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秋天】012 秋韵三曲 - 北斗六星网

今年的秋天是跳跃式的。九月中旬的时候，持续多日三十度以上的气温，曾经让我绝望地怀疑夏天是不是要一直延续下去。忽然一场秋雨，秋天不仅来了，而且成功地避开了初秋和中秋，一下就跃入了深水区。清早，带着凉意的空气包围了我的身体的时候，我感到我全身的毛孔次第关闭，如一台精密仪器。

驾车走在高架桥上，右手边一座尖尖的小山在不甚明朗的背景里隐约可见。济南称背倚群山面向黄河，城北是一片开阔的平坦地，这座小山仿佛神来之笔，非常突兀地拔地而起，给人以猝不及防的闪亮之感。这山就是曾经被赵孟頫画入《鹊华秋色图》里的华山。此华山非西岳华山，此华山是济南土生土长的，因形状像花骨朵而得名。赵孟頫赞美趵突泉的诗中“云雾润正华不住”的华不住山，说的就是它。

赵孟頫，宋末元初著名的书画家。其楷书造诣颇深，与欧阳询、颜真卿、柳公权，并列为中国书法史上的楷书四大家。元至元二十九年（公元1292年），赵孟頫出任同知济南路总管府事，在任三年，与济南的山山水水结下不解之缘，留下很多脍炙人口的诗歌。1295年，回到故乡湖州的赵孟頫，在与好友饮酒赋诗时回忆起济南的景色，赞美之情溢于言表。将座中一位祖籍济南、祖上因避金祸迁居江南的叫做周密的人，说得不胜神往。赵孟頫为了慰藉好友的思乡之情，提笔画了这幅传世之作《鹊华秋色图》。

当年的济南城北是一片湖泊，华不注山就像浮在水面的一支含苞待放的花骨朵。华山之西是为纪念神医扁鹊而命名的鹊山。鹊山形状矮矮胖胖，与俊秀挺拔的华山相映成趣。几百年过去，城市已经扩建到华山脚下，《鹊华秋色图》中那些疏朗的树木已被被高层建筑取代，矮矮的鹊山也早已看不到身影。我因久居城南，一出门就有小山可爬，所以并没有亲自去爬过华山，据说景色也是不错的。只可惜，如今无论是站在大明湖畔的“鹊华桥”上，还是站在千佛山的“齐烟九点”处，都看不到《鹊华秋色图》中的景象了。

“秋天来了，大雁往南飞，一会儿排成一字，一会儿排成人字。”秋天真的来了，你看见北飞的大雁了吗？没有，我真的没看见。那队队排成行的飞鸟，如今只能在小学课本里展翅翱翔了，就像那曾经惊艳了书法家的鹊华秋色，也只能在图画里美丽着它的美丽了。

深秋的天气阴晴不定，天空时不时就飘落几滴细雨。道路两旁的法国梧桐，肥大的树叶边缘已经开始泛黄干枯。我知道，这枯黄会持续延展，直到吞没整片树叶。某个寒风萧瑟的早晨，这片树叶，这棵树上的许多树叶，都会飘离树体，尘归尘土归土。这，像极了人生。树叶从嫩绿色的春天，到枯黄色的秋末，就像人生从朝气蓬勃的少年，到暮色苍苍的老年。

某日在微信朋友圈看到一则《讣告》，是一位穆斯林朋友发的，他的母亲去世了。这位朋友是我在春天里偶然走进清真寺时认识的，因相谈投机，互加了微信好友，半年来我向他请教了很多关于伊斯兰教的问题。

看到《讣告》后，我一阵黯然。已经送走双亲的我，很知道朋友此时此刻的心情，任何安慰都是没有作用的。这种痛，就像心上被挖掉了一块肉，鲜血汩汩流出。失去至亲的伤口，至少要三年才能彻底愈合。我只能礼貌性地发几个无关痛痒的字：节哀顺变！

我对穆斯林知之甚少，对这个与汉族杂居在一起，又泾渭分明的民族充满了好奇和敬畏。千百年来，他们是以怎样的毅力，保留着自己独特的传统和习俗，努力不被强大的汉民族文化同化的呢？我对他们的感觉，就像对同行在黑暗中的夜行人，明明知道他们就在路的那边，我却看不清他们的真实面目。

曾经读过回族作家霍达的长篇小说《穆斯林的葬礼》。那部小说，讲述了一位回族玉雕大师传奇的一生。小说的后半部，讲的是主人公年轻的女儿韩新月，因与汉族大学老师的感情遭到来自家庭的反对，最后抑郁而终，葬入穆斯林的墓地。我对穆斯林葬礼习俗的细微了解，就来自这部小说。穆斯林去世后亲人不能嚎啕大哭，要洗“埋体”，然后白布缠身，简葬、速葬。这和我们汉族人的葬礼习俗有很大区别。汉族人的本土宗教是道教，道教讲求“天人合一”，认为死是生的另一种存在形式。因此庄子妻子死后，他鼓盆而歌。但影响汉族人生活最深的不是道教，而是佛教。佛教从印度传入中国后，又与本土文化相结合，衍生出了“六道轮回”“十八层地狱”等等。故此，汉族人的葬礼习俗，既有自古就传下来的“视死如生”观，又有焚香烧纸敬神畏鬼的做法。现在厚葬的风气虽然没有了，但死后穿戴整齐，清明节、中元节、祭扫坟墓的习俗还是保留着的。

我没有去参加我穆斯林朋友母亲的葬礼，因为按照我父亲生前的说法，我们和他们“隔着教”呢。我们常用的安慰人的词，“驾鹤西游”是道教的说法，“西方极乐”是佛教的说法，都不是穆斯林的说法。因此我也不知道该用怎样的语言安慰他，只能在心里默默地祝愿他早日走出丧母之痛的阴霾。

“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欲寄彩笺兼尺素，山长水阔知何处。”在这个黄叶飘零的深秋，晏殊的这半阙《蝶恋花》，也许最能表达我朋友此时的心情吧。

这个秋天，我与隶书《张迁碑》相遇。《张迁碑》是隶书中的精品碑帖，以浑厚朴拙著称。过去的一个月里，我在心中默念“铺毫、拖笔”字诀，通临《张迁碑》三遍，由生而熟，渐渐领会到一点点隶书的精妙之处。隶书大气雄浑，最适合表现带点硬气的内容。同样是描写菊花的诗词，李清照的“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就适合用小篆去书写，方能体现女性诗词的婉约和柔美。而许浑的“秋茶垂露细，寒菊带霜甘。”则须用隶书书写，才能表现秋茶与寒菊的凛冽之感。

我做茶叶生意的朋友告诉我，春茶喝的是一个“鲜”字，秋茶喝的是一个“味”字。春茶之所以鲜，是因为它汲取了地气的供养，秋茶之所以有味，是因为它经受了风雨的洗礼。因此，春茶鲜在一时，秋茶回味无穷。听他这样一说，我立刻觉得我刚刚喝过新鲜秋茶的口腔里，活色生香起来。“秋茶垂露细”，这本身就是一个画面感极强的句子。露珠晶莹茶叶纤细，晶莹的露珠凝结在细细的茶叶尖上，欲滴未滴。风霜雨雪日月精华人力物力，将一片普通的叶子，打造成止渴生津的尚品。茶叶，何其幸哉，喝茶的人，何其幸哉。

如果说桃花是代表了春天，荷花代表了夏天，那么说菊花代表了秋天，绝对无可非议。周敦颐的《爱莲说》云：水陆草木之花，可爱者甚蕃。晋陶渊明独爱菊……菊花傲霜，陶渊明傲世，是菊花的傲霜打动了傲世的陶渊明，还是傲世的陶渊明偏爱傲霜的菊花，谁又能说得清楚呢？

几年前我曾经热衷摄影，每当菊花开放的季节，总会提了单反相机左拍右拍。我喜欢拍单朵的花，背景最好是漆黑一片。这样的氛围下，花朵就像是一个孤独的舞者，整个舞台都是她自己的，它在那束光里尽情绽放，旁若无人。每一朵花都是有生命的，或如北方佳人遗世独立，或如仙子下凡临波照水。每一朵花都有自己的心事，没有人可以打扰她们的悲喜。我更喜欢拍摄那种条状花瓣的菊花，丝丝缕缕的花瓣就像舞者的长袖。面对她们，我仿佛看到敦煌壁画中的飞天，飘逸的身姿舞于九天之上；又仿佛看到京剧中的大青衣，举手投足间都有无穷的韵味。

“寒菊带霜甘”。菊的高洁，菊的孤傲，举世皆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