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觉的女人(完整） - 北斗六星网

忙碌一上午，总算到正午时分，客户渐渐的少了。巷子里喧闹声也低下去，各色摊子想必都冷落了，只有阳光寂寞又热烈的照着明的巷子、暗的屋子。我们坐在暗的屋子里，台阶则弃暗投明似的，直延伸到明亮温暖的巷子上去。

做设计，作息是不规律的，中午不能回家，吃完了午饭，守着电脑，我们在等某些兔子突然撞上门来。小老板娘有一搭没一搭做着几张卡片，而我在欣赏别家的设计作品，东取一点儿，西取一点儿，总有让我学习的地方，拼凑完了，提刀却立，哎，不错嘛，所谓摘花分叶，可作如此别解。

一片闲适当中，忽然听到台阶上有人走上来，发出的声音比较奇怪，拖拖拉拉的。我们不由得齐刷刷转过头去，先看到一个纷乱的女人头，接着是一张晦暗的女人脸，然后，和灰败的衣服一起升上来的还有一个鼓涨的编织袋，据说又称蛇皮袋。

我们的小店因为出身不高，和小杂货铺、小摊点们混在一起，面目不清，所以常常有杂七杂八的人好奇的进来巡查一番，探头探脑四处看看，他们也没什么事，似乎也不大懂平面设计为何物，所以每次我们只要简明扼要的回答一句——做名片！他们便长长的哦一声，心满意足的走了。有次踱进来一位大汉，看到我们屋里每张桌子上都有电脑，偏偏我又在上网，于是坚决认定我们是网吧，非要上一会儿不可。

那么，现在升上来的这个女人是什么来头呢？

等她和她的蛇皮袋完全进了屋，我问她：请问，呃，想做点儿什么呢？

女人不吭声，完全没听到一样，兀自走到墙边一张空椅子上坐下，又把鼓鼓囊囊的蛇皮袋拖到自己脚边，竖好了，又拍了拍，直到认为它不可能自行倒下，才把两手空出来，交叠放在膝盖上，坐好。

反正我也没有重要的事，耐心的等她都收拾好了，又问：大姐，你要做什么？名片吗？还是想打印什么？

我已经不打算提出更专业的术语了，从神情上看，或许她就是这个巷子里某位骄傲的住户吧。我猜她是想打印个房屋出租之类的，一张A4纸，大大的写几个字，这种顺水人情，我们一般不要钱。但人家依旧不回答，目光也不看向我这里，甚至，安详的闭上了眼睛。

咦，小巷子不起眼，世外高人可真多！

掐算一下，我活了这么多年，经验告诉我，不用疑惑，这个女人非常人，我还是不要自讨没趣的好，等小老板娘从后屋回来，自己招呼吧。

女人一副假寐的神态，从门里斜进来的一缕阳光正好照在她身上，照我设计的眼光来衡量，她，连同蛇皮袋可以拍下来，那种斑驳啊，可以题名为岁月或者沧桑什么的，她旁边是我们的展列架，花花绿绿的彩页尤其衬托得让人感喟。

小老板娘回来了，看了一眼椅子上的女人，一点儿也不奇怪，也不招呼，径直坐到自己电脑前。她告诉我，这个女人常在巷子里过往，专门拣废品的，不知她从哪里来，也不知去向何处，装满袋子就走了，今天大驾光临，可能是累了，休息一下，由着她好了。

看看时间，我们早吃过了饭，不知这个女人在哪里填饱了肚子。巷子里一元钱两个石子饼，或许可以算一餐的吧。吃完了，自然要午休，她常在小巷子里走动，每家铺子的情形了如指掌，显然我们高高在上的小广告公司宽敞而合适。

漫长的午休时分，因为没有客户而显得更加漫长又慵懒，白亮亮的巷子里偶尔有一两个小孩子，骑着自行车飞快的穿过去，一阵乱响，但没有惊醒椅子上打盹的女人。过了不知多久，那缕光线已经从她腿上移到腰上了。人睡着了，她的腰可没闲着。我们一边闲聊，一边看着她慢慢的，慢慢的，身子从腰部开始，一点一点儿向下弯。几绺乱发因而纷披下来，那头颅，秋天的某朵菊花似的，开累了，开乱了，不胜负重，正在弯垂下去。

女人的身材看上去比较壮健，但根据现在弯垂的进度，我又觉得壮健之中又不乏柔软。眼看着她要弯到摔倒的地步了，哎呀呀，要弯到九十度了，我真担心她扑通一声，摔坏了算不算我们的责任呢？我开始考虑是否向前，一个箭步，很及时的扶她一把了。

比想法更快的是行动，我已经不由自主的迈出一条腿，扶人，看来总是一种下意识的动作。但那个女人的下意识似乎更强，难道她在睡眠当中，知道自己到了弯倒的极限了吗？“唰”一下子直起身子，重新结结实实的倚靠在椅背上，并且，一只脚仿佛别具一种生命力似的，踢踢紧挨着的蛇皮袋，朦胧中知道还在，于是，放心的、轻微的打起呼噜来。

整套动作连贯流畅，都在不睁眼的状态下完成。我以为，睡觉是件与现实完全不相干的事情，有时意态飞升，有时不辩自我，但，能时时关心到蛇皮袋子上去，这是一种什么功夫呢？也可能是在半梦半醒的状态吧，梦是梦，醒是醒，倏忽交替，一霎完成。

看来不管如何，我是不用再担心她会跌倒在地了。静寂的午时，倒是我应该放下心来，如她一样睡个安稳觉。于是我扭回身去，左趴趴、右趴趴，却始终不能像她一样安然入睡，禁不住的老在猜测她现在弯到什么程度了。等我摁捺不住回过头去，果然，这个女人迅捷如前的又演绎了一番。如是者三，我干脆不想睡了，直直的坐在对面，默默的相陪，一次又一次提起心来，这回可能真要摔倒了？然后又放下去。——她的坐睡功夫如此纯熟，却让我要操碎心了，真想喊醒她。

但我终究没有叫醒一个安睡的女人，这个奇异相守的午时啊，时间像她身上的那丝光线一点一点安静的移动。小老板娘也很善良，屋里忽然睡着一个无关的拾荒女人和蛇皮袋，她不会因为有损公司形象而去驱赶。当然了，想赶，恐怕我们两个也不是那壮健女人的对手，任由人家稳当当的戳在那里，直了又弯，弯了又直。

很长时间，我们也不说话，静静的看电脑，屋外的巷子也像安静的河流，永恒而不起涟漪，多么悠长的时光啊。

忽然，毫无征兆的，在静谧当中这个女人猛一下醒来了，倒吓了我一跳。在昏睡当中她尚且知道踢踢蛇皮袋是否安好，而一旦清醒，一时倒不清楚自己身在何处了，一双尖锐的眼睛迅即的环顾一下四周，迷茫不已，从她的表情来看，似乎并没有梦里一晌贪欢，嘴巴抿得紧紧的，神态凌厉。可惜我视力不好，没有看清楚她的神情，她醒了，我就放心了，莽撞撞的劝了一句：

“回家去睡嘛，这样又睡不好。”我是指她弯啊弯的让人操心。

这下这个女人彻底清醒了！目光一凶，勃然大怒：“我睡不好？当然睡不好了！能像你们？昂？”

她“昂”的时候梗着脖子，太阳穴周围青筋毕现，一头乱发几乎要直起来，头顶光线里原本慢慢飞舞的细小灰尘随着她愤怒的气流激烈的旋起旋降，落到荆棘丛中。我立即被这女人的气势镇住了，瞠目结舌，说不出话来，只好听她铿锵有力的开始历数我们的罪恶。大意是说，我们凭什么可以呆在屋子里就能挣大钱，风吹不着雨淋不着的，而她为什么受尽风雨，却挣一点点可怜的辛苦钱。被她一通责问，我简直觉得是我们罪孽深重，侵占了她的幸福生活似的羞愧起来。

旁边的小老板娘面对着电脑屏幕憋得小圆脸通红，大眼睛不出声的早笑成了月牙儿。意思可能是说：该！谁让你多事。

拾荒女人数落了好久依然余兴未尽，或许期待我能回骂几句好让她对人生的愤恨渲泄殆尽，可惜我被她骂晕了，张着嘴，噎得一声儿不出，呆呆的直冲她翻眼睛。一个人的骂场不免寂寞，训斥声渐低渐消，这女人愤愤的站起身来，嚓的一下掮起蛇皮袋，走到门口了，可能复又想起自己沧桑的命运不大好改变吧，无比憎恨又不屑的回头扔下一句：有钱有什么了不起？！

哎呀，大姐呀，我们也不是有钱人啊，我也是辛辛苦苦挣一点儿小钱呐。不过，一想到不受风吹雨淋这一点事实，不免有些心虚，是啊，他人骑大马，我独骑驴子，跟这个女人较些子，我是不是很幸福呢？我应该忏悔自己那一句轻飘飘的同情话了。看来真正的同情，要讲究方式方法才对。或许我应该一语不发，任她睡去醒来，如入无人之境；更甚一点，难道我也拖一张椅子，坐她旁边，一起倚墙打盹，我们才会建立一种神秘又亲近的联系？她才会感觉我们同是天涯沦落人，说不定还会拉几句家常，道一些辛酸；而最好的情形，我是不是应该在她醒来时默默的递上一杯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