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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归 程 [打印本页]
作者: 以谦 时间: 2017-11-8 07:53
标题: 归 程
本帖最后由 以谦 于 2017-11-8 07:57 编辑
杜安把空了的啤酒罐捏扁了，发出咔叽的刺耳声音，然后把它扔进了旁边的垃圾桶里。“老板，再拿一罐啤酒。”
窗外下起了小雨。小饭店的窗户玻璃蒙上了一层水雾，杜安伸出手指头去抹了几下，这样可以再次看到河沟对面那家五金店。他不想打开窗户。这地方的冬天还是一如从前的阴冷，只是如今他已经不太习惯了。
老板是个五十岁左右的中年男人，他把啤酒送过来的时候打量了一下杜安，看了看他脚边那只黑色的，有点破旧的旅行箱，“外地来的？”
“是的。”
“大冷天的该喝点白酒，这可是最后一罐了。”他摇摇头走了，又去到大门口那张柜台后面的躺椅上，盯着墙上的电视机。新闻里在讲朝鲜又搞了一次核爆炸的事情，这让他兀自嘟囔了一句“龟儿子”。他脸颊瘦削，眼睛却很大，上面的眉毛浓密但又显得杂乱无章，几缕稀疏的灰色头发横过了头顶。杜安直觉从前应该认识他，如果没有记错，这餐馆在那时候是一个卖早餐的小摊铺。也许他就是当年那个做面条的男人。
对面的五金店似乎有些冷清，在这个位置看过去，店内黑黢黢一片。杜安看不见韦海的身影，但他也许就在店内的某个角落，整理着货架上那些管接头、塑料板，或者螺丝钉什么的。他暗地里计算了一下，十五年？或者是十六年了，他们失去了联系。
是杜安的堂哥在电话里告诉他的，“你小学时候关系最好的那个同学，他叫什么来着？……对，就是他，他现在开了一间五金铺，就在以前那家副食店的旁边，你回来该去看看他。”电话这头的杜安真的记起来了些什么，韦海家那条黑狗曾经差点咬到了他，因为他试着去拿韦海爸爸的那支长管猎枪；还有他们曾经在家里偷了一包烟，跑到后山没人的地方，一起学着大人的样子吞云吐雾。
第一次在一起偷着抽烟的还有朱克，那个总是被别人戏称为笨猪的小个子，他也算得上是极好的伙伴。不过笨猪早就死了，一列拉着钢坯的火车从他身上碾了过去，就在他们住着的那座小山底下的隧道里。那时他们经常玩儿一个游戏，在火车开过来的时候从铁轨的一边冲到另一边，最后一个跑过去的总是被认为是勇敢的人。朱克的死杜安是早就知道的，那是他离开后不久的事情。那时他们还会写信，他和韦海，彼此在信里讲学校里又发生了些什么。“他滑倒了”，韦海就是这么写的，倒在两条铁轨中间，再也没有机会爬起来。而杜安也在信里写到，自己在这个远得不可思议的地方有多么无聊，因为这儿竟然没有山，甚至一个土坡都没有，只是一眼望不到边的平地，没有什么趣味的平地……
杜安再次把空罐子捏扁了，他把它扔进了脚边的垃圾桶里。他总觉得有些什么不对。他妈的，他在内心里咒骂，他有点害怕和韦海的见面，可是他说不清为什么。
“我说过是最后一罐了，刚才就说了。没了，白酒倒是有。”中年男人皱了皱眉头，似乎对重复的话有些不耐烦。
“那就拿一小瓶吧，二两的。”杜安看了一眼电视机，新闻已经没有了，画面是一种洗发水的广告，“你从前在这儿卖过早餐吧？”
“那不是我。我在钢厂上班，还没垮掉的时候。你对这里挺熟悉？”他帮着把酒瓶盖拧开了，递给杜安。
“小时候我在这儿上过学。”
“就是下面那个学校？”他的食指往学校的方向指了指，就在饭店南边不远的地方。
杜安点了点头。刚才路过的时候他刻意停留了一下，围墙似乎在不久前才粉刷过一遍，是一种陌生的橙黄色。教学楼肯定是重新翻盖的了，他的脑海里一点都记不起现在这个怪摸样。不过教学楼背后的山腰上，那道蜿蜒起伏的围墙依旧伫立在浓密的树林里。是的，只有它看不出变化，它让杜安想起从前他和韦海，还有其他几个人，就是翻过那道围墙后，去玩儿一种小男孩才会觉得有意思的“探险”游戏。他们故意要走进那些了无人迹的树林，或者钻到一个新发现的山洞里，学会抽烟了以后，就躺在那里面每人点起一支劣质的烟卷，开始谈论一些无聊的话题。或者是嘲弄某位老师的愚蠢，或者会说说谁和谁打架的胜负。总之，现在回忆起来都是些乏味的事情。
“钢厂是啥时候垮掉的？”
中年男人隔着柜台看了杜安一眼，然后又仰起头似乎在回想，“七年？也可能有八年，差不多这么久吧。”
“那么大的厂子，咋就垮了呢？”
“鬼知道。不过终归是那帮狗日的家伙整垮的。”中年男人冷哼了一声。
钢厂就在学校的斜对面，往坡下走上一百米就到了。杜安记得韦海的父亲就是在厂子里上班的，他们穿那种蓝色的帆布工作服，却总是弄出一块块的黑色油迹。那列从笨猪身上碾过去的火车上装载的钢坯就是钢厂造出来的，锻造车间似乎从来不会停歇，工人们不是在上白班，就是在上夜班。当然，那时候的杜安并不关心这个，他和韦海感兴趣的是钢厂的废铁场。在被弄成规则齐整的钢坯之前，从各种地方运送来的各种样子的废铁料，如同小山一般就堆放在那片阔大的场子里。他们喜欢在里面寻找出“宝贝”来，一块方正的铁板，一个完整的铁环，或者找到几条相同大小的螺栓，都可以用来打造一些叫不出名字的玩具。所有的男孩子都喜欢稀奇古怪的玩具，虽然过不了多久它们就被丢弃了。
也许我们会谈谈钢厂的事情，杜安思忖道。但他很快又否定了这个想法，这并不有趣，是的，并不有趣。他抿了一口酒，盘子里的肉丝还剩下一半。他不着急，甚至有点害怕这顿饭会很快吃完。还能认出来韦海吗？杜安没有把握，至少二十年过去了，也许他还是那个容貌，但更可能会变胖，就像多数人在这个年纪的变化一样。他肯定也认不出自己了，杜安暗想。他保存着一张上学时候的合影，看上去那就是一帮小屁孩，而如今他的头上已经零零落落地长出了几根白发。
中年男人斜倚在柜台边上，望着门外呆呆出神。“你的生意好像不太好。”杜安放下筷子，从夹克兜里掏出烟来递过去一支。
中年男人走过来，坐在了杜安对面：“能好吗？大家本来都指望钢厂过日子。”他对着窗外望了望，点着了烟，“能凑活着养个家就不错了。”
“对面那家五金店你认识不？”杜安伸出手去再次抹去了玻璃上又起来的水雾。
“认识啊，怎么了？”中年男人看着杜安。
“也没啥，刚才路过觉得老板有点面熟，却想不起来那是谁了。”
“韦海，老韦的儿子。”中年男人转头望向五金店，喷出去一口浓烈的烟雾，“他爸退休以前还是我们一个车间的。”他看上去似乎在回想什么。
“这名字挺耳熟，可惜记不清楚了。”杜安讪讪地笑了笑。
中年男人转过头来，最后吸了一口，把烟蒂扔在了脚下，“你们看上去倒是差不多年纪。那小子本来也在钢厂上班的，他爸提前退休了让他接的班......等一下。”
一对年轻人走了进来，看着是情侣的样子，他们在角落那张桌子坐下来。中年男人走过去询问他们想吃点啥，然后钻进了柜台旁边厨房的那道小门。
杜安想起来了，韦海曾经说过长大了想去钢厂开火车，如果那也称得上是理想的话。“安丽娜的爸爸就是开火车的。”他不止一次对杜安说起过安丽娜真漂亮，他喜欢她。那张合影上安丽娜穿着一件粉红色的线织上衣，看上去真的挺漂亮。不过那时候的杜安自己更喜欢那个叫秋娟的女孩子，她扎一把马尾辫，有一双杏仁一样的眼睛。那个年纪就知道喜欢女孩子，杜安突然觉得挺好笑。他拿起小酒瓶再次抿了一口。
”这俩人几乎每天都会来。”中年男人重新在对面坐了下来。杜安扭过头去看了看，那两个年轻人对视着在说话。他把头转过来，再次递过去一支烟，看得出来，中年男人烟瘾挺大。
“他的钢厂做什么？”杜安示意中年男人一起喝点。
“戒了，有两年了。”他把烟接过去捏在手里捻了捻，“和我一样，在车间当锻造工。不过那小子人倒是挺机灵，厂子要是不倒掉，说不定现在也能混个班长什么的干干。”
“真是可惜了。”杜安扭过头往对面望了望，“五金店也挣不了什么钱吧？”
“主要是他老婆在店里看着……他还在城里做些别的，好像是快递什么的。”
杜安的脑海里映出那些花花绿绿的包裹，还有想象着的他带着头盔骑上三轮车的样子。他觉得那有点滑稽。愣了一会儿的杜安突然就觉得自己该走了，于是他把钱包掏了出来。他把钱递给了中年男人。
外面的雨已经停了，但空气里的潮气让杜安感觉会窒息。虽然他明白本来就是这样的，多年以前这里的冬天就是这样。他把夹克的领子竖了起来，脖子缩了缩，然后慢慢往前走去。跨过河沟的是一道石板桥，水流到桥下的时候变得湍急，然后打在小河两边的花岗岩上泛起白色的泡沫。杜安站在桥上吐出了最后一口烟雾，就把烟头投了下去，他看到黄色的烟蒂在激流里打着旋，像是很不情愿的样子，但终于还是被冲走了，顺着河沟，往学校那个方向。他突然在脑海里假设起当年如果自己没有离开这里，会是什么样呢？
路面到处都湿透了，而微风吹过的时候，杜安都能清晰感觉到那些凉气从脖子里钻进来。旅行箱的塑料轮子压过地面发出的碌碌声响似乎格外地喧嚣，当走近五金店的时候，它才安静了下来。果然，在柜台后面坐着的是一个女人，这让杜安莫名地松了口气。昏暗的白炽灯光下，那女人低头不知在摆弄着什么，当她抬起头来的时候，也说不清那是一种什么样的表情。“要买点什么？”杜安摇了摇头，一声不吭地退了出去。他抬头看了看远处，浑浊的空气里那些老旧的楼房似曾相识。她绝不是安丽娜，是的，不是她。杜安揣在夹克兜里的那只手紧捏了两下又松开，然后慢慢向前走去。
作者: 时光微雨 时间: 2017-11-8 08:57
读过留字，写的真好！
作者: 北原 时间: 2017-11-12 10:10
近乡情怯
作者: 北原 时间: 2017-11-12 10:11
从出生，一路匆匆走向死亡，没有归程，都是归程
作者: 北原 时间: 2017-11-12 10:11
这语言，真好
作者: 以谦 时间: 2017-11-13 09:10
作者: 以谦 时间: 2017-11-13 10:43
作者: 苏力 时间: 2017-11-16 14:47
就像被扔掉的烟蒂，在激流里打着旋，很不情愿的样子，但终于还是被冲走了
活着就是这样
作者: 以谦 时间: 2017-11-17 13: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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