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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白搭工(乡村记忆) [打印本页]

作者: 泌水    时间: 2020-5-13 13:52
标题: 白搭工(乡村记忆)
我的表叔,是个盲人,大个子,油青面皮,广额宽颏,长长的睫毛遮掩着深深的眼窝。鼻耸孔张,大嘴巴,满口齐整整的白牙。嗓音洪亮,略带沙哑,和人说话,声朗气厚,字端句正。满脸堆笑,总是一味的谦恭和气。
    他是旧社会过来的人,父母亡故的早,为了保命糊口,十几岁就投师学会了唱河南坠子。正像他坠子书开唱前的四句压场诗那样:“天上下雨好打雷,地上起个大崮堆。瞎小子娶个瞎妮子,一辈子谁也没见过谁。”瞎子表叔在四十多岁时真的娶了个瞎妮子,两口子对着摸了几年,竟生下一男一女两个孩子。
    七十年代的时候,冬春两季农闲时,表叔便摸出去串乡说坠子书。他庄子上的人都同情他两口子双目失明,又拉扯两个孩子艰难。大小队干部也睁只眼闭只眼由他去。
    表叔说书的道具很简单。一把坠胡弦琴装在老蓝棉布褡子里。一根鸡蛋样粗三尺来长的桩橛,顶端嵌一木鱼,木鱼下巴是一根横置的小木槌儿,木槌儿从桩橛镂空的洞洞里横穿过去,以铁钉贯牢作为支点,木槌儿末端钻个小眼,眼里穿过一根丝绳,丝绳尽头绾个套儿,脚掌穿进套里,翘起二郎腿,脚尖稍一点动,丝绳便牵动那木鱼“梆梆”作响,用于代替简板以和节拍。桩橛中部榫接一木托,安放一只虚仰的小钹镲,用根筷子敲那钹镲的边沿,便“当啷啷”脆响,用来警醒听众。桩橛底部安有两股钢叉,便于说唱前楔入地下。
    瞎子表叔把胡琴褡子斜挎在肩背上,左肩扛着桩橛,右手拿根竹竿探路,高抬腿,轻落脚,像跺蚂蚱一样在乡间土路上前行。
    瞎子表叔出来觅活儿,我家是他常落脚的地方。戏场淡少的时候,他一等就是十天半个月的。等急了,就央我扯他去找生产队长。整整衣襟,摸摸扣子,仰着笑脸给队长说:“没君子不养艺人。材坏人出乡在外,全仗亲戚朋友帮扶。给咱生产队说唱个十天八天的,有钱就给几个儿,没钱给点粮食也中,权当打发个巧要饭的。玩场电影也得花个三五十块钱不是,说书比他便宜多了。”
    队长原本不热乎说书艺人,因为唱的都是封建迷信的东西,上头责怪下来,还得去遮拦捂盖。但一个残疾人腆脸说了半天好话,不忍坚辞他。最后勉强答应了,说定唱一个晚上给十斤粗粮,其中高粱五斤,红薯干五斤,没钱。
    深秋大凉的晚上,更深夜长,正是说书的好时机。生产队仓库大院里摆上了说书摊子。一张饭桌,桌面上一把泥瓦茶壶,一只粗瓷碗,一方秤砣般大小紫炜炜的惊堂木。说书是嘴上把式,不大需要灯光,瞎子说书就更不需要。
    表叔在桌后正襟危坐,轻咳一声,柔声问道:“老少爷们儿都到齐啦?”下边乱喳喳:“齐了齐了,快开始吧!”表叔熟练地从褡子里取出胡琴,把空褡子叠起一折铺在左腿上,当胡琴底座的垫布。立稳胡琴,用指甲“铮铮”地划拉琴弦,然后去拧胡琴顶端纺锤式样的两根横棒棒。如此再三,把五音调正,右手稍一推拉弓弦,胡琴便发出悦耳的乐声。
    “啪”的一声,瞎子表叔冷不丁击了一下惊堂木,朗声说道:“下雨天光头要挨淋,砂锅子和面不如盆。破袜子强似光脚板,这寡妇哪胜---有男人!上场来四句为诗,八句为纲,二八一十六句勾刻,内有古书半篇。列位看官,诸位民工,您稳坐两旁,勿生躁扰,听俺漫转诗曰,破喉咙哑嗓---给您道来一回吧啊……”
    瞎子表叔挺胸撷肚,硬梗着脖颈,操弓拉弦,那坠胡便“嗡嗡嘤嘤”地鸣响起来。琴声时而哀怨如诉,像涧泉咽流;时而又婉转朗润,如月出东山;时而似春风抚柳,熙熙宜人;时而拟波涛奔腾,荡荡撼心。表叔如痴如醉,晃肩运腕布指,瞬息多变。身子或前倾或后仰,或侧头像静心聆听;或昂首似意气风发。琴音跌宕起伏,错落有致,不温不火,不斫不夺。听惯坠子书的人都知道这是段“四十八板”。
    忽然,表叔左手捋弦柱急上急下,右手执弓弦大开大合,那琴声陡然如暴风扑松,骤雨敲荷,又像千军万马盖地而来。猛然间琴声戛然而止,瞎子表叔收住架势,轻轻把胡琴放在桌上,摸索茶具去喝茶。听众这才猛醒过来,“哗哗哗”地拍巴掌。
    下弦月在东山后洒露青光,瞎子表叔在众人的催促下,拿起一根筷子把小钹镲“当啷啷”敲了一通,慢条斯理地念道:“太阳出来挌撩挌撩,娶个媳妇俺爹要要,两口子说啥不从,爹说俺为儿不孝!”周遭顿时一片嬉笑声。胡琴悠扬地响起来,木鱼也“梆梆”地和着板眼。“哎……嗯……,说的是,阳春三月天气晴,鲜花野草格整整。公子小姐出城外,游玩戏耍去踏青。俺今个儿不把别的唱,唱一出小二姐做春梦……”
    “小二姐做梦”是出了名的荤段子,很对年轻人的口味,但立马遭到几个老年人的反对:“先生快换戏文!蜀黍棵里的胡吆喝,上不去客房台子。闺女媳妇一大些,听着啥来头哩!”
    表叔是个灵动的人,马上改口唱道:“想听文的包公传,想听武的杨家兵。有文有武大红袍,酸辣苦甜挂红灯。三十六部都好唱,脏唐乱宋不分明。那位说俺全忘了,谁知道,小弦子一拉俺记得清!今夜晚咱不把别的表,单表表金刀杨令公……”
    生产队会计是个私塾底子的识字人,他站起来发话:“哎哎!杨令公碰死李陵碑这一段,大伙都熟悉,你给他隔过去吧,专拣热闹的唱!”杨家将是一本大部头戏,本来够唱十来个晚上的,如果把来龙掐去,那去脉就不剩啥了。三五个晚上唱完了,瞎子表叔只有挪场子另觅主顾。
    表叔抱着琴,仰脸扑簌簌眨着瞎眼,半张着嘴呆了一会儿,然后干笑着说:“那就唱热闹的吧。中间闪一大截子,可接不住气呀!”黑影里,队长不耐烦了,嚷嚷道:“罗连球啥嘞!弄的老两口子坐半夜---啥事也没办!快开正本,明早儿还得下地做活哩!”
    瞎子表叔一听队长会计都在场,赶紧重整家什唱起来。从鞑子兵犯边关唱到满朝文武主战主和闹哄哄;从杨家兄妹进京打探唱到校场比武夺帅印;从佘老太君历数杨家的盖世功勋到劝穆桂英挂帅出征。正唱到穆桂英怒气难按,投下令牌要责打杨文广八十军棍,瞎子表叔煞住了唱腔。
    他放下胡琴,摸索着找茶水喝。端起饮了几口,放下茶碗就伸头探问道:“哪位受受劳,扯俺去方便一下?”我跑过去扯起他,出仓库院子,拐过墙角,瞎子表叔边撒尿边和我聊起了庄稼收成。束紧裤腰带,又跟我说起这方圆左近谁谁跟他是亲戚;谁谁的祖上是有功名的人;谁谁的老婆耐不住贫寒跟人跑了……。净是些陈谷子烂芝麻,鸡子尿湿柴禾的事儿。
    许久,表叔回到座上,摔一下惊堂木,开口念道:“话说杨家将兵发边关,校场上雄兵如云,猛将如林。刀枪剑戟明朗朗寒光闪耀,龙虎牙旗呼啦啦迎风飘摆。人披盔甲,马系鸾铃,三十万兵马齐刷刷列队排开。中军帐高坐领兵元帅穆桂英,只见她头戴雉鸡烂银盔,身披连环锁子甲,怀抱尚方宝剑,好不威风凛凛!一声令下,只听号炮连声,鼓角齐鸣“嘣嘣嘣……呜噜噜……咚咚咚咚……
    “开封府北城门下,那出征的战马嗒嗒一匹”,瞎子表叔端起茶碗饮一口。
    “嗒嗒一匹”,又饮一口。
    “嗒嗒一匹”,又去饮茶。
    还要说“嗒嗒一匹”,有个叫“邪乎”的年轻人高声拦住:“先生,你那马队啥时候能过完呐?”瞎子表叔笑笑说:“小哥不要着急呀,你想啊,这三十万人马里头,至少得有十万骑兵,我少说一匹马,不定哪位说我不细密呢。嘿嘿,说句玩笑话。紧拉弦子快打板,一句话带过十万兵。一天才走八十里,咱叫他日行八百程……”
    人堆里有几个半老婆娘交头接耳说:“瞎子这书是厚皮角子,啃到天明也够不着馅儿!俺还得起五更磨套面,赶天明还要下地干活哩,这夜俺熬不起。”几个女人拍拍屁股,扭搭扭搭走了。那个叫邪乎的年轻人凑到自家媳妇身旁,拍拍她肩膀径自去了。小媳妇稍停一会儿,也起身随他走了。
    乡里人也懂些道理,人家瞎子高声大嗓地唱着,你不耐烦听,擅自走掉,多少有些不敬。但都怕次晨上工的哨子吹响还瞌睡得起不来床,队长黑丧着脸要扣工分。所以谁起身离去,都悄手蹑脚,生怕弄出些响动来。瞎子表叔唱到月上三竿的时候,场子里的人已是寥若晨星了。
     瞎子表叔住在我家,说罢书我得扯他回家去,因此我必须坚持到最后。我倚在墙角下,听着表叔的说唱声渐渐遥远,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深夜的寒露把我冻醒,睁眼一看,月在南天,满院霜白。场面上听书的人早已走得精光,唯有一个七八岁的小妮儿趴在离方桌不远的地方睡着了。而瞎子表叔正满腔激情地唱到穆桂英大破天门阵,一张大嘴吸江吐海,唱罢宋阵唱辽阵,说过穆桂英又说萧天佐,只恨口无百舌,莫名其纷。我心里不由泛起一丝酸楚。
    有一头母猪从院外摆达摆达走进来,东闻闻西看看,扬长去到方桌前,凑着桌子的棱角使劲蹭起痒痒来,把桌子上的一应家什晃荡得“哗哗”山响。瞎子表叔慌忙停下来维持秩序:“别挤别挤!谁家的小孩啊,大人出来管管。”母猪很识趣,不再蹭桌子,却晃悠到小妮儿身旁,嗅了嗅熟睡的女孩,然后撅起尾巴,坠下屁股“呼啦啦”尿起来。瞎子表叔听到水声十分感动,连声致谢:“不渴不渴别倒茶!难得你这片好心肠!”
    母猪的热尿洇到小妮儿身上,小妮儿一个激灵爬起来,揉着睡眼起身要走。此刻,表叔的戏文正唱到烧火丫头杨排风战阵上诈败,辽将紧追不舍。只听表叔断喝一声:“黄毛丫头哪里前去!”小妮儿吓得“哇”一声哭起来:“人都走完咧,你咋不叫俺走啊!呜呜……”我跑过去哄她:“妮儿妮儿别害怕,先生不是吆喝你哩。”
    瞎子表叔一时愣怔那里,脸上五个窟窿一起耸动,低声惊问:“没人啦?”我答他:“有人啊表叔,不是还有小妮儿咱仨嘛。那个老母猪不算人,要不就是四个。”
    瞎子表叔挺直的身板顷刻塌下去,长叹一声,喃喃地说:“你这孩子不着(zhao)任啥!咋不早点给我言一声哩,唱这大半夜戏,不是白搭工啦!”




作者: 无弦风    时间: 2020-5-13 14:55
看到后面觉得心酸,生活不易。
泌水老师是不是觉得自己有点失职了?
作者: 无弦风    时间: 2020-5-13 14:59
文字老厉害了。
前段时间看凤凰卫视节目,看到一个地方戏,是一个湖南某地的女子,在孩子离家读书后,想重拾起自己年轻时的演地方戏的梦想。然而,如今农村也不比往常,闲时农村其实人流是稀少的,想要搭台看戏,谈何容易 。
感觉她也像是带着一队人 马像要饭的。
电视拍的就是这样,看不出什么高大上的理想。
理想一碰到现实。。。
看后也感觉不太理解。
这里的表叔确实是为生活计,迫不得已。
作者: 泌水    时间: 2020-5-13 18:55
无弦风 发表于 2020-5-13 14:55
看到后面觉得心酸,生活不易。
泌水老师是不是觉得自己有点失职了?

失职是有点,但还算关心着呢

作者: 泌水    时间: 2020-5-13 19:02
无弦风 发表于 2020-5-13 14:59
文字老厉害了。
前段时间看凤凰卫视节目,看到一个地方戏,是一个湖南某地的女子,在孩子离家读书后,想重 ...

任何艺技只要和生活紧密相连,都能干出些名堂来。
当这种艺技在生活中不再需要,它也就要淡出江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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