话语来评价这项工作，这是世界观的不同所导致的，他因看到了总体的虚无反而更加致力于对每个细节的具体真实感受，这本身就是一种有意思的观看世界的方式。就像小说中所流露出来的困惑情感：任何努力都具有徒劳的意味，然而人为什么还一直努力下去呢？在明知徒劳的前提下又坚持不懈，可能是人既渺小又伟大的深沉本质：人的伟大，在于他的意志，其次才是能力。而面对整个浩瀚的宇宙，除了意志，我们可以说一无所有。而这仅有的人的意志，又受身体年渐衰老和亲人挚友的离弃、敌人的阻碍而受到威胁和考验。这是这个小说写到的人类的永恒困境，十七世纪的知识分子所面临的情况，与今天的我们并无不同。
这个小说与我一开始提到的穆齐尔、海明威、杜拉斯、贝克特的作品同处同一高度的原因，是它们都重新让人对文学的高贵性投以专注的目光。在中国当代此时此刻正在写作的作者们中间，这是一种古老而稀缺的品质，而我如此强调并不是认为崇高是文学的唯一选择，而是经过了现代派以来的反崇高之后，这种古老的文学倾向已极其稀缺，导致了人的精神中悲悯的成分走向了解构或置换成同情而失去了孤绝之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