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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镇上的牌场子越来越多，打牌的人已经不限于镇上的老居民。那些居住在镇子四面八方的老农们，只要忙里得闲，便会把家里仅有的一点收入揣进怀里，到牌场子里赌上一把，是输是赢尽随天意。

未抻和絮葙两夫妻在镇上周边村子捡垃圾十几年了，他们住的房子是别人废弃了的两间破屋，早就打算拆了的，因为申请建房不再那么容易，说是需要很多的手续。房东想做的时候没有钱，十年之后再想做的时候，还是差那么一大截，于是堆放了一台旧机器，怕别人偷了，给未抻和絮葙两夫妻住，没有收他们的租住费，算是让他们帮着看守那台没有地方存放的机器的回报。

未抻不是一生下来就是一个捡垃圾的人，絮葙也不是，他们是离镇上不远的一个村子里的农民。未抻的父亲说起来还是一个前朝乡间的绅士，还任过乡修防主任，不过没有担任过乡长，那是因为未抻的爷爷坚决反对的结果。

未抻和絮葙一辈子就没有恩爱过，未抻看不惯絮葙那说不出味道的五官，深深的认为，如果不是他的父辈留给他洗不清的身份，绝不会娶一个这样的女人。絮葙年轻的时候对未抻言听计从，百依百顺。或许是从他们都步入老年的时候开始吧，絮葙完全变了，拾捡垃圾的收入，再也不会存放在未抻的手里。如果未抻不交伙食费，絮葙居然不做饭给他吃，这样的举动惹火了未抻，未抻干脆和絮葙分开过日子。于是，在这两间破旧的房子里，置办了两套简易炊具。

“未抻，你不要以为你的爷爷为你父亲几兄弟立下了汗马功劳，让你父亲读书还让他成了乡里的绅士，结果怎么样，你有什么好荣耀的，还不是因为你父亲的缘故吃了大亏，自小和我一样没有机会上学，家里穷得叮当响。听说你们家被挖掘了无数次，简直是到了掘地三尺清查，很多人都怀疑你们家有金子或是珠宝埋藏在某个角落，你爸爸就没有对你提起过这件事吗？”絮葙穷得没有办法的时候，总是要问未抻这几句话。

未抻小的时候，真的希望他的祖先埋过钱财在地底下，这样或许有一天，他会有很多的钱，就算是在他的手上不能启用，说不定到了他的孙子手上还是有希望启用的。“你就跟着那些无知的人囔囔吧！他们这样说是有目的的，是他们打骂我父母的借口。你们家不也是同样种地吗？难道你们家的地底下埋了金子？”未抻最恨絮葙用这种神情提家里的往事。

未抻没有把这样的幻想当成真实的憧憬，他成年的时候，家里的房子几度勒令搬迁，每次拆迁房子的时候，都是上面派人亲眼看着他们把房子的每一块砖敲碎，每一个值得怀疑的地方都翻过来了才离开的，老房子的地基最后都无法辨认，他的父母从来就没有提起过祖先是有钱人。他的父辈兄弟多，父亲是长子，注定就要继承父辈的荣辱。从各家各户留下来的房屋可以看出，他的爷爷已经尽心尽力地让儿子们成家立业的时候，有了各自的栖身之地。种地的农业家庭，能够做到这样，算是了不起的父母。未抻得出这样的结论，是他后来上了年纪，发现现在的他，并没有给他唯一的儿子留下一间破草房才发出的感叹。

未抻的父母解放的时候，差一点被政府镇压，鉴于乡民们一致签名证明，多次运动查审没有血债，也没有犯罪，正反两方面的地方要人他的父亲都保护过。他的父亲是一个讲义气的绅士，只要是他认为值得保护的人，他就会不顾后果的去保护。在形式的要求下，政府最后把他们定为农村历史的罪人地主，永远背着沉重的包袱，不断的挨打挨斗。未抻的父亲刚刚六十岁的时候，终于死于贫病交加那个寒冷的冬天。未抻没有能力埋葬父亲，是家族里的堂兄弟们集钱草草的为父亲做了一副杨树棺木，把他埋葬在家族的祖坟地上。

“我知道，你一直看不起我，可你看看你们家兄弟姊妹几个的命运，真是让我无话可说。你大哥才三十来岁就死了，你嫂子连忙改嫁，留下四个孩子，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活过来的。”絮葙每次和未抻发生争执的时候，总是要提起大哥的事情。

未抻有姊妹兄弟五个，大哥在他很小的时候得了肝腹水死了，留下四个儿子死了。他的大姐嫁给了一个教书的老牌大学生，接二连三的生了八个儿女，他的姐夫在一次次运动中被打击得落花流水，一辈子捧着满腹经纶无法理清农业耕种的微妙，每年青黄不接的时候，他的姐夫便会低着头来到妻子的娘家请求帮助，挨家挨户收集一点粮食或是一两块钱拿回去让一家人度饥荒。

“你这个蠢女人，以后不要再提我家的事。是的，我大哥死得早，可我们并没有关照孩子们，他们还是活下来了。”未抻无可奈何地回答着。他是从来没有照顾过他的侄儿们，因为他的家同样过着缺衣少食的日子。只是他们是成年人，是照顾孩子的大人，他的侄儿们是孩子，是没有大人照顾的孩子。

“这还不说，你家的姐姐就更加奇怪了，哪里就比我们还穷了？每一年姐夫都要来村子里借米借钱，从来就没有归还过，害我们都没有办法开口，让几个孩子跟着受罪。”絮葙最看不起那个很有学问的姐夫，絮葙认为，如果实在没有办法的时候，一家人完全可以外出讨米，总是好过伸手向人借了不还。

“他们怎么可能和我们相比，姐夫的学问在九里八乡第一，是有人格尊严的，每时每刻挣扎在饥饿寒冷的死亡线上，再穷再苦不会去乞讨，你睁开眼睛看看，比我们还糟糕的人不是没有，人家还不是不出去讨饭？我们又没有帮他们，你就少啰嗦了。”未抻也是看不起姐夫的，只是他可怜那些外甥们，个个瘦弱得不成人形。

“你的意思是我那些年不该出去讨饭吗？我讨回来的最好的饭菜给谁吃了？我们的孩子不都是靠我讨回来的米度饥荒吗？过了这么多年你来说便宜话！是的，你姐姐是没有办法的。一个家庭，如果男人没有出路，女人肯定是可怜的，孩子肯定是可怜的。好歹他们家的孩子都长大了，只是可怜娇，就这样死了。未抻，你是应该有愧的，那次，她回婆家拿换洗衣服，认为她的公婆对她还可以，于是回去告别。她不是说了让你陪她去的吗？可你根本就不关心她，你没有去，结果被她的公公打了一记耳光。你应该记得的，娇回来的时候半边脸都是肿的。后来我想，娇肯定是不想节外生枝，隐瞒了她那次去跟婆家的人告别时吃了大亏。我们这些妇女都是这么认为的，听别人说，娇的死也许跟她公公打她那一巴掌有关。”絮葙嘲笑未抻，一直对未抻这么多年还是对她那么冷漠耿耿于怀。

“你每天都要拿这些过去了的事折磨我，我怎么会想到她的公公打人呢？娇已经死了，再也不会有痛苦，不是更好吗？”未抻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当他说到折磨的时候，很像是他在准备折磨别人。

未抻的妹妹娇，小巧玲珑，出尘脱俗。在那些饥饿的岁月，未抻的父亲和未抻为了维持家里人不死于饥饿，把她许配给了河那边的一户家境比较殷实的农民的儿子做老婆，那是一个弱智青年。娇出嫁的时候，几次自杀没有成功，最后还是含着泪水嫁给了那个生活都成问题的男人。

未抻记得清清楚楚，娇是多么的乖巧，但是他和他的父亲还是把她换了粮食。过年的时候，娇提着礼物回娘家，身上的伤痕让整个家族里的兄弟感到羞愧，确没有谁拿得出未抻家吃掉的别人家的粮食，所以，娇只能继续留在那里。

未抻还记得一件事，他那个说话都羞涩的妹妹，冬天挑长江堤岸时集体落脚的人家有个儿子是当地大队的老师，老师见到娇就像着魔一样爱上了她，疯狂的追求她，了解了她的处境之后，征得父母同意，毅然决然表示支持她离开那个家。外面风言风语说娇不守妇道，未抻为了证明他们家是守承诺的人家，当着娇婆家人的面打了娇一耳光，然后宣布，娇生是你们家的人，死是你们家的鬼。

娇最终没有听他的话，她跟老师相识于劳动中，他们一见倾心，老师把家里的只要是可以换钱的东西都换了钱，然后满足了她婆家提出的赔偿，让她成了自由人。娇的爱情如同童话一般，他们结婚的时候，成为当地人传颂的佳话。可惜好景不长，正当他们情意浓浓的时候，仿佛是天妒红颜，娇得了脑癌。老师从亲戚朋友手中借贷了两万多债务，为妻子治病，尽管医生一再说，华佗再世也救不了她。

未抻在娇最后的日子里去看过她两次，他看见他的妹夫日夜把病中的妻子抱在怀里，周围的人每天都会轮流守护在这对苦命夫妻身边，都会把家里最好的东西拿出来，劝说他们吃一点。未抻可能那时流过眼泪，不过他已经不记得了，他的眼睛早就干涸。

未抻和当地的人一样，穷男人照样要娶妻生子，为家族传宗接代。未抻的妻子絮葙是个健康很会生育的女人，他的妹妹当初也就是为了养活他们家的孩子才被他们父子换了粮食的，这一点未抻从未忘记。

未抻和絮葙都是很勤劳的人，村子里的男男女女都是勤劳的人，可是村子里的人都是穷愁潦倒、一年有半年处于饥饿中的贫民。到了寒冬腊月，家家户户的女人带上孩子出门乞讨，直到九十年代来临，未抻带着一家人远离家乡，到异乡他地去谋生。他们在外地生活了好几年，同样是种地。

后来他们耕种的土地被当地人卖给了农场，外乡人只能无条件的退出，只好回到家乡。未抻回到家乡的时候，手头应该有几个钱，或者是说，如果他们懂得运筹的话，完全可以让儿子贤诘做一点小生意，还可以买一点土地做一栋一层的房子。

未抻不敢，他不相信这个世界对他们这样的人还会有好脸色。在未抻的记忆中，他的祖父他的父亲都是在监牢里过着生不如死的日子。他的二哥就是跟着他的父亲在劳改农场长大的，然后就在农场生活，在农场娶妻生子。二哥本来就是一个穷光蛋，娶了一个小时候得了小儿麻痹症的深度残疾女子。

二哥从小体弱多病，长年进出医院，好在他们一家成了农场的正式职工，虽说在他两次手术中回家请求过帮助，其他时间还是自己坚持活下来了。正当他们的生活走进平和的时候，弟媳妇得了子宫癌，花光了家里好几万打算按揭房子的钱，最后不治而死。二哥因为思念妻子，第三年忧郁而死。

最让他痛苦的是，他的侄儿前不久失踪的事让他们都很吃惊。侄儿是农场会计，那次四个人一同出差，那三个人回来了，侄儿没有回来，从此再也没有他的消息。农场通过公安局，家族中也派人去追查过，最后还是一句话：此案正在调查中。

未抻没有经济能力去过问，家族中也没有谁拥有这么强势的经济能力。尽管所有的人都怀疑，侄儿肯定是掌握了农场的经济黑幕，以至他死得不明不白。怀疑不等于事实，亲人只好选择遗忘，让怀疑成为过去。

“还有，你二哥一家更加让人不能理解，你侄儿失踪了，你侄媳妇不是生了一个儿子吗？为什么你们家就没有人过问呢？就算他们夫妻感情好，女人等他十年八年，总归有一天，她还是会嫁给别人的。我没有说错吧？”絮葙这么说着，心里记挂起自己的儿子，只是一切都来不及重头再来，絮葙难受的时候，就会让未抻记起所有的不愉快。絮葙觉得，她这一辈子把这个男人当成比自己生命还要宝贵的珍品，是那么的心疼他，家里揭不开锅的时候，是她带着孩子外出乞讨，到没有人认识的地方去乞讨。

“你叨叨够了没有？我自己一直都在讨饭，怎么养得活一个孩子？不管孩子将来跟谁姓，他总是我们家的孩子。”未抻痛苦的看着絮葙，真是恨不得拿坨狗屎塞进她的嘴里。

未抻自顾不暇，从外地回来的时候已经没有了土地，想要回土地就要缴付一大笔钱，这对他的家庭而言负担不起，只好沦落成失土农民。大女儿大凤一年前嫁给了一个相貌堂堂的男子，双晓。双晓同样是农民的后代，成年之后无法面对书本上的美好与他生存状态中的大不同，四处寻求一个轻松而无需太多文化的工作。双晓最大的梦想就是和城里的年轻人一般，进工厂做工。几年时光过去，双晓从十五六岁的少年走进了二十来岁的青年时代。他那与生俱来的农民血液里那点勤劳渐渐地消失在寻梦的过程中，于是，他的父母和整个地方上认识他和他的朋友们的人，都认定他们是一群好逸恶劳的应该远离的危险青年。

双晓似乎不负众望，最后加入丐帮。双晓整天无需劳作，白天睡觉，到了晚上便不见踪影。大凤第二年生了一个儿子，双晓立即说明，他绝对可以养活妻子和儿子，再也不让大凤种地。不过一直以来，大凤都是带着儿子住在那间摇摇欲坠的土砖茅屋里，常常是饥饿难当，常常是借了东家借西家。

大凤于是不太相信双晓的话，到了第二年春播的时候，还是亲手种地，耕田耙地，春播秋收，劳作的时候不见双晓的影子，收获的时候他会带很多朋友回家，吃尽家里最后一粒米，说要出门发展事业，又不见人影了。大凤生气、哭泣，可她很爱这个男人，爱他真情实意的想过上好日子，爱他偶尔带回家的那些她从来就没有见过的食品，甚至爱他撒谎时的真实，双晓出门之后，大凤偶尔也出门找熟人乞讨。每当双晓红光满面回到家里的时候，大凤很快就会忘记双晓长年对他们母子不闻不问的事实。她是那么的沉醉于双晓那迷人的目光，沉醉于双晓很男人气概的在外面的见闻，沉醉于双晓对他们未来生活前景的描述。

“大凤，你不要认为你老公我现在只是丐帮的一个小混混，我正在谋求发展，有一天我会让你们母子跟着我享尽荣华富贵的。我总有一天不再让你种地，让我们的孩子找一份好工作。”这是双晓对大凤许下的承诺，大凤激动的依恋在双晓的怀抱，无限深情的期待着好日子的来临。

当大凤一定要嫁给那个丐帮的小混混的时候，未抻两夫妻是怎样的反对啊。可惜他们的大凤完全听不进去，被那个一表人才的男子迷恋得魂不守舍，暗结珠胎就这样成就了一段孽缘。更让未抻两夫妻难以置信的是，大凤为了拴住双晓的心，第三年又为他生了一个女儿。未抻一直都是这么认为的，大凤母子生活在风雨飘摇之中，做父母的没有任何责任，一切都是大凤自己愿意的。

“不说别人，就说你自己的女儿吧，大凤为什么会嫁给双晓？还不是和你一样，贪图安逸？是的，双晓不愿意下地干活，这也不是他的错。双晓长得一点都不像种地的人，还有一点思想，怎么会心甘情愿的种地呢？大凤，我们的大凤是在步我的后尘。这些年，大凤还是比小凤风光，也比她有良心。可你不喜欢她，就因为她长得太像我了。”絮葙唠叨着，絮葙的皮肤很白很嫩，确显得苍老，大凤的皮肤跟她一模一样，远看一枝花，近看老妈妈，这是双晓感叹时说过的一句话。

未抻的小女儿小凤，那才是他们的骄傲。小凤回到家乡，没过多久在媒人的介绍中，认识了一位和她一样勤劳一样本分的青年。他们结婚，过着老老实实的农耕生活。虽说清苦、虽说贫寒，确无需担心未来。

“她们同样是你的女儿，你是妈妈，为什么她们和你一点都不贴心？平时还不是只顾自己，你都这么大一把年纪了，整天在外面捡垃圾，完全可以穿得再破烂一点，完全可以不戴草帽。你再怎么打扮，还是一个垃圾婆。”未抻看了看身边这个让他说不出滋味的已经快掉牙齿了的老太婆，心头无限惆怅。她每天都在提起他们一家人的不幸，他都不清楚，在絮葙的心理谁才是最重要的人。

“是的，你现在记起来了，她们是我的女儿？我跟你结婚都四十几年了，你什么时候给过我一分钱？家里所有的进出都掌握在你的手里。你经常到馆子店吃花生米，喝酒。我们呢？我们在吃什么？孩子从小到大的衣服，都是我找别人讨的。我的衣服也是讨的，你满意了吧？你不要以为我不清楚，你和那个女人勾搭了一辈子，把我们辛辛苦苦挣来的几个钱都给了她。我现在得为自己的未来想想，所以，我要经济独立。”絮葙的这些观念，是她捡完垃圾之后坐在麻将馆里看麻将的时候，听那些悠闲的男人和女人们开玩笑时说的话。她把自己一辈子所有的一切都交给了她的男人，连买卫生纸的钱都得找他讨，他却一直和另一个女人爱得死去活来。到现在她明白的时候已经老了，她有些羡慕每天不用做事还有钱打麻将的男男女女，更羡慕他们及时寻找快乐的勇气。絮葙反抗，那就是她捡的垃圾每天马上卖掉，把钱装进自己的口袋。

未抻没有想到跟随自己一辈子的女人，到老了的时候会这么对待他，会记仇，还会说出这么深刻的话。未抻听到妻子提起那个女人，心理一阵暖暖的感觉。不过，她已经不在了，她是那么的温柔，还是那么的懂得他的心意。虽说花了他几个钱，那不是他应该付出的么？

“她都不在了，你还记着？那时候你不是说你会一辈子对我好，让我觉得你比她好的吗？不过现在无所谓，你就拿着你的钱好了，我不需要。”未抻鄙夷的看着这个庸俗的女人，居然用钱来给他脸色。

“我最后悔的一件事，就是那时候我们的儿子贤诘需要房子成家的时候，我没有帮助他。未抻，我们的儿子，他再也不会回来了，他是伤心了，他是对我们死心了，也许，他恨我们。你真的就不难过吗？假如那时候经济权在我的手上，我是不会那么做的。到现在，我们一无所有。我恨你，是的，是你把我们的儿子赶跑了，是你让他没有安身的地方，是你为了贪图自己的享受，不顾我们母子的未来。”絮葙说这些话已经不止一万次了，她的眼里没有一丝泪水，皱褶的脸就像剥了皮的晒干了的白瓜。

“我不知道会这样，我以为他会在外面干一番事业，他是那么聪明，还是一个孝顺的孩子。絮葙，那时候，我们也没有那么多钱，我是想让他自己独立，承担起自己的一切。可是他真的太年轻了，我们又没有土地。”未抻说不下去了，他的儿子，小时候是他的精神支柱，让他度过了多少凄苦的时光。贤诘长得和他一样俊气，他对他的女人最满意的地方，就是为他生了一个让他骄傲的儿子。

贤诘二十岁的时候，找了一位外地女朋友，女孩不漂亮，却真心实意喜欢他，女孩怀孕了。贤诘把那个长相平平的女子带回家，恳请他们买一点破房子，可以让他们蜗居几个月就好，生完孩子两个人外出打工。未抻和絮葙没有答应，他们异口同声，结婚生孩子是你们自己的事情，我的父母除了留下一身债务，和抬不起头的身份，什么都没有，要怎么样随便你们。你们看看，家里还有一个不能做事的老太婆，本来就有一个累赘，这么一间房隔开来放了两张床，还有空地放三张床吗？

“你难道不记得吗？贤诘带我们的媳妇去医院的时候，我一直在哭，我是不舍得的，贤诘也在哭，你妈在后面骂，但是不敢当你的面骂。都是你，你狠心肠，说什么这么年轻如果生了孩子会害了孩子。你说贤诘应该更有出息，应该可以更有前途，应该找一个更漂亮的女人做妻子。他会有什么前途呢？没有读书，没有后台，他的父母没有钱。可怜贤诘，他是没有办法才走的。未抻，如果那时候你妈妈不在了，可能我们就不会那么穷了。”絮葙端着一碗清水面条，自顾自的吃了起来。他们的日常生活就是这样的，谁的肚子饿了，谁就自己做一点吃的。

“我知道，如果那时帮助贤诘，他现在肯定过得很好，也不会有后面的事情发生。我们的孙子都快二十了，我们肯定就不会住在这里了。絮葙，你不可以什么事情都怪我，你从来就没有说过你想怎么样，我也习惯了自我主张，认为我做的一切都是正确的。假如你是一个有个性的女人，我又怎么会像今天这么固执？”未抻确实希望过，希望他的丑女人对他不要过于听命，像对他的母亲一样狠一点，那么，他就不会放任自己的行为，也会学会疼惜他们的孩子，还会给他们一个家，一个避风躲雨的属于自己的家。

未抻说的老太婆是他的母亲，一个小时候享受过荣华富贵、父母宠爱的女子；一个年轻时让丈夫爱不释手的优雅女子；一个跟随丈夫流放在外地不离不弃的女子；一个丈夫死后承担了社会所强加在身上的罪孽的老态龙钟的快要入土了的母亲。

未抻对母亲有点痛恨，裹着小脚脾气居然那么的高傲。时常自言自语说一些让他们听都听不懂的话，说起若干年前的事情，目光是那么的温柔。未抻没有见到过，也没有享受过，大多时候未抻认为母亲是在撒谎，或是编故事。絮葙没有那么多的耐心，每天勒令他的婆婆外出捡垃圾，一家人都捡垃圾。每当他的母亲吃力地拉着垃圾回到不属于他们的破房子里的时候，未抻认为，母亲的满头白发和瘦弱的身影好似都在诉说他们两夫妻的不孝，让他的良心有疼痛的颤栗。

未抻带妻子和母亲捡垃圾让贤诘苦恼万分，后来发生断了他追求成家的空间之后根本就不愿意回家。未抻没有过问儿子每天在什么地方度过，晚上在哪里栖息，十天半个月不见踪影，是谁给饭他吃的。当然，贤诘也没有向他交代过自己的行踪。

未抻记得有一天，贤诘的手指少了一根，手上裹着厚厚的纱布，纱布上浸着血水。贤诘脸色惨白，两个月把自己关在家里没有出门。无论他们怎么问，贤诘什么都不肯说。后来，人们在传说，贤诘是某某团伙的人，当他要离开的时候，老大剁了他一根手指作为警告，让他缄口不言。贤诘究竟入了什么帮派，未抻没有兴趣，也管不了。在未抻想来，贤诘反正没有从事体力劳作，少一根手指不会影响生活。贤诘不想说，也许事情有点严重。既然他们无法保护儿子的安全，只好听其自然。

贤诘被剁了手指伤口愈合之后，四处找事做，降低要求，只要女人愿意和他结婚，做上门女婿他都可以接受。贤诘家没有房子，尽管他有和未抻一般的很英俊的外表，无奈时代赋予女人特别的嗅觉，英俊的没有钱的男人最多欣赏，绝对不愿意嫁给这样的人。贤诘不是一个死乞白赖的男子，拉不下脸追在女人的屁股后面跑。

贤诘尽管避开了许多的诱惑，当他遇见表弟的情人的时候，还是忍不住喜欢上了那个妖冶的女子，陷入重重围困。首先是两兄弟的斗争，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那个女子选择了贤诘，他们在一起过了差不多一年的幸福时光。贤诘当时就是这么想的，因为那个女子不用他负责，在一起没有任何负担，生活过得很快乐，无需考虑未来。

那个女子回去的时候，贤诘痛苦了很长时间，决定离开那块伤心之地，到沿海去谋生。贤诘是跟随他的表弟的堂兄弟们出门的，好几个年轻人，说是到了那边就可以进工厂工作。

几个月之后，和贤诘一块出去的人都回来了，贤诘没有回来。未抻找到他们，问贤诘怎么没回来，都说贤诘留在那边上班，他们一到东莞就分开了，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回家。

像这样的情况很多，未抻相信他的儿子贤诘总有一天会回来。他们就这样住在那间破屋子里等待，一年过去，五年过去，十年过去，贤诘渺无踪影。未抻没有报案，他们始终认为，儿子有朝一日一定会回来的。

外面谣言四起，一种说法是，贤诘在家乡惹了不该惹的人，他们追踪贤诘到外地把他干掉了。一种说话是，贤诘死于情杀，他的表弟指使他的堂兄弟杀死了贤诘。还有一种说法，贤诘跟随那伙年轻人到了东莞，那伙人长期在外坑蒙拐骗，和当地的土霸王结了仇，双方厮杀，贤诘成了炮灰，死于非命。

两夫妻在等待中麻木了，除了捡垃圾，多余的时间也会带上几十元钱来到那些满客的麻将馆，享受有钱就是大爷的待遇。未抻除了蹲麻将馆，每天还要到镇上的馆子里吃一碟小菜，喝几口烧酒。未抻觉得，坐在馆子里喝酒比在家里好过多了，街上来来往往的人，可以让他忘记陈年往事，馆子里的房子虽然黢黑，总是强过他们家那间不知道盖了多少层条纹防雨布夏热冬凉的破房子。

“我们当时应该去报警，至少应该到派出所备案。你不是说儿子会回来的吗？这么多年过去他在哪里？我始终觉得，贤诘如果死了，他的表弟是知道内情的。太狠心了，让我们晚年过得这么凄惨。”絮葙喝完碗里的汤，抹了一下下巴，眯缝着大而失光的眼睛，看着未抻黑红的脸。絮葙觉得她的男人还是年轻时那么让她心疼，只是她再也无法原谅他给她带来的没有任何希望的生活。

“你不要忘了，连侄儿有根有据的报案都没有人去理会，何况是我们的儿子，谁都说不出他的消息。你以为东莞和我们住的这点地方相比吗？那里是大城市，流动人口一天都有上千万，没有钱，没有谁会帮我们。絮葙，我有时候真的希望死的是我，所以，我不能没有酒。”未抻没有一天忘记他的儿子，他流在酒杯里的泪水，是他自己喝进了肚子里。絮葙这个愚蠢的女人永远是不会明白的。

未抻每天喝酒的时候，就会回想一遍那些去世了的亲人。他的父母，他的大哥，他的叔父婶婶们，他的妹妹，他的失踪了的侄儿和儿子，还有那个未成形就被他们扼杀了的孙子。喝得高兴的时候，他会十分的想念那些咫尺天涯的亲人。

未抻每每想起大凤那张并不漂亮和他妻子简直是一模一样的脸，曾经预言双晓总有一天会抛弃他的女儿，于是从骨子里不看好大凤和双晓的婚事。他预言的事在三年前真的灵验了，那一刻他含着眼泪认为自己有特异功能，可惜大凤当初不听话，如果能跟小凤一样听话，现在的日子也不会很差啊。双晓曾经升为丐帮的长老，手下的弟子们对地方上每家每户的生活情形摸得一清二楚。

他们从不打家劫舍，也不偷偷摸摸，只是一帮人赶酒。不管是谁家里有了红白喜事，他们会无声无息的来到东家，在门口放上一挂长长的鞭炮，嘴里说着适时宜的话。东家肯定会为他们准备上好的酒菜，让他们美美的吃一顿。双晓成为长老之后，可以公开的带妻子儿女一同赶酒。尽管当地的农民十分的痛恨他们的举止，也不屑于和他们计较，但是农民没有哪家敢惹他们，他们的队伍似乎很庞大，如果让他们不高兴了，他们的人可以川流不息的从各个角落过来，简直是可以让东家一次性彻底的破产。

丐帮的队伍也是随着形势而改进的，后来他们赶酒的时候都衣冠楚楚，骑着摩托车，后面带着一个个花枝招展的女子，让人以为他们是东家的客人。随着农村的年轻人都四散在各大小城市之后，家里的老人已经力不从心的再也没有谁愿意大操大办红白喜事之后，丐帮面临的同样是怎么维系生存的问题。双晓和几个头领甩开一切包袱，包括自己的妻子儿女，走进大城去谋求发展，做起了没有颜色的生意。

双晓走的时候，带着一个比他小十几岁的大城里的女子，大凤没有和他争吵，通过无数次的验证，和双晓争吵除了一顿暴打，什么都得不到。双晓把两个基本上没有上学的儿女留给大凤，大凤让他们都做了童工，十二三岁就在附近帮工，十四五岁都离开了她、离开了家乡。大凤没有打听过她的儿女在外面是怎么生存的，她也没有给与他们任何值得记忆的东西。

大凤送走儿女，没过多久和一个死了妻子的男人生活在一起。男人对大凤没有任何要求，只让她一天三餐做好饭洗好他们的衣服。大凤首先就申明过，她是绝对不会下地劳动的，好歹她是当地丐帮长老的老婆，谁都认识她，谁都见识过她跟在双晓的后面吃喝玩乐过。男人心甘情愿的答应养活大凤，还让大凤每天到麻将馆打麻将。

未抻记得双晓前年回来的时候，看见大凤和别的男人俨然过起了正规正距的夫妻生活，气得七窍生烟。大凤第一次对着她的迷人的丈夫大声说道，你打吧，打死我我也不会再和你在一起了！

双晓没有打大凤，和她的那个野男人打了一架，双晓输了，于是答应和大凤离婚。那次他们离婚的事情，让很多人都心情激动的去看热闹。双晓签字之后走了，大凤当即和那个宠爱她的男人结了婚。

未抻对小凤心里埋怨，小凤尽管一直过得平平实实，居然对娘家的事可以不闻不问，多年也不回家看望他们一次。未抻有时候就这么想，或许他的小凤和他们一样，骨子里就存有一份不孝顺，就像他对自己的母亲一样。

未抻的母亲在他小的时候，是多么的宠爱他，家里最后一口米汤肯定是给了他喝。当他的母亲完全需要人照顾的时候，他是那么的厌倦，甚至都不想多看她一眼。他的父母一直让他生活在贫穷之中，他也没有让他的父母安享晚年。未抻痛骂自己，也痛恨自己，在他灰暗的人生旅途中，他连自己的儿子都丢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