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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你是一条河 [打印本页]

作者: 走着走着就散了    时间: 2021-3-4 16:04
标题: 你是一条河

  今夜月光似水,寂寞如潮。
  独自远离家乡,求生存图发展,生意场上的那些个倾轧苦累并不为怪,尔虞我诈也不可怕,难捱的是如今夜这般什么事都不想做,望着一轮明月呆呆地想家。
  遥远的他乡,千里之外的你,一切都好吗?
  电话里的你从来都凡事如意吃得好睡得香,是真的吗?你说你满口的牙没有一颗松动还能咬开一裂缝核桃,是真的吗?你说你这一年来连场小病都没患过更没打过针吃过药,是真的吗?你说你现已不再吝惜钱想吃啥就买啥,是真的吗?你说你参加了合唱队穿上件新鲜的大红衣裳还新染了头发,是真的吗?……
  天冷时你问我穿没穿上棉裤,雪化后你嘱咐我千万要再多捂上一捂,电视里的天气预报成为你每天必看的节目;桌上摆上些好嚼物你就会念叨几遍我遭没遭罪受没受苦;你说你的妹妹总怕你手头紧又给你寄来好多钱,就等我回家后瞒着别人悄悄塞给我;你和20年前一样爱冲我唠叨喝酒不好抽烟不好脾气太大也不好;你还是那么喜欢做梦啊,梦中的我不是杀人就是被公安拘捕,不是吃不饱就是穿不暖,惹得你醒来后越想越哭。……
  电话里我真的不敢和你多说什么,除了一次次劝你不要为我操心外再找不出更多更好的话。每次我都得催促你快些挂线,说是为省钱,实际上是不忍心再听到你话语中夹带的泪花。
  遥远的他乡,千里之外的你,一切真的都好吗?
  多少次想动笔描绘你,可落实到纸间的影像总不如心头上的清晰;多少次想用文字倾情赞美你,可又总没信心惟恐自己笔力薄弱,只好更深地将你藏在心底。
  现在万籁俱寂,整个世界只剩下我的呼吸声。是否我现在不会打扰到你,能悄悄走出你的目光挣脱开你的牵挂?是否能让这月色将我对你的敬爱插上想象的翅膀,天使般萦绕在你的身旁,轻轻抚摸你永不褪色的梦境?
  深情地轻唤一声,暖流在心底翻涌;又唤一声,心旌摇动;再唤一声,涕泪交横……
  ——妈妈!



作者: 走着走着就散了    时间: 2021-3-4 16:06
本帖最后由 走着走着就散了 于 2021-3-4 16:07 编辑

        一
  现在我还时不时地会在母亲面前耍乖:老妈你当初是咋想的啊,干嘛有了哥哥有了一大堆姐姐后还非得把我带到这个世界上来受苦!有时母亲会笑骂我没良心,而多数情况下她老人家则会陷入一种回忆当中:唉,爱民呀(妈妈现在还习惯唤我的乳名),那时为了生你可真是差点要了我的命啊!
  出生时是怎样的情况我再使劲也不会想得出来。据母亲讲我是先用脚来感知这个世界冷暖的。刚出生的我还不情愿用哭声通报一下,吓得大人们手忙脚乱,隔了有阵子时间我才嚎出个动静,从此一发而不可收哭起来就没完没了,哭累了就睡,睡醒了就哭闹,动辄就小脸变紫上气不接下气。母亲总说:这冤家是上辈子受委屈如今寻仇来了。
  母亲那么说是有根据的。算上我母亲共生养六个孩子,活下来五个。在我上头有个哥哥没过百天就夭折了,据说他长得也是白白胖胖煞是招人喜欢。他乳名叫小康,妈妈刚开始给我起的乳名就叫大康。一直到我十来岁时,很多个夜晚临睡前母亲还会经常俯视着枕在她腿上的我,说要是小康活着也会是这样吧?那可真是个小人精啊,每天不吵不闹就知道冲我笑。
  我没心思管自己的前生是不是那个小康,他喜欢笑我喜欢哭。据母亲讲我小时候哭得很有水平,睁开眼睛就会想起这世界还欠着自己好多债,无缘由地咧开嘴就嚎,不管还不行,那样没一会儿就要委屈得背过气去。管也没多大用,灌饱肚子以后哭起来会更有力气更响亮,没有眼泪就闭着眼睛干哭,一直哭到天黑脑袋发沉昏睡过去,有时半夜还得加哭一次。这些都是妈妈说的,我总觉得可信度不大,就和母亲狡辩:怎么可能呢,无缘无故我会那么哭?肯定是你们那时虐待我了!母亲说:你个没良心的,我现在胳膊不敢吃力就是以前总抱你累下的病,那时就差把我的血放出来给你喝了,还敢虐待你这个活祖宗?姐姐们在一旁作证,说老弟你那时哭起来可真是不管天不顾地,我们背地里都管你叫哭啼精呢!
  看来这是真的了,不过我可是一点印象都没有。那么仔细想一下,小时候留下来的深刻印象是什么呢?
  没错,是妈妈温暖的怀抱。两岁半时我总算戒了奶,据说浪费了两只猪苦胆才戒成功。后来就喝羊奶,还有用大雪花膏瓶装的炼乳。我家那时养了两只母羊。四岁时羊没了,开始和哥哥姐姐们一锅里舀饭吃。印象最深的就是我那时白天黑夜都要像只小猴子一样,搂着妈妈的脖子赖在她怀里,即使在她干家务活时也要让她背着。另外一个印象就是晚上睡觉时不许关灯,妈妈身边还不许有别人,哥哥姐姐自不必说,即使是几个月回家一次的父亲也不行,好多次我都哭着闹着不许他上炕,大晚上的就让他在屋中间坐着。
  父亲在几十公里外工作。他是老革命,经历过解放战争打过许多恶仗,后来还学会开飞机修飞机。再后来他又瞎起哄般地领着在城里骗来的老婆随十万官兵进驻北大荒,把老婆孩子扔在一农村就不管了,领着一帮人去山里热火朝天开发建设新型林场,驾驶飞机都不在话下的他学以致用开起了拖拉机。我那时一点不喜欢他,不,对他简直是怀有刻骨仇恨。每次他回家都会用胡子扎我脸,然后就对我一通横挑鼻子竖挑眼,说我喝了太多的羊奶成不了啥气候,尿汤汤的就知道哭不会有出息等等。这些都没什么,他看不上我我对他也没好眼神。最可气的是他一回来就会骂咧咧地惹妈妈哭,思想觉悟小资产阶级思想啥的一说一套套地。另外我还要时刻警惕他与我分享妈妈的爱。好多次晚上睡觉前明明是见他坐在屋当间了,可是早晨醒来后就会发现他正心安理得地躺在妈妈的另一侧。每次我都会哭得死去活来不依不饶。印象最深的一次是我咬牙切齿地把爸爸的一双大头棉鞋扔进了水缸里。……
  没有爸爸在家的日子风和日丽。我不像别的小朋友那样喜欢爸爸长爸爸短地眉飞色舞乱白话,我只要有妈妈就够了。那时妈妈每天都忙,从早到晚就不见她有闲着的时候。孩子们的衣服鞋子都是妈妈一针一线在灯下缝出来的,我不喜欢她做活,就愿意让她总抱着我摩挲我的大脑袋。还能想起来一点的是我每天都哭啼啼地跟在她身后,左手搂着个糖罐子或炼乳瓶,右手握两根筷子,时不时地用筷子粘出点东西往嘴里抿。
  后来哄我的任务就逐渐落实到姐姐身上。起先是大姐每天背着我。大姐很胖,自己那一身肉就够她累的了,再加上个同样胖嘟嘟的我也真够她负担。大姐有办法对付我,她会在阳光明媚的日子里把我抱到大太阳底下,让毒辣的阳光给我催眠;或者是用手电筒的强光照射我的眼球,这办法也不错。我不敢和那些强光对视多久,没一会儿就会昏昏睡去。我睡姐姐也睡,她一睡起来特别沉,嘴里就发出嘟嘟嘟的声音,还顺嘴角流出好多亮晶晶的口水。那天她的计谋又一次得逞,抱着我在门前柴垛旁一起酣然入睡。没多久不知是哪家的一头败家猪寻着我身上的奶味踅了过来,毫不费力地就从姐姐的怀里把我拱落到地上,接着就开始哼哼叽叽和我大肆亲近。我的哭声唤不醒姐姐,幸亏妈妈闻声及时赶来,猪嘴下夺人。放下我,惊魂未定的妈妈气不打一处来,操起根棍子将姐姐暴打了一顿。打得很严重,即使是现在,已经五十多岁的大姐有时还会泪眼朦胧地“声讨”一通,想起来就对母亲说:妈你那次咋那么狠呀,好像我就不是你亲生的一样。我对那次事件的惟一印象就是大姐的鼻子流了好多红红的血,吓得我连哭都忘记了。
  接着妈妈就把看护我的光荣使命压在二姐的肩上。二姐朴实缺少大姐的那些个心计,每天气喘吁吁地背着我四处走,从来不对我恶声恶语。我指东往西地在她后背上指挥,稍有不从就使劲薅她的头发。具体拽掉过多少头发已经记不清了,反正不少,二姐那时一得空闲就会梳头,会梳下好多被我一卷卷薅下来的头发。现在每当望着二姐那稀疏的头发我心里还总是愧疚得很。二姐看护得很细心,但也出过纰漏。那次她背我去田里,弄了一根玉米秸扒好皮让我吃。那东西很甜的,我一向很喜欢,问题是那次她没有将皮给我嗑干净,当我不管不顾一嘴下去以后,嘴角处立即被划了一道大口子,顿时鲜血淋漓。望着满嘴是血哇哇大哭的我,二姐都给吓傻了,抱上我就往家跑,妈妈见了那脸色也可想而知了,又把我抱到赤脚医生那里,消了毒抹上紫药水。到晚上,妈妈看着我黑乎乎肿得老高的嘴吧,哭一阵骂一阵,然后就扑过去摁着二姐掐她的腿。她越想越担心我长大后嘴巴会变成兔子那样。二姐一直没断了哭,也一直不住声地向妈妈求饶:妈呀我不敢了,再也不敢了呀!
  幼儿时还有一次印象深刻的事件。我上面有三个姐姐一个哥。除二姐外他们都讨厌我,特别是哥哥,嫉恨我把他当时的宠爱都搜刮了过去。我也不喜欢他们几个,也不分给他们一丁点好吃的(没有羊后妈妈每天早晨都给我喝鸡蛋水,加糖)。有一天哥哥实在掩盖不住日积月累的满腔愤怒了,在妈妈不在时一把将我推倒在地,用拳头和指甲把我的大脸蛋子弄得五颜六色。若不是二姐哭喊着扑过来护着我的头,那天哥哥把我祸害死也说不准呢!妈妈回家后从柴堆缝里押回不敢回家的哥哥,鸡毛弹子抽成了两截,总算将这场暴乱镇压下去。从此没人再敢动我一手指头,于是我登鼻子上脸整天颐指气使成了家里神气十足的老大!
  哥哥姐姐们要上学,所以还是我赖在妈妈身边的时候多些。那天妈妈在院子里劈烧柴,我帮着归拢。架不住妈妈几句“老儿子真能干活”好话的夸奖,越干越起劲儿。正得意间,灾难发生了:母亲一斧头劈下去时,准度没怎么把握好角度有些偏出,一角木块飞速地应声直接击中我的眼眶,当即将我弄得迷迷糊糊躺倒在地上。总结一下这么多年来母亲的描述:她扔了斧头奔过来,扳起满脸是血的我随即又撒手不管一屁股坐在地上,傻傻的半天没了知觉。继而疯了一样胡乱喊起来:“大康啊小康,小康啊大康,你可是醒醒啊!……”按我那时伤的情况,赤脚医生不可能有什么办法。母亲抱上我就奔六公里外的公社卫生院。其实现在想来只是个外伤而已,即使脑袋受到些外力的撞击也不是很严重,按许多天以后赶来的父亲的说法:离心大老远呢,不关紧要!但妈妈不那么认为,态度坚决地认为我就要玩完了。到了卫生院,医生简单为我处置了一下就让妈妈抱我回家。我还清晰地记得那天天气很热,妈妈一路上把我抱得紧紧的,让我很不舒服。这以前我不止一次跟妈妈走过这条去往镇上的羊肠小道,镇上数不清的好吃好玩的东西是我永恒的目标。妈妈一直在哭,半道上我就想离开她的怀抱自己走一段路,妈妈不让。后来她坐在地上问怀中的我:老儿子呀我的活祖宗,你是不是想撇下妈自己走啊?我那时肯定是点头了,若不然也不会惹得妈妈好一阵哭天戗地。我们一老一小的坐在那里好一通哭,越哭我越觉得眼睛疼得厉害。
  回到家妈妈把我放到炕头,派遣姐姐们去村里代销店为我买来一大堆好吃的,自己去做饭。每隔一会儿她就过来抱起我端详一阵子。后来她在我面前伸开手掌,问我那是什么。我说是手。这下可坏了,妈妈悲从心生:哎呀呀,我的个天啊,我儿子连5都不认得了呀!……
  就因为我没有将妈妈的手掌瞧仔细说成是“5”,母亲连夜又将我抱到了镇卫生院。大夫也实在瞧不出别的什么毛病来,就留院观察一晚,第二天一大早又让妈妈将我抱回家去。
  一天当中折腾了四十多里路,估计好人也快散架了,更何况娇生惯养的我。回到家后我就蔫了,这回是真的病了——高烧不退。再抱到卫生院后就真住院治疗了,一住就是28天。住院的那些个日子我没什么印象,起码没有母亲印象深刻。我只记得看到过母亲在医院病房的地上打滚,和我平时耍赖时差不多。这么说多少有些亵渎意味,但那是真的。妈妈那时肯定是处于疯狂状态,医生顺嘴说的一些好药即使当时卫生院没有也得四下淘弄去。
  家里还有四个孩子(那时大姐姐才十五岁,三姐六岁)和一大群鸡鸭,正忙着“斗私批修”表决心树立场的父亲也没时间来帮把手,妈妈家里医院两头跑,每天都要来回奔波二十多里地。那28天是她的噩梦,我出院后,三十多岁的母亲头发白了一半,直至今天,那些个白头发还清晰可见。
  每当母亲替我回忆起那阵子时光时都会感慨地说:唉,现在做梦还总是当初你住院时的事儿呢!人就怕没心劲儿,反正那时我是豁出去了,你要是救不活我也不想活了。我就嘿嘿地傻笑。母亲接着说:你是活过来了,我却死了好几次。人这一辈子啥都得经受啊,再苦再难咬咬牙也就过来了。
  我一句话都说不出,我知道吃过千辛万苦的母亲说出这样的话,实属不易!
  出院后,有一段时间我还得天天去卫生院打针。那日子就好过多了。每天都是妈妈和大姐二姐一起和我去镇上——她们轮流背着我。打针一点不好玩,但是每次去镇上打完针都不会白痛苦,妈妈会给买几颗糖或一个大苹果或大鸭梨,这诱惑非常的大。好在那时父亲每月挣六十六块多钱,家里还算比较殷实。另外我还非常喜欢去镇上的那条羊肠小道,两边开满了各式各样的野花,泥土的气息芬芳扑鼻,有好多蝴蝶飞来飞去。路两旁的草丛中,总会有些不知名的动物在鸣叫,告诉我:活着,活着。
  现在有很多个夜晚我都会梦到那条充满阳光充满泥土芳香的羊肠小道。我就总想:我这片四下飘零的落叶终有一天会回到那里去的。



作者: 走着走着就散了    时间: 2021-3-4 16:08
本帖最后由 走着走着就散了 于 2021-3-4 16:11 编辑

         二
  写这样的文字很费心思,因为要把儿时的零星事儿串起来不容易,只能到记忆的最深层去搜寻,然后透过温馨的镜面加以整理。
  家在农村时,妈妈养了46只鸡。我记得很清楚,是46只。村里有些上山下乡的知识青年很不像话,总喜欢做些偷鸡摸狗的事儿,害得我们夜里不敢将鸡放置在鸡窝中,而是圈在外屋的地窖里。每天清晨,妈妈都会把睡眼朦胧的我放进地窖一只只往上抓鸡,从1开始,一直数到46。我就是从那时开始学算数的。每次放完鸡母亲从地窖拽上快要窒息的我,一边替我清理粘在身上的鸡毛尘土一边夸奖我:瞧啊,全世界顶数我老儿子最能干活最有用。我昂着头骄傲无比,然后接过妈妈递过来的一个盛满杂粮的小瓢去院中央喂鸡。那些鸡们五颜六色非常可爱,一大群各式各样的鸡围着我用乞求的眼神望着我,使我心里充满了救世主般的神圣。
  我使劲用心地天天喂鸡,鸡婆们就努力生蛋,凑到一定数量后妈妈就会拿到镇上去卖。每次她卖得了钱都会给我买回几颗糖或一只苹果什么的。我多希望母亲能天天去镇上啊!有大人来家里串门,问我妈妈去了哪里,我答我妈卖鸡蛋去了。大姐听到后就奔过来捂我的嘴,大声训斥我不许胡说。下一次又有人来,问我你妈在家吗?我答我妈没去卖鸡蛋。大姐还是跑过捂我的嘴。我真的好讨厌她啊!
  好日子不长,生产队的人不许我家养那么多鸡了,说是每户不许超过十只,若超过十只便都是资产阶级尾巴了。天啊,这可怎么办!妈妈去镇上卖了好几次鸡,回来不但没给我买糖果,还哭。鸡一天天的少,我从四十六只鸡开始练习着算术中的减法,我从围在我身边越来越少的等候吃食的鸡们眼里看到了忧伤。
  到最后,妈妈不去镇上了,因为一只鸡卖八毛钱都没人要了。家里的鸡只剩下了十几只,其中包括四只非常威武漂亮的大公鸡。赶巧爸爸从林场回到家来。他回来的第二天,一大早他就干净利落地把三只可爱的大公鸡给杀害了,单那鸡血就接了小半盆。凭什么啊?当时我就是恨没有“杀鸡犯”这一罪名,连气带哭地在地上直打滚。
  凭什么啊?我喂大的鸡凭什么就这样挣扎着抽搐着一只只死去呢?我大张着嘴嚎,泪眼朦胧地用手抚摸着地上那一动不再动的鸡们再无光泽的眼睛。我爱它们,我是那样的爱过它们,为什么不让它们活下去呢?更可恨的事情还在后头。爸爸端过来一大盆开水,恶狠狠地把已经死去的三只大公鸡摁了进去,那是我有生以来看到的最歹毒的事情:他一脸阴笑或者说是神采飞扬地把鸡身上那一片片美丽的羽毛唰唰地拽了下来,他可真有两下子啊,一时间弄得鸡毛飞舞,像是在做舞蹈,看得我目瞪口呆。我那时还没上学,也没从大人嘴里学到些骂人的辞藻,但我还是一蹦老高,指着爸爸的鼻子破口大骂:
  你……你这个大叛徒!你……你这个反革命!……
  还没等我解够气就被妈妈捂住了嘴,连拖带抱的把我弄回了屋里。我坐在炕上哀哀的哭。哭归哭,小孩子嘛,一会儿也就过去了,当那一大盆油汪汪的炖得烂熟的鸡肉端到桌上时,我还哪顾得上哭呢?
  那可真是一顿难忘的午餐啊!要知道在那之前我家过年时好像都没如此痛快地放开肚子吃过鸡肉。哥哥姐姐们一个个也是欢呼雀跃,尤其是哥哥,把眼睛瞪得溜圆,连筷子都忘了拿就把手伸进菜盆去抓。他的脑子里肯定是在想着那麻雀扩大几十倍该是多好的事情啊!但他没有成功,当他将一大块鸡肉抓到半空中时,那上面的温度让他不得不甩了手,还把鸡肉甩到了地上,差点没把他的眼泪给烫出来!
  还是我那位爸爸见的世面多,鸡肉吃得也蛮潇洒。不知他从哪里弄出一壶酒,时不时的“吱”地抿上一口,然后慢条斯理地夹起一块鸡肉囫囵个地塞到嘴里,腮帮子只轻微地鼓动几下,就把鸡骨头吐了出来,接着就是一通嚼,嘴角流着油。看着他的吃相我就来气。凭什么啊?这鸡之所以能长出肉来,还不是我每天一把米又一把米喂出来的?你为什么要吃得那么香呢?我故意瞪着眼珠子把嘴里的鸡肉嚼得山响,期望妈妈能明白,只有我才有资格把鸡肉吃得最香。没曾想妈妈一丁点都没有不领会到我的用心良苦,顺手夹了一块鸡脖子放到我的碗中,嗔怪着说:傻儿子,慢慢的吃!你听听,唉,竟让我慢慢的吃!
那顿饭我们一家七口人把那盆用三只大公鸡做的菜吃得连汤都没剩。真是香啊!也就是从那顿饭开始,确切地说是从妈妈往我碗中夹入的那块鸡脖子开始,一直到现如今,在所有的美味当中我单单对鸡脖子情有独钟。
  没过多久,父亲所在的林场修建得差不多了,烧出了砖瓦盖好了房子。那天,林场的两挂牛车把我最早生活过的家给驮走了。一挂牛车上载着家里所有能搬得走的东西,另一挂车上坐着我们一家七口。那天很冷,我穿着厚厚的衣服依偎在大姐怀里。后来她又睡着了,口水流了我一脸。
  新家不错,就是有点冷,没有土坯房暖和。冷点可以克服,最大的问题是不得不每天面对讨厌的爸爸,特别是晚上,妈妈总是劝我离开她去和三姐一被窝。我当然不会轻易答应,就让妈妈讲故事,听够了才肯就范。妈妈不会讲美人鱼大克劳斯和小克劳斯,但她会讲娶来仙女的王二小,还有好多惩恶扬善的英雄及憨厚的好人总有好报的故事。现在还能记得的是妈妈讲过的俩兄弟之间的恩怨。当哥哥的怕老婆,嫂子又非常坏,给弟弟的种子都是炒熟了的黄豆。那还怎么能种出庄稼呢?后来弟弟就被大灰狼给吃了,变成一只布谷鸟……当时听得我哇哇大哭。
  新家还有个火车站。我和姐姐好多次去铁路边看轰隆隆的火车。每次回家后姐姐都会挨打,那火车在我心里也变得十分可怕了。
  开春后爸爸和妈妈商量着要将我送进林场的子弟小学。我还不满七岁,不愿意离开妈妈。在我眼里,妈妈是最好的教育家,她非常懂得小孩子的心思,知道兴趣教学。比如她会拿出两毛钱,告诉我一颗糖要一分钱,若是我买七颗糖那么应该找回来多少钱呢?我就掐着手掰着脚趾头使劲算。不像现在有些课本上的问题:一个池子甲管子放满水需要5小时,乙管子抽干水需要8小时,两个管子一起工作,问几小时后池子会满。你说这不纯粹是吃饱了撑的嘛!
  那天晚上妈妈忙到半夜,用姐姐的一条旧裙子为我改制了一个大花书包。第二天她在书包里放进一只削好了的麻杆铅笔和两个本子,然后把书包斜挎到我肩上。那书包长得过了膝盖。我撅着嘴不愿意出家门。妈妈说:老儿子,去吧,下了学妈就给你饼干吃。为了饼干我就牵着妈妈的手来到学校。老师让背着手我就背着手,第一节课是算术课,老师讲的我全会。好不容易捱到下课,我拽过大花书包就往家跑。妈妈见了大吃一惊:我的活祖宗啊,你咋回来了?我说:下课了,你快给我饼干吧!
  第一天的上学生涯就那么结束了。有了饼干我说什么也不肯再去学校。第二天一早妈妈又把我连哄带拽地送进了课堂,威胁我说若不等到放学就回家什么都别想捞到。我总算收拢点心,开始认真学写“毛主席”和“天安门”。第二天也不怎么光彩,课堂上我不知道有请假那一说,我把裤子给尿了。
  就这么断断续续地上学,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弄得我很痛苦,妈妈也大伤脑筋。后来班级里又来了个女生,名叫张玉梅,老师让她和我坐一条凳子使一张桌。那女孩可霸道了,总欺负我。妈妈傍晚时好几次领着我去找她的家长,收效甚微。她可以随便用我的铅笔,她不许我的胳膊超越桌子上的中界线,我得时不时地从家里带好吃的给她,她还可以把她那一流老长的鼻涕往我身上抹,稍有不从她就会拧我胳膊掐我腿。那次父亲的战友从南方来我家,带了几个桔子。在当时的北方那绝对是稀罕物。第二天我给张玉梅带了一个,她接过后上去就是一口,然后呲牙咧嘴地骂我:这是啥破东西啊,你怎么拿个生东西给我?我急忙向她解释桔子的吃法,她很快就学会了。学会了以后我就倒了大霉,以后她天天让我带桔子给她。我上哪儿去找啊,即使有钱那时在北方也买不到的。不给她拿她就打我,一天比一天变本加厉。后来,我就再不敢上学了,打死也不去。
  妈妈说:算了,好在我老儿子年龄还小,晚一年再说吧。
  我就接着在家围着妈妈转。离我家不远有条大河,许多小孩子都把那里当成了玩耍的乐园。但妈妈坚决不允许我去,整个夏天都看得紧紧的。除非她去河边洗衣服时我才会光着屁股在河边玩上一会儿。那里的诱惑实在是太大了。为了让妈妈每天都去河边洗衣物,我可谓是想破了脑袋瓜:用灶灰将自己新换上的背心抹脏;让门帘自己掉到地上;将家里的一条褥单铺在院子中间,然后把鸡撵到上面去肆意践踏。……
  那时我总闹病,不过好多病都是我装出来的。那28天医院生涯让我深切地感受到有病的好处——可以得到许多好吃的东西。后来妈妈明察秋毫,只要我一嚷脑袋疼,她先是过来摸摸我的额头,然后叨咕一句:这活祖宗的馋病又犯了。多数时她都是啥也不说,赶紧给我踅摸点好吃的。现在我还清晰地记得:我最爱吃的黄太平罐头一块零八分一瓶,还有黄元帅、大白梨等罐头也很好吃。桃酥是七毛钱一斤,面包是一毛钱二两粮票一个……
秋天时,妈妈带我出了趟远门——回哈尔滨的娘家省亲。在哈尔滨,我有五个舅舅三个姨。母亲年轻时也生活在那座城市,是进步青年,十九岁时经组织介绍认识了比自己大十多岁的父亲,俩人只见了一面就扯了结婚证,开始随着只认革命不顾家的父亲颠沛流离,哈尔滨、上海、青岛、大连等城市都生活过一段时间,最后在一山沟沟里扎下了根。
  那是我第一次坐火车,兴奋程度可想而知了。哈尔滨也真是大,有笔直的大马路,好多各式各样的汽车。那几天我一直处于兴奋状态。小舅只比我大十多岁,他每天领我玩耍,鼓动我去问妈妈要钱然后我俩一起出去买好东西分着吃。那次去哈尔滨的好处是让我这个山里的孩子大开了眼界,坏处也很多:心野了,而且学会了花钱。
  回家后,我三天两头就嚷着要坐火车要去哈尔滨。实在没办法时,妈妈就让爸爸领我去趟附近的镇上,坐火车只须十几分钟的路程,上午去,吃两碗豆腐脑半斤油饼再赶火车回来。次数多了以后我自己就轻车熟路可以单独行动了。吃那些东西需要两毛钱。现在已记不清我在那一年里向母亲“嚎”来过多少个两毛钱了。为了实现自己坐火车去镇上的计划,哭闹不算,我还砸过俺家玻璃,还于晚上趴在黄瓜架下猫着不让妈妈找到,等她急得直哭嗓子都喊哑并说只要我出来马上就给两毛钱时,我才露面。
  这样下去怎么得了呢?爸爸气不打一处来,将军一样挥着手说以后要坚决制止对我的宠爱。这以后无论我怎样哭得死去活来可是就是没人给我钱。妈妈总是心疼地望着哭肿了眼的我说:活祖宗啊,你就忍一忍吧,等再过几天你爸去镇上领粮时再带你去好不好啊?
  林场每月的27号放假,职工们去镇上粮管所领供应粮。一月就那么一次哪里管用呢?咬咬牙狠狠心,在一个细雨朦胧的下午,不满七岁的我做出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
  到如今,这么多年过去了,我还是想不明白当时被一个女孩子欺负得直哭的我,怎么就会有那么大的胆子——只身一人扒火车去哈尔滨。反正也不用花那七块一毛钱买车票,上了车后我还知道去问列车员那车是否会到哈尔滨,确定后我就找了个座位坐好,心里那个美呀:到了哈尔滨后要先问大舅要两毛钱,然后问姥姥要,还有二舅、三舅、四舅,小舅穷就不问他要了,有了钱我还领着他去买好东西。后半夜时很冷,我开始想家想妈妈,也不知道妈妈现在想不想我,妈妈找不到我又该急哭了吧?或许她已经答应给我钱了呢!我开始后悔,开始想家,可也没什么办法,只有狠下心挺着:谁让妈妈不给我两毛钱呢!
  天亮后哈尔滨就到了。出了车站我自己能找到大舅家,上次小舅不止一次领我反复走过那条路线,大舅家住的地方特别显眼——道里区经纬街上有一面写有红标语的老长的大黄墙,舅家就住在那墙上面。
  踏进大舅家的房门,先看到的是舅妈,她喜出望外地喊着我的乳名,然后就向我身后看。我知道她是再找我妈妈,就和她说是自己一个人来的。她大声惊呼,喊来舅舅和表哥等一帮人围住我。问明情况后他们都不太相信。大舅在铁路部门工作,急忙去单位用铁路专线往我家所在车站打电话。这些和我都没啥关系。大舅给了我五毛钱,吃过饭我就去找小舅,姥姥和他住在一起。听我白话完一路上的情形后,姥姥摁住我打了我屁股好多下,我一声没哭。小舅领着我四处要钱到处玩耍。晚上时我和小舅一被窝,他说第二天一早就去给我买油条吃。我实在是太困了,哼哈答应着就睡了过去。
  那晚睡得很香很沉,睁开眼后就不见了小舅。他太不够意思了,去买油条也不等等我。心里很急我就一次次出去张望,也一次次离家越来越远。最后一次出门时,我发现姥姥的假牙摆在桌案上,就悄悄拿过来握在手中,心里惦记着跑远点把假牙给扔掉,看她以后还敢不敢再打我!这么想着盘算着就多走了几步。当我觉得离家够远了,使劲将姥姥的假牙撇出老远后,再回头时就傻了——我已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看哪条路都像是来时走过的,走着走着就不对劲儿了。越走越不像,后来连扔姥姥假牙的地方都找不见了。这可怎么是好啊!后来我就开始哭,边走边哭,边哭嘴里边喊着妈妈。我不敢想就这么丢在哈尔滨会是什么样。在我身后,一直有两个男孩子用土坷垃追打我,我也不敢反抗,我找不到家了,再也见不到妈妈了。最后我就坐在地上嚎淘大哭。那两个野孩子走了过来,其中一个踢我的腿,另一个喝令我不许哭。那就不哭好了,我哀哀地望着他们:我找不到家了,我大舅家有一面大黄墙……他俩就哈哈地笑,笑得我心里那才叫发毛呢!
  有人喊我的名字。是的,没错,那声音真是再熟悉不过了,颤抖着一声紧似一声,远远的有几个黑影正向我这里移动过来,近了,又近了,是妈妈!我一下子从地上蹦起来,张开胳膊奔妈妈扑了过去,这委屈可是受大了,为了几根油条我找不到家了。妈妈——,妈妈呀——!我哭喊着。前面跑来的是妈妈,后面有小舅,有姥姥家的邻居,最后面的是小脚姥姥。妈妈扑过来,满脸是泪的她一下把我抱在怀里:我的活祖宗啊,你这是跑哪里去了啊?我说我去找小舅。姥姥赶了过来,先是踢了小舅一脚,用她那没有牙的瘪嘴说:都是你惹的祸吧?不吃那口油条你会死呀?
  妈妈是接到大舅传来的消息连夜赶来的。她和姥姥都以为我掉公共厕所里了,我回到姥姥家时还看到有几个人正用长杆子在那里打捞。
  通过那次经历妈妈再不敢违背我的意愿了,不过我也长大了许多,很少再提出些无理的要求。上次回家爸爸和我说起小时独闯省城的事儿时还说:你知道我和你妈为什么那么惯着你吗?你去哈尔滨还好找些,那时我们真怕你跑北京找毛主席去要几毛钱啊!



作者: 走着走着就散了    时间: 2021-3-4 16:12
本帖最后由 走着走着就散了 于 2021-3-4 16:14 编辑

         三
  妈在家排行老二,上头有一个还没出嫁就没了的姐姐,具体原因不详,身下三个妹妹四个弟弟。每听到姨和舅们称呼妈妈为二姐时,我都感觉很舒服,因为家里的姐弟当中,我跟二姐的关系一直最为要好,心里也逐渐认定这世上所有的二姐都是最善良的人。
  听妈妈后来断断续续地“痛说革命家史”,我也大概了解到一些母亲的生平。祖籍在吉林榆树县,后来闹饥荒迁移到哈市投奔亲戚,一家在哈尔滨扎下根。妈妈当姑娘时也和她的二闺女我的二姐一样,任劳任怨帮姥姥操持家务,连学堂的大门都没有进过,从她老人家的言谈中能够感受到她的遗憾和耿耿于怀。后来解放了人民当家作主了,妈妈进扫盲夜校学会了写字,成了进步青年后来又被发展成共青团员。人一进步麻烦也跟着来了,部队上的一位首长有一天找妈妈谈话,大道理白话得天花乱坠,中心思想却只有一个,鼓动妈妈嫁给一个大兵,大龄军人。为了祖国的明天,为了新中国的未来,妈妈大义凛然只见了那位大兵一面就扯了结婚证,够糊涂的了,因为据她后来回忆,那位当兵的具体多高都没看仔细,有多少头发也没瞧清楚,稀里糊涂地就被“革命理想”等口号给蒙蔽了。那位大兵就是后来我的父亲,由于结婚前缺乏必要的了解,婚后俩人总是吵架,多数都是以妈妈胜利告终,因为她心里有委屈,父亲每到关键时刻就招架不住了。比如头次和妈妈见面时,父亲自始自终都戴着大沿帽,这样一来个头上就占了便宜,秃顶也没被人发现。而且父亲在年龄上还有所隐瞒,组织上帮着隐瞒,本来大了十五岁愣说只大七岁,这般大是大非的问题一天不解决,妈妈心中被欺骗的感觉就不会停止。
  父亲老家在湖北浠水县,十七岁那年扔了锄头跟着部队就革命了,打过许多恶仗,比如麻城战役四平战役啥的。后来就去开飞机,我估计他头发掉得多就是由于驾驶飞机造成的。后来又修理飞机,在哈市如今已经弃用的平房区的一个飞机场工作,每周回家一次。
  父母家的墙壁上至今还挂着一张他们年轻时的合影,很大,当时没有彩色的,后来就在黑白片上涂色,那些颜色也不怎么先进日子久了都褪得差不多了,整张照片看上去发黄,古董似的。照片中,妈妈小鸟依人般,很幸福很羞怯的样子,一条粗壮的大辫子从左侧扯过来耷在胸前,很是风景。相比来说,一旁的父亲显得非常不和谐,一身戎装不说,他的表情忒严肃,愣愣地瞪着一双大眼睛,嘴巴抿得绷紧,恨不能马上就从照片上走下来踢你两脚。我好多次地冲着照片发感慨:妈妈真淑女,爸爸太凶神,不般配啊!
  反正那时他们结婚也没经过我同意,咱也就干涉不着。反正他俩吵吵闹闹一辈子,稀里糊涂生养了我们这一帮孩子,也挺热闹。后来就到了58年,十万官兵征讨“北大荒”,父亲第一个报名,领着妈妈过了好一阵子颠沛流离的日子。所谓北大荒,是“北国高寒,大片沃野,荒无人烟”的简称,过去皇帝把恨得牙根疼的犯人流放掉都不会想到这样的地方。很小的时候我就会背诵的歌谣是这样的:棒打狍子瓢舀鱼,野鸡飞到饭锅里;北大荒啊真荒凉,黑油油的土啊草茫茫,又有兔子又有狼,就是没有大姑娘……
  那时的日子过得很艰辛吧,我估计肯定是的。印象中妈妈总喜欢哭,想起来就哭一通,哭过了该干嘛还干嘛。另外妈妈还有点迷信,现在也如此。举个简单的例子,每年春节守夜时刚过十二点,妈妈都会拿出一副新扑克,摆一种叫“十二月”的卦,那一卦她非常用心,时常念叨,用来严格指导新的一年里哪月顺哪月份需要小心。很逗的。也正是因为妈妈的迷信,剥夺了我童年时好多快乐。
  那次妈妈请一个瞎子为我占卜算命。瞎子摇头晃脑说了好多,具体的现在也记不清了,大概意思就是说我是水命,水生水息,还说十二岁前会有一次因水而生的灾祸,如果能过得去命中就不会再有啥大坎儿了。妈妈听得唯唯诺诺不住声地问如何破解,后来好像是家里杀了一只鸡将鸡血泼洒到院门前,这种方法至今我叫不出啥名堂,见妈妈用过好几次,比如后来三姐出麻疹抠破了水泡高烧不退那次用过,大姐家的外甥总发烧抽搐时也用过……驱灾辟邪?估计差不多吧。
  自打那个死瞎子为我算过命以后,从此我和水算是格格不入了。除了上文所提的不许我挨近河边以外,就连水缸这样的大型盛水器皿,都被妈妈严格限制靠前。那时刚入冬不久,水缸在厨房,厨房夜里温度会降到零度以下,早晨时缸沿上就会结冰,冰碴子是我们孩子们争抢的东西,谈不上多么好吃,但吃着玩还成。那年代物资匮乏,能往嘴里填的基本都是好东西。大人们弄块冰碴子弯腰就做到了,我那时小,得趴在缸沿上向缸里够,被妈妈看见,吓得呼喊着奔过来,按照她的想法,若不是她发现得及时,我肯定会大头朝下载到水缸里的。
  通过“水缸事件”,妈妈心里开始总画魂,念叨着如此一来她的老儿子算不算如算命先生所说已经“过坎儿”了呢?实际上不是,我这辈子最大的灾祸还是在那年的冬天如期而至了。那天下午,我趁着家里人没太注意,偷偷跑到河边。河面上结冰了,头天我跟着哥姐来过,站在岸边看好多小朋友在冰面上打出溜滑玩,心里痒痒得不行。我原本打算只玩一会儿就赶紧回家,人不知鬼不觉……当时我也没对冰面上怎么没有一个人玩耍过多地区想,也没人告诫我由于中午日头的照耀冰面已经很薄了,就那么手忙脚乱地就出溜上冰,免不了的一通站立不稳里倒外斜。还没等我丁点享受到“出溜滑”的乐趣呢,我脚下的薄冰开始咔嚓咔嚓炸裂,接着开始出现大片大片塌陷的痕迹。我当时肯定是懵登了,若不然就应该快些返回岸上而不是往河中央跑,到最后可惨了,俺整个人“扑哧”一下陷入冰水中。冰冷刺骨的河水一下子就顺着衣袖口灌了进来,其余倒没什么,就是感觉沉重,厚厚的棉衣棉裤紧紧地裹住了我……我奋力往出爬,身边的冰面被我一片片地扒塌,那一刻我感觉到了恐惧,对死的恐惧。后来幸好邻居家的一位大哥及时赶到,跳到河里,用一根长长的木杆子把我托了上来。我那时连哭都不会了。
  经过这次事故,我整个人就有些发傻,每天蔫头耷拉脑地没了活气。邻居家的老太太对妈妈说这孩子是吓掉魂了,应该及早给他叫叫魂。于是在一天傍晚,妈妈将我领到林场边上的一口水井旁,打上半桶水倒满一只碗,然后让我端着,妈妈跑到头里喊,我在后面跟着并一声声回答着妈妈的召唤。妈妈尽量把声音拖得很长,如唱戏一般。妈妈喊“XX呀——”,我就答应“哎”,妈妈接着喊“跟妈妈回家吃饭喽——”,我就往前迈几步,直到回到家来。那天晚上有很红很红的一朵太阳,为几座山染出金色的轮廓。
  “XX呀——”
  “哎。”
  “回家吃饭喽——”
  很多个夜晚,梦境中都会出现妈妈那悠扬的呼唤声,还有那只通红通红的太阳。
  从此妈妈再不敢大意,并坚信算命先生的我在十二岁之前都处在危险期的预测。人总是要经过苦难才能长大的,对于这一点我深信不疑。比如小孩子,发烧会令其聪明,人在监狱里所受的磨练是正常人正常生活所不能品尝到的,等等,也就是所谓的大风大浪里才能茁壮成长,但母亲不管这些,只要我健康活着,活好活赖的是次要的问题。从此后我的身边就不能离开人照管了,只要可能,她都想尽办法把我带在身边,恨不能把我拴在她腰带上才放心。
  林场附近有许多农田,玉米黄豆啥的,收割后不久就可以敞开让老百姓捡拾遗落在田间的粮食,俗称“捡地”。妈妈每年都出去捡地,起先是捡黄豆,落雪后就捡玉米。黄豆用来换豆油和大米,玉米捡回来后做鸡鸭和猪的食料。因为不放心,所以后来妈妈就带上我一同去。早晨吃过饭,带上中午吃的东西——有时是两个面包有时是半斤饼干——妈妈常念叨“没等干活就先付工钱了”,尽可能地将我捂严实,然后我笨手笨脚像只企鹅一般跟着妈妈走出家门。一开始沿着河坝走,下了河坝还要走出很远。我打心眼里佩服妈妈,哪块可以“捡地”她都非常清楚。我不喜欢捡黄豆,既累眼睛又容易失望——有时好不容易发现一颗豆秧,捡起来一瞧却发现仅有的豆荚已经爆裂开没剩下豆粒了,相比较我更喜欢捡玉米地,用脚踩那些玉米秸,用脚去感觉,硌脚了多半就找见玉米穗了,每次我都能“踩”到一些,然后妈妈就不让我再捡了,她总担心笨拙的我会被玉米茬子绊倒。妈妈找来好多玉米秸堆在一起,然后让我坐在背风处,啃面包或吃饼干,更主要的任务是“看堆儿”,我和妈妈的劳动果实都堆在我跟前,妈妈四下里踅摸把捡到的一些玉米穗送回来,我负责守望不让别人拿跑。天色擦黑时,我便和妈妈胜利凯旋,妈妈背着一多半的粮食,我也象征性地背上一点,“嘎吱嘎吱”走在雪地上,听妈妈不住声地夸奖我:我老儿子最能干活了,天底下顶数我老儿子最能干。心里那叫个美啊,恨不能尾巴翘上天去!
  没干活都要工钱呢——面包或饼干,如此能干活不要工钱也说不过去。实际上哥哥姐姐在家里也急切地盼望着我和妈妈能早些胜利归来。他们在家也都不闲着,喂猪的喂猪劈柴的劈柴。吃过晚饭趁着灶间还有些余火,就该弄些炒货当工钱了。哥姐们都不提当然提也没用,就得我磨叽。炒黄豆或玉米粒,用细沙先盖上,过一会儿一搅合,黄豆会炸裂缝,香酥香酥的,玉米粒会炸开花,贼好吃,比如今用微波炉崩的爆米花要好吃多了。
  那是一段很美好的时光,让我深切地找到了活着的价值。可好日子不长,过了有半个月左右的时间,好日子宣告结束,妈妈再不带我出门“捡地”了。那天我还是坐在一堆玉米秸旁看堆儿,还清楚地记得那天我口袋里有八块方饼干,我吃了七块,非常孝心地盘算着是给妈妈留一块好还是半块合适,突然间,也不知是从啥地方窜出只耗子,好大一只耗子,圆滚滚的,”嗖“地一下从我腿边窜了过去。我好容易缓过神儿来定睛一看,那只大耗子在不远处停了下来,用两只前爪捧着我那块饼干啃噬起来。我惊得“妈呀!妈呀!”大叫。妈妈旋即赶了过来,那只耗子很邪乎,并不怎么怕人,在我妈的厉声吆喝下只不情愿地挪动了很短距离,接着目中无人地品尝着那块美味。妈妈决定结束当天的工作,把我拽起来拍打掉身上的尘土,背上不多的几穗玉米棒,打道回府。在路上妈妈对我说:“那是耗子精呢,咱可惹不起它……”吓得我仅仅扯着妈妈的衣襟,深恐后面的耗子精会把我拖走。
  在家里呆着百无聊赖,哥姐们逞风一般争替妈妈先管着我不许我出门。好在春节越来越近了。过春节有好衣服穿,更重要的,是有许多好吃的。
  对于衣服,我不是太感兴趣,穿新穿旧无所谓,冻不着就成。男孩子嘛,家乡话叫做臭小蛋子,每天穿得油亮光鲜就少了野性的气质就有些不伦不类。但大人们对孩子过年的穿着都很用心,家里再穷也要让孩子们在大年初一那天穿得花花绿绿地出门拜年,算得上是一个家庭的门面了。如此,我也就有幸在童年时穿过几身新衣服,还有新鞋子。现在能记住的,有一套草绿色的,还有一套藏蓝色的,鞋是灯芯绒面的棉鞋。还有个很深的印象,就是妈妈在灯下缝制这些衣服鞋子时的身影。一觉醒来她还在那儿忙,又一觉醒来她依旧在忙,我知道等她忙完了年也就该到了,所以对她的忙碌一点也不晓得怜惜,心里还巴不得她越忙越好,忙过穿的就该忙吃的了。妈妈的手很巧呢,在我十岁以前我们姐弟五个的穿戴几乎都是她手工缝制。耳熏目染,至今我还记得鞋子的制作过程:先衲鞋底;然后找来一些旧布一层层地沾黏在一起,晾干,剪成鞋帮;从里侧将鞋帮缝到鞋底上;码边。妈妈做的鞋既跟脚又暖和。我和哥哥的鞋看上去有点随便,模样朴实颜色也很朴素,姐姐们的要稍微花哨些,特别是喜欢臭美的三姐,因为她的名字里有个“梅”字就以为自己了不得了,每年都央求妈妈在她的鞋面上绣朵梅花,不给绣就哭出鼻涕来。有一年妈妈给她绣了梅花她也号啕了一通,是因为我故意用墨水将她的那两朵花涂成蓝黑色的了。
  那年的大年初一,一大早妈妈就给我换上一身新衣服……现在想起来我还在心里埋怨她,慌张啥劲呢,等我将那挂鞭炮燃放完毕也不迟啊!那挂鞭炮是我费了牛劲才从爸爸那央求来两块钱去供销社买回的,我和哥哥一家一半。他性格有些急躁,乒乒乓乓没多长时间就偃旗息鼓再鼓捣不出动静了,就卑鄙地偷我的。我胆小,老半天才敢放一个。但胆小并不代表咱不聪明,我让鞭炮不离身哥哥就偷不着让他干着急;胆小也并不影响想象力丰富,突发奇想的我就琢磨:如果我用手指捏住炮捻子的根部,捏得死死的,点燃另一端后那火花还能通过吗?敢想就敢干,我从衣兜里拽出那挂鞭的一端,依法实施。后来,后来吧,就很悲剧了,胆子小真不是啥好事儿不值得炫耀。当那火花冒着烟哧哧地奔过来,我打赌除非是董存瑞吧,搁谁谁都得撒手快跑。问题在于手是撒开了,炮仗还都在口袋里呢,那一个个炸得才叫不留情面啊,我跳着脚蹦着高嘴里妈呀妈呀地喊叫怎么捂都捂不住…… 妈妈千针万线辛辛苦苦缝制的新衣裳,没出五分钟就面目全非:挨着衣兜的小半边都炸飞了,里面的棉袄也受到迫害像杨白劳穿的那件了,袖子上也布满星星点点的窟窿。我估计,那天若不是我哭的声音很奇特,我妈非揍我一顿不可。都怪她,慌张个啥劲呢,等我将那挂鞭炮燃放完毕再换新衣服也不迟啊。
  换上旧衣服也一样过年,吃东西一样香。但后来不成了,后来我发现穿好穿赖不光涉及到漂不漂亮的问题,还有个缘由是能否多分得一些父母的宠爱。哥哥比我大四岁,那阵子他的个头没脸没皮地疯长,衣服就一茬茬地不能再穿了,妈妈就让我捡剩儿接着穿哥哥的旧衣服。现如今四十岁往上家里有几个兄弟姐妹的人都知道,捡剩儿穿哥姐的衣服每个家庭都一样。平时捡剩儿也就罢了,那年过年还让我穿哥哥的旧裤子。哥哥在一旁还说风凉话,说我那条裤子还没穿够呢!俗话说佛争一柱香人争一身衣嘛,我说啥也不干,就哭,就闹,后来还将那条旧裤子用剪刀给剪碎了一条腿。那晚妈妈哭了,妈妈一哭我就蔫了,蒙着头在被窝里再不吭声。妈妈一夜没睡,用爸爸的工作服给我毁改了一条裤子。那几天我都不敢正视妈妈哭肿的双眼。从那以后,我就再不跟哥哥争穿的,就让他尽情臭美去好了。


作者: 走着走着就散了    时间: 2021-3-4 16:15
本帖最后由 走着走着就散了 于 2021-3-4 16:17 编辑


                四
  一如既往的,还是要跳过我的少年和青年早期的一段时光,那里有太多我不敢触碰的东西。
  就从高中二年级下半学期接着说起吧。三姐也在县上读高中,她没我聪明只能念普通高中,俺没费啥劲在英语只得了24分的前提下还考进了重点。为此三姐很不服气,嘟囔着说:要怪也该怪咱妈偏心眼,你吃鸡蛋喝奶粉让我们吃窝头……妈妈听到后说了一句让我至今难忘的话:穷养女富养儿,他是你弟比你小你就多让着他吧。后来长大后我听到的都是“穷养儿富养女”,意思是说男孩子要多经受磨砺,吃些苦不算什么;而女孩子要富养,为的是要让她养成尊贵的气质,脱离小里小气斤斤计较的市井俗气。我拿这些道理跟妈妈辩论过,她的观点也好像很有道理:女孩子终归是别人家的,吃好吃赖将来都一个样,而男孩子将来要顶门立户经风历雨……呵呵,老人有老人的理论,“顺”也很关键,就由着她吧。估计现在母亲的这套观念会有所改变,我回家在她身边的次数有限,哥哥工作忙也不总回去,倒是三位姐姐孝敬二老的时候多些。
  从高二下半学期开始,我可谓过得昏天暗地,喝酒抽烟,打架斗殴,由着性子糟践生活。县城里有几个走读生,结帮拉伙欺负人,特别是欺负我们班级的女同学,我就领着几个要好的同学跟他们干,去堵在他们回家的路上打,他们就找来社会一帮地痞赶我们上晚自习时闯进来。那一仗打得很有气势,桌椅毁坏了不少,弄得我浑身是血,有自己的也有别人的。学校是学习的场所,这样怎么能成,就开始残酷镇压。给了我个警告处分不说,还罚款100块。那时候四个人用不上十块钱就能下次馆子喝顿酒了,是一笔不小的数目。好在二姐嫁到了县城,我问她要没有麻烦家里。学校说如果再打架一律开除,双方就都忍着些,骂骂咧咧横眉竖目倒是经常,终没有再动手。
  放寒假回家,借了杆气枪四处打鸟,还不顾天冷剃了个发青的秃头……这下脑袋上的伤疤就掩盖不住了,妈妈看到后整天唉声叹气,心疼得时常哭鼻子。她也知道我那时心情糟糕,也不多说什么,只是总当着我面像是不经意似的叨咕着她这辈子因为什么没上过学,说读书多好啊若能考上大学她在弟弟妹妹面前脸上也有光彩呢……我没心情听她碎嘴,一门心思打鸟,攒够一盘就用油煎了下酒。那阵子总喝醉。
  到高三的上学期快结束时,我的状态才稍微恢复了正常,起码不斜楞眼睛瞧人了。但后来还是惹了祸。高三文科班有个铁路上的小崽子,名叫孔令武,有一天带了一帮人在火车站劫住我,说我哪天哪天骂他了,几个人把我推搡来推搡去,还打了我一嘴巴。回到学校,我让别人把他叫出教室,一铁锨就将他拍昏过去,又照他脑袋踢了几脚。那时我觉得自己的学业也该到此结束了,后来学校经过调查,事由因他而起,眼瞅着都高三了,网开一面,给我俩都是开除学籍留校察看处分。
  问题是宣布处分的时候偏偏让妈妈赶上了。那天课间操结束后,学生们归拢好听教导主任用喇叭训话,主要是宣布对我和姓孔的处分决定。我没怎么在乎。后来我旁边的一位同学捅咕我,说快看快看你妈来了。我心里不由得咯噔一下。顺着同学手指的方向望去,还真见我妈站在教学楼把头。她肯定是来给我送咸菜的,妈妈总是为我用肉炒好咸菜送到学校,同寝室的人都认识她。她就站在那儿,站在寒风中,围脖上有一层白霜,手捧着个兜子,急切而仔细地从人群中寻找着我。渐渐的,她被喇叭里的声音吸引住了,那声音铿锵有力非常严肃,最要命的,是一次次地在重复提到我的名字……
  这样的打击对母亲来说太残酷了。看得出她很急切,走也不是留也不是,也或许是冷的缘故,双脚不停地在地面上跺着。后来我就发现妈妈用围脖的一端擦拭眼角,她哭了,我平生很怕妈妈哭,最怕的就是她因为我而哭。该死的教导主任白话起来没完没了,好多人都扭过头来看我。那一刻,我真恨不能有个地缝让我钻进去。
  可算听到口令让各班带队回教室了,我来到母亲跟前,怯生生地喊了一声妈,这一喊不要紧,妈妈哭得更厉害了,还不敢哭出声,用围脖捂着嘴嘤嘤地哭。我说妈你别哭了快别哭了这大冷的天可不能再哭了。妈妈挪开围巾用哭肿了的眼睛看定我说你还知道心疼你妈呀,说你要是不想念书了就跟我回家去。我说我想念书我今后一定好好念,妈妈说这要是把你打坏了可咋办你就让妈妈好好活几天吧,我说我今后不打架了你放心我保证再也不打了……妈妈把兜子塞到我怀里,转身就走,边走边抹眼睛。我冲着妈妈的背影喊:妈妈你别哭了呀我一定好好念书我保证给你考个大学……
  从那天起,我像变了个人一般,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妈妈抹眼泪的背影深深地镌刻在我的脑海中,我不愿意妈妈为我哭泣,我要让她高兴,让她自豪,因为我。
  还好功夫不负有心人,第二年高考很顺利。我从学校拿回录取通知书那天,回到家已经是晚上七点多了。进屋后我开始演戏,装作很沮丧的样子撅着嘴不吭气。妈妈放下手中的针线活盯盯地看了我老半天,见我没有啥反应就有些沉不住气了,低声叨咕着说不对呀我今天算卦来着说你能考上的啊,咋就不灵了呢!……我再也装不像了,哈哈大笑着把通知书放到她面前。妈妈的表情真的不好形容了,她和爸爸将那几页通知书读了一遍又一遍,一会儿哭一会儿乐,然后就按照通知书上的要求开始准备被褥,要知道距离入学还有近乎一个月时间呢。那天瞧着妈妈的高兴劲,我心里也很美气,可算完成任务了!
  大学期间,妈妈也总来哈市看我。那时家里哥哥上中专三姐读技校,都需要钱,但还是紧着我花。有一次妈妈来哈市,在火车上兜里的钱被小偷摸去了,她从大舅那儿借了些钱给我,大舅妈的脸色不太好看,母亲一气之下就去学习了一门技术,制作木耳菌。从某个科研所买回一代菌然后回去衍生出二代菌,再大范围地接种做成三代菌,钉有三代菌的柞木杆子遇水就会扑棱棱地长出木耳。妈妈丢钱和借钱的事儿我是后来才听说的。那些年母亲很是挣了些俏钱,不但顺利地供我们完成了学业,还非常体面地帮我们成了家。妈妈回忆起这段事儿时总会说:人就怕没了精气神,活人都不会让尿憋死的。
  如今父母都年岁大了,五个孩子也都翅膀硬了飞离了他们身边。相比较父亲而言,母亲的心态要好许多,更懂得生活,每天早晨扭秧歌,头午打麻将,下午参加老干部活动中心的活动,晚上去公园跳舞,很丰富多彩。老爸要古板些,每天三顿饭都要由他做,别人做的总不合他胃口。按点吃饭,新闻联播是必看节目,看完天气预报就睡觉,为了省电。
  年岁大了的老人跟孩子差不多,妈妈也不例外。比如年前某天她给我打来电话,问我在做啥,我说正打麻将呢。她在那边叹了口气,说今天没人找她玩牌了,我问何故,妈说就因为她这些天总赢钱,那帮老头老太都不跟她玩了,我问她赢了多少,妈说三天赢了一百多块钱,我强忍着笑鼓励她多输给人家如此就有人陪着玩了,妈妈在电话那头哼了一声,说哪敢输啊,前些天一场输了六十多块钱你爸那张老脸绷了好几天,还吓唬我说再去赌博他就报110来抓赌……把我笑得前仰后合说不出话来。
  父母身体好是做儿女的福气。他们的要求很简单很纯粹,只要儿女们多回家住些日子就成。回忆变成了他们生活的主线。妈妈能清晰地记得孩子们的生日,阴历是几阳历是几,能脱口而出我们几岁时谁有多高多重,能历数我们小时候谁挨打最多因为什么挨打……
  今年春节回家,妈妈提议要照一张全家福。虽然表面上大家都喜气洋洋地看镜头,但我心里还是不免一阵阵发紧,感觉这不是个好兆头,有点诀别前留念的痕迹。晚上等哥姐们都散去了,我便耍乖枕在妈妈的腿上听她唠叨我过去的一些事儿。我说枕着你的腿睡觉就是香甜,妈说你小时候的脑袋可沉了呢,妈说你那时胖得脸蛋子都耷拉下来了看上去有三个下巴壳谁见了都想捏一把,妈说你小时候眼睛就小我抱着你跟邻居聊天邻居后来说大姐呀你快抱孩子回去吧瞧他都睡着了,我低头看了看说没关系他睁着眼睛就这样……电视里播放着一条公益广告,一位女人给老妈洗脚,后来孩子也端了盆水要给女人洗。那广告让我感到很内疚,总不在父母身边没尽好孝道不说还总让他们惦念。我突然有了个想法,仰脸说妈我给你洗次头吧,妈说洗什么头啊我今早刚洗过的,我说要不我给你和爸爸洗次脚吧,妈妈愣了一下,白了一眼旁边的老爸,然后说:什么也不用你做,只要你们都好好的就是最大的孝顺了。我昨晚算了一卦,卦里说我和你爸还能活十多年呢!……
  有妈妈在,我心里感觉无比的踏实。


作者: 泼雷    时间: 2021-3-4 19:59
终于可以安心读贴了~~
一个一个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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