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关于幼年的记忆影影绰绰存在一些。在家里,我们的正房是并排的三间土墙瓦屋,门向朝西。堂屋居正中,左边是父母房间和灶屋,右边是我们姊妹五人的房间。再右边连着一个小小的猪笼屋与厕所。我们的房间里两张床,一横一竖,大姐和二姐睡横,三姐、我和妹妹睡竖。都是简单的木架床,中间架几块木板,垫一层干稻草,再铺垫被、床单、盖被。夏天撤去稻草,铺上竹簟,四角绑上竹竿,张设蚊帐。我的床靠的那面墙上有一个炭枝写的“事”字。有一天我从灶下抽了一根烧了半截的柴禾,悄悄学姐姐写草字,一笔乱画之后,觉得这个“事”字草得好像很有点样子,便很满意地许它留在那儿,时时凝神看看。姐姐们的床前,靠墙放一张红漆漆的桌子,因为年深日久,有的红漆已经脱落,我们忍不住用小刀和铅笔尖去抠那些破了的地方,让它脱得更多。
屋里的地都是土的,亮得发光。我们每天早上把地扫一遍,不然妈妈会骂,她很爱干净。遇到坑洼的地方,用扫把尖小心把里面的灰挑出来。那些地方似乎每天都会积灰进去,真是奇怪。有几个地方是老鼠洞,老鼠洞的洞沿也扫干净。老鼠若是半夜在屋梁上跑得太欢喜,我们也要往老鼠洞里灌水,只不知效用如何。老老鼠生下的小老鼠很小,耳朵和爪子都粉嫩、可爱。这样的小老鼠爸爸逮过一两次,从冬天的老棉袄中翻出来,自然是都弄死了,小孩子看起来难免觉得很残忍的。长大后读鲁迅的《阿长与山海经》,看他的“隐鼠”被猫吃掉,我所以明白他的感受。扫把总是很旧,一把扫把实在太容易磨得光秃秃的了。有时候爸爸坐在门口扎一把新扫把,是在秋天,用田里晒干的新稻草,或割来的斑茅成熟的穗轴。用新扫把的那些天,我们都喜欢去扫地。新的扫把很软,很厚,可以把地扫得很干净。
乡下还没通电的时候,好些年我们都用煤油灯。家里两盏灯盏,都是淡青的玻璃,烧得久了,灯盏外面糊着许多油。天慢慢黑下来,要到黑得几乎看不清了,我们才去摸灯盏,摸火柴,把灯点燃。煤油灯一点亮,黑暗的庞大就显露出来。灯把我们的影子照得很大,很黑,映在墙上,像陌生而奇怪的别的什么,而不是我们自己。煤油的气味很重。我们的灯盏常是没有灯罩,不像别的人家,有一个长长的玻璃灯罩。我们的灯盏设若偶然有了新灯罩,夜里端着走就要小心许多,害怕一不小心跌到地上打碎了。姐姐们写作业的时候,把一张白纸中间撕一个洞来,套到罩子上,使光聚拢,变得更亮一些。灯罩太烫了,纸渐渐烘得发脆、发黄,我们把它拿起来,把灯罩掀开,纸角在火边一燎,“嚯”一下便燃着了。
没有灯罩的煤油灯要失去很多乐趣,或者也不多,只是不能在夏天的晚上,端着灯盏去烧趴在帐角上的蚊子,刮大风的晚上(如果是夏天,窗子上只蒙着纱窗,如果是冬天,窗子上钉的塑料薄膜不够严密),煤油灯的灯火很容易被吹灭。我们在红漆小桌的两边坐着,忧心忡忡看风把火苗吹得歪了,赶紧伸手去挡。火苗跳一跳,变正了,像一个结得很好的花苞。再一缩手,噗地又歪了。我们不再拦,看着它倒下去,细下去,在濒临绝灭的边缘,忽然终于风定了一点,火苗慢慢地缓起身来。我们松了一口气。
很多时候,尤其是冬天,天刚刚黑下来,我们就把灯吹灭,爬到床上睡觉。不想睡觉的时候,姐姐给我们讲故事。我们有好几个不同的故事,可以在冬天漫长的黑夜里反复消磨。二姐有两个很好听的故事。第一个是驴耳朵、小桌子和小棍子的故事。她说从前有三兄弟,长大以后父亲叫他们出去营生。老大遇见一个老人,送他一头驴子,只要摸一摸驴耳朵,就能摸出金子。老二得到一只小桌子,只要喊一声“开饭了!”,就能变出一桌好吃的。只有老三得的是一根小棍子,只要喊一声“小棍子,打他!”,小棍子就会跑去不停打人。三兄弟带着宝贝喜气洋洋地回家了,老大和老二先后在同一家旅馆投宿,被老板发现了宝贝的秘密,设计换走了真正的宝贝。到第三天,老三也来了,老大老二把受骗的经历告诉他,夜里老板又来偷小棍子,老三喊:“小棍子,打他!”把老板打得哭叫连天,把老大老二的宝贝也都还给他们了。我们很喜欢这个故事,希望哪一天我们在山里也能遇见一个白胡子老头,给我们一头能摸出金子的驴子,一个埋在树下的聚宝盆,或是别的什么宝贝。我们是很穷的,所以有一个天真的发财梦,一切有关金银财宝的故事,都在我们面前闪闪发亮。
第二个是一个生得很美的公主的故事。她的母亲去世得很早,长大以后,父亲想娶她为妻。她为了拒绝父亲,要一件像太阳一样、一件像月亮一样、一件像星星一样的裙子。国王当真弄到了那样三件衣服,她没有办法,只好带着衣服在深夜里逃亡了。逃去别的国家,遇到她终将遇到的王子,在短暂的隐默过后,过上幸福的生活。公主的美服和爱情使我们向往,还有那永不可得的照人的美貌啊,我们躲在厚厚的被窝里,一边热切地听,一边从垫被下扯出稻草,绕到指上玩。
后来姐姐们都睡着了。只有我和妹妹还不睡。我们睡两头,互相抓脚痒玩。抓得脚板心痒得缩起来,忍不住笑嘻嘻地。抓脚痒太好玩了,多久都不够。后来我们终于也睡着了。屋子里和屋子外都是广大的黑暗,只有屋顶和田畈上的天空,冬天的星星还繁密无极,随时间慢慢移转。
沈书枝,本名石延平,1984年生。苏州大学中文系本科,南京大学古代文学硕士。生于皖南乡村,幼年行走田畈水塘之间,自觉山光水色,万物可亲。爱博物,爱文史,略知花鸟虫鱼之名。 认识她是因为她是闺蜜娟的初中同学,娟知道我也喜欢写,便推荐了她的书给我看,看了便放不下了,她写得很好,她笔下的乡村生活离我很近,我小的时候身边很多农村的同学都过着这样的生活,叙述谁都会的,不过有人用嘴巴,有人用笔,还有人用心。我也常常写回忆,但是却写得浅,她很喜欢沈从文,所以给自己也取了个沈姓的笔名。阿衫叔说《我的小学》写得有点散,是那天听沈书枝讲课,她说也有人说她写的东西太细密绵长,但她写着写着就长了,过后想删减一些却无从下手。而我的写作习惯是写着写着就收了,不知道算不算是后劲不足的表现。《我的小学》便做了尝试,不尽如人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