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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一些记忆的碎片(3) [打印本页]

作者: 闲散之人    时间: 2010-2-26 11:11
标题: 一些记忆的碎片(3)
一些记忆的碎片(3)

  我始终认为所谓的文化大革命就是高层权力斗争的一种失控和蔓延。确切地说,毛泽东为了达到树立自己的绝对权威,铲除异己,不惜用一种全民的宗教般的狂热达到自己的目的。这是一种帝王式的对权力和威望膜拜的必然结果。

  当刘少奇惨死的开封,而不能用真名的时候,当一个个开国元勋成为批倒批臭的对象的时候,当所有的权力被几个人掌控着,吆喝着这个国家的一举一动的时候,混乱是必然的,惨剧也是不可避免的。

  红卫兵们疯狂的在全国串联,他们占据了所有的出行工具,所谓的“斗争交流”更象是宗教疯狂团体的行为,他们出行不需要任何东西,拿一张所谓的“革命委员会的介绍信”(不管哪一级的)揣一本“红宝书”,背上一个军用黄书包,里面装一点简单的生活日用品,就可以跑遍全国,食宿都不成问题。

  而厂矿企业的各种派别已经几成水火之势,开始人们还是用“辩论”解决问题,试图用口才征服对方,当后来发现自己并不是苏秦,而对方也不是听了你的教化就醍醐灌顶的时候,人们渐渐的失去耐心,开始了“口角”,开始了“扭打”,以至于渐渐演化成“武斗”,开始的时候也仅限于拿着一些棍棒之类的东西,后来或许还是受益于“枪杆子里面出政权”的点化,有了枪支。于是这个城市也就能听到枪支开火的声音。在武斗的日子里,家里人是非常严厉的制止我去一些公众场合的。我家不远处的一个邻居,在路上听到两个不同派别在高音喇叭里互相辱骂互相攻击,该老兄觉得很有意思,索性驻足倾听,哪里知道一方终于恼羞成怒,开始射击对方的高音喇叭,急促的枪声之后,顷刻之间把对方的高音喇叭就打成筛子。对方也不干了,开始还击,一时间两栋楼之间枪弹横飞,吱吱作响,这老兄正看得高兴呢,哪里知道有一方终于觉得这样毫无目标的干射没有任何新意,于是一声枪响之后,该老兄栽倒尘埃,一发子弹打进了他的屁股里,虽无性命之忧,但是受罪那是活该倒霉的。事后双方都相互指责枪击无辜平民。挨了枪子都无处投诉,这就是看眼的赐予啊。

  当“土坦克”出现在街头的时候,这座城市的武斗其实已经在悄然升级。所谓的土坦克就是一个包裹着钢板的大卡车。经过改造,模样有些像坦克,上面有一些瞭望和射击的窗口,比较有杀伤力的就是“土坦克”上方架设的那挺“12.7高射机枪”,所谓“12.7”是指子弹的直径。这是一种很有杀伤能力的高射机枪。文革后多年的一天,我和几个朋友聊起这段往事,我们有一种发自内心的困惑,那就是当时这些用来武斗杀生的武器究竟是怎么走入社会的?是造反派们抢的?还是有人默许呢?这或许是一个不需要解开的谜。这些“土坦克”肆无忌惮的在街头游曳,发现不顺眼的目标就是一通射击,清脆的连发射击,让这个疯狂的城市变的恐怖和惊涑。

  我相信所有经历过这段岁月的人都会和我有同样的感受,那就是,在那样一段日子里,人们是惶惑和困顿的,是茫然和无助的。

  我还记得那场“XX饭店”的武斗大火事件。这大约是这座城市发生的最血腥的一次事件了。那个著名的饭店上面的一层全部烧毁,只剩下一些烟熏火燎的框架。据说那是一场非常惨烈的武斗,一方攻,一方守,据说死了很多人,而局面也极度失控。当然关于这次事件有很多版本和传说,也有的说的神乎其神,比如说在大火烧起来以后,居然有人背着自己的女战友,用绳子从七楼逃生之类的。在文革的后期,我特意关注了一下这件事情,但是,我失望我没有找到任何有价值的线索。那些个经历过这件事情的当事人能活下来的,也应当有五十多岁了,或许他们会永远尘封这样一段经历。是啊,谁会为这样的青春韶华买单呢?

  我家的后院一楼的邻居,是几个男孩子,他们比我大几岁,看起来有几分天不怕地不怕的意思,文革初期其家的老大就“反戈一击”毅然举报他的爹妈是如何在家里攻击“林副统帅和敬爱的江青同志的”,于是他那有文化的爹妈在被一通狂批之后,扫地出门,扣上“现行反革命分子”的帽子双双遣送农村劳动改造去了。只剩下他们兄弟姐妹五个人。老大正春风得意的在造反组织里青云直上,为了炫耀自己,他把两枚“12.7”的子弹拿来给他的弟弟妹妹们玩,他的小弟弟比我大两岁,居然做了一件相当匪夷所思的事情,他当着兄弟姐妹的面拿出锤子、钳子。说是要拆开子弹,要里面的火药做火药枪用这是何等可怕的一件事情,当一声爆响之后,他非常幸运仅仅失去了两根手指头。

  那个时候,在这座城市的街头,孩子们热衷于一些很特殊的玩具,比如“火药枪”,这东西制作起来很容易,用破旧的自行车链条拆卸出来,一个个串联起来,用电工胶布,或者是别的什么东西把它们牢牢的缠绕在一起,作为一组,而前面在有一组大约是两三个链条结业作为一组,前面的一组的最前端嵌入一个自行车的辐条螺帽,枪身是用粗铁丝弯成的,下功夫的会把枪身做一些装饰,比如缠绕上一些东西,这样一来为了好看,二来也是为了握在手里的手感会不错。一根坚硬的钢丝做成的“撞针”,有韧性的橡皮条,最简单的玩法就是把火柴上面的火药一点点抠下来,装填到链条做成的枪膛里面,前面用一根完整的火柴从车辐条的小孔中穿出,当撞针猛烈的撞击火药的时候,就会发生爆炸,嵌在前端的火柴杆,会飞出去击中目标,甭小看这细细的火柴杆,在炸药的作用下照样有着一定的“杀伤力”,那时候,我们的小巷里面会经常看到举着这种“火药枪”的孩子们在相互追逐,噼噼啪啪清脆的火药枪声不绝于小巷。当然,也有意外,比如火药装填的过量,比如火药枪在制造过程中存在“技术缺陷”,极有可能导致悲剧。我的一个同学就被炸开的火药枪在手掌上烧了一个大洞。即使这样,依旧改变不了我们的兴致。

  在我们小巷的东头,有一家文革前开照相馆的人家。文革伊始就被戴上了“苏修特务”帽子,其家被抄之后,男主人照的无数的相片被扔在小巷的路面上,都是一些黑白照片,我依然很清晰的记得其中有好多是女人的特写艺术照片,据当时说这些都是女特务,我发自内心的认为:女特务真漂亮啊。

  我有一个张姓女同学,其父亲是一个团职干部,文革期间,张同学极其活跃,能歌善舞,是校宣传队的核心人物,突然一日风云突变,其父说是罗瑞卿反动军事路线的人物,转眼之间张同学就哭肿了眼睛,不到三天其家就被遣散到农村,其父也被剥掉了军装。一九八六年的一天,我突然路遇到她,寒暄过后,她给我讲述了她们一家的遭遇,我听后无限感概,看着已经为人妇的张同学,已经找不到少年的活泼,她恨恨地对我说“我恨死文化大革命了,如果没有文革,我会有一个多么好的前景啊。”我确实承认她说的是有道理的。这次会面之后大约是在2003年的某一天我又看到了她,她站在一个劳务市场的面前,她告诉我下岗多年了,为了生活自己只能找一些力所能及的钟点工工作维持一下家用。而且她的丈夫也面临着下岗,我无语,瞬间我的脑海里就闪出过她轻快舞蹈的身影,耳边响起她清脆的歌声。究竟是我们改变了岁月还是岁月改变了我们?文革前的一个正团职干部的级别是很高的,可是,政治的风向标把这个人和他的家庭象扔一块破抹布一样扔到了政治的漩涡里面,就此改变了他和他子女的命运。这不是一个人的悲剧,也不是一个家庭的悲剧,它属于社会,属于时代,可是谁会为它负责和买单?几代人的青春韶华被疯狂吞噬,几代人的热血梦想被愚忠麻痹。

  疯狂的日子也有枯燥的时候。当我们感到无趣的时候,就想到了恶作剧,每当街头有“弹棉花”“打烟囱”的匠人走过的时候,我们就恶作剧的先于对方喊出“我儿长大干什么?”对方不知就里慢慢悠悠的回应着“弹棉花”或“打烟囱”,久了会被对方识破,这些匠人们会疯狂的追打我们这些“缺少家教”孩子们。而我们则利用娴熟的小巷地形跑开。

  在那个疯狂的年代里,所有的日子和时间好像都在停滞,都在凝固。缓慢而沉重的岁月,漫长而寒冷的冬日。当一个庞大的国家机器都陷入某种混乱的时候,老百姓们还能干些什么?高音喇叭从早喧嚣的晚,派别的争斗没完没了,死人是一种司空见惯。那些年老体衰的牛鬼蛇神、地富反坏右们那里经得住“红卫兵”们的“热血方刚”几个回合下来就被彻底批倒批臭,这还不算,还要再踏上一万只脚,让其遗臭万年。唯一不能改变的就是虔诚,就是早请示晚汇报。随便你在什么地方都会看到这样的镜头,人们无限虔诚的高举着“红宝书”一遍遍高呼毛老人家万寿无疆,高呼林副统帅永远健康,这是一件神圣的无比神圣的事情,来不得半点马虎。不致道有多少人因为早请示晚汇报的漫不经心而付出代价。今天看去足可以捧腹一笑的事情,在那时候就是大逆不道,就是越雷池。

  我有一个同学的爹是码头扛大包出身的工人,那里有什么文化,但是就因为打人下手狠,所以很快就当上了一个造反组织的头目,他一身蓝工作服,腰里箍着根军用皮带,皮带上插着两把盒子炮,每当他出现在小巷的时候,我们这些孩子都无限景仰的尾随着他,他高大的身躯很威风的从街巷里走过,目不斜视啊。只有一些知根底的老街坊邻居恨恨地说:这是一个什么东西啊。他的出事现在说来更像一个笑话,一日他们那个所谓的“造反组织”学习最高指示,最后他做总结性发言,他还想“卖弄”一下自己的“学问”,拿起一张报纸,对着题头的自救很自以为是地读到: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说要狼抓革命,狼促生产。人家老毛的原话是“狠抓革命,狠促生产”结果是可想而知的。你狠狼不分,人兽不分,你篡改毛主席语录,你就是反革命。五大三粗的他当即就被“解除了武装”,当他明白了一切原委之后,他一边抽着自己的嘴巴,一遍嚎啕大哭:毛主席啊,我不是故意攻击您老人家啊,我不认识那个字啊。他曾经的“战友”毫不客气地用皮带抽他:不认识你也敢胡说八道啊,你就是反革命。下场是他和他的一家很快就被撵到了农村。而据说这个人最后居然就死于抑郁,经常一个人抽着自己的嘴巴自言自语:我他妈的怎么就狠狼不分呢?

  多少年后在读大学的某一天,我和同学们聊起这件往事,一个同学说了一句很精辟的话,让我至今难忘,他说:“我们中国方块汉字大都以象形、会意之类的居多,从外形上看起来差不多的字很容易读错,你说的这个故事看起来有点荒唐,但是至少告诉我们做人不能太狠了,狠过了一点可就变成狼了。”这是多么好的解释啊。
作者: 春江潮水    时间: 2010-2-26 11:23
真能有这么好的帖子么,我仰视一下
作者: 知音    时间: 2010-2-26 12:31
闲散先生有没有亲自被迫害的经历?
作者: 秋锦    时间: 2010-2-26 17:28
参与任何群体行为都会 不可避免的 丧失部分自我意识。这很可怕。
作者: 野妞    时间: 2010-2-26 17:52
一字不漏的读完
不敢评点历史,只敢崇拜楼主
这么精采的年头都让您给遇上了
作者: 牛鲜花儿    时间: 2010-2-27 15:34
狠过了一点可就变成狼了,好像是对。
作者: 知音    时间: 2010-3-2 15:37
先整出来在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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